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严朗笑意更深, 又靠近些许,站在裴昭身边,瞧见她脸被晒的通红, 才蹙了蹙眉:“你身边的下人似乎不得用?”
绿松心紧了一瞬, 裴昭不明所以, 余光看见绿松拿着的帽围才反应过来:“首饰太多了, 若戴帽围就看不了比赛了, 我不想。”
听罢,严朗不置可否, 心下却打定主意,日后寻个由头将人换了,裴昭落水之时,这婢子就不机灵, 如今竟能瞧着主子在太阳底下晒着, 伺候不好主子的仆婢拿来有何用?
若非裴昭心软,这样不知事的奴婢他早打发了。
“不过一场蹴鞠,若你想看, 我再带你瞧便是了, 何苦这般为难自己。”严朗接过绿松手上的帽围,亲自给裴昭戴上, 很小心地没有勾到裴昭的首饰和头发。
淡紫色的纱拢在四周,严朗耐心撩起纱幕,用垂着的金链勾起,即挡了阳,又不会遮住视线。
“你亲自下场?”
“不, ”严朗想了想,摇头拒绝, “近来事忙,暂无闲暇与人游戏。”
裴昭点头,她也没有很想出门看蹴鞠,听了这话也不失望。
“这是八娘吧?”严朗看向一旁的裴是,伸手比划了一下,“久未见你,你上次还是小小一团,今岁却已经长这么高了。”
“朗阿兄。”裴是屈膝见礼,严朗伸手虚扶了一把,大方道,“自家姊妹,何必多礼,你阿姐一会儿去挑东西,八娘也去挑几件。”
他们的赌注当然不是归严朗一人独占,他为球头,可以先挑选,余下的团队平分。
“你想先去瞧瞧吗?”严朗问裴昭,踢一场蹴鞠的时间不短,宴席将开,若只单单站着说话未免无聊。
裴昭还挺感兴趣的,但无奈她从不锻炼身体,站着看了一场蹴鞠,现在有些站不住了,严朗敏锐察觉到裴昭的倦意,心下无奈,出言转了话题,引着裴昭往开宴的地方走。
裴是略顿了一会儿,没打算跟上去:“阿姐,朗阿兄,你们先去赴宴,我稍后再去。”
“好。”裴昭点头。
处在其中不觉,离了演武场才知那些人有多闹腾,声音几可憾天,将那扰人的喧嚣抛在脑后,裴昭陡然觉得耳边清静下来了。
“上次我说要给你找几个耍百戏的伶人已经找好了,后日送到你府上。”严朗冷不丁开口,裴昭有点懵,她记得她拒绝了。
“你只说不要小童,没说不要伶人。”严朗狡黠道,颇有些少年意气的样子,又道,“几个伶人罢了,且养着逗乐,厌了我再寻新的给你。”
没等裴昭回话,严朗又问:“这几日在府上如何?”
仔仔细细把裴昭回府的事情问清楚之后,严朗才松了口气,虽然知道裴家不会薄待裴昭,不过世家之中多的是令人说不出苦又不动声色折腾人的法子了。
“我给你的令牌掉了吗?”
裴昭摇头:“放在妆匣子里了。”
“我每日都念着昭昭,不知为何昭昭总也不念着我,朗在家可是苦等多日,也不见昭昭赠我物品。”严朗说着,适时露出一丝神伤。
跟在两人身后的仆婢不着痕迹的把脚步放慢,免得再听到主子的话。
裴昭侧眸,严朗面上带着些许委屈之色,明明是英武硬朗的长相,流露出委屈的时候也丝毫不显违和。
裴昭默了一瞬,严朗这话意思很清楚明白,他想要礼物,裴昭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该送什么才好,索性直接开口问了。
“你想要何物?”
严朗讶然:“连这个都要我自己提吗?”
裴昭少见的感到尴尬,扭头不看严朗:“我也不知该送你何物才好。”
“没关系,你好好想想,我不急。”严朗展示出十足的大度,说完,又觉得自己还是挺着急的,他又道,“许你想个三五日。”
“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有用的东西。”
“昭昭送的,自然都是有用的。”严朗毫不犹豫地接话。
“哦?”裴昭目视前方,语气淡淡,“上次送你雨花石,你直言不喜的。”
当场被打脸,以严朗脸皮之厚也不免讪讪:“昭昭还记得?”
“我为何不记得?”
“是我错了,言语不诚,昭昭莫恼。”严朗笑得歉意,“不过昭昭这次送我什么,我都欢喜。”
……
宴席过后,裴昭成功在北疆站稳了脚跟,邀她赴宴的帖子如雪花一般纷至沓来,裴昭并不耐烦处理这些事,全把事情交给绿松处理。
一个贴身侍女是不够用的,王夫人特地又给她拨了几个丫鬟,裴昭也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至于新来的丫鬟有没有奉王夫人的命做一些其他的事,她才不管。
裴昭一如往昔,趴在窗口发呆,接下了一个较为艰巨的任务,严朗喜欢有用的东西,可她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有用而不惹眼。
脑子里的知识很多,适合拿出来的也有,但太显眼了,她不想惹麻烦。
待过了严朗许的日子,裴昭还没想到要送他什么,只好派人去严府给严朗带话,让他再宽限几天,至于这个几日到底是何时才能践诺,裴昭话倒很含糊。
严朗也不在意,点头应了,他要裴昭给他送礼自然不是为了那点礼物,而是要裴昭念着他,这人性冷,若不让她时时念着,严朗都怀疑自己下次再见她裴昭能忘了自己是谁。
他这几日事忙,除了要处理成婚的事,还有一部分军中事务,阿莫部最近总时不时来挠一爪子,诨谷同样蠢蠢欲动,惹人心烦。
边境已派人镇守,大军既要防着外敌又要防着内敌,时日久了也不是办法,现今严蛟和其下谋臣思忖如何打退阿莫与诨谷来犯。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按照他们的想法,即已探知阿莫有反意,先打残了,其余的再慢慢收拾。
严朗坐在书房,大军调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最快也得明年,阿莫王未定,此次叩边主力定是诨谷。
如今正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时候,严朗想在之后的战事有所获,现在就得谋划起来,若晚了,怕是连口汤都喝不上。
“三郎,卫先生回来了。”陈义引了一人进来,严朗连忙起身相迎,惊喜道,“先生家中事情可办妥了?”
“办妥了,郎君最近可安好?”
“尚可,阿父命我任左偏将军,为营前锋,阿莫此次只派了几个王位候选各领三百人冲阵,诨谷为主力。”严朗不爱和心腹谈话还云山雾绕的,直接开门见山。
“左偏将军,”卫栗沉吟,“麾下可编多少人马?”
“三百人。”严朗略阴郁道,三百人,正好是他悄悄养的部曲人数,不多也不少,“阿父是在敲打我吗?”
“我看未必,”卫栗摇头,“君侯何等雄才大略,若是不满郎君作为,这次就不会晋郎君为左偏将军,看似是敲打,但郎君也正好将部曲由暗转明。”
只是这打一个巴掌给个甜枣的行为不像是对儿子,反而像是在训属下,这话卫栗没说出口,但严朗心知肚明,好在他对严蛟没什么期待,心里也不觉得难过。
严朗冷声道:“诨谷人心不齐,即便要打仗也非一日之功,以往边境安稳,阿父也就暂时没料理诨谷,如今诨谷休养生息了几年,胆子也大起来,竟和阿莫部搅合在一起。”
诨谷确实没选好盟友,他们只看见阿莫如百足之虫,屡屡挑衅,整个部落依然安然无恙,却没看见阿莫部被剿灭了多少次,死了多少人。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阿莫部听闻姜人名号就被吓的落荒而逃,若非他们后续出了个天之妖孽,硬是带着阿莫在北域扎根,重新把阿莫扶了起来,名镇漠北的阿莫部早就烟消云散了。
也是自他之后,大祭司掠夺为王权柄,成为了阿莫的无冕之王,可即便如此,单凭一人之智,也不过是让阿莫苟延残喘。
这么多年休养生息,又逢姜朝内乱,阿莫又觉得自己行了。
照卫栗看来,别说严蛟手上的强军能杀穿两部,就算严蛟守不住边境,那现在国境内打成狗脑子的诸侯也会立马出兵助严蛟镇守边境。
两部不过芥藓之疾,不足为惧。
“郎君,君侯如今据四州之地,天下诸侯无人出其右,阿莫、诨谷来犯,君侯身为四州之主,抵御外敌自然责无旁贷,不过若折损兵卒太多,各路诸侯定会群起而攻之。
君侯邀了徐宁助战,未尝没有算计徐宁的意思,郎君即为左偏将军,君侯定是要让你出战的,而世子多年经营,君侯手下的将军大半都站在世子那边。
世子长处不在治军,而在内政,文臣武将皆认可世子,世子气候已成,郎君此次随着心意做事即可。”
严朗挑眉:“先生是说……?”
