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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交换

    可她还是为了活下去,拼命挣扎过。

    解剖室内, 五具女尸躺在冰冷的操作台上。

    王胜利带着北桥分局所有法医身穿防护服,戴上面罩,踏进了高腐尸体解剖室。

    霍无归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望向操作台前的简沉。

    总是乱糟糟的黑发、一惯懒散的黑眸被防护服遮盖,瘦削的青年站在灯光下, 透露出些许压抑的陌生感-

    “王局, 魏主任,我有个想法。”

    一个小时前, 简沉站在王胜利办公室里, 尽力挺了挺还疼痛不止的后背, 用最严肃的口吻道:“我申请对六一九浮尸案的受害者, 进行三检。”

    尸体发现距今大约一周的时间里, 法医室在当晚对这五具尸体进行了首检之后, 又在三天后陆续完成了二检。

    王胜利有些疑惑地看了看简沉:“三检就三检,我又不会不同意,干嘛这么看着我?”

    简沉这会看着他的眼神,简直像是做好了他不会同意的准备。

    “不是对我负责的受害者。”简沉解释道,“我希望同时解剖这五具尸体。”

    他说这话的时候, 始终垂着眼睛, 盯着自己。

    早上在值班室的沙发上凑合睡了一夜, 这会身上穿的是杨俭借给他的作训服, 皱巴巴的, 因为背实在太疼,连弯腰穿鞋都不太方便,于是偷穿了解剖室的拖鞋。

    浑身上下, 写满了不专业, 不靠谱, 不值得信赖。

    半分钟后的沉默后,王胜利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你想干什么,上天吗?还是我这个局长让给你来做?”

    简沉垂下眼,试图用惯有的乖巧模样哄骗王局:“……没有,我不敢,王局你听我解释。”

    “没用!我跟你说简沉,没用!”王胜利按着太阳穴,咆哮道,“自从你跟霍无归这个丧心病狂的混蛋东西混在一起之后,我就看透你了,别给我装无辜!你俩都是一条船上的!”

    哪有刚来的实习法医,一张口就要同时解剖五具重要受害人尸体的?

    当北桥分局是学校解剖室,拿来练手呢?还是打算一口气搞砸五具尸体的解剖?

    这又不是电脑游戏,失败了还能重来,剖过的尸体可变不会回原样。

    简沉试图解释:“王局,我不是心血来潮胡闹,是有自己的——”

    “想都别想。”王胜利抬手制止他,“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懂不懂!你魏主任都不一定敢说这大话!”

    “王局。”王胜利嘴里的混蛋东西在此刻敲了敲门,整理了一下本就干净笔挺的衬衣,一副值得信赖的样子进了门,“简沉这个想法已经和我说过了,我是支持的。”

    霍无归此刻的形象在简沉眼里简直如同神兵天降,却又有些复杂。

    一方面,有霍无归帮忙说话,说服王局的成功率自然是立刻大了不少的。

    虽然王局嘴里对霍无归骂骂咧咧,说他是个混蛋东西,但这人毕竟是北桥分局年轻一辈里的中流砥柱,说话分量摆在那里。

    但另一方面,这人明明早上和自己一样穿得随随便便,怎么这会不通个气就换了件板板正正的衬衣,还熨烫得一丝不苟,器宇轩昂,稳重可靠。

    显得站在他旁边的自己更拉胯了,简直像被霍无归背刺了一刀。

    “你支持!你支持有什么用,这局长给你来当好不好!”王胜利顿时被霍无归气得吹胡子瞪眼。

    魏国不得不瞥了眼简沉,刻意加重语气道:“小沉,我知道你不是贪功冒进的人,你有什么想法好好说,别把王局给气坏了,老王你也是,不要着急,要给年轻人一些说话的机会。”

    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给足了简沉说话的余地,简沉立刻从善如流,接起话茬:“王局,是这样的,我觉得或许最开始我们就想错了思路。”

    “这五具尸体是同时、同地点被发现的。”简沉语气平缓,不紧不慢道,“这一前提条件,导致我们侦破案件的时候,始终默认杀害她们的是同一个人。”

    王胜利一惊,抬头看向简沉,语气不悦:“破案过程中带入主观判断是大忌,你上学的时候没学过吗?”

    “但人的潜意识总是会偏向自己认定的某个答案。”简沉悄无声息地放松了紧绷的背,换了个舒服一些的姿势,整个人看起来更不靠谱了一些,继续道,“尤其是此前,我们判断杀死她们的凶器是同一个锐利物品。”

    “这是思维的盲区,也是因为时间紧迫,不同法医之间产生了信息差的缘故。”他最后总结了一句。

    王胜利仿佛在思考什么一样,盯着简沉看了片刻,才缓缓问道:“那么你觉得,如果你一个人解剖五具尸体,就可以规避掉思维盲区,发现新的线索吗?”

    就算这是老搭档的宝贝儿子,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但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实习法医,还受了伤的事实。

    简沉深吸了一口气,站定身体,将刚刚放松的脊背重新挺直,嶙峋的脊骨带动挫伤后的肌肉,传来一阵钝痛。

    他垂着头,藏住苍白的脸色,手心紧攥着郑重许诺:“我可以,王局,她们的尸体在湄沧江上漂浮了一个月,我想为她们找出真相。”

    那瞬间,这个平日里一直看起来青涩内敛、不甚严肃的实习法医,身上似乎透出一股极难察觉的沉痛和坚定。

    霍无归深深地看了简沉一眼,晦暗不明的视线最终落在他背上,悄无声息地伸手垫在了他的伤处,温热瞬间覆了上去。

    “行吧。”王胜利叹了口气,“但我有个要求——魏主任和全组法医,现场监督。”

    “王局你这不是在给简沉增加心理压力吗!”霍无归出言抗议道。

    简沉悄悄背过手,碰了碰霍无归的手背,示意他不要再说:“霍队,没事,我可以的。”-

    解剖室内,短暂而漫长的默哀致意后,简沉朝着操作台走了过去。

    “苗胜男,死因是心脏遭到利器穿刺,导致急性心包填塞,利器刺入的角度应该是从上往下,苗胜男身高一米七一,按照角度,凶手身高应该在一米八八以上。”

    这具尸体最初就是他负责解剖的,如今他说的也是自己初检得到的结论。

    简沉轻举手臂,比划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满,皱着眉道,“霍队,麻烦您来帮个忙。”

    他比霍无归稍稍矮了一些,没办法演示出合适的场景。

    霍无归配合地接过简沉递过来的不锈钢尺,代替凶器,跟着简沉的指示,用左臂夹住简沉颈部,将人桎梏在自己怀中,悄无声息地避开简沉背后的伤口,高高举起右臂——

    “凶手正是这样,从背后环绕苗胜男,再从斜上方一刀毙命。”简沉垂下长睫,又缓缓睁开,“这是一个极富经验、极为果断的杀手。”

    说罢,他走向沈容之的尸体,沉默地低头操作。

    虽然电视剧中,法医只需要几个简单的步骤,甚至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死者究竟经历过什么。

    但在现实生活中,想要还原一个死者生命中最后的片段,往往需要大量的时间、经历和枯燥无味的重复操作。

    简沉一边动手,一边向在场唯二的非专业人士解说:“我在剥离苗胜男的胸锁乳突肌,虽然她的尸体已经高度腐败,但颈侧肌肉依旧能判断出生前有片状出血,这和苗胜男的症状是相同的。”

    “凶手曾扼住沈容之的颈部,随后——”简沉沿着尸体正中线上留下的切口,探查着沈容之畸形肋骨下的心脏,“和苗胜男的创口形态一直,是锥状利器直接进入胸腔,没有碰到肋骨。”

    王胜利若有所思地问:“我记得你们抓回来那个余勤是医生对吧?”

    “是。”简沉点头,随后补充道,“但杀人和救人不同,这致命一刺需要非常果决、精准的手法,而且余勤的身高、体力也不足以让他从这个角度下手。”

    说罢,简沉默默缝合沈容之的切口,换掉手套,微微佝偻着背,开始了第三台解剖。

    “包楠的尸体因为遭到渔船螺旋桨的切割,存在大量死后撕裂伤。”他平静地面对面前的数段残肢,打开包楠的心房和心室,“心脏内没有凝血块,有大量流动的腐败液体,心血不凝,她是窒息死亡的,死后才被凶手补了一刀,确保没有失手。”

    说完,简沉似乎是觉得有哪里不对,瞥了眼围观的王局,严谨补充道:“虽然我说补刀,但实际上,凶器更像是细长圆润的尖锐物品,而不是阔面窄刃的刀。”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杀死包楠的和杀死苗胜男、沈容之的不是一个人?”简沉身后,有同期进来的实习法医小声提问。

    简沉摇摇头,提醒他:“我们需要考虑到,包楠患有FOP,也就是进行性骨化性纤维发育不良,这个病症导致她骨骼脆弱,几乎没有反抗能力。勒死她的手法本质上和前二者没有区别。”

    “凶手在试图勒死苗胜男和沈容之的时候,遭到了她们二人的强烈反抗,因此被迫用利器刺伤了她们。”简沉突然抬起头,转头看向身后的苗胜男,“她其实已经癌症晚期了,就算没有人杀她,生命也最多只剩几个月。”

    “可她还是为了活下去,拼命挣扎过。”

    如果没有法医,就不会有人知道,苗胜男为自己最后几个月的生命,用尽全力,以命相搏。

    垂头工作了太久,简沉挺了挺越发疼痛的背,感觉骨骼发出僵硬的活动声。

    但碍于手中的解剖刀,和满屋的围观群众,他实在不好意思按一按背缓解一下疼痛。

    “第四个,詹素云。”简沉定了定神,决定一鼓作气。

    然而他实在疼得厉害,嗓音跟着低哑了几分,重新换好手套和刀具后,拿起了电动开颅锯。

    “简法医!”负责詹素云尸体的赵法医突然出声制止,“詹素云的腿部,我们发现了一处利器割伤,她应该是死于动脉破裂,凶器和前面的尸体也一样,你……”

    死者死因已经确定,简沉现在的行为不仅多此一举,更是让死者的遗体遭受更多创伤。

    “詹素云的头皮内侧,有很明显的挫裂创和帽状腱膜下出血。”简沉示意赵法医过来看,“这需要用很大力量撕扯头发才会造成,不切开头皮很难发现。”

    赵法医没再说话,帮着拍照固定了创口后,默默推开了几步。

    电动开颅锯开启的瞬间,空气里扬起细小的骨屑尘埃,众人早已麻木的恶臭变得更有层次,将所有人的恶心再次推上了一个新高度。

    简沉仿佛毫无感觉般手起刀落,取下了一块脑组织,随即愣了愣:“詹素云没有外伤,却有严重的脑损伤。”

    “对冲伤!”魏国脱口而出,顺便责备地看了赵法医一眼。

    这是只有头部减速运动,例如碰撞、摔倒才会造成的损伤。

    王胜利朝魏国看了过去,多年的经验让他立刻反应过来:“有人对詹素云进行了一个拖拽的动作,并且将她反复撞击硬物,看来凶手不仅没办法一次性制服詹素云,而且还没能一击毙命。”

    “王局说得对。”简沉点头认可道,“有可能凶手和之前的不同,但也可能可能当时的凶手受了伤,导致了脱手,并在搏斗中抓着詹素云的头撞击墙壁,直到她昏迷后,刺破了她的动脉。”

    前四具尸体解剖完,简沉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

    看似简单的工作已经持续了三个多小时,他终于走向了最后一具尸体。

    “我们解剖卢琳的时候,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简沉朝霍无归投去一个眼神,对方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前,合力将尸体翻转了一下。

    高度腐烂的皮肤上,有几处明显的伤痕。

    “死者当时身着短袖露脐装,搭配热裤,大量皮肤暴露在外,全身遍布擦伤和皮下出血,即使高腐都留下了明显痕迹。”简沉拍照固定伤口的同时道,“和苗胜男一样,卢琳也曾进行过激烈的反抗。”

    “不同的是,她的伤痕更多、更为明显,说明凶手的约束能力较弱,甚至和卢琳相差无几。”

    杀死苗胜男、沈容之和包楠的,可以确定是一个力量极大、身高体重都超过常人的专业杀手。

    哪怕卢琳是这几个人里健康状况最好、最有反抗能力的,也不至于和这样一个杀手进行剧烈搏斗。

    “更重要的一点是。”简沉俯身,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卢琳颈部的皮肤,“虽然她遭到了凶手惨无人道的斩首,但在颈部边缘依然能找到掐扼损伤和利器刺伤。”

    “那不就和前面几个一样?”王胜利问。

    简沉摇了摇头:“卢琳的颈部损伤可以说明,凶手确实曾尝试过令她窒息,位置手法准确,但力度有所欠缺,并未致死,因而在她昏迷后,凶手转而试图用利器割断她的颈动脉。”

    “这个伤口,位置精准,力度却依然不够,反复戳刺了数次才成功,导致了伤口边缘粗糙模糊。”

    并非先前解剖的法医没有发现这些细节。

    而是在不关联其他尸体状态的情况下,鲜少会意识到,细微的擦伤才突破的关键,往往优先关注了其他能导向结果的线索。

    简沉垂下双手,少顷总结道:“杀死卢琳的人,有着系统的医学知识,和约等于零的杀人经验。”

    “和我们最初的推测相反,余勤杀的人,不是沈容之,而是卢琳。”众目睽睽之下,简沉说出了这个惊人的发现,“凶手和余勤,进行了交换杀人。”

    这就是他想要通过五具尸体的三检证实的东西。

    “交换杀人”四个字落地,数道目光投向简沉。

    王胜利诧异地瞪着那五具尸体,又惊讶地看了简沉一眼。

    一切终于结束,简沉像是瞬间被抽空了力气,腰背顿时塌了下去,瘦削的肩疼得发抖,嶙峋的脊骨被冷汗打湿,面色苍白地站在原地,深深喘了一口气。

    那个总是病恹恹、懒洋洋的外壳,又穿回了简沉身上。

    霍无归上前几步,抬手揽住简沉,卸去他大部分的力量,让人放松地半靠着他,拍了拍简沉僵硬的背:“辛苦了。”

    “我有一个问题。”将温热的手心覆在简沉伤处后,他看向众人,“卢琳的特殊性在哪里,为什么只有她,凶手要假他人之手?”

    作者有话说:

    此时,一名警官开始后悔自己没学过推拿。感谢在2023-01-04 03:06:30~2023-01-05 03:5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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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起点

    沈容之死在故事开始的起点。

    “近几年, 由于受到电视剧的影响,交换杀人的手法进入了很多人的视线。”霍无归敲了敲白板。

    会议室里一群昏昏欲睡的警察迅速抬起了头,神情专注地看向霍无归。

    “交换杀人。”杜晓天咀嚼了一遍这几个字, 皱着眉问,“也就是说, 凶手为了避免被发现自己杀了卢琳, 因此和余勤交换,替余勤杀害他的目标沈容之, 而余勤为他杀死了卢琳?”

    简沉点了点头:“目前我们可以这么理解, 根据卢琳的伤口、刺入角度和力度、指甲上残留的余勤血迹, 基本可以确定余勤就是杀害卢琳的凶手。”

    “那么问题就在这里——”霍无归顿了顿, 指向白板上的五张照片, “凶手为什么只对卢琳这么做了?”

    白板上贴着五张照片。

    卢琳穿着那件荧光T恤, 笑容灿烂,背后是海沧火车站,那是她发在微博上的,留学前的纪念照,也是她活着的最后一天。

    沈容之坐在KTV的包厢里, 脸上飘着微醺的红晕, 背后有男人伸手搂着她, 她不太适应地绷直了肩膀, 像是才开始做这份工作不久的时候拍下的照片。

    包楠出现在监控截图里, 打扮朴素,神色紧张,应该是刚来海沧的第一天, 还在纠结如何开口找人问路。

    苗胜男穿着白大褂, 用小推车推了一车泥土, 像是在去实验室的路上,那时候的她,还没检查出癌症。

    詹素云坐在轮椅上,在医院门口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似乎是在为即将入院的自己加油打气。

    五个家境、命运、年龄、职业大相径庭的女生,挤在同一张白板上,漂浮在同一片江岸边,共同地等待着属于她们的真相。

    “因为凶手和卢琳有交集,害怕杀害卢琳会被发现?”刘彦昌举手发言。

    霍无归扫他一眼:“被谁发现,卢琳,还是警察?”

