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邵烨
杀死魔术师的,是简沉。
“为什么开枪射杀波坤。你的枪又是从哪里来的。”
空无一人的病房里, 霍无归拉开椅子,长腿舒展,眼神如同要将病床上的人洞穿一样。
病床上的人半坐着, 腿上披着一条薄毯,流露出一股浓厚的书卷气。
心电监测仪发出平稳的声音, 邵烨左手被手铐拴在病床护栏上, 用一副极为平静的面容缓缓道:“终于到了我能说出这一切的时候了。”
他刚从昏迷中醒来不久,嗓音里带着微微的嘶哑, 尚在禁食禁水的嘴唇干燥起皮, 看起来毫无生气。
几个小时前, 邵烨在凤临河畔的小院内举枪击杀六一九特大杀人案嫌疑人波坤, 随后因为枪伤昏迷。
“不好意思, 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邵烨颇有礼貌地偏过头, 微笑道,“简沉还好吗?”
霍无归盯着他,半晌后朝门外瞥了一眼:“不关你的事。”
简沉还在昏迷,但已经没有大碍。
非要说的话,简沉受的伤甚至没有邵烨的重, 但过度疲惫的精神和几乎遍布全身的各种伤口, 以及接住赵襄那一下的冲击, 还是让他陷入了昏迷。
或者用医生的话说, 是一种代偿性的深度睡眠。
“没事就好。”邵烨像是听不懂霍无归的话, 自顾自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不杀波坤, 他就会杀了简沉, 我的枪是从波坤那里偷来的。”
霍无归深邃的瞳孔毫无波澜, 注视着面前的邵烨,追问道:“你为什么能偷到波坤的枪,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在昨晚和波坤的搏斗中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波坤管邵烨叫“弟弟”。
重复的提问,能够最好地检验被审讯者的诚实。
“你们不是听到了吗,波坤是我的哥哥。”邵烨脸上只有最为纯粹的坦然,既没有半点惋惜或者不舍,也没有畅快抑或兴奋,逐字逐句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
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安静的仪器发出声音。
霍无归按了按耳朵上的蓝牙耳麦,里面传来一片电流声。
滋啦滋啦的声音中,王胜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邵烨就这样,用“我今天的早餐吃了一块三明治”一样平淡无奇的语气,说出了这句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话。
“聊聊魔术师吧。”霍无归神色沉郁,将心头所有惊愕狠狠压下,靠近椅背中,“你的父亲。”
这几个字落进寂静无声的病房里,邵烨苍白的脸色倏然黯了几分,被手铐锁在护栏边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床栏,垂下狭长的眼眸道:“其实,我和他并不是很熟。”
霍无归打量了他一眼。
先前在Mago见面的时候,这个人浑身都流露出一种精英阶层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冷淡,那是伪装所不能企及的,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但此刻,邵烨好像浑身被颓然的气息笼罩着,显得极为疲惫,又让人不得不怀疑,究竟哪个他才是最真实的。
“二十七年前,我的母亲年华生下我后,因为羊水栓塞离世。”邵烨指尖微微发抖,低着头,语气略带哽咽,“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
年华……
霍无归一愣,脑海中瞬间涌起无数揣测和近乎笃定的答案。
果不其然,邵烨垂眸盯着一片雪白的床单,低声道:“我的父亲深爱她,为她建起了一所福利院,年华福利院,收留那些失去父母的小孩。我也在那里长大,十岁以前,我始终以为自己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太爱我的母亲了,以至于憎恶害死了她的我。”邵烨盯着空气里漂浮的微尘,仿佛和它们一样,意识游离在一片虚无的过往中。
霍无归脑子里隐隐升起某个预感。
到底是什么……
他指节悄无声息地收紧,在脑海里反复咀嚼那一星半点的违和感。
窗外的晨光落进病房,邵烨逆着光,看起来瘦削而又单薄,因为连夜抢救的关系,此刻眼窝凹陷,过了片刻才接起自己的话:“很小的时候,有一个晚上,我睡不着觉,背着宿管偷偷出门乱逛。”
邵烨将头向后仰去,看着头顶没有打开的灯,像是刻意与霍无归拉开了一段距离:“那天,我发现了地下室里有个秘密,院长在那里,绑架了一对夫妻。”
“一对夫妻?”霍无归脑子里一阵混乱,“不是小孩吗?”