“话,不可说尽。”卫栗含笑点头,“郎君心知肚明,何必问我。”
严和如今气势已成,地位稳固,早前严蛟压着底下的庶子是怕他们盯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现在严和该握的东西都握在手里了,严蛟自然不会再压着庶子。
第24章
与卫栗大致商量好接下来的行动之后, 严朗总算松了一口气,既然已经制定好了计划,那他只要按照计划推进就可以了, 中途若有偏差, 那也不过是小事。
解决心中大事, 严朗总算想起自己那还未定下的婚期来了, 侯夫人那边好似没动静, 严朗暗自庆幸上次做了两手准备,暂且将这事按下, 先送了卫栗出门。
送走卫栗之后,严朗空着两只手,一点儿也不见外地去寻严和替自己解难了。
严和此刻不在府中,只他的夫人在, 严朗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世子妃正和严秋说话,见了严朗,当即抚掌:“今日倒是巧了, 一日竟来了两个稀客, 阿秋也便罢了,阿朗却是少来, 嫂嫂许久未曾见你了,坐。”
“嫂嫂,二哥。”严朗行礼之后才寻了位置坐下,严秋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问, “阿朗今日怎么过来了?”
“本是想寻大哥的,结果大哥不在, 不过这事来找嫂嫂也是一样的。”
“何时寻我?”世子妃命人给严朗奉茶,对严朗来找她所为何事,心下有了一点猜测,严朗从不多事,能特地让他来寻的只有婚事了。
上次严和路遇严朗,回来就好生给她比划了一番,他这个弟弟是如何情真意切恋慕别家小娘子的。
“朗婚期未定,母亲如今琐事缠身,朗不便亲去打扰母亲,想让嫂嫂代为下聘。”
果然是为了这事。
“母亲那边同意了吗?”世子妃没贸然答应,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若侯夫人那边没答应,自己却应下来了,那未免有点不将这个婆母放在眼里。
“上次和母亲说过,母亲同意了。”
严秋不理解严朗为什么这么着急想把人娶回家,他未婚妻年纪尚小,翻了年才十三岁,成亲还早着呢。
“既然母亲已经同意,这事我就应下了,阿朗且安心。”世子妃爽快道,她本就是宗妇,家族嫁娶之事当然有资格插手。
严朗苦笑,这不完全是装的,自裴昭上次赴宴,他不知暗地里处理了多少世家郎君写给裴昭的诗赋。
那些郎君大多心思清正,只是表达了一下自己对裴昭美貌的赞赏,这事常见,严朗也不至于为此动怒,他筛选过后,甚至还专程递给了裴昭,只是裴昭不感兴趣,从没翻过,只一小部分是真的想撬他墙角。
对于这一部分龌龊之徒,严朗也给了自己的回应,对他们饱以老拳,狠揍了一番。
“阿嫂不知,这几日我揍了几家小郎了,他们明知昭昭已有婚约,却还纠缠于她,无耻至极。”严朗唾弃道。
“我说这几日怎么瞧着有的小郎畏你如虎,老远瞧见严家的牌子就要绕道。”严秋解了惑,又狠狠赞同了严朗的做法,冷声道,“这种登徒浪子,就该下狠手整治,让他们不敢再犯。”
觊觎人/妻,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难怪被打了也不敢张口报复。
“如此说来,那日我该去赴宴的。”世子妃遗憾道,那日她处理完事务便不想出门,倒错过了见这个弟妇的机会。
只听闻那些赴宴的各府夫人言,裴家六女不似凡尘中人,哪怕是最刻薄的妇人也只能挑剔裴六娘礼仪不够完美、谈吐不够文雅,但只要提到她的容貌,没人否认她的美。
“往后机会多的是,昭昭小孩心性,以后少不得麻烦阿嫂多看顾。”严朗粲然一笑,话说的很不客气,却透着亲近。
世子妃抿嘴笑了笑,知道严朗这是有意表达亲近,接下了这份好意。
……
裴昭闷在家里想了几日,毫无头绪。
赵嬷嬷旁敲侧击问出裴昭因何事烦恼之后,深深为自家主子的不开窍而着急,赠物这么简单的事都能烦恼这么多天,真是傻的可爱。
“娘子不若上街瞧瞧,不定能寻到合心意的物品呢。”赵嬷嬷建议道。
“可是三郎喜欢有用的东西,街上的东西……算有用吗?”裴昭迟疑,若非如此,送礼还不简单吗。
赵嬷嬷暗叹自家娘子实诚,严三郎想要有用的,可你一个小娘子还真能想出什么利国利民的大事,表了心意就可。
“或许严三郎君想要的有用之物和娘子想的有用之物不是一个意思呢,有时男子和女子想的东西可不一样。”赵嬷嬷在旁敲边鼓。
闻言,裴昭顿觉有理,她在家闷了多日,连一丝头绪都没有,还不如出门转转,能用的上的东西自然都是有用之物。
裴昭坐不住了,立即起身,赵嬷嬷连忙叫人去套牛车,绿松也忙不迭去准备出门的物件,又唤了小丫头为裴昭更衣。
待一切准备妥当,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裴昭坐着软轿,恰巧遇见王夫人身边的九桃姑姑也叫人套车出府。
九桃见了裴昭,上前问安:“六娘子安。”
“姑姑多礼了,这是出门往何处去?”裴昭客气问了一句。
九桃含笑望了裴昭一眼,裴昭觉得她的眼神有点怪,有点像她以前见过的那些媒婆瞧着人的样子。
“女君命我往紫云观走一趟,娘子今日一人出府?”
裴昭点头,一时没把九桃出门这件事和自己联系上,两边分开之后,赵嬷嬷见她好似不明白九桃的话,才提点道:“九桃姑姑该是奉命去合八字,算良辰的。”
“合八字?”裴昭恍然,她还说先前着急忙慌地接人回来,如今也没个动静,原来已经到算日子这步了。
应了一声之后,裴昭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一心只想着自己许诺的事。
车夫送她去了东市,丰城划分了四处集市,东市毗邻世家聚居之地,安全自是不用担心的,只一点东市容易遇见熟人。
“六娘!”
裴昭下了牛车,才一露面,就听见有人叫唤,裴昭不觉得是在叫自己,盖因她来北疆真的时日不久,怎会一出门就遇见熟人。
“裴六娘!”见她不理,叫她的声音更大了些,带了点不高兴,裴昭这才停下脚步,疑惑回头。
是白瑞的妹妹,那日要与她做赌的白小娘子,她身边三两站着几位贵女,都是那日见过的。
“白小娘子。”
“六娘约了人吗?”
裴昭摇头,白小娘子一喜,当即邀请道:“那不若与我等一处?六娘初来乍到,想买何物?”
裴昭迟疑一瞬,还是缓步上楼,白小娘子等人所在的是一家卖灯笼的店铺,各种各样的灯挂在高高的竹竿子上,一串串垂下,如流苏一般。
待裴昭上楼,入眼就是竹编的灯笼,圆滚滚的,轻轻一拂,灯笼便在地上滚起来,咕噜咕噜滚到她脚下,裴昭弯腰拾起这个不过双掌大的精致小灯。
“这是……滚灯?”裴昭不确定地问,这东西她同样只在视频里见过,实物还是第一次见。
滚灯如香囊一般,圆心处另置一物放置蜡烛,无论外间的竹笼如何滚动,里面的蜡烛都不会熄灭。
“六娘如何知晓的?”白小娘子讶然道,这可是她家的巧匠才想出的法子,今日将将拿出炫耀。
裴昭反倒被问懵了,将滚灯交给白小娘子,任她把玩手中小灯:“这不是看一眼就知道了吗?”
看、看一眼就知道了?!
白小娘子望望裴昭,又看看滚灯,实不知裴昭这个看一眼就知道是如何知道的,她试探道:“六娘知道怎么做?”
“大概知道……”裴昭这话才出口,赵嬷嬷就知道坏了,她连忙扯了扯裴昭的衣袖,裴昭停了话头。
“往日听闻有人精通机关术,有些机关一眼就能看出关窍,我心里总怀疑那些人夸大其词,最是厌恶,今日见了六娘才知所言不虚。”
“我不懂机关术,白小娘子谬赞了,能瞧出这是滚灯,不过是往日闲书看多了,在书上看到过一言半语。”裴昭硬着头皮解释。
“哦?是哪册书籍,不瞒六娘,我家藏书颇多,这灯是我家巧匠呕心之作,能与先贤有共通之处,也是他的荣幸。”
“不知道是哪一册书籍了,很久之前翻见的。”裴昭感慨道,那是多么久远的曾经啊,久到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就是土生土长的姜朝人了。
“是吗?那真是可惜了。”白小娘子也惋惜道,“六娘今日出门想买何物?这东市之内,我幼时就时常来玩耍,周边我都熟悉。”
裴昭苦恼不已:“我准备送些东西给三郎,可又不知该送何物才能令他欢喜,在家闷了几日,也毫无头绪,这才想来市集瞧瞧。
你现下问我,我也不知该买何物。”
“原就是为了这事,这有何难,小事而已。”白小娘子挥挥手,将手上的滚灯抛给身后仆婢,举重若轻地指点,“送男子礼物再简单不过,玉佩、手绢、发簪、头冠这等寻常之物就不说了。
若想讨人欢心,那就再细致一些,看他平日缺什么,爱什么,自然能投其所好。”
裴昭将从白小娘子抄来的作业谨记在心。
觉得自己悟了。
第25章
她想的东西和赵嬷嬷、白小娘子等人想的真的不一样, 裴昭以为“有用的礼物”,重点是在“有用”,但结合赵嬷嬷和白小娘子的话来看, 她的理解出了一点偏差, 重点不是“有用”而是“礼物”。
裴昭豁然开朗, 果然, 听赵嬷嬷的话多出来走走是对的。
想通之后, 裴昭瞬间将自己苦心琢磨的点子抛诸脑后,毕竟不管是造纸术, 还是雕版印刷、火药又或者军阵武器都太过惹眼,而不太惹眼的马镫之类,又很容易被学会。
严朗目前即守不住这些东西,也抹不掉裴昭在其中的痕迹。
既然如此, 那还是不折腾了。
裴昭从善如流, 那日别过白小娘子之后,一家家店铺看了过去,她对逛街是没有什么耐心的, 不知是否因为丰城地处北疆, 此处城池看起来也并不如何繁华。
至少就裴昭看来,只能夸出一个简朴, 看起来颇有苍凉豪迈之感。
东市也非店店豪奢,裴昭看完了除酒楼、食肆之外的所有铺子,赵嬷嬷跟着她跑了一天最后实在撑不住,被裴昭劝着回了车上,只余绿松和几个豪奴伴随左右。
又从一家铺子里出来, 依然一无所获,绿松回头望了一眼, 这家铺子是卖玉石的:“娘子不喜吗?”