    “……卢琳?”刘彦昌像是上课插话被老师追问的学生,略有迟疑地试探道。

    “就算被发现,以凶手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和职业杀手的技巧,完全不怕正面交锋,苗胜男和沈容之都是被一刀毙命的。”简沉坐在刘彦昌身边,小声提醒他。

    听见这句话,霍无归突然一愣,脑海里闪过在Mago的那个夜晚。

    接近一米九的职业杀手……

    符合这个画像的人,他是见过的。

    晚些散了会再讨论这个,霍无归想着吐出一口气,继续回到现在的话题:“同理,害怕警察发现也不成立。”

    “为什么?”这次发问的是魏国,换完衣服洗过澡的中老年人正犯着困,听得一知半解。

    赵襄替霍无归做了解释:“凶手是职业杀手,杀害其他四人的时候都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生物信息和周围地理环境带来的证据,反倒是余勤杀卢琳的时候留下了破绽。”

    凶手根本就不担心警察发现。

    因为警察从尸体身上得不到任何线索,而且凶手和受害者本身也没有社会关系。

    卢琳和凶手的交集是那张X光片,她们本身应该并不认识。

    霍无归满意地看了眼赵襄。

    年轻的小女警加入北桥分局的时候,没有人相信这个体型瘦小、性格略有莽撞的女生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外勤,哪怕是现在,她也时常粗心大意、偶尔毛躁耐不住性子,但却始终在成长着。

    “补充一句。”霍无归沉声道,“凶手害这五名受害者之后,将她们的骨骼取出,经过简单处理后替换了海大标本陈列室内原有的对应骨骼,最终让这些骨骼顺其自然地被卢洋获取。”

    这件事,凶手做得几乎天衣无缝。

    以至于卢洋始终认为自己使用的是标本室里的骨骼,丝毫没有想到,这些骨骼的所有者一个月前还是鲜活的生命,甚至其中还有自己的女儿。

    霍无归脑海中浮现X光片上、金佛体内森冷的少女骨殖,语气越发冰冷:“凶手并不在意尸体是否会被发现,因为他很自信,那些骨骼已经去了他想去的地方,完成了任务,警察发现了尸体,也不会联想到金佛。”

    所以,这就更让交换杀人的动机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既不怕受害者的反抗,也不怕警方的追查,那究竟为何需要让其他人代替自己去杀害卢琳。

    “我好像……想到了一些什么。”简沉突然轻声打断了霍无归。

    霍无归意外地看向简沉。

    他黑沉的眸子盯着白板,背后垫着自己塞过去的靠枕,手里还抱着赵襄和蔡敏贡献的零食,因为过于专注而坐直了身体,连背上的疼痛都忘却了。

    “凶手,是直接为魔术师服务的。”简沉喃喃道,“找卢洋订购金佛的,也是魔术师。而卢琳被杀那天,是卢洋开车送她去火车站。”

    会不会,凶手不是怕卢琳或警察认出自己。

    是怕卢洋。

    如果身为金佛制作人的卢洋在火车站附近逗留,认出了自己,知道了女儿被害,那制作金佛一事自然会不了了之。

    “我懂了!凶手是魔术师!”杨俭脑回路仿佛通向直肠,丝毫不带转弯,非常耿直地跳起来骄傲发言。

    霍无归闭上眼睛,沉默几秒后,大脑将一切线索联通起来,猛地一睁眼,快速道:“不对!”

    五名无辜少女被害。

    康海医院影像科的医学影像被窃取。

    走私组织马戏团盗窃光缅寺的五神女金佛。

    团伙首领魔术师指使贾富仁向卢洋订购金佛。

    卢洋从海大标本室主任手中订购骨骼标本。

    卢洋交付金佛。

    贾富仁将金佛交给马戏团,被鉴定为假货,贾富仁血本无归。

    恼羞成怒的贾富仁杀至卢洋家中,绑架卢洋。

    一件又一件的案子堆砌在脑海中,仿佛一堆混乱木材搭建的小屋,层层堆叠,找不到入口。

    霍无归在脑海中看着这堆凌乱的案件,在错综复杂的线索中,搜定了某个缺口。

    当意识锁定在那个缺口上的瞬间,小屋分崩离析,埋藏在内的东西呼之欲出——

    “卢洋根本没见过魔术师,也没接触过马戏团,他甚至不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霍无归高声道,“凶手不可能害怕自己被发现,除非他们曾在其他场合见过面!”

    简沉看向霍无归,声线紧绷,微微颤抖,仿佛想到了什么:“卢洋一个考古教授,怎么会想到用医学院的骨骼标本,怎么会知道标本室主任愿意接受灰色交易,会不会曾有人启发过他?”

    “所以凶手从一开始就必须让卢洋死。”霍无归果断道,“在贾富仁因为被发现造假、拿不到尾款之前,他就已经把伪装成补品的西地那非送了过去!”

    贾富仁第二次去卢洋家,只是因为血本无归、怒火攻心。

    被抓住后,贾富仁态度始终淡定,是因为知道卢洋最终还是会死。

    “要卢洋死的,根本不是贾富仁!是魔术师!”

    霍无归话音刚落,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数辆警车呼啸着在公路上飞驰,朝着海沧老城区绝尘而去,仿佛要追赶前方的机车一般,在车流中穿梭。

    霍无归紧握机车把手,猛地拧动油门。

    身后,简沉面色苍白,声音透过电波,传进霍无归的蓝牙耳机内:“霍队,慢一点!注意安全!”

    “霍队,慢点!万一嫌疑人就在那里呢!”频道里,传来杨俭的喊声,“您再着急也不能单枪匹马啊!”

    霍无归拧了拧油门,百万级的机车,使用了赛车引擎,体积却相对小了很多,在城市车流中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几乎要消失在警车队的视野里。

    赵襄的声音紧跟着传来,三言两语抓住了重点:“霍队,您不要命就算了!您不能带着简法医一起不要命啊!”

    “就是啊,简法医又有什么错呢!”杜晓天立刻反应过来,跟着劝说道。

    杨俭边游说边絮絮叨叨起来:“对对对,要我说你们俩怎么都不跟大家商量一下,您二话不说上车就算了,简法医怎么也毫不犹豫跟着你跳上去!”

    提及简沉的瞬间,霍无归的车速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全包的头盔下,他脸色阴沉,漆黑的瞳孔边缘弥漫着血丝,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他余光瞥了眼简沉,确认背后的人安然无恙,手正牢牢抓着自己,放心地过了一个急转弯。

    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王胜利在电话那头心急如焚道:“霍无归!我命令你立刻停下,你不许去年华福利院!简沉也不许!”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霍无归和简沉背后究竟发生过什么。

    这个案子,霍无归和简沉不能再跟下去了!

    十分钟前,理化分析室汇报,沈容之体内的菌种来源,确定了。

    海沧市老城区东纬路189号,年华福利院后的大草地。

    十七年前的绑架案发生后,年华福利院就废弃了。

    滔天血案的影响下,周边居民承受不住心理压力一个接一个搬离,最终,整个老城区受到了一击重创,再之后的一系列改革和发展中都落下了脚步,逐渐变得一片荒芜。

    这确实是一个极佳的下手地点。

    “但沈容之怎么会跟着凶手去这么偏僻的地方,她们难道认识吗?”频道里,杨俭还在喋喋不休。

    霍无归面色沉着地再次摆尾过弯,车速不再濒临玩命的边缘,却依旧让身后的警队望尘莫及。

    “你忘了沈容之的职业。”霍无归看似热血上头,语气却依旧冷静,逻辑清晰,“她误以为那次外出是一份工作。”

    前方不远处,破旧的门牌逐渐出现在眼前。

    白底黑字的牌子染上尘土,字迹依稀可见——年华福利院。

    作者有话说:

    霍队:我玩命可以,玩我未来老婆命不行。

    这一卷快结束了,周末不上班,冲冲冲肝肝肝!感谢在2023-01-05 03:54:14~2023-01-06 05:15: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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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囚笼

    “我要想起来一场噩梦。”

    年华福利院。

    “轰!”

    踩着作战靴的长腿一脚踹上铁门, 被生锈铁锁牢牢缠着的大门轰然倒地。

    福利院已经废弃了整整十七年,满地杂草丛生,周围遍布蛛网和蚂蚁堆出的一窝又一窝土堆, 野草几乎快要抽得半人多高。

    简沉不等霍无归施以援手,咬着牙从车上跨了下来, 轻喘着站直了身体, 额头渗出涔涔冷汗,湿透的衬衣紧贴着后背。

    “霍队……”

    霍无归应声回头, 看见简沉踟蹰地站在门口, 苍白的脸上流露出几不可查的犹豫。

    他一向善于做出柔弱无害、逆来顺受的表情, 但此刻, 霍无归眼神微动, 心中猛地后悔一时冲动, 将简沉也带来了这里。

    “你在门口等着吧,一会和杨俭把风,等老魏到了他跟我进现场。”霍无归略一思索,将机车钥匙丢给了简沉。

    “不用。”简沉打断他,轻声道, “魏主任都快六十了, 还是我陪你进去吧。”

    哪怕过去了十七年, 他还是潜意识觉得这早已荒废的福利院里暗藏玄机, 蛰伏着险象环生的恐怖。

    霍无归正准备再劝他几句, 警车已经呼啸着停在了福利院门口,魏国急匆匆地把简沉喊去了。

    王胜利紧赶慢赶地从最后一辆车上下来,满头大汗, 冲到霍无归面前:“你不许去!”

    “我凭什么不能去!”霍无归朝他看了一眼, 眉峰紧皱, 表情中流露出压抑的焦躁,“六一九案是我负责的,现在证据表明年华福利院是凶手杀害沈容之的场所,我需要入场搜证!”

    王胜利看出霍无归表情中的急躁,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回避制度你忘了吗!”

    现在的证据已经表明,六一九案的背后,是魔术师的推波助澜。

    霍无归作为十七年前魔术师绑架案的受害者,和魔术师有着直接利害关系,理应回避。

    谁料霍无归直视着王胜利,沉声问:“那您自己去和简沉解释,为什么您不让他进去,同时也不让我进去。”

    王胜利一愣,眼神僵硬,几秒后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从简沉非要报北桥分局开始,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认出他,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

    “他失忆了,对不对?然后你们所有人都觉得这不失为一件好事,索性瞒着他一切。”霍无归微微倾身,眉梢抬起,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推测,“您难道想在今天让他看出端倪吗?”

    如果不让自己进去,以简沉的观察能力,必然会察觉到什么。

    毕竟很多事欠缺的不过是一个契机,原本从未联想过的事情,一旦想到,就会立刻将所有事串联起来。

    “算了。”王胜利垂下眼睑,岁月让他眼神变得浑浊,不过是熬了几个夜,脸上的皮肤已经快耷拉下去,满脸倦容道,“现在确实没有证据证明沈容之是魔术师杀的,你可以进去,但简沉不行。”

    霍无归乐见其成,爽快应下:“谢谢王局,那简沉您去劝吧。”

    ——不用亲自去拒绝豌豆公主,被小心眼公主记仇了,霍无归松了口气。

    “杨俭,你和简法医摸排外围,我带其他人和老魏进去。”霍无归转头吩咐了一句,大步朝着福利院内走去。

    王胜利的叹息声被他抛在脑后,霍无归毫无停留地伸手拉开门房的后窗,手指一勾,在电箱后摸到了一串钥匙。

    十七年往往可以改变很多,建筑面目全非,装饰改头换面。

    但唯独年华福利院,依旧停留在十七年前,一成不变。

    一切都和那场绑架发生后别无二致,这间福利院的时间,被留在了魔术师死亡的那个瞬间。

    “霍队,您怎么知道钥匙在那?”赵襄好奇地跟了上来,满眼崇拜。

    杜晓天轻咳一声:“老警察的直觉,你以后也会有的。”

    他家上一辈就在北桥任职,对霍无归的事多少了解一下,在气氛尴尬前迅速打断了赵襄,不露声色地跟了上来。

    “年华福利院主要分四块建筑,围出四合院形态,前厅是日常活动区域,左侧是厨房餐厅和仓库,右侧是浴室洗衣服和水房,最后面则是宿舍。”霍无归扬了扬下巴,分配道,“赵襄跟着我去搜宿舍,其他人分开搜索。”

    沈容之尸体上的菌种,和从中央那片大草地上取到的泥土样品吻合。

    这四周的每一座建筑,都可能是案发场所,法医、物证和警察陆续进场,各司其职。

    “注意检查四周墙面和窗户、天花板、地板上的血迹。”霍无归穿上鞋套,打开手电,迈进昏暗的宿舍楼内,“左侧楼道夹层里有亭子间,位置很隐蔽,不要有遗漏。”

    赵襄一个劲点头,沉思了几秒敬佩道:“霍队你也太厉害了,时间那么紧张居然还提前了解了年华福利院的建筑构造,连这都知道!”

    霍无归点头不语,并不打算和赵襄解释什么。

    ——在他们对话的同时,沉寂十七年的建筑已经重新活了过来,物证和法医正在四处喷洒鲁米诺试剂、检测血液残留、寻找新鲜指纹和脚印。

    “你觉得凶手最有可能把沈容之骗到哪里下手?”霍无归偏头看向赵襄,一边留心步话机内各处的汇报,一边等着赵襄回答。

    安静了片刻后,赵襄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一楼大厅?”

    “为什么?”霍无归眼神波澜不惊,微微挑眉。

    一看霍无归表情,赵襄就知道自己绝对说错了,只能老老实实坦白:“我看这个宿舍楼其他地方都是木地板,踩上去动静很大,血液渗透进去也不好清理,只有大厅是瓷砖……”

    霍无归迈上楼梯,轻声叹了口气,忍不住问:“你今年几岁?”

    “二十一,今年刚毕业。”赵襄朗声回答。

    脚步声顿了顿,霍无归长腿一滞,沉吟道:“思路没错,但那也难怪你不知道,一楼大厅的地板不是瓷砖,而是水磨石。”

    “水磨石?”赵襄一脸疑惑。

    霍无归随口解释:“用砂石现场灌注的复合材料,这种材料极易吸水,即使是最潮湿的雨季也不会打滑,很适合孩子居多的福利院。”

    赵襄出生后不久,瓷砖和大理石逐渐取代了这种花纹老土、技术复杂的工艺。

    “您真的很了解福利院。”赵襄朝霍无归看了一眼,只见他眉宇沉静,眼神里透出极为深重的黑,仿佛正在回忆什么很遥远的过去。

    霍无归拿着手电,径直朝四楼走去,推开一扇门,目光投向一张双层床,语气自然:“这栋楼里,只有这间宿舍的地板因为意外失火,被替换成了瓷砖。”

    灰尘在开门的瞬间四处飘散,被手电光线照得清晰可见,瓷砖地面上被厚厚一层灰尘覆盖,上面蛛网密布,绝不是一两天就能形成的。

    如果想在宿舍楼内杀人,这间宿舍就是最有利的选择。

    但很可惜,这里显然十七年来从未被打开过。

    赵襄一愣,直直地盯着霍无归。

    这已经不仅仅是了解那么简单了,霍无归的表现,简直像在这里住过一样,对整个福利院近乎了如指掌。

    “霍队!”步话机里传来杜晓天的声音,“食堂排查过了,没有异常。”

    “浴室和水房也没有。”另一边的声音接踵而至。

    “报告,生活区发现大片灰尘被清扫过,应该是沈容之进入福利院后,凶手进行了清理,除此以外没有血迹。”刘彦昌有条不紊地汇报道,“沈容之应该只是穿过了生活区,立刻进入了内院。”

    负责宿舍楼搜查的痕检也很快给出了结果:“报告霍队,宿舍同样没有发现异常,只有大厅出现灰尘被清扫的迹象,疑似受害人曾来过。”

    四栋楼通通被排除了是杀人现场的嫌疑。

    霍无归神色一凛,透过老旧的铁架玻璃窗,望向窗外的虚空,许久后缓缓道:“那就只剩最后一个地方了。”

    他说罢,抬腿朝楼下快步走去。

    只剩一个地方,一个巧合到让人不得不怀疑凶手别有所图的地方。

    赵襄跟在他身后,脚步匆忙,疑惑地喊:“霍队!您等等我!您在说什么呢!”