“一对夫妻。”邵烨重复了一遍,肯定且平静地继续,“很多年后,我才从波坤的口中得知,邵天高,也就是我的父亲,魔术师,因为失去妻子的不甘,而进行了一场漫长的游戏。”
他把绑架和杀人,叫做游戏。
霍无归猛地抬头看向邵烨,试图从这个平平无奇,甚至看起来比常人更加斯文有礼的男人眼中看出些许情绪。
诡异的是,哪怕叙述着如此脱离世俗伦常的故事,他都好像没有半点表情一般。
“每年,他都会绑架即将成为父母的夫妻,逼问妻子,选择孩子还是自己。”邵烨干巴巴地讲述道,“如果对方选择孩子,邵天高就会在我的生日,也就是我母亲的忌日那天行刑。”
他不能容忍一个女人选择成为母亲,而非妻子。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霍无归在一片死寂中一字一句问道:“你的生日是八月,对吗。”
邵烨点了点头:“十岁的生日那天,我看见一个坐轮椅的陌生小孩进了宿舍楼,那个小孩长得很好看,所以我多看了几眼,看着他朝地下室去了,第二天,福利院里少了两个男孩,管理员说,他们被领养走了。”
两个。
霍无归脑中机械地想,是的,就是两个,在自己进入地下室之前,那里已经有一个人了。
邵烨说的一切,目前为止都与他的记忆重合。
但霍无归心头始终都盘桓着某种极其违和的直觉,他审视地望向邵烨,试图从一团乱麻中捕捉到某些联系:“你发现了这一切,为什么从未报警?”
邵烨苦笑了一下:“你想过吗,如果警察认定这只是一场恶作剧,又或者警察来调查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会遭遇什么?”
阴森逼仄的地下室浮现在霍无归脑海中。
尖叫,恐惧,血腥,暗无天日的囚禁,这个解释合情合理,看不出任何破绽。
霍无归注视片刻邵烨,转而问道:“那么之后呢,你和波坤又是怎么搭上关系的?”
再之后的事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三个月的绑架和折磨,魔术师的离奇死亡,警察的解救,还是持续十七年的漫长噩梦。
邵烨在这之间,究竟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那年冬天,一个很冷的深夜,有个非常高大健壮的男人闯进了我的宿舍。”邵烨语调平淡,却似乎隐藏着极为浓郁深重的隐忍,“那个男人很年轻,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邵烨自嘲般笑了笑:“那个男人,称我为少爷,他告诉我,我的父亲过世了,他是我父亲的养子,是来带我走的。”
“波坤?”霍无归抬头问。
“波坤。”邵烨肯定道,“那之后,我一直跟着波坤辗转生活,颠沛流离。他是个情绪极其不稳定的人,大部分时候,他叫我少爷,让我读书上学,给我吃好喝好,但偶尔,他又会像变了个人一样,谩骂殴打,说如果不是我,魔术师就不会死。”
如果没有邵烨,年华就不会死于羊水栓塞,邵天高就不会创建年华福利院,也不会在那里犯下最初的绑架案,更不会最终因此阴差阳错死在了自己的人质手里。
“所以你始终都知道,波坤和魔术师的关系,以及他们此前的犯罪事实,对吗?”霍无归冷声确认。
虽然这是在病房里,但耳朵上的蓝牙耳麦提醒着邵烨,这是一场审讯。
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但那时候波坤对我的执著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不允许我使用任何电子产品,放学后必须立刻回家,多一分钟都会将我打到住院。”
“他希望我继承魔术师的衣钵。”
“他发誓会向效忠魔术师一样,永远对我忠诚。”
“他还说,要找到害死魔术师的人,让我亲手为魔术师复仇。”
“每天吃饭前,波坤都会逼迫我跟着他发誓,为魔术师复仇,重振马戏团的荣光,否则,我连一滴水都喝不到。”
平静的声音传进霍无归的蓝牙耳机,在监控室里响起,王局低声骂了句脏话。
“到我高三那年,他说,他爱我。”
邵烨面如死灰地闭上眼,脸色苍白到了极点,用毫无血色的唇颤抖着道:“他每次触碰到我,我都觉得恶心,恐惧,但我知道,如果反抗,他一定会杀了我。我亲眼见过他杀人……”
所有斯文、谦逊、文质彬彬的伪装在触及内心深处最深重的伤痕时消失殆尽,医者不自医,哪怕身为心理医生,邵烨依旧如同回到过去般,指节不住地颤抖、重新握紧。
