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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裴昭因处理这事没有去捉鱼的庭院, 虎一大早兴冲冲出门,却在路上就停下了脚步,有人在与他说话。

    “你要去哪里?”

    虎回头, 见是一个不认识的男童, 他顿住, 定定看着那人。

    小童看起来年纪不大, 约摸也是八九岁的样子, 但他瞧着可比虎壮实多了。

    “你要去哪里?”严毅问。

    虎疑惑蹙眉,他不认识眼前这人, 自从被接到严家之后,没有人管他们,他们这群人也很少出院子。

    “你是谁?”

    严毅眼珠一转,霎时笑起来:“我往日不常来这边, 不甚迷路了, 这边院子又不常有人,等了许久才只看见你一人来此,所以我想请你带我出去。”

    说完, 严毅又问:“你要去哪里?”

    虎觉得有点奇怪, 凿溪引水的院子地势虽偏,可来往不过三四条小径, 一条条试,总能寻到出路,这人话是这么说,看着却不十分焦急:“我现下还有事,不能送你出去。”

    “阿弟要去何处, 我可否同行?”严毅礼貌询问,上前拉住虎的手, 又是放松又是后怕,无奈苦笑,“实不相瞒,我这人胆小,不敢独自待在无人处,等了许久也不敢找出路。”

    虎动了动手,立刻被拉的更紧,见挣不开,他便不动了,犹豫半晌,他点点头同意了。

    严毅立刻目光一亮,嘴角微勾,开那个傻子还真以为他是个蠢货吗?故意来他面前说些无聊的话,又说三女君看重,以为他猜不出他的心思?

    不过对比育英院那些,开勉强也算有上进心了,至少他知道出门结交朋友。

    “那多谢阿弟了,对了,刚才忘了先通姓名,我姓严名毅,阿弟如何称呼?”严毅热情又爽朗。

    “你姓严?”虎动作微滞,严家能姓严的只有两种人,一是严家的主子,二是被家主赐姓的家生子。

    “祖上有幸侍奉过老君侯,得他看重,赐姓严,叫阿弟见笑了。”

    虎突然有点不安,严毅表现的有点太和善了,不是说他不能表现出和善,而是虎太清楚这些人是怎么对待他们眼中的下位者了。

    严毅是个奴仆不错,但他是个身份比虎高的奴仆。

    很可笑的一点,奴仆之间也有划分。

    虎一下沉默了,忽的,前方又有声音,虎抬头望去,是开。

    昨晚挑拨离间之后马不停蹄回育英院,睡了没多长时间就出来盯梢的开,隐在花丛里,见严毅不打算直接动手,心下就知道坏了。

    事情发生的仓促,他只来得及联系严毅,谁知道严毅不似他想的那般无脑。

    这也不怪他,平日和安仲院那边来往本就不多,安仲院看不上育英院的孤儿,认为他们刑克六亲,是天煞孤星,会给人带来厄运,嘱咐家中小孩不许和那边的孩子玩耍。

    开小心翼翼多年,才成功打入其中一个小团体,不过也只是混成一个小跟班而已,他只能选一个自己比较熟悉的人。

    见事不可为,开咬咬牙,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不管如何,他都要得到这个机会!

    “阿虎,你怎么和那人在一起?快快过来!”开急切道,又往前跑了几步,一把将虎拉开,怒视着严毅。

    “你这小贼!昨日我便说了,我是不会出卖阿虎的,今日你却又找了上来?!”开急急道,严毅哪怕心有成算,此刻见开倒打一耙,也不由茫然了一瞬。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故意把茫然表现地更明显,疑惑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你还狡辩!”开义正辞严,语调激昂又带着几分愧疚,“昨日你便知道女君看中了阿虎,晚间威胁我把事情告诉你,若我不说就断了育英院的粮食,无奈之下我不得不从,还命人把我关起来,今日我好不容易挣脱看管,就见你诱骗阿虎!”

    开这话实在算不上缜密,甚至前后矛盾,只要细心完全能听出他这话其中的不妥之处,但无妨,他知道虎不聪明,这种说辞足够糊弄他了。

    严毅无奈之色更重,还颇有些被冤枉的不悦:“你这童子,是否认错人了,且不说我不过一介小童,哪里有这么大的势力,不惊动人将你绑起来。只道你说我诱骗阿虎……”严毅上下打量阿虎,语气淡淡,“他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

    两人针锋相对,虎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实在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相对来说他比较倾向信任开的,不过……

    虎想起今早出门前,羽他们生怕搅黄了自己的事,本想送他过来,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让他独自前来,开昨晚便不在小院里,今早也没回来。

    若说是严毅威胁他,难道严毅还能命人绑了他去不成?

    严毅更是心怀不轨,这一点不用多想了,这个院子他们观察多日,平日根本没人会来,严毅说他迷路了,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谁都不信了。

    虎后退几步,沉声道:“我是不聪明,你们编瞎话骗我,我也不知道谁真谁假,我现在要去见三女君,你们不要跟着我,不然别怪我不讲情面。”

    严毅笑容逐渐消失,开也如此。

    “不讲情面?”严毅嗤笑一声,冷讽道,“你要怎么和我不讲情面?还真以为我图谋你那点东西?可笑。

    若不是我迷路了,还真以为我会好言好语与你说话吗?”

    严毅这话一出,开才看他一眼,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这才是严毅平时说话的风格啊,刚才那样真是太违和了,就像一只狼极力伪装成一只无害的小白羊一样。

    他就说嘛,严毅怎么可能有好好和人说话的一天。

    “即然不图什么,那正好,阿开,严毅小郎本就是迷路了才不得不向我求助,既然你来了,不如你先带他回去?”

    “阿开,你应该不会拒绝我这点小小的请求吧?”虎和煦道,定定看着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微风吹过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三人呈对峙之势,虎见开不答,就知道这人没他自己说的那么清白。

    两人目的很明确,要他带他们见三女君,虎不解的是,开也就罢了,和他一样,没什么势力,严毅好歹也是家生子,怎么会也来求一个进三女君院的机会。

    不过这不是当下需要解决的问题,若他强硬拒绝,这两人狗急跳墙,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打伤令他无法去见裴昭也不是没有可能,虎现在只想先见裴昭。

    虎看向开,对严毅说话:“你想去见三女君?”

    严毅犹豫半晌,点头。

    “好,我可以带你去见三女君。”虎毫不犹豫答应了,严毅虽喜,也知道虎不会平白无故说这话。

    果然,下一刻就听见严毅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阿虎!你疯了!”开急了。

    两人都没理他,虎只看着严毅。

    严毅问:“你想要什么?”

    “你身上有钱吗?”

    严毅点头,明了虎的未尽之语:“我还未成人,阿父阿母不会给我太多银钱,我攒了几十个铜板,未带在身上,你带我去见了三女君,我便把钱给你。”

    虎摇头:“我信不过你,我要现在就能拿到手里的。”

    “这点钱还至于让我食言?”严毅不耐,见虎还是犹疑,只得道,“我们击掌为誓,若我反悔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虎一下就同意了,姜朝重鬼神之说,深信头上三尺有神明。

    “好,既然你想去,我便带你去,不过我不保证今日一定能见到三女君,”虎把丑话说在前头,“三女君并非日日在溪院。”

    严毅点头,自该如此,只有奴仆迁就主子的,哪有主子迁就奴仆的说法:“今日没见到,明日再来便是。”

    开厚着脸皮跟上去,虎撇了他一眼,开讨好笑笑,严毅见被好兄弟背刺一刀的当事人都没说话,他也懒得多言。

    三人一步步靠近院门,虎有些紧张,进了院门,果然院子没人。

    早有预料的事,三人也不失望,虎坐在院门处,确保远处来人他能第一眼望见,严毅也不是多稳重的性子,同样席地而坐。

    裴昭那边琐事缠身,暂且没顾上虎这边,她没想到选个寿礼也有这么多讲究,而且有些礼单上名字写的花里胡哨的,还需亲自去库房看过一眼才知道那些十个字十个字的名字代表着什么物品。

    等了一天,都没见裴昭那边来人,虎拍拍衣服起身,准备回院子休息一晚,明日再来。

    严毅也起身,拍拍肚子:“早知出门之前带着干粮出来了。”自来熟的和虎说话,“明日何时来此?”

    “和今日时辰一样。”

    “唉,也不知三女君是何脾性。”严毅唉声叹气。

    他倒是清楚严朗的脾气,他家虽是严府家奴,可家奴也分看重和不看重,正巧,他阿父为人不机灵,祖父留下的遗泽也只能惠及他阿父这一辈。

    他们这一辈想混出头来,就难了。

    所以严毅才想方设法钻营,君侯那边定是进不去的,世子院里也不是他能想的。

    二郎君院里的奴仆有侯夫人牢牢盯着,他一个小童子也没那么大能量,思来想去只有三郎君合适。

    可惜,以往三郎君不要他这么小的童子,无论严毅心里有何想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可好,裴昭点了阿虎,点了一个阿虎,还怕她不选旁人?

    第32章

    并不知道自己的无意之举掀起了一场小风波的裴昭还在为崔老夫人的寿礼头疼, 她从来不擅长选礼物,严朗就算了,裴昭愿意花心思, 可是她与崔老夫人非亲非故, 一来她不想在崔老夫人身上花费太多心思, 二来裴昭即便花了心思备的礼说不准崔老夫人看都不会看一眼就收到库房里去了。

    但是寻摸过库房之后, 裴昭蹙了蹙眉, 豪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寻到的,看来她今日还是要出门一次, 毕竟时日不多了,能早作准备还是早点打算,现在已经晚了。

    裴昭倦怠地叹气,靠在坐榻背后的靠椅上, 眼神放空, 发了一会儿呆,周边寂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裴昭才起身。

    绿松、新乐、红庭都安排了事情, 裴昭站在屋里巡视一圈,随手点了一个不太熟悉的女婢:“你叫什么名字?”

    女婢躬身行礼, 声如吐珠:“奴名云镜。”

    “云镜?”裴昭笑了笑,柔声道,“真是个好名字,今日我要出门,你去叫人备车, 与我同行。”

    “是,”云镜先答话, 才问道,“女君欲往何处?”

    知道地点,她才好安排车马和随侍。

    “去市集。”

    “奴这就去安排。”云镜行动力很强,裴昭换了衣服没过多久,她就回来了,裴昭有点惊讶,这一世因通讯不便,做事效率自然是没有以前高的,如云镜这样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办事效率了。

    再次去了东市,裴昭连着逛了几家店,失望地发现这些店铺买的商品她都见过。

    上次为严朗寻礼物,她逛遍了东市,裴昭从店铺里走出,云镜并两个男仆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裴昭坐在牛车里,闭目沉思,耳边喧嚣声不停传来,云镜端坐在她身边,不发一言。

    她记得,丰城好似不止东市这一个市集,裴昭敲敲车壁,对车夫道:“除了东市之外,离我们最近的是哪个市集?”