    “霍队!”霍无归刚走出去没几步,杨俭的声音突然十万火急地从步话机里传来,“简法医不见了!”

    “什么!”霍无归一愣,脚步不做停留,语速飞快,“他人呢?”

    杨俭欲哭无泪,生怕还没回北桥就被霍无归埋尸福利院:“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蹲下研究了一下墙角的狗洞,再回头他突然就不见了,怎么都联系不上。”

    “知道了。”霍无归心头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加快脚步冲向一楼大厅。

    一批技术人员正在大厅忙着收集灰尘和泥土,试图采集到鞋底带来的微量元素,用以分析来过这栋宿舍楼、踩乱这片尘埃的人之前去过哪里。

    大厅里的人群眼睁睁看着霍无归径直踏上外勤勘察板,三两步越过大厅,拐进了一扇门。

    ——“霍队,那是地下室!脏!我们已经查过了没问题!”有人喊住了他。

    谁都知道,北桥分局洁癖最严重的就是霍无归。

    虽然该出的现场他从不多半句怨言,但回去之后洗澡最久的永远是他。

    谁料霍无归充耳不闻,迈开长腿快步冲下了楼梯。

    赵襄一头雾水地跟着霍无归,正要开口问他想做什么,突然瞥见霍无归拐进了地下室最里侧。

    积攒十七年的灰尘并未同意料中那样扑面而来。

    地面上干干净净,显然已被人清扫过,抹去了所有足迹。

    铁制的栏杆围成一个巨大的囚笼。

    赵襄余光瞥见一个人影,毛骨悚然地捂住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人?

    她们队伍里的人不都在楼上吗,刚刚大厅里一个人都没少。

    这是谁?

    怎么会有人在这里?!

    早就听说过十七年前年华福利院出过特大凶案,这该不会是——

    “想起来……”有声音在幽暗处响起,似乎压抑着强烈的痛苦和恐惧,年轻的男声却并没有停下,而是反复嗫嚅,呼吸越来越急促,“快想起来,一定能想起来……”

    霍无归的手电扫向囚笼,赵襄脑子里瞬间嗡嗡作响——

    站在囚笼前的人,黑发被虚汗打湿,脸色苍白得几乎失去人色,薄薄的眼皮紧闭着,因为过度呼吸而不断痉挛。

    那是简沉。

    “只有你能救她们,你必须想起来。”简沉手指紧攥,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但整个人无法控制般大口喘息起来,脱力地朝地面跪去——

    霍无归一个健步,冲向简沉,在他落地前将人抱进怀里,声线隐隐颤抖,喝道:“你在做什么!简沉!”

    霍无归的声音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划破幽暗窒息的梦魇,将简沉拉回现实。

    他深吸了一口气,指骨握到发白变色,望向钢筋打造的森然囚笼。

    “别看。”一只温热的手覆盖上简沉的眼睛。

    略有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简沉的眼睑,他靠在霍无归怀里,明明被遮住了视线,脑海里的囚笼却越来越清晰,不断放大、逼近,直到紧紧桎梏着他,逼仄地将他困在方寸之间,意识好像飘荡在十七年的长河中,遍寻不得归处。

    对十七年前的那个孩童来说,这个现在看起来有些狭小的囚笼,简直如同无边的地狱。

    “我要想起来一场噩梦。”简沉痛苦地喘息着,喃喃道,“只有我,能帮她们找回真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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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往日

    霍无归也有恐惧的时候吗。

    地下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整整十七年的时光在这里仿佛从未流动过一样, 在尘埃和黑暗中静静等待时间的重新开启。

    “你……”霍无归看着简沉,这个自己应该才认识一周,却已经认识了整整十九年的人, 心脏像是被狠狠击中一样,传来一阵钝痛。

    他想阻止简沉, 一开口, 却是回头看向赵襄,哑声吩咐道:“小赵, 上楼通知其他人, 暂时不要进地下室, 看好入口, 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既然走到了这里, 那一切就已经无可挽回, 简沉失去的回忆终究是会回来的。

    但简沉和年华福利院的关系,不能再让任何人知道。

    在这间福利院的地下室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不被触碰,不被提及, 不被发现, 就是最好的。

    简沉跪在尘土中, 伸手抚开了霍无归覆在自己眼上的指节, 张了张口, 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虽然是一种心理疾病, 但影响的绝不仅仅是内心。”邵烨的声音从脑海中传来, “在你从未察觉的时候, 身体就已经受到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记忆混杂着恐惧,朝简沉席卷而来,仿佛要将他吞没殆尽的黑暗突然一扫而空。

    视野变得干净明朗起来,闷热的夏日,海大医学院的宿舍被黄昏笼罩着,少年声音略有颤抖,含着歉意望向身边的人:“邵学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太习惯和别人靠近,下意识……”

    下意识一个擒拿。

    垃圾桶里堆满了被鲜血浸得湿透的纸巾,邵烨用热毛巾敷着半张脸,捂着还在流血的鼻子闷声道:“不用道歉,你是生病了,我可以理解,毕竟我将来会做心理医生,就当提前预演奇葩患者了。”

    电扇在狭小的卧室上方旋转,简沉全身紧绷,紧盯着邵烨,小心翼翼地发问:“我生病了?”

    “你和我说过,你和妈妈一起出的那起车祸。”邵烨眼神温柔,毫无怪罪之意,“在那之后,你开始反复进入噩梦,在梦中回忆那天的场景,对吗?”

    简沉随着邵烨的话不由自主地跌进往昔的记忆里,颤抖道:“没有人告诉过我,这是一种病。”

    他被管弘深领养后在农场长大,身边只有一群从牢里出来的大老粗,没有人能细心到发现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见到类似的场景,你开始恐惧,遇到可能触发回忆的活动,你开始躲避。你变得过分警觉,拒绝肢体接触,情绪起伏不定,难以入睡……”一连串的症状从邵烨口中吐出,他轻声道,“触及创伤回忆时,你甚至会四肢麻木,失去行动能力,过度换气,陷入惊悸,乃至昏迷。”

    简沉愣了愣,讲邵烨所说的一切在内心深处和自己一一比对,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是病了。

    夏日微风吹进宿舍,他瞳孔倏然飘向窗外,嘶哑的声音被电风扇吹开,变得模糊不清:“师兄,那我该怎么办呢?”

    “将记忆尘封在脑海深处,不要触碰,别再去想。”邵烨平静地循循善诱,“否则将是万劫不复。”

    简沉闭上眼,时间就此凝固,一切晦暗的画面停留在了年华福利院的那个夏天,被埋进记忆的深渊。

    “霍队,我没事。”简沉猛地吸了一口气,从记忆中抽离,终于慢慢挤出了几个字,“您不用管我,我需要想起来一些事。”

    哪怕邵烨警告过他,重新将那一切从记忆的深渊中拉出,将会迎来万劫不复。

    但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自己丢失的记忆中,有很重要的一环,和十七年前的真相有关,也和这五名女孩的死有关。

    这或许是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找回那段丢失的记忆,才有可能为女孩们找到真相,抓住杀害她们的真凶,将她们的灵魂从那片碎石滩上解救,送她们踏上宁静的归途。

    霍无归闻言一愣,注视着简沉,揽着他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随即小心翼翼调整了姿势,避开简沉受伤的背。

    地下室空间逼仄,手脚施展起来并不方便,霍无归索性无视满地灰土,坐在冰冷狼藉的地面上,让简沉靠在自己怀中,确保他安然、舒适地枕着自己的肩。

    等简沉呼吸平附后,霍无归才极为小心地开口:“简沉,如果回忆让你感到痛苦,那就停下吧,或许你想起来的东西根本不重要。”

    “而且……还有我在。”霍无归往日刀锋般的眉宇卸去了所有戾气,瞳孔中倏然染上极为隐蔽的柔和与不忍,“我会解决这件事,找到真相,找到杀死她们的凶手,有我在,你不用勉强自己。”

    他的语气已经近乎乞求。

    一旦简沉想起一切,霍无归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简沉会想起,一切的起点都是因为有个人偷偷带他出去,一次又一次,直到发生了那天的绑架吗?

    如果不是自己偶然砸碎了简沉家的玻璃,又为了捡球偷偷翻墙进屋,遇见了坐着轮椅的那个小孩,偷偷将小孩带去福利院的大草地上玩,他们就不会在之后遇到那起绑架,简沉会永远安全地住在那个小院里,直到今天。

    ——他会想起,是因为遇见了逃跑途中的陌生小孩,为了帮助那个孩子,他的母亲才被抓,被杀害的吗?

    如果不是自己爬通风管道逃跑,遇到了来找儿子的简沉母亲。

    她可以不用为了保护自己而被抓,她不会怀抱着简沉遭到枪击,热血和体温不会永远烙印在简沉的神经末梢,她的尸体也不会横陈在小屋内三个月,那具腐烂到露出斑斑白骨的尸体就自然不会永远留在简沉记忆深处。

    ——他会想起,是为了庆祝我的生日,才决定在那天反抗的吗?

    如果那天不是自己的生日,简沉就不会为了给自己一个生日礼物,而鼓起勇气反抗魔术师。

    他们可以安静地再忍耐一下,很快就警察就会破门而入,就不再会有魔术师到底是被谁杀死的谜团,简沉也不再需要改名换姓、遮遮掩掩地度过往后的十七年,不会再被波坤这样的杀手舍命追杀。

    霍无归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他有史以来第一次不敢直视简沉的眼睛,自私的念头在心间反复拷问着他。

    更重要的是,一旦简沉想起了过去,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停下追查的脚步。

    ——不可以!

    霍无归在脑海里疾呼,离真相越近,就是离危险越近!

    靠近真相,就意味着站在波坤,还有魔术师背后庞大犯罪组织的对立面上。

    “简沉,别想了,到我这边来。”霍无归灼热地注视着简沉,低声劝诱。

    简沉就半靠在他怀里,但他说的“这边”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到有光的这边来,别去你那地狱般幽暗晦涩的梦境里,别在那里沉沦。

    一个十七年的失之交臂已经足够痛苦了,霍无归无声地在内心深处反复乞求。

    湿漉漉的黑发轻轻动了动,蹭着霍无归紧绷的下颌,简沉瞳孔黑沉,透不出一丝光线,呢喃道:“霍队,你和我从来就不是一边的。”

    “你挨过饿吗,有时候是三天没有任何食物,也有时候整整一周都只有发霉的面包。”

    简沉手脚变得冰冷,语气却平稳到近乎机械,仿佛在说的并非亲身经历,而是纪录片般客观、严谨、毫无隐瞒的记录。

    霍无归眼底满是血丝,嘴唇微微颤抖,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我……”

    简沉急促地呼吸了几下,肺部的剧烈扩张带来背部肌肉一阵抽动,他却好像已经习惯了疼痛,麻木地继续:“你挨过打吗,不是那种假模假样的教训,一个成年人踢向一个孩子,哪怕不用全力都能一脚踢断肋骨,你知道吗?”

    “你亲眼目睹过亲人的死亡吗?”简沉浅淡的眉眼中是全然的冰冷,诉说着惨痛过往的同时,脸上却毫无表情,“鲜血溅了你满脸,她一点点失去所有温度,最后化作一具腐尸,你痛哭流涕,最终却只能面对一具斑斑白骨,曾经最爱的人变成最恐惧的存在。”

    “别说了。”霍无归痛苦地闭上眼,不去和简沉对视,又重复了一遍,“别说了。”

    他想,我见过,我真的见过。

    随着简沉的呼吸,他嶙峋的蝴蝶骨不断起伏,抵着霍无归的肩头,他仿佛已经逐渐从十七年后的海沧,踏着记忆的深潭,埋进了被淹没的往日深渊中。

    “霍队,这就是我经历过的一切。”简沉呼出一口气,沙哑道,“十七年前,我九岁那年,遭遇了这一切。”

    他对霍无归满是血丝的双眼置若罔闻,兀自开口:“或许你听说过一种病吗,代理孟乔森综合征。”

    霍无归一愣,对这个从未出现在记忆中的词语毫无印象。

    简沉看着他一脸空白,了然道:“这种疾病的患者,通常具备一定的医学素养,且是孩子的父母,她们会为自己的孩子杜撰、构思一系列莫须有的疾病,并用一些医学手段伪造出对应的症状,用以向医生谎报病人的实际情况,严重的时候,她们甚至会结合自身的知识,给孩子投放有毒药物、拔掉孩子的牙齿,来伪造病例。”

    他面色越发苍白,但急促的呼吸逐渐平静了下来。

    简沉想,师兄说得好像也不对,他说越接近过去的真相,就离万劫不复越近,可我现在好像变得越来越轻松。

    “我的母亲,是代理孟乔森综合征的患者。”简沉陷在回忆里,琥珀色的瞳孔里毫无焦点,“七岁之前,我没有任何朋友,没有社交,除了看病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直到七岁的某一天,一颗球砸进我家院子里,一个男孩翻墙进来。”

    “这是……什么意思。”

    霍无归的意识在一瞬间飘回了更遥远的十九年前,他与简沉第一次相遇的那一天。

    轮椅,病床,炎炎夏日和薄薄的绒线毯。

    脸色苍白的孩子,鼻饲营养,输液泵。

    大脑里的画面来回穿梭呼啸,那个夏日的记忆猛然浮现,九岁的他推着七岁的简沉,悄悄离开小院,躺在足以淹没两个孩子的草丛中。

    青草被孩子们的体重压得弯折,汁液里的芬芳在鼻腔里蔓延。

    ——不对!

    九岁的他是怎么把一个瘫痪的孩子抱上轮椅带出院子的?

    又是怎么带着简沉穿过小巷,走过马路,最终又走下轮椅,趟进草坪的?

    记忆里那仅有的宁静和美好的时光里,好像缺少了什么。!