“直到我读大学,他开始重启马戏团的业务,在边境来回奔波,对我的监管才放松了一些。”邵烨说到这里,始终一片虚无的眼神逐渐清亮,仿佛漫长冬夜濒临尽头,晨光在雪原上升起,“不久后,简沉搬进了我的宿舍,我始终觉得他非常眼熟,在一次梦魇发作后,我确认了他就是当年我见过的那个孩子。”
邵烨终于说到了这里。
霍无归紧绷的神经在此刻近乎断裂,目光灼热地盯着邵烨。
“他是个很坚韧、善良、美好的人。”邵烨再次望向虚无,像是在回忆深处伸出手,触碰年少时的虚影般。
霍无归难得对邵烨的话深表认同。
如果不是那十七年的错过,原本陪着简沉上学的人应该是我,他想。
在公大,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住在一个宿舍,朝夕相处,顺其自然。
可惜他错过了。
邵烨对霍无归心头奔涌的遗憾一无所知,依旧慢慢叙述:“我决定,要保护他。”
所以整整六年,波坤从未察觉他近在咫尺的室友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质。
所以他会出现在北桥分局的后巷,出现在凤临河畔的小院。
“我没办法摆脱波坤,只能顺着他的想法,扮演了十七年的少爷,成为他心目中的魔术师。”邵烨叹息道。
绑架。
折磨。
囚禁。
简沉和霍无归在地狱里度过了暗无天日的三个月。
而之后的十七年,有另一个人始终活在魔术师的阴影下,被迫做出温驯的模样,被迫一次又一次起誓违心的誓言,被漫无边际的监视和永无止境的恐惧笼罩。
邵烨的止痛药似乎开始逐渐失去药效,脸色越发苍白,沉默地委顿在床头。
霍无归沉声问道:“既然如此,波坤今年为什么会回国?”
“直到今年,他告诉我,失踪的第三个人质,出现了。”邵烨苍白的脸色凝结着一层寒霜,抬头注视着霍无归,“那个人质告诉波坤,杀死魔术师的,是简沉。”
“霍队!”就在这时,杜晓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简沉醒了!”
作者有话说:
周五了周五了!明天又能日万了!
第52章 重逢
十七年不见,阿夜。
“砰!”
子弹划破夜空, 射入波坤的心脏,男人倒在了地上。
下一秒,简沉朝地面望去, 倒地不起、血流成河的男人面孔在那个瞬间迅速苍老,化作一张中年人的面孔。
一片昏暗中, 烈火熊熊燃烧,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侧
“滴——”
狭窄逼仄的地下室里,心电监测的声音透过梦境而来, 简沉拼命试图睁开眼睛。
“别走, 留下陪我!”男孩的声音从十七年前追来, 一只手死死抓住简沉, 试图将他拖回暗无天日的往昔。
“别怕, 跟我走。”那个平稳、沉静的声音在梦中响起, 也朝他伸出一只手。
简沉的视线在两只手之间逡巡,被割裂般犹豫不决,下意识张开干涩的双唇,嘶哑地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阿夜——”
“简法医!你醒了!”守在床前的赵襄一愣,欣喜若狂道, “你终于醒了!简——”
她脸颊和手臂都有几处医用胶布处理好的伤口, 但反倒因祸得福, 受伤后被强制住院, 在医院睡了个好觉, 整个人看起来反倒比前几天精神许多,声音中气十足。
好吵。
简沉脑海里一片混沌,大火燃烧的噼里啪啦, 赵襄的大喊, 波坤轰然倒地, 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仅仅几秒,刚刚睁开的眼睛又无力地闭了起来。
简沉只觉得太累了,他的灵魂已经从十七年前的记忆里爬出,却又好像无法回到身体一样,在空旷的病房里苦苦挣扎。
“医生!”赵襄冲出门高声求助,“他刚刚醒了一下,怎么又昏过去了!”
护士台的检测指示灯急速闪烁,发出阵阵警报声。
“病人急性低血压休克!”医生冲进病房,乱中有序地回头冲赵襄道,“无关人士麻烦回避一下!”
“阿夜!”走廊里,一阵脚步纷乱,隐约传来王胜利的声音。
简沉飘荡在虚无之海的意识好像能感知到一切般,清晰地听着走廊上发生的一切。
脚步声依旧没有停下,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阿夜!我叫你停下,听见没有!病人抢救中,无关人员请勿入内,你看不懂吗?”王胜利着急起来,加重了语气,拔高声音。
简沉心道,王局在叫谁,他今天又打算教训谁了?
被喊了数次的人终于停下脚步,开口道:“王局,您有什么事?”
