要养出一个对枕棋氏有用的转世,至少需要十五年。周绦和周引练还在襁褓中就被那一届的师祖抱到山上,不出意外的话,她们会众星捧月地养大,八岁学符,十六岁接剑,十七岁死去。几年后又出现新的转世。
与周绦不同,周引练是个资质平平、总是藏着很多心思的孩子。师祖用教育周绦的方式教育她,只觉得她比周绦差很多,体格、决断、能力,都不及周绦好。
照顾她的人是大她八岁的师姐泯芳,认识周引练的时候她已经选好了专业,学的是布阵。她经常被阵法老师当做例子来表扬,帮老师把绩效评估表交到师祖的院子里,在院里坐着等低头挨训的周引练出门。
泯芳不明白为什么师祖要对引练这么严厉,引练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周引练胆子很小,有时会被师祖骂哭,每到这个时候都是葛附师姐出来答圆场。
大家都在私下里议论,葛附师姐年轻有为、做事进退有度,师祖格外器重她,下一任师祖定是非她莫属了。
葛附知道泯芳等在外面,就先拉着周引练在墙根下擦干净脸,才领着她出去。周引练跟泯芳牵着手回院子。那以前是周绦的院子,现在归她了。她不想独自占着那么大块地方,就主动跟师祖说要让泯芳跟她同住。
泯芳手里拿着本子,上边记着今天学了哪个阵法。周引练伸手问她要来看,翻了几页一个也看不懂,抬头问泯芳:“姐姐,这纸上写的都是什么啊?”
泯芳低头看她,说:“不是教过你喊我师姐的吗?”
“别人也叫你师姐呀,我觉得你就像我姐姐一样,比旁的师姐待我还好。”周引练甩了甩手里的纸页,问,“你快告诉我,这些写在纸上的到底是什么?”
“这是老师教的阵法,叫做江楼月*。走入江楼月阵中的人会迷失方向。”泯芳比她高上许多,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引练,近来学阵的师姐们在山上各处练习布阵,你要是察觉有什么异动就躲开些,以免被误伤。”
周引练点点头,刚才哭得鼻子里全是鼻涕,讲话还有点不通畅:“姐姐是学阵的,我长大了也要学阵。”
泯芳说:“好,这样我还能帮你解几道难题。”
周引练七岁那年,两人才知道周引练必须学画符的消息。跟她们说这件事的是摘星楼的朔星师姐,她是枕棋氏资历最浅、年纪最大的法器。
“引练除了画符,别的都不能学。阵法倒是可以浅知一二,但观星术决计不能碰。”朔星师姐说话时望着院里的葡萄架,眼里亮晶晶的,“葡萄什么时候熟呀?”
“师姐想吃的话,葡萄一熟我就给您送过去。”泯芳说着,难掩在意地问,“引练不能跟我学布阵吗?”
朔星没敢看周引练的表情,神秘兮兮地说:“泯芳小友,汴汴这次让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的。你在年长的师姐们中间听过些捕风捉影的说法吧?”
她小心翼翼地挪到泯芳身边,怯怯地看周引练一眼,说:“引练小友,这件事恕我不能告诉你。”
周引练坐在原地不动,她不想走,只好看向泯芳。
泯芳左右为难,最后折中道:“引练,你先出去吧。”
周引练很听她的话,跑到院门外去了。朔星小小声地把转世的事情讲给泯芳听,这事儿枕棋氏里稍微待得久些的人都知道,上任转世倍受溺爱性格偏执,如今是怕引练生了恃宠而骄的歪心思才不肯向她言明。
年轻的泯芳觉得师祖真是思虑周全,便没对周引练泄露一点口风,好言好语劝得周引练愿意去学画符。那时执教的是葛附师姐,由她教导引练再好不过了。
周引练很快适应了修习生活,虽不能同当年的周绦那样称得上一句天纵奇才,成绩却也算是合格。她是师祖和葛附一起教的,葛附对她还好,师祖倒极为严苛,但她也常常在师祖的教室里,盯着那面镜真不舍得离开。
每到下午五点,电视台就会放《地理世界》。周引练最喜欢看这个节目,有一次她回来得太急,把微生汴送给她的笔忘在了教室,是法衡帮她把笔拿过来的。
周引练对着电视啃西瓜,看得目不转睛。泯芳接过法衡手里的笔,转头笑着责备道:“法衡师妹比你还小两岁呢,都是孩子们的师姐了,做事还这么马虎。”
傍晚临近,屋里没开灯,周引练在电视机屏幕的彩色光线里羞赧地笑了笑:“法衡师妹学到哪张符了?”
法衡老实巴交地回答:“昨日刚学完捕鸣蝉*。”
“啊,再学几张就学完初级咒文了。”周引练看着电视里的沙滩画面,神往道,“前辈们长到一定年纪,都能外出镇守。等我出山,我就要去一个有海的城市。”
法衡还小,没见识,问:“什么是海?”
“就是这样的,你快进来看。”周引练指着电视机屏幕,往旁边挪了挪给法衡让位置,“像这样,深蓝色的一片,水深的地方颜色像书里写的蓝宝石一样。”
法衡皱眉说:“师姐是想住到水里去吗?”
“不是啊。”周引练转过头去,又认真盯着电视不说话了。法衡摸不着头脑,跟着她坐在一起看电视。泯芳坐在门边,问:“法衡师妹长大后想去镇守什么样的地方?”