    过往的画面从脑海中浮现,霍无归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记忆自动修正了某个违和的场景。

    ——七岁的小简沉,是自己走上的轮椅,甚至在红绿灯快结束的最后几秒,他还从轮椅上下来过。

    两个孩子并肩推着轮椅,小跑着在车流穿梭的前一秒抵达了马路中央的安全岛。

    “那个男孩,是我最好的朋友,妈妈出门的时候,他总是会来找我,带着我偷偷去家对面的一大片草地,我们在那里抓蛐蛐,斗蟋蟀,放风筝,看故事书。”简沉闭着眼睛,回忆着那段安静,美好的时光,“那片草地,就在门外,你来时应该已经走过一次。”

    那是年华福利院的中庭。

    简沉什么都记得,唯独想不起他们究竟是如何被绑架的。

    霍无归抬眼看着面前的铁笼,再看向靠在自己肩头的那团凌乱黑发,清晰地知道即将从简沉口中说出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别去想了,简沉。”他艰难道,“我不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但如果你曾经选择忘记它们,那说明想起对你来说是一种痛苦。”

    手电筒的光线投向黑暗中的铁笼,那是他们曾短暂呆过的地方。

    两年的快乐回忆之后,噩梦开始的起点。

    简沉摇了摇头,一只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侧头避开手电刺眼的光线:“霍队,别打断我,让我继续说。”

    记忆被锁在脑海里,如果只靠回忆,他根本没办法想起任何细节,脑海里满是琐碎的片段,如同散落一地的拼图。

    但不知为何,当张开口,试图和霍无归倾诉的时候,那些被隐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便自然而然地交织在一起,从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

    他确信,自己的记忆深处,埋藏着破解六一九特大杀人案的一把钥匙。

    “十七年前的夏天,我们和往常一样在那片草地上玩,那天的太阳很毒很毒,于是我心血来潮,想去找个更凉快的地方。我想起我家的地下室,哪怕不开空调,也总是比外面凉快一些,于是撺掇我的朋友,让他推着我,我们一起去地下室探险。”

    一旦打开缺口,那些尘封的记忆就像是洪水决堤般涌了出来,简沉原本磕磕绊绊的记忆越发清晰起来。

    霍无归看向简沉,咽喉仿佛被什么扼住了般,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他比简沉更清楚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

    年华福利院的地下室,和十七年后的今天不同,被几道弹子锁和链锁,以多重防护的形式锁死。

    除了院长,没有人有打开地下室的钥匙。

    “我的朋友说,他先去探探路,等确定了院长不在,就来推我。于是我在草坪边的屋檐下,静静地等了很久,可他始终没有来找我。”简沉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语气里透着孩子气的天真和不满。

    他总带着股青涩、稚嫩的气质,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生怜惜。

    霍无归突然意识到,那不仅是得体的伪装,更是因为简沉的某一部分灵魂和记忆,被锁在了遥远的十七年前——

    他始终没有真正从童年时代走出。

    简沉疑惑地问:“我一直在想,那段时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你的朋友,绕过宿舍楼,在半下沉的地下室背后,找到了一扇狭窄的排气窗。

    他打开排气窗,顺着窗户的缝隙,挤进了地下室,又绕到大门口,从内部打开了门锁。

    至于链锁,那不是你的朋友打开的,因为几秒后,他背后就冲出了另一个满脸恐惧、惊慌失措的少年。

    霍无归不敢开口回答简沉的问题,内心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少年朝着他大喊:“杀人了!快跑!”

    霍无归一愣,下意识回头,随即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男人拎着一把利刃,刀尖满是淋漓的鲜血,朝着他和那个少年走来。

    霍无归闭上眼睛,此时此刻的地下室,仿佛变回了十七年前满是血腥的炼狱一般。

    男人从铁笼一路走向门口,刀尖的鲜血顺着刀刃滑落,滴洒了整整一路,直到男人站在地下室入口的灯光下,十一岁的霍无归才终于看见那张脸——

    院长。

    血落在近在咫尺的地面上,腥热的气味钻入神经,盘旋着在脑海里叫嚣。

    “我至今不知道那是如何发生的。”简沉又开口了,他顺着自己的话语走进被遗忘的记忆里,走进那栋宿舍楼,“再过一会,太阳就要落山了,我的妈妈就要回家了,我实在等不下去,于是自己摇着轮椅,进了宿舍楼,到了地下室门口。”

    为了省电,宿舍楼的白天并没有开灯。

    昏暗的走道里,地下室如同一张半开的血盆大口,前方是一片黑洞洞,他犹豫了片刻,却在那一刻听见里面传来朋友的尖叫声。

    “我听见了他的呼救,于是从轮椅上下来,走下了楼梯,到了地下室门口。”简沉脸上不再有任何天真、无辜、温良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自嘲般的冷笑,“门半开着,里面有几条铁锁,将门锁死,一个小孩突然撞上了门,把门撞开了一条缝。”

    “那是我的朋友。”简沉眼神中露出淡淡的怜悯,不知道是在怜悯那天的自己,还是那天的所有人,“绑匪看见了我,三个孩子,因为一个接一个目睹了一场绑架谋杀案,而成为了第二轮遭到绑架的人质。”

    趁简沉闭着眼睛,霍无归悄无声息地伸手替他抹去了额头上渗出的大片冷汗,在心中默默补充。

    那不是人质,是被折磨的玩物,魔术师从来没想过从这三个孩子身上获得赎金,他不过是在玩弄三个孩子的生命而已。

    简沉呼吸平静,半靠在霍无归怀里,背部的隐隐作痛让他越发懒倦,一动不动地继续道:“我的朋友一直大喊着让我快跑,但我的腿像是灌了水泥一样,不管怎么努力都一动不动,我想要扒开门,把我的朋友拉出来,但绑匪解开铁锁,反而把我也拉了进去。”

    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眼,简沉久久地注视着霍无归。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霍无归,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霍无归。

    那个总是如同钢铁般站得脊背挺拔,目光中透着坚毅和果敢的人,为什么此刻看起来眼中满是温柔、怜悯和不易察觉的恐惧。

    “对不起。”霍无归冷不丁道歉。

    简沉疑惑道:“霍队,您有什么需要向我道歉的?”

    霍无归一愣,脑子迅速转动,若无其事回答道:“不好意思,刚刚替你擦汗的时候,把灰沾到了你额头上。”

    “没事。”简沉摇了摇头,干涩地笑了一下,“我不怕脏,毕竟我住过更脏的地方。那个绑匪将我们三个都打晕了,安置在这个铁笼里。”

    简沉轻轻指了指面前的铁笼,笑了笑:“我也没想到,它原来那么小,但过了十七年,我看见它还是觉得那么冷,那么害怕。”

    霍无归将他的头偏转过去,靠进自己锁骨:“那就别看。”

    “或许是因为被三个孩子偶然闯入的关系,绑匪意识到了这个地下室太容易被发现。”简沉自顾自分析,“所以,绑匪决定转移我们,他给我们三个用了麻醉剂,或许是七氟烷吧,那时候我太小,没有印象了。”

    但简沉很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绑架发生之前的九年里,他的母亲为了给自己杜撰莫须有的病症,满足自己的医疗、看护欲望,一次又一次地使用过七氟烷,用来将他麻醉,并施加各类小小的把戏。

    有时候是拔一颗牙齿,有时候是割开一块皮肤,也有时候是取掉某块组织,注射某种药物。

    他对麻醉类药物的耐受性,远远高于普通的九岁孩子。

    对其他孩子来说堪称致死量的药物,在他身上,甚至发挥不了作用,直到十七年后的如今,在正德村的那一天,他也依然只用了短短几分钟就从麻醉中醒了过来。

    “得益于我母亲对我那九年无微不至的照料。”简沉自嘲又庆幸道,“七氟烷对我毫无作用,我虽然意识浑浑噩噩,陷在恐惧里无法自拔,但自始至终,我是醒着的。”

    “你是醒着的?”霍无归终于明白了简沉今天来到这个地下室,究竟是有什么意图。

    他并非闲来无事,也并非见到了年华福利院,触景生情,引发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而是十七年前,绑匪将他们转移出去的时候,简沉是唯一一个有意识的人。

    那天,魔术师将三个孩子塞在食堂进货用的面包车里,开着那辆车,去了一个地方。

    直到贾富仁贸然找上门,导致差点暴露之前,三个孩子呆过时间最长的地方,就是那个神秘的中转地。

    “我只记得,他将我们带到了一栋房子里,不久之后来过一个男人,于是绑匪觉得那里也不安全了,又带着我们转移了一次。”简沉抬头看向远处,光线正从窗外洒落,仅有一指宽的阳光落在地下室冰冷的地面上。

    他望着霍无归,眼底的痛苦中生出一股微弱的光:“绑匪最终被抓的地方,是第二次转移之后的仓库,在那之后,警方查封了年华福利院,却始终找不到那个作为中转站的房子。”

    “如果年华福利院里,怎么都找不到杀害沈容之的现场,那么我想,最终答案只有一个。”

    简沉声音沙哑,却透露出隐隐的决绝:“杀人凶手,将沈容之,从年华福利院,带去了那个中转站。”

    一如十七年前的绑匪一样,连路径都完全一致。

    被他埋葬进记忆深处的那个地方,或许能找到给凶手定罪的铁证。

    “那天,他蒙上了我们的眼睛,我记得车开出福利院,紧接着颠簸了一阵——”简沉按着太阳穴,不断试图唤醒自己的记忆。

    良久后,他嘴唇颤抖,哽咽地问:“霍队,怎么办,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之后车子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说:

    边码边骂,急急国王这就开始写下一章。感谢在2023-01-07 05:43:06~2023-01-07 23:55: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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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地图

    魔术师的老巢,我们已经去过一次。

    幽暗的地下室内, 霍无归的内心正陷入深深的震动和彷徨。

    两个声音潜伏在意识深处,将他朝着左右两极拉扯。

    “不能再让简沉回忆下去了,等他想起一切, 你将在他的面前无处遁形。”

    “他总有一天需要想起来这一切,他有权利知道一切真相。”

    “如果他想起来, 去追究真相, 等他和波坤,和整个马戏团为敌那一天, 你该怎么办?”

    “警察和法律, 还有你, 你们都可以保护他, 抓住罪犯本就是你的职责, 这不是你的借口。”

    “再回忆下去, 就是那暗无天日的三个月,想起来过去只会让他更加痛苦。”

    “你不是问过心理医生吗,回避并不能解决问题,他需要真正面对一切。”

    脑海里的声音反复拉锯,霍无归眉宇间弥漫着深重的阴霾, 良久, 他猛然惊醒。

    “表面的遗忘并不能真正治愈。”

    是国内创伤后应激障碍领域, 目前最具权威的专家, 多亏了母亲的帮忙, 霍无归才免于长达一年的排队,打通了一次咨询电话。

    他得到的答案是,对于PTSD患者, 对创伤记忆避而不谈并非正解。

    “我们需要的是温柔地引导患者, 将被封锁的记忆释放出来, 从而得到真正的释怀。”医生上了年纪,说话的时候听起来和蔼慈祥,娓娓道来,“否则,伤痛的记忆并未真正消失,而是始终埋藏在潜意识深处,日积月累,患者将永远无法走出去。”

    “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霍无归迫不及待地提问。

    当时医生怎么说来着?

    霍无归的脑海里浮现出令人振聋发聩的平静声音:“很多患者在创伤产生后并未得到妥善治疗,最初的十到二十年间,他们始终以正常人,或者接近正常人的方式生活着,却在二十年,甚至三十、四十年后,在某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猝不及防地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结束自己的生命。

    霍无归闭上眼睛,这几个字在脑海中狼奔豕突,烧杀抢掠,占据了所有意识拉锯的上风。

    事情绝不能发展到这一步,哪怕被简沉厌恶,也没关系。

    霍无归心道。

    他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了一口气,将恐惧压进心底,轻声劝慰:“别急,过去太久,一时间想不起来是很正常的。”

    那些记忆并非真正从脑海中消失,而是记忆的所有者自己的选择,在过去的十七年时间里,简沉从未想过将记忆从紧锁的心门内释放出来,在十七年时间的日积月累下,记忆如同深埋冰原,冰层日渐变厚。

    触及的时候或许会有彻骨的寒意,也或许坚不可摧,但总会有冰层破裂的那一刻。

    “或许,你还记得在车上听到过什么声音,或者有过什么动静吗?”霍无归声音温和地问。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简沉艰难地闭上眼,努力在记忆中搜索。

    他在那辆面包车上,带着黑色的头套,身边是两个陷入昏迷的少年。

    用来运输食物的面包车,带着令人作呕的生肉腥臭,蔬菜留下的泥土残渣铺在地上,碎屑摩擦着脸和身体,划破皮肤,细小的疼痛和七氟烷争夺着意识。

    小车颠簸着,如同在漆黑的海上漂浮。

    简沉拼命维持着意识,车子开出福利院,他听见门房大爷在打招呼。

    随着细节一点点铺开,记忆开始复苏,简沉抬头道:“我记得那天,门房曾经对绑匪说,开慢点,今天前面凤山路修路,封了。”

    霍无归心头一喜,脱口而出:“年华福利院出门是一条三叉路口,往左边是茂德街,右边是凤山路,前面是息塘路,现在我们已经排除三分之一的选项了。”

    十七年了,在找那个中转站的,除了简沉,还有他。

    年华福利院周边的每一条路,他都走过千万遍,早就烂熟于心。

    黑沉的地下室里,一潭死水般的气氛终于稍稍有了松动。

    简沉头痛欲裂地闭上眼,继续回忆:“我记得车一出门就停下了,等了一个很长很长的红灯,然后很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才开始平稳起来。”

    “那就是息塘路!十七年前,左拐上茂德街没有红绿灯,直行上息塘路的才有!”霍无归眼中流露出转瞬即逝的惊喜,随即低头看了简沉一眼,询问道,“你还好吗,还能继续吗?”

    简沉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手脚冰冷地蜷缩在霍无归怀里。

    与十七年前的自己交流耗费了他大量精力,勉强点了点头后,简沉声音嘶哑地继续:“之后我听到了连续的救护车警报声,大概有三次,隔了只有两到三分钟,有一辆救护车一直和我们并行,过了几分钟后,面包车等红灯的时候,那辆车好像又停下了,我听见了一个很奇怪又好像很熟悉的声音。”

    十七年前,还是九岁孩童的他并不能认清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

    但十七年的时光,公大、海大,从试图成为一名警察,到最终成为法医,他已经见过了太多东西。

    短暂的回忆后,简沉笃定道:“是AED操作的语音提示声!当年我妈妈也在家里放了一台!”

    这在那时候还是个稀罕东西,简沉对此印象深刻。

    “那时候的海沧,AED还极为罕见,很多小医院的救护车根本没有。”霍无归毫不犹豫,当机立断,“车从息塘路经过了第二医院,所以你听到了好几辆救护车出门的声音,那辆一直和你们并行的车是送重症病人去人民医院的!”

    市人民医院是十七年前全海沧最好的医院,所有医院处理不了的重症病人,最终都会转院被送去那里。

    病人出车的瞬间就病症发作,人民医院第一时间拿出了AED进行抢救。

    “然后车子应该是右拐了。”简沉回忆了一下,稍稍感到一些放松,“那是个坡道,右拐的幅度很大,我被甩得在车里滚了两圈,所以很确定。”

    他还记得,滚动的时候脸磕到了地上的泥土碎屑,很疼。

    霍无归十分熟悉地立刻报出了行驶路线,声音沉了下去:“车子右拐进了玉楼街,那前面是个十字路口。”

    那里的每条街都遍布小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极为混乱。

    别说没有监控的十七年前,就算是如今,想在那找个人都极为困难。

    简沉吐出一口气,紧紧攥着手心,强迫自己进入记忆深处,在狭小车厢和一片漆黑的视野里,搜寻着零星琐碎的记忆。

    “糖糕,糖糕,一毛钱一个。”

    “鸡肉懒饭,稀豆粉,粑粑卷……”

    “你没长眼睛吗,前面有人!”

    “没看到我着急吗,你滚一边去!”

    “男孩怎么了,最近人拐子那么多,我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外面等我!”

    “他又不是三岁!他看着都快十三岁了!”

    “老板,五毛钱一个卖不卖?”

    ……

    记忆的开关开启,声音纷繁复杂,在瞬间涌入脑海。

    简沉努力将脑海中的声音一一复数,试图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对不起……我能想起的只有这么多。”记忆仿佛被榨干,他不管怎么回忆,能想到的好像也只有这么多了。

    霍无归轻轻揉了揉简沉乱糟糟的黑发,手掌停留在他满是汗水的额头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想车是进了光明路,只有那条路上有个公厕。”

    所以才会发生有人排队、争执的情况。

    简沉听到的那段没头没尾的对话,如果是发生在那里,就没有问题了。

    “等等,我有个问题。”被温热的掌心抚摸着冰冷的额头,简沉逐渐找回了一些冷静,冷不丁发问,“你怎么会对福利院周围的路况和建筑这么熟悉?”