那声音低沉稳重,充满磁性。
简沉在医生混乱的抢救中清晰地辨认出,那是霍无归。
奇怪。他怎么也叫阿夜呢。
简沉的意识在脑海中飘荡着,暗自低语。
“邵烨交代的那些话,你怎么看。”王胜利问道。
霍无归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一个字也不信。”
虽然他说得近乎声泪俱下,言之凿凿,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毫无纰漏。
但霍无归一个字都不相信。
意识在朦胧昏暗的交接处捕捉到了“邵烨”,简沉在心底疑惑,邵烨究竟说了些什么。
然而霍无归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冷声道:“王局,不管什么事,一切等简沉醒了再聊。”
“你非要和我这么生分吗?”王胜利忍无可忍地咆哮道,“三十年前,我和管局,还有老叶,我们是最好的战友,你爸爸牺牲了,我们都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你现在就连一句王叔都不肯叫我了吗?”
“阿夜。”
“阿夜!”
“阿夜……”
一声声呼唤在脑海中交叠。
时而稚嫩,时而青涩,时而雀跃,时而哀伤,时而急躁,时而声嘶力竭。
简沉脑海中,猛人浮现出几天前,在北桥分局遭遇波坤的那个晚上。
他在昏迷时呢喃过“阿……夜……”
当时霍无归说:“嗯?你醒了?热?”
那天简沉以为,霍无归是把自己那句模糊的“夜”听成了“热”。
他恍惚的脑海里一遍遍咀嚼着那句话。
“嗯?你醒了?热?”
“嗯?你醒了?”
“嗯?”
那句“嗯?”并非语气词,而是下意识地响应!
简沉四处飘荡的意识猛然归位,记忆里朝他伸来的那两只手越来越近。
该留下,还是离开?
“别走,留下陪我!”
“别怕,跟我走。”
简沉毫不犹豫地将手递给了后者——
一瞬间,手心传来皮肤撕裂般的剧痛,小手电刺眼的光线照进瞳孔。
“醒了!病人瞳孔有对光反应了!”
“没事了,血压和心率都回来了!”
……
纷乱的脚步声逐渐离开,病房门被人一把推开:“简沉!”
简沉尚在混沌的大脑里填满了各式各样的词汇,他本能地想,自己该开口叫面前的人什么。
阿夜,还是霍无归。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他已经落入了一个毫无接触却灼热温暖的拥抱里——
霍无归快步走入房间,倾身虚笼着不敢碰到简沉半点,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神情:“醒了,豌豆公主?”
简沉一愣,尚未完全从沉睡中苏醒的肌肉缓缓抬了抬,勉强抬起嘴角,回了一个微笑:“休息够了,好久不见,霍队。”
十七年不见,阿夜。
简沉在心底喃喃道。
“你不过是昏迷了一天而已。”霍无归偏过头,微微颔首,“既然醒了,准备工作吧,你会画像吗?”
他并不和简沉对视,而是盯着不远处床头柜上的花瓶,眼底毫无波澜,好像从未有过任何起伏一样。
甚至言谈间活像个该被吊路灯的杨白劳。
但只要细细打量,就不难发现,霍无归还穿着和昨晚一样的衣服,颈侧和耳后有些许擦伤,却都没有做任何处理,肩头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早已干涸,被外套堪堪掩盖住。
简沉目光落在他微颤的手指上,并未戳穿刚刚说“一切等简沉醒了再聊”的人是谁。
他只是眯了眯双眼,轻声道:“我渴了。”
幸亏没被禁食禁水。
霍无归摇起床头,让简沉从床上半坐起来,随后拧开床头柜上的保温壶,倒了半杯水出来,试了试水温,又起身去饮水机接了半杯温水,终于满意地递到简沉面前。
简沉下意识伸出烧伤的右手去拿,霍无归横了他一眼,径直将水杯送到简沉唇边:“不想疼死就别动。”
“……”简沉确实渴了,凑在霍无归手边,低头喝了一口才问,“大学学过一点,你要我画什么?”
“你刚醒,少喝几口,慢慢来。”在简沉打算喝第二口的时候,霍无归已经飞快收回了手,“你能从一个人的童年,画出他成年后的样子吗?”