“非我不喜,即是赠礼便该考虑别人的喜好,上次赠物三郎,他直言不喜华而不实之物,我本想看看有没有玉佩或者发簪,又觉这些都不与他相配。”
时人爱白玉,因白玉温润,有载物之德,文人最爱,但裴昭觉得严朗虽世家出生,却非温文尔雅的那类男子,严朗更为锐意昂然,白玉不适合他。
“娘子果然甚为爱重三郎。”绿松垂首,声音又轻又小,若非她紧挨着裴昭,裴昭都听不见她说了话。
裴昭愣了一瞬,待行出几步,才缓缓回答:“三郎爱我。”
裴昭只是不想管事,不是没心没肺到看不出谁对她好,严朗本不必亲自去鲁安接她回北疆的,也不必当着裴景的面赠她腰牌,之后更不必在演武场上光明正大地展示偏爱。
可他这么做了,他爱重裴昭,所以裴昭愿意为他奔波。
绿松抿唇,微不可察地露出笑意,心下松了一口气,未来的主君看重六娘当然是好事,可绿松不希望自家娘子因此巴巴捧出一颗心。
世间男子善变,女子多情,最难逃的是情网。
……
又花了几天的时间选择礼物,严朗却又忙碌起来,裴昭不想将礼物交给仆婢转送严朗,因此礼物迟迟未送出去,等严朗稍空,又已临近婚期。
六月十九,宜嫁娶。
天公作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裴家各处早早忙碌起来了,唯独最该忙乱的院子此刻还是一片安静。
裴昭起床时间很固定,这一日同样,她醒来惯有一个毛病,喜欢看着窗外发呆,赵嬷嬷早早被安排了事务,在严家安置院子,先替裴昭熟悉严家,今日负责叫起裴昭的是王夫人安排来的大丫头,红庭。
红庭行事稳重,知道裴昭每日起床要放空自己,也不催促,而是亲手拧了锦帕给裴昭擦脸。
裴昭往后一仰,躲开红庭的锦帕,略不满地看她,红庭之前没近身侍奉过裴昭,当下便以为自己力气大,歉然问:“娘子,可是奴力道大了?”
“不,我不喜欢有人给我擦脸,下次不要这么做。”裴昭撩开被褥,赤脚下地,又是惹得好一阵惊呼,红庭更是欲言又止,裴昭怫然不悦,“安静。”
那些侍女果然安静下来,却通通跪伏在地,裴昭眉头又是一皱:“你们又跪什么?昏礼还早,太阳才升起,为何着急?”
“娘子且勿动怒,都是奴等失职,惹娘子不快。”
裴昭觉得这群侍女不太听得懂话,但也无意为难她们,耐着性子安抚:“时间还早,不会耽搁的,勿忧。”
她光着脚越过跪伏在地的一群侍女,目光一一扫过嫁衣,凤冠,胭脂水粉,还有各种配饰,早在她还在鲁安之时,王夫人便已经寻人为她绣嫁衣了,十多个绣女费心绣了半年的嫁衣,挂在一人高的衣架上,布料随着光线的变换而不断改变着自身的颜色。
嫁衣裴昭自然是早就看过的,此刻目光也不过稍凝,又移开了,红庭领着人还未起身,没有主人允许,不敢起身。
裴昭走到主位坐下,那群侍女背对她跪着,一动不动,初升的太阳从窗外映进来,光直直照进来半个卧房亮堂堂的。
“起身。”
即便是成婚之日,也没有多少欢喜的声音终于传来,红庭起身,为表谦恭,亲自侍奉裴昭洗漱,一套略微繁琐的步骤完成,裴昭才终于得坐。
“先传膳。”裴昭估摸着若是现在不吃点东西,她接下来的一天怕是休想吃到食物。
“娘子放心,灶房早卧了鸡子,今日不宜用汤水,还请娘子暂且忍耐一下。”红庭直到现在才仔细打量裴昭的眉眼,说实话,裴昭眉眼长得很好,上妆只是锦上添花,聊胜于无。
最后为了不显得自己很多余,红庭细心给裴昭勾了一朵铺满额际的牡丹,不等裴昭查看,又突然伸手细细擦了,这次只点了一个小小的花钿。
裴昭:“?”
红庭咬唇,不得不承认自己技艺不佳,未能给裴昭增光添彩,反而拉低了她的美:“娘子国色天姿,实不必以外物增光。”
红庭上妆最好,裴昭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对王夫人这句话颇为认可,时人嫁娶女子并无遮脸这一习俗,裴昭的凤冠缀满珍珠,又饰点翠,华贵端庄。
嫁衣为红绿二色,早熏了香,裴昭喜淡香,今日衣物的香稍显馥郁,并不贴合裴昭的喜好,红庭先前虽吃了挂落,惹裴昭不快,但这不代表她工作技能不出色,在察言观色这项技能上她堪称大师。
见裴昭不甚欢喜,解释道:“娘子,嫁衣如此华贵,淡香与之不符。”
裴昭点头,认可这个解释。
“昭昭,三郎来了。”裴渝从前院溜出,裴景在招待宾客,裴易也脱不开身,只裴渝,还未入官场,行事也方便。
裴渝来通风,没有进裴昭的房间,反而倚在门廊下,从腰间拿下扇子,兀自给自己扇风:“今日三郎也很俊俏,不过我瞧着前院很多小郎君都是为了昭昭而来。”
裴昭不在意,如同没听见这话,只看着红庭给自己戴凤冠,一带上凤冠,裴昭就觉得脑袋上顶着一个几斤重的东西,怪不得婚礼上瞧不见新娘的喜意,大多端庄,一张笑脸如卡尺一般,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昭昭为何不理我?”裴渝略委屈道,“今后你可就要少见阿兄了,昭昭不多瞧瞧我吗?”
姜朝对出嫁女是否回娘家这件事并无规定,甚至还有些女娘嫁了人之后依然常住娘家,只偶尔在夫家小住的情况出现。
不过以裴渝对裴昭的了解,他这个妹妹极为冷情,又认窝,搬家之后很少想着挪动,严府后宅又不是他们能去的地方,如此一来,可不少见。
前院,严朗闯过重重阻碍,总算顺利进了裴昭的院子,越临近院子,严朗身后那群小郎越兴奋。
裴昭本该端坐于室,以示矜持,严朗催妆诗不过念了三首,她就命红庭和已在身边的绿松开门。
严朗今日本就挂满了笑,也不见平日的成熟稳重,此刻见了裴昭,明明是早就见惯了的容貌,严朗还是愣了一瞬,上前几步:“昭昭,我来接你。”
成婚对严朗是不一样的,即便这个婚约是为了联姻存在的,那也是不一样的,妻子对严朗来说是需要珍视的家人,与他的母亲一样。
所以他现在的快乐是真实的,裴昭则相反,家人她不在意,婚事她不在意,只是严朗如此期待,裴昭偶尔也会觉得自己是否太过薄情,然这种想法不过风过无痕,水过无声。
裴昭走下木廊,忽然笑了:“我今日可美?”