    霍无归一愣,和简沉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简沉退去了所有浑浑噩噩,眼神清亮地自下而上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做警察的基本素养。”霍无归喉头滑动,面不改色道,“如果当年你没从公大退学,现在你自己也可以做到。”

    简沉从他话语里听出与往日别无二致的暗嘲,毫无异常,觉得或许是自己有些想多了,缓缓接上刚刚的回忆:“车子开过那片很嘈杂的街道,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任何声音,过了很久,我好像听到了有人喊加油,非常吵闹,但比之前远了一些。”

    “但很奇怪,车子开出去不久,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听到了一模一样的加油声。”简沉略带疑惑地补充,“然后车就停下了。”

    霍无归像是也不太理解,按着额角思考了片刻。

    海沧错综复杂的地图在脑海内铺开,经脉交织,多山的城市道路无法做到横平竖直,不得不东拼西凑,四处都是崎岖的规划。

    是哪里。

    哪里会让简沉反复听到同一段声音。

    加油,这又是哪里会有的声音。

    “我知道了!”脑海里的道路雾霭般散去,只留下了最后一条笔直的路线。

    霍无归声音沉着,却难掩激动:“是西河路绿树巷!”

    “车子从光明路一路经过海宁大道,沿着玉龙河直行,经过旁边的海沧二中,你听见了学生们在操场上的喊声。”霍无归仿佛看见了十七年的道路,面包车从河岸边穿过,“然后车左拐上了华沧大桥,沿着玉龙河往回开,于是你又一次听到了河对岸二中的声音。”

    和海沧二中一河之隔的,是西河路绿树巷,那里曾经是个居民区,而如今是一片商业街区!

    霍无归打开步话机,语速飞快:“杨俭,立刻带人去西河路绿树巷!”

    “为什么现在又要去那里,我们已经去过一次了啊?”那头,杨俭疑惑道,“之前霍队你要我们查康海医院请的那家咨询公司,注册地址就在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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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陷阱

    冰冷的唇贴着简沉额头。

    “我们已经让经侦的同事帮忙查过了, 这家咨询公司叫德高咨询,是用离岸账户在缅甸进行的注册,背后的实际控股人是一个退伍的缅甸军人, 名叫Seven,中文名卜赛文”杨俭在电话那头劈里啪啦, 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个不停。

    “我打电话装作客户, 给德高咨询的前台问过了,那边说赛文先生今天在。”杨俭在心里为自己的小聪明点了个赞, 得意道, “我还预约了个会面时间, 就在一小时后。”

    “嗯好……你再说一遍, 叫什么名字!”简沉半个人都靠在霍无归怀里, 对杨俭那边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听见名字的瞬间愣了一下,眼神微微闪动,露出几分惊愕来。

    杨俭不明所以地重复了一遍:“Seven,是个退伍的缅甸军人,这应该是个化名, 有什么问题吗?”

    简沉闭上双眼, 脑海中闪过多年前, 在管弘深的农场中。

    从很久之前, 第一次听到某个名字的时候, 他就应该想起来才对。

    “波叔,你为什么叫波叔?是因为你喜欢看港片吗?像里面那些大哥一样。”少年铲起一铁锹牛粪,糊在墙上, 好奇地问身边人。

    满脸胡茬的男人个子不高, 皮肤漆黑, 眼睛带着边境血统特有的黑亮,不大,却显得极为锐利。

    “波在缅语里,是军官的意思。”男人摸了摸少年的头,偏过头去长长吐出一口烟,“意思是,老子以前也是叱咤风云,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少年抬起头,眼睛被太阳刺痛,半眯着露出一个笑容:“那叔你怎么跑来我爸这鸟不拉屎的农场当放牛官了?”

    “哪有什么为什么。”男人麻利干练地收拾好一捆干草,扛在肩头,大步流星走了出去,“这样的日子不好吗,除了偶尔被黄鼠狼叼走几只鸡,这里连只兔子都不会死,更别说人了,臭小子,跟上,别偷懒!”

    少年放下铁锹追了上去,稚气未脱地追问:“波叔,你叫我说缅语好不好,我们班新来几个缅甸来的同学,教我说数字就行,一二三四之类的。”

    “那你记好了,我只说一遍,一第,二拟,三冬,四累,五纳,六瞧,七坤,八喜,九狗。”男人拗不过少年,飞快地将九个数字说了一遍,随后便自顾自地忙活去了。

    波……军官。

    坤……七。

    波坤!

    简沉赫然拉住霍无归,手指微微施力,懊恼道:“波,是军官的意思,坤在缅甸语里是数字七的发音,名为Seven的退伍军官,是波坤!”

    所有的异常突然就被贯通了起来。

    为什么波坤作为一个杀手却精通人体解剖,每一个被他杀害的少女都是一刀毙命,为什么波坤的打斗动作和经过专业训练的霍无归不相上下,丝毫不像街头市井出来的地痞流氓,漏洞百出。

    一切都在此刻得到了解释。

    霍无归一愣,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立刻吼道:“通知西河路附近的巡特警、派出所、防暴大队和西河分局,嫌疑人是一名具有专业素养的退伍军人兼杀手,并携带有枪支!”

    那头,杨俭和杜晓天同时飞速应声。

    “辛苦兄弟们。”说罢,霍无归低头看向简沉。

    漫长的回忆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简沉脸色惨白,连皮肤表层的青筋都浮出表面,变得肉眼可见,显得整个人比平日看起来更加憔悴,病恹恹地轻喘着。

    简沉用这副惨不忍睹的尊容,怔怔地盯着霍无归,小声道:“这样,我应该能帮到她们了吧?”

    “你做得很好了。”霍无归拨了拨简沉贴在额头上的发尾,让那双黑沉的眸子露了出来。

    “但是我有点疼,很累,很想睡一会。”简沉声音很轻地嗫嚅道。

    那段记忆被尘封在脑海中的时间是在是太过漫长,以至于用寻常的方法他根本没有办法调动自己的记忆,唯一的解决方式只有将自己丢回十七年前。

    刚刚那短短十几分钟,简沉并非是用二十七岁的脑海检索往昔的记忆,而是将自己抛回九岁,在记忆深处沿着曾经历过的一切,重新走了一遍。

    重新被绑架了一次。

    重新目睹了一次至亲的死亡。

    重新遭受了一次惨无人道的虐待和折磨。

    霍无归盯着简沉的眼珠,他实在太累了,以至于连睁开眼睛都觉得倦怠,长睫时不时落下,遮住眼帘,霍无归心头猛地一动,鬼使神差地俯下身。

    冰冷的唇贴着简沉额头,近乎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在简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霍无归已经若无其事地起了身,绷着声线道:“一会我带你上去,让赵襄直接开车把你送回局里,之后的事情交给我就好了。”

    作为法医,简沉本就是自作主张无视命令跟来的,这事回去还得照章处罚。

    接下来,是警察们出动的时候,西河路绿树巷,这将是北桥分局,或者说霍无归最接近真相的一次。

    简沉愣了一下,倦怠的精神让他皮肤感知变得有些迟钝,慢慢眨了眨眼才问:“霍队,你的手好像有点冷?”

    “……”霍无归尚在震惊自己刚刚究竟做了什么,听简沉这么一说,立刻顺坡下驴,轻声道,“没事,被手电筒冰到了。”

    金属器物在地下室冰冷的地面上躺了一阵,握起来确实略有些冰冷。

    “注意安全。”简沉是真的累到了,连平日里故作疏离和善的表情都荡然无存,显得有几分不如平日那么真切热情。

    但霍无归很清楚,比起那个看起来真挚善良的简沉,此刻这个面无表情、眼神恍惚的家伙,才是简沉剖开伪装后,最真切的样子。

    “我先带你上去。”说罢,他一只手穿过简沉腿弯,另一只手垫着对方蝴蝶骨,避开伤处,轻轻松松站起了身,“别动。”

    霍无归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刚刚在隔壁几栋楼搜查无果的杜晓天和刘彦昌都已经在大厅集合了,弄丢了简沉的杨俭也满脸踟蹰地蹲在门口,毅然等死,赵襄正绘声绘色地给几个人描述刚刚的场景。

    “我发誓!霍队就是抱着简法医!我没骗人,骗人我明天就被霍队开除,这辈子转不了正!”

    小女警摸着良心、指天发誓,被几个死活不信的大男人气得直跺脚。

    杜晓天用一脸关心的表情看了看赵襄:“小赵,我知道这地方它是发生过那么几起极为惨烈的凶杀案,可能是有那么一些不对劲,要不我把上次简沉教我的严华经再教给你一下?”

    “你听好了啊,哥只说一次,知业如幻,业报如像,诸行如化;因缘生法,悉皆如响;菩萨诸行,一切如影。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杜晓天哼哼唧唧,像模像样地唱了几句。

    “我都说了是真的,不是见鬼了!不是我幻想的!”赵襄一边据理力争,一边偷瞄杜晓天,还是忍不住问,“这里发生过什么啊?死了很多人?”

    她今年二十一,十七年前才四岁,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

    杜晓天见她上了钩,心满意足地开始说起故事:“二十多年前,海沧地界上有个走私犯罪组织叫马戏团,专门在国境线上搞些文物倒卖的勾当。”

    “他们的老大叫魔术师,可能是报应不爽吧,魔术师的妻子因为难产去世了,妻子去世后,他就建了这个福利院,表面上看,是弥补对妻子的遗憾,收留抚养因故丧父丧母的孤儿。”

    “实际上呢?”赵襄被他越说越起劲的表情震住了,迫不及待追问。

    “实际上,他在那个地下室里,杀害了数对前来咨询领养孩子的夫妻,所以时不时就有人说,看见幽魂从地下室里走了出来,后来这片越来越多居民为此搬走,才逐渐没了人气。”

    杜晓天说着朝地下室怒了努嘴:“你看——”

    霍无归就是这个时候从地下室走了上来。

    杨俭蹲在地上,决意赴死,主动请罪:“霍队,都是我的错,没看好简法医,把简法医弄丢——丢丢丢丢了?!”

    北桥分局刑侦队所有外勤人员的注视下,霍无归手里抱着半昏睡状态的简沉,大步朝门外走去,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等回局里跟你算账,现在准备出发。赵襄,一会你不用去了,开车把简沉送回去。”

    现场安静了片刻。

    几秒后,赵襄盯着昏昏沉沉的简沉,眼神无声呐喊,声音竭尽全力保持最正常平静的状态,表情得意地环视众人:“我——说——什——么——来——着?”

    明明就是!刚刚自己怎么说都没人信!

    杜晓天气得发抖,表情微妙道:“去年我被人打了一枪!打在腿上!霍无归你当时怎么说来着!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气得他连一声霍队都不愿意叫了。

    那天霍无归英挺的眉拧着,一脸正气道:“我们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

    赵襄拍了拍杜晓天,劝道:“这不是杜副队您的错,怪只能怪简法医我见犹怜。”

    “别贫嘴,赵襄,车钥匙给我。”霍无归说罢一路向外走去,到警车边时单手抄着简沉,将他上本身靠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按开了车门。

    “怎么了?”简沉被他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猝不及防地发现,他整个人枕着霍无归锁骨,一抬头对视,几乎是呼吸相交的距离。

    霍无归将他塞进车里,沉声道:“没事,我去去就来。”

    他站在车外,俯身和车内的简沉对视,一向锐利的眼神放得极为柔和,叮嘱了一句:“回去了收拾收拾,回家休息,今天不许再熬,我回去会找赵襄确认。”

    说罢,他转身打算离开。

    “霍无归——”背后传来简沉低哑的声音,又强调了一遍,“注意安全。”-

    海沧市西河路绿树巷德高咨询公司。

    比北桥分局先到的是最近的西河分局,刑警们正拿着绿树巷商业街的布局图,紧锣密鼓地进行布局,打算执行抓捕任务。

    霍无归机车轰鸣,赶在北桥分局众人之前杀到西河路,长腿从车上跃下,稳稳落地:“傲天,好久不见,你们这边目前情况怎么样了?”

    “有一些棘手,霍队你过来看。”西河分局的队长龙傲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补充道,“我叫龙傲,不叫龙傲天,说过很多次了!”

    霍无归置若罔闻地点点头:“先说情况吧,地图给我一份。”

    旁边的刑警将地图递过来,顺便提还在顺气的龙队开始解说:“西河路这边因为前几年为了旅游业整改开发,做过很大幅度的创新,整体布局是一个四通八达的王字。”

    “这是主干道。”龙傲接过地图,顿了顿,“主要是金器行,甜品店,旅游文化产品,护肤品,茶叶,奶茶,特色小吃零食,服装店和几家餐饮。”

    “剩下这三条贯通的小路,包括了大量餐饮、咖啡、酒吧和小众文艺爱好者喜欢的手作店。”龙傲头疼地说,“难就难在,这里几乎所有建筑二楼都有户外阳台,三楼还有露台,家家户户都直通地下停车场。”

    想要在西河路上抓人,除非当场抓住,否则一旦被犯人逃走,几乎等于把鱼放归大海。

    “那就让他今天交代在这里。”霍无归手指点着地图,“这条就绿树巷吧?”

    所谓的绿树巷,是西河路三条辅路中间的那条。

    由于四周所有建筑都是低矮的三层小楼,加上天路、露台、各类栏杆、阳伞、店家的装饰物,几乎随处可见能够用以攀援、飞跃的支点。

    一旦嫌疑人逃脱,就会像泥牛入海,消失在四通八达的街巷中。

    德高咨询公司的位置,是绿树巷和西河路交接的转角,不管往那个方向逃窜都轻而易举。

    “到时候我们会找一个脸生的男警察作为预约人进前台打探情况,一旦确定嫌疑人在,就立刻行动。”霍无归指着地图,分配行动,“行动人员分为四组,一组从正门突入德高咨询,另一组堵死后门,狙击手在侧后方和正前方架设狙击位,第四组包围西河路所有出口包括地下车库,务必保证嫌疑人无法离开。”

    王局正坐在巷子外的指挥车里,通过无线频道隔空指挥,听见霍无归的话,补充道:“记住,我们的目的是要活的嫌疑犯,但如果威胁到人民群众和同事们的安全,可以立刻击毙。”

    霍无归和龙傲的声音立刻传回指挥车内:“明白!”

    关掉对话,平日里一贯对霍无归气急败坏的王胜利紧绷着脸,忧心忡忡地朝旁边看了一眼:“老管,你说这事,可怎么办——”

    刚刚发生在年华福利院里的事情,早就已经传到了上面的耳朵里。

    王胜利和管弘深对简沉的回忆了如指掌。

    “他闹着要来北桥的时候,我就想过。”管弘深语重心长道,“但这事不是我们能阻止的,孩子长大了,早就不是九岁了,他都二十七了,霍无归都快三十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用什么身份和理由阻止他们。”

    王胜利心头一震,还是有些犹豫:“可……”

    海沧警方追踪了整整二十年的罪恶组织,这两个毛头小子,真的可以一举击溃吗?

    如果不能,那最后扑面而来的报复是他们能承受的结果吗?

    “霍无归还不知道,他的父母究竟是谁害死的。”王胜利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啊。”

    管弘深拍了拍王胜利的肩膀:“老王啊,我早说了,你就是爱操心的命,你要对他们有信心,他们一个是公大近十年来培养过最优秀的毕业生,海沧历史上晋升最快最年轻的队长,另一个是我儿子,我从没见过比他更有天赋的法医。”

    “再说了,再不济,还有我们这些老家伙。”

    交谈的功夫,外面已经接近黄昏。

    霍无归换上作战服,正双手按在杨俭肩头,嘱咐道:“别紧张,一会你进去之后,就直接到前台,说你是半小时前预约的杨先生,是去见他们老板赛文先生,想谈一些合作的。”

    “这是你的公司,海沧好席一场影视文化公司,你想要赛文先生派几个驻场高级咨询师,为你搭建新的人事体系。”霍无归一字一句地传授杨俭,“说话的时候,可以适当露出你的行头,手表、包、鞋子等。”

    杨俭愁眉苦脸地握着手腕,整个手都在颤抖:“霍队,你真的放心把一块五十多万的表和十几万的包给我用吗!”

