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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停电

    球员一号和球员零号

    “我不是都说过了吗?我最后一次听到容之的消息是今年二月份, 这姑娘过完年,偷了家里的钱,一声不吭就跑了。”满脸透露着不明注射物痕迹的中年女人越说越激动, “谁骗人谁死全家!”

    闻言,简沉和霍无归脸色都是一变。

    女人说这话的时候, 似乎是忘了, 自己的女儿确实已经失去了生命。

    “这丫头说死就死了,我这个当妈的比谁都难过!”蒋璐叹了口气, 伸手抹掉眼泪道, “她还没嫁人呢, 我还没当外婆呢。”

    简沉面带惋惜, 一脸诚恳地倾听, 是不是应上一句:“嗯, 是的,姐你辛苦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姐别哭。”

    简沉长得面善,那声安慰在蒋璐心头显得格外真挚。

    “当初, 我们给容之找了不少好活计, 也给她介绍了好几个有钱人家做对象。”这个好像刚从美容院出来的女人, 刚皱着眉哭了一嗓子, 仿佛想起自己才做的美容, 顿时收起了表情,绷着脸小心擦拭眼泪,“可谁知道这丫头心气高啊!她看不上!”

    这样说好像还不够, 蒋璐又一把抓住简沉的手, 哽咽着道:“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年初给她说了个人家,二十多岁,大专毕业,现在跑大车,一个月赚万把块钱,多好啊,她说不光看不上,还偷家里的钱跑了,我苦命的女儿啊!”

    简沉端坐在蒋璐略显局促的小沙发上,不知所措地抬头,悄悄向霍无归求助。

    “蒋大姐,您先别哭。”霍无归蹙着眉,生硬地蹲下,安慰般拍拍蒋璐的手背,“您能跟我们说说,容之平时都接触些什么人,做什么事吗?”

    他们这次来沈容之镇上的老家,除了走访沈容之生前的遭遇,另一个目的是探究那些药的来源。

    一个十九岁的女生,生命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用来孕育,这极大程度限制了沈容之的生活范围,最可能接触到的人还是自己的父母。

    “我哪知道她能接触到什么人啊。”蒋璐把纸巾捏成一个尖头,小心翼翼地避开妆容,擦了擦眼泪,“死丫头早就把我们电话早就拉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简沉见此路不通,神色微黯,不动声色地换了条路:“那她在学校里呢,您知道她交过什么朋友吗?”

    “你们怎么对这些缠着不放啊?”蒋璐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反问简沉,“你们警察不去找杀我女儿的凶手,特意从海沧跑到我家,缠着我问这些干嘛,是找不到凶手想从我女儿这找错了?你们警察怎么这么多天了还是一帮草包?”

    “哪有。”简沉自问不是警察,对蒋璐的指责和谩骂充耳不闻,置身事外道,“您是沈容之的母亲,你提供的线索对我们来说都至关重要,她在学校发生过什么异常之类的,都可以跟我们说说。”

    蒋璐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挥手道:“她没去学校!死丫头听话得很,平时一直在家呆着,没我的允许根本不会出门!她去哪儿认识人!她能认识的人,有哪个我不认识!”

    ——没我的允许。

    蒋璐的话听起来没什么毛病,可细想之下,一个真的听话的姑娘,怎么会一声不吭离家出走,还去了夜总会出台,甚至怀孕生产多次?

    简沉脸色波澜不惊,迅速垂下眼,惋惜道:“这么乖的女孩,怎么会……”

    “就是啊!”蒋璐疲惫地按着太阳穴,“我的乖女儿啊!就这么死外边了,你们不抓到凶手我去哪要赔偿金啊!”

    “走之前我想看看沈容之的房间,可以吗?”简沉打断她惺惺作态的哭腔,瞥了一眼客厅后的走廊。

    蒋璐犹豫片刻,起身道:“可以,但你们也别嫌乱看不上,我们小县城不像城里,条件一般。”

    她走了几步,拉开门,一个灰扑扑的房间露了出来。

    双层床的下铺睡着一个少女,堆满杂物的上铺像是沈容之曾经的床铺,天花板上还贴着几张明星海报。

    除了过分破旧以外,就是个普通少女的房间-

    “所以看出什么了吗?”霍无归朝简沉碗里丢了一块生皮,“蒋璐说的那些话。”

    简沉看着碗里的猪皮皱了皱眉。

    这里是海沧下属的长德县城,县里最出名的特色美食,就是生烤猪皮,将刚刚宰杀的猪皮直接放在稻草上炙烤成金黄色,配上酸辣的蘸水。

    简沉吃不惯,又不好意思在霍无归请客的桌上把他亲自夹的肉扔掉。

    霍无归瞥了眼简沉,伸出筷子若无其事地夹回那块生皮,丢进嘴里:“不想吃就别勉强自己,吃排骨。”

    “我在想,蒋璐满嘴没一句实话。”简沉这才动筷子扒拉起碗里的米饭,“她说自己还没当过外婆。”

    沈容之明明早就有过生育史,蒋璐又怎么可能没有当过外婆?

    霍无归换公筷夹了最大的一块排骨,犹豫了一下,放进简沉盘子里道:“还有呢?”

    “她说,是因为要给沈容之介绍有钱人做对象,沈容之才跑的。”简沉咔吧咔吧地咀嚼一块脆骨,咽下去后才继续道,“这也不对。”

    口味鲜香的排骨显然很合简沉口味,他又夹了一块,含糊不清地说:“沈容之的房间非常破,可以看出她们家并不属于可以轻易认识有钱人的阶层。而且蒋璐给自己的脸做了那么多整形,沈容之的脊柱畸形却半点没管,她显然从没有给女儿的未来做考虑。”

    霍无归点了点桌子,提醒简沉最重要的一点:“她说沈容之没有读书,没有她的允许也不能出门。”

    一个不被妈妈允许出门的女孩,怎么会才19岁就有了生育史,又怎么会拥有买到违禁药品的渠道?

    “之前,你说沈容之的三个妹妹也都有生育史。”简沉放下筷子,抬头看向霍无归。

    霍无归点头:“是她们所在的辖区,一个老治安警说的,蒋璐对此矢口否认。”

    盘子里已经只剩一块排骨,还有几块伪装得体的老姜环绕着它,霍无归的筷子朝着排骨伸了过去。

    “有没有一种可能。”简沉举起筷子,也朝着排骨伸去——

    下一秒,霍无归硬生生调转筷头,夹了块姜,丢进嘴里,目光坚定地看着简沉。

    简沉心满意足地夹起排骨,送进嘴里。

    霍无归淡淡地接上了他那半句话:“有没有一种可能,蒋璐真的没有做过外婆,但她的四个女儿都做过妈妈。”

    简沉吐出一根骨头,肯定地说:“我也这么觉得,但我们刚刚看过沈容之的家,我不觉得那个家的拥挤程度适合养胎。”

    “那你认为,她的四个女儿更可能在什么地方养胎?”霍无归挑眉,给简沉倒了杯解腻的茶。

    “沈容之真正的老家,正德村,距离县里两个多小时车程,山清水秀,风景宜人,没有发展旅游和其他扶贫产业,几乎没有外人会去。”简沉三两口喝光了一杯茶,悄悄把杯子朝霍无归推了推。

    “很适合蒋璐用来出售女儿们的子宫。”

    他冷声得出结论。

    霍无归给空杯蓄满了茶,重重放下水壶:“趁天还没黑,走。”-

    “还别说,刚刚那家餐厅,除了排骨别的都难吃,但就这茶,真好喝。”简沉捧着保温杯,坐在招待所里,吨吨吨倒了一杯热茶出来,眯着眼喝得一滴不剩。

    保温杯里,是他是三个小时前在长德县城那家小餐厅里灌的一整壶茶。

    霍无归的声音从招待所的小厕所里传出,被水流冲得有些模糊不清:“那是我自己带的宋种。”

    他平日里喝惯了好茶,加之第一次和简沉一起出差,有意无意挑了饼贵,且贵得还算低调的好茶。

    简沉手一哆嗦,险些把手里的保温杯盖打飞出去,热茶洒了一手。

    “砰——”霍无归猛地拉开洗手间门,平日里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神露出不易察觉的紧张,“没事吧?”

    他仓促围了一条浴巾,头顶是刚刚打上去的洗发水。

    如果不是因为正德村实在是太过偏僻,整个村子也只有一个招待所,海沧市优秀企业家之子,海沧市北桥分局最不担心经费的男人,说什么都不会住这样的地方。

    简沉抬头打量了一眼霍无归的尊容。

    结实的胸肌沾上了水珠,正顺着精悍的鲨鱼线流向腹肌,坚硬的短发被打湿后依然不肯趴下,配上小招待所的塑料拖鞋、古早的黄色木门,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原始的帅气。

    简沉尴尬地挪开目光,摸到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没事,差点洒了您金贵的茶而已,去洗吧。”

    下一秒,电视机里传来清晰、响亮的叫声。

    房间里仅有的两个人猛地转过头,盯着电视屏幕,又迅速别开了目光。

    “这是什么!”作风严谨的霍队率先发问。

    “一些……乡下确实会给电视机加装信号接收器……可以看到……平时看不到的频道。”拥有多年乡村生活经验的简沉故作沉着地为他解答。

    霍无归目光无处安放地看着简沉,半晌后问道:“怎么还不关电视?”

    电视机里,篮球训练的声音越发响亮。

    男运动员正一手带球上篮,伴随着女运动员的叫喊和防守,产生了一些肢体冲突,随后成功正中靶心,完成了一个投篮的大动作。

    简沉反复按了几遍遥控器,一脸平静道:“坏了。”

    刚开完机,常年没人使用过的遥控器就完成了回光返照,陷入了毫无应答的死寂。

    为了防止住户盗用酒店的电源,电视机插座被上了锁。

    现在想关电视,恐怕得喊前台上来开锁、拔插头。

    霍无归那张八风不动的脸表情紧绷,咬紧了臼齿,朝简沉的方向走去——

    停在了电视机前,伸手摸到电视机下方的按键上,胡乱按了一通。

    电视屏幕一黑。

    霍无归刚要松一口气,画面又亮了起来,男女混合双人篮球,变成了男子双人篮球赛,球员一号和球员零号形影不离,不分你我,你中有我,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友谊赛。

    “啪!”霍无归一把将房卡抽了出来,断了电的房间陷入一片漆黑。

    简沉在黑暗中眨了眨眼,尚未适应黑暗的眼底刻着刚刚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

    霍无归背对着他,耳根通红。

    简沉心道,换台之前,怎么没见霍无归脸红。

    作者有话说:

    此时,一名霍姓队长还不知道自己暴露了一些什么。

    篮球赛的梗来自之前看的科普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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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药方

    “专业英语有没有说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你昨晚睡得很好?”霍无归满脸嫌弃地推开一扇老旧窗户, 闪身避开合页转动带起的灰尘。

    简沉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我小时候住我爸的农场里,被子昨天给刚生下来的小羊羔盖过, 今天就给我盖。”

    霍无归平日里纹丝不动的脸略有震惊地看着简沉:“能睡着?”

    “能啊。”简沉笑了笑,抿唇给霍无归看, “你看, 这里有个洞,你知道怎么来的吗?”

    他天生薄而下沉的嘴角, 抿起来时能在下唇看见一颗小痣。

    霍无归记得那颗痣, 那颗十七年前并不存在, 一度让他以为自己找错人了的小痣。

    “怎么来的?”他克制住强烈的好奇心, 尽量平静道。

    “我们第一年养鸡的时候, 冬天我爸怕把小鸡苗冻死, 就赶进我屋里和我一起睡。”简沉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半夜被小鸡啄了一口。”

    霍无归伸手从他嘴上摘掉烟,沉默着扔了个小盒子过去:“抽这个吧。”

    简沉看着烟标一愣:“你把孝敬老丈人的软中华偷给我了?”

    “什么老丈人?”霍无归莫名其妙道,“我爸给我几条软中华, 我又不抽烟, 特意给你带的。”

    “对啊!那是留给你孝敬老丈人的!我可没有女儿嫁给你!”简沉说归说, 已经麻溜点上, 深吸了一口, 顺手将整包都塞进了自己口袋里。

    反正到时候抽不到烟的是霍无归的老丈人,关他简沉什么事。

    “霍警官,简法医?”一支烟还没抽完, 门外响起了极轻的敲门声。

    简沉草草套了件宽松的T恤, 趿拉着拖鞋拉开门道:“您好, 您是?”

    门外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戴了副有些死板的眼镜,看起来和这个小山村并不那么兼容。

    青年悄悄避开二手烟,清了清嗓子:“我是正德村诊所的医生,余勤,村支书喊我来接待你们的。”

    正常来说,霍无归应该联系的是正德村辖区内的民警。

    但一来这村里最近的派出所就在镇上,和他们能掌握的信息也差不了太多——

    否则蒋璐又怎么可能把犯罪地点选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小村。

    其次,对于他们要了解的内容来说,比起民警,村诊所的医生才是更有可能的知情人。

    “余医生看起来很年轻,是本地人吗?”霍无归跟着余勤出了招待所,有意无意地问了句。

    “不是。”余勤推了推眼镜说,“我是五年前来这儿的,本来只是来村诊所半年任期,不过后来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小村,就一直留了下来。”

    清晨的小山村,天才刚蒙蒙亮,霍无归打开手电,替简沉照着前路,沉声问:“那你知清楚蒋璐和她的六个女儿这一家子吗?”

    “你说沈家啊,当然记得,村里就只有她们一家有年轻女孩了,他家今年才搬到县城的。”

    这个小村实在太小了,大部分人口早已远走高飞,还居住在村子附近的所剩无几,就在镇上偶尔回来的这一家人实在让人记忆深刻。

    余勤像是对这家子很熟悉的样子,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她家二妮死在海沧城里了,我年初还见了容之一次呢,她那会看着挺好的,精精神神的,怎么就死了呢?”

    霍无归瞥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八卦的语气里咂摸出点什么来:“她家的女儿们没找你看过病吗?”

    “看病?”余勤摇了摇头,笑道,“都是小姑娘家家,能有啥大问题,最多就是偶尔头疼脑热,蒋姐来拿个散列通。”

    霍无归不置可否地转了转手电,指着路一侧的白色小楼问:“这是你们诊所吗?”

    正德村人口不多,山间又雨水充沛,汛期一来什么房子都经不住雨水和山洪的侵蚀,久而久之村子里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物。

    只有这栋小白楼门口还是干净敞亮的玻璃门,白炽灯都比别家的亮堂不少。

    “对的。”余勤骄傲地点了点头,“我每天早上都起来擦玻璃、打扫院子。”

    霍无归顿了顿,转头朝着诊所走去:“那余医生应该不介意我们进去看看吧,一会再去走访其他人家可以吗?”

    “啊——?”余勤像是没反应过来,楞了一下才犹豫道,“但是诊所里没什么好看的……”

    这小诊所和城里的并不尽相同。

    比起独立的诊所,这里更像一个糅杂了各种东西的门面,前面是简单的挂号收费处,后面就是输液室和药房,里侧的封闭小办公室还有两张理疗床、一堆中医针灸的瓶瓶罐罐。

    门口屋檐下堆着需要晾晒的草药,等着雨季过了拿出去晾晒,楼梯往上看起来就是余勤的个人生活区域了。

    简沉颇有些熟门熟路地溜达进去,睡足了觉的眼睛透出清亮的浅琥珀色,好奇地半蹲下,拈起地上散落的中药问:“余大夫还懂中医?”

