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山守卫一向严密,除非是外出镇守的门生负伤归来,其余人没有师祖开具的离山证明便不能随意出入。辣子鸡前辈的到来简直开创先河,无论是在山上肆意游荡还是差人去山下帮她拿外卖,都是以前的无名山从不会出现的事。
在很早以前,辣子鸡曾在无名山上吃过一次闭门羹。那时的师祖不是葛附,恪守着流传至今的古旧准则,自然不容许辣子鸡这样恣情纵意的人来山上扰乱风气。
周引练见过她和她的同伴被灰溜溜地从师祖房间里被踢出来的模样,那时葛附师姐就待她和蔼,如今辣子鸡在山上能够行使的种种特权,极有可能是葛附与她约好的。
周引练提防地看着辣子鸡走进来,目光顺着她的脚步凝在周绦身边。桌边正好四张凳子,皆被她们占去了,若是她随随便便就坐下,便能由此得知这位前辈是个绣花枕头。
辣子鸡没动作,反倒是望着身边的素之。素之与她相持许久,不动声色地站起让位,她便舒然笑着坐下了。周绦也觉得惊奇,犹豫着问:“那什么,你看得见我们吗?”
辣子鸡理所当然道:“这是什么话,当然可以了。”
周引练蹙眉:“可别人却是看不见我们的。”
“我和旁人怎么能一概而论呢。”辣子鸡自顾自地斟了杯茶,语气轻柔地问,“废话就不多说了,几位周小姐是想用什么方法满足愿望呢?是以眼还眼让枕棋氏全体付出惨重的代价,还是抚慰死去的亡灵,让桌上这几位得以安息?”
周锦锁上门,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看见的。”辣子鸡眨了眨眼睛,说,“不过我来这里的时间有点晚,周绦小姐之前的事情我不怎么清楚,所以前段时间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紧急复习。”
周绦警觉地问:“你是什么东西?”
“大约和你们一样,是某位神的遗留物吧。”辣子鸡面对一屋子死人毫不畏惧,而是淡定地说,“周绦小姐在弥留之际看见的那位母亲我认得,就是她叫我来这里的。”
周绦愣了愣,重复道:“母亲?”
“嗯。不过她眼下没心思管你们,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她有成千上万个,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辣子鸡远眺窗外,说,“这里已经被她抛弃了,所以你们也是。”
素之微微低头,周锦没看见她脸上的表情。辣子鸡像是感觉到她的低落,宽慰道:“没关系,不要失望,我是来帮你们的。刚才我说的那两个提案,你们考虑得怎么样?”
“毁掉枕棋氏,和让我们安息。”周引练记得这人进门后说的每一句话,抬头征求意见,“素之觉得呢?”
素之没有说话。辣子鸡补充道:“如果选择会掉枕棋氏,作为无名山本身的素之小姐,我会额外保留下来。”
“还是让阿锦决定,”素之答得很慢,抬头看周锦的动作也很慢,“留在这座山上的是与你朝夕相伴的家人吧?”
周锦思索一阵,还没等她说话,辣子鸡就明了道:“好。只要周锦小姐愿意接受治疗,那我就能安心了。”
周引练怀疑:“接受治疗?”
“没错。按常理来说,人类死后尸体会腐败,在世间存在的痕迹也会被抹消。”辣子鸡严肃地说,“但诸位这样的情况是很不正常的,所以我必须修复这个bug。”
“等等。”周锦说,“我没说不选第一个。”
辣子鸡惊诧地回头看她:“啊?”
“毁掉枕棋氏的观星密钥。”周锦像是酝酿了很久的决心,“观星密钥让我们吃了足够多的苦头,就算毁掉它也不能改变下一位转世者的出现时机,我也要弄碎那个东西。”
“好。现在是愿望二合一。”辣子鸡观察她的神色,道,“看起来周锦小友早就有这个打算了?”
“我们与寻常魂体不同,不能仅凭显形符就可以在旁人眼里显现出来。”周锦说,“但我记得绦姐姐之前玩的时候弄出过化成实体抓蟑螂的阵法,要是能将阵法作用效果扩大到整座山的范围,你们就能重新出现在世上。”
“那个阵法不是用来抓蟑螂的……”周绦反驳到一半忽然觉得有趣,“看到我们出现,某些人会被吓一跳吧?”
“你们都有想见的人,正好趁这个机会完成。”周锦早就料到她会感兴趣,于是看向周引练,“引练你呢?”
“啊?”周引练有点走神,听见周锦叫自己才重新参与这个话题,“我,我明白了。我会协助周绦改进。”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不用辣子鸡前辈出手也能达成目的。”周锦低头对辣子鸡道,“从前的转世者与如今的转世者相互勾结复仇,还不够震慑到枕棋氏吗?”
“或许是有这个可能。”辣子鸡轻声笑了笑,“我还有更一劳永逸的办法。不过如今看来,还是周锦小友的创意更加,就先容各位在彻底消失前在枕棋氏里闹一上闹。”
也许挣脱锁链的那一刻才是最吸引她的。素之与周锦的交锋还没有结束,凛冽的剑势随着每个招式荡开,残留在冷却的空气里,在交手间深挖潜藏在彼此心中的喜爱与憎恶。
周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遗憾自己没有挡住渺渺。她抬头对渺渺道:“司狩,这世上是没有谁能真正代替谁的。你不必对她们再做干涉,阵法结束后我们自然会消失。”
“那堆符纸就留给你做纪念吧,”周绦别过头对旁观的辣子鸡做几个口型,忽然转身跑开,“我先走了。”
时间紧迫,今夜好像稍纵即逝。周绦不敢停留,一路狂奔回摘星楼,在一地废墟里找到缩在墙角的微生汴和师祖。她跑过去,大声问:“你们两个还没死吧?”