    霍无归一脸无语:“……坏了有保险。”

    “那我就放心了。”杨俭脸色顿时正常下来,语气放松道,“那个公司不会被他们查出什么端倪吧,不是有企业查询软件吗,注册法人又不是我。”

    “没事。”霍无归逐渐不耐烦地解释,“这是我爸的公司,已经打过招呼了,一会你可以打电话去总裁办公室,那边会配合你表演。不过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表坏了有保险修,你坏了就是真坏了。”

    杨俭:“……您说点好的吧求你了。”

    他极度怀疑霍无归还是对自己弄丢了简沉耿耿于怀,刚刚的话分明是公报私仇,伺机报复。

    “进去吧。”霍无归做了个手势,侧身闪回墙后,示意分散在各处隐蔽埋伏的警察行动开始-

    警用SUV不急不徐地在海沧平静祥和的暮色中行驶。

    驾驶座上的赵襄开得极慢,生怕惊扰了后座熟睡的简沉。

    她瞥了一眼后视镜,简法医瘦骨嶙峋地蜷缩着,甚至窄小的后座都足以让他安然入睡,便将车速放得更慢了一些。

    “有理由怀疑,简法医即将成为未来嫂子,不管怎么说,都不能怠慢了。”赵襄在心里天马行空地想着。

    车子经过河流,赵襄平稳地开上桥,几乎没有任何颠簸。

    她速度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会给背后的车辆按喇叭吵醒简沉的机会,也没有让车速过快将简沉颠簸醒来。

    这条河是玉龙河的支流,凤临河。

    十七年前,这条河上还没有架桥,想要过路必须开到河的尽头,再转弯掉头,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一年,魔术师的面包车载着三名乘客,经过了一次海沧二中,还会再经过第二次的原因。

    简沉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隐隐听见潺潺水流声。

    现在是汛期,海沧的每一条河流都生机勃勃,川流不息。

    但这座城市和其他城市略有一些不同,每一条河都有不同的声音。

    玉龙河是一条人工河,从西河路起头,一路向南,分为两支,左边是凤临河,右边是龙腾河,最后两股河流均汇入湄沧江中。

    由于人工雕琢的缘故,它的水流更为和缓,直到靠近湄沧江的地段,才开始汹涌起来。

    “不对。”简沉在心里捕捉到了蛛丝马迹的违和感。

    好像自己的回忆里有什么地方出了差池。

    但明明一切都好像天衣无缝,跟着他回忆找到的西河路绿树巷,确实是当时那个有问题的咨询公司,咨询公司的法人也确实是作为职业杀手、魔术师养子的波坤。

    但究竟哪里不对……

    “哗啦——”水声潺潺,桥下有观光艇划过,导游的喇叭声讲解着海沧的河流,“游客们,请大家看向你们的左手边,这是海沧著名的艄公喊号,艄公们经过水流量少的区域时,需要下船推动竹筏,这就是他们劳动时的口号。”

    “加油!加油!再加把劲就到了!”

    “再加把劲!再加一把劲就过去了!”

    “冲啊!快冲!马上就到了!加油加油!”

    “加把劲,嘿哟!再加把劲!嘿哟!”

    ……

    声音!

    简沉猛地从后座上起身,双眼通红,瞳孔紧缩,盯着赵襄问:“小赵!这是哪里!”

    赵襄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回答道:“凤临河上,平时我们可以从西河路那边回分局,今天这不是我看霍队他们在那里行动,怕到时候打扰你睡觉,就绕了一下,从这里走了。”

    “停车!小赵!快停车!”简沉摇下车窗,探出头看向窗外。

    空气进入车内的一瞬间,声音也变得明亮起来。

    外面的河道上,已经变成景区表演项目的艄公喊号变得更为高亢、嘹亮。

    “嘿哟嘿哟!汉子们再加把劲!”

    “嘿哟!再加把劲就过去了!”

    ……

    “!不对!”简沉缩回车内,扒着前座的靠背,慌忙抓到自己放在前面充电的手机,心急如焚地找到霍无归,喃喃自语“霍无归!快接电话!”-

    西河路绿树巷内。

    霍无归身穿防弹衣,等待着杨俭发出信号,随时准备冲进德高咨询公司,包围嫌疑人。

    然而,杨俭从进入之后就一直

    没有发出任何行动信号。

    那边传来的声音时断时续。

    “您好先生,请问您是?”前台小姐声音甜美地询问杨俭。

    杨俭尚未适应自己的人设,略有羞涩地回答了一句:“你好,免贵姓杨,是之前打电话过来预约的杨先生,约了半小时后之后见你们的老板卜赛文先生。”

    “哦哦,您有什么事情吗?”前台小姐拿出表格,递给杨俭,“麻烦您先登记一下访客信息哦,不用写身份证号啦,主要写一下您来这里的目的就可以,对手机号也要写的,好的谢谢您配合。”

    杨俭略有奇怪地看了这个前台小姐一眼,总觉得她比自己平时见到的前台小姐姐话好像更多了一些,做事一点也不专业,磨磨唧唧,十分罗嗦。

    罗嗦且不专业的前台小姐姐仿佛毫无察觉地收起表格,指引杨俭道:“杨先生,麻烦您跟我来,我们现在先到会议室稍等片刻,赛文先生这会在开电话会议,等他结束了,我们立刻安排您二位面对面交流。”

    杨俭怀疑对方可能是不确定自己的身份,立刻按照霍无归教的,故意伸手摸了摸头发。

    镶满钻石的月相表,配着黄金表带,完全就是故意露富的专属利器,然而对方依旧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是指着一块模糊的毛玻璃,保持着职业假笑:“您看,这就是我们赛文先生,他这会真的在忙。”

    杨俭连忙按照记忆里的样子,盯着赛文仔细打量起来。

    身高至少一米八八,肩膀有自己两个宽,看起来一拳能打死一个自己,确实是照片里波坤的样子,也是他们追捕时候见过的样子。

    等前台小姐一走出去,他立刻按着蓝牙耳麦汇报:“诶,席董啊,对对,我现在就在赛文隔壁会议室里,赛总在打电话,你看咱们那边的会议要不先进行起来?”

    “杨俭!快撤离!撤退!出来!”那头,传来霍无归的大喊。

    杨俭尚在疑惑的时候,会议室的玻璃门被人推开了,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面带微笑,走了进来。

    一分钟前,霍无归收到了简沉的电话。

    “霍队!不是玉龙河!是凤临河!”电话那头,简沉声嘶力竭地喊道,“快让进去的人出来,德高咨询不对劲!”

    那天他听到的第二遍加油,不是海沧二中的学生,而是凤临河的艄公!

    但到底是什么,让他居然会记错这么明显的细节……

    作者有话说:

    本章有人在搞偷亲。

    第47章 夜色

    “你本可以活着,不那么聪明的话。”

    德高咨询公司内。

    “您好, 赛文先生,我是——”杨俭的目光落在来人的脸上,强作镇定地稳住声线, 拼命抑制住眼神里的波动。

    对方打断了他,礼貌地微笑道:“你好, 您就是联系我的杨先生对吗, 我听Bella说了,您好, 我们坐下慢慢聊。”

    杨俭脑子一片空白, 过度的震惊让他思维缓慢, 呆滞地跟着赛文走到会议桌前坐下。

    ——这个人是谁!

    他曾在北桥分局的小院里亲眼见过波坤一次, 也曾在Mago天台的夜色中和波坤第二次打过照面。

    杨俭很确定, 做了几年警察, 自己就算没有霍无归那么强悍过硬的专业技能,也绝不能算是个草包。

    这个人和波坤的相似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说了。

    这分明就是个设置好的陷阱。

    身高和他记忆里的波坤相差无几。

    连体型都别无二致,同样的缅甸血统,同样的佤邦口音。

    “杨俭,听到立刻找个借口出来。”霍无归按捺住心头的焦躁不安, 低声道, “我们有理由怀疑你已经暴露了, 收——”

    霍无归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间会议室内有信号屏蔽装置!

    随着卜赛文的进入, 装置打开了!

    杨俭若无其事地咽了咽口水, 喉结的滑动让他稍稍镇定了一些。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什么叫自己暴露了?

    为什么来的人真的不是波坤?

    杨俭脑子里一团乱麻,大脑里经历了无比混乱的几秒后,干涩地开口:“赛文先生, 是这样, 我手底下有家影视娱乐公司, 海沧好席一场影视文化,我想搭建一套符合年轻人调性的人力资源体系……”

    “好的杨先生,那你还真是找对地方了。”赛文眯起眼睛,朝杨俭笑了笑,“我们上个月才给康海医院重新搭建过一套人事体系,备受医院里年轻医生的好评。”

    康海医院?!

    杨俭神经再瞬间紧绷——

    这是什么意思,这家公司明明每个月都有大量业务,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特意提及康海医院?

    这是陷阱,还是线索?

    接下来该怎么办。

    演练的时候只提到了确认对方是波坤之后就发出信号,不是就撤离,现在这个状况,到底是留下继续套出更多线索,还是走?

    “杨俭!听见了没有!撤离!”霍无归仍试图向德高咨询内的杨俭对话。

    然而通讯频道里既没有杨俭的声音,发出的所有讯号也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复。

    会议室里的杨俭如坐针毡,咬着牙开口:“我能看看康海医院的项目方案和团队吗,最好是见见这个方案的团队负责人,我还挺好奇他们这个项目的。”

    是这样说话的吗?

    这样听起来像是一个年轻有为的总裁吗?

    还是说自己不论怎么表演都无济于事,对方从一开始就早已对自己的身份了如指掌?

    “可以,这当然可以。”赛文像是有备而来,拿起桌面上的遥控器,打开了会议室的投影,一份PPT出现在屏幕上。

    《康海医院人事体系搭建方案》

    ——德高咨询策划人杜昊

    这不是那个用假身份混入康海医院,随后消失得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的人吗!

    杨俭顾不上思考,立刻开口:“多谢赛文先生,能麻烦您给我具体说一下吗?我对这位负责人非常感兴趣。”

    绿树巷内,霍无归站在隐蔽的建筑物内,按着蓝牙耳机,目光凝重,语气里透露出焦躁不安:“喂,杨俭,听到立刻撤离,杨俭!”

    “霍队,不行,网侦短时间内也拿里面的信号屏蔽装置没办法!”网警的声音从指挥车传来,“犯罪嫌疑人用两败俱伤的方式,完全阻断了内部的信号,不论我们还是对方,此时都没办法联系到里面的人。”

    里面的究竟是不是波坤。

    此时的杨俭到底是已经遇害,还是正在和嫌疑人周旋。

    一切情况都变得扑朔迷离。

    霍无归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串号码:“简沉?”

    电话那头,和杨俭一样,是持续的忙音。

    太阳已经落山,按照正常的开车速度,赵襄这时候应该已经载着简沉回了警局才对。

    “赵襄……”霍无归正欲挂断电话,抬起的手指又落下,换了个号码拨打了一遍,电话终于接通了。

    那头,年轻的女警声音模糊地嘶吼:“霍队!简法医——”

    说罢,那头手机似乎落在了地面上,紧接着电话挂断了。

    这通电话仿佛与德高咨询内部产生了某种联动一般,灯火通明的小楼骤然间失去了所有光线,沉寂在了深深夜色中-

    凤临河。

    简沉缓缓望向岸边一座不起眼的院落。

    看起来颇有年月的爬山虎覆盖了满墙,让小院在昏黄夜色中越发模糊不清。

    凤临河虽然已经成为了一道风景线,但游客只是乘坐游船经过河道,除了码头和商业区,两岸的大部分地方依旧保持着十几年前未被开发的样子。

    “简法医,霍队已经知道情况了,我们的人稍后就会赶到现场。”赵襄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劝道,“你真的需要回去休息一下,别操心这里。”

    夜色逐渐降临,凤临河上亮起了条条灯带,瞬间照亮了临河建造的小院。

    简沉深吸了一口气,难以置信地朝着小院望过去。

    一阵晚风吹过,盛夏的爬山虎茂密繁盛,只是在隐隐摇晃中露出了墙面的一角。

    ——那是一堵红砖墙,简沉拉着车门把手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开始发白。

    哪怕只是一个角落,也足以唤醒简沉所有的记忆。

    这个人迹罕至的小院,承载了他十七年来侵蚀了无数个夜晚的梦魇。

    “赵襄,你开车回去。”简沉吐出那口浑浊的呼吸,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动摇,“我有些晕车,下去吹吹风。”

    赵襄一愣,心头涌出某种不好的预感,重新发动踩下油门,将车开下了桥,停在红绿灯前,执着道:“我陪你在桥边栈道散散步,好吗,今天杨哥弄丢一次你已经快被霍队用眼神刀死了,我可不敢再把你弄丢一次,哈哈。”

    是个人都能听出她最后那声笑有多干涩无力,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简沉没有回答她,而是径直拉开车门,在赵襄反应过来之前,穿过马路,走进了夜色中,朝着小院的方向走去。

    无论那里是谁。

    那个人唯一要等的都是自己。

    一定有一个人,曾经用某种方式误导了自己的记忆,并确定自己会向警方说出西河路那个错误答案。

    “简法医!”赵襄抬头,看着面前红绿灯上的倒计时,犹豫地摸了摸警灯,又一咬牙收回了手,猛踩一脚油门。

    不能惊动任何人,赵襄颤抖着想。

    要在被发现前,将简法医带回车上。

    一个结束任务,在回家路上的实习警察,一个刚刚还差点晕倒的法医。

    他们没有枪!被发现的话几乎等于束手就擒!-

    “这是怎么回事?!”

    德高咨询会议室里,四周刹那间一片漆黑,大屏幕猝不及防随之熄灭,密不透风的小屋里伸手不见五指。

    杨俭瞬间绷紧神经,握紧了藏在暗处的枪,用此刻能发出最自然的声音问:“赛文先生,这是断电了吗,灯怎么突然关了?”

    “哦,最近夏天。”赛文带着明显佤邦口音的缅甸式汉语在黑暗中响起,“这边是商业街区,商业限电,时不时会断电一次。”

    杨俭稍稍松了一口气,心头却依然有些不安。

    “嗡——嗡——嗡——”

    极轻且极规律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

    中央空调!

    西河路商业街区的中央空调!

    如果是商业街区整体断电,由商业街物业总控的中央空调怎么会没有断电!

    “这样啊,那我们是在这里等电来吗?”杨俭一咬牙,掏出配枪的同时,嘴上继续装作若无其事。

    这场断电是蓄谋已久的。

    自己必须在对方有行动之前作出反应,否则就是坐以待毙!

    “对,我们只能等待。”赛文的声音在会议室左侧响起。

    左边是……

    会议室的小圆桌,一把椅子,一盆招财树盆栽,架在滚轮上的大屏幕,屏幕背后是一尊艺术雕塑。

    赛文能落脚站住的地方,只有很小一块区域!

    杨俭手臂举起,保持平直,深吸一口气,朝着黑暗中扣动扳机。

    “砰!”

    “砰!”

    两声枪响同时响起,弹壳落在地毯上,没发出任何声响。

    两个火花在黑暗中炸开,“锵”得一声,一颗子弹不知撞到了什么硬物,发出清脆响声,而另一颗子弹像是没入了什么绵软的物体,沉闷地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

    “嘶——”杨俭吃痛地长吁一口气,后退一步,耳朵上流出灼热的鲜血,他却不敢放下手中的枪,直指着前方。

    子弹擦过他的耳朵,撞在了后面的金属桌上,发出了响亮的碰撞声。

    那么,他发出的那颗子弹果然是命中了?

    “臭条子!本来还打算留你一会。”对面发出暴怒的低吼声,“你自己提前来送死的!”