    “没有没有。”余勤猛然摇头,解释道,“都是一些简单的方子,不算懂。”

    简沉刚想伸手拈起一块干透了的当归,霍无归就伸手钳住了他的手腕:“别乱摸,摸了我还得花钱买。”

    “……?”简沉侧过头,若无其事地打量他一眼,“为什么我摸了是你花钱买,我自己买不行吗?”

    霍无归一怔,才发觉自己下意识将简沉划进了保护范围,立刻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我是你领导,你动了老百姓的东西,当然是我负责。”

    “没事没事,可以动的,我们自己也不讲究这些。”余勤见两人气氛有些紧张,立刻从中调和道,“您二位自己参观一下,我看着天一会要下雨的样子,我去楼顶收一下晒的草药。”

    说完,余勤小跑着冲上了二楼。

    一楼的诊室里,顿时只剩下简沉和霍无归两个人。

    简沉顺着贴了洁白瓷砖的输液室一路溜达,绕过收费台,钻进了放着理疗床的小办公室里,突然拉开余勤办公桌的抽屉,翻出了本什么,当即坐下读了起来:“霍队,你来看这个。”

    霍无归快步走过来,俯首撑在简沉上方:“什么?”

    简沉指了指账本,上面是几行龙飞凤舞的字:“这玩意不对劲。”

    “我不是医生。”霍无归冷着脸道,“看不懂你们的暗号。”

    他有些搞不懂,简沉明明是个法医,怎么会也对医生的草书无师自通。

    “不好意思。”简沉嘴角勾了勾,微笑道,“上面写的是叶酸、□□、地塞米松、氯雷他定,还有,门外那堆等着晒的草药,是附子、仙茅、巴戟天和仙灵脾,几乎都是孕妇调理吃的药。”

    那可不是一星半点的量,而是整整一箩筐,够一个人吃到生出个足球队了。

    这个村子,常驻的年轻女性,只有沈容之这一家子。

    可诊所里怎么会进购这么多孕妇才需要的药?

    楼上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霍无归下意识压低身子,将简沉半罩在怀里,片刻的沉默里,只剩下两个人极轻的吐吸声。

    “这个医生不对劲。”简沉翻了翻账本,笃定道,“农村最常开出去的抗生素、退烧药、止疼药,他这里几乎没有什么记录,相反,很少有人需要的药他却准备了不少。”

    按照医生的说法,年初蒋璐就带着女儿们彻底搬到了城里,那么村里留下更多的应该是中老年人。

    他的采购清单和账本,和实际的需求完全不符合。

    “霍队长,简法医,我收好药材了!”二楼,余勤的声音从楼梯间里传来,一点点朝着两人靠近。

    霍无归脸色一僵,不由分说地拉着简沉起身,朝门口走去:“先把证据拿走,回去再看。”

    简沉在余勤的脚步声中小声问:“霍队你紧张什么,难道还打不过一个医生?”

    霍无归冷冷瞥他一眼:“你也是个医生。”

    “霍队的意思是你打不过我?”简沉眯起眼睛,心满意足地发问。

    “我的意思是,你别拖后腿。”霍无归伸手按着简沉嶙峋的肩胛骨,将人朝门外推去。

    “嘶——”

    诡异的声音突然在密闭的诊室里响起,紧接着是房门落锁的“咔嗒”声。

    霍无归瞳孔一紧,猛然抬头,发觉理疗室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余勤从外面反锁上了。

    “嘶——”的声音还在诡异地传出,他抬头迅速看了一圈,确定声音的来源是自己的头顶。

    霍无归当机立断,踩上理疗床,双手扒住头顶的通风口,结实精悍的肌肉猛一发力,将通风口的百叶窗扒了下来——

    头顶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夹层。

    这应该原本是二楼的一个房间,被余勤在楼板间做了个通风口作为伪装,方便在两层之间传递物品。

    一个身体正常的健康人,想从二楼下到一楼,只需将身子探下来,踩着桌子就行,但想从一楼上去,就需要梯子了。

    然而霍无归扫了一眼,毫不犹豫用十指紧抓着通风口的边缘,宽阔的肩背骤然绷紧,靠着强劲的核心力量,双腿凌空一个倒钩,腰腹绷出紧致的肌肉,踩着二楼楼板,将自己拉了上去。

    “真不是个人……”简沉呆滞地看着霍无归,正在思考自己该如何上去。

    “等等!”霍无归刚落地看清四周,立刻一声低吼,“先别上来!”

    二楼狭小的空间里,门同样被反锁着,看来刚刚余勤不是上楼收拾药材,而是来了这里。

    旁边的柜子里,堆满了没有写明标签的各色药品,其中赫然就有和卢洋胃里发现的药物一模一样的白色片剂。

    地上,一个半人高的气罐被拧开了阀门,正在朝外“嘶嘶”漏气。

    “专业英语有没有说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霍无归盯着罐子,高声问道,“S—e—v—o—f——”

    不等他说完,简沉一脚踹开被反锁的诊室门,骂道:“七!氟!烷!快下来,你不要命——”

    结实木门轰然倒下的同时,一块浸透了不明液体的湿抹布覆上了他的口鼻。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向专业英语臣服的一天啊小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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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大火

    “阿夜,我会送你一个生日礼物。”

    “呼——呼——呼——”

    简沉的脑海里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 不管胸膛如何起伏,都好像没有任何氧气流进血液一样。

    极为刺激的甜味涌进口鼻,钻进每根神经, 紧接着,撬棍敲击在铁皮上的声音响起。

    “呛啷——”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划破耳膜, 烙印在脑海深处。

    十七年前的冬天, 男人的脚步声、呵斥声、一片混乱中孩童的哭喊声,错综复杂的记忆在瞬间涌入脑海。

    简沉猛烈喘息了几口, 仿佛想在现实和梦境之间挣扎着回到正德村的小小诊所, 回到和余勤对峙的现场。

    然而强烈的甜味混合着刺激的气味再次侵蚀着大脑。

    时隔十七年, 他好像再次闻到了乙/醚的气味……乙/醚!

    昏迷中, 简沉紧闭双眼, 失去十七年的记忆骤然席卷而来。

    “起来, 今天轮到你了。”中年男人阴沉的嗓音在狭小的囚室里响起。

    时值初冬,逼仄阴暗的小屋里,两个孩子身着单衣,小屋的对角线里,还有一具腐烂到皮肉脱落的尸骨, 斑斑白骨从掉落的腐肉下苍白地浮现。

    九岁的孩子蜷缩在墙角, 像是已经熟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样, 顺从地爬了起来。

    简沉一时间有些错乱。

    他很确定, 那个九岁的孩子是十七年前的自己, 但这跨越十七年的记忆又好像太过遥远,以至于他仿佛置身事外一般,看着那个孩子起身。

    九岁的他苍白着脸, 以一种超乎常人的镇定望向身边的少年, 轻声道:“阿夜,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会送你一个生日礼物。”

    被称作阿夜的少年抬起头,噙满泪水的双眼通红地看着他。

    门口,传来中年男人的骂骂咧咧:“快出来,不要让我喊你第二遍!”

    撬棍再次敲击铁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魔鬼!有本事你冲我来啊!”

    “小沉,别去!”

    屋里那个大一些的少年撕心裂肺般发出哀嚎,却只能被脚上的镣铐锁在原地。

    少年的剑眉深深地拧着,仇视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中年人。

    然而除了简沉回头瞥了他一眼外,并没有任何人在意一个被囚禁的少年。

    简沉满脸麻木地跟着那个中年男人,在漆黑一片的地下室里一瘸一拐地穿行。

    常年坐轮椅的腿肌肉萎缩,才学会行走没多久,动作里依然带着生涩和小心翼翼。

    从夏天被绑架到现在入冬,已经过去了足足三个月,他们身上穿的还是当初盛夏的短袖,哪怕海沧的冬天向来温和,残破的衣衫也早就不能抵御地下室的低温了。

    小孩露在外面的四肢满是血肉模糊的伤痕,最早的伤口已经结痂发黑,新的伤口叠加在上面,变成一道道猩红的隆起和不堪入目的溃烂。

    小孩攥紧手心,紧咬着牙在心中默默祈祷:

    警察快来吧。

    快来救救我们。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中年男人近乎疯狂的呵斥:“快滚进去!”

    一扇厚重的铁门打开,男人手持铁棍,看起来斯文的脸扭曲着,阴森可怖地站在门口,踢了九岁的简沉一脚。

    小孩踉跄地跌进昏暗的屋内。

    冰冷的解剖台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墙边有干净的玻璃柜,里面是琳琅满目的药品。

    如果这里不在地下、不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或许看起来就和普通的医学实验室一样。

    小孩的所有麻木、镇定都在踏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化作齑粉,荡然无存。

    彻骨的寒意笼罩着小孩,也笼罩着跨越十七年而来的简沉。

    “躺上去。”中年男人冰冷地命令道。

    “不,求你!不要!”那毕竟只是个孩子,不管多么坚强,面对这样的场景也只能颤抖着哀求,声音因为哭泣而变得支离破碎。

    终于,男人失去了耐心般拎起小孩的头发,一把将瘦骨嶙峋的小孩扔在了坚硬的解剖台上。

    改造过的锁链将小孩手脚生生桎梏在了解剖台上。

    简沉听见自己窄小的胸腔发出急促的喘息,仿佛已经预知到即将发生什么般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这些臭小孩能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中年男人在工具台上选了一把榔头,双眼猩红,抡起榔头猛地砸下。

    小孩发出凄厉的惨叫声,疯了般在解剖台上剧烈挣扎起来。

    断裂的小臂传来刻骨铭心的疼痛,大脑被疼痛包裹,只剩下宇宙坍缩般的一片空白,过于剧烈的疼痛让他连齿间都咬出鲜血,又被吞咽带进嗓子,整个食道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太疼了。

    真的太疼了。

    简沉恨不得在这短短几秒的回忆里回到现实。

    然而无论大脑如何挣扎,他好像都被困在了这段回忆里一样,眼睁睁地听着男人谩骂:“你们就不该出生!”

    “如果没有你。”中年男人俯身,贴在他耳边恶魔般低语,“你的妈妈就不会来这里,她就不会死,你是杀死她的凶手。”

    简沉瞳孔紧缩,在钻心的疼痛中猛然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是你杀了我妈妈!”

    “是吗?”男人举起刀片,深深刺进孩子指甲深处,癫狂般大笑,“看着她死在你眼前是什么感觉?她的血热吗?她就是为你而死的!”

    “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生了你这个小废物。”膝盖传来噬骨般的疼痛,但汗水和泪水已经糊满了双眼,他甚至看不清男人在对自己做什么。

    简沉一张嘴,就不断往外吐出混合着血沫的涎水,无意识地反复道:“不是的!是你杀了我妈妈!不是我!”

    “她一定在后悔吧,为了一个不会走路、坐轮椅的废物去死。”男人终于离开了他的耳边,起身走到了墙边的药品柜前。

    简沉侧过头,看着男人熟练地打开了冰柜,抽风机的声音顿时大了起来,深棕色的瓶子被男人从冰柜中拿了出来。

    “乙/醚。”二十六岁的简沉认出了瓶子上缭乱的英文字母。

    超过3%可以致人昏迷,10%有生命危险,频繁使用会导致神经系统受损。

    其挥发物与空气混合会形成爆/炸/物,在明火高温下极易爆炸。

    但九岁的简沉只知道,每当男人想要毒打他们的时候,为了让声音不穿透这间地下室,引起路人的怀疑,就会打开冰柜,用这瓶试剂将自己迷晕。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小孩在男人转身的瞬间想了很多。

    他在来这里之前就做好了决定——

    今天是阿夜的生日,他要送阿夜一个礼物。

    在男人握着瓶子靠近小孩口鼻的瞬间,小孩疯了般抬起头,用尽几乎所有力量,硬生生将瓶子撞了出去。

    “哗啦——”

    深棕色的玻璃砸落在解剖台上,碎裂声之后地下室里重归寂静,乙/醚瞬间在靠得极近的两人之间挥发。

    做好心理准备的孩子屏住呼吸,听见男人破口咒骂:“你想死是不是,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男人陷入了昏迷,轰然倒地,而小孩也终于憋不住气,紧随其后合上了眼睛。

    “简沉!”

    霍无归的声音突然冲破所有屏障,穿过厚重的地下室墙壁和铁门,钻进简沉耳朵里。

    腰间好像有一只坚硬如铁的手牢牢握着,灼热的温度不断提醒着他,梦境之外有真正的现实。

    “阿夜!”

    梦境和现实的撕扯中,简沉仿佛在过去和此刻的两极来回奔走,霍无归的声音和手掌的温度不断破开黑暗,将他拉回现实。

    然而梦境深处,他好像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一样,简沉如同沉溺在漆黑的记忆长河中,不管身后狠狠将自己扥出水面的霍无归,竭尽全力朝着淤泥涌动的河底游去。

    后来怎么了?

    阿夜呢,阿夜到底是谁,那个叫阿夜的孩子,后来怎么了?

    “简沉!快醒醒!”

    黑暗褪去,简沉终于睁开眼,霍无归正紧紧揽着他的腰,把他扛在肩头,另一只手薅着余勤的领子,抬腿踹向余勤的背。

    “快来人!”余勤已经将将跑到了诊所门边,声音划破小村宁静的清晨。

    霍无归一掌劈上余勤后脑,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顿时扑倒在地,带起一阵尘土。

    简沉头痛欲裂地从霍无归背上下来,声音嘶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七氟烷只是幌子,余勤在二楼释放七氟烷只是为了销毁证据。”霍无归三下五除二用余勤捆中药的麻绳将人捆住,看着简沉意味深长道,“你开门的瞬间他用乙/醚迷晕了你,简医生。”

    简沉想起之前霍无归说他也是医生,脸色一黑,无声地别过头,躺平装死,任由霍无归嘲讽。

    八年前公大教的那点格斗术,确实都还给老师了,他现在就是个医生,警察保护法医,天经地义怎么了。

    他此刻还尚未从十七年前的记忆中彻底抽离,乙/醚放倒他和绑匪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叫做阿夜的少年又是谁。

    简沉记得很清楚,他们是在冬天获救的。

    所以获救的日子就是那天吗?

    “幸好余医生也不怎么样。”霍无归言简意赅道,“我扛着你追他,还没追到诊所门口就追上了,他估计是想给村里报信吧。”

    “这个村子,看来不光是蒋璐一家用女儿们的子宫谋财。”霍无归深深看了余勤一眼,语气里难掩深恶痛绝。

    简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趴在门口的余勤,突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猝然弯腰盯着余勤的手指:“不对!他指甲上怎么沾着打火机油?”

    乙/醚!

    乙/醚的氧化产物会形成□□,遇高温立刻爆炸。

    简沉反应过来的时候,身后已经传来“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火从二楼烧了起来!