“昭昭美如月神。”严朗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又觉不妥,连忙松开,但是已经晚了,随着严朗而来的一群郎君怪叫连连,起哄之意很明显。
裴昭笑意更盛,她本就少笑,笑容灿烂的时候只有落水那日,她在水底看鱼,然而那次严朗满心怒火,不若现在令他目眩神迷。
从裴府将人接走到严府中途有一段距离,严蛟特赐了四驾马车,严朗亲自扶了裴昭上车,绿松、红庭也跟着上了车,马车周围拉着帷幕,裴昭端正跪坐在车上,绿松扶着裴昭的腰,有了借力,裴昭不再如刚才一般紧绷。
严蛟没有出席婚礼,而是将全部事物交给严和处理,长兄如父,严和又是未来的族长,由他出面合情合理,只是旁人免不得嘀咕一句严朗不得严蛟欢心。
送裴昭回院子的路上,严朗道:“赵嬷嬷已在院子里侯着了,你不用担心,我已令人做了膳食,在灶上温着,一会儿你叫赵嬷嬷去取。”
严朗细细叮嘱,裴昭看着严府各处张灯结彩,路上遇到的下人极有规矩,口中说了几句吉祥话,严朗淡淡点头,牵着裴昭往前走。
第26章
身为严蛟平安长成的子嗣之一, 严朗虽不得严蛟看重,他的居所照样占地不小,入了院子又分前后两院, 小花园、水池、练武场一样不缺。
关了门几乎就是一个独立的院子, 因着严朗以前未成婚, 后院他不常进, 赶在婚期前急急修缮了一番, 看起来规整许多。
“这是你的卧房,大多是按照你给的图纸改建的, 若有不妥之后再改,这几日暂且不能动土。”
两人踩过铺满碎石的小路,各仆婢早立在廊檐下等候主人:“见过三郎、女君。”
严朗随意扫了一眼,没有回话的意思, 陪裴昭大致看过院落, 才牵着裴昭,直直往屋里走:“进去瞧瞧。”
路过依然跪在地上的婢女,裴昭见严朗不打算管, 自己才开口:“起来吧。”
新乐起身, 绿松、红庭悄无声息退开一步的距离,新乐跟在裴昭身后与绿松并行。
进了屋子, 裴昭才发现严朗直接打通了三件屋子,屋里上方开了一个天井,下方又筑了花池,下雨之时,若有雅趣, 不出门也可赏雨。
马车绕城时,天色已暗, 橘红的烛火悄无声息燃起,穿过外间,继续往里走,里面已经点了烛,虽然有烛光,却不足以完全驱散黑暗,只能模糊的看清周围事物。
裴昭动动手,想把手抽出,严朗侧眸,更用力握紧了一点。
“你不去换衣服吗?”
严朗的衣服也同样不轻便,礼服向来庄重,一层层裹在身上,将人紧紧束缚在布料里,不得不缓步而行。
“我的衣物和你的在一起。”严朗没看裴昭,语气听起来十足镇定,裴昭也就没发现这人移开目光时不自然的表现。
俩人同住不合规矩,不过裴昭对此不太了解,赵嬷嬷等人乐见主君亲近六娘,也不会特地提出这一点讨嫌。
“好。”裴昭点点头,再次挣开了严朗的手,一边往前走,一边脱衣,厚重的外袍随着裴昭的脚步铺在地上,逐渐显出她纤细的身影。
严朗愣住,他以为自己就够随性了,没想到裴昭比他还不拘小节。
夜色给她镀了一层朦胧的烛光,黑发红衣,单一个背影而已,明明没饮酒,严朗却觉得自己好似已经有些醉了。
待走到铜镜处,裴昭身上只余一身红色里衣,头上凤冠依旧稳稳当当:“替我梳妆。”
红庭当即上手帮裴昭拆下凤冠,绿松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将裴昭的婚服拾起,挂在衣架上。
严朗坠在最后慢悠悠走进,新乐上前替他更衣,室内一时安静下来,淅淅水声偶尔响起,卸了钗鬟,洗了妆容之后,裴昭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现在只差最后一个步骤了。
裴昭坐在铜镜前没动,轻看了严朗一眼,严朗了然,新乐不知从何处端来木托,上置一把金剪和红线,严朗抬手从裴昭耳侧穿过,剪下一缕头发,又俯身,自己将头发放到裴昭面前。
裴昭剪下一缕属于严朗的头发,新乐半跪在两人面前,严朗心情很好的轻笑一声,拥着裴昭,将两人的头发放在一起之后,又拿红线把它们缠到一起。
少时,与严朗交好的各府小郎都觉得严朗这人怕是浪费了他母亲给他这么俊朗的容貌了,他没有一般少年那样压不下来的热情与冲动,对各家女娘的追捧,只觉得厌烦。
卫先生说以他这样的脾性,天生就是干大事的人,严朗深以为然,直到他有了一个未婚妻,而这个未婚妻又恰巧如此与众不同。
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和别人也没什么区别,他同样会克制不住自己,会为别人神思不属。
“昭昭……”严朗低低唤了一声,裴昭没有回话,赵嬷嬷等人早已见机,退了出去。
夜间,严朗没有得多少休息时间,裴昭也睡的不太安稳,她不习惯有人与她同床,严朗亦然。
北疆夜间天冷,严朗从小习武,身上暖的像个火炉,裴昭夜间依偎在他身边,热了又将人踹走,反反复复总也不停。
不过裴昭的睡眠质量到底是要比严朗好些的,在严朗因为裴昭频繁而细碎的动静闹的睡不好觉的时候,裴昭迷迷糊糊睡着,稍微养了养精神。
裴昭的生物钟很准时,哪怕醒来时脑子懵懵的,依然强撑着睁开眼。
严朗望了眼天色,伸手捂住了裴昭的眼睛,嗓音略带沙哑:“时日还早,不若再睡一会儿。”
裴昭闭眼,再次感受到了痛苦,意识极其疲惫,需要休息,身体却精神的不行,拿开严朗的手,裴昭拥着被子坐起来,将属于严朗的被子裹走大半。
“我说昨日怎么好像闹耗子,一会儿一点动静,扰人清梦,如今更是过分,被褥都不给我了。”
裴昭还没缓过神,当即把脸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撒娇:“小娘,我头疼,我想喝甜水。”
严朗把人从被褥里扒出来,那张过于俊朗的脸映入眼帘,裴昭才反应过来,她早已不在鲁安,小娘一家人安稳的生活在别庄里,她现在只有一个人,只有自己。
第一次见裴昭这样子,严朗颇有些稀奇,反复看了好几眼,等裴昭又恢复平日的模样,他才遗憾地啧了一声。
依礼去拜见严蛟和李夫人,今日新妇上门,严蛟抽出一点时间见他们,留人喝了一盏茶就送客了。
李夫人那边也早等了一群人,严和夫妇、严秋,尚未成婚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
两人联袂而来,严朗高大,遮住了裴昭小半个身影,还没等守门的婆子看仔细,人已行至眼前。
“三郎、三女君,夫人在屋里等你们。”
严朗点头,带着裴昭走进去,李黎面前已经放了两个蒲团,严朗当即跪在其中一个蒲团上,裴昭也跟着跪下去:“母亲,儿携新妇来见母亲。”
“新妇,裴氏昭,给母亲问安。”
李夫人没有为难他们的想法,见过礼后就让人起来了:“昨日婚礼你们也累了,我这里也没什么规矩,晨昏定省这一套我是向来不爱的,日后也不必日日来此,一旬来一次便可。”
“三郎,带你新妇认认人。”
李夫人抬了抬手,身边的嬷嬷立即捧着一只锦盒出来:“阿裴新嫁,我也没什么好给的,前些日子听闻北边又开了一批荒地,便以此物赠你。”
裴昭侧眸,见严朗示意可以收,她才双手接过:“劳母亲挂心,儿惭愧。”
“小事罢了,散了吧,都在我这里挤着,闷的慌。”
一群人起身,拱手告辞,裴昭注意到,出门的只有非李夫人所生的子嗣,严和夫妻、严秋还待在里面。
严朗将李夫人给的锦盒交给身后一直跟着他们的赵嬷嬷:“拿回去收着,母亲一片好意,不可辜负了。”
如往常一样,见严蛟和李夫人没有耽搁多少时间,对严朗来说只是跑两个地方而已,当下他兴冲冲地说:“我带你去见阿母,阿母院子里膳食滋味尚可。”
……
严朗的母亲是个美人,这毋庸置疑,但只有亲自见到她,裴昭才知道为什么慕夫人这么多年盛宠不衰了。
她安静坐在榻上,面容秾丽多情,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裴昭几乎要沉醉在那双像秋天的梧桐一样美丽的眼睛里了。
她当即转头,严朗的眼睛颜色也很漂亮,但任何见了他母亲那双眼睛的人,都会下意识地遗憾,遗憾于如此美丽的眼睛严朗居然没有遗传到。
她似乎明白为什么有的变态喜欢挖人眼睛来收藏了,这样的眼睛确实足够美丽,她愣愣看了许久。
“阿母,你的眼睛真好看。”
慕夫人不意外裴昭这话,抬手招了招,裴昭松开严朗,上前几步,安坐在慕夫人身边。
“吾儿新妇,果真如传闻所言,美如月神,清华秀美。”慕夫人拿过一旁安放的锦盒,同样有礼物赠与,“听闻你爱书,可惜书这玩意儿甚为金贵,我寻了许久,只来得及叫人抄录几本游记。”
“多谢阿母。”
严朗见她俩自顾自说的开心,眉梢微扬,也自去坐了,早有丫鬟见机,给三人添茶。
慕夫人境外之人,饮食习惯与中原不同,每日饮乳是她的习惯,也因此,严朗幼时日日跟着她喝羊奶,浑身奶味,惹人嘲笑,严朗当即揍了那些敢笑他的小童,慕夫人却因此慢慢少喝羊奶了。
严朗日渐长成,慕夫人才渐渐重拾往日习惯,却依然担心惹闲话,只好令人将煮茶的水换成羊奶,聊以慰藉,至于发现茶汤味道不错,这倒是意外之喜。
轻啜一口,奶味微膻,茶却很好的中和了这股膻味,一路不停,自起身到现在,才终于得以安歇,严朗一口饮完。
自己拿起长勺,添茶,裴昭也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这些日子她才发现姜朝的人喝茶是不喝清茶的,他们会在茶里加香料药材。
每家的茶汤配方还不同,古代版奶茶店,除了他们不外卖。
第27章
严朗在家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难得不用去军营处理事情,裴昭突然又换了住所,骨子里懒劲还没上来, 瞧着周围陌生的景致尚有几分稀奇。
每日也多爱在四周闲逛, 严朗有时陪她, 有时不陪她, 今日也是如此。
因着北疆并不少水, 严府的布局也循以往世家惯例,不止有假山, 还有流水,援引地下活水,造了一条小溪,水中鱼颜色与流水完美融合在一起, 不细看完全察觉不出。
裴昭前日便瞧中了一处地方, 命人给她制了鱼杆,脚边放着一个木桶,严朗席地而坐, 不理解捞鱼有什么好玩的, 他跟着裴昭来也不过是怕她又心血来潮做出什么奇事。
时辰已过晌午,阳光正烈, 裴昭今日穿的轻便,一身短打,裤脚高高挽起,头上戴着斗笠遮阳,换了一双草鞋下水。
绿松、红庭并三五个小丫头也跟着换鞋下水, 初初入水,溪水寒凉, 不过片刻功夫,双脚就变得冰冰凉凉。
水深刚过小腿,裴昭拿着鱼竿,聚精会神观察着水里的动静,溪水不深,自然鱼儿也不大,最大不过一指长,往往是才看清水里有鱼,鱼儿就机警地游走了。
裴昭也不气馁,抓鱼本就不是她的主要目的,她今日是想玩水,邀请了慕夫人,谁知慕夫人怕晒,也觉得这事有失体面,遂忍痛拒绝。
严府占地广,此地平日少人,严朗又命人排查过,也不担心裴昭玩耍时被人撞见,毕竟这事说出去确实有失体面。
裴昭没有下水抓鱼的经验,绿松、红庭等人也没有,一群人站在溪水里,笨手笨脚的,全然不见平日的精明强干,反而有些怀疑人生。
严朗不做任何评价,履行了一个沉默旁观者的职责,只在心里庆幸,幸亏今日不是要等着她们的鱼吃,否则可能用不了晚膳。
忽的,远处似有童声传来,严朗没在意,不用他吩咐,仆从自会查看,作为一个能力不差的大家公子,身边能用的人自然很多,赵西和陈义本就不是严朗随身侍仆,现在自然是留守军营。
马武远远就瞧着四五个小童走来,仿佛也是想下水捞鱼,他知道这些小童的来历,只是今日第一次见到。
严蛟御下宽而有德,这些小童是战死的士卒的孩子,父族尽没,也无母族,严蛟命人寻亲不成,索性将这些小童养了起来,这一举动,大大激励了军心。
部下士卒为严蛟征战时,无不奋勇。
“育英院的孩子?”马武柔声问,为首的孩子迟疑后退,故作镇定,“是,不知郎君是何人?”