    即使穿着防弹衣,赛文也被那一枪带来的巨大动能打得怒上心头,红着眼大步朝杨俭走来:“听说你对我很好奇?”

    他脸上,早已在断电的瞬间带上了准备好的夜视仪。

    “去死吧!”

    杨俭被一脚踹上玻璃门,剧痛让他蜷缩在地上,凭借着巨大的意志力和激增的肾上腺素,咬牙问道:“你就是杜昊?”

    并非犯罪嫌疑人伪造身份证件,混入了一家咨询公司,在得手后销声匿迹。

    相反,是这家公司生生创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员工!

    “你本来可以活着。”枪口抵上杨俭太阳穴,“如果你不那么聪明的话,我也不想冒着风险杀一个条子。”

    “砰!”

    枪声打破夜色,电光火石间,光明席卷了会议室,霍无归举枪瞄准赛文:“举起手来!警察!”

    作者有话说:

    小杨:那一刻我看见了圣母玛丽亚。感谢在2023-01-08 23:56:57~2023-01-09 23:32: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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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赵襄

    绝不逊于任何人的忠肝义胆。

    会议室里顿时一片混乱。

    警用大功率照明设备将黑暗的会议室照得亮如白昼。

    杨俭被踹到在地, 手臂肉眼可见地弯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赛文正踩在他的肩头,用枪口死死抵着杨俭的眉心。

    杜晓天冰冷的枪口随即按在赛文太阳穴上。

    杨俭心道, 死就死了吧,做警察那天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这辈子唯一后悔的只有一件事——

    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占简沉那点便宜, 非要做人家的舅舅!

    现在可倒好!真的要开天眼了!

    “别过来!”赛文操着生硬的佤邦普通话厉声喝道,“再过来我就杀了这个警察!”

    冲进建筑内的警察脚步一顿。

    整个德高咨询公司里乱作一团, 受到惊吓的员工们作鸟兽散。

    员工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好好地坐在工位上等待下班, 怎么会突然停电。

    还在担心不知道电脑里的资料有没有保存下来的时候, 又怎么会突然被一群特警用破门器直接冲破大门。

    最重要的是, 他们的老板到底为什么会突然被如此之多的警察团团围住!

    要是老板出了什么事, 下个月还会不会正常发工资?!

    办公区的员工们被特警一一疏散, 前台那个不甚专业的Bella小姐此刻头发凌乱,狼狈地蹲在前台长桌背后,小心翼翼地抬头朝外看去,起身打算跟着被疏散的人群朝外走。

    前台桌面上,散落着几张登记表。

    “你留下。”霍无归站在会议室门口, 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 在前台路过的同时回头, 瞄准赛文的枪口瞬间调转——

    “我只说一遍。”霍无归沉声道, “放下武器, 立刻投降,否则,我立刻击毙你的老板。”

    赛文握着枪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很快又重新抵着杨俭的额头, 冷笑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你的枪口应该瞄准我。”

    被霍无归一把拉进会议室的女人拼命摇头,眼神写满恐惧:“我只是个前台!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老板!”

    她穿着简单的黑色工装群,头发梳成高马尾,脸上是得体的淡妆。

    确实是前台的样子。

    霍无归扫了杨俭一眼:“刚刚断电的时候,你看到这位赛文先生有任何动作吗?”

    “没有。”杨俭肩膀被生生踢断,咬着牙忍住强烈的剧痛,无视抵着眉心的枪口,高声道,“报告霍队,他既没有动作,也不曾佩戴任何通讯设备,更没有做过任何有暗示性的动作。”

    几个人说话的同时,前台颤抖得几乎双腿发软,一个劲往后倒去,却被霍无归死死勒住。

    赛文见状,立刻脚下发力,将杨俭肩头骨骼狠狠踩向地面,近乎发出断裂的声音:“再不放下武器,我立刻杀了这个条子。”

    “你要杀的,只是个刚进北桥分局两年的普通外勤。”霍无归面无表情地问道,“而我手里的,是马戏团的情报负责人蛇女,秦雪若,对吗?”

    他波澜不惊的声音落进会议室里,如同一道惊雷。

    赛文和秦雪若同时抬头,惊愕地望向霍无归。

    “你在说什么!”两道声音同时问道。

    霍无归见状,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豪赌算是赢了——

    如果放在平时,他绝不会用这样冒进的方式,但此时此刻,顺着玉龙河往下,不远处还有失去消息的简沉。

    快一点。

    再快一点。

    狙击手应该已经就位,只要再争取最后一点时间,就足够了。

    趁赛文和秦雪若还没反应过来,霍无归冷声道:“你是不是在想,过去的数年间,你从未给警察留下过哪怕一次正脸,除了这个名字,警察对你一无所知。”

    就连这个名字,也是一名线人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

    “你真是低估警察了。”霍无归嗤笑了一声。

    十七年了,他从不敢放过哪怕一星半点关于马戏团的消息,等的就是将每一个手上沾着血的犯罪者绳之以法。

    会议室里隔绝信号,无法和外界通讯,绝对做不到兼顾简沉那边的情况,还要发号施令切断德高咨询内部的电源好通讯。

    更何况,真正的掌权者绝不会把决定生死的机会假他人之手。

    杨俭的通讯里,曾出现过这个前台的声音——

    她不仅说话一点也不像个专业的前台,连行为模式都有极大的问题。

    正常前台,都会先询问老板的安排,而她,却能自作主张,安排老板的时间。

    但霍无归并不打算说出这些细节。

    向嫌疑人透露的越少,就越显得警方高深莫测。

    果不其然,秦雪若脸上惊惧的表情逐渐消失,用打量的眼神上下扫了霍无归一眼:“你就是那个——”

    “砰!”

    她尚未说完半句话,一声枪响从上方炸裂。

    通风管道内,子弹以刁钻的角度钻进赛文后肩。

    “赛文!”秦雪若大喊一声。

    枪声响起的同时,霍无归如同听见号角般,瞬间扑向赛文,抬脚踢向他手中的枪,二话不说将杨俭从赛文手下拉出。

    电光火石间,警察们靠着指挥和经年的默契,在几秒内制服了秦雪若和赛文。

    杜晓天第一时间冲了出去:“救护车呢!伤员在这!”

    “霍队,我没事。”杨俭吐了口血沫,艰难道,“您不用在这里看着我,快去找简法医吧!”

    这里的一切都进行得太过顺利,简直像一场……

    一场壁虎断尾逃生般的丢下弃子-

    凤临河畔。

    简沉深吸一口气,走向小院门口。

    刹车声在脑后响起,赵襄“磅”得拉开车门冲了下来,连门都顾不得关:“简法医!你疯了吗!不要命了!”

    简沉看了眼沉沉夜幕,小院在夜幕的掩映下如同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影,等着他的步入。

    “波坤是退伍缅军。”他轻声解释,“具有极高的反侦察能力和组织能力,他们在西河路设下陷阱,拖住警方的所有力量,为的就是把我引来这里。”

    仔细一想,这件事处处都透着吊诡。

    自己的记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出现了偏差,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人曾以某种形式,诱导自己产生了错误的记忆。

    今晚,哪怕赵襄不走那座桥,也必然会途径凤临河。

    是谁那么笃信,自己会提供一段错误的记忆,又会因为一条河而被触发真正的记忆?

    又是谁,如此大费周章,为的就是让自己一个人,来到这座小院?

    距离小院不过十余米,简沉脚步微顿,回头朝着赵襄,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小赵,你回去吧,你也在的话,波坤是不会出来的。他要见的,只有我一个。”

    “嘎吱——”小院的木门传来一阵响动。

    简沉眼神一凛,立刻加重语气道:“快走!”

    波坤要见的只有他,如果来的是大部队,或许波坤会选择逃离,但如果被波坤发现,来的只不过是个没有配枪的实习女警,赵襄可能会性命不保!

    简沉面色冷静,脑海里却在飞速运转。

    他好像已经开始依赖有霍无归在的场合了,此刻自己赤手空拳,只身踏进敌营,第一反应竟然是,如果有霍无归在,那该多好。

    他转过身,背对赵襄,看向了门口。

    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推开门,问道:“怎么不进来,简沉?”

    背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草木悉窣声,看来是赵襄已经隐藏进了黑暗里,等待警方救援。

    简沉的手贴着腿侧,紧紧攥着,平静道:“是你的邀请还不够诚恳。”

    他确信自己没有抓捕波坤的实力。

    但如果只是过几招,在波坤手中撑住不死的自信,简沉还是有的。

    只要在战斗中分散波坤的注意力,让他察觉不到警方的到来,就有机会抓住他。

    否则,一旦波坤理智尚存,他必然会在警方来的前一秒溜之大吉,这样的事上次已经发生过了。

    “那我邀请你,我的杀父仇人,简沉。”波坤握着枪,朝简沉虚虚地比了比,“还是说,你不敢进来?”

    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朝简沉晃了晃:“那我可以再为你加个码,送你看一件东西。”

    简沉不适应黑暗的眼睛眯了眯,努力锁定波坤手里的东西,直勾勾地看了眼,随即点了点头:“你确实很了解我。”

    蹲在草丛中的赵襄眼睁睁看着简沉抬腿,步履缓慢、甚至有些蹒跚地朝着院门走去。

    她的目光跟着落在波坤手里,瞬间定住了——

    那是一支染血的钢笔。

    沈容之、苗胜男、詹素云,她们都是被一根尖锐利器夺取了生命。

    那根尖锐的利器,居然是一支钢笔!

    简沉走得很慢,越靠近小院,面色越发苍白。

    刚入职没多久的小女警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瘦弱法医,在过去的十七年间经历过什么,更不知道十七年前,他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小院里经历过什么。

    她只是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就好像简法医是奔着死亡去的一样。

    “你就是用这支笔,刺破了苗胜男的心脏吗。”简沉一字一句问。

    “还有沈容之,刺进她胸腔,一刀毙命的,也是这支钢笔,对吗。”

    “你将詹素云一次次撞击,直到她失去反抗能力,然后用这支钢笔刺破了她的腿部大动脉。”简沉的语气越发冰冷,也越发笃定。

    随着他缓缓吐出的描述,赵襄蹲在草丛中不断颤抖着。

    院门关上,简沉走进院子,波坤转身的瞬间,她控制住抖到拿不动手机的指尖,满眼泪水地解锁手机,拨通了电话:“霍队!简法医——”

    话尚未说完,小院里突然出现了一阵火光。

    波坤将烟头丢向早已准备好的燃料,随之一起落入火中的,还有那支钢笔。

    简沉下意识冲向火堆,试图救出那支唯一的证物。

    刚刚还因为体力耗尽而步履虚浮的简沉像是没有知觉般,直接将手探了进去。

    手机滚落在地,赵襄来不及反应,冲出了草丛。

    她内心深处弥漫着无尽的恐惧。

    一个比她高出两个头的退伍缅军,一个杀过无数人的职业杀手,这两个属性结合在同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甚至还带着一把枪。

    她什么都没有。

    有的不过是立志从警的一腔热血和绝不逊于北桥分局任何一个人的忠肝义胆。

    我是在场唯一的警察。

    保护证物,保护简法医,保护那五条鲜活生命留下的最后证据,和通向真相的路。

    赵襄脑内只剩下一个念头。

    “警察!”赵襄清亮的声音划破夜色,夹杂着无法抑制的哽咽,站在波坤面前,“立刻投降!放下武器!否则我有权击毙你!”

    尚未挂断的电话躺在草丛中,忠实地向警方传递着每一个铿锵有力的字节。

    作者有话说:

    小赵啊呜呜呜呜!为了你我加班到四点还打开电脑奋笔疾书啊!小赵你是最好的小女警!

    感谢在2023-01-09 23:32:50~2023-01-10 05:0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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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死斗

    子弹朝着霍无归射去。

    昏暗的小院里气氛剑拔弩张, 远处隐隐有警笛声响起,混杂着河畔晚风,在耳边织就呜咽般的低鸣。

    波坤靠在院门边的一堆砖块旁, 欣赏着面前的画面。

    汽油点燃的火焰瞬间变得难以控制,简沉的手掌径直探入火中, 一把握住那支钢笔——

    快, 一定要快,要在上面的生物信息被火苗吞噬殆尽的时候将它抢出来。

    “滋——”掌心最为细嫩的皮肉紧握住被烧得滚烫的笔杆, 简沉仿佛能听见掌心被火舌舔舐的声音。

    熊熊大火在眼前狂舞, 填充了整个视线, 逐渐在脑海深处蔓延, 与另一片燃烧了十七年的大火重叠。

    简沉闭上眼睛, 无视脑海中的叫嚣, 忍着钻心的剧痛展开手掌——

    被火舌燎过的掌心满是水泡,随着舒展掌心的动作,黏连的皮肤被强行扯开,最大的水泡赫然绽开,渗出的组织液让疼痛变得更为剧烈。

    顺着手腕向上, 小臂上原本苍白的皮肤同样被灼烧得起了一层皮, 和衬衣粘在一起, 狰狞可怖。

    剧烈的疼痛让本就虚弱的简沉踉跄着跪倒在地, 冷汗爬了满背, 一动都不敢动地用左手握住右手腕,控制住痉挛带来的颤抖。

    显瘦嶙峋的脊骨因为过分疼痛而蜷缩起来,蝴蝶骨透过被冷汗浸透的衬衫, 呈现出一种肉眼可见的痛苦。

    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落下, 来不及低落的汗滚进脆弱的眼睛里, 他纤长的睫毛扇动了几次,终于将焦距从意识模糊的边缘拉了回来,看向手中的钢笔。

    电镀外层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刚刚还能看见的漆黑血污已经荡然无存。

    这支笔只剩下了一个金属外壳。

    简沉跪倒在地的同时,波坤抬眼扫向黑暗深处的赵襄,眼神锐利地锁定在年轻女警颤抖的手上,冷笑道:“见习警也能配枪?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赵襄的肩头,只有凄凄惨惨的一杠,那是已经在编但尚未授予正式警衔的见习警。

    经年累月的战场经历让波坤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勉强的小女警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正常情况下,见习警都应该在局里看案卷、发资料,能够跟着出现场,看得出北桥分局对这个见习女警很是重视。

    “很遗憾,你永远也没办法成为一名真正的警察了。”波坤舒展筋骨,拔腿走向赵襄,“希望你下了地狱,不会后悔非要踏足男人的世界。”

    汉语并非他的母语。

    比起母语使用者,波坤的遣词造句更为生疏,也更为书面化,反倒带来了一种极为强烈的反差感。

    赵襄强行压住恐惧,站得笔直,调整呼吸:“没有什么男人的世界或者女人的世界,我一直都站在正义和光明的世界里!”

    波坤歪了歪脖子,瞥了一眼身后的简沉,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抬腿飞身,踏着小院门口的路灯,借势腾空而起。

    下一秒,动作强悍老练的缅甸杀手飞身而上,巨大的体重和身高差让他几乎如同暗夜中的恐怖巨兽,一片阴影完全笼罩在赵襄眼前。

    “这些话,等你下地狱再说吧!”足以踢穿一扇车门的力道朝着赵襄袭来。

    他还没见过刑警队里的女外勤。

    明明看起来一拳都扛不住的样子,老老实实在社区做户籍警不好吗。

    为何非要像现在这样,来送死呢。

    意料中的事却并没有发生——

    还在颤抖的年轻女警毫不犹豫地矮身、就地一滚,随即借着体重优势飞快滑铲,从波坤腾空的身下穿过,双手撑地,翻身而起。

    大体重带来绝对攻击优势的同时,也带来了敏捷上的差异。

    在和霍无归和简沉的碰撞中,看起来相差无几的敏捷性,遇到了体重差了整整一倍的赵襄,瞬间被放大成了绝对的劣势。

    在波坤一计高踢尚未收回,赵襄已经如同草原上狩猎的母豹般攀上了波坤肌肉喷张的后背,从后方死死勒住了波坤的脖颈:“再说一遍,放弃抵抗,否则我有权击毙你!”