十七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个人很多东西。
但有一样东西却永远不会改变——骨相。
哪怕是整容、削骨,一个足够优秀的法医也完全有能力还原死者的长相。
“当然可以。”简沉语气看似平静,却带了点难以察觉的炫耀,“这你还真找对了,整个海沧,能做到的人没有几个。”
刚刚说大学学过一点,那是简沉谦虚了,画像这门手艺,并非每个法医都会,否则也不至于大学时期就有不少案子抢着送进他手里了。
“那——”霍无归轻咳了一声。
简沉抬眼看他,面带无辜的微笑:“不过霍队,我手受伤了,拿不动画笔。”
霍无归沉默片刻,尴尬道:“不好意思,我忘了,我这就联系局里——”
并非忘了,而是存了些许私心。
这案子,跨越十七年的纠葛,哪怕简沉什么都不知道,他也希望由简沉亲手揭开迷雾。
那也算是,让简沉亲手为自己和母亲报仇雪恨。
“我有点饿了,如果吃饱了的话,也不是不能用大脑画出来,只是可惜你看不到我脑子里的画面。”简沉看着霍无归一秒失落的表情,颇为受用,用余光瞥他一眼,慢吞吞道。
霍无归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柔和中透着些不自然的生硬:“没事,你先想想也可以。我已经叫厨师给你煲了粥,快送到了,等你的烧伤好了再带你去吃海鲜。”
如果真的是那个人……只要简沉能想出来,那简沉自然知道是谁。
简沉:“??”
霍无归怎么还预判了他的预判?
“照片拿来吧。”简沉认命道。
谁料霍无归拉了把椅子坐下,面不改色地说出了几个字:“没有照片,我给你口述。”
简沉一愣。
“我还没吃过法餐。”他果断道,“听说市里新开了一家。”
难度变大,报酬自然也得变高。
病房里一片宁静。
霍无归双手交握,嘴角勾起一道弧度,含笑道:“等你出院,海沧所有法餐厅随你选。”
“您说。”
随着输液逐渐进入血液循环,简沉已经彻底从昏迷带来的无力中缓了过来,脸色红了些许,又挂上了毕恭毕敬、人畜无害的神情。
很有礼貌,很上路子。
“当时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现在大概二十四到二十八岁左右。”霍无归从回忆中搜索着零星的画面。
那个被绑架的孩子。
第三个人质。
除了最开始的三天,他们被关在一间屋子里,之后的三个月,大部分时间,那个孩子都被单独关在另一间屋内。
最初的三天,是最为恐惧、慌乱、手足无措的三天,十多岁的孩子,除了关心自己究竟能不能活下去,早已无暇顾及他人。
之后的三个月,关于那个孩子的记忆全都只有草草擦肩而过。
直到三个月后的那一天,最为混乱的时刻。
充斥记忆的只有火焰、苍白如纸的简沉、鲜血淋漓的世界。
那个少年在做什么……
霍无归闭着眼睛,一字一句回忆:“他脸型偏长,下颌和颧骨很窄,是很清秀的长相,但有一些婴儿肥,眼睛狭长,嘴……”
“他应该在十岁左右经历了短暂的营养不良期,之后接受了丰厚的物质生活。”
“牙齿整齐,好像有轻微的深覆合,但那时候应该正在换牙。”
“鼻子不大,没有肉感,看起来线条很流畅。”
“还有……”
简沉同样闭着眼。
将霍无归所描述的一切拼凑进脑海中。
时间在脑海中推移。
孩童的骨骼一点点演化,脑海中的画面瞬息万变,头围变大,牙齿更新换代,颧骨随着年龄的发育移动,眼窝和眉骨悄无声息地改变,自体骨化形成,随着年龄的增长,头骨逐渐定型。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再之后,婴儿肥逐渐褪去,脸部肌肉变得鲜活,眉眼被填进空隙,鼻梁拔地而起,狭长的眼睛在脑海中浮现——
简沉猛地睁开眼,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你在哪里见到的这个小孩?”
“这是谁?”霍无归敏锐地从简沉的反应中意识到自己的猜想或许对了。
简沉注视着他,再次问道:“你在哪里,见到过他?”
第53章 钢笔
凶器,是我送给邵烨的。
黄昏笼罩着海沧, 孩子们已经放学,爷爷奶奶牵着一只只小手,从后巷穿过。
沿街摆摊的小贩正在打折抛售今天最后一筐瓜果, 自行车叮叮当当走街串巷,背后时不时传来司机恼怒的喇叭和谩骂。
随着波坤被邵烨当场击毙, 六一九特大杀人案终于迎来了尾声。
北桥分局的忙碌却依旧没有结束。
推开办公室门, 要么是手里拿着文件忙得脚不点地,要么是埋头拼命打字。
审讯室的灯从头到尾就没有暗下来过。
和最初所有人出动搜查线索跑外勤不同, 此刻, 众人全都聚在局里, 却连会议室都没工夫去了, 杜晓天穿着三天没换的警服, 随意站在办公室门口, 看着低头干活的众人确认工作。
霍无归在医院等邵烨醒来,局里主持大局的任务暂时交给了杜晓天,他皱着眉,摆出镇定自若的神色,努力模仿出顶头上司从容镇定的样子
“现已查明, 犯罪嫌疑人贾富仁涉嫌走私文物、绑架未遂、投毒杀害卢洋。”杜晓天一脸严肃地打了个视频电话, “他的口供早就做好了, 案卷你做怎么样了, 杨俭?”