    余勤根本没想过将两个人困在里面,他的目的只是销毁证据。

    而且,他要销毁的不仅仅是一瓶七氟烷和一柜子药品,而是藏匿了所有秘密的一整栋楼!

    “快!”村民们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我们在——”简沉刚想张嘴呼救,横过一只手堵住他的嘴。

    “别喊。”霍无归灼热的手掌盖住简沉呼救的双唇,沉声道,“他们不是来救你的。”

    这个村子不是只有蒋璐一家在犯罪。

    整个村子,都不欢迎警察的到来。

    “快!警察来了!围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男人们警惕的声音响彻寂静的清晨。

    土路上传来阵阵错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铁锹、铁铲甚至镰刀碰撞的声音。

    霍无归一把将简沉拉到身后,目光森冷地环视四周。

    晨雾深处,赫然有一张张面孔靠近。

    “快!警察来了!”与此同时,有女人微弱但清晰的声音划破小村,“快来灭火!”

    那声音竟满含着希望和喜悦。

    作者有话说:

    粗略检查了一下有没有口口,还有的话评论区提醒我一下哦谢谢大家

    第34章 杀人

    “霍无归!住手!”

    “怎么会有两拨人?”简沉和霍无归对视了一眼, 低声问。

    霍无归不露痕迹地将晕倒的余勤往身后踢了踢,从诊所门口抄起一把铁锹:“是沈容之。”

    简沉心下顿时了然。

    沈容之已经死了,但正德村从来就不只有一个沈容之。

    被囚禁在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女人, 都是沈容之。

    男人们已经握着镰刀铁锹靠近了诊所,带头的人留着一脸络腮胡, 高声问道:“你们是谁!来搞顺的(做什么)!”

    “啊木(我们)——”简沉拼命转动脑子, 从仅有的方言库存里拼凑出一句话来,“啊木是来收水果的, 听说你们这的马算包(木瓜)最近价格好。”

    多亏了管弘深的农场曾经有过附近村庄的犯人, 简沉姑且学过几句方言。

    “木瓜?”站在最前面的年轻男人很显然是在城里呆过的, 一开口根本听不出半点口音。

    正德村可从来都不是什么能留住年轻人的地方。

    明明进村的时候, 这个村子看起来破败沉寂, 但此时此刻的人群里, 一眼望去竟然有不少看起来就年轻、有力、和这个小村格格不入的面孔。

    简沉和霍无归对视了一眼,越发确定这个村子不对劲。

    霍无归双唇微微翕动,用唇语道:“已经联系了最近的支援,估计还有半小时到,再拖延一会就好。”

    “对, 我们来收木瓜的。”简沉心领神会, 四处张望道, “先不说这个了!快救火!”

    现在火势烧到二楼, 等沿着诊所的木结构烧到一楼, 殃及储存在一楼的易燃物,爆炸一触即发。

    噼啪的木料燃烧声中,混杂着四面八方院落里传来的诡异声音。

    好像整个村子都突然活了起来, 每座小院都有锁链“哗啦”的碰撞声传出。

    “放屁!马算包九月才熟!”人群中突然有人反应过来, 大喊了一声, “这俩人就是警察!我昨天都听村支书说过了!”

    “警察?”

    “警察怎么会来这里!是谁走漏的风声!”

    “肯定是大璐家的二妮!!那个贱胚子从来就不是个安分东西!死了还给村子里惹事!”

    ……

    随着讨论声此起彼伏,村子里的男人们停留在简沉和霍无归十米开外,面面相觑。

    他们面前的毕竟是警察,哪怕人多势众,也没有人干轻举妄动。

    村落里四处乒乓作响,门板晃动、锁链碰撞、女人嘶吼尖叫,各式各样的声音涌入耳朵。

    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霍无归身后突然传来了气若游丝的声音:“他们已经查到村里的秘密了,不能让他们把秘密带出村子!”

    “!”霍无归猛然回头,身后是眼镜腿折了一根,正眯着眼睛四处乱摸的余勤。

    一身狼狈的村医用标准的普通话朝着村人们喊道:“等警察出了村子,我们的大买卖就完蛋了!你们都得进局子!”

    霍无归当机立断,伸手卡住余勤下颚,虎口发力。

    “咔”得一声,随着下颌骨被卸下来,余勤痛得在地上疯狂扭动,口水淅淅沥沥糊了一脸,混着地上的灰土,让他看起来更狼狈了几分。

    “别听他扯淡!”趁霍无归卸余勤下巴的功夫,简沉猛地嗓音道,“警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现在自首还能争取减刑,谁敢敢动警察,我们可以现场将你击毙!”

    他说着手朝后腰探去,一副虚张声势假装自己有配枪的样子。

    这话一出,站在最前排的几个人果然犹豫了起来——

    虽然身后站着整个村子的男人,但说到底,最有可能对简沉和霍无归动手的就是这几个年轻力壮的中青年。

    没有人想要在这种时候落得对警察动手的罪名,最后便宜了村子里的其他人。

    大家都不过是谋财,可没人想要送命。

    然而简沉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有声音道:“怕他们做什么!在警察来之前把他们杀了,你不说我不说,大家一人一锄头,我们人人都有份,警察难不成把咱们全村都抓起来!”

    这话说出来的瞬间,霍无归毫不犹豫扑向简沉,将人罩进了自己怀里。

    多年的从警经验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刚刚那句话之后,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将在短短几秒内爆发。

    抱着法不责众的愚昧想法,整个村子仿佛被点燃一般,前排举着锄头、镰刀的青年红着眼大喊着冲了上来。

    人的生命对于这个村庄,本就已经成了一种极为扭曲的东西。

    只要将自家女人的子宫“租赁”出去九个月时间,就能换来大笔大笔的金钱。

    生命在这九个月的时间里借宿在这个小小村庄,之后便离开这个偏僻、贫穷的山村,仿佛从未存在于此一般。

    更有甚者,如果呱呱落地的“商品”不符合“买家”的需求,遭到退货,那么就连孕育他们的母亲都不会知道这些小小生命最终的去向。

    一切都像什么都没发生,除了被锁在小小天地里熬过九个月的母亲,没有人在意一个不合格的商品面临的命运。

    在这样经年累月的扭曲下,这个村庄早已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

    生命对他们而言,是随时可以弃若敝履的物件,也是随时可以变成大把金钱的商品。

    “杀了他们!”几个人大喊着举起镰刀,冲向霍无归。

    “就是他们要妨我们的道!”一把锄头朝着霍无归落下,举着锄头的青年杀红了眼,大喊大叫,“我们穷了一辈子,好不容易要富起来了,不能让他们挡了路!”

    霍无归抬起手臂一把握住锄头的长柄,一个寸劲将锄头夺过,扭头朝简沉喊道:“带着余勤快走!”

    天色已经逐渐明朗。

    黎明笼罩着小村,这个村庄好似沸腾般以诊所为中心,陷入一片混乱。

    简沉看了一眼手持武器的村民们,咬牙捡起了地上的锄头,脚步腾挪,紧靠霍无归的背部,偏过头瞥了霍无归一眼:“今天就让你看看法医临床鉴定考满分是什么概念!”

    他说着挥舞锄头,横扫上一个村民的大腿,那人捂着腿应声倒地,身上却不见任何血迹。

    霍无归一愣,旋即明白了简沉的意思。

    面对毫无章法的村民,一个经受过严谨、标准格斗训练的警察简直如同外来入侵物种,找不到哪怕一个天敌。

    霍无归可以轻而易举杀死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但简沉不一样。

    身为法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该如何规避要害。

    “你想得太简单了!”霍无归反手拉住简沉,一把镰刀朝简沉原本的位置飞来的瞬间,人已经被霍无归推了出去。

    随即,他抄起铁锹将扑来的村民击飞,一道血花顺着铁锹扬起的方向飞溅而出,霍无归迅速收起攻势,护住简沉后背道:“快走!”

    面对一个两个人,简沉的想法或许有用。

    但面对几十个正值壮年、手持武器的村民,想要不伤一个人就成功脱身,根本是天方夜谭,最后唯一受伤的只能是自己。

    “我现在走了……”简沉吃力地掰掉锋利的刀头,手持木棍劈向来人的后背,喘息道,“明天要么在法医室写你的伤情鉴定,要么写这帮人的伤情鉴定。”

    左右要么霍无归躺着进解剖室,要么有村民躺着进解剖室,而霍无归卷铺盖离开北桥分局。

    他还不希望霍无归死,或者离开。

    在漫天喊打喊杀的呼喝声中,镰刀锄头齐飞的一团乱象里,霍无归深深看了简沉一样,黑沉的眸中映着简沉躲闪的身影——

    那个在鱼龙混杂的农场长大,学了一身邪魔外道,口口声声说痛恨程序正义的简沉哪去了?

    之前一言不合就打算硬闯犯罪嫌疑人家门的难道不是简沉?

    几乎同时,简沉偏头躲过一把柴刀,余光里瞥见霍无归刀背砍向某个村民的小臂——

    这人还是那个满口纪律,宁愿被受害者家属在警局门口揍一顿也不肯还手的霍无归吗?

    两个人脊梁紧紧相贴,心脏的疯狂跳动几乎能传递进彼此的胸膛,却在同一时间对背后的人产生了一丝疑惑。

    “啊啊啊啊啊啊!他们就两个人,一起上!砍死他们!”

    四下飞溅的鲜血并没有让癫狂的村民冷静半分,相反,看见鲜血的瞬间,所有的恐惧和理智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被肾上腺素驱动的愚勇。

    “霍队。”简沉喘了口气,看着一拥而上的人群,嗓音微哑道,“说实话,我这辈子都没想过会和你死在一起。”

    霍无归起手推开一个村民,声音冰冷:“你不会死。”

    他目光锐利地在人群中扫射,似乎想要找到其中最有话语权的那个。

    “放开警察!”一道清澈的女声突然穿破人群,在小村的黎明中响起。

    紧随其后的,是纷乱的脚步声,和越来越多的女声。

    略有浑浊嘶哑的女人大喊道:“够了!你们还想错到什么地步!”

    她说的竟然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着装,这样的山村,如此标准的口音让简沉和霍无归产生了一瞬间的失神。

    “先救火!”一桶几乎无济于事的水泼向诊所。

    一桶接一桶的水朝着诊所泼去。

    简沉愣在原地,和霍无归对视了一眼,终于意识到刚刚小村里的动静到底是什么——

    那些乒乓作响的碰撞声,锁链相扣的金属声,是这些女人们趁着家中无人,拼死破开院门时发出的声音。

    阳光终于越过山头,跃上地平线。

    璀璨的金色朝霞笼罩整个村庄,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女人们身上披着近乎神圣的霞光,简沉和霍无归的脸色却变得越发沉重——

    这些女人,有的狼狈不堪,有的面容憔悴,有的年轻得像是不属于这个陈旧的小村,却几乎个个都怀有身孕。

    “你们怎么出来了,快回去!”

    “这不是你们女人该掺和的事,回去!”

    “你还怀着身子呢,别胡闹,快回家等我!”

    ……

    一片混乱中,所有人仿佛被朝阳震慑般,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紧接着,男人们在曙光中看见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的面孔,下意识朝着自家女人大吼起来。

    “我不回去,我死也不会再回去了!”

    “那不是我的家!那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家!”

    ……

    女人们声嘶力竭的反抗声中,正德村的男人们终于彻底暴怒了。

    “这两个条子是要绝了我们村的路啊!”中年男人见女人们拒绝回家,顿时急红了眼,一声暴喝下,几十个男人挥舞武器,蜂拥而上。

    猝不及防间,简沉被三两个男人扑倒,按进尘土中,棍棒农具朝着他破风而来。

    霍无归当机立断,一把抓住缩在人群中的一个矮壮中年人:“放下武器!不然我杀了他!”

    那个男人他在资料上见过。

    沈德成,沈容之的父亲。

    明明一家全都已经移居县城,沈德成为什么还在这里,为什么数次在人群中大喊带头的都是他。

    他是这帮村民的头!

    “霍无归!住手!”警笛疯狂鸣叫的同时,简沉厉声吼道。

    作者有话说:

    预祝大家新年快乐。2023会是更好的一年。

    第35章 轮椅

    该死的圣母玛利亚,对不起不是在说您。

    “霍无归!”王胜利拍着胸口咆哮, “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身为警察的意识了!”

    “还有你简沉!”他骂完霍无归,又转过头看着简沉,严肃道, “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个法医了!”

    病床上,简沉和霍无归双双沉默。

    一个趴在病床上, 埋头当鸵鸟, 只留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和一小段白生生的后脖颈对着王胜利。

    另一个脸上贴了绷带,锋利的眉难得舒展开, 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

    半晌后, 王胜利粗喘了一口气, 对着简沉道:“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 优先保护自己的安全知道吗!”

    简沉一愣, 随即抬头, 用还带着血丝的眼睛盯着王局:“保护谁?”

    “自己!自己!自己!”王胜利气得大吼三遍,“听清楚了吗,保护自己!其他的交给长辈去解决!我们肯定会救你的。”

    “群众……”简沉还在火上浇油,犹豫着问。

    他表情平淡,身上到处都散发着伤病号的颓丧气息, 表情却流出微微的诧异, 像是不敢相信王胜利眼里自己的命会比群众的重要。

    十七年前, 他没等到来自王胜利的救援, 十七年后, 却等到了这句迟来依旧“我们肯定会救你的”。

    “那叫嫌疑人!”王局叹了口气,“这次算你俩运气好,要不是正德村的女性受害者们奋起反抗, 帮助你们拖延了时间, 等到了县里的支援, 你俩就要交代在那了!”

    这次两个人运气都还算不错,简沉伤到了背,霍无归除了一些挫伤和擦伤外几乎没有大碍,只是肩头的刀伤又开裂了而已。

    要是再严重一些,王胜利想到一个的爹是市局副局长,一个是海沧知名慈善商人,就觉得头大。

    简沉转回身去,合上眼睛,轻轻应了一声:“知道了,谢谢王局。”

    “行了,好好休息吧。”王胜利扫了病床上的两人一眼,不轻不重地又骂了句,“两个小混蛋玩意!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门砰得合上了。

    王胜利气得够呛,比平日里还走得快了些,简沉听着他健步如飞,直到走进护士站,像是和护士叮嘱了几句什么,最后电梯“叮”得一声,皮鞋声终于消失了。

    “听见没,说你混蛋玩意呢。”王局刚走,简沉就闲不住嘴,半侧过身看向霍无归,“霍队——?”