“你们来此捞鱼?”
那群孩子更惶然,不知该作何回答,严家并未亏待他们,只是肉食金贵,他们本就是无依无靠的孤儿,严蛟肯给他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已经足够令人感激,按理说他们不该多事。
可肚子里没有油水,半夜总饿得慌,好在以前饿习惯了,咬牙忍着就好,某次有孩子无意走到这处无人庭院,发现这里溪水有鱼,虽鱼小多刺,但那可是鱼啊。
他们不得出府,膳食由大厨房那边十日送一次食材,肉这种东西,当然是先紧着严府郎君、娘子用,他们是寻摸不到的。
纠结几日,还是忍不住诱惑,偷偷网了些鱼熬汤,那汤可真鲜美啊。
“莫怕,”马武从他们的表情看出答案,“今日是我看见便罢了,下次若是遇见别人,你们可讨不了好。”
马武这话并非危言耸听,这群小娃吃严家的饭长大,外界将之视为严府家奴,捞取溪水里的鱼,性子严苛的必会罚他们,因这已经算得上偷。
即便严府主人不会食用这些鱼,但这些小童的行为实在也不够规矩。
马武也是苦日子过来的,被严朗看中之后才吃得饱饭,这次见了这些小童不免心生怜意,指点一句。
“这些鱼,无人来取,我等才捞了些,”为首的小童察觉马武的善意,心下依然惶恐,却还是鼓起勇气问,“这般也不可吗?”
“不可。”马武果断道,有气恼也有怜惜,再次告诫道,“你们如今不该惹事,好好长大才是正理。”
若非严蛟下令,这些孩子失了父亲是决计活不下来的,严府养大他们已是恩情,这群孩子若是惹出什么事来,惹人非议,那他们下场不会好。
“吾等知晓了,多谢郎君提点。”
处理好之后,马武回去,裴昭已经上岸,擦干净脚换了鞋子,木桶里一条鱼也没有,白白装了水,裴昭拎着水桶,站在溪边,将水倒出。
“可累了?”严朗踱步到裴昭身边,因着裴昭说抓鱼得吃烤肉,所以柴火也是早升起的,鹿肉早上就腌制过了,不过这时候香料不多,聊胜于无罢了。
“这鱼好机灵。”裴昭着恼,虽是野鱼,可它们几乎算是被圈养在严府,又无天敌,怎会如此机灵?!
“天上的鸟可不管这是哪个的府邸。”严朗随口道,“若是笨了,可就要被鸟叼走吃了。”
“且,今日你来,不也想着网鱼来吃?”
裴昭悻悻,当即闭口不言。
……
一群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两手空空的小童停在育英院门口,不敢进去,里面还有弟弟妹妹眼巴巴等着他们捞的鱼呢。
“羽哥,你先进去吧,我不敢进去呀。”最矮小的一个率先把目光望向打头的孩子羽,可怜道。
羽皱皱眉,心下同样打鼓,可他是哥哥呀,弟弟妹妹都指望着他,他怎么能后退。
“不如这样,我们这几日暂且安分下来,每日悄悄派人去盯着那里,若有人在,我们便不去,若无人,那便多观望几日,确定没人再去,我们可继续捞鱼。”羽想了个法子,不是很妥当,可这已经是他能琢磨出的最好的办法了。
“羽哥真聪明!”那些弟弟惊叹不已,敬佩地望着他,“今日那位郎君说我们再去捞鱼定不可被人发现,如若不然,便长不大了。”
“对,郎君定是告诫我等,做事要小心谨慎,也不可贪多,万一下次又有人去那里玩,发现溪水里没有鱼了,查到我们可怎生是好?”最胆小的一个开口提醒自己的兄弟。
那些娃娃连连点头:“叶哥说的对,今日就是一个教训,下次再去之前,也不要像今日这般,任谁都能瞧见我们去抓鱼。
不若这般,我们把桶留在院内,网了鱼用衣服兜回来便好,这样若是被发现,还可以说是去那边嬉戏玩水。”
你一言我一语的,这个粗陋的计划慢慢成型。
那些孩子忍耐了将近半个月,才再次小心翼翼地去庭院,庭院向来少人居住,自那日裴昭去过一次之后,再无人去。
羽身为最大的孩子,自然接下了他认为最危险的任务,每日观察庭院四周,看是否有人进入。
他们如伏在草丛里捕猎的幼崽,无人教导,捕猎的技巧还不纯熟,只隐在阴影处,等待时机。
接连观察半月,确定此处又重归寂静,羽才带着弟弟来捞鱼,但这次,他们可小心谨慎多了,没有带装鱼的器具,走路多行小路,捞鱼也尽量安静。
就这样又过了半月,羽此时已经不再事前观察了,做事也不像之前那么谨慎,捞鱼时还要人在外面看着,如果有人来,就学鸟叫,那他们这些人会立马找地方藏起来。
裴昭在院子里闷了一月,除了回门的时候出过一次门,之后如同蘑菇一般,宅了一个月的家。
今日是严朗生怕她在家憋出病,命人带她出来散心游玩,走着走着就走到上次来捞鱼的庭院了。
突然看见裴昭,那群小孩当即吓了一跳,手里的鱼抓住时机,霎时从小孩指缝里溜走,逃出生天去。
鱼溜走了,人可溜不走,小孩们连忙从溪水里走出来,浑身湿漉漉的,狼狈行礼:“见过女君。”
有个小孩上来的急,又被裴昭吓了一跳,反而将手紧紧攥住,行礼之时才看见手里的鱼快被他掐死了,那小孩立马松手,鱼便掉到地上,浑身沾上尘土。
“你们在抓鱼?”裴昭迟疑道。
羽当即否认:“我们、我们只是嫌夏日天太热,忍不住下河玩耍一番,惊扰了女君,还望女君宽宥。”
裴昭毫不怀疑地相信了这个理由,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夏天小孩就没有不喜欢玩水的,就连她小时候都爱去游泳馆。
她好骗,身边的婢女可不好骗,新乐当即怒道:“真是好大的胆子!如此胡言,你们是哪个院的,竟敢欺瞒女君。”
这些孩子瘦弱,一看就知不是各个主院得力仆从的孩子,丢弃鱼的时候那可惜的眼神,怎么可能会是他们口中说的嫌天热下水纳凉。
谎言一下被戳穿,羽面色白了白,偷偷下水捞鱼已是犯错,之后妄图欺瞒女君更是错上加错,他当机立断,跪下请罪,那群小孩也跟着他跪下:“女君,吾并非贪婪,实是腹中饥饿,不得已而为之。欺骗女君,是我不诚,还请女君责罚。”
裴昭垂眸,眼前的小孩子不过八九岁,跟在他身后的也同样年纪不大,这样小的孩子,却已经很熟练的知道,犯错请罚是要下跪的。
第28章
裴昭上前走了几步, 俯下/身去,身后伺候的人脸色微变,新乐是新近裴昭身边的, 还不太了解裴昭的性情, 此刻不方便开口, 她使眼色看向一旁的绿松。
绿松当仁不让地担下职责, 劝道:“娘子, 不过一小童而已,若娘子有意与他们闲谈, 奴等去抬凉亭,娘子可安坐之后再垂询于人。”
裴昭默然,她想起以前历史老师说过,有的贵族子弟, 从小到大就没走过一步路, 走路都是让侍从抬着轿子。
“不了,我只是想问他们一些事。”
在她们交谈的时候,不论是羽还是一些年纪更小的孩子, 全部安静伏在地上, 连头都不敢抬起。
她原本是站在羽的面前,居高看着跪着且完全表示臣服的羽, 羽率先跪伏,单方面的表示顺从,如兽一般将自己脆弱的脖颈暴露于人前。
羽只感觉到有人停在面前,身上的香囊散发着幽香,接着肩膀处传来一阵轻微的推力, 他跟着这股力量直起身。
裴昭没有扶他起来,而是推了推羽的肩膀, 待他直起身之后,又将手往下压了压,羽改跪为坐,虽然膝下照旧是压实的土地,莫名的羽却觉得背脊沉重起来,好似他不该直起身一样,因为这样的念头,羽悄悄学着以前在乡间看见有人如他今天一般被贵人垂询时做出的姿态,弯着腰,勾着背,眼睛看向地面,以示谦卑。
虽然眼前的贵人俯身蹲在地上和他说话,他可以直视贵人,但羽不敢,羽只觉得有点新奇,这行为不雅,有失贵人体面,羽不明白,不过贵人的想法他总是琢磨不透的。
只要眼前的女君放他们一马,那她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羽都会为她守口如瓶。
“你们吃不饱饭吗?”裴昭问,这个世界有很多人吃不饱饭,但她以为严家的下仆会比平民更好。
吃不饱饭?