微生汴睁开眼睛。姬箙引来的水已经有一部分先到了,她和师祖偎在还算干爽的墙边,困倦得将要睡过去。周绦挤到两人中间,把师祖也弄醒了。三个人挤在一处,微生汴没说话,师祖终于说:“你怎么回来了?”
周绦把微生汴和师祖的身子往自己身边挪了挪,揽着两人的肩膀,声音听起来虚无缥缈:“就是,我要死了。”
“你怎么会死?阵法结束,你也只是变回之前只有周锦能看见的状态。”微生汴说到这里,转过头来勉力对她笑了笑,“只是我和师祖再也看不见你了。”
周绦一下子弹起来,有些彷徨地转身,最后抱膝坐在两人面前。她低声说:“不,我们用的是特殊的阵法。”
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周锦去找了许多人。正如渺渺没有告诉她自己那晚自己是去摘星楼参加占筮仪式一样,她也没让旁人察觉到她没睡觉的那天晚上其实是去找泯芳。
当时渺渺远远看见泯芳家里的灯还开着,那时与泯芳相谈的人便是周锦。她很擅长鼓动别人的情绪,先是挑拨阮芗出手拦住姬箙,再是请求泯芳挡住渺渺。
周锦向来擅长撒谎,泯芳那时尚不知周引练还存在于世,只当她是像引练一样畏惧死亡,出于曾经没能救下周引练的愧疚和如今对周锦的不舍,才迟疑着答应下来。
过度紧张让周锦倍感劳累,众人在院里制作糕点,她缩在房里睡觉,头搁在素之膝上,身边躺着周绦。周引练不用拳脚无心养精蓄锐,就趴在窗边偷看外面的泯芳和鱼肠。
“今晚过后我们就要死了。”周绦烦躁地踹被子,周锦的计划听起来简单粗暴,但实行起来可不是一般的困难。
阵法上她和引练还有没解决的地方,是辣子鸡提点后才完工的。那个人仿佛什么都知道,不仅提出借助周锦山下的朋友们的力量,甚至预测出了当晚众人会前往什么地方。
但这样强大的阵法,势必会对布阵者有影响。周绦和周引练征求了素之和周锦的意见后把计划拿给辣子鸡看了,连辣子鸡都有些惊讶:“你们真的打算这样做吗?”
周绦和周引练点头。
想到晚上的再会,周绦就紧张得睡不着。她从口袋里掏出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记着几串台词:“我准备好见到司狩的时候要跟她说什么话了。要把以前没来得及说的全部告诉她,比如过得如何,喜欢她,和想让她幸福之类的。”
说到这里,周绦猛地坐起来,一脸悔恨地嗑肾宝:“但是我已经没有办法给她幸福了,呜呜呜。”
“别这样,那个只是保健品。”周锦被她的动静吵醒,随口安慰道,“而且绦姐姐你是生命力透支,补肾没有用的。”
“前几天想阵法,脑力透支了。”她说着,反手搂住躺在她身边的周锦,“阿锦,你和我在一起的这些年幸福吗?”
周锦笑着没答话。周绦又问:“素之幸福吗?”
素之也是笑。周绦坐起来问周引练:“引练幸福吗?”
周引练没理她。周绦躺回去,说:“司狩幸福吗?”
周锦翻过去背对着她,说:“亲自去问她吧。”
可真见到了司狩,周绦却问不出来了。都已经是要死的人了,再怎么努力也不能活过来,得到答案只是徒增悲哀而已。她抱紧胳膊,抬头说:“今晚真冷啊。”
她顿了顿,又一如往昔地对着微生汴和葛附调笑:“你们两个还真是傻,摘星楼都毁成这样了,就不要再留在这里了嘛。是不是年纪太大,腿脚不便走不动了?”
葛附低头道:“所以,你要真正消失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死透了就能轮回转世,你们两个老成这个也活不了几年,说不准我们会在下一世碰到。”周绦凑近了,两手交叉在胸前,对着微生汴和葛附伸出小指,“我们三个拉个钩约好下辈子再见面,怎么样?”
微生汴和师祖对视一眼,勾上她的手。
“姐姐,人是没有转世的。”
人人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周引练用的是毫不避讳的语气。泯芳有一瞬间的怔忡,但很快平息如常,低头掩饰般笑了笑:“是啊,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们都是没有来世的。”
周引练靠在她肩头,轻声说:“我活着的时候,也以为没有姐姐我就什么都做不了。是心里还想着你们,才一直走到今天的。今天过后,就不要再为我背负以前的事了。”
“好。”泯芳没敢看她,只是跟她互相倚靠着。
她像具僵硬的木偶,连抬头看泯芳的动作都是一卡一卡的。没有勇气细数自己死了多久,只记得很多年没见她。
在周锦的视角中看着她逐渐衰老,为了以前的事情不问世事是,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在这方面她很佩服周绦,看着微生汴和葛附老成那样还能嬉皮笑脸的。
周引练极小声地叹了口气,对着鱼肠笑了笑,说:“要为我高兴。至少我不用再回到冷得我发抖的潭水中了。”
肩上的重量逐渐减轻,鱼肠在这种情况下笑不出来,伸手想握住周引练,手却从她的身体上直接过去了。
出生与死亡,相见与分离,对世人来说是终将到来的事。本以为锁住手脚的黑暗、深不见底的潭水,就和漫长的生命一样永无止境。锁链崩脱终于能获得自由的那一刻,已经不能因为对往日种种的留恋而止步不前。
素之道:“我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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