    他被钝器打到了背部,软组织挫伤,所幸没有其他大碍,只是动一下都会牵扯到挫伤的肌肉,疼得额角渗出冷汗。

    霍无归转过头来,看向简沉,突然察觉出一丝违和感。

    这人平日里看起来一向是瘦骨嶙峋、沉疴难愈的样子,冷了胃疼,亮了眼睛疼,多吹一点风都会面色苍白。

    但真的躺在病床上,被疼痛裹挟的时候,却又一声不吭,神色淡漠起来。

    霍无归心头微动,轻声道:“疼就不要乱动,好好躺着休息,要是还觉得不舒服的话,我去找护士再要个床垫。”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浮现出童话故事般的场景,华丽的床幔下,鹅绒鸭绒天鹅绒的褥子堆了一层又一层,流苏缀满了床沿,富丽堂皇的大床上,躺着苍白瘦削的豌豆公主。

    公主一回头,清亮的眼眸眯了迷,赫然是简沉的脸。

    霍无归无声地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个诡异离奇的想象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躺着休息。”豌豆公主冷不丁道。

    简沉还是和平时一样,被冷汗打得微湿的黑发散在脑后,懒懒散散、逆来顺受,浑身散发着老气横秋的平静祥和。

    但霍无归不知怎么就从这种虚假的平静中咂摸出了极为隐秘的躁动和压抑。

    他猛然从记忆深处凌乱地翻找出了些许片段来。

    少年翻过围墙和篱笆,站在干净明朗的玻璃拉门前,小心翼翼地朝客厅里望去,直到客厅里的女人拎着包出门,少年才蹑手蹑脚地脱下鞋,将门拉开一条缝,悄悄走了进去。

    一个小男孩躺在床上,细长的氧气管挂在鼻子前,苍白的手臂上安置着输液泵。

    “我来了,小辰。”少年轻声呼唤男孩。

    躺在病床上的男孩意识似乎有些朦胧,轻轻动了动手指示意少年自己听见了。

    少年从怀里掏出故事书,在他面前晃了晃:“今天给你读柳林风声好不好?”

    “所有一切看起来好得都不像是真的,鼹鼠在草坪上这儿那儿到处跑来跑去逛着,沿着树篱丛,穿过矮树林,看见到处是鸟儿们在筑巢,是花儿们在绽放蓓蕾,是树叶子们在发芽……”

    “他发现洞中央有一个什么小小的发亮的东西一闪而过,像是一颗小星星,可那地方几乎是不可能有星星的……于是他使劲盯着看,发现有东西在冲他眨眼间,接着,整个小脸显露出来了,一张矜持的小圆脸,眼睛还像刚才抓住他的目光时那样闪着亮光……”

    他用极慢、极舒缓的语气低低读着来自遥远彼岸的童话故事。

    床上,小孩从被窝里露出一张小脸,似乎是来自药物的作用逐渐褪去,他的眼睛也变得明亮起来,闪着亮光,小星星一样。

    “哥哥,我的水挂完了。”小孩轻声问,“你可以帮我推轮椅出去吗,早上外面来了一只鸟,一直在叫,我想出去看看。”

    小孩看起来很平静,像是早已习惯了等待和请求,更习惯了在病床上和轮椅上度过的时光,午后的阳光洒进卧室,被照射成浅琥珀色的瞳孔里投射着少年的影子。

    那双眼睛和里面的影子都在闪闪发亮。

    霍无归楞了一下,匆忙望向简沉的眼睛。

    阳光下,浅琥珀色的眼睛眯起,一手撑着枕头,半趴着看了会窗外,又像是有些疼了,索性趴了下去。

    “我去借个轮椅,推你去花园转转。”霍无归终于叹了口气,拔掉手上的输液管,起身走到简沉床边。

    堆积在那双浅色瞳孔里的压抑好像瞬间烟消云散一般,简沉再抬起头的时候,迎着光的眸子里装着霍无归的脸,语气轻快道:“好啊,我刚刚听护士说花园里的紫薇花和杜鹃花都开了,来了很多鸟!”

    那双眼睛和里面的影子都在闪闪发亮。

    霍无归心头猛地一震。

    明明就一模一样,自己之前怎么会没有发觉。

    十七年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

    骨骼发育,阳光日晒,营养摄取,疾病意外,心态变化,少年变声,一切都会将人彻头彻尾的改变,抹去所有童稚的影子,脱胎换骨般成为一个崭新的人。

    人的性格,外貌,声音,什么都会变化。

    但那双眼睛分明就是一模一样的。

    已经到了晚餐时间,一排排家属、病人端着饭盒,领着预订的病号饭,食物的香气在昏黄的走廊里飘散开。

    医院走廊里,家属推着病人的轮椅匆忙赶到电梯前,小声同边上的人说着不好意思,预约的CT时间就快到了。

    “没关系,我们不急。”霍无归也推着轮椅,明明也穿着病号服,却站得挺拔,不经意间流露出习惯使然的锐气,“您先请吧。”

    年轻的女孩一边千恩万谢地重复“谢谢谢谢”,一边吃力地推着轮椅里看起来是父亲的壮年男人。

    经过电梯轿厢缝隙的时候,后轮卡进了地面和轿厢之间的缝隙里,扥了一下,男人顿时脸色苍白地骂了一嗓子:“死丫头!能不能小心点!刀口还没长好!你想疼死我吗!”

    霍无归松开扶着简沉轮椅的手,暗暗接过女孩手里的轮椅,轻轻发力,将轮椅解救了出去,又贴心地帮对方调转了轮椅方向、按了电梯楼层,才目送电梯关门。

    他从警多年,除了日常训练,下班时间甚至还会额外加训,加上童年时期富裕的家境带来均衡的营养,身体素质好得过分。

    但因为接近一米九的身高摆在那里,整个人看起来并不会过分外放,相反显得含蓄而流畅,很难让人第一眼想到拥有轻而易举提起一台轮椅外带一个壮年男人的力量。

    轿厢里,年轻女孩露出感激的眼神,目光始终追着霍无归直到电梯门彻底合上。

    两扇金属门拍上的瞬间,简沉坐在轮椅上,悄无声息地看着合拢的金属门化作一面镜子。

    霍无归就那样站在电梯门前,冰冷的钢铁上映着他颇具压迫感的身形,显得更为冷淡疏离。

    “她看上你了。”简沉平铺直叙,“不愧是你。”

    虽然简沉没多说什么,但霍无归莫名觉得他心里又在叫自己圣母,镇定地否认:“举手之劳而已,你想太多了,哪来这么多偶像剧桥段。”

    “是吗。”简沉小声道,“你这样的人,让人一见钟情也不足为奇吧。”

    和怎么看都毫无波澜、也毫无安全感的自己相比,霍无归这样一眼就能看出可靠、坚定、忠诚、勇敢,汇聚了所有美好品质和一切褒义形容词的人,被人喜欢太正常不过了。

    霍无归站在他身后,垂眸看着简沉黑发凌乱的颅顶,沉声道:“是吗?那你第一眼见我呢?”

    简沉似乎真的有在认真考虑,但无声的几秒沉默过后,他最终像是转移话题般另起炉灶:“在正德村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害怕吗?”

    “怕什么?”霍无归毫无情绪地问。

    他的眉眼一向是深邃的,哪怕在不甚清晰的电梯门上,也能看出深藏在眉梢下的眼窝,仿佛即将下雨的天幕,压得极低。

    就好像这人总是处于紧绷的状态一样,从未松懈过,也从未惧怕过。

    “怕自己真的被这群村民杀了,这么多年兢兢业业没想到落了这么个下场。”简沉轻轻一笑,又道,“或者怕自己真的杀了人,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仕途走到尽头。”

    很多人都在背地里说过,霍无归能走到今天,少不了他那个爹的帮扶,不知道他爹给市局、分局捐过多少物资了。

    但身为市局副局长的儿子,简沉比谁都清楚,能在二十九岁的年纪,就走到北桥分局,成为队长,绝不是靠一个父亲就可以的。

    这中间需要多少次出生入死的现场行动,多少个加班回去还要熬夜写报告、学习的夜晚,还有多少职场上避无可避、如履薄冰般的社交辞令。

    如果正德村那个极度混乱的黎明,真的有村民在霍无归的手里失去生命。

    那霍无归就算明面上不会被处分,这段苦心经营的仕途也必然戛然而止,不会再有任何升上去的机会。

    ——哪怕他没有任何错。

    金属门上的人影突然裂开,霍无归的表情随着门的开合消失在空气中。

    “叮——”电梯门打开了。

    轮椅平稳地推进了电梯,经过门缝的时候丝毫没有任何颠簸,简沉懒懒地半靠在轮椅里,为了不碰到伤口,整个人向左侧微微倾斜。

    霍无归伸手按了一楼,随即站在简沉左侧,一眼望去,像是简沉的半边身子都抵着他一样。

    简沉毛茸茸的黑发靠着霍无归的腰侧,隔着病号服,传递着极其不易察觉的体温。

    沉默持续了几层楼,就在简沉以为霍无归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身边的人缓缓开口了:“怕过。”

    “什么?”简沉还没反应过来霍无归在回答自己进电梯前的提问。

    霍无归重复了一遍,话语平静地落在只有两人的电梯里:“怕过,怕你死了。”

    简沉下意识稍稍坐直了一些,不自然地让脑袋离开霍无归的身体,嗫嚅了片刻,才自言自语般小声道:“是你会说的话。”

    电梯门的倒影上,霍无归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几分。

    “叮——”

    电梯门又开了。

    那张俊朗但阴郁的脸从电梯门上消失了,霍无归冷声问:“你又在想那三个字。”

    该死的圣母玛利亚。

    对不起圣母玛利亚,不是在说您。

    霍无归暗暗想。

    “没有。”简沉矢口否认,“我早就把备注改了!”

    “在那个场景下,任何人我都会救。”霍无归语气依然冰冷,但轮椅推过电梯缝隙的时候却如履平地般的丝滑,他波澜不惊地迈过那道门,继续道,“但我很少害怕。”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几乎失去了害怕的能力。

    所有人都说他霍无归敬业,善待下属,无论多危险的现场都亲力亲为。

    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地狱和死亡中活着回来的人,比起平静到压抑的日常生活,甚至对命悬一线的行动和现场感到更为亲切。

    “怕我死了吗?”简沉略有惊愕地抬头。

    怕你又一次不见了,霍无归在心里默默回答。

    过去的十七年,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思考,那个人究竟是死了,还是真的下落不明了。

    轮椅推到了医院后花园。

    汛期的海沧空气里弥漫着将雨未雨的潮湿气味,大片大片的紫薇花和杜鹃爬满了玻璃花房,简沉扯了扯腿上盖着的毯子,手在毯子的掩护下,悄悄摸索了一下病号服的口袋。

    “不许碰。”霍无归仿佛有透视眼一样,盯着简沉鬼鬼祟祟的手。

    简沉干笑了一声,心虚地解释:“腿有点痒,挠一下。”

    “没收。”霍无归一眼识破他的谎言,从裤兜里搜出一包软中华,“给你是想让你抽点好的别虐待自己的肺!不是让你都住院了还惦记着抽烟!”

    简沉仰起头,牵动了背上挫伤的肌肉,露出一个带着点隐忍、痛苦和小心祈求的表情。

    虽然明知道这人是装出来的人畜无害,但霍无归还是放软了一些态度:“等你好了,我那还有,但现在一根都别想。”

    “那……咱坐会,看鸟。”简沉看准了一块枝繁叶茂的小花圃,眼神落在长椅上,保证道,“出院之前我保证一根不碰。”

    窄小的轮椅上,简沉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浑身没骨头般,如果不是身上还有斑斑血迹,丝毫看不出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

    “不用。”霍无归刚打算动手帮他停好轮椅,简沉已经熟练地手动操作,自己转了个方向,稳稳停在了长椅旁,拍了拍身旁的长椅,“霍队,过来坐会。”

    一只不怎么怕人的喜鹊站在花圃旁,歪着脑袋,小小的眼睛宝石般盯着两人。

    霍无归忽然觉得他其实很享受这样片刻的宁静,甚至可以说是驾轻就熟。

    像是回到了人生最初,某个尚未陷入噩梦的时间一样。

    “你不是第一次坐轮椅?”他明知故问。

    孩童时代的记忆太过模糊,他只能记得自己每次越过孤儿院的院墙,闯进街对面那个院子时,简沉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轮椅上。

    他会趁妈妈不在的时候悄悄朝自己招手,然后少年推着男孩,小心翼翼地出门,度过一个无拘无束、色彩鲜艳的午后,赶在妈妈下班前回到死气沉沉的病床上。

    简沉回忆起电梯里霍无归帮人推轮椅的样子,瞥了他一眼:“你也不像第一次推轮椅。”

    “有个老朋友,身体不好,常常坐轮椅,我小时候经常推着他出去玩。”霍无归在当事人面前说了一些实话,心中甚至隐隐期待简沉问些什么。

    简沉愣了愣,侧过头,清亮的眸子迎着光眯着,自嘲道:“那你的朋友应该很羡慕你吧。我小时候,车祸之后,也坐了很久轮椅。”

    霍无归避开他的目光,久久没有出声。

    不是的,他不是在“那场车祸”之后坐上轮椅的,他明明是在被绑架前就一直坐着轮椅。

    霍无归明明记得,当年的那个小孩在极为偶尔的情况下,会从轮椅上下来,甚至会在下过雨柔软潮湿的草地上奔跑几步。

    被绑架之后,绑匪砸烂了轮椅,他也只用了短短几天,就适应了没有轮椅的生活,除了略有一些跛脚、不怎么擅长走路外根本看不出异常。

    霍无归狐疑地想,简沉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坐上轮椅的。

    他有些想问,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如果他不想说,那就什么都不说好了。

    在简沉想起自己之前,霍无归决定恪守缄默,把那些痛苦的、挣扎的、令人窒息的东西全部深埋心底,包括即将到来的汹涌恨意和蛰伏的罪恶。

    等一切重归宁静的时候,或许他们还可以坐在花丛中看路过的喜鹊,什么也不做,他可以坦然地告诉简沉,我的那个老朋友,是你。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受惊的喜鹊扑棱着翅膀,卷着几片花瓣飞得无影无踪。

    “怎么不说话?”简沉从花坛上收回目光,挑眉看向霍无归。

    霍无归翻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消息:“余勤醒了!他招供自己是沈容之的男朋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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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法医

    我是替她们开口说话的人

    “我都说了, 容之是我女朋友!”余勤抱着头,表情痛苦,“她死了, 我比谁都难过!”

    杜晓天坐在他面前,一脸阴沉:“如果沈容之是你女朋友, 警察第一次走访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说过?”

    刚一调查出沈容之的身份, 北桥分局就派警察去过正德村,除了蒋璐作为受害人家属来过分局, 做过笔录, 包括余勤在内的一干村民也都经过了询问。

    那时候调查关系人, 余勤半个字都没说过。

    “那会我害怕!”余勤的眼镜坏了, 临时戴了一副镜片都磨花了的老眼镜, 酒瓶底背后, 眼神流露出真切的惋惜,“我比她大了八岁,是我帮她从正德村逃出去的。”

    审讯室苍白的灯照射在他脸上,将本就书生气的余勤照得看起来更瘦小斯文。

    “我怕蒋姐和德成大哥知道了,会怪罪我, 毕竟容之就是去了海沧才惨遭横祸的, 而且她在海沧做那档子工作……我觉得丢人, 所以不想承认我和她的关系。”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遮遮掩掩没有将这句话说完整。

    但不管是审讯室里负责问话的杜晓天, 还是后面正坐在监控室里听着的霍无归,每个人都知道余勤没有说出来的后半句话是什么。

    沈容之在海沧,从事小姐工作, 这件事说出去并不光彩。

    作为男人, 觉得自己的女朋友当小姐丢人, 不愿意说出口,虽然有些卑鄙之嫌,但并不违背人之常情。

    “是这样吗?”杜晓天冷笑一声,“虽然你说得合情合理,但如果这样你都觉得丢人,那她怀着别人的孩子和你谈恋爱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丢人了?”