    她甚至没有如波坤想得那样,趁第一波攻击占据上风的时候,趁乱逃跑,反而径直冲了上来。

    恐惧在赵襄心头徘徊,但她非常清楚一件事。

    自己绝对没有和波坤正面抗衡的实力,必须在他挣脱前让他丧失反抗能力。

    快点,再快点,快点晕倒!

    赵襄在内心反复祈求。

    然而事与愿违,波坤正面俯趴在地面上,被赵襄紧紧勒住的脖颈被迫后仰,女警纤细的双腿试图从他的腋下限制双手的活动,但波坤就这样以极为不自然的角度,靠着腰腿的力量挺身而起,硬生生将背后的赵襄掀翻在地。

    一个是有着多年战场经验的佣兵,另一个是初出茅庐的见习警,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那点敏捷不过是拖延时间的手段罢了。

    完了!

    赵襄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她已经失去了制服波坤的最佳时机。

    但她还不打算放弃,立刻就地翻滚试图脱离波坤的制挟范围——

    一只粗壮的大手伸来,一把握住她的脚踝。

    “赵襄!”简沉从地面上踉跄爬起,朝着赵襄冲来。

    剧痛席卷着他的神经,在意识濒临崩溃的边缘,他瞥见了身旁发生的一切,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响应。

    但一切都晚了,波坤拖着赵襄的脚踝,靠着强大的力量差和体重差,将人直接拎起,一把甩向身边的路灯柱。

    年轻女警单薄的后背直直撞向坚实的铜柱,紧接着,一道人影冲来,铜柱和□□碰撞,震荡顺着空心的柱体盘旋放大,震耳欲聋的闷响落进夜色中。

    简沉滚落在地,五脏六腑位移般得传来剧痛,张口吐出一嘴血沫。

    “简法医!”赵襄满眼泪水,手足无措地扶着简沉,“你怎么样!”

    即将撞上铜柱的那一秒,简沉来不及制止波坤,靠自己的身体挡在了赵襄和铜柱之间。

    “没事。”简沉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血色,却艰难地开口,勉强笑了笑,安抚道,“撞到了一颗牙而已,有点松了。”

    不是内脏出血,并不威胁生命。

    赵襄刚松了一口气,眼神却落在了铜柱上,瞬间愕然。

    那根柱子上,满是血迹的手印格外刺目——

    简沉为了保护自己的脊椎和内脏,仓促间用手垫在了背后,承受了最直接的冲击。

    角度和时间让他无法调整姿势,不得不用了被烧伤的那只手。

    波坤打量了二人一眼,有些意外地冷笑:“你还真是贴心,知道我要杀的是你,主动来送死了?”

    “小赵,去接应霍队,他该来了。”简沉直视着波坤,一刻不敢放松,声音却压得极低,嘱咐身后的赵襄。

    算算时间,从西河路过来也应该差不多了。

    波坤的目标是自己,只有关注点全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警方才有可能伺机而动,否则,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以波坤的反侦察意识,都必然立刻抽身逃离。

    “你知道吗,今天之前,我擦了无数遍枪。”波坤一步步朝简沉走来,“但最后,我决定,十七年前,你是如何杀死魔术师的,十七年后的今天,我就要如何杀死你。”

    他拔出了一直藏在腰间的匕首。

    简沉咬着牙起身,目光死死锁着波坤,一把推开了身后的赵襄:“快走!”

    波坤挥舞匕首,逼近简沉胸腔。

    一道金属弧光划破夜色,简沉靠着超乎常人的意志力矫健起身,目光瞥向不远处的院门,拔腿向门口跑去。

    波坤略有意外地看向简沉。

    这个法医好像永远都看起来病恹恹的,一副下一秒就会去死的样子,波坤很清楚地知道,当年的绑架和再之前的经历早就摧毁了简沉身体的根基。

    他眼睛留下了痼疾,不能受风,时常头痛,脊柱在三个月的绑架折磨里受伤,变得无法承重,近乎以半个废物的状态活到了今天,此刻更是背上带伤,手臂烧得惨不忍睹。

    他究竟是靠怎样的意志力,在进行此刻的反抗?

    “去死吧!”波坤心中越发感到焦躁和不安,扑向简沉,将他重重推倒在地,两人滚在院门边。

    刀尖抵上简沉胸口,隔着薄薄一层衬衣,冰冷的温度传向皮肤。

    简沉在黑暗中仓促地摸索了一下,终于摸到了什么东西。

    哗——

    最底层的砖块被推出,堆得整整齐齐的砖堆猛然倒塌,砸落在波坤背上,也落在被他压制住的简沉身旁和额边。

    “你连一个女警都不如!”波坤面目狰狞,终于摸出了枪,抵着简沉太阳穴“我早该知道,你是个废物!”

    连刚刚那个小女警都拳拳到肉,以命相搏,这人居然还在玩些有的没的小把戏。

    “简沉!”轰鸣的机车声划破夜空,一台警用摩托车从院外飞驰而来,直接碾过草地,打着刺目的远光,冲进了院中,“上车!”

    轮胎和地面摩擦,带起一阵烟尘。

    机车一个摆尾,停在了简沉面前,霍无归骨节分明的手递到简沉眼前。

    子弹追上的前一秒,简沉握紧霍无归的手,跃上后座。

    性能远逊于赛级引擎的机车在霍无归的操控下稳稳调头,朝着波坤冲去。

    “小心枪!”简沉高声喊道。

    这是他们第三次和波坤正面交锋,双方早已熟悉彼此的套路,清楚靠单纯的肉搏绝对无法分出胜负。

    要么你死,要么我活,一切必须在电光火石间结束。

    黑暗中,谁也没有注意,一辆白色私家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院外。

    “简沉!你果然在这!”年轻男人的声音从车上传来。

    院子里的三个人正在殊死较量,自顾不暇,没有人回头。

    只有波坤。

    听见那个声音的瞬间,他愣了几乎不到一秒的时间,瞄准简沉的枪口不露痕迹地偏了少许。

    子弹朝着霍无归射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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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少爷

    你丢的只是一条命,而我丢的可是工作。

    “砰!”

    霍无归猛地拉高车头, 机车头灯应声碎裂。

    玻璃碎片四散溅射一地,照亮沉沉夜色的耀眼白光骤然收束。

    一切又归于夜色之中。

    简沉嗓音嘶哑道:“霍无归!你不要命了吗!”

    他话音刚刚落下,波坤又是一枪, 在漆黑夜色中轻而易举地精准击中前胎。

    车子顿时失去平衡,朝着一边倒去, 霍无归紧握油门, 结实流畅的肌肉发力,控制着车头躲过迎面而来的子弹, 在车子即将歪倒的前一刻, 迅速回手捞过简沉。

    失控的警用摩托车朝着一边歪斜倒下。

    即将贴近地面的一瞬间, 霍无归抓准时机, 顺势反身搂住简沉, 从车上滚落地面, 在柔软的草地上翻滚了一圈。

    机车失去了驾驶者的控制,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地上疯狂地滑出数米远,直直撞向波坤。

    金属部件和地面摩擦出一路火星,泄露的机油正在地面上流淌。

    “等我一会。”霍无归将简沉安置在树下, 拔枪起身, “你会没事的。”

    简沉半闭着眼轻喘, 轻声道:“火!”

    再这样下去, 哪怕是一颗子弹溅起的火花, 也很有可能让这个小院陷入一片火海。

    “你的对手是我。”霍无归眼神如同暗夜中逡巡的苍鹰,死死注视着波坤,一字一句道, “我早就说过, 杀死魔术师的, 是我。”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波坤的眼神丝毫没有波澜。

    然而凤临河畔的小院里,霍无归一步步紧逼,踏进那座和十七年前相比仅仅只是多了一片爬山虎覆盖的小院里。

    成熟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穿过十七年岁月般冷笑着描述:“我还记得,魔术师的个子很高,他的眼睛下面有一条刀疤,耳朵下面有一颗痣,还有他的左手食指——那根手指不能弯曲。”

    波坤一愣,眼神飘向后方那辆白色私家车。

    车窗玻璃摇了下来,清俊的青年朝小院大喊道:“霍无归!停下!不要再说下去了!”

    原本靠在树上近乎昏迷的简沉瞬间惊醒,迅速转过头朝着那边看去。

    邵烨为什么会用这样的语气叫霍无归的名字。

    他们应该除了审讯室的那一夜外从未见过,为什么邵烨会用如此熟络,仿佛不是第一次见面的语气叫霍无归?

    不对,最开始的问题应该是——

    邵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砰!”简沉来不及思考更多,波坤的枪声再一次响起,直直击中霍无归胸口。

    哪怕是穿着防弹衣,霍无归依旧被强大的后坐力逼得倒退了一步,却丝毫不打算停下,举枪连瞄准都没有,径直射向波坤:“上次你不相信我说的,那么这次呢,你还要听更多吗?要听听我是如何杀死他的吗?”

    “没那个必要。”波坤扣动扳机,连发数枚子弹,霍无归迅速偏过头,子弹擦着机车头盔落进夜色,留下一道白色弹痕。

    下一秒,波坤的枪口却在射击过程中陡然偏转,朝着树下的简沉而去:“我不用知道究竟是你们谁杀了魔术师,把你们都杀了,不就好了?”

    霍无归疾步上前,踩着院门边的矮柱,凌空飞起,紧接着劈腿踢上波坤手中的枪柄,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子弹的轨迹已经划破夜空。

    人影也紧随其后,在漆黑夜色中飞扑。

    “邵烨!”

    “少爷!”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简沉脸色苍白地从地上爬起,摇晃着面前满身是血的人:“师兄,撑住!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波坤几乎在子弹进入邵烨腹腔的同时,一个狠劲撞开霍无归,将毫无防备的后背袒露在霍无归眼前,不管不顾地冲向邵烨:“少爷!少爷你在做什么!”

    刚刚还阴冷狠厉的男人此刻六神无主,生硬的普通话甚至在瞬间变成了更为熟稔的母语,浓厚的佤邦口音毫无遮掩。

    霍无归和简沉眼神一凛,瞳孔紧缩,望向面前这两个人。

    简沉仿佛从未认识过邵烨般,声音干涩地问:“他为什么叫你,少爷?”

    如果说波坤前面那几句用汉语说出的少爷,只不过是他发音不熟练的口误罢了。

    那么这句缅甸语的少爷显然做不了假。

    若不是农场里那些佤族犯人是不是开玩笑把管弘深叫做老大,又非要管自己叫少爷,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学会这个词。

    邵烨的右侧腹腔赫然是一个醒目血洞。

    简沉知道此刻注定不会有人回答他的问题,迅速双膝跪地,紧急为邵烨开始止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邵烨右上腹部的枪口大概率是斜擦着肝脏进入了腹腔,虽然同样会有生命危险,但远比击中肾脏或者胰腺、心肺来得安全。

    仿佛意识到只有简沉能够挽救邵烨的生命,波坤双眼血红地注视着简沉,之前收回腰间的匕首露出一个刀柄,粗糙的指节正紧攥着刀。

    霍无归冷冷地盯着波坤,一眼看穿了他的意图——

    他想要简沉的命。

    但也想要邵烨的命。

    “波坤,如果你依然负隅顽抗,我随时可以击毙你。”霍无归的枪口抵住波坤后脑,“现在继续拖延下去,会死的是邵烨。”

    他英气十足的眉紧皱着,将不安和焦躁牢牢压在眼底。

    不仅仅是邵烨,还有简沉。

    在自己来之前,简沉不知道究竟经历了什么。

    此刻额角一个不知被什么砸开的伤口渗着血,嘴边一片干涸血渍停留在苍白的皮肤上,原本就极为瘦削的手臂爬满触目惊心的烧伤。

    现在最需要治疗的,除了邵烨,还有简沉。

    但他绝不能让波坤看出慌了的人也包括自己。

    “既然如此,那我就必须速战速决了!”僵持不过数秒,在霍无归看向简沉的瞬间,波坤迅速回头,握住霍无归的枪管,往上一抬。

    银光划过头顶的树叶,枪被一把抛了出去。

    波坤丧心病狂地冷笑:“你们杀了我的父亲还不够,还要害死我的弟弟吗!”

    弟弟?!

    霍无归无声地将目光落在邵烨身上。

    他有着一副很明显的书生气质,从未走出校园的学究身上那种孤僻和高傲体现得淋漓尽致,和带着学生青涩感的简沉不同,那是一种更为内敛、含蓄的深藏不露。

    一米八出头的身高,瘦窄的肩膀,明显的内陆长相。

    和波坤绝对没有血缘关系。

    那么能让他成为波坤“弟弟”的,只可能是波坤的养父魔术师了——

    邵烨是魔术师的亲生儿子!

    “既然是你的弟弟,那就也是罪犯。”霍无归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就算他真的死在这里,也与我和简沉无关。”

    “去死吧!”霍无归的话音刚落,波坤果然脸色狰狞扭曲,气急败坏地挥刀刺向霍无归。

    一个曾经的缅甸军人,另一个经受过严格、标准格斗教育的刑警,两个人的动作丝毫没有多余,拳拳到肉,招招致命。

    霍无归的枪在刚刚的争夺中被波坤一把打出几米开外。

    而波坤的枪早在击中邵烨后就被他扔在了地上。

    两个接近一米九的男人拳脚相碰,阵阵拳风划破空气,掷地有声。

    波坤借着比霍无归高出几厘米的优势,抬腿扫向霍无归腿窝的同时,沉肩按住霍无归锁骨,粗粝的手指狠狠朝锁骨中扣去,另一只手抓住霍无归小臂,顺势推拉,将他凌空拎起。

    然而霍无归却瞬间卸下抵抗的力道,在波坤失去对抗力无所适从的瞬间,见招拆招,一个下沉回避,从波坤左肋下方抓住他的上臂,一个过肩摔将体重远超过他的强壮男人惯倒在地。

    “%*—#%#@*%?@!”波坤甩出一句地道的缅语,虽然听不出是什么意思,但凭借全世界共同的情绪表达,霍无归猜测这必然不是一句好话。

    体重惊人的男人被摔倒在地,却丝毫没有放弃挣扎,反而一眼瞄准了不远处的枪,猛一伸手,从地上跃起,径直握住枪柄,瞬间调转局势,指向霍无归。

    刚刚撕掉衬衫临时给邵烨包扎止血完的简沉一抬头,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皎皎月光下,一柄银亮□□直指霍无归。

    波坤的身前,是赤手空拳的霍无归,而他的身后,是霍无归的配枪,和自己。

    越过波坤,简沉和霍无归对视一眼。

    他额头的血迹顺着眉梢流下,青涩干净的眼睫沾染血迹,变得更为憔悴,却勾了勾嘴角,向霍无归露出一个微笑。

    霍无归心头骤然一紧,不好的预感刚刚冒出,电光火石间,简沉已经冲向那把枪。

    “波坤。”简沉枪口直指高大健壮的男人,“我不是霍无归,你能不能活下来录口供我不在乎,反正我就是一个实习法医,你丢了一条命,我最多是丢个工作。”

    “我不介意,让你们父子俩,都死在我手中。”简沉被烧伤的左手已经开始皮肤粘连,手指极为痛苦地被迫展开,握紧枪托,血水和组织液在枪身上留下大片印记。

    随着呼吸,简沉单薄的胸腔不断起伏,却只能听见濒死般的进气,没有任何呼出。

    仇恨在瞬间涌上心头。

    波坤瞬间调转枪口,在怒火的席卷和吞噬下,回身指向简沉。

    “波坤!”邵烨不知什么时候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嘶哑地喊道,“不!”

    两颗子弹同时出膛。

    “轰—!”

    一具健壮的身躯轰然倒地,深黑的浓血顺着后脑勺在身下逐渐蔓延。

    下一刻,握着枪的简沉如释重负般瘫倒在地。

    手中的枪连保险栓都未曾打开。

    “简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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