    车夫道:“女君,离东市近的那就是北市或南市了,不过南市是买卖奴仆的地方,女君今日是为寻礼,南市可就去不成了。”

    “好,那就去北市。”裴昭回答,云镜见她神色有异,以为裴昭是担心去北市不安全,她连忙道,“女君不用担心,北市虽不如东市有兵卒巡视,但我们的牛车挂着严家的令牌,也带着部曲,等闲不会出事。”

    裴昭一时无言,只好点点头,撩开了车帘,牛车走的不算快,而且外面还在东市的范围内,其实她都逛过,但裴昭还是坚持撩开帘子。

    牛车辘辘走出东市的时候,裴昭感觉到了区别,一种很难以言喻的感觉,东市没有明显划分出界限,但渐渐走出去的时候,会突然觉得周围变得不一样了。

    裴昭转头,不太庄重地探出半个身子,往后看,高大健壮的部曲小跑跟在牛车后,见她看来纷纷避开裴昭的目光,裴昭望向他们身后喧闹的集市。

    那里面有高楼、有酒肆、有美姬,往来客人最低都是豪商,一片纸醉金迷。

    这条路通往的北市则不同,东市只有贵人踏足,北市则贵贱都有。

    “女君,到了。”车夫打了个响鞭,提醒前人避让。

    严家的牛车令牌显眼,裴渝今日恰好在北市玩,火儿眼尖看见严家的牛车,又见裴昭从车上下来,立马转身回禀裴渝。

    裴渝在喝酒,怀中揽着美姬,听了火儿的话,把怀中美人推开,理了理衣衫,准备去瞧瞧裴昭。

    北市和东市完完全全的不同,没有东市隐隐的浮华,北市的喧闹带着一股子鲜活气,裴昭目不转睛看着,街上行人如织,来往不绝。

    裴昭下车,云镜和部曲悄无声息地跟上,北市的鲜活和藏在光鲜外表下的阴影皆入目可见。

    这是她第一次来北市,也是她第二次看见乞丐,流散在街头的小乞丐,如狗一般蜷缩在角落,不敢太引人注目,又不敢不引人注目,说来奇怪,裴昭很少在出门时看见乞丐,这是她来北疆第一次看见。

    骨瘦如柴的乞人很多,年纪小小的乞儿只零星几个,紧紧挨在一起,因为孩童很少能熬过寒冬,也无法抵抗来自成人的掠夺,裴昭见着的小乞丐大多结成了一个个小团体,以抵御成人的掠夺。

    那些乞人四肢健全,衣衫褴褛,个头也不高,相比四肢的消瘦,脑袋则大的出奇,简直让人怀疑那仿佛只有一层薄薄的皮挂在上面的脖子能不能承受起如此沉重的脑袋。

    这是裴昭两辈子第一次很认真地观察乞丐,上一世不用多说,国富民强,有乞丐才是一件稀奇事,如今正逢乱世,流民四处逃窜,早已让人见怪不怪,但裴昭自从被吓到之后从不出门,因此到现在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什么叫乱世。

    牛车停在街角,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乞丐,商人,农民,士兵,还有贵族都很容易区分,裴昭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轻而易举的分辨出一个人所在的阶级。

    乞丐贫弱,商人衣着较为光鲜,农民也瘦弱,可至少身上还是有肉撑着,士兵并不高大,也不健壮,但他们自有一股很特殊的气质,能叫人一眼认出,贵族是最好辨认的,贵族衣着最鲜亮,头发最柔顺,皮肤最光洁。

    裴昭低头,看着自己柔若无骨的手,抚摸自己光滑白皙的脸,她和他们看起来真不像一个世界的人啊,可她又清楚的知道他们其实是一样的。

    裴昭前行几步,云镜不知她想做什么,迟疑着跟上,却见裴昭买了一点吃食,云镜上前结账。

    裴昭拿着食物,往街角走,云镜此刻知道裴昭想做什么了,她大惊,连忙拦住裴昭,鄙夷又戒备地看着不远处渐渐想靠近的乞儿,一脸认真地说:“女君,你不能过去,他们很脏的,说不得身上患病了,若是传给女君那可不好。”

    裴昭:“……”

    她认真观察云镜,发现她是发自内心的认为那些乞儿有病很脏,同时她也不认为自己和乞儿是同一阶层,非常看不起那些乞儿。

    她停在原地想了想,又见原本是来保护她的部曲也满不赞同,建议道:“女君,云锦姑娘说得有理,还请女君暂且留守此地,派食之事交给属下即可。”

    裴昭看了看街角的乞儿,又看了看拦在她身前的仆婢,不打算固执己见,

    “昭昭,你在这里干什么?”裴渝标志性的,总是带着漫不经心意味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裴昭不用回头就知道后面来的是谁。

    裴昭随手把东西交给刚才开口的部曲,云镜松了一口气,给裴渝行过礼之后如影子一般隐在裴昭身后。

    那部曲接过,走到墙角边,召狗一样叫那些乞儿,将东西嫌弃地丢在地上,他也不想靠近那些流浪儿,谁知道他们身上有没有病,小乞丐才不管这人是不是嫌弃自己,见这人暂时没有走的意思,才放心大胆的将食物全部吞进肚子里。

    若是不吃快点,等这人走了,那些成年乞丐肯定回来抢他的吃食的。

    裴昭没再看街角,微微仰头看向裴渝,裴渝衣衫散漫,一派风流:“四哥哥怎么在这里?”

    裴渝:“夏日复喧,蝉声叫的人头疼,待在府里也无趣,不若出门游玩,既能躲躲清净,又能寻乐子。倒是昭昭,难得见你出门。”

    俩人边说边走,俩人的奴仆跟在身后,走之前裴昭回头看了一眼小乞丐,乞儿早早塞完了食物,呛到嗓子也不肯将食物吐出来,脸上、身上都是脏兮兮的,比她在府里、在回北疆路上看见的孩子还脏乱,裴昭心里模糊有了个念头,那部曲见裴昭走了,也不再多管这乞儿,转身跟上裴昭。

    久违的吃了顿饱饭,小乞丐终于有时间分出心思看看是谁给自己买了吃食,他要好好记者这个身影,说不定下次还能去求一求再得一顿吃食呢。

    “崔老夫人过几日寿辰,库房里没有合适的礼物,今日出门来找找。”裴昭诚实道,裴渝颇为诧异,“嫁妆里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

    裴昭:“?”

    她怎么没看见?

    裴渝忍不住勾唇,见裴昭呆呆的,反问:“你以为的寿礼是什么?”

    她也不知道,她这辈子还没送过寿礼呢,唯一有经验的就是上辈子网上看来的,裴昭迟疑道:“金子打的寿桃?南极仙翁像?百寿图?”

    这些东西她都没在嫁妆里看见啊,严朗的库房里也没有。

    裴渝面色古怪,这些东西也不是不能送,只是世子妃的母亲今年也不过四十来岁,即不是整寿,也非大寿,那送这些礼物就显得过于礼重。

    “你嫁妆里不是有一抬云锦,送那个。”裴渝无奈道,“你啊,已经出嫁月余,怎么连这些事情都还搞不清楚?”

    “送云锦就可以了?”裴昭不可置信,她以为要送更贵重一点的东西才行?

    “你是不是不知道云锦有多珍贵?”裴渝摸摸下巴,想起裴昭久居别院,这些东西确实没人和她说过。

    “先帝未崩之时,云锦可是贡品,如今世道乱了,盛产云锦的檀距丰城路远,云锦在北疆寸锦寸金都不足以形容其珍贵,那可是我阿母特地寻来给湘儿做嫁妆的。”

    裴昭恍然,这才明了裴渝怎么清楚自己嫁妆有什么东西,只是他母亲给他妹妹准备的嫁妆,就这么给她不好吧?

    “这合适吗?”裴昭迟疑问,裴二夫人给裴昭的陪嫁可是不少的,银钱、仆婢、首饰、布料,她亲生母亲准备的嫁妆也不过如此了。

    “当然合适。”裴渝虽如此说了,但裴昭总觉得他还有别的意思。

    第33章

    裴渝果然是世家子弟里的玩家, 明明俩人来北疆的时间是一样的,但如今裴昭不过第一次来北市,裴渝却连北市哪家酒肆下酒菜好吃、哪家舞姬跳舞美都摸得一清二楚。

    既然都出府了, 裴昭也起了心思逛逛北市, 这点小事, 裴渝自然乐意奉陪, 带着裴昭游玩, 北疆这边日头落的早,带裴昭走过几家玩乐之地, 天色就渐渐暗下来了,裴昭心里对古时候游戏的期许瞬间消失无踪,一路下来本就冷淡的脸越发面无表情。

    “你都不喜欢?”裴渝有点意外,但也不那么意外, 毕竟在路上裴昭就对大部分东西不敢兴趣, 北市的游戏场能带裴昭去的,他都带裴昭去过了,这些她都不喜欢, 裴渝突然对严朗心生同情, 这以后他要是想讨裴昭欢喜得多困难。

    “尚可,挺有趣的。”裴昭到底还是给了裴渝一个面子, 夸了一句,随后又道,“天色不早,我先回府了,四哥哥今晚回家吗?”

    裴渝动作一顿, 悻悻道:“我没与你说刚才我已经命人去请三郎来与我们一起吃饭吗?”

    裴昭也愣住,仔细回想了一番, 她肯定道:“你没有说过。”

    裴渝:“……”

    裴渝不再说话,双手负在身后,转头不肯看裴昭,跟在他身后的火儿没忍住笑意,裴渝看见了,只白了他一眼。

    紫色的晚霞遥遥挂在天空,随着太阳沉没,晚霞的颜色也变化万千,裴渝抬头看了看天色,折惋道:“若是在草原上,晚霞会更加瑰丽。”

    街上行人有一部分散去,店铺关了许多,裴昭他们所在的这条街人声渐散,相隔有些距离的街道却热闹起来,两条街道此刻如泾水与渭水一般分明,一边热闹一边冷清。

    裴昭跟着裴渝往食肆走,街上清冷,裴渝又总是爱热闹的,现在却不去凑热闹,简直不像他了:“四哥哥,我们不去那边吗?”

    裴渝笑容微妙,摇摇头:“不,那边不是女娘该去的地方。”

    不过也不是没有女娘去过,裴渝想起自己上次去的时候遇见的女娘,端坐在一群儿郎中,案前美酒不缺,几个美姬随乐起舞,看美人比一群儿郎还起劲。

    见了他,虽不相识,却依然大大方方的邀他一起玩,裴渝当时觉得有趣,应了那人的邀请,后续从那群小郎嘴里得知,女娘是将门出生,和他们打小一起长大的,行事多了几分不羁。

    “哦。”裴昭点头,再无半点好奇,裴渝早遣人定了位置,到的时候才发现严朗已经等在那里了。

    “你们来的真慢。”严朗抱怨道。

    裴昭假装没听见这话,施施然整理衣裙入席,食肆三楼空旷,不若别家隔了一个个雅间,这家食肆整个二楼只挂了竹席为幕。

    食肆每个坐席都临窗,三楼位高,从窗户望出去底下风景尽入眼底,只可惜,非年非节,高楼的风景也不如何,外间一片幽蓝的黑,只裴渝刚才指给她看的地方还亮着灯。

    北疆月色很亮,即便没有蜡烛照亮,也能看清路,有几分皎皎空中孤月轮的孤高之意,裴昭坐在桌案边,侧头看了一会儿星星,天空疏旷的好处就在这里,视线无遮无拦,一抬头就能看见星星。

    点菜这种事当然用不着他们三个亲自操心,云镜和火儿早早去操持了。

    天色大暗,夜间蟋蟀叫的越发响亮,裴渝和严朗在小声说话,裴昭对他们的话题不感兴趣,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之后继续看着窗外,行人稀疏,和白日简直形成鲜明对比,偶尔来往之人也多是坐在牛车里。

    大食肆上菜的速度自然是有保证的,等了约摸两盏茶的时间,云镜和火儿一前一后而来,端菜的小厮夹在两人中间。

    菜品一样样放下,裴昭面无表情地看着,面无表情地吃饭,裴渝、严朗早就习惯她吃饭这模样了,反正无论是哪家的饭菜都不能使她展颜。

    路途无聊之时他们曾经观察过,时间长达半月的观察,不管是精心烹饪的食材,还是草草煮出的稀粥,裴昭都能面无表情地吃下,于是觉得可能是裴昭天生不爱吃饭。

    裴昭不知道他们的猜想,不然定会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她不是不爱吃饭,而是这个朝代香料不全,连炒菜都没有,每天吃的东西不是炖的就是煮的,有些味道确实不错,不过那概率太低了,大部分味道都很一般,只能说是饱腹而已。

    随着菜品一样样放下,细碎的交谈声消弭无声,三人分案而食,没人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悦耳的古琴声在耳边环绕。

    裴昭想,古时候说的钟鸣鼎食,听起来很高端,其实也不过和后世吃饭要开电视当背景音一样。

    不过是觉得吃饭的时候没有声音太过寂寞。

    安静无声的吃完一顿饭,裴渝不打算回家,他今日出门就不打算晚间还回去,严朗这几日当真是忙的跟陀螺一样,下了班只想回家吃饭睡觉,有时候都没时间回家吃晚饭,草草在军营里睡下。

    和裴渝道别之后,两人一起坐上裴昭来时乘坐的牛车。

    夜凉如水,牛车空间不大,坐不下三人,云镜随着车夫一起坐在车辕处,严朗揉了揉眉心,这几日事物繁杂,严朗闭目养神,裴昭见状也不打扰他,照旧自己撩开帘子,挂在牛车上的灯笼摇摇晃晃的,因着烛光映照,裴昭能很清晰的看见有细小的飞虫围着灯笼打转。

    牛车里是没有蜡烛的,严朗坐在阴暗处,车厢寂静无声,严朗也习惯如果适合裴昭单独待在一起,那必须由他起话题,裴昭总是不爱说话的。

    严朗揉了揉眉心,看向倚靠在车壁上的裴昭,她看着车外,好像也不单是看着车外:“昭昭在看什么?”