    他说完,拿出一张B超在余勤面前晃了一下。

    审讯室惨淡的灯光透过B超,在墙上留下一团模糊混乱的影子。

    一个没有医学常识的人很难通过画面模糊的四维彩超看出端倪,但对面的人是余勤。

    他不仅是乡村医生,更可能是一起医疗案件的主要嫌疑人,不存在看不懂的道理。

    杜晓天盯着余勤苍白的脸,等着他露出破绽:“还是说,这是你的孩子,余医生?”

    果不其然,余勤面色一僵,随即收起表情,抱着侥幸心理矢口否认:“不是!这不可能!你们警察拿假片子诈口供对不对!”

    “所以你确定这是一张孕妇的四维彩超,对吗?”杜晓天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征求余勤的确认。

    作为医生,余勤肯定地点头:“我确定这是孕早期的画面,但我也确定这不是沈容之的,更不可能是我的孩子。”

    监控室里,霍无归按住话筒,沉声道:“现在给他。”

    杜晓天轻笑一声,将彩超和几张病历丢了过去:“你自己看吧。”

    不管余勤是不是沈容之的男朋友,目前他都是最可能了解沈容之身体状况的人。

    有很大概率,沈容之在正德村,被迫一次又一次怀孕、生下不属于自己的孩子、眼睁睁送走从自己身体里掉下的那块肉,这整个过程,余勤始终都在,也始终都是监管和记录者。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手里的东西是不是沈容之的。

    这是霍无归提前安排的策略。

    在余勤觉得自己识破了警方的计谋的时候,给他当头一击。

    他以为不可能存在的东西,警方却切实地拿捏在手中。

    那么,警方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证据,还知道多少他自以为天知地知再无人知的秘密?

    这想法一旦出现,所有的伪装就再难坚持下去,余勤握着彩超,愣了半天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虚张声势地试探道:“你们知不知道伪造证物是犯法的!这不可能存在!”

    杜晓天深深地朝他投去审视的目光:“为什么不可能存在?是你确信沈容之没有怀过孕,还是说你确信自己早就已经销毁了所有证据,沈容之绝对不可能有机会留下这个?”

    审讯室里安静了几秒。

    除了书记员如实地记录着这间屋子里的一切对话外,没有任何人开口-

    一个小时前,华宫KTV。

    全黑涂装的机车停在KTV门口,天尚且没有黑,KTV前门可罗雀,只有三三两两刚放学的高中生闲聊着路过。

    偶尔有几个孩子侧目看向霍无归和他□□的机车。露出羡慕的眼神。

    “看那边!有帅哥!”小女孩拉着另一个穿校服的女孩,用旁若无人的声音说道。

    正在摘头盔的霍无归错过了这句话。

    高大俊朗的男人长腿撑地,毫不费力地跃下机车,回头看着后座上的人,伸出手臂,轻轻穿过对方腋下,将人轻轻拎了下来。

    “我自己也可以的。”简沉聊胜于无地补充了一句,人却非常坦然地被霍无归放到了地面上。

    他的背动一下都疼得厉害,愿意陪霍无归跑这一趟,纯粹是冲着机车来的。

    停好车的霍无归暗自庆幸,还好提前喊司机把车从家骑去了医院,随即给司机发了个消息:“谢谢叔,您到家说一声,打车回去的钱找我报销。”

    新上市的KTM790,虽然价格不过十多万,但胜在刚上市,路面上还不多见。

    原本打算自己乘车回警局的简沉果然毫不犹豫上车跟来了。

    那边,穿校服的女生拽拽自己的闺蜜,小声耳语:“别看啦,这俩人一看就是一对,你没戏了。”

    摘了头盔的霍无归和简沉双双听见了这句话,霍无归的手猛然扯开,简沉将头别开,抬高了一些嗓门道:“霍队,你联系过苗斌了吗?”

    话音刚落,一头黄毛的瘦削青年朝着两人跑来,表情略有尴尬地搓了搓手:“二位警官,都跟你们说了,来的话到附近咖啡店等我就好,你们上次刚把咱KTV扫了,现在又来,要是被人看见我还接待你们,我还怎么混啊。”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下意识地瞟向霍无归,但仅仅是短短几秒,很快就会垂下眼睛,过一会再看一眼。

    “不好意思,是我们考虑不周了。”简沉表情诚恳地向他道了歉,“时间紧张,我们有些情况想了解,刚从医院出来有些仓促,没考虑你这边的情况。”

    苗斌清了清嗓子,摆手道:“没事没事,不是责怪您二位的意思,我知道你们警察平时忙,看您二位这样……”

    他顿了几秒,显然是没想好该用什么措辞形容这两人现在的尊荣。

    一个头发被头盔压得凌乱,因为背部的疼痛站得吊儿郎当,一点没有吃公家饭的气派模样,另一个倒是依旧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但从头到脚都能看出伤痕。

    “见笑了,我们刚从正德村回来。”简沉言简意赅,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关于沈容之,我们有些事想问你。”

    听见“沈容之”这个名字,苗斌表情一怔。

    半晌后,他才叹了口气,干涩地咽了咽口水,缓缓开口:“我们找个咖啡厅,我要赶在7点开工前回去,边走边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华宫KTV七点之后就将进入夜晚的准备时间,领班开始给员工训话,后厨准备小吃,前场开始打扫清理,九点左右,一个晚上的忙碌就将正式开始。

    霍无归也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很快问道:“我们想知道,你和沈容之是什么关系?”

    “什么?”苗斌没反应过来。

    “警方在沈容之的宿舍搜到了她的日记本,但里面有用的内容不多,只是记录了一些接客经历,相反,里面却提到一句话。”霍无归清了清嗓子,重复沈容之日记里的内容,“她说自己把重生之前的一切,都存放在了唯一信赖的人那里。”

    苗斌喘了口气,回避般移开眼睛:“警官您在说什么,我没听懂,我已经和其他警官解释过了,我和沈容之不是情侣。”

    他说完,又小心翼翼地偷偷抬眼,打量了一眼霍无归,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一样,几秒就挪开了眼睛,继续看向地面。

    “我知道你们不是情侣。”霍无归仿佛洞悉一切般,笃定道,“但你和她有另一种更为紧密的关系——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也是她的。”

    爱情时常中道崩殂,但友情往往情比金坚。

    霍无归身旁,一直置身事外的简沉突然抬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了一下。

    他突然意识到,自始至终,苗斌始终都只在看霍无归。

    但那不是犯罪者做贼心虚地打量,而是另一种更为隐秘、更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

    确认沈容之身份、发现她和苗斌的通话记录那天,霍无归也曾极为笃定地说过,苗斌和沈容之绝对不是情侣关系。

    那天,所有人都以为这是霍无归身为警察的直觉。

    直到此刻,简沉想起刚刚在医院电梯里,那个女孩投向霍无归的目光,才反应过来,这是另一种直觉。

    苗斌的打量里,透着和电梯里那个女孩一样的炽热。

    不同的是,他几乎每看一眼都会挪开一次眼睛——

    那是他自身的性别、地位、职业,带来的心虚。

    他不敢让霍无归发现自己的打量。

    没有别人发现这件事,但霍无归本人却敏锐地察觉到了。

    所以他笃定苗斌和沈容之不是情侣。

    简沉低声叹了口气:“不愧是你。”

    霍无归这样的人,走到哪里,让人一见钟情都不足为奇。

    “我……”苗斌开了几次口,终于鼓起勇气抬头,“你们怎么猜到是我的?”

    霍无归沉声道:“通常,一个女孩想要进入这个行业,都不是无缘无故的,要么是家族性质,要么是朋友介绍,很少有一无所知靠自己误打误撞就能来这种KTV的女孩。”

    华宫KTV不管怎么说,也都能算得上海沧数一数二的娱乐场所,不像街边的洗脚店、按摩房、洗头房,需要有人介绍,也需要一定的门槛。

    沈容之一个刚从正德村出来的女生,要是没人介绍,根本想不到还有这种活路,就算不去工厂打工,最多就是被骗去街边的廉价门面,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进了海沧最大的KTV。

    “她死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没有打给父母、家人,却给了你。”霍无归抛出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我小时候因为是家里老二,一直被我妈带着东躲西藏,不敢回户籍地,于是在她娘家长德县城长大。”苗斌叹了口气,“我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霍无归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们要找的突破口就在苗斌身上——

    这个人才是沈容之最亲密的朋友,最信赖的战友,他是最有可能帮助警方攻破余勤心理防线的人。

    “上个月的一个晚上,沈容之跟我说,她家里人找上门了,她可能会被抓回去。”苗斌抓着头发,脚步停在一个巷口,满脸懊悔,“我听她说过她家是做什么的,我很怕,如果帮了她,那些人会不会找我寻仇,所以……”

    “所以我挂断了电话。”苗斌哽咽着说,“直到前几天,警察来KTV调查,我才知道她真的死了,还和我姐姐死在一起……”

    简沉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她已经走了,节哀。”

    “如果早知道她会死,我当时说什么都应该帮她的……”苗斌颤抖着流泪,嗓音嘶哑,“就像我第一次帮她一样……”

    夕阳落在狭窄的巷子深处,简沉叹了口气,拍了拍苗斌的肩膀:“你是第一次帮她逃出正德村的人,对吗,现在,你还有机会再帮她一次。”

    “告诉我们,在沈容之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帮助我们找到杀害她、逼死她的凶手,只要你能帮到我们,我们就有机会帮沈容之昭雪。”简沉语气温和,听起来平静可靠,“他是警察,我是法医,你面前是两个能帮沈容之找到真凶的人,苗斌,抬起头,告诉我们,一个月前,不,更久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顿了顿,简沉又强调了一句:“沈容之的死,和你姐姐的死也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帮沈容之,也是在帮你的姐姐。”

    苗斌愣了愣,抬起头看向身边两个男人。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长久地注视霍无归,也是第一次注意到他身边的简沉。

    这两个男人看起来一身狼狈,却又始终透着沉着和镇定。

    他咽了咽口水,仿佛做了极大的心理建设,盯着简沉缓缓道:“我和容之从小就是朋友,我们关系非常非常好,但读初中的时候,她就突然退学了。”

    简沉鼓励般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继续。

    “后来,我才知道,她回去给家里的生意打下手,她家……”苗斌惨笑着说,“她家在她十六岁那年,就让她生了第一个孩子。”

    虽然他们早已经猜到了一切,但亲耳听到的瞬间,简沉还是愣住了,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沈容之第一次成为受害者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那年,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苗斌露出一点自嘲、无奈的哂笑:“有一天下午,她偷偷跑出来,找到我,说这个孩子将来注定不会属于她,她希望留下一点念想,所以我带她去了医院。”

    “我们装作早恋的小情侣,拍了一张四维彩超,她把彩超给了我,需要的话我现在去拿来,这应该可以作为证据吧?”

    霍无归注视着他哭得一团糟的脸,递上一张手帕,肯定道:“可以,谢谢你,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先拿到片子,后面的事你可以来警局慢慢说。”

    有了那张四维彩超,就有了审问余勤的突破口-

    审讯室里。

    像是经历了巨大的心理建设和挣扎一样,余勤在令人窒息的注视下深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我确定容之没有怀过孕。”

    我是医生。

    他在自己心里反复给自己打气——

    我是医生,我确定腐烂了一个多月的尸体不可能留下任何证据,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只要一口咬死,就没有人能撼动他的供述。

    “说这话之前,不如先看看这个。”杜晓天没有任何停顿,丝毫不给余勤留下思考的时间。

    那是简沉写出的尸检报告。

    监控室里,简沉一字一句道:“我看了余勤的履历,他读书的时候成绩一塌糊涂,几乎门门挂红灯,险些不能毕业,能成为正德村的医生这中间恐怕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内幕,在他有限的认知里,恐怕觉得人死去了,就失去了作证的能力,失去了开口说话的能力。”

    所以余勤敢在证据的面前继续信口开河,否认一切。

    “但不是的,我是法医。”简沉抬起眉梢,表情里除了讽刺只剩下深深的怜悯。

    “法医的工作,就是揭露一切,让所有伴随死者一起陷入沉寂的真相,重新大白于天下,重新展露在世人的眼前。”

    “我替她们开口说话,这就是法医的工作。”简沉轻轻呼出一口气。

    审讯室里,余勤仿佛被电了一样,颤抖着翻看那份报告,喃喃自语:“我已经做到最好了,不是我的错,不是我暴露了,是沈容之这个贱人!死了还不肯放过我!”

    第37章 割裂

    是少女,是孕妇,唯独不是妈妈。

    “你不是说沈容之是你女朋友吗?怎么现在又对她破口大骂?”杜晓天横了一眼余勤。

    毕竟是能够长久地驻扎山村, 悄无声息犯下大案的人,被杜晓天这么一点,余勤很快恢复了冷静。

    警察就算找到了沈容之的彩超记录又如何, 法医查到了沈容之怀过孕又如何。

    诊所已经在大火中付之一炬,所有能成为证据的东西都随着大火一起消失了。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 重新开口道:“本来我觉得丢人不想说, 也是想给死者留下一点颜面,但既然你们一直问个不停, 那我就只好把这事说清楚了。”

    杜晓天一副看你表演的表情, 等着余勤继续为自己开解。

    “我确实是沈容之的男朋友没错, 但这丫头一向不是个安分的主, 虽然和我在一起, 但一直嫌贫爱富, 觉得我只是个一穷二白的乡村医生,嚷嚷着现在不过是和我玩玩。”仅仅过去了几分钟,他飞快调整了供述,脸上再次出现了胸有成竹的自信神情。

    哪怕一层虚浮的谦逊和不安盖在脸上,微表情里的得意还是将他的真实想法暴露殆尽。

    审讯室和监控室里都是从警多年的老人, 个个有着火眼金睛, 眼光老练。

    杜晓天被迫在审讯室里板着脸, 不能做出任何表情的时候, 监控室里已经人神共愤了。

    霍无归面色微沉, 给简沉倒了杯水递过去:“他演技比你差多了。”

    还不等简沉反驳,下一秒杨俭就印证了他的话,嚷嚷道:“霍队你说什么呢, 我们简法医这么单纯善良朴实无华逆来顺受谨小慎微的人, 怎么能跟里面那个人渣相提并论?”