羽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得饱,每日吃饭都只是不感到饿,可贵人肯定和他们不一样,他经过谨慎思考,才给出自己的答案:“大概是吃得饱的。”
裴昭又看向新乐,新乐展示出高超的职业素养,不论裴昭想问什么,她都知道:“回女君,这些小童该是育英院的孩子,他们的父亲为君侯征战沙场,战死之后,君侯怜他们孤苦,命人将这批遗孤带回府养大。”
新乐简短交代了这批孩子的来历,才斟酌着回答:“据奴所知,育英院那边大厨房每十日送一次菜,且父母尽没,六亲皆亡的孩子不多,君侯时不时也会问及育英院,那边吃的必是不会少的。”
严蛟那边曾经问过几次育英院,偌大的严府怎么可能养不起几个小孩子,厨房那边即使贪财也不会贪到这个院子上,育英院一月支出才几个钱?
只是她见过掌管厨房的管事,那人性子极其吝啬,每月俸禄也不低,偏想他花钱却难如登天,外衣是侯府赏的衣裳,里衣管事可以穿到烂成布条,依然继续穿,家里的妻嫁给他这么久,生了三子两女,前些年女儿出嫁她都不知道钱在哪里,嫁妆也没法置办,闹了好一场笑话。
所以,管事虽不会克扣育英院的东西,可依照他的性子,必定只会给令人饿不死的份量。
听这话音,裴昭就懂了,吃不饱饿不死罢了,不过就算这样也真不能说严府不慈,毕竟这些孩子若是在外面,无外乎几个选择,卖身为奴,街头流浪,抓进兵营当先锋,活下来的十不存一。
“你们每日在育英院里干什么?”
羽磕磕巴巴地回答:“动起来饿的快,每日吃食又规定了数量,吃完饭之后,我们都是躺着,这样饿的不快。”
裴昭讶然:“府中没有人安排你们做事?”
羽摇头。
裴昭若有所思。
收养孤儿是为了邀名,养了又不管这也很正常,毕竟严蛟连自己亲子都没怎么教养过,更何况这些孩子,可是养了却不安排他们做事,这裴昭就无法理解了。
她不太了解世家培育人才的方法,难道他们是要先觉得这人有培养的可能才会去教育吗?
“你今年几岁了?”她又问。
“十三。”
裴昭吃了一惊,羽看着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光看外表,他分明才八九岁的样子。
她犹疑地打量羽,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小孩:“今日还抓鱼吗?”
羽迟疑抬头,到了现在,他才终于敢看裴昭,因为裴昭听起来不像是要处罚他们,所以他敢鼓起勇气看一眼。
待瞧见裴昭脸上确实没有怒意,羽心里紧绷的弦陡然松了,老实回答:“若贵人不弃,还想抓的。”
裴昭笑了笑,抚掌,绿松上前扶起她:“那便去吧,若是被人发现也不要紧,就说是我命你们来捉鱼的,我是严府三女君,裴昭。”
裴昭说完,也不急着走,羽还呆呆傻傻的停在原地,迟迟没有动静,最机灵的一个名虎,见裴昭只看着他们,不见动作,当机立断走进溪中,尽量小心不引起溪水的动静。
其他孩子试探性地看向裴昭,模模糊糊感觉到什么,下意识跟着虎做,也小心走进溪中,一旦开始进入状态,他们就不再关注外界,全神贯注看着水中游鱼。
他们没有工具,只依靠两双手,捞鱼效率极低,裴昭见他们衣服都是湿的,那溪水浅,决计淹不到上衣,那些孩子又不是真的来嬉戏玩水的,怎么会把衣服弄湿。
“你们先前用衣服当渔网来网鱼?”裴昭问,话出口才觉得不对,她来时,这些孩子没有一个发现,但他们身上的衣服却穿的好好的。
“女君慧眼,吾等先前怕有人来,因此分成两批用衣服捞鱼,穿衣的站在外侧,只要位置站的巧妙些,穿衣动作快些,来人便瞧不出了。”羽颇为骄傲,他觉得自己这个计划不说天衣无缝,但也还不错。
“站位?”裴昭回头看着跟着自己的几人,“你们来时瞧见他们何时穿衣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她们来时确实没发现,但这不应该啊,不过四五个小孩子,打眼瞧完的事。
羽赧然,府中有学百戏的,他有时在床上躺不住,会偷偷去看,时日久了,他也会几个糊弄人的法子。
但这话不能说,各家秘技是绝不会外传的,偷师学艺为人不耻,这要是被发现了,即便只是几个耍百戏的,都能逼死他。
“两个人重叠站在一起,挡在前方的动作再大些,那新来的人就不会看躲在后面的人了。”他含糊道。
裴昭挑眉,这时,最先下水的虎在裴昭询问的时候已经快速把上衣脱了,一股说不出的急切催促着他,令他极力想表现自己,虎心里越急切,手上动作越沉稳,屏息凝神,暂时抛却外界的一切。
他如同一块沉默的岩石,立在溪水中,双目湛湛盯着游鱼,微微弯腰,双手拿着上衣,谨慎靠近,那鱼儿轻轻一个摆尾,毫无所知地游进包围圈里。
虎眼疾手快,迅速往前一扑,将上衣从溪中提起,溪水哗啦啦落下,裴昭被引过去,虎捏着上衣里活蹦乱跳的鱼,扭头看向裴昭,很快又收回视线。
心脏跳的很快,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紧张,但他知道,他今年八岁了,若是浑浑噩噩的继续过这种日子,他不想。
为什么不想,虎还不知道。
“女、女君是想捉鱼吗?”虎强迫自己开口,这有点为难,因为育英院的孩子很少交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可捉不到鱼,这鱼甚是机灵呢。”裴昭摇头。
“我可以为女君捉!”虎突然道,“我可以为女君捉,不论是鱼还是其他东西,我都可以为女君捉!”
裴昭笑了,这是她看见的第一个向她寻求帮助的孩子,无论是她幼时第一次出门看见的乞儿,还是去北疆路上遇见的小孩,乞儿她见时已经命不久矣,去北疆遇到的小孩子父母尚在,行为怯怯。
而这个孩子,他不一样,他无父无母,从来没人管教过,明明该胆小怯懦的,不知道是不是遇见机会的时候又敢放手一搏。
真是个聪明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虎,阿父只给我取了这个名。”
“你想要什么?”裴昭想,或许她可以给这个孩子一点帮助。
虎摇头,他还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但直觉告诉他,要让面前这人喜欢自己。
“我想为女君捉鱼。”他略有点茫然,语气轻飘飘,显然自己也不能肯定这一回答是否正确。
“想为我捉鱼的人很多,你为什么认为我会选择你?”
虎更迟疑了:“……”
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见到羽哥在给他使眼色,虎费心思考,才回答道:“女君需要什么,我就会去做什么。”
羽闻言不太满意,早知道今日出门前给阿虎说一些贵人爱听的话,也好比他现在呆头呆脑的。
“再想想。”裴昭留下这一句话,便带着人缓步离去。
“女君,若我想出来了,你会如何?”