    裴昭茫然回头:“什么?我没听见你说什么。”

    “你在看什么?”严朗耐心重复,身体微微前倾,也循着裴昭之前看过的地方望了一眼,什么也没有。

    裴昭不明所以,疑惑道:“我在发呆,没有看东西。”

    正在这时,被阴影覆盖的暗处有人声传来,顺着夜风,影影绰绰地传入耳中,裴昭仔细辨认,似乎是几句不干不净的脏话。

    她都听清楚了,严朗从小习武,耳力比她更好,自然也听的清清楚楚。

    市井之事,严朗本不在意,只是污了裴昭的耳朵他就有点不高兴了,虽然……裴昭好像听不懂。

    裴昭确实听不太懂,那人讲话速度很快,两边隔的又远,只零星听清楚了几个词。

    严朗抬手敲了敲车壁,裴昭还不解这是何意,就见跟在他们身后的部曲疾步走到暗处,牛车慢悠悠往前走,絮絮尾声消散在风里。

    那部曲腰间挎着一把刀,停在暗处人面前,只看了一眼,他就不由自主地蹙眉,原因无他,骂人的是一个今天可能没讨到饭的乞丐,被打骂的恰是一位小乞丐。

    至于这小乞儿是不是裴昭赠吃食的那个,他认不出来,乞丐见他来,早就停了打骂,瑟瑟躲在墙角,部曲踢了踢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的乞儿:“这人是谁?”

    “这、这是小人收养的孩子。”乞丐战战栗栗回答,部曲当即嗤笑一声,不过也没多言,这种事情太多了。

    况且这乞丐虽打骂人出气,但以部曲看来,他虽坏,倒也并非坏到脚底流脓的那种,至少他没有行那采生折割之事。

    只是不知道这乞丐是畏于丰城法令不敢,还是他本身没想到这点。

    思及此,部曲笑容一淡,教训乞丐也犯不着:“夜间宵禁,你难道不知吗?”

    乞丐懵了,宵禁不是不出北市就无妨?

    不过他到底是多年混迹市井的混子,无论部曲说什么都点头应着,此刻他赔笑:“是小人不知事,扰了郎君。”

    “这次你运气好,下次可不知道有没有如此好运了。”部曲丢下一句话,当即转身,却发现脚上一重,他低头,被乞丐殴打的乞儿费力爬到他脚下,这一点点动作便气喘如牛,“郎君、求郎君救我。”

    部曲抽出自己的脚,他有些可怜这孩子,不过这世上有哪些人不可怜呢,随手丢下几枚铜钱,不答乞儿的话。

    乞儿见此情状,惨然松手,地上的铜钱也不想捡了,若无药物,他今夜必是要死的,那钱捡了也保不住。

    部曲渐渐走远,乞儿躺在冰冷的地上,乞丐嘀咕几句,又等了一会儿,见确实没人回来,他残破的身子如兔一般敏捷,将几枚铜板藏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护着。

    “兔崽子,别妄想了。”乞丐靠在墙角,把自己缩成一团,尽力抵御夜间的寒风,北疆的夜,很冷。

    “你不过是个乞丐,平时连饭都讨不到,刚才却指望那郎君大发慈悲救你回家吗?”乞丐讥讽道,小乞儿视线渐渐迷糊起来,躺在地上也不觉冰冷了,他突然觉得热,这感觉颇新奇,自他有记忆以来,寒冷和饥饿才是他最常感受的。

    “人呐,要认命。”乞丐还在絮絮叨叨的说话,忽的,他又有些得意起来,“我自幼流落街头,却也活到现在,你今晚怕是就要死了,看来还是我的命比较好。”

    他笑了,小乞儿也笑了笑,觉得自己此世命是不怎么好。

    第34章

    翌日, 严朗同样早早出门,裴昭如往日时辰起身。

    早晨的空气带着几分凉意,给李夫人请过安, 再陪着用了一顿不尴不尬的早饭, 从李夫人院子里出来的时候, 裴昭径直去了育英院。

    育英院名字叫的好听, 实则不过是个小院, 一个院子加起来不过七八间房,院门没关, 整个院子寂寂无声,裴昭停在原地张望,心下奇怪怎么没看见人,提起裙子缓步走进去:“有人在吗?”

    在院子里找了一圈, 一个人影也没看见。

    裴昭浅皱眉头, 绿松上前:“那些孩子是不是等在上次遇到娘子的那个院子里?”

    “先去那里看看。”

    ……

    昨日回小院的时候,虎将事情全部告诉了羽等人,严毅诚然不安好心, 可虎之后的事情, 虎觉得开也未必如他所言那般无辜。

    羽一行人不愿怀疑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但事情如何似乎已经不用言说, 即便开依然巧舌如簧替自己辩解,是非曲直大家心里也有了论断,更何况因为开导致这事引来一个严毅,若是他们昨天和虎一起前去,也不至于要许严毅一个承诺, 几十个铜板算什么,机会才是最重要的, 经过商量,他们决定今天和虎一起去。

    若是三女君今日来了,他们不露面即可。

    至于开,羽难得有点纠结,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开才好,若是将开驱逐出育英院他们没有这个权力,不许他吃饭倒是可行,管理育英院的管事很少会管他们的事,管事只会在每旬发粮食的时候出面,拿走三成粮,余下之事他一概不管。

    但……羽低头看了看自己,因着最该摄入营养的时候,他总是吃不饱饭,所以羽个头不高,当然育英院的孩子大多如此,一群人站在一起简直如同烧火的木柴一般,开和别的孩子不同,他从小就机灵,又常去安仲院,见多了那边奴仆过得日子,心里羡慕,每日说的最多的就是他要出息,以后要住在安仲院。

    其实这些都是有迹可循的,羽想,他是长兄,没有管教好底下的弟弟是他的责任,他们都不是一个父亲生的孩子,只是这么多年,早就亲如一家,开做出这种事,羽认为自己也是有责任的,毕竟长兄如父。

    他罚了开一月口粮的一半给虎,开神色颇为不服,虎倒是没什么不满意,对开的惩罚说了之后,羽又说:“你们从一个小小人的时候就进了育英院,牙牙学语之时就跟着我长大,如今开做出这种不顾手足之情的事,是我没有教好他,我是你们的兄长,开犯错了,我有失察之职。

    既然犯错,便不可不罚,开被我罚没口粮,我为长兄,这般惩罚就轻了,我三月的口粮便给各位弟弟加餐了。”

    “羽哥!”虎最先叫道,“开心思狡诈,为人不诚与你何关?万万不要自苦,本来每日你的吃食也没有多少,若是再减一半,岂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羽张口欲言,开本来还心下不忿,此刻也无话可说,他不是真的没有兄弟情谊,可是那个机会太难得了,即便是抢的,他也想从虎手上抢过来。

    “我也被罚了一月口粮啊?!”开有点委屈,他被罚的时候他们怎么不出言维护。

    “你为何被罚自己不清楚吗?”虎轻讽道,其他人纷纷附和,“就是,况你平日就爱躲懒,三不五时不见人影,你怎么能和羽哥比?”

    “什么叫我爱躲懒?我那是为了打探敌情不得不深入虎穴,况且我从安仲院骗回来的食物也从没私吞过,每次都是和你们一起吃的!”开愤愤不平。

    “虎穴?我瞧你开心得很。”叶才不耐和开掰扯这些,羽这人责任感最重,叶向来知道怎么劝他,“羽哥,你是兄长,若是饿的没力气了,我们被人欺负,谁来为我们张目?这段日子都是你带我们去捉鱼,你饿倒了,无人领我们去捉鱼。

    还有虎,这人最傻,羽哥见识最多,若不在他身边时时提点,到时候他触怒三女君可如何是好?”

    羽果然迟疑起来,开撇撇嘴,嘟囔:“反正我是个坏胚子,羽哥不用为我担责,我当时做决定之前便已经想好了后果。”

    这话一落,院落顿时安静下来,虎陡然转头看他,眼里带了几分伤心:“若你想要,我可以让给你的,只要你当时直言。”

    开垂下眼眸,轻声道:“我想要的,何须你让我?”

    气氛顿时凝住,羽张张嘴,也不知该先劝哪一个。

    “好了,先去溪院吧,今日还要等三女君。”开率先走出育英院,不再看身后众人。

    羽轻叹,拍拍虎的肩膀,虎很快也调节好情绪:“阿开说的对,羽哥,我们走吧,今日还要等三女君。”

    等育英院的人到了,严毅已经在那等着了,开独自坐在一旁,不与育英院的人一起,也不与严毅一起。

    见了人来,严毅随手抛过去一个荷包:“昨日说好给你的铜板,你若没有装铜板的口袋荷包可先借你,明日记得还我。”

    虎接过来,倒出来仔仔细细数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才郑重其事地将其交给羽,反正他们得到的东西都是交给羽统一分配。

    育英院时,即便开那时是最能钻营的,可他每每有所获,不拘是什么,总是会带回来的,那时候他们过得穷苦,一丝丝甜就成了难以遗忘的记忆。

    日头渐高,严毅看了眼天色,忽然站起,众人不明所以,也跟着站起,等了没一会儿,果然见到裴昭缓步而来。

    “见过三女君。”一群小孩似模似样躬身行礼。

    “你们几时在这里等的?”裴昭说话间,脚步也没停下,从他们让出来的路中走进院门。

    等裴昭和跟着她的丫头走过之后,虎和严毅才紧随其后,开亦步亦趋跟着他们之后,羽不着痕迹落在最后,把见到裴昭的机会留给自己的弟弟们。

    “女君相询,不敢慢待,今日晨光大亮时,吾等便已来此。”虎文绉绉的,这话当然不是他想出来的,这是严毅一句句教给他的。

    若不是裴昭问话的必然是他,严毅才不会把回话的机会让给虎,还教他,他不踩死虎就算大度了。

    “上次离去时未曾与你们约定时间,叫你们白等,倒是我的不是。”

    绿松习惯了裴昭的慈和,育英院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涉世未深,也不觉有异,唯独严毅,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打量裴昭,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经允许直视主人是错。

    好在裴昭似乎没有发现他刚才的动作,严毅微微松了一口气。

    裴昭嫁来严家不久,平日行事又低调,除了固定的晨昏定省之外,不常出院门,他们院子里伺候的又多是三郎君亲自挑选调/教的下仆,嘴巴比蚌都闭的紧,三郎君院里的事从不会外传,以至于安仲院的对她竟然称不上了解。

    “女君言重了,左右我们待在府中也是无事,这里人多还热闹些。”

    裴昭浅淡笑了笑,口风一转:“想来你心里也急的很,你想好怎么回答我了吗?”

    虎慢慢走上前几步,直直看着裴昭的眼睛,跪伏在地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仿佛是从远方回荡来的,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陡然变得缓慢了,脸猝然通红,他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不可取代的地方,唯一有的便是忠诚。

    “女君,虎身无长物,愚钝不堪,若是女君问虎有什么不可替代的长处,那虎唯一能献于女君的只有我的命。”

    严毅闻言,心底暗骂他是傻子,哪有人会在主人面前把自己一无是处这件事直白的说出来的,他以为三女君非要他不可吗?愚蠢。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裴昭摇摇头,更直白一点提问,“我选了你,你打算以后为我做什么呢?”

    “开可为女君执马。”开观察许久,见裴昭脾性不如别人暴虐,于是试探着开口,他膝行至前,坚定道,“开愿为女君麾下一小卒,为女君效犬马之劳。”

    裴昭确实没生气,甚至还有一点高兴:“你又是谁?我上次好像没看见你。”

    “开上次未随兄长他们来此,”开俯身,规规矩矩行了大礼,“女君可允开追随?”