    “就是!他可比不上简法医!”赵襄红了眼眶, 沉浸在愤怒中,骂得真情实感,“余勤也太人渣了!这样污蔑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

    霍无归手下翻看着一本破旧的笔记本,缓缓读出了上面的词句:“今天余医生来给我体俭,他又夸讲我了,说我是他见过最干净,最明亮,最票亮的女生。”

    短短一句话,沈容之写了三个错字。

    她的字很大,看起来和刚上学的小朋友差不多。

    “他不觉得我脏,也不觉得我现在的样子难看,余医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不像爸爸,每天都在骂我、打我,我快要被爸爸打死了,多亏余医生就了我。”

    写到下一段,圆珠笔成了黑色水笔,字迹断断续续,措辞都是最简单朴素的大白话,就连这本本子也是一本不知从哪捡来的作业本。

    霍无归的声音带着成熟男人极具压迫感的浑厚磁性,读这段文字的时候平静而稳定。

    但监控室里却压抑着极深的愤怒。

    简沉喝了一口水,嗓音清澈:“他还不知道这本笔记的存在,也不知道我和霍队从诊所出来的时候不是两手空空。”

    这是沈容之被困在正德村,被当成容器的那近三年时间里写下的日记。

    十九岁的新年之后,她终于认清了这个村庄和余勤的真实面目,在苗斌的协助下偷走了余勤的一批药品,来到了海沧。

    那些药就是她进入华宫KTV的敲门砖。

    审讯室里,余勤振振有词道:“我当初看她机灵活泼,不忍心她和村里其他女孩子一样早早结婚,嫁人生子,才和她谈恋爱,还打算资助她继续读书,谁知道她今年初偷了我一批药,跑去海沧,还去做那种工作!”

    “药?什么药!”

    霍无归在诊所二楼见过,除了西地那非的仿制品以外,余勤还有大量孕妇用药,以及麻醉药品。

    “男人吃的药呗,这丫头心思一直就不正!还偷拿这种东西去给她的客人献宝!”

    他语气里难掩是沈容之的鄙夷和唾弃,绝口不提诊所里的其他药品。

    然而监控室里的众人却眼睁睁看着那本日记上,沈容之用笨拙、幼稚的笔迹,一字一句写下自己的心情。

    “昨天借了张建康证去快餐店打了一天工,客人实在太多了来不及去上册所,结账的时候系充上好多字也不认识,我一着及,没忍住尿了出来,被领班赶走了,也没拿到今天的工钱。”

    这段话让众人产生了极大的割裂感。

    一边是孩童般稚嫩的笔迹、平铺直叙的措辞;另一边却是经产妇才会经历的尿失/禁,彻骨而难以启齿的痛苦。

    她是少女,是孕妇,却唯独不是妈妈。

    赵襄满眼血丝,从霍无归手中接过日记本,哽咽着读出上面的文字:“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沈容之初中就被迫辍学,之后的几年都被困在小村里,这几年的经历让她的身体几乎完全垮了——

    她的腰椎变形严重,以至于无法久坐久站,频繁接受激素类药物的注射、连续的怀孕和生产,让这个十九岁的少女很难和同龄人一样工作、生活。

    “我知道做这行人人都看不起,但我现在想要的不过是自由地活着而已。”霍无归读出了这本日记上的最后一段话,“往后就是我的新生了,过去那个我,再见。”

    写完这段话后,她将关于过去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了苗斌保管,毅然踏进了华宫KTV的大门。

    杜晓天戴着耳麦,收着深恶痛绝的表情,板着脸问:“按照你这么说,沈容之怀的不是你的孩子,还嫌贫爱富,偷鸡摸狗,你为什么不和她分手?”

    余勤叹了口气,顺着自己编好的故事说下去:“她也是可怜,被一个大老板骗了,以为给人家生个孩子就能被扶正,谁知道一生下来孩子就被抢走了,大老板也不见了,我本来也是想分手的,可她哭着寻死觅活,我也心疼她吃了没文化的亏,又心软原谅了她。谁知道她恩将仇报,这么对我!”

    如果不是警方从苗斌手里拿到了沈容之的笔记本,他这套说辞,听起来简直天衣无缝,甚至能让人对他产生些许同情。

    “既然如此,今年五月,你连续两次驾车来海沧是为什么?高速的记录和华宫KTV附近的监控都拍到了你的车。”杜晓天把几张打印出来的监控截图扔了过去。

    警察从来没有一刻闲着,余勤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开始,关于他的调查就从未停止。

    警方到底掌握了多少东西,已经成了悬在余勤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永远也猜不到这把剑到底什么时候会当头坠落,将他钉死在海沧分局的审讯室内。

    然而,过去几年漠视生命的腌臢勾当做得多了,逃避法律制裁的侥幸心理越发深重,都到了这个田地,余勤虽然心中越发恐慌,嘴上还是一口咬死道:“我心有不甘,找她算账,这你们警察都管?”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有些心虚,垂下头不再和杜晓天对视。

    霍无归合上沈容之的日记本,注视着监控室里的余勤,偏头对着麦克风提醒杜晓天:“他最后一次来是沈容之失踪的前一天,而那之前一周,社区去找过他。”

    “如果只是心有不甘,为什么沈容之二月出走,你五月才去找她?”杜晓天微微压低身体,逼近余勤,“因为五月之前你都不知道她在哪,而五月,社区找上了门,对吗?”

    杜晓天话音刚落,余勤脸上近乎无懈可击的自信立刻烟消云散。

    他刚刚勉强维持的镇定荡然无存,转而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你们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装作不知道来耍我!”

    霍无归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

    和他猜想得一样,被逼到这一步,余勤已经彻底失去了所有伪装。

    再聪明自信的罪犯,也逃不过一步步被揭开真相的恐惧。

    警察早就知道他前面的话句句都是谎言,却任由他跳梁小丑般辩解。

    越是高智商的嫌疑人,越会在认识到这件事之后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五月里,突然有两个自称海沧河桥路社区的人来找我,说他们在给娱乐场所做计生科普、体检普查的时候发现了沈容之。”余勤坦白道,“我很紧张。”

    杜晓天乘胜追击:“紧张什么?”

    “她们发现了沈容之的身体健康状况。虽然沈容之因为觉得丢脸,也害怕她爸爸,没有说更多,但社区的人很负责,跟着她的籍贯找了过来。”余勤冷笑了一声,“多亏了她们,我才猜到了沈容之去做了什么。”

    监控室里,杨俭难以置信地看着画风转变极大的余勤:“我靠,霍队也太神了吧,这就招了?!”

    “不一定。”霍无归轻轻摇头,“他还留了后手。”

    “所以你为了不暴露自己在正德村做过什么,用搪塞我们的那套搪塞了社区,又在社区找沈容之核实你的谎言前,杀了沈容之,对吗?”杜晓天审视地看着余勤,等待他的回答。

    “我没有!”余勤一改刚才知无不言的样子,厉声反驳,“我该说的都说了!我承认之前在正德村做错过事,也承认我因为我害怕暴露找过沈容之,但我没杀她!我只是去给了她一笔钱,告诉她拿了钱赶紧消失!”

    杜晓天清了清嗓子,呵斥道:“好好说话!你在正德村做过什么!”

    “村诊所没有移植和手术的条件,我能做的只是日常调理和健康监护,前期和后期都和我无关!”余勤缩紧双肩,垂着头,为自己辩白,“我真的只是一颗小螺丝而已!就算被抓了判刑也不会很久,我犯不着为这个杀了沈容之!”

    他说的是实话。

    村诊所储备的药物再多,也没有实验室级别的设备,最多只是做一些辅助治疗,充其量不过是流掉不合格的“商品”、控制不愿配合的“容器”。

    作为主谋的沈德成和背后真正深度参与的医疗机构才是主犯。

    监控室里的杨俭有几分犹豫地发问:“他说得好像也没错,银行那边也确实能对上他的取款记录,难道他确实不是凶手?”

    监控室里安静了片刻。

    如果余勤不是凶手,那么案件的侦破就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可如果他是凶手,监控拍到的只是他去过KTV,之后再无任何证据表明他杀了人。

    “不,他的行为逻辑不对。”霍无归轻声道,“他之前负隅顽抗地非常自信,矢口否认正德村发生的一切与他有关,但触及沈容之的死之后,他却一反常态,直接松口了。”

    他指尖点了点沈容之的日记本,长出了一口气:“这只能说明,相比承认正德村的一切带来的后果,他更怕警察深挖沈容之的死。”

    他不能断言余勤是凶手,更不能否定其他人是凶手的可能性,但也绝不能就此打住对余勤的调查。

    “可诊所被烧了,沈容之死了一个多月了,去哪里找证据!”赵襄性子急,忍不住嚷嚷,“我绝对不能容忍这个人渣逍遥法外!”

    作为北桥唯一的女外勤,她这会已经满脸泪水,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监控室里,杜晓天看着余勤嘴角隐隐勾出一个微笑,正在笔录上签字落笔,冷不丁开口道:“希望你不要沾沾自喜,认为自己靠智商骗过了警方。”

    余勤一愣,搓了搓刚沾完印泥的手指。

    “你确实很聪明,也很自信,但那不是你骄傲的资本。你不过是靠着把那些无法读书、失去自由的女孩踩进泥里,才有了今天而已。”杜晓天冷笑了一声。

    “踩进泥里——”监控室里,简沉心不在焉地听着杜晓天的话,几秒后陡然抬头:

    “我知道怎么给余勤定罪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的错字不是错别字哈,是剧情需要,不要捉虫哦。

    第38章 埋尸

    你是抢不过霍队的,别做梦了。

    审讯室里, 杜晓天按了按耳机。

    麦里传来霍无归平稳的声音:“杜晓天,你可以出来了。”

    杜晓天楞了一下,没明白霍无归的意思, 压低嗓音问:“那余勤呢?”

    笔录已经做完,书记员收拾好东西, 先走了一步。

    他再一走, 这审讯室里不就只剩下余勤一个人了吗?

    “放他一个人待会。”霍无归的目光穿过单向镜,落在余勤身上, 叮嘱道, “走之前把空调开到17度吗, 哦, 灯全都打开, 我给他点了一杯冰奶茶, 外加一份热干面,就在门口,你给他拿进去。”

    杜晓天越听心里越打鼓,面上什么都不说,起身走到审讯室门口, 调低了空调, 反手关上门, 走出了审讯室。

    门口, 果不其然已经放了两个外卖塑料袋。

    杜晓天嘀嘀咕咕, 带着满肚子疑问,全凭对他霍队的无脑信任,把那两份外卖带了进去, 放到了余勤面前:“喏, 给你点的晚餐, 到时候别说警队亏待了你。”

    “给我的?”余勤皱着眉,盯着那份外卖,将被手铐铐死的手晃了晃,“这我怎么吃?”

    杜晓天眉头一皱,“啧”了一声,伸手扯开塑料袋扣死的结,将外卖盒打开,奶茶戳开,又仁至义尽地将单独包装的调料洒进面条里翻拌均匀,把奶茶小料也倒进杯中。

    完成了一系列操作后,他把奶茶和热干面都推到了余勤面前,努了努嘴:“行了吗,这样可以吃了吧?”

    说完,杜晓天迫不及待拉开监控室的门,拔腿直接奔着监控室去了,看都不看身后的余勤一眼。

    “霍队!上次审曹振来的时候,你不是还骂我来着吗!”杜晓天一进门就锁定了霍无归,振振有词,斗胆指责了一次他的顶头上司,“今天怎么你自己搞刑讯逼供这一套了!”

    上次他还什么都没说,曹振来自己报了一大串,霍无归今天这番操作,简直像是把曹振来说的那一堆照搬了过来。

    又是开低空调,又是爆辣热干面冰奶茶套餐,该不会是……一会等人吃完喝完开始窜稀了,不让人去上厕所,让余勤全解决在自己身上吧。

    对这种体体面面、白白净净的知识分子来说,这绝对是比死还要难受的酷刑了。

    杜晓天脑海中想了想这画面,不由一阵胆寒,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开始庆幸霍无归这个铁血上司多少还有点人情味,没把这套用在他们身上。

    要是哪天霍队整个开会不许上厕所之类的规定,他绝对第一个倒戈反水,揭竿起义,逼宫篡位,把自己名字前面的副字给去了,解救北桥分局。

    霍无归看杜晓天一会拿手掌拼命扫身上鸡皮疙瘩,一会又浮想联翩大脑放空的样子,就知道这人脑子里想得的画面绝对已经偏到十八里开外了。

    直觉告诉霍无归,这时候和杜晓天说话会是个错误的决定,于是他开始皱着眉思考当初怎么会让这家伙当上副队的。

    “你先看。”看霍无归懒得解释,简沉好心地将杜晓天按进了椅子里,把茶杯也顺手递了过去,“喝会茶,别着急。”

    杜晓天下意识接过茶杯,刚要凑上去,一只手伸了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掌盖在杯口,另一只空杯子被扔到了杜晓天面前,霍无归冷不丁道:“想喝茶不会自己倒吗?”

    说罢,他从杜晓天手里接过那杯茶,放回简沉面前,沉默地扫了简沉一眼。

    简沉发誓自己从霍无归毫无情绪的眼神里读出了几个字:我给你倒的茶,你也敢给别人喝。

    简沉端起茶杯,一口闷掉了凉透的茶,回了霍无归一个眼神:谢主隆恩。

    然后不管霍无归有没有看懂,将头转了回去,盯着审讯室里的余勤。

    简沉今天难得没有在审讯室里开小差,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坐姿,小学生一样挺直脊背,眼神专注。

    这个想法是他提出的,他比任何人都担心最后如果没有作用,反而落人口实。

    要是真的给余勤抓住机会,指控北桥分局刑讯逼供,那就是把霍无归给坑了。

    杜晓天一头雾水地端着空茶杯,小声地开始了自我怀疑:“我刚刚说要喝茶了吗?没说吧?说了吗?”

    霍无归坐在监控室中央,几不可查地垂眸扫过简沉全神贯注一动不动的后脑勺,随即收起眼神,转向杜晓天淡淡道:“如果出事,我负责,你放心看就行。”

    说罢,他动作自然地从简沉手里拿过空了的茶杯,重新续上一杯茶,转了转杯口,低头抿了一口,推了过去:“已经不烫了,喝吧。”

    杜晓天摸了摸鼻子,越发开始怀疑自己:“我也没说不放心吧?霍队你办事,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放心了?”

    今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霍队老在回应他一些奇奇怪怪、自己根本没有问过的话?

    杜晓天越想越觉得害怕,在脑子里飞快盘了一圈最近自己身上的异常,逐渐认定是六一九特大连环杀人案之后,自己连续熬了几个夜,几乎没有睡觉,把脑子给熬坏了,以至于话都从嘴里说出去了,自己居然毫无意识。

    一想到这,杜晓天心里暗自决定今天说什么也要准时下班,去医院拍个脑CT。

    除了还在自我剖析的杜晓天,所有人都在看着监控室里的余勤,只有恰好低头擦眼泪的赵襄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霍无归,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刚才那一轮,杯子转来转去,让人眼花缭乱,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时在队里,忙起来熬夜加班,一壶茶你一口我一口,谁都没嫌弃过谁,更谈不上什么试试水温了。

    霍队刚刚从杜副队手里抢回来的茶,应该是简法医喝过的吧?

    他是不是还用眼神威胁简法医了,警告他不许把自己喝过的茶给别人?

    他还给简法医倒茶了,还颇有心机地自己抿了一口试试水温。

    赵襄半张着嘴,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一个人看见刚刚那一幕,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审讯室,连一个可以交流分享的战友都没有。

    所以刚刚霍队试完水温,把茶杯递给简法医的时候,是不是特意转了一下茶杯?