胳膊上还吊着绷带的杨俭坐在病床上, 单手抱着键盘奋笔疾书,哭丧着脸道:“哥,我都这样了, 你还催我!丧尽天良了!”
他在德高咨询公司内, 被卜塞文一脚踢上会议室的墙, 成为本次案件中,北桥分局除简沉外,受伤第二重的警务人员——
第二四肋骨骨裂,锁骨骨折。
更惨的是,和简沉一起在凤临河被接走的赵襄,蹭上了霍无归他爸的VIP长包病房,就连作为嫌疑人的邵烨都跟着一起被送了过去。
他们霍队自费的,理由是等简沉醒来的时间里,不想离开医院,安排在一起方便。
于是,唯一没能蹭到皇帝待遇的,就成了杨俭,吊着绷带的青年低声抱怨:“亏我还是他俩舅舅,两个没良心的!你们都没良心!”
杜晓天啧了声,把手机转向四周:“你自己看看!休婚假的、腿摔断的、休产假的,全都来了,要是咱局后巷那只大黄狗会打字,我早把他抓来了!挂了,你赶紧的!”
这起案件波云诡谲,涉及的死者、嫌疑人、证据环环相扣,有着海量文书需要处理、移交检察院。
别说文职警了,分局现在是个人都能被抓来当苦力。
“海大考古系教授卢洋涉嫌伪造文物,海大医学标本室主任胡明辉私自贩卖人体骨骼标本,刘彦昌你跟进一下。”挂断电话,杜晓天走过去拍了拍刘彦昌肩膀。
小年轻做事还没有太多经验,先从最外围开始安排,还不着急给他分配他复杂的工作。
“余勤在正德村过去几年犯下的案,和袭警、杀死卢琳,蔡敏姐,麻烦你来跟那边县里协调调查。”
蔡敏性格和善,最容易和别人交流沟通,警龄又长,早已深谙各类公文的处理,这种跨市的协作交给她最为合适不过。
他心里暗自盘算,但到底年轻,边说边低头翻看自己的笔记,逐个筛过,生怕有所遗漏,自言自语道:“德高咨询法人赛文和实际控股人秦雪若,涉嫌盗窃公民信息、包庇收容罪犯、袭警、参与组织走私,这块我来负责。”
“波坤杀害其余四名受害人、在北桥分局、Mago俱乐部和凤临河边三次袭警、涉及光缅寺金佛劫案,并疑似为走私犯罪组织团伙头目,非法持械,软禁并胁迫邵烨为其犯罪。”杜晓天眉头皱得恨不得打结,“邵烨怎么定性,最后结案报告怎么写,这还是留给霍队吧。”
这烂摊子,不留给霍队,他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了。
犯罪组织的头目,被自己软禁的人质枪杀,背后留下一连串的谋杀、走私、袭警,想想就要头大。
还要更重要的是,案子虽然破了,但金佛至今下落不明,波坤已经死了,从其他人口中也审不到任何关于真正金佛的线索。
这后续的审问和搜查,恐怕又要北桥分局忙上好一阵子了。
杜晓天盘算了一遍,确认所有任务都分配了出去,终于只剩下了最后一件事,接管县衙大印——
掌握了北桥分局宵夜外卖决定权。
“同志们,大家都辛苦了。”他拍了拍手,给众人打气道,“宵夜我给大家安排,随便点!”
超过预算的部分,霍队报销,他在心里补了一句。
放在以往,这群个个胃口极大的警察,早就跳起来欢呼、争着抢着点外卖了。
但今天,连最年轻的几个见习警都累到抬不起头,坐在位置上有气无力报了几个菜名,其余都让杜晓天自己看着办。
“那就什么贵吃什么了!案子破了,大家都提起劲,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罪犯和罪证!”杜晓天说着,自作主张,把什么鲍鱼海参东星斑,螃蟹龙虾大生蚝,都来了一遍。
刚刚下单结束,“叮铃铃!”办公室的座机突然响了起来。
杜晓天一愣,自言自语:“这也太快了吧?该不会是哪个菜没了吧?”
“喂?没的菜帮我换个差不多——”杜晓天想当然地接起电话,刚说了没几句,脸色越发困惑,“霍队您说什么?加派人手把守邵烨的病房?不是已经派了两个人去了吗,难道谁要杀他?”
