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戏长风 > 12、祸水(四)
    随着深秋最后一场冷雨落下,寒天初降,千山濯濯,凛冽的北风迅速刮遍整座阡州城。


    同北风一起悄悄穿过大街小巷的,还有与宸王府有关的传言。


    据说,世子爷金屋藏娇一位男美人多年,直到近日那男美人走丢,才被外人瞥见分毫。


    当时西街那场闹剧的见证者,也因此被问得不耐烦了,却又抵不过追问者的死缠烂打,只能一遍遍陈述事实


    ——男美人美得好似画里走出来的,披着破衣衫都赏心悦目,估计整个大楚都找不出几个这样的,也难怪世子爷宝贝得不行,藏了那么久。


    又据说,男美人失踪很久了,最近才回到阡州,不巧被万春楼的牧娘看中,竟是想要强行带回万春楼,幸好世子爷及时赶到,才没让那男美人遭了罪,受了殃,而世子爷也因此怒发冲冠,直接将牧娘斩杀在府中。


    又据说,连徐家也与此事有关联,还是徐文袁徐老爷亲自去赔的罪。


    只是世子爷惯来暴虐严苛,完全不顾及徐家面子,竟是让撑着把骨头架子的徐文袁在冷雨天走着回府。


    围观者皆言,徐老爷面带血污,浑身湿透,两股战战,何其狼狈,与之前一派富贵在上的模样全然不同,而且听说回去就大病了一场,差点儿没下来床,简直大快人心。


    综上种种,可见在世子爷心中,这位男美人分量极重,令人不免艳羡又好奇。


    只是宸王府何等地方,世子爷又是何等人物?旁人哪敢随意打听,故而只能作罢。


    不过没出几天,徐府管家在酒肆喝酒时,无意中透露了个消息


    ——那男美人单就一个城子,唤做城公子,确得世子爷宠爱,而且竟能当众唤世子爷表字,简直闻所未闻,连自家老爷都觉吃惊。


    众人一听,当即争先恐后将这段韵事一传十,十传百,连市集上的大娘们卖菜,都能有滋有味地叨叨半天,甚至还会添油加醋润润色,说得一波三折,精彩绝伦。


    眼看就要越传越离谱,郭宣郭将军突然开始着手调查流言一事,还真抓了几波人回去,并勒令众人不得再捕风捉影,以讹传讹。


    只是被抓的人本就没犯什么大罪,关几天便只能放了,最严重的也只要挨了几个板子。


    倒是此举一出,像是世子爷亲自下场证实了这位城公子在他心中的地位,众人不仅没加收敛,反而抱着法不责众和好奇的心思,愈发地好奇这位城公子,更有市井写话本子的先生,据此编写了一段瑰丽故事,引得一片叫好。


    “世子爷,你料的不错,稍微放出点消息,便能让阡州城热闹起来。”


    郭宣这日从外面回来,尚来不及抖落一身寒霜,便往小院赶,人还没进屋,嗓门已经到了。


    不过先走出来迎他的,是端了杯热茶的阿城。


    近些日子,郭宣和阿城大多时都在苏洛屿身边,抬头不见低头见,便熟识了些。


    阿城很安静,而郭宣往往吵闹,总念叨个不停,因怕自己说漏嘴,又嫌什么事都瞒着阿城麻烦,便和苏洛屿商榷后,将流言一事告诉了阿城,只是删删减减,该说的斟酌着说,不该说的一句不提。


    “话说世子爷,阿城那么聪颖,会不会猜出些什么,然后对我们不利?”那日,郭宣同苏洛屿商榷时,问出了心中疑虑。


    苏洛屿悠悠品了口茶,道:“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猜出来了又怎样。”


    郭宣还是觉得不妥,追问:“那万一呢?”


    苏洛屿却抿唇笑了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但眼眸中却露出一丝杀意,道:“那岂不是正好,到时候围困帝都,便拿他祭旗。”


    郭宣倒吸一口冷气,不再替自家主子担心,而是替阿城担心起来。


    其实这些日子相处,郭宣对阿城虽仍有防备,但阿城肉眼可见的温顺体贴,真挚善良,拿他两当家人对待,尤其自己骗他比自己大后,阿城甚至当起了哥哥。


    前几日自己受伤,就是阿城照顾的,还去厨房给自己拿蜜饯吃,自家主子可想不起这个。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不是他家主子,做不来毫无动摇,冷血无情。他甚至觉得,如果阿城再也想不起来自己的过往,不变回令人胆寒的寒虓,一直做宸王府的阿城也不错,自己也能多个哥哥。


    “想什么呢?都发愣了。”


    阿城见郭宣火急火燎地进小院,又在看到自己后愣住,还愁眉苦脸起来,便上前抬手在他面前挥挥,有些担忧。


    “他能想什么?无非是给的银子又花光了,又开始琢磨要钱的法子。”不待郭宣自己回答,苏洛屿走了出来。


    郭宣回神,顺着苏洛屿的话头问:“那世子爷给吗?”