裴昭停下脚步,言笑晏晏:“若你想出来了,便教你认字。”
第29章
裴昭施施然走了, 虎目光灼灼的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羽年纪大些,虽见识没有跟着年龄涨多少,可他也同样模糊感觉到虎好似以后要与他们不同了, 他扭干湿漉漉的上衣, 如今天色还早, 日头正大, 衣物晒干之后穿在身上不会生病, 若是再捞下去,太阳落山了, 那定是要生病的。
他不紧不慢的扭干衣物,将其挂在肩头,等着回去晒干,又见虎还愣在原地, 满目思索之色, 羽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再想吧,今日捉的鱼可以每人分一碗鱼汤。”
虎扭头,轻声道:“阿兄, 女君说若我回答令她满意, 她便许我识字。”
虎不在意识不识字,但他知道, 看管育英院的主管不识字,算数很好,每次送菜都精准掐着点,既不让他们饿死,又不至于吃的太饱的厨房管事也不识字。
这是一件好事。
虎当然明白, 可他不清楚自己要怎么做,才能令裴昭满意, 他身无长物,唯一有价值的就是一条命,但是裴昭是三女君,其实也并不缺给她效命的人。
想到这一点,虎有点沮丧,但也不打算放弃,万一呢,试试又不会怎么样,反正他现在活着也只是半死不活的活着了。
……
晚间的时候,严朗从军营里回家了,裴昭等在长廊下,严朗一身黑衣劲装,衣袖收紧,英姿勃发,严朗几步快步行来,裴昭起身迎他,若无意外,两人通常是和慕夫人一起吃饭的,今日也如此。
不同于裴家晚饭时的安静,慕夫人身上很有一些豁达爽朗,严蛟后院其实不太平稳,他敬重正妻,看重嫡长子,这都不妨碍严蛟后院诸多美人。
认亲那日,她倒没见到严蛟的妾室,单单只看站满了半个屋舍的孩子,就知严蛟后院有多少美人。
慕夫人之前很是受了一阵磋磨,后院倾轧,李夫人高坐钓鱼台,端稳了正室夫人的架子,待生下严朗,当时有个美人很受宠,宠的她脑子都不太好了,以为自己的孩子能代替世子的位置,那段时间,后院被搅的风雨不宁。
慕夫人怕严朗被人拉去做筏子,当真是谨言慎行,规行矩步,不肯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每日去李夫人处请安,表忠心。
严朗幼时有一段日子甚至是跟着严秋长大的,衣食住行则全由李夫人安排,慕夫人只遣了一个仆婢伺候严朗,如此过了两年,当初的美人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李夫人永远是李夫人,凭着自己的小心,慕夫人成功赢得李夫人微薄的喜爱,从此对她视而不见。
偶尔还会赐下赏赐,也是凭着这份小心恭谨,严蛟高看了慕夫人一眼,他喜爱美人,却不想因此动摇长子地位,这种有自知之明的美人真是最合心意不过。
严朗其实算是严蛟这群庶子里,最瞧得上眼的一个了。
“今日又去捉鱼了?”慕夫人笑吟吟地,上次裴昭空手归来,脸上神色不变,心里可是恼的不行,之后连着吃了三天的鱼才解气。
慕夫人当面不显,背地里和严朗笑了好一阵子。
知道慕夫人在笑自己,裴昭不开心地压低眉峰,慕夫人笑意更盛:“明日还吃鱼吗?”
“阿母,你笑我。”裴昭放下碗筷,语气轻淡,偏偏透出几分不开心,严朗连忙敛笑,生怕自己被扯进去,忙扒了一大口饭。
“胡说。”慕夫人断然反驳,“我是关心昭昭。”
才不是。
裴昭在心里腹诽,她可说不过慕夫人。
“昭昭为何不语?不相信阿母的话吗?”
裴昭觉得自己真是看错慕夫人了,初见之时以为慕夫人温柔娴雅,谁知这几日才算摸清慕夫人的性子,狗屁的温柔娴雅,这人最是促狭,严朗之前还会帮她说几句话,但他哪里是慕夫人的对手,几句话就败下阵来,慕夫人打趣儿子比打趣儿媳更为得心应手,严朗常被她堵得说不出话。
裴昭侧头,不太明显地瞪了严朗一眼,严朗眼睛多利啊,立即大声告状:“阿母你看!昭昭就是爱挑软柿子捏,她瞪我。”
裴昭:“!”
裴昭觉得自己又看错人了,正如慕夫人并非温柔娴雅的性子一样,严朗也不如他外表那般英武,他居然会告小状!
裴昭大为震撼。
伺候慕夫人日久的仆婢当然知道这俩母子是什么性子,没想到小郎君新娶的女君是个这么有趣的脾性,心里想什么脸上全看得出来。
“朗儿。昭昭不过是眼睛大了一点,你怎么能说她瞪你呢?那若是一个天生眼睛小的人看你,你是不是还要说人家目中无人、瞧不见你了?”慕夫人一本正经,“给昭昭道歉,你看她都不高兴了,定是因为你。”
“咦,原是因为我吗?”严朗顺着慕夫人的话给裴昭道歉。
俩人都一本正经的,裴昭轻哼一声,这两人又在逗她,裴昭转头,不搭理严朗了。
“你不诚心。”慕夫人故作不满,严朗无奈叹气,幽怨瞅了一眼他的亲娘,明明是亲娘的错,道歉的却是他,严朗只好起身,再次行礼致歉,“都是我的错,昭昭大人大量,且先原谅我这个小人吧。”
“这么玩真的很有趣吗?”裴昭熟练叹气,这种心累的感觉,她最近居然已经快习惯了,不解道,“你们就玩不腻?”
当然有趣,严朗如今最喜欢的事就是下值用晚膳的这段时间,逗猫简直太有意思了,尤其是逗一只漂亮猫猫,裴昭不高兴的时候,眉眼会拉低,情态和慕夫人以前养的一只白猫简直像个十足十,尤其那猫儿发脾气尾巴不紧不慢摇着,矜持极了。
只是这话不能说。
严朗含笑不语,这次轮到慕夫人假装认真吃饭了。
照常用完一顿晚膳,慕夫人照常赶人了,小夫妻赖在她这里干什么,自己想花前月下尽去吧,这是慕夫人某次赶人的原话。
严朗那张脸被自家亲娘这话弄的脸红,转头看见裴昭一脸淡定,他又觉得自己微妙的输了,之后严朗悄悄锻炼了自己的脸皮,力求达到不管慕夫人再说什么,都不会害羞脸红的地步,可惜的是自那之后慕夫人就没再说过这种话,严朗颇为失望。
严朗现在早出晚归,丰城最近备战,小股斥候已经派出去了,严朗最迟九月,也必须出发。
留在家里的时间不多,慕夫人尽可能让他们小夫妻多相处。
慕夫人所居之地离严朗的院子相隔不近,正好方便晚膳散步消食。
晚间出来散步的人还挺多,走出慕夫人的居所,每日都能遇见几个严家序齿靠后的孩子,裴昭从没问过,为什么严蛟长大成人的孩子只有三个,严朗之后四郎、六郎、七郎全部夭折。
十一郎如今也不过八九岁,和严和几乎隔着一辈的年龄,成年的严秋是严和一母同胞的弟弟,也是严和最有力的臂膀。
至于严朗,他的母亲早早投诚,严朗也聪明,不该做的他一步也不会多做。
北疆花草不似鲁安娇嫩,经不起风雨,入目所见大多数枝干虬实的高木,也有鲜花,但鲜花……不知为何瞧着也很敦实的样子。
裴昭抚过那些花朵,严朗看她玩花,待她走过,被压过的鲜花便左右摇晃起来。
“我听说你今日遇见一个小童,甚为喜爱?”严朗等她擦过手,才笑问。
他不担心裴昭觉得自己在监视她,因为这人压根不会往这边想,有些事情你不说不等于她不知道,但有些事情裴昭好像天生少了一根筋。
“他在找我帮助,”裴昭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又下意识改成比较贴合这个时代思考方式的回答,“他是第一个提出自己要求的人,我觉得他很有意思,颇具胆魄,虽然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良才美玉,但既然他敢向我开口,那给他一个机会也无妨。”
“既然你想要,那我过几天叫人把那孩子送到院子里。”提了一句严朗就不在意了,左不过是裴昭想养个小宠物而已。
“你新认识的那些小娘子没有发帖子给你吗?”严朗又问,这个问题才比较重要,他真切见识到了一个人可以有多居家,裴昭真的可以一个月不挪窝。
“发了,但是我拒绝了。”
“为何?”
成婚之前,没见到裴昭的时候,严朗当时担心自己未婚妻有野心,会把他拖到严家的权力斗争里。
成婚之后,严朗才发现自己操心错方向了,他不该担心裴昭有野心,他应该自己妻子会不会玩耍,整日待在府中又会不会闷出病。
严朗从没想过有人居然连玩都不会,需要带着教她怎么玩。
“待在府中无趣,在外面就有趣了吗?”裴昭真诚问,说实话,古代的娱乐方式偶尔玩一玩还觉得有些趣味,可翻来覆去就那几个游戏,早早被后世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养刁了的裴昭还真不觉得有意思。
她此世爱读书也是因为玩那些游戏还不如读书有意思,都很无聊,读书好歹能充实她自己。
严朗:“……”
第30章
虎一行人并不想大张旗鼓, 低调回了育英院,把这事一说,育英院立马响起了低低的惊呼声。
年纪最大的羽抬手压了压, 声音立马低下去, 说完事情, 羽表情一变, 严肃道:“阿虎虽有贵人看重, 可贵人也要考较一番,若不与贵人抓鱼, 我等有有何用处?”