“我?”法衡怀疑地指了指自己,诚实地说,“我哪里都不想去,以后就像葛附师姐一样留在山上施教。”
泯芳若有所思,说:“你挺有主意的。”
法衡看着她,反问道:“师姐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哪里……”泯芳低下头,神色带着一缕难以窥见的怅然,她没编出谎话,说,“我还没想好。”
刚才还心无旁骛看电视的周引练突然站起来,走到泯芳身边坐下,格外认真地问:“姐姐,你以后要是出山,就去一个和我在的城市很近的地方,行吗?”
泯芳答应不了,周引练抓着她晃了晃:“行吗?”
就是这个时候泯芳才发现,她真心把周引练当做自己的妹妹。她上山那年六岁,人世的消磨注定她山上的同龄人沉稳。山下那个作为她的容身之地的家庭里有很多小孩,年长的姐姐自然要照顾年幼的孩子。
她知道,就算引练如愿以偿去了靠近海边的城市,也在那里待不了几年。十七年的时限,她最多只能看一年的海。她第一次为此难过,此时的周引练不知道自己实为某位前辈的转世,这是泯芳不能陪她分担的事情。
那件属于她、要陪她走过最后一段路程的法器沉睡在拂尘榭里,不知道性格如何,能不能照顾好她。
泯芳最后还是违心地点了头。
周引练满意而高兴地爬过去继续看电视。法衡待了一会儿就要走,泯芳叫住她,说:“头发要散了。”
法衡闻言,回手去摸肩头上的辫子,确实是松散了。她不喜欢和人过分亲近,摇头说:“不用劳烦师姐。”
“这不行,回去的时候头绳要是掉在路上就不好了。”泯芳拉着她坐下,从抽屉里取出梳子替法衡梳头,笑着说,“待会儿弄好了要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吗?”
法衡没回答,把头绳递给她。泯芳帮她把头发梳顺,用那条有些旧的头绳简单地把头发束好了。泯芳端详一二,说:“这头绳有些旧了,所以才会没多久就散。”
法衡摸了摸头发,小声说:“我就这一根头绳。”
泯芳问:“每个月都发的零花钱呢?”
法衡小声说:“叫师姐帮我买吃的了。这根断了,日后从毛衣上拆根线来绑一绑凑合着也行,不用买专门捆头发的。”
几个月后,枕棋氏的固定环节春节宴会上,泯芳给每一位同门送上几根不同颜色的头绳做礼物。微生汴笑着问她:“泯芳师妹,你哪来这么多钱买这个?”
“师祖每个月发下来的零用钱里攒的。”泯芳说着,从盒子里掏出几根放到微生汴手里,“这是给师姐的。”
秉承摘星楼的秃顶传统,微生汴的头发估计撑不了多久。但她还是带着犹疑接下,惊奇地和旁边的葛附对视。泯芳又拉过葛附的手:“葛附师姐,这是给你的。”
葛附如坐针毡,手抖得拿不稳酒:“我是短发啊。”
“不扎头发的话,还可以用来卷卷轴。”泯芳把头绳放到她手里,压低声音说,“要是只给缺头绳的人,说不准她会不好意思收。这东西不占地方,求您收下。”
葛附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再次和微生汴交换眼神。回过神来正想和泯芳说话,她已经走到法器们中间了。
微生汴怀疑地问:“你觉得她是演的吗?”
葛附瞪她:“她拿钱来演?”
微生汴回瞪她:“一条头绳能有多贵?”
葛附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估算道:“在山下,这样的头绳大概要一分钱。她每人给五条,枕棋氏里上上下下近两百号人,每个人都给她就得花掉十块。”
当时的枕棋氏还没得到程阿金的扶持,在经济问题上有些入不敷出。山上自有笔墨纸张,饭食和衣物也不短缺,像泯芳这个年纪的孩子一个月就能领到十块钱,算是锦上添花,让能下山的前辈帮忙带零食的。
孩子们六岁就能拿到零花钱,年纪越大拿得越多,只是枕棋氏财政压力大,就连出山镇守的前辈们有的还在山下打零工。法衡那个年纪的孩子拿到的钱不多,正好是贪嘴的年纪,想吃些山下的零食是没错。
她不喜好面子装扮,可日后若是真拿毛线捆头发,万一被年纪小不懂事的孩子嘲笑就要伤心了。正巧泯芳不急着用钱,大家都能得东西,也算皆大欢喜。
微生汴大口喝酒,盯着泯芳发礼物的背影说:“泯芳早过了拿法器的年纪,因着师祖那副老骨头上的病痛拖到现在,我私下跟师祖问过,师祖是想叫她试试鱼肠。鱼肠虽然不错,但她一个学阵的,拿把剑顶什么用?”
葛附给她添酒,说:“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微生汴故作惊讶:“别吧,难道真是和我想的一样,师祖老到昏聩了,选法器这种大事都乱来。”
“又在这说师祖不好。”葛附对她的心思颇为了解,故意说,“十几年了,你还为着周绦的事记恨师祖?”
她说到这里,又叹息一声:“泯芳如今跟引练这么好,我就怕万一哪天引练没了,她就学起你这个样子。”
微生汴大笑:“怎么可能,泯芳哪有我这么蠢?”
葛附也跟着笑,两人举手碰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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