    严毅有点着急,但他还是勉强沉住气,他和育英院的不是一路人,借他们的路子探探路可以,要是想借此直接搭上裴昭,这不可以。

    裴昭看着地上的两个孩子,又看向一旁满眼羡慕的小火柴人,绿松这时上前附耳轻声道:“娘子,最多选两个人走,育英院是君侯立的招牌,若插手过多,世子妃那边会不高兴。”

    唯名与器不可与人。

    育英院的孩子是显示君侯宽仁的招牌,裴昭可以挑走几个孩子,但她不可以把人全部带走,没人管也就罢了,若有人想管,那这个人也不能是裴昭,只能是代表严蛟的李夫人出面,或者是代表世子的世子妃出面,唯有这样名声才是凝聚在这两人身上。

    第35章

    绿松话说的小声, 虎与开不知她在和裴昭说什么,心神骤然绷紧,头深深垂着, 等着命运的裁决。

    裴昭只撇了绿松一眼, 颇感无语:“你多虑了。”

    她当然不打算将人全部带走, 绿松说的原因是其中之一, 还有就是那些孩子没有向她表达想要被带走的愿望, 他们不说,裴昭当然就不会管。

    人要学会自救。

    特别是他们所处的这个社会, 不争是没有出路的,沉默的大多数只会被上层压榨至死,而机会是自己争取来的,如虎, 如开, 他们有改变命运的想法,她恰好有这个能力,恰好遇到了他们, 恰好生活安定了下来, 那为什么不去帮助需要帮助的孩子呢。

    “那就跟我走吧,”裴昭停在溪边, 水面一阵阵泛起波澜,一层层如鱼鳞一般,碧波荡漾,“你们父亲姓氏为何?单叫名实在不成体统。”

    等了许久的话轻轻落入耳中,开愣了一瞬, 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成了,倒显得他先前汲汲营营仿佛是个笑话一般, 他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虎却立马拜谢,开回神之后也俯身拜谢:“吾父无姓,才单单只取了名。”俩人同时对视一眼,到底是多年兄弟,异口同声道,“还请女君赐姓。”

    “无妨,此事暂且不急。”裴昭顿了顿,拒绝了他们的提议,她是知道主人身边伺候的奴仆,名字不是固定的,若是被转送他人,新主人不喜的话,奴仆的名字很可能就被改掉了,像绿松,她本名其实不是这个,只是这么多年都叫这个名字,到底父母为她取了什么名字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古人以封地为氏,说不定你们以后能取封地为姓氏呢。”裴昭道,“古时不也有马奴出身的将军,奴隶出身的上卿,五张羊皮被人换走的国相,欲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你们未尝不是下一个。”

    裴昭说了一长串话,但两个小文盲一脸茫然,只听懂了前一句,裴昭希望他们能以封地为氏,虎颇为为难,开也纠结不已,如果这就是女君希望他们能为她做到的事,那他们觉得可能裴昭对他们期望太高了,这辈子说不定都没有指望。

    但是怎么能在刚认的主人面前承认自己的不足,至少也要先努力一把,于是他们坚定点头:“女君所愿,奴一定尽力达成。”

    ……

    日中之时,北疆晴空烈烈,空气中翻出一阵阵热浪,军帐里也是烦闷的热气,严朗军帐门帘大开,身上只着布衣,盔甲挂在一旁。

    隔壁是卫栗的帐子,卫栗长处在于政事,帮严朗处理除军务之外的大部分事宜,即是自己独自在帐,卫栗就只穿了一件褂子,臂膀赤/裸裸露在外面,账内放了一盆冰,冰块化了大半,只余零星碎冰沉浮其间。

    天气太热,严朗翻着桌案上的战报,已经有小股军队进入北疆边境,先前被严蛟派遣出去的先锋军和诨谷交战,半月前战火升级,严蛟正在考虑派人支援。

    严蛟的议事堂里,战报同样高高叠成一堆,严蛟独自坐在桌案后,似喜似悲,元直面色复杂,世子也一脸悲切,余者侍从皆不见,议事堂内竟只有一名跟随严蛟日久的老仆在侧。

    被传召而来的几位重臣对视一眼,开始回想最近各地有何大事,边境之事已经有了安排,徐宁未曾亲自来此,只派了麾下大将曹无伤并五千兵卒来助战。

    各地诸侯过了春耕,也不约而同选择休养生息,暂且还没发生摩擦。

    等众人落座之后,严蛟才开口:“昨夜,孤收到长安传来的消息,辗转反侧,夙夜难寐,忧虑不已。

    往日王集把持朝政,然陛下之前信他,吾等也无可奈何,只是昨夜传来的消息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孤忧思许久,仍无法决断,遂请诸位与孤商议。

    陛下为我国朝天子,统御万民,被王集小儿困于内廷,进退两难,孤忝居侯位,不知天子内廷之事,无诏更不能擅离北疆,只能为天子镇守边疆,以安天下。

    却不想王集越发势大,已不满摄政之位,陛下又不愿令王家女诞下皇嗣,窥伺帝位,两方相持之下,王集恼羞成怒,竟于宫廷中鸩杀陛下,若不是陛下身边有忠诚志士,将消息传与孤,孤竟不知天子已山崩。

    可恨那王集为了弄权,秘不发丧,陛下如今还未入葬,孤为姜朝王侯,必要为先帝讨一个公道!”

    白若等人闻言大惊,呆立许久,茫然望着严蛟,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严蛟亦是不忍再看,拿起案桌上的一块丝帛:“此物是陛下亲近之人带出的诏书,诸卿都看看吧。可惜如此勇士,王集派人追杀千里,将丝帛传到孤手之后就气绝身亡。”

    随侍严蛟的仆从将丝帛呈下,白若不顾仪态抢来,看完之后,当即老泪纵横,痛哭流涕,哭过之后,再想王集此人,恨不得生啖其肉,他竟敢鸩杀陛下!

    他竟敢鸩杀陛下!

    这不是天子该有的死法!

    皇室尊严何在?!

    白若咬牙切齿,气到双手发抖,站在他身边的人连忙伸手扶住他,怕白若气昏过去,白若深吸几口气,愤然道:“王集可恨!想他先前不过一市井之徒,陛下赏识命他入朝,封了司徒之位,辖制百官,不然王集有何本事位列朝纲,他不思忠心报国便罢了,竟还谄媚君上,残害忠良。

    陛下待他甚厚,王集竟敢如此对待陛下,毒害君父!如此虫豸,不忠不孝之辈,恣行凶忒,残贤害善,挟持天子,如此贪残酷烈,无道之臣,天下人皆可讨伐!臣请君侯伐无道,诛妖孽!以安天下之民,以慰陛下在天之灵!”

    白若等人是这个态度严蛟并不例外,因为就连他,一开始也没想彻底覆灭姜朝,严蛟为诸侯,却没下定决心颠覆皇朝,姜荣耀的太久了,席卷天下,囊括四海,日照所在便为姜土,这句话可不是一句空言。

    他步步为营,蚕食周边势力,打压各路豪强,真要说没有登基称帝的心思那必然不可能,如今帝都、北疆四部、南边李家占了云梦五郡、徐宁镇守东部,四家勉强维持着平衡,其余小股势力皆不足为惧,反掌可灭。

    可王集鸩杀天子,此事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天下动荡就在现在,之前各路诸侯即便有争锋之心,却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第一个举起反旗,王集此举,将皇室最后的遮羞布扯下,也抹掉了诸侯最后一点顾忌。

    之前皇室虽然衰微,无法节制诸侯,但到底姜朝积威太久,各路诸侯心里还残存着一丝敬畏。

    如今,这丝忌惮被王集抹掉了,他们举兵清君侧是正义的举动,名声言顺,师出有名,而王集没有压服天下的本事,他必然要面对天下诸侯的讨伐。

    想到此处,严蛟即为姜朝悲哀,又为王集给了天下一个动手的好借口而感到兴奋。

    “白卿果真为耿介之臣,”严蛟双目微微泛红,“昔年,孤出身高门,累世公卿,先祖跟随太/祖皇帝北征阿莫,南讨诨谷,两部之民沐浴天威,战战兢兢;东西之地,再无小国;太/祖皇帝雅量非常,驾驱英才,推心待士,未能得遇明主,孤深恨之。

    如今姜朝衰微,孤本该勉力扶之,以报太/祖,然朝中奸佞祸国,把持朝政,孤一己之力无法拨乱反正。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王集小人,霍乱朝纲,鸩杀陛下,孤决议联合各路诸侯,清君侧,以正视听!”

    “大善!”众臣躬身行礼,萧慈面色肃然,“君侯,此事实在骇人听闻,王集做出此等不齿之事,为人唾弃。

    只是如今边疆备战,诨谷与阿莫也不可不防,两军交战,最忌讳轻敌,我军对诨谷、阿莫两部可轻易胜之,不过狮子搏兔亦需全力。”

    这事严蛟早有考虑,本来他是想让严和去磨炼一番,以后也好执掌大军,如今这番情景,去北部战场就有些不可预测了,且战功太小。

    次子、三子倒是合适,严秋严和一母同胞,兄弟感情甚笃,派经年老将为主,严秋负责粮草辎重,严朗则为小将,领兵在前。

    他儿子还是太少了。

    严蛟微不可察地皱眉。

    “此事我已有计较,令崔文为主将,李冉协助,严朗率部驰援前线,严秋为此战司库,留守丰城,负责大军辎重。”

    大军调动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不过关于诨谷、阿莫两部战情分析,他们已经商谈了三月了,现在只是抽调两三个主将出来,更何况徐宁派来的人也非庸才,两军合一,区区边境小民,有何惧之。

    “白若、元直,你们二人文赋最佳,王集做出此等令祖宗蒙羞之事,吾等也不必为他隐瞒,作赋讨伐王集,孤要叫天下人知道,如今庙堂之上,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遵君侯令。”

    第36章

    王集在摇摇欲坠的帝国身上又增了一把火, 瞬间,成燎原之势。

    讨伐王集的檄文短短几日之内传遍天下,天下震动。

    引凤台上, 王集堂而皇之将坐椅搬到王座旁, 底下百官无一敢吭声, 敢犯颜直谏的谏臣早就被皇帝自己砍了, 有心为天下百姓做一点实事的, 也早被王集排挤出权力中心,如今朝堂上留下的多是酒囊饭袋, 阿谀之辈。

    王集伸手敲了敲桌案,又看了看隔壁唯有皇帝才能坐的皇位,随手把面前的桌子掀开,桌子滚下台阶, 吓得内侍抖了抖, 台下群臣噤若寒蝉。

    王集哈哈大笑,一撩衣袍,大马金刀坐在姜朝天子的皇位上, 左右皆惶, 深伏于地。前几日宫变,王集带着人将皇宫杀空了大半, 引凤台距内宫还有一段距离,然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原因,在场众人都觉得鼻尖似乎还能嗅到血腥味。

    王集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随意点了个人:“这皇帝的坐榻也没比我家的坐榻坐着舒服嘛,不知道别人为它挣得头破血流有什么意思, 那个谁,你把严蛟发的檄文给我念念。”

    其他官员看清王集指的不是自己之后长舒一口气, 郎中令欲哭无泪,硬着头皮站出来,尽量保持平稳的心绪:“……司徒王集,市井之徒,地实寒微,为帝爪牙,帝甚爱之……岁夏,与妹将谋弑君,忤逆犯上……豺狼成性,近狎邪僻,鸩杀君父,窥窥神器,实属天地所不容,移檄州郡,咸使知闻。如律。”

    语罢,朝堂本就寂静的朝堂更加寂然,几乎达到针落可闻的地步,郎中令汗流如注,偏不敢有任何异动,生怕王集当场发疯,拔剑砍人。

    毕竟在此之前,谁踏马能想到王集有胆子鸩杀天子,谁又能想到王集这个狗货还敢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就坐在皇位上了。

    郎中令的担心是多余的,读完之后王集既没有发疯拔剑砍人,也没有生气,他的脑袋还好好放在脖颈上,因为王集听不懂。

    王集沉默了一会儿,把自己从天书一般的文章里解救出来:“这小娘养的写的文章是什么意思?”