    赵襄心里急得抓耳挠腮,人却只能站在霍无归身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应该是我看错了吧,这和霍队人设不符。”赵襄心里暗自摇了摇头,又想,“要不一会去要个监控看看……?”

    “开始了!”简沉突然出声,打断了赵襄的头脑风暴。

    监控室里,开小差的和等结果的,所有人都立刻精神抖擞,看了过去。

    只剩下余勤一个人的审讯室格外安静,只有空调发出规律的白噪音。

    明亮的光线包围下,余勤应该是口渴了,正皱着眉,有些勉强地喝着奶茶。

    他显然是觉得有些冷,但手又被铐着,没办法抱住自己露在外面的胳膊取暖,只能一直在反复吸着鼻子。

    虽然没吃晚饭,但那碗里的热干面余勤不仅一碰都没碰,而且他还艰难地试图用铐起来的手将碗从自己面前推开。

    可惜狭小的审讯桌没有给他任何施展的余地,面就算推到了桌子边缘,也还是近在咫尺。

    “阿嚏!”终于,他鼻子一皱,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肉眼可见的各种液体在审讯室里自由飞翔,余勤带着鼻塞,含糊道:“有人吗!我要餐巾纸!”

    他一边说话,鼻涕眼泪一边不受控制地流出来,顺着人中流过嘴唇,又滴落在了面前的奶茶上。

    “噫——”赵襄被这幅画面恶心到了,干呕了一下问,“要不我去给他送个纸巾吧,太恶心了,我以后都不想碰这张桌子了!”

    一想到这张审讯桌上流淌过余勤的鼻涕,赵襄就觉得往后的职业生涯简直生无可恋。

    “最近缉毒那边工作效率挺高,没什么漏网之鱼被咱们捞过来,你是还没见过那些瘾君子。”杨俭安慰道,“淡定,那张桌子上什么鼻涕眼泪早都浸透了,别说桌子了,就那椅子和地板的遭遇,啧……”

    赵襄连忙伸手按住杨俭喋喋不休的嘴:“别说了别说了我有画面了!霍队你这什么恶趣味!”

    “不是吧霍队,你不会这么没品吧?”杜晓天怀疑地看着霍无归,“搞这么半天,拉着我们在监控室里等这么长时间,就为了把人冻感冒,捉弄他这一下吗?虽然这人确实是个人渣,但咱犯不着这时候跟他计较啊霍队!”

    杜晓天的心里已经开始咆哮,霍队怎么回事,自己去拍脑部CT的时候要不把霍队也带上吧,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简沉盯着审讯室里一脸狼狈、涕泪横流的余勤,终于放松下来,恢复了平日松垮的模样,向后靠近椅背——

    还没落下,一只手伸向他背后,垫了垫。

    “忘了你的背了?”霍无归托着简沉没有受伤的后颈,指尖虚拢着,微微施力,将他和椅背隔开了一小段距离。

    简沉一愣,移开目光,若无其事道:“余勤不是感冒,我们也不是无聊想捉弄他。法律会制裁他,而不是我们,小赵,你可以去给他送餐巾纸了,顺便给他倒杯热水,把面拿走,空调打高一些吧。”

    需要验证的东西已经有了答案,倒也没必要继续折腾犯人了,不然回头霍无归真的要被投诉了。

    赵襄应了一声,抓过一包纸巾小跑着出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杜晓天依旧一脸疑惑。

    “虽然余勤的诊所已经烧毁了,但是我们在正德村的时候,我有个发现。”简沉想了想,组织语言解释道,“余勤除了准备了大量孕妇用药外,他的抽屉里还有大量氯雷他定和地塞米松。”

    一屋子警察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简沉,杨俭作为代表率先承认了自己常识上的不足:“那不就是抗过敏药吗,他一个医生,存点也很正常啊。”

    简沉缓缓开口:“氯雷他定是抗组胺类药物,可能引起嗜睡和乏力,一般情况下不建议孕妇使用。”

    说完他顿了顿,看向抱着餐巾纸对赵襄感恩戴德的余勤,继续道:“至于地塞米松,作为一种糖皮质激素,在动物实验中已经证实了存在致畸作用,临床上也有妊娠期妇女使用后导致胎盘功能不全、新生儿体重减少甚至死胎的情况。”

    “但孕妇如果必须吃药的话,肯定还是优先孕妇的健康吧?”杨俭今天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杠精附体,一时没忍住,抬起了杠。

    简沉面色微冷,叹了口气:“你说得对,这两种药物并不是孕妇的绝对禁用药,但你忘了一件事,余勤的客人从来都不是孕妇,而是她们肚子里的胎儿。”

    “孕妇在他的眼里,只是商品的容器而已。”简沉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这个小村早已扭曲的病态现状,“他要保证的只是新生儿的健康,孕妇只要不死,那不管是什么病都可以忍着,也只能忍着。”

    如果不是沈容之的死将警察的视线引向了这个小村,正德村的女人们暗无天日的生活或许还将继续下去。

    而正德村除了这些女人外,常驻村民不过几十人,按照正常的药品采购流程,也不需要如此大量的药物。那么多的氯雷他定和地塞米松,只可能是余勤自己需要。

    “所以我猜测,他有过敏性鼻炎。”简沉对霍无归刚刚的操作给出了解释,“冷空气、冰饮料、辣椒甚至过于明亮的灯光,都可能加剧、触发他的鼻炎。”

    杨俭的眼神已经从疑惑变成了崇拜,彻底忘了曾自诩沉香他舅,用狗一样的眼神看着简沉,瞠目结舌道:“简法医!你是霍队之后我第二个崇拜的人!好强!你和霍队简直太般配了,天生一对!太强了!从药片就能推理出这么多!”

    身为直男,他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这话哪里有歧义。

    天生一对的好搭档,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给他一个尾巴,他现在就可以原地摇上天。

    “可这跟我们的案件到底有什么关系?”杜晓天看着恨不得摇尾巴的杨俭,觉得北桥分局哮天犬这个身份,还是让给杨俭算了,这个监控室的智商还是得靠他自己撑着。

    “这还得谢谢杜副队提醒了我。”简沉挑眉道,看向杜晓天,“刚刚你说,余勤将女孩们踩进泥里,我突然想起了沈容之的尸体上有个和其他尸体不一样的地方。”

    杜晓天没想到这事还能有自己一份功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垂:“什么?”

    “泥。”简沉直截了当,说出了重点,“沈容之的尸体,腹腔内含有的成分和其他尸体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她的

    腹腔pH值相对其他人都偏高,接近6.5,并且化验呈现革兰氏阳性,同时也检测出了蓝藻、噬菌体和线虫。”

    监控室里一片安静,这段话已经有些超出理解范围了,连杠精杨俭都找不到可以下嘴杠的地方。

    霍无归体贴地替简沉解释:“浮尸在水里漂浮时间较长,更多的会检测到气体发酵、浮游微生物、水生藻类等,加上水质污染,一般情况下pH值偏酸性,而革兰氏阳性的嗜碱性微生物,是放线菌,这是一种泥土中常见的微生物。”

    “那不是还有蓝藻吗?”杨俭咀嚼了一会简沉的话,终于找到了可以杠的地方。

    “白痴!”杜晓天忍无可忍敲了一记杨俭的后脑勺,“不是所有蓝藻都在水里的,部分土壤也可以生长藻类!”

    他边说边悄悄按灭了手机屏幕,将浏览器上的“蓝藻是土生还是水生”页面藏了起来。

    简沉点了点头:“是的,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了,沈容之的尸体,和其他人不一样,不是一开始就被扔进了湄沧江,而是先被埋进土里,之后又被人挖出来,取走了胸椎和盆骨,和其他受害者的尸体一起,丢进了湄沧江。”

    “……”杨俭再次目瞪口呆,僵硬地鼓掌,“我知道了!我们现在要找的是泥土!可以培养出沈容之体内同样,那什么,的土壤!”

    简沉替他说出了那个让他语塞的词:“生物群落。”

    “对对对生物群落。”杨俭一拍大腿,随即举手发问,“可是我还是不明白,这跟余勤的鼻炎到底有什么关系?”

    简沉在空调房里说了太久,刚想解释,一张口突然哑了嗓子,下意识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张口道:“你想想,过敏性鼻炎常见的触发因素——咳——”

    霍无归靠着椅背,长腿舒展,和杨俭一样将目光投向简沉,顺手给简沉倒了杯茶,沉默许久后突然打断道:“杨俭,不能什么事都靠别人。”

    “难不成以后出现场,我们还得专门给你配一个简法医,让他寸步不离跟着你,解答你的疑问?”霍无归语气冰冷,手心却被茶杯捂得温热,将茶递到了简沉面前。

    “咔哒——”刚解决完余勤,推门回来的赵襄就看到了这一幕,呆滞地溜到墙角,乖乖坐下,脑子里计算着这是霍队今天给简法医倒的第几杯茶。

    她都来了四个月了,还没喝上过霍队倒的一杯茶!

    简法医今天一天就喝了三杯!整整三杯!

    “对对对,杨哥,我看你最好是自己多动动脑子,毕竟咱们队里只有一个简法医。”赵襄立刻帮杨俭打了个圆场,并且在心里默默追加了后半句:

    你是抢不过霍队的,别做梦了。

    以后出现场,我一定离简法医远远得。

    “额……”杨俭冥思苦想,皱着眉,半晌才犹犹豫豫问道,“我想明白了,是不是这样的——”

    “如果要埋葬沈容之的尸体,就要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挖开地表,挖出一个坑,把沈容之埋进去,这个过程中,泥土和花粉就会加剧余勤的鼻炎。”杨俭的脑子在此刻,迎来了今天的最高转速。

    他激动地说出了自己的推理:“荒郊野外,余勤忙着挖土,还得担心随时有人路过,又没有多余的手擦鼻涕,还会打喷嚏,所以唾液和鼻涕就会跟着沈容之的尸体一起被埋进泥土里!”

    简沉轻轻鼓掌,配合地鼓励道:“是这样没错,原本海沧的汛期会带走泥土表层的一切,但偏偏,他深埋了沈容之。”

    如果埋葬沈容之的确实是余勤,那么泥土中或许还残留着他的生物信息。

    作者有话说:

    小杨警官您是真不怕被上司穿小鞋啊。

    第39章 障碍

    “霍无归碰我的时候,我都没什么感觉。”

    “哎哟, 你们警局今年怎么又翻新啦?”

    清晨五点,北桥分局门口的煎饼小车出摊了,摊主阿姨看着分局素来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大门口, 发出了一声惊叹。

    这北桥分局,不知道里面是不是供了什么菩萨, 年年盖新设施, 今天又是整哪出?

    北桥分局门口,停了几辆面包车, 满地都是散落的泥土。

    正抱着一袋泥巴往局里跑的杨俭仓促回头, 和阿姨打了个招呼:“赵姨早上好啊, 您误会了, 不是翻新。”

    “不是翻新?”阿姨略有失望道, “我看你们局盖得比隔壁海东分局气派多了, 还以为你们财大气粗呢。”

    最主要的是,要是翻新,就肯定会有工人上工,到时候自己的生意也会变好,毕竟工人们吃得可比这帮没空吃饭的警察多多了。

    理化分析室里, 离心机“哐哐”地转着。

    李仲洋和物证科全组死气沉沉地站在门边, 看着堆满了半个实验室的泥土样品, 欲哭无泪。

    昨晚审完余勤, 北桥分局几乎一个人没剩, 全被派去了外勤,还成功收到了热心市民的举报——

    深夜三点,接警中心收到警情, 有一盗窃团伙趁着月黑风高, 偷挖林山水库的沙土, 距离最近的蓝旗村派出所立刻出警,在现场……遇到了北桥分局的领导们。

    海沧本就是丘陵地形,多山地,城市分布星罗棋布,并不密集,这就导致了几乎各处都存在可能的埋尸地点。

    最终被划出来的一共两个水库,两个废弃采石场,十余个未进行旅游开发的小山和林场,另有几处偏僻工地、烂尾楼、牧场、人迹罕至的村庄,合计32处高度符合埋尸条件的场所。

    现在理化分析室的桌上,堆着的就是从这三十二个场所,分区域收集来的泥土样本。

    受到地形影响,就算是同一个区域,山坡两侧、背阴朝阳、上风下风处的泥土成分均有细微差别,因此每个区域均有10-30袋样品不等。

    “四百多袋啊!”李仲洋望泥兴叹,捶胸顿足,“早知道有这一天,我宁愿去药厂打工也不会听我妈的考编!”

    这四百多袋样品,需要分别检测蓝藻、噬菌体、放线菌和线虫,找到和沈容之体内种群最为接近的某几袋,才能帮助警方最大程度减少搜索的人力物力消耗。

    “王宝钏挖的好歹还是野菜呢!”赵襄面如土色地抱着一袋样品进了实验室,捶着腰抱怨,“我呢!我一个花季少女,居然蹲在垃圾山旁边挖了一晚上泥巴!”

    李仲洋已经无心听旁人抱怨,拆开那袋泥,动作麻木地称了两克,丢进离心管,熟练地用移液枪往里打了纯水,塞进离心机。

    他一转眼的功夫已经分好了三袋,疲惫到眼睛都懒得眨一下:“你们挖一晚上泥巴,我这是要熬三个大夜啊!”

    “兄弟,放心,你在局里熬,我们出去熬。”刘彦昌拍了拍他的肩膀,总结道,“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李仲洋头也不抬地又分出两克泥巴,丢进了三角瓶,加了几毫升敏感指示菌后拧开一个罐子,挖了一大勺膏状物出来——

    “好香啊,小洋你在偷吃牛肉是不是?”刚带着样品进门的杨俭脚步一转,放下东西就朝着李仲洋走去。

    循着气味来源,杨俭发现了一瓶罐头,上面隐约写着牛肉膏三个大字。

    于是,杨俭毫不犹豫地从李仲洋手中接过勺子,塞进嘴里,品了品道,“额,有点咸,但还挺香的,哪买的啊?我囤点回头熬夜的时候补充体力。”

    “杨俭!请你现在立刻马上滚出我的实验室!”李仲洋一脸呆滞地看着杨俭,在几秒的震惊后转为暴怒,“你居然跟细菌抢吃的!要不要点脸了!你不知道实验室禁止吃东西吗!”

    他把瓶子转了个面,露出完整的标签:牛肉膏蛋白胨培养基。

    “呕!”杨俭冲到水池旁连呸了几下,被李仲洋嫌弃地踹了出去。

    “辛苦了兄弟们,我给你们买了早饭。”霍无归头发湿漉漉的,拎着几大袋外卖上了楼。

    听见里面的吼声,他立刻识相地停住脚步,站在实验室门口,抬高了一些嗓音道,“我放你们办公室去,等会记得去吃,找到埋尸地点,我们就离真相近了一大步。”

    霍无归明明也跟着熬了一整晚,只是在不断转换场地、奔波的路上零零碎碎睡了三个小时,但只是冲了个头发,现在看起来居然又是雷厉风行的模样了。

    看得周围几个萎靡不振的警察内心一阵羡慕,不由感慨霍无归这人恐怕生来注定是当警察的料。

    “简沉呢?”霍无归刚放下早餐,一群警察和物证同事就一拥而上,瓜分了起来。

    霍无归环视了一圈,确定自己没在人群里看见简沉。

    “柔下院直你呢(楼下院子里呢)。”杨俭喝了一大口娃哈哈漱口,唔哩哇啦地含糊不清。

    李仲洋又是一脚踹了过来:“你吃牛肉膏也就算了!还偷拿实验室神水!你知不知道这是门口超市的最后一箱娃哈哈!快滚!滚出爷的实验室!”