    苏洛屿正要拒绝,但阿城朝他使了个眼神,于是变成了一句:“看你事做的如何,再决定。”


    郭宣闻言一喜,抓过阿城手里热茶一口闷了,笑吟吟地与两人回屋内。


    “和世子爷料定的一样,现在整个阡州城都知道你们两的事了。试想,一贯冷血无情的镇远军主帅,竟也会金屋藏娇,甚至为了美人斩杀万春楼的牧娘,又折辱名头不小的徐文袁,任谁都会好奇的。”


    郭宣说着不忘从桌上顺两块点心往自己嘴里塞。


    “而我又刻意演了出戏,表明自己王府的事不足外人道也,这样反而激发了众人更强的好奇,让此事得以广传。”


    苏洛屿听着没什么兴致,侧头看向阿城,见阿城倒是很认真地在听郭宣讲,并会时不时点下头。


    苏洛屿不由笑笑,问:“阿城,如果是你,你会好奇吗?”


    阿城回头看向苏洛屿,摇摇头,道:“不会,竟然对方已经出面制止,那么便要尊重他人,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阿城说得诚恳,苏洛屿起了逗弄心思,侧头靠近阿城,耳语道:“但是阿城以前可不这样,只要我一出远门回来,就会向我身边人打听种种,连多看了谁一眼都得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阿城闻言一愣,又蒙又羞地看着苏洛屿,露出点不可思议的表情


    ——自己以前竟……竟然是这个样子的吗!


    郭宣看着自家主子又对阿城使坏,已经见怪不怪,等自家主子逗弄够了,开口禀告正事:“世子爷,今日我之所以这么急赶回来,是发现罗家的人也在打听这件事,不仅专门派人去徐家看了,还派人回帝都和江南去查。”


    苏洛屿一挑眉头,道:“罗彬行事,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和愚蠢。”


    郭宣直言:“可不是吗,还好我早就按世子爷吩咐给帝都和江南递了信函,做足了准备,他罗彬能查到的,自然是我们想让他查到的。”


    苏洛屿抬指敲敲桌面,却叹了口气,道:“这样的对手,甚是无趣啊。”


    郭宣已经无数次听到这话,两眼偷偷翻了个白眼,随即起身告退,顺便又摸了块糕点。


    阿城见状,起身将整盘糕点给了郭宣,郭宣欢喜地带走了。


    “真是饿死鬼投胎啊。”苏洛屿看着郭宣身影,啧了声。


    阿城坐回来,给两人斟了茶,道:“能吃是福,自己很容易就能开心,又好养活。”


    苏洛屿闻言不由苦笑了下:“他可不好养活。”


    阿城疑惑地看着苏洛屿,毕竟一位镇远军主帅的裨将,军权在手,位高权重,却依然能满足于单纯而简单的口食之欲,难道这都不算好养活吗?


    “我说的不好养活,是他小时候。”苏洛屿抬手比划了下,道,“我捡到他的时候,他才这么大,话都说不了,只知道哭,烦得很。”


    阿城当即来了兴致,笑问:“那仲默是怎么将他养大的?”


    他很想知道,苏洛屿这般性格的一个人,是怎么将一个婴儿拉扯大的,想必又疼爱,又烦恼,虽然鸡飞狗跳,却也烟火气十足。


    而非现在宸王府这样,压抑而冷漠,陌生而疏离,完全不像是一个家。


    “我怎么活,他就怎么活。”


    苏洛屿的目光开始有些遥远,也不再细细品茶,而是仰头一口入喉。


    “他跟我没过几年好日子,刚进私塾学念之乎者也,便随我去了北境,然后他就一直病,有一年我都以为他要死了。”


    听到这里,阿城已经收了笑。


    那怕苏洛屿不再往下说,他也能猜到当年有多难。


    十一岁因变故离开庇佑,从锦衣玉食的世子变成荒凉北境一个普通的微末军官,孤立无援,还要照顾一个半大的孩子,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阿城不由想到那场让他压抑到窒息的梦,无边无际的荒原,旧宅中惨死的夫妇,唤自己兄长的可怜女孩,还有那个想要挽留点什么,最后却一无所有的自己。


    那股绝望的无力感再次揪住阿城的心,让他有些喘不过来气,所以他真的很难想,当年十几岁的苏洛屿,要怎么度过那段北境岁月,尤其郭宣病重之时,那般滋味估计苏洛屿这辈子都不想再尝。


    阿城看向苏洛屿,心里难受得不行,肩膀也跟着塌了下来。


    “阿城,你是在心疼我吗?”


    苏洛屿伸手,托住阿城的脸,轻轻摩挲,语气无限温柔。


    “都过去了,现在你们都陪在我身边,我很满足。”


    阿城想要说什么,但喉头已经哽咽,便只能将脸靠紧苏洛屿的掌心。


    无端的,他又想起之前那个让人窒息的梦境,只觉强烈的无力感再次揪住了自己心。


    “都过去了,不用介怀,你看现在的郭宣,比谁都壮实,跟堵墙似的。”


    苏洛屿耐心安慰,却不想,阿城的眼睛反而变得湿漉漉的,满是委屈。


    苏洛屿知道,他这是在替自己委屈。


    啪嗒一声,眼泪从阿城眼角无声滑落,落在苏洛屿的掌心。


    苏洛屿只觉这滴泪滚烫,滚烫到自己的手掌仿佛就要被烫穿。


    他是一个讨厌眼泪的人,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并没有任何厌恶情绪,甚至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下阿城的头以作安抚。


    阿城愣了下,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向苏洛屿。


    苏洛屿以为是哄好了,对他笑了笑,想要说些别的。


    但下一刻,阿城的眼泪却像是决堤了般,止不住地往外流,苏洛屿见状,有点一筹莫展,便伸手不停地抚摸阿城脑袋,不再多言其他。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