    郎中令一愣,心跳缓缓放平,他说自己忘记什么事了,原来是这件事,王集听不懂很正常,因为这人是真的出身不高,甚至连寒门都称不上,被带回宫中之前,连姓都没有,他如今的姓氏是陛下亲赐,当时陛下本想让一等世族王家接纳其为义子,给他一个体面的出身。

    当场把王家文柳公气的罢官回家,王家子弟也纷纷请书上辞官位,陛下最后拿王家无法,只能随王家去,不过到底心中不乐意,还是给王集赐姓王。

    这样的人可以说压根没看过书,入朝之前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近几年位高权重,或许找人囫囵学了几个字,真遇上正儿八经的文赋立马不知所云,四书五经这种东西可不是他想学就能学会的,古书佶屈聱牙之处必得老师仔细讲解才行。

    北疆这封讨贼檄,用典颇多,虽看出写文章的人已尽量少用典,不过如王集这般不通文墨之人,再怎么说也是对牛弹琴。

    郎中令心里泛起微妙的优越感,虽还诚惶诚恐,心下怯怯,却不如先前那般惧怕王集,说到底也不过一个没洗干净脚的泥腿子,初登高位已分不清自己是谁了,才敢闯下如此滔天大祸。

    他大着胆子偷偷看了一眼高台上的人,王集长的高大,虎背熊腰,五官也生的粗犷,然这粗犷里还颇有几分豪迈之气,初见之人必然以为他是什么爽阔大方之辈,又哪里知道王集这人最是小气,对手下也抠的不行,这人之所以直到今天都没翻车,是因为他虽小气,却从不多取财物。

    之前王集作为陛下座下恶犬的时候,每逢抄家,王集取七成,其中五成敬献天子,他自己独拿两成,剩下的东西由底下的人自己分,他不多插手,也不会借口索要属下的财物。

    且只要不牵扯到钱,向他求一些别的东西,王集向来大方。

    近几年朝政越发腐败不得不说王集居功至伟,他舍不得到手的银钱,属于姜朝的官位却毫不吝惜,只有有人来求,又给他合适的补偿,王集才不管那人求的是什么官。

    一开始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官,后来来求官的人拿出的钱财越来越多,买的官爵也越来越大,王集一向不吃独食,皇帝本人也为这份收益动心,于是皇帝渐渐亲自参与进来,上行下效,皇帝带头卖官鬻爵,底下官员上了任之后使劲压榨百姓,补全自己亏空的钱财,如此朝政越发腐败。

    君臣俩人商量的很好,陛下作为天子独揽卖官八成钱财,王集只拿两成,初时还好,后来王集越来越不满,大量的金银珠宝被陛下拿走,即使王集悄悄在账册上做了手脚,被天子拿走的财宝依然不少,而陛下所有的工作不过是盖一个印章而已,只是简简单单敲一个章,凭什么就要分走那么多钱。

    王集多次表示分账不均,天子皆不在意,甚至暗暗敲打王集,告诫他不要贪心,又悄悄寻找可以替代王集的官员,然王集在宫中多年,也不是毫无势力,他妹妹告诉他陛下想暗中除掉他之后,王集又怕又恼,但还不至于就此想弑君。

    他妹妹是皇帝的妃子呢,一向得宠,只要妹妹诞下皇嗣,是男孩更好,女孩也不亏,嫁回母家,他们家照样能一世富贵,更有甚至,说不准还能更进一步,改换门庭,王集想到这里,连忙叫夫人找了几个精通女科的医者送进宫。

    为妹妹调理身体,想叫她早日有孕,结果那些医者说小妹早年伤了身子,恐难有孕,王集不信,他妹妹一向健壮,阿母生了五个孩子,就他和小妹活了下来,没入宫时小妹冬日上山打柴,下水捉鱼,和妇人打架从没输过。

    怎么入宫好吃好喝的供着了,反倒身体虚弱起来,王集疑心生暗鬼,觉得是陛下不想令小妹有孕,细细查探之下,发现陛下早就有舍弃他的意思,而他的妹妹不够柔美,不够有风度,不能谈论诗赋,早就被陛下所厌。

    只是当时陛下还没选好接替他的人,于是暂时没对他下手,王集不想死,也恨陛下害了自己妹妹,令她此生都无法做母亲,王集恼怒之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人毒/死了。

    现在好了,陛下死了,皇位是他的,陛下先前积攒的财物也是他的,之后卖官的钱全是他一个人的。

    又能填充一波自己的宝库,王集现在心情很好,完全不在意底下百官煞白的脸,还好脾气的又问了一遍:“那是什么意思?”

    郎中令低着头,尽力委婉的将其翻译成王集听得懂的意思,王集点点头,大致理顺了,反正是他杀了陛下,这些人要来杀他了。

    王集心中对此早有计较,寻常人杀害公卿,都是要被下大狱处死的,更何况他杀的还是天子。

    不过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司徒也不是白当的,麾下自有幕僚帮他谋划,姜朝肯定是呆不下去了,西边李家盘踞云梦,水路全被他们握在手里,东边有徐宁看守,南边百越之地,瘴气恒生,不去也罢,北边严蛟势大,疆域虽然辽阔,方便躲藏,不过野兽极多,路上也不太平,若被他捉住,少不得砍下他的脑袋以慰陛下。

    算来算去,只有徐宁那边能钻空子,东边近海,徐宁海军布防也没到每一条海岸线都有人看守的地步,只要出了海他还怕什么,他又不爱权,今日坐皇位也算是过了一把瘾,中原这些人打出狗脑子都不管他的事。

    王集越发气定神闲,他杀了皇帝之后,又屠了半个后宫,唯独没动世家一点手指头,毕竟死掉的陛下不会给他的计划造成阻碍,活着的世家却有可能把他的行动透露给在外的诸侯,这群人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会制造麻烦。

    依王集的意思,他本想将帝都世家也全杀空的,省得麻烦,不过他的幕僚劝住了他,杀了皇帝已经令天下群起而攻之了,若是再屠戮世家,那王集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反正待在朝堂上的都是软骨头,只要把他们吓怕了,他们身后的聪明人就会知道王集的警告了。

    “我知道,你们其实看不上我。”

    “吾等不敢。”本就是没胆气的人,王集这话一出,百官虽不至于战战兢兢跪伏在地,也诚惶诚恐表忠心。

    “这就没意思了,你们世家我最看不上的一点就是虚伪,”王集无不讽刺道,“明明谁都看不上我,面上还装的多慈和似的,实际不过一群墙头草。

    陛下在时,你们跪陛下,陛下不在了,你们倒是不跪我,不过也不敢为陛下骂我一句。陛下虽说不是一个好皇帝,可是待你们还不错啊,怎么你们一个都不敢吭声,还说什么世家风骨,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先前在心里暗暗鄙视王集的郎中令憋红了一张脸,王集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偏偏还不能反驳,陛下没驾崩之前,王集就做的出当庭斩杀弹劾他的官员,更何况是现在陛下已逝,帝都几乎落于王集之手的时候。

    他都指着鼻子辱骂了,这群人还是一言不发,乖的跟鹌鹑一样,王集觉得无趣,果真是群骨头软的,他在市井之时,若是有人这么辱骂,那双方必要死上一个才能罢休。

    王集简单粗暴的告诫,他不爱讲计谋,这辈子唯一动脑筋的时候就是设计鸩杀陛下的时候,此刻全然将幕僚的叮嘱忘在脑后。

    “我是个粗人,不爱转弯抹角的说话,自今日起,全城戒烟,各家不许随意出府,若是出了府,那被杀了可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

    一场胆颤心惊的朝会过后,众人几乎是软着身子离开的引凤台。

    王集没有杀人立威,今时今日已不同以往,王集手握帝都禁卫军,随时可以大开杀戒,如今还算温和的讲理已经令人不可置信了。

    朝堂上的官员大多不是各家精心培养的子弟,中人之姿罢了。

    王集的警告还历历在耳,各家小辈急忙将这个消息传给家族真正掌权的人。

    内城王家之内。

    他家小辈早已退出朝堂,不过世家之间关系千丝万缕,退出朝堂不代表没有法子得到宫内的消息,即使早早看清王集不过是天子豢养的恶犬,他们却实在没有想到王集敢如此行事。

    “圣贤曾言:‘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伏尸百万,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陛下啊陛下,您小看了王集啊。”王文柳轻声叹气,问,“王集的家眷可还在城内?”

    一卓然而立,仪表堂堂的青年摇摇头:“侄孙遣人去查过了,王集府宅里没有家眷,此刻在帝都的不过是死士,就连王昭仪都是有人假扮的。”

    “之前倒是小瞧他了。”王文柳摇摇头,他第一次见王集的时候,那人穿着不合适的布衣,脸上的泥都没擦干净,他不知道陛下是在哪里找到的人,又看上了他哪里。一入朝就许以高位不说,甚至还想让他入王家的族谱。

    若不然,一个无名无份的义子而已,认了又有何妨。

    “北边的信寄到了吗?”

    “叔祖莫急,约莫就是这几日了。”

    王文柳转头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池边柳,那颗柳树还是曾经追随太/祖皇帝打江山的王家先祖所种,如今柳树如旧,可太/祖皇帝亲手打下的江山,却要覆灭了。

    “既然司徒令我们闭门不出,我王家便闭门几日。”王文柳捋捋胡须。

    他倒要看看王集还有何退路。

    ……

    北疆。

    裴昭才安顿好虎与开,傍晚就得知,严朗要出发去前线。

    她甚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正如乱世是个以前距离她极其遥远的事情一样,打仗同样是个没有存在在她记忆里的事情。

    赵西紧赶慢赶跑回来,大军即将拔营,严朗不能出军营,身边的亲卫倒是无妨,不过也只有今日,明日谁也不能出营。

    他来的正巧,裴昭正在慕夫人那里用膳,慕夫人捏紧筷子,急急问:“何时出发?东西可备齐了?紫叶,快随我整理行囊,这次怎么会这么突然,东西还没收拾好呢。”

    慕夫人风风火火的,一下忙碌起来,因着早知道严朗这次会出征,慕夫人东西都是备齐的,只是为人父母的,她总觉得带的东西还不够妥当,总想再准备的齐全一点,恨不得将整个严府打包上。

    裴昭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看着慕夫人忙前忙后:“去哪里?”

    赵西摇摇头,面露无奈之色,裴昭也皱起眉。

    先前她没在意,如今才反应过来,战争是会死人的,比先前路遇流匪时更残酷百倍,而古代的医药……

    可惜的是,她以前并不是学医的,穿越之后她的脑子是记忆力好了许多,可大脑无法将她没学过的东西反馈给她,裴昭现在只能想起三七可以当止血的金疮药,但是三七长什么样子,在这个世界又存不存在,她根本不清楚。

    “……女君、女君……”见裴昭出了神,赵西小声叫她,裴昭将脑海里的思绪抛开,羡慕道,“郎君说,叫您和夫人记得给他写家书。”

    “家书能送过去吗?”裴昭怀疑道,不是她看不起这个年代的通信设施,而是这个年代的通信就是这么不靠谱,鸽子容易被捕猎,鹰太难训了,虽然严朗有一只信鹰,但那是用来传公事的,驿站倒是靠谱,唯一的问题就是传递的太慢,而且大军行动保持隐秘,信使未必能找到大军驻扎的地方。

    总而言之,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在这个时候不是一句空话。

    赵西恨铁不成钢,怎么他家郎君像个女娘一样粘粘糊糊的,女君倒是和儿郎差不多:“一时半会儿送不到,总有送到的时候啊,郎君到时看着心里也欢喜。”

    裴昭点头,应下了这门差事。

    慕夫人很快收拾好了行囊,一马车的东西,全放在背囊里,一个个排的整齐,又叮嘱了赵西几句话,眼见时候实在是不早了,才放人回去。

    赵西一走,慕夫人眼泪就掉下来了,裴昭顿时头皮发麻,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慕夫人心里的柔肠百结,裴昭完全体会不到。

    犹豫许久,她还是上前握着慕夫人的手,轻声道:“阿母,三郎会平安回来的。”

    柔和的语调不能掩盖干巴巴的内容,慕夫人擦干净脸,瓮声瓮气道:“我没哭,刚才是风迷了眼睛,若我哭了叫他运气不好怎么办?”