    “兄弟,保重。”杜晓天啃着鸡肉卷,同情地看着杨俭,“你当了那么久警察,还不知道实验室缺纯水的时候都用娃哈哈吗?”

    办公室里一时间热闹非凡,霍无归从外卖里找了一碗粥,又随手拿了个汉堡,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简沉就坐在楼下院子里,指间夹着一根烟,侧耳夹着手机打电话。

    现在大部分人都已经在用蓝牙耳机了,简沉却好像停留在十多年前一样,歪着脖子夹住手机,懒洋洋地靠在一棵树上。

    他耳朵和眼睛都不太好,用了蓝牙耳机就头疼,下意识也觉得对面人耳朵不好,嗓门提高了些,声音不远不近地飘进霍无归耳朵里:“师兄你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霍无归一愣,停住了脚步——

    简沉在跟邵烨通电话。

    虽然上次的问话之后,邵烨已经洗清了所有嫌疑。

    只有杜晓天也对邵烨的社会关系和金钱往来做了调查,一切正常,什么都没有异常之处,但霍无归心头始终记着Mago天台的那个晚上。

    波坤到底为什么没有把邵烨推下天台。

    那难道仅仅只是时间紧迫之下,一个顶级杀手自顾不暇,露出破绽的瞬间吗。

    电话那头,邵烨不知道说了什么,简沉淡淡勾了勾嘴角道:“我挺好,老管也好得很,这周的预约也取消了吧,忙,先不来了。”

    霍无归拎着粥和汉堡,背靠着走廊冰冷的瓷砖,站在简沉的视觉死角里。

    简沉举起手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没有骗你,我来北桥之后虽然有些忙,但这几天都没有做过噩梦,而且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

    “我的接触障碍好像好了。”简沉一向无甚起伏的语气里带着点轻快,“这两天我们领导碰我的时候,我都没什么感觉。”

    “早饭。”说曹操曹操到,霍无归冷不丁出现在他身后。

    简沉吓了一跳,猛一回头:“霍队,你走路没声音的吗?”

    “给你送早餐。”霍无归道,“不领情就别吃。”

    “吃,怎么不吃。”简沉侧着脖子,冲电话里仓促说了几句,“师兄我先挂了,领导来催我干活去了。”

    霍无归眉头微皱:“谁催你干活了?”

    “不然难不成这早餐是给我白吃的?”简沉心虚地把烟头藏到身后,在花坛边按灭了,拆开粥,一点不客气地送进嘴里,“放心,我吃完就上楼干活,不用您盯梢,霍队您就回去休息吧。”

    霍无归昨晚也是几乎一夜没睡,简沉觉得他与其在这里盯梢,还不如去睡个一觉。

    说完,简沉抬起头,看着头顶落在树梢的鸟,颇有耐心地咀嚼粥里的干贝。

    谁料霍无归不仅没走,还拆开了自己的汉堡,在花坛边坐了下来。

    这花坛本来就不是给人坐的,砌得很矮,简沉的身高坐下已经显得十分憋屈,霍无归更是不得不收起两条长腿,显得有些局促。

    “什么叫,我碰你的时候,你都没什么感觉?”霍无归问。

    “就是没有感觉啊。”简沉从粥里挑出虾仁,一口吞了,心满意足地眯起眼,抬头看鸟,“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恶心,不会想逃跑,也不会出现躯体反应。”

    总得来说就是,好事一桩。

    谁料霍无归好像很不满意的样子,沉默地咬了一口汉堡,慢条斯理地将嘴里的汉堡咽下去后才开口:“就这样吗?”

    简沉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觉得霍无归想听的不是这个,但又不知道霍无归到底想听什么,于是将那些微的违和感压在心里,憋了回去,坦然道:“就这样。”

    他说完低头喝了一口粥,清晨的风吹动简沉头顶那棵树,一片树叶打着旋落下,恰好落进了领子里。

    简沉挫伤的背尚未恢复,动一下胳膊都会带动背上的肌肉,疼得厉害,他试图转动脖子将那片叶子抖落,谁知道越转,叶片反而越恰到好处地卡在了衬衫和后颈的皮肤之间。

    一只手猝不及防落在他后颈上,被粥捂得尚存余温的指尖捻走了叶片,擦过皮肤时留下一片温热。

    简沉喝粥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本来应该在此刻放下碗、抬起头,像刚刚一样,边享受早餐边看看树梢上的鸟。

    但不知为何,直觉让他选择埋头,就着碗猛喝了一口。

    微烫的粥顺着嗓子滑进食道,简沉被烫到了,喉间的灼热终于取代了后颈那一点余温。

    霍无归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发红的耳根,刚想说话,刘彦昌突然从二楼跑了下来。

    “霍队!实验室那边有发现!”刘彦昌喘了口气,“一块带血的土!”

    作者有话说:

    霍队:感觉到了吗?

    第40章 交集

    余勤,卢琳,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理化分析室里, 所有通风橱都开着。

    摇床震荡着一瓶瓶土壤样品悬浮液,超声清洗机洗了一批又一批离心管,物证科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没有任何闲工夫搭理人。

    四百多份样品,堆出来的哪里是一座山, 分明就是整个物证科对警队肉眼可见的恨意。

    连隔壁法医室都集体出动, 前来支援。

    魏国一大清早就匆忙赶来分局,带着法医室一帮小实习生, 披上白大褂, 种了一早上的菌。

    看见简沉跟着霍无归上了楼, 魏国本就种菌种得腰酸背痛, 顿时没好气地隔着三层玻璃吼道:“霍无归!你又拉着我们的人到处跑什么, 还差点把我们小沉害死在山里!”

    细菌房是一个三层的套间。

    最外侧是摆放设备、耗材的开间。

    跨过一道隔离门, 是储存液氮、冷冻材料、进行消毒准备的隔离间。

    拉开隔离室的门,最里侧才是操作间。

    魏国的声音就这样穿透了三层玻璃,灌进霍无归耳朵里,其愤怒程度可见一斑了。

    “魏主任,你别急, 我这不好好的吗, 你稍等, 我现在就进来帮忙。”简沉匆忙抽出一双手套, 边消毒边悄悄用胳膊肘戳戳霍无归, 示意他快点从魏国眼前消失,避避风头。

    “霍队!这边,那个有问题的样品在这里。”李仲洋很有眼力见地飞快跑过来解围, 带着霍无归朝质谱实验室走去。

    霍无归脚步顿了顿, 回身拉开培养室外间的大门, 很懂规矩地敲了敲无菌室的隔离门:“魏叔,实在不好意思,这次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让你的人遇到半点危险。”

    正在隔离门内换白大褂的简沉一愣,侧头瞥了眼魏国,隔着玻璃门用口型鬼鬼祟祟道:“怎么就是你的错了,是我自己……太久没活动手脚了。”

    “你是我带出去的。”霍无归目光落在简沉微微弓着的肩膀上。

    他平日里虽然也懒懒散散,但这样近乎佝偻的姿态还是极为少见,应该是背上依然疼得厉害,不得不想方设法让自己轻松一些。

    “你们两个是不是虚啊!”魏国终于又烧干了一个酒精灯,出来续酒精的功夫,看见这俩人隔着玻璃对口型,忍无可忍道,“不光年纪加起来没我大,怎么嗓门也加起来都不如我,快滚滚滚!”

    李仲洋听见里面的动静,探了个脑袋进来,顾左右而言他地解救霍无归:“霍队,要不您还是先跟我去看看呗?”

    霍无归点了点头,跟着李仲洋出了门。

    质谱分析室里,大多仪器和试剂都需要低温避光,厚厚的窗帘遮挡下,空调开得极冷,李仲洋指了指屏幕道:“具体的报告还要等一下,但我现在可以明确地说,这个血液样品绝对有问题!”

    霍无归扫了眼屏幕,沉声道:“你拿样品去跑DNA数据库了?21个位点配对,这比对的是哪来的样本?CPI数据多少?”

    “不是,没跑数据库,哪有那么快,霍队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比对一下有多难。”李仲洋摇了摇头,简单解释了一下,“就做了21个str基因座,不是跟数据库比对的,是跟五个受害人的DNA做的比对。”

    霍无归点了点头,通情达理地安抚年轻同事:“罪犯数据越来越多,数据库越来越大,跑起来慢了,但这也是好事,说明我们的信息工作越来越好了。”

    李仲洋指了指背后的仪器,顺势开始抱怨:“那也得设备跟得上啊!就这玩意还是跟市局借的呢,他们搞了台DNA快速分析系统,自动纯化,自动PCR,自动电泳,自动生成STR图谱,全都是自动的!一个半小时就能出数据!你都不知道我去借的时候他们那个表情有多拽!”

    “这次委屈你了,之后我会跟上面提一下经费的问题。”霍无归心领神会,问道,“所以匹配出来的是谁的?”

    李仲洋轻轻点开了报告:“卢琳。这份泥土样本是从火车站后面那座山上取来的,我今天拿的第一份就是它,因为实在太奇怪了,就先送来测了一下。”

    霍无归注视着那组完全匹配的数据,在巨大的震惊中缓缓说出了一句:“李仲洋,你下班去买个彩票吧。”

    四百多份样品送到实验室才一个早上。

    所有人都做好了等待的准备,毕竟细菌培养的时间无论如何都是无法缩减的,谁知道李仲洋随手检测了一份样品,就找到了重要线索。

    这样的手气,不去买个彩票简直可惜了。

    “样品里还有一个发现,血是沾在这上面的。”李仲洋穿着白大褂,戴好手套,将物证袋拿了过来,递到霍无归眼前。

    ——那是一枚甲片。

    粉色的,带着荧光粉末的贴钻甲片。

    指甲的前段是一朵繁复绚丽的水晶玫瑰,玫瑰上缀着开始氧化的金链和水钻,背面的部分则满是泥土。

    检测到血液的泥土,即是从这片指甲上扫下来的。

    “多亏赵襄看到了这个。”李仲洋轻声道,“她说在卢琳的微博上看到过差不多的指甲,应该是美甲店的那种贴片,材质我还没来得及去化验。”

    霍无归看着那枚甲片,想起卢琳的个人主页。

    满是五彩缤纷的衣服首饰,五花八门的美食打卡,一派年轻女孩的美好张扬。

    或者说,卢琳在卢洋的宠爱下,比大部分她的同龄人生活得都更鲜活明媚一些。

    然而一个月前的某一天,她缤纷的人生戛然而止,化作了一片惨绿,漂浮在湄沧江上,直到几天前被人发现。

    “咔哒。”质谱实验室的门被人拧开了,简沉托着一块96孔板进屋,探了个脑袋,“小洋,酶标仪空着吗,我想用一下测个指标。”

    看见简沉进屋,李仲洋迎了上来:“简法医?你来得正好,机器空着呢,放进去就行,你来看看这个,就是这指甲上采集到的血液。”

    他说着把装在物证袋里的甲片拎着举到了简沉眼前。

    “啪”霍无归在简沉眯起眼的瞬间按开了灯。

    李仲洋眼巴巴地等着简沉过目。

    物证和法医虽然密不可分,但有时候法医能够提供一些全新的视角。

    之前提出受害者骨骼问题、进而想到通过医院影像科确定受害人的,就是简沉。

    在霍无归和李仲洋的注视下,简沉端详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倏然从李仲洋手中接过了那个物证袋。

    “哗——”

    窗帘被一把拉开,简沉举起物证袋,迎着阳光,翻转过来。

    涂着甲胶的那面朝着阳光,背面露出了棱状的纹理,简沉对着阳光愣了片刻,缓缓道:“这不是甲片,是活人的指甲。”

    因为覆盖了大量甲胶和装饰物,背面又做了延长,只有根部的一小块是连根折断的,再加上过于华丽的正面吸引了太多注意力,才导致李仲洋始终没发现这是一枚真实的指甲。

    “真的?”李仲洋靠着手里的指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这不是粘上去的,也不是蹭掉的?”

    简沉点了点头:“我不知道这是巧合,或者还是卢琳刻意为之,但这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硬生生从指甲上折断的。”

    外面日头已经逐渐亮了起来,他对着阳光的眼睛受不了太刺激的光线,又开始流泪。

    霍无归沉默着上前,拉上了窗帘,实验室又陷入了一片昏暗中,只剩下仪器和空调闪烁着灯光。

    为了让设备正常运作,空调始终开着24度的低温,整间屋子冷得彻骨。

    只有那片指甲,带着氧化发黄的水钻,在灯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线,洒落了一地。

    那是卢琳仅存的鲜活、美艳。

    她的其余指甲,都在漂浮于湄沧江上的那一个月里脱落殆尽,消失在了滔滔江水中。

    只有这一片,孤寂地躺在火车站的后山上,不知等了多久,才终于等到了重见天日的这一刻。

    “是她指引着我们,一步步走向真相。”简沉别过头,将微微发红的眼圈藏在发梢的遮掩下。

    实验室里没有人说话。

    过了几秒,或者几分钟,酶标仪传来数据完成的提示声。

    霍无归终于开口道:“不是她,是她们。”

    是沈容之因生育带来的腰椎畸形将他们指向了正德村,找到了余勤,才因此找到了卢琳的指甲。

    是苗胜男的癌症引来了切伦科夫光,将他们带领到了康海医院,确认了受害者们的身份,也从医学影像中找到了沈容之的秘密。

    是卢琳亲手制作的那套夜光T恤,用硫化锌与苗胜男相遇,点亮了星点绿光,照亮了她们在湄沧江的无尽沉浮中回家的路。

    “我们一定会找到真相的。”李仲洋擦了擦眼角,郑重其事地向霍无归许诺,“决不能放凶手逍遥法外。”

    物证虽然不能冲到第一线,但他们坚守在警局也同样是为了还受害者们一个真相。

    简沉挺直了背,拍了拍李仲洋的肩膀,语气低哑地重复了一遍:“我们一定会的。”

    “滴——”李仲洋身后的仪器又发出了一个提示音。

    他快步走过去,眼底不由自主猛烈震动,失声喊道:“霍队,简法医!你们过来看一眼!”

    “怎么了!”霍无归快步走到了显示器前,看着上面的匹配信息,有些许诧异,“Amel基因座xy?怎么会有男性染色体?”

    “是余勤。”简沉读出进样上写着的名字,语气里透着罕见的不自信。

    本次搜索的目标是找到余勤的生物信息,市局借来的操作系统恰好可以同时分析五个样本,李仲洋作比对的时候便多了个心,顺手将余勤的也做了一份。

    实验室里顿时一片沉默。

    震惊、诧异、怀疑、错愕接踵而至。

    霍无归拿出手机,拨通了王胜利的电话:“我们找到了余勤的生物信息,在卢琳的指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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