不然要这么多人守着个自首态度极其良好的重伤患干嘛?
“不,现在有线索表明,邵烨有可能是6.19案真正的幕后推手。”霍无归在电话那头冷声道-
病房里,太阳即将落下。
简沉独自一人坐在病床上,镇痛药物逐渐开始失效,遍布四肢百骸的疼痛开始席卷着涌入中枢神经。
最先感受到的是手部皮肤撕裂的剧痛,虽然只是轻度烧伤,但汽油引燃的高温和盛夏的闷热,令烧伤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人的神经。
神经末梢被虫咬般的痛痒啃噬的同时,炎症反应和挛缩让人根本没办法转移开注意力。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被包裹在纱布里,看不出伤得到底如何。
如果是普通人,看见的或许只是这层雪白的纱布,但作为一个法医,简沉很清楚纱布下自己的皮肤应该是怎样的。
挛缩和瘢痕将伴随他很长一段时间,皮肤会变成难看的深红色,被烧伤的部分,因为排汗困难,痛痒的感觉将持续很久。
除非花大价钱进行医疗美容级别的治疗,否则这些疤痕甚至会永久留存。
阵阵袭来的疼痛让简沉下意识咬紧了牙,下一秒,酸痛随之而来——
犬齿上方的牙床在救下赵襄的时候被狠狠撞到,牙齿略有松动的同时,整个牙床都肿了起来。
刚刚还感觉不到,现在细细一咂摸,好像连上唇都有些肿了。
脖子上之前被波坤掐伤的淤痕至今都隐约可见,还好已经不疼了。
但背后依旧疼得厉害,头不知道是因为昨晚被砖头砸了,还是强行回忆往事导致的,也一阵阵传来钝痛。
简沉看向紧闭着的病房门,自嘲地低笑了一声:“妈,被你说中了,我真成丑八怪了。”
当初妈妈怎么说来着。
如果受伤,会变得很丑,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丑八怪。
简沉想,还好没有镜子,不然他恐怕自己看了都要嫌弃自己。
“粥来了。”关着的门被象征性敲了一下,知道不会有人开门,霍无归提着保温桶,走了进来,“我让厨师熬了老母鸡火腿老鸭排骨和鸽子做粥底,里面有牛肉、黑鱼片和芹菜丁,还加了点山药,应该不会难吃。”
简沉脸色僵硬,忍不住开口问:“这……是用佛跳墙煮了锅粥吗?”
霍无归很严谨地摇头:“知道你不能吃海鲜,鲍鱼海参干贝瑶柱墨鱼鱼翅什么的都没加,放心,我爸的私人厨师,有营养师证,不会乱来的。”
他说着帮简沉摆好床上小桌,将保温桶放下,打开灯,布置好餐桌。
霍无归他爸的形象,在简沉心里本来就已经十分立体了,包括且不仅限于捐完警局捐庙里,走到哪里捐到哪里,此刻又加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家里还有私人厨师。
“……”简沉刚打算尝尝这份听起来就很昂贵的粥,一抬头,突然发现霍无归看起来和十多分钟前出门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刚刚那人穿的明明是昨晚一身尘土的衣服,头发也没打理,有些没精神地趴在头顶,脸上和肩头都带着干了的血痕,看起来狼狈又凌乱。
怎么出去拿个粥的功夫,这人居然换了件笔挺考究的西装,光是看那裤子的走线就知道,肯定不是工厂的便宜货。
他甚至还解开了胸口两颗纽扣,饱满结实的肌肉呼之欲出,头发明显是梳了,还用水简单打湿拢了个形出来。
简沉因为这锅粥被慰藉的心情,再次受到了暴击。
“霍队,粥很好喝。”简沉小口喝着粥,被恰到好处的温度熨帖地眯起眼,状若漫不经心,“你打扮得也挺帅。”
霍无归毫无察觉,坦率道:“衣服太脏了,只是换了件衣服,没打扮。”
他连手表都没戴,只是不想再简沉面前露出一副疲惫的模样,所以让司机送粥的时候,顺便帮忙带了换洗衣服,又顺便抽空梳了梳头。
“不像我。”简沉挑三拣四地翻出来一块花菇,放在一边,转头去吃里面的黑鱼片,用满怀感激的语气和格外真挚的表情,说出了这句。
霍无归终于从简沉的语气里闻到了酸溜溜的气味,内心后悔了一秒,刚刚就不该换衣服,面上却不露声色地转移话题:“我已经让杜晓天派人来支援了,等邵烨能出院就立刻转移。”
简沉低头喝粥,慢条斯理地吹了吹,半晌才抬起头,盯着霍无归半敞的领口问:“你还没回答我,在哪里见过邵烨,的童年。”
简沉顿了顿,才把童年加了上去。