    “他定会平安的,三郎手下兵卒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在战场上,只要不被冲散阵营,兵卒皆听主将号令,这样的士卒已经算得上精锐。”裴昭某日无聊,看过严朗训练士卒,以后世的标准来看自然是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可现在已经算得上精锐。

    因为很多参军的士卒连左右都分不清楚,更别说在混乱里保持阵型了。

    他确实是个将才,至于是不是帅才,裴昭无法分辨。

    “你还会治军?”慕夫人稀奇道。

    裴昭摇头:“之前听三郎说过,阿母不必太过担心,三郎是将军,不必冲杀在前。”

    这话却是安慰慕夫人了,严朗不是主将,况且想积累战功,他必然要亲自上阵,斩落敌首。

    慕夫人摇头,她的儿子她清楚,严朗做不来那种躲在人后的事,这次是他第一次领导大型战争,严朗必然会全力以赴。

    第37章

    严朗出征之事很快传遍整个府邸上下, 虎和开俩人也听到了风声,虎向来心大,闻言也没多想, 开则有些惴惴, 往日安仲院那边说他们刑克六亲, 开从不在意。

    这年景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谁管你克不克亲啊, 但如今他进了三女君的院子,好好表现以后能有一个不错的前程, 他很怕三女君也信这些,把他和虎赶出去。

    开打了个冷颤,再见到裴昭时难免谨小慎微,本就不起眼, 一瑟缩起来, 倒像一个灰扑扑的小耗子。

    洗漱干净的俩人被领到裴昭面前,裴昭望着俩人,年纪都还小, 放在前世正是读书的年纪, 裴昭温和道:“不用拘束,你们这几年亏了身子, 也不必想着为我做事,暂且先养养身体。”

    说完,见俩人都有些不安,绿松也一脸不赞同,裴昭思索一番知道是自己待俩人的条件太优厚了, 虽然只是让两个孩子休息几日养身体,但在绿松他们看来, 俩人本就是奴仆,初来乍到不夹着尾巴做人就算了,裴昭还给了如此优待,若是真的人才就算了,不过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罢了,又何德何能架在他们之上,这很容易引起别人对俩人的敌视。

    “算了,你们年纪尚小,暂时先领一个扫洒庭院的活计吧。”裴昭无奈,虎和开欢欢喜喜地应下,“我们一定把庭院打扫的干干净净。”

    裴昭也笑,把锦帕铺开,一块块装点心:“拿着吃,这点心顶饱,我想你们刚来,也不太习惯这边的环境,怕你们不敢盛饭,吃完了就来找我。”

    裴昭塞东西的动作很熟练,虎和开都没反应过来,手上就多了一包点心。

    “这几日正是忙碌的时候,我暂且顾不上你们,等我闲了,便教你们东西。”

    “女君、女君真的要教我们识字?”开结巴道,脚下不自觉往前踏了半步。

    裴昭半蹲下/身,衣裙散在地上,虎和开之前从没想过裴昭真的会兑现诺言,也不抱期待,毕竟女君已经许了他们进内院,再奢求太多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不知足。

    “我说出口的话从不反悔。你们以为自己只是小童子,我随口说出的许诺不过是一句空话,是吗?”

    俩人立马摇头,脸上多少带着点心虚。

    “你们知道昔年有一国,君王寻了一贤相欲变法,法度已完备,贤相怕国民不信自己,贸然颁布新法会令国民抵触,就在城门放了一根巨木,说只要有人将巨木搬到另一个城门就赏十金。

    一开始大家都不信,唯有一人,试探着上去搬走巨木,贤相果然给了他十金,之后贤相欲要推行变法,大家都相信他,那个国家就此强大起来了。”

    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虎则完全不知道裴昭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

    “我们就是女君放在城门的巨木吗?”开问。

    裴昭失笑,她又不想招揽民心,学商鞅干吗,不过这么理解也暂时可以,以后再纠正。

    有的东西不适合一开始就抛出来。

    裴昭遥望着世子院落的方向,幽暗的黑眸因着两个孩子的到来,有了一点点亮光。

    “出去吧,有事就来寻我。”

    俩人离去之后,阳光从窗棂洒进来,裴昭看着他们的背影,本来就模糊出现的想法渐渐清晰,生活在严家的孩子勉强度日,有父母在侧的孩子苟且偷生,无父无母的孩子流落街头浑浑噩噩活几年,不知何时生,也不知何时死。

    她和严朗绑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严家对严朗不好不坏,那么她可以试着做一点动作,但最后名声最好大头落在世子妃头上。

    裴昭在书房待了一日,不许任何人进书房,写了烧,烧了写,总算理出一个可行的计划。

    ……

    第二日,早晨给李夫人请安过后,按照往日的惯例,裴昭本该早早退场,今日却一反常态迎上崔明静:“嫂嫂。”

    崔明静很有些惊讶,她这个弟妹,平日不爱说话,也不爱走动,性子淡淡的,往常都是她问一句,裴昭答一句,跟个闷葫芦一样,今日会来找她说话倒是奇了。

    “弟妹有事寻我?”

    裴昭点头,轻蹙娥眉,一股忧愁之态,令人望之生怜:“嫂嫂,三郎此去,我实在心有不安。”

    崔明静当即了然,武将上战场本就是常事,她自己见多了,严和出门她也稳得住,裴昭以前一直待在老家怕是没怎么经历过,如今心有惴惴再正常不过:“弟妹勿忧,三郎武艺最佳,身边部曲也是身经百战的,此战必定会得胜归来。”

    裴昭摇头:“嫂嫂你不知道,我心里怕的很,到底是战场上刀剑无眼的,若是伤了哪里可如何是好。”

    崔明静停下话头,若有似无的打量裴昭,裴昭今日来找她似乎不是专程寻求安慰的,不知道这弟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三郎出征在外,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自己在家待着又实在害怕,往日我看着有人为求家人平安舍粥济民。”

    就这事?

    崔明静无语,就这小事至于来找她说?裴昭自己去外面搭个粥棚,遣丫头来通禀一声就完了。

    看出崔明静不以为意,裴昭也不恼,依旧慢慢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我是个不成器的,这事情我一人办不成,只好来寻嫂嫂。

    我想着,我严家虽为北疆府主,若是独独只有我府舍粥,做事太独,也未免显得不将别家瞧在眼里,且昭前几日出门瞧着那些孩子在街头流浪实在心有不忍。嫂嫂心善,每至冬日总是会派人安济百姓,即是每年都要做的事,不若我们将其规范起来,成立一个济慈会,嫂嫂担任会长。”

    裴昭眨眨眼:“这成立济慈会,一来便是我找嫂嫂的心思,三郎远征在外,我总放心不下,舍粥济民也是积功德;

    二来嫂嫂担任会长,嫂嫂筛选入会人员,可邀各家女眷加入,但是必须有门槛,每月或每旬举行一次募捐,捐的多的,我们便为其扬名。丰城顶层的人物都在济慈会里,中下层想结交我们的,必然会想方设法入会,嫂嫂可举行公开拍卖,每次拍卖会捐赠最多的可加入一次济慈会的宴会,若嫂嫂觉得其人可以吸纳,便邀人入会,不可下次就不请那人便是,之后所得财物舍出六成便足够安抚百姓;

    三来如此善行,由我严府起头,严府声名更盛,对阿父也是一件好事。”

    崔明静看裴昭的眼神都变了,还以为不过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只当严朗娶了个花样子,没想到真要谋划起来也是不弱与人,聪慧不输儿郎,此举她能看出来的就有两个好处,若是成了,她就有源源不绝的财路,且这还不是一般的敛财,这是行善,于声名无损。

    其二这件事对严家最大的好处是名声,还是百姓实实在在看在眼里的名声。

    百姓如草,但世家若无百姓也不过是无根浮萍,有了这样的名声,民间声望在手,便如利剑,名声、语言都是可以逼死人的。

    严蛟为什么要抚育战死士卒的孩子?

    为了军心。

    “妹妹说的有理,

    还有她亲手组建了一个济慈会,在此之前从无人办过,也无人将规则划分的这么细致,只要办成她就是这一行的规则制定人。

    崔明静忽然觉得恐惧,裴昭能想出这个法子,若是来日她觊觎世子之位,怕是不好对付,但她不是蠢笨之人,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多虑了,裴昭若是有这个心思就不会把这事事无巨细告诉她,也不会先来找她将事情讲清楚,几乎把好处都让给她了。

    “嫂嫂,我这人往日在家不通庶务,最是不爱处理这些俗事,”裴昭赧然,微微低头,做出害羞的样子,“这件事可不可以请嫂嫂来帮我?”

    “好妹妹,些许小事而已,嫂嫂定然鼎力相助,”崔明静笑意更盛,裴昭既然表示自己不会参与济慈院的事,她也乐的顺水推舟。

    崔明静一改先前矜持风范,大方道:“你初嫁来,想必未曾见过北疆风景,嫂嫂名下有一庄园,风景最好,瓜果也甚为甜口,妹妹一定喜欢。

    只是这到底不是一件小事,嫂嫂还需细细思量几日,妹妹饶我几日时间可好?”

    “嫂嫂说的哪里话,本就是昭突然上门,叨扰了嫂嫂。”

    崔明静掩嘴一笑,地是许出去了,但是在没有看见好处之前她不会给裴昭。

    不过裴昭如此识时务,崔明静也不是小气的人,当即拉着裴昭的手,快步往院子里走:“妹妹是个爽快人,我甚是喜欢,以后可要多来我院子坐坐。”人还没到院子,就高声叫嚷起来:“院子里的人呢?还不快快把好茶端出来。”

    院子里立马热闹起来,裴昭还没缓过神,就见崔明静的两个丫头抬出一个漆器盒子,照裴昭看来那更像一个小柜子,崔明静含笑道:“妹妹打开看看?”

    漆器已经足够华丽,单那盒子便价值不菲,裴昭依言打开,盒子里是首饰,这不出她所料,只是光耳坠就有八对,更别提步摇、华胜、抹额之类的头饰了,全是金子打造,珠光宝气,晔晔照人。

    知道不收东西,崔明静不会安心,裴昭大大方方的收下了:“多谢嫂嫂。”

    “这哪里值当一个谢字,不过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罢了。”崔明静笑道,“妹妹喜欢,便是它的福气。”

    ……

    裴昭离去之后,崔明静笑意微敛,裴昭说的可行性很高,她确实很心动,不过这件事情崔明静还是要和严和商量一番才好做决定。

    她其实不缺钱,严和在外也有自己的产业,山水湖泽才是能传给儿孙的良产,财路不是她最先考虑的。

    裴昭说的没错,她是世子妃,想结识她的人多不胜数,以往各家贵妇若要结识谁,必要人引见。

    办了这慈济会等于她掌握了丰城所有贵妇的人脉,同时传递消息也更加便利隐晦,还有最重要的——名声!

    崔明静看不到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只是出于谨慎,决定多给自己几日的思考时间。

    第38章

    裴昭不担心崔明静最后反悔, 她会同意的,只是之后可能会长之位轮不到崔明静来坐,裴昭不是李夫人嫡亲媳妇, 说话先天弱了三分, 裴昭不能贸然找李夫人说这件事, 她必须得先告诉崔明静。

    崔明静一人做不了决断, 这不是一件小事, 她必然是要与严和商量再做决断的,崔明静能看清里面有多大的好处, 严和却清楚,这块饼,他们吃不下。

    如今北疆还是他父亲做主,严和就事事争先, 这是要干什么?

    因此, 这件事不能由崔明静来做,得交给李夫人亲自操持。

    但也不能这么火急火燎的去找李夫人,李夫人手上同样掌管着严蛟除了军需之外的财务, 严蛟所有的私产都由李夫人打理。

    严和思虑良久, 打算先和李夫人通个气,会长就暂时不设了, 崔明静命人先把框架搭出来,以观后效,裴昭说的天花乱坠,仔细思量这事也并非异想天开,不过很多时候看起来可行的计划, 认真实施的时候才会发现其中的问题。

    济慈会前景是很不错,可是再好的计划也不是每次都能按预期发展。

    ……

    毫无心理负担的在院子里宅了几天, 每日陪着慕夫人闲谈,又将严朗送她的百戏班子转赠慕夫人,慕夫人总算不再郁郁,裴昭这才松了一口气。

    每日闲在家里,日子过得飞快,崔明静那边还没有传来回复,她母亲的寿辰就到了,李夫人这次也亲自赴宴,慕夫人没有资格出席,因此这次宴会只有裴昭一人出席。

    严家去的人倒是很多,严蛟的儿女,其他支脉的夫人、郎君,因着人多,裴昭的牛车也被安排了人,是严蛟的女儿,行五。

    裴昭和她不如何熟悉,应该说她和严家的大部分人都不熟悉,严五娘裴昭也只是在给李夫人请安的时候见过,点头之交,俩人并没说过话。

    严五娘一身红绿间裙,颜色很是粉嫩,腰间打着两条璎珞玉坠,身上一件珍珠披肩,头上金步摇,耳坠明月珰,打扮的极其富贵,恍如神妃,光艳动人。

    两人实在不熟,严五长袖善舞,和裴昭闲聊了几句,路途倒也不觉无聊。

    入了崔宅,车如流水马如龙,崔家马夫今日也忙的够呛,来来回回指引着各家车夫停车,马车虽多,场景倒也不杂乱,井然有序停在门口,崔家的马夫会引着各府的车停在马棚。

    李夫人亲至,崔明静的母亲起身出门相迎,在影壁处迎了人,两方就亲亲热热说起话来。

    这种场合,裴昭等人是没有发言权的,崔家那边有个年轻女君笑吟吟和崔明静言语几句,随着崔明静的示意看向裴昭,年轻女君面露惊讶之色,崔明静招了招手,裴昭迟疑着上前。

    “明静早几日时,日日与我送信,我也仔细思量过三女君所谋之事,未曾想到三女君也是胸有沟壑,博学敏思。”崔明静的嫂嫂——罗绮颇为意外。

    裴昭不爱交际,来了北疆几个月,却只赴了一场宴,成婚之后更是深居简出,给人最深的印象竟是貌美,这对一个贵女而言可不是一个好的评价。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一个大家族的正室夫人,绝对不能只有美色,就算只有美色,也不能任此成为别人对她的第一印象,这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不过这次只看她给崔明静出的主意就知这人不是脑袋空空、腹无点墨的草包。

    罗绮微微笑了,崔明静特地带着人来见她,她瞬间了然崔明静想做什么,既然裴昭本身就有能力,夫君也爱重她,罗绮也不介意顺手帮一个小忙。

    先前裴昭顶着这个名声,崔明静也知道,但她当时和裴昭不熟悉,犯不着特意提醒交好裴昭,况且她平日也忙,裴昭的事在她心里无足轻重,如今不同,裴昭体现出自己的价值,崔明静自然会为她费心,这次她带着裴昭一一认识北疆上层贵妇,裴昭就不再是只有美貌的裴家娘子了,严朗是她身后的旗帜,崔明静也表明了她承认这个弟媳,裴昭还未生子,便在严家站稳了脚跟。

    罗绮挽着崔明静,严家一众小辈四散而去,裴昭也识趣,不打算硬往上凑,罗绮叫住裴昭:“三女君。”

    裴昭停住脚步,罗绮笑吟吟的:“三女君稍待,阿静刚才与我言,细节之处她却也讲不清楚,三女君若有闲暇,与我等同行可好?”