大部分孩子真心实意为虎高兴,因为若是今日去捉鱼的是他们,他们也不一定有胆子向贵人搭话,只有一人, 闻言不仅不喜, 反而暗生嫉妒,阴翳地盯着被围在人群中,一连憨笑的虎, 随后很快整肃面容, 为虎出谋划策。
“这话若想回复倒也简单,贵人是问, 阿虎之后能为她做什么,贵人定不缺为她效命的人,可她既然看中阿虎,那不拘是一时兴趣,还是真有心培养, 自然是只有一条贱命可以献于贵人了。”
“开说的有理,”羽赞同, 又仔细叮嘱道,“即如此,此事便不要耽搁了,若是传了出去,安仲院必要来寻我们晦气。”
众人皆点头,等人睡下之后,开悄悄起床,映着月光看虎那边,越看他越想不通,他自认比虎强多了,为何得到这个机遇的人是阿虎?
开手猝然握紧,复又松开,心里挣扎良久,最终做了决定,他悄无声息的起身,推开房门,拿着衣服就出了院子。
安仲院是严府下仆居住的地方,得主子看重的奴仆才有资格随主子住在主院,随时伺候,一些外院管事、下层管事则多是住在安仲院,这些下仆无不削尖脑袋想挤到主家身边伺候,听羽哥他们说看重阿虎的是新嫁来的三女君。
三女君初入府,大部分仆从还持观望态度,去世子院里伺候是上上之选,但三女君那里也不是最差的选择,无论各人是何种想法,有一点是开可以肯定的,他们决计不会愿意育英院的先拔得头筹。
开的想法很简单,他要去找几个安仲院的小子把虎的事情搞砸,然后再亲自去三女君那里喊冤,到时候阿虎受伤无法伺候女君,安仲院的寻滋挑事也必为三女君所不喜,到那时他的机会不就来了。
乘着夜色,开匆匆离去。
……
不知是不是严朗一语成谶,第二日,裴昭没能去育英院,新乐今日拿来的帖子里,有几个她之后必须亲自去的宴席。
一个是世子妃母亲大寿,还有严蛟麾下重臣嫡子成婚,裴昭接了这几个帖子,将帖子盖在脸上,早知道就出不来了,待在别院的日子多清净啊,一年到头都没人找她。
自开春以来,裴昭觉得自己的出门的次数远远高于幽居的那几年,绿松忍俊不禁,裴昭最是惫懒,哪怕火烧眉毛,她也是那种要慢悠悠穿好衣服才出门的人。
裴昭翻着帖子,心下纳罕,照理说亲近家族里有长者过寿,绿松和赵嬷嬷等人是要提前半年提醒她,或者给她呈上已经挑选过一轮的礼物,最后由她决定选择送什么,这次也太过仓促,今日才递了帖子,十五日后就是寿辰,半个月的时间哪里来得及买礼物。
“为何今日才告诉我?”
她蹙眉,哪怕早一个月呢,刚成婚那会儿告诉她,即便时间依然来不及,但好歹还是宽裕一些。
绿松顿住,这事却是她疏忽,一月了,这一月中她一次也没想起来这件事,绿松瞬间白了脸,伏在地上:“娘子恕罪。”
她有许多借口能说,比如梳理世家关系这件事是赵嬷嬷由负责,比如她也是才来北疆,对这边的世家关系不熟,许许多多的借口,她都能找出来。
但她没有给自己辩解,一是因为这事无论再怎么狡辩,她失职这一点肯定是有的,二是裴昭讨厌听人辩解自己的错处,特别是在她真的犯错的情况下,那再多的辩解她听起来都像狡辩。
是她昏了头,裴昭和善,平日只要做好自己的活计,那裴昭才不会管你干什么,时日渐久,绿松就忍不住放松了些许心神,谁知如今惹了这么大的错处。
新乐同样愣住,她平日不常守在裴昭身边,因此还真不知道绿松和赵嬷嬷没有告知裴昭这件事,如今离寿辰虽还有半月之久,可世家赠礼,哪家不是早早准备好了东西,时日仓促,草草买来的东西是否有合适的也很难说。
“恕罪?”裴昭本没有多生气,只是问一句罢了,但绿松这样让她忍不住着恼,“我从不喜欢别人请罪,口头上的认错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认错而已。”
裴昭讲话向来轻忽,以往这习惯能令人想到山间清浅的雾,晨起浮动的云,然而现在这轻飘的语气令绿松浑身爬满鸡皮疙瘩,因着裴昭讲话轻而飘,偏偏吐字清楚,高兴的时候还不显,只要稍稍有点不快,那轻柔和缓的语气总是会带来无言的恐惧。
闻言,在场的新乐和绿松当即跪下,裴昭有些厌了她们动不动就跪下请罪的作风,脸色立即转淡,每次她们只要做错事,第一反应永远是跪下请罪。
“我记得我说过,我不喜欢有人跪下请罪。”
她起身走到俩人面前:“我曾经也说过,我这人最是懒散,不爱管事,所以才留下你们,若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那我留着你们干什么呢?反正严家的仆婢和裴家的仆婢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赵嬷嬷呢?叫她过来。”裴昭想起这几日没看见赵嬷嬷了,也不知她在忙什么。
当即有女婢出去找赵嬷嬷,裴昭又回到矮榻上坐下,等着人来。
女婢出了裴昭屋子,绕过长廊,直直走进一处光洁明亮的房舍内,打眼就看见赵嬷嬷悠闲地躺在摇椅上,身边还有一个小丫头给她按摩。
“赵嬷嬷!你今日大祸临头了,还不快快起身,女君此刻正找你呢!”女婢急道,赵嬷嬷从摇椅上坐起,见女婢一脸急切,不似作伪,狐疑道,“娘子最是好性,发生了何事?”
“路上我说与你听,你还是先起身去见女君吧,新乐姐姐和绿松姐姐现在还跪在地上没起来呢。”女婢惶恐不安,裴昭以往脾气极好,她们偶尔犯错,裴昭都不会计较,今日怎么突然生这么大气。
却不知事后是否会连累她们。
赵嬷嬷闻言,起身理了理衣服,随着女婢一起走了,路上她心下细细思量起来,快速把这几日所做的事情过了一遍,没发现自己有什么纰漏。
待她进了裴昭的居舍,才看见那女婢所言不虚,绿松和新乐跪伏在地,红庭是前几日出了门,替裴昭处理田庄上的事,否则这会儿跪在地上的也有她一个。
赵嬷嬷行了一礼,半弯着腰:“娘子唤奴何事?”
“赵嬷嬷,今日我才知世子妃的母亲将过寿了。”裴昭淡淡道,随手抚弄窗台上的花瓶,花枝漱漱而落。
闻言,赵嬷嬷一凛,这才晓得自己忽视了什么,绿松即便有错,也不及她,她才是要给裴昭梳理世家关系的人,这一月,裴昭从不多管束她们,只要她们做好自己的事,裴昭连话都不会多和她们说一句,日子清闲,赵嬷嬷就松懈了。
她是伺候裴老夫人多年的老嬷嬷了,裴老夫人和裴二夫人将她指给裴昭就是想让她多提点,裴大夫人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没有将赵嬷嬷换下。
哪里想得到她今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若是世子妃那边的帖子再来晚点,那裴昭这次可就要丢个大脸,也会为世子妃所不喜。
严家后院情势复杂,裴昭能生活的安稳,很多是因为之前慕夫人足够安分,严朗也不惹事,给世子那边留下了足够好的印象。
可若是如今传出严朗的妻子怠慢世子妃之母的名声,那可就不好了。
赵嬷嬷当下冷汗淋漓,同样跪伏在地,这反倒让裴昭摸不着头脑,她只是因为觉得赵嬷嬷工作失误,叫她以后惊醒点,谁知不过才说了一句话,赵嬷嬷就也跪下了。
这让裴昭忍不住怀疑起自己平日是否待人过于严苛。
一个两个都这样。
“嬷嬷为何如此?”
裴昭是真的不解,但赵嬷嬷却以为她在敲打自己,她是伺候过裴老夫人的老仆,裴昭会给她体面,犯错也不会重罚,但赵嬷嬷并非一人,她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全是裴府家奴,她若是被裴昭厌了,家中子嗣前程也会有波及。
“老奴知错,娘子……”
裴昭不耐再听这些,她也不是招人来给她认错的,因此裴昭直截了当道:“嬷嬷,我敬你年高,往日并不爱管束你们,今日我且把话说清楚,免得你们来日怨我。
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把自己的手头上的事做好,允许出错,但犯错三次,便不要来找我请罪了,自己请辞吧。”
裴昭懒得花心思管理人,左右她又不缺人,走了一个赵嬷嬷,立马会有李嬷嬷、韩嬷嬷顶上。
“娘子宽仁。”
裴昭笑了一声:“宽仁?”
“时候也不早了,把库房单子拿给我,新乐,你去联系一些豪商,若是库房挑不出礼物,便只能去寻豪商了。”裴昭才吩咐完,三人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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