    崔明静含笑,裴昭恍惚一瞬,点点头,李夫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与同样注意到这边的崔夫人寒暄:“昭娘性子温婉,倒是与阿静相处的很好。”

    崔夫人也点点头,仔细打量着裴昭,按理这种打量是有些无礼的,不过崔夫人分寸拿捏的极佳,多一分则显得强势高傲,少一分又傲慢清高,正好卡在那个尺度上,只会让人觉得那是长辈对小辈的关心。

    “不算上次你与三郎成亲,我竟今日才得见三女君,”崔夫人往前行了几步,一手拉着崔明静,一手拉着裴昭,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竟是哪个都舍不得放手了,故作惋惜的对李夫人说,“如今倒是极其羡慕夫人了,有两个如此标志贤惠的儿媳。”

    众人皆笑,李夫人笑骂:“你这么说阿罗可是要不依的。”

    “这可要让夫人失望了,两位妹妹灿若朝霞,皎若明月,也不怪母亲喜爱,绮也欢喜得很。”

    裴昭安静微笑着当一朵壁花,罗绮这话音落下,又是好一番你来我往的夸赞,这些人讲话声音绝不难听,咬音拿字拿捏的极有腔调,一声声如玉珠落盘,并不聒噪,然就像鸟叫过急也惹人厌烦一样,无意义的吹捧同样令人不耐。

    好在这样无意义的社交活动没有持续多久,裴昭跟着崔明静和罗绮二人,今日是崔夫人寿宴,罗绮极为忙碌,身边人来来往往的没有一刻歇息,崔明静身为崔家女自然也是要帮忙的。

    罗绮留了裴昭,但这更像一种示好,罗绮和崔明静俩人认识的贵妇自然不是裴是之前给她引荐的那些还未出嫁的小娘子可以比的。

    这种行为自然是好心,任何一个人来看都会觉得崔明静待人至诚,对一个庶子的妻子都这样上心。

    裴昭淹没在人潮里,眼前是一张又一张精致而美丽的脸,裴昭垂下眼眸,她实在不喜欢这种场合,见了王夫人居然久违的松了一口气,等王夫人和罗绮说完话,轻轻撇了一眼这边,裴昭稍稍靠近崔明静轻声说:“嫂嫂,我母亲来了,我去寻她说说话。”

    “那好,昭昭也月余未曾见到母亲了,该是念的紧,快快去寻你母亲说话吧。”崔明静打趣,叫了身边的丫头送裴昭和王夫人。

    “多谢嫂嫂。”

    裴昭正要走,忽又想起一事:“嫂嫂,若事成,我先邀我母亲入会可好?”

    崔明静点头:“本就是你提出的念头,只邀你母亲这等小事不必问我。”还调侃了一句,“怎这般小心?”

    “虽是我提出的,后续一切事宜却都是由嫂嫂安排,况且这是公事,总不好因私费公。”

    “这算什么因私费公?”崔明静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很是满意,有个拎得清的弟妹总比事事掐尖要强的来的舒心。

    ……

    丫头引着她们去了僻静无人的地方,就悄然离去,裴昭和王夫人一路无言,王夫人侧头,裴昭气色和在家没有什么区别:“阿朗此次出征留你一人在府,最近日子过得可好?”

    “多谢母亲挂怀,府中一切安好,三郎行前,已安排妥当。”裴昭语气沉静,缓缓道,“母亲,我来寻你是有事相商,三郎此次出征,我实在心有不安,儿思虑多日……”

    裴昭陡然顿了一下,转头目不转睛看着王夫人,然后极其突兀地笑了一声,笑声短促,王夫人不明所以,于是她试探道:“我儿可是心中烦忧?”

    “不,”裴昭摇头,笑容一下淡了,“只是突然觉得没有必要和母亲绕弯子。”

    语罢,不等王夫人回答,裴昭又道:“我向世子妃提议成立一个济慈会,母亲参会吧。”

    “为何?”王夫人浅皱眉。

    她实在不甚了解这个女儿,所有人都认为裴昭如溪水一般一眼见底,她的夫君说裴昭心思浅,她的长子说裴昭心无城府,她的侄子也不认为裴昭有多么深厚的心机,就连她最小的一双儿女,在裴昭出嫁之后,也时常忧虑裴昭不能处理好身边事务。

    可王夫人从没这样想过,她觉得裴昭的傲慢比常人更甚,她的心思比旁人更难揣测,因为她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喜欢。

    没有欲望的人,怎么能抓到软肋呢。

    就如现在,她在与裴昭说话,裴昭浅浅勾着嘴角,那笑却淡的很,王夫人几次见裴昭,都没真正从她脸上看到带有情绪的笑。

    王夫人移开视线,垂下眼眸,很多时候,她都想和这个女儿亲近,但是裴昭令她无法亲近。

    裴昭也跟着皱眉,她很不喜欢把自己的话再三解释,不过发问的是王夫人,裴昭拿出了一点耐心:“母亲,你认为最快能和人攀附关系的是什么方式?”

    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王夫人心跳的快了些,她明白裴昭想要做什么了。

    女人,是没有自己的组织的,未出阁的少女或许会结社,但那种结社随着出嫁自然消亡,裴昭这次做的不一样,这是区别与政坛的另一种力量。

    “昭昭胸怀大志,吾不及也。”

    裴昭:“?”

    王夫人慢悠悠地说:“于儿郎言,若独身在外,一郡之地,同乡为友;一国之地,同郡为友。”

    第39章

    王夫人的话意思非常直白, 裴昭瞬间明了,她忽略了这个组织建立之后的政治意义。

    如果这个组织不是由北疆世子妃提出建立,那也无人在意, 但崔明静加入其中了, 严和也在背后支持, 李夫人过目了这个项目, 济慈会没有办法不打上标签。

    这不怪裴昭,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有在政坛混过, 行事之前,已经尽量缜密的思考是否有不妥之处,而政治从来远离裴昭的生活,考虑的时候自然没有太过深思, 王夫人今天的话, 如当头棒喝,令裴昭醍醐灌顶。

    裴昭发现,她做错了一件事, 不该一开始对世子妃许出利益的, 她们得到的已经足够多,她让步的太快了, 这会助长她们贪婪的心思,会将济慈会扭曲成一个权力的怪物,这样做的后果如何,她在后世已经看到了。

    裴昭恍惚出神,因为突发奇想, 因为身边多了两个孩子,她提出了这个想法, 可是她最开始并不是想弄出一个权力框架,而现在因为她的不严谨,贸然动作的后果逐渐显露出来。

    纯粹的好事是不能说服崔明静的,她也不能单独撇开严家,如果只是想做几天好事,那裴昭可以自己行动,但裴昭是想建立一个行之有效的组织,可以真真切切的帮到一部分穷苦的孩子,让他们免受饥寒,这个她是不可以自己去做的,所以她许出去了利益,事情发展到现在,一步步走下去好像和她的初衷已经不一样了。

    错误的开始,得不到正确的结果。

    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最开始就割让一部分利益,真的能满足那些饕餮的胃口?

    裴昭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一开始就表现出软弱,一开始就退让了一部分利益,指望割肉保全剩下的利益是不可能的,别人只会觉得你抛出的东西还远远不到你的底线,会更进一步的压榨。

    裴昭面色沉凝,这个项目从她说出那句话开始,就注定会沦为权贵手上的玩/物。

    “吾儿为何事烦忧?”王夫人奇道,在她看来裴昭如今正是该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会还有事心烦。

    “只是忧心之后济慈会的事宜。”裴昭摇摇头,这倒是个棘手的问题,左右济慈会还未建立,草创阶段,即使想要调整也来得及。

    只是要想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来说服崔明静,这倒是得细细思量一番,已经咽下去的肉让人吐出来,除非有更大的利益在前面吊着,或者有致命的威胁让人不得不放弃。

    裴昭轻声叹气,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一听是济慈会的事,王夫人聪明的不再多言,只笑着转了话题,言及家里的小女:“珠珠儿最近天天念着你。”

    “她这次未至吗?倒是没在母亲身边瞧见她。”

    王夫人抿嘴笑了笑:“哪能不来,只是花厅都是各家夫人、女君在场,她们小女孩待着也无趣,给崔夫人拜寿之后自去玩耍了。”

    “珠珠儿年纪小,爱玩也是常理。”裴昭无可无不可的接话。

    闲聊一阵,花厅那边就来人了,寿宴将开,仆婢请人回去。

    酒酣席散,崔明静留宿崔家,李夫人也没有多言语。

    ……

    北疆夜晚实在夜凉如水,裴昭院子里的仆婢早早睡下了,小院寂寂无声,夜间特有的潮气四下浮动。

    裴昭起身推窗,窗棂发出轻响,夜风徐徐而来,拂面而过,裴昭斜坐在窗边,心下烦忧。

    今夜是新乐守夜,裴昭只不过有了很轻的动静,新乐就醒了,缓步跨进内室,夜风穿过内室,呼啸而去,房内浅淡的香气变得更加浅淡了,若隐若现。

    背对着她的身影,新乐已经很熟悉了,深蓝近黑的夜幕在皎洁明亮的月光下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蓝,更接近那轮皓月的天,是带着银白的蓝色。

    今夜无星,显得那独坐楼台的人格外孤独。

    新乐悄声取下衣架上挂着的披风,熟练而轻快的盖在裴昭身上。

    裴昭肩上一暖,却没有回头,她知道来的人是谁。

    “女君夜起何不唤奴,晚间风大,女君身子单薄,若是着凉可怎生是好?”新乐忧道。

    裴昭没有回话,她抬头看着月亮,不知是否是错觉,裴昭总觉得北疆的月亮比在鲁安看见的更大、更明亮。

    见裴昭不语,新乐也习惯了,她的新主子有时候不爱回话,思及今日,仿佛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世子妃母亲的寿宴也没有任何意外,只除了世子妃留宿崔家……

    新乐念及此,又小心看了看裴昭的脸色,见她似有愁绪,新乐觉得自己懂了,她小心提着建议:“女君可是久未归家,思念亲人了?”

    裴昭摇头,裴家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与其说裴杞他们是她的家人,还不如说别院里的小娘一家人才更像是她的亲人。

    既不是思念亲人,那难道是想念郎君了?

    新乐认为这很有可能,于是她再次出言,试图宽慰裴昭:“郎君骁勇,又是君侯之子,手下部曲众多,女君无需过度忧虑,过忧伤身。”

    裴昭侧头,站在她身后的女子满含忧虑,比她自己还要关心她,裴昭不好明言自己的烦心事,索性跟着新乐的话往下说。

    “三郎未送信回来吗?”

    见裴昭终于开口,新乐心下一松,以为自己猜到了症结,她伸手替裴昭将披风理好,又摸了摸她的手,确定裴昭手是温热的,没有受凉,才徐徐道:“女君若是想念郎君了,可以寄信给郎君。”

    严朗出征还没有几日,裴昭也不至于将他出征之时的叮嘱忘了,听新乐这么一说,她也来了点兴趣,新乐轻声道:“奴去准备笔墨。”

    裴昭颔首,新乐快走几步,将砚台的盖子取下,里面有白日裴昭未用尽的墨水,铺开绢布,毛笔沾满墨,一切准备好之后,裴昭也坐在书案前,有些局促地提起笔,愣了许久,缓缓看向一旁的新乐,她不知道该给严朗写什么。

    豆大的烛火驱散了一方黑暗,新乐挑了挑灯芯,原本略显昏暗的烛光瞬间由明亮起来,裴昭犹豫许久,迟疑着将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写了上去,毕竟借口找的是为严朗祈福,只是当日她说的这话不敢说是十分的真心,却也不完全是假意。

    将事情从头到尾叙述一遍,等于裴昭自己重新又捋了一遍思绪,然后发现自己依然犯错了,她太急躁,想很快解决这件事,但是这种事情是急不来的,越急越容易犯错。

    之前她就是太急躁,想做就做,做的准备不够充分,以至于现在卡在这里不上不下,进退不得,她要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才能尽可能不犯错。

    写完信,时间已经不早,月至中天,夜色越发寂寂,新乐将书案收拾好,因着笔墨未干,绢帛直挺挺摊在案头,等明日笔墨干了之后再找人寄出去。

    “对了,明日将信送出去的时候去问问母亲那边有没有信要寄,还有跟着三郎出去那些部曲的家人,若有信,帮着一起寄出去吧。”裴昭正准备去睡觉,临睡前又想起这事,连忙嘱咐新乐,生怕自己遗漏了。

    ……

    翌日,新乐早早起身,先遣人去慕夫人的院子,询问慕夫人是否有信要送,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才拿着慕夫人的信件离去。

    信使拿到信之后随着后续运送粮草的部队一起出发,比平常走驿站要快不少,许多家里子弟也在战场上的世族也喜欢这么做。

    严朗此次为先锋,自然在前方战区,那信到他手上的时候不知道历经了多少艰难险阻,后方粮草到时,严朗正和卫先生聊天,俩人特地寻摸了一个僻静无人处,没想到刚巧有信使跟着粮草来了,叫人好找。

    “郎君!卫先生!家里来信了!”陈义寻了半天,总算寻到严朗,当即大声道,兴冲冲拉着严朗俩人就走。

    俩人猝不及防被陈义拉的一趋,差点没站稳,严朗还好,练武之人,下盘稳当得很,卫先生虽习武,不过略懂皮毛,自然不像严朗那般立的稳。

    “我说了多少次了,做人要稳重谨慎!你总是不听话。”卫先生恼怒不已,愤愤道。

    陈义当即连连点头,熟练道:“我知道了,卫先生你放心,下次我会记住的。”

    这话卫先生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陈义总是过耳不过心的,卫先生现在一见陈义这表情就知道这人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有心想再训斥几句,又实在惦念家里的信,只好暂且表下不提。

    陈义叫俩人的功夫,信使早就被一群人围着了,一群粗壮汉子,拿了信会读的也没几个,只好眼巴巴等着几个识字的看完信来给他们念。

    陈义三五下挤开周围的人,惹来好一阵叫骂。

    严朗的信是有特殊标识的,不需要他本人亲自来取,刚才陈义来的时候信使本就想直接把信给陈义,但是陈义跑的太快,信使话都没说完,他就跑了。

    闻言,严朗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陈义性子粗豪,这点他知道,如今倒是越发惫懒,脖子上的东西他当成摆设。

    第40章

    难得后方寄信来, 严朗懒得多管这摊子事,总归闹不出什么大事,索性接过自己的信就走。

    信使两封信叠在一起递给严朗的, 压在上面的是裴昭的信, 严朗在看到裴昭写的信之后眉头微挑, 想到裴昭那张脸, 想着回家他得好好督促裴昭练一练字。裴昭毛笔字写的一般, 字迹虚浮,无筋无形, 连孩童都比她写的好,和她那张春花秋月一般的脸实在不般配。

    心念转了几个念头,严朗下手很利索的拆信,看完之后却不见他脸上带笑, 反而肃着一张脸, 思忖良久,又将裴昭的信放下,他倒是没想到, 自己不在家裴昭就弄出一个济慈会来, 而且还有模有样的。

    揽权、获利、收名,一样都没落下。

    这样圆滑灵巧的心思, 若非裴昭将其中道理说透,严朗只怕还想不到那一层,这并非是他不聪明,而是在此之前,从没人想到将行善这件事和政治联系到这种地步, 他这时候倒是有些可惜裴昭是女儿身了,这般善谋, 若是儿郎,以后定有一番作为,裴家也再添一名麒麟子。

    严朗手指微动,他在想要不要把手上的一部分部曲交给裴昭统御,先前不知道裴昭的行事手腕,严朗出征之前,按照以往惯例,手上的所有事情是交给慕夫人管理的,裴昭只管内宅,若连内宅也不想管,那新乐自会代劳。现在裴昭这封信展露了她的才华,虽然处事还有些稚嫩,不过历练一番也不是不能成器。

    左右权衡过后,严朗提笔回信。

    ……

    对严朗一番纠结,裴昭完全不知,她还在思考要怎么处理自己留下的难题。

    总是闷在房中也想不出什么解决方法,裴昭干脆出来走走,她坐在凉亭里看鱼,不知是不是鱼的品种问题,池子里的鱼不大,最大的不过巴掌大小,身形细长如筷,很是矫健,领头的鱼身后跟着一群拇指长的小鱼,利箭一般在水中穿梭,浑身泛着银光,时隐时现。

    开和虎扫完庭院就没事了,因着这几天不再是以前饥一顿饱一顿的状态,好好吃了几天饱饭,身上没长多少肉,精神看着却好了不少。

    在院子里待了几天,俩人胆子也稍稍大了起来,知道裴昭不会无故处罚他们,既小心又大胆地走进凉亭,裴昭没有反应,俩人就立刻抛下心里那点胆怯,跑到裴昭身边的木栏边,学着她的样子看鱼。

    “女君,鱼有什么好看的?”俩人个矮,栏杆建的又高,踮起脚也看不见池面,只好跪坐在长椅上,趴在栏杆往下瞧。

    裴昭垂了垂眼皮子,鱼群追着鱼粮而至,追的急的几条撞在一起,溅起一阵水花,水面荡开阵阵波纹:“无聊而已。”

    上次参加完世子妃母亲的寿宴,崔明静倒是当着她的面暗示过她的母亲,也隐晦提醒裴昭不要着急,之后又留宿崔家,这几天更是见了不少人,世子妃那边暂时没有动静,裴昭低头望着两个小萝卜头,头发扎成两个小髻,发质细细软软的,脸上不似她初见他们一样脏脏的,身影依旧瘦弱,却多了几分生气。

    裴昭意兴阑珊地丢完手中鱼粮,随口问道:“这几日教你们背的书可还记得?”

    她也不知道别人是如何培养非世家的孩子,只能按着自己以往上学的经验来教,语文是必须要学的,算术也是,其他科目暂时不着急。

    开和虎连忙点头,裴昭又道:“今早教的还记得吗?”

    俩人神色一僵,为难蹙眉,这不是裴昭第一次过问他们功课,但每次都会给俩人很大的压力,因为他们不聪慧,就生怕因为自己而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他们很认真、很努力的去记了,但无奈知识好像不过脑一样,短短几个时辰之后就会全部忘记,如今倒是还记着,明天他们就能忘一半。

    “可会背了?”

    俩人迟疑着点头,裴昭没有教太复杂的东西给他们,前日教了他们写自己的名字,五以内的算数,并且暂时只有加法,昨日和今日教他们背诗。

    “记得怎么写吗?”

    开与虎当即面露难色,微不可察地摇摇头,颇有羞愧之色,裴昭见状反倒笑了笑,他们又没有书,如今写的字还是繁复的繁体字,早上教的东西现在记不全也是正常的:“无碍,哪里忘记了?”

    这时候有纸,不过质量不好,更多是用来当草纸,书写用的纸造价不比丝帛便宜,更有一些追求古韵的人家还会用竹简。

    裴昭知道造纸的步骤,但她不能拿出来,现在拿出来只会被世家将技术拢在掌心。

    书这个问题一时没有办法解决,竹简虽然易得,北疆也不是盛产竹子的地方,从南方运来的竹简价值比不上丝帛也差不了多少了,她如果拿书给他们,他们也保不住。

    俩人蹬蹬从房间拿出一个小沙盘,拿着柳枝在沙盘上写字,他们写的是一首诗,每一句都少了几个字,裴昭等他们写完之后,先拿过开的柳枝把他不会写的字填上去,又拿过虎的,把他不会写的字填上去。

    刚写完,云镜带着一个有几分眼熟的女婢过来,她记着这人好像是崔明静身边的丫头:“三女君安,世子妃邀您过去有事商议。”

    哪怕事情的发展不出她所料,裴昭也感到由衷的欢喜。

    虎和开放下手中削的光滑笔挺的树枝,安静退开,顿首立在角落,低眉顺眼的样子十足的恭顺。

    裴昭:“你们先把忘了的字再复习一遍,等我回来要检查的。”

    “是,女君慢走。”

    崔明静等在院子里,往日空旷的庭院廊下等着十来个人,来请裴昭的女婢轻声解释:“这是世子妃从底下抽调出来的人手,有各个庄子的管事,还有一些跑商的商人。”

    裴昭点头,崔明静一见她来,就笑开了,脸上笑意比以前还要真切几分,崔明静迫不及待地招招手:“昭娘,你总算来了。”

    “嫂嫂。”

    “昭娘,我这几日可真是忙昏了头,都来不及寻你。”崔明静人逢喜事精神爽,说话中气十足,透着一股飒爽。

    北疆夏天气候热,崔明静身上一层薄薄的纱衣,轻飘飘的,只能浅浅遮一遮风,洁白细腻的肌肤透过纱衣便若隐若现的展露出来了,就这样,崔明静额上还是出了一层细汗。

    “天热,嫂嫂怎的不在屋里躲荫。”

    “我哪里还坐的住,得趁着现在有闲暇将事情定下才好,不然再过一阵子,父亲点兵讨贼,人心思动,到那时再慌慌忙忙搭架子可没这么容易了。”崔明静拿出手帕拭汗,又道,“这几日我命人查过了,丰城乞儿不算多,城外佃户如今也能勉强过日子,不过战事一起,那可什么都说不准了。”

    “我想着最好还是先拿出一个章程,再过一段时间,北疆可就不如现在清静了。”崔明静意有所指,和阿莫的战争一触即发,但不知为何两边至今暂时没有发生太大的摩擦,偶有试探之举皆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

    北疆这边是能拖就拖,一下负担两场战争,他们囤积的粮草不够,徐宁派来的人也不可能直接把仗帮他们打了,于是北疆只能尽量打小仗,阿莫那边许是猜到了北疆的心思,派出的队伍都不多,更像是来试探的。

    “我命管事在前院收拾出一个院子来,以后济慈会的议事就在那里,一会儿我领你去看。”说着,崔明静侧头看着下方熙熙攘攘站着的人,“这些都是各处管事,昭娘有事吩咐他们去做就行了,你的为人,我最放心不过,这事先前我也没做过,我可就全指望你了。”

    崔明静言笑晏晏,看着亲切极了,哪怕猜到她可能有别的心思,裴昭也没有推辞,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提出建议是一时冲动之举,裴昭本想直接当个甩手掌柜,但这几天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事情很可能到最后不会如意,裴昭就在思考她要不要继续插手更多。

    而现在崔明静的建议直接在裴昭犹豫的天平上加了砝码,让她瞬间做出决断。

    她想、她必须把事情的把控权捏在手里。

    手下全是崔明静的人又如何,框架打好,后续他们想要调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逃避一件事很容易,可她自己放出来的野兽,自己也要承担后果才行。

    “嫂嫂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那可太好了,我也知道昭娘爱清静,本是不想烦你的,不过你也知晓,三郎出征了,君侯和世子也总不着家,府上各处都忙的脚不沾地的,大事小事一堆,耗的我头昏脑胀。这事又耽搁不得,这才寻了昭娘来。”崔明静似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昭娘也不必担心,等我手上腾出空来,必不会再扰你。”

    裴昭摇摇头:“嫂嫂言重了,本就是昭一时突发奇想,倒是让嫂嫂受累,昭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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