如果不知道霍无归是谁,这个问题或许还没有那么重要。
但如果霍无归见过十岁左右的邵烨,那就说明,那年的霍无归应该也是十岁左右。
十七年前,被绑架时,霍无归就是那个年纪。
两人一个在病床上,一个坐在床边,近在咫尺。
没有人开口,简沉和霍无归似乎都在等着某个人率先打破这诡异的平衡。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对方应该有什么要说。
但无论是简沉还是霍无归,都不知道对方究竟已经知道了多少。
他回忆起我是谁了吗,霍无归想。
他已经认出我是谁了吗,简沉想。
空气逐渐凝固,许久之后霍无归开口道:“十七年前,年华福利院,邵烨招供,他是年华福利院里的一名孤儿,曾目睹了一起绑架案。”
“那么你呢,你又为什么知道他小时候长什么样。”简沉平静地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喝了下去,依旧很挑嘴地没吃花菇,借着用很平均的速度舀起下一勺。
他用左手吃饭,动作十分缓慢,机械般间隔一致地喝了三四勺后,霍无归毫无波澜地开口了:
“我的父亲名叫叶粟,是一名刑警,也是王局和管局的搭档,三十年前,王局是一队队长,他是副队,但二十九年前,他因为追缉逃犯,死在边境。”
这和简沉的问题听起来毫无关系。
但简沉停下了手里的勺子,脸上那副温驯平静的表情被收了起来,有了几秒的空白——
原来是阿叶。
不是阿夜,是阿叶。
正常人松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大多和简沉几秒前的一样。
极为普通,毫无攻击性,甚至看起来逆来顺受得有些好欺负。
但霍无归很清楚,此刻眼神紧绷,嘴角微抿,浑身上下流露出攻击性的,才是简沉最真实的样子。
他未曾从十七年前的噩梦中离开过,未曾有哪怕一天踏入过正常人的生活,却就这样伪装成正常人,一分一秒也不曾松懈。
别人最松弛的样子,是他绷紧所有神经,才能伪装出来的。
“那时候,我的母亲霍文君已经怀孕八个多月,即将临盆,为了保护我父亲唯一的遗腹子,我没有从父姓,而是随了母姓。”霍无归眉眼平展,没有半点愤怒,甚至比说案情的时候看起来更平静,“她给我起名,霍无归,纪念我一去无归的父亲。”
一个发音不好听,寓意不吉利,却陪伴他二十九年,从未改过的名字。
父母留给他的唯一纪念。
简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清亮的瞳黯了黯,干涩道:“你的妈妈呢。”
他没什么话语能够用来安慰霍无归,因为他也从出生开始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他一直是妈妈独自抚养长大的。
霍无归显然早已对往事释然,冷静道:“她也是一名外勤刑警,当时的北桥分局二队队长,我四岁那年,她被同一个逃犯杀害,我出门找她,流落街头,被送去了福利院。”
简沉一愣,脸上所有表情终于变成一片空白。
灯光落在霍无归的脸上,光线从头顶自上而下洒落,映射出他高挺的鼻梁和眉骨,下颌被照得锋利而清晰,肩膀宽阔笔挺。
这是一张无论怎么看,都坚毅、勇敢、忠诚、强硬的脸。
简沉突然意识到,这并非天生,而是被那段岁月所塑造。
“十七年前,我……目睹了一场绑架,其中一个受害者,是邵烨。”霍无归犹豫了几秒,最终依旧将说到嘴边的“遭遇”,硬生生改成了“目睹”。
哪怕面对嫌疑犯的枪口,哪怕是九死一生的危险任务,也从未有过半分犹豫的刑警队长。
海沧有史以来最年轻、最有前途的警队精英,在这间病房,穿着精良考究的西装,对着面前这个一身狼狈的青年,心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莫大恐惧。
他唯独不想被简沉讨厌,哪怕那一天总会到来。
简沉打量着霍无归脸色转瞬即逝的不自然,好像毫无察觉一般,问道:“所以邵烨招供了什么,你才会想到来问我这个问题?”
“邵烨称,绑匪是年华福利院的院长邵天高,也是走私组织马戏团的首领魔术师,同时是他的父亲,魔术师死后,他被波坤带走,半胁迫半软禁地共同生活、运营走私组织。”霍无归简单复述了邵烨的话,将关于简沉的那段隐藏了下去。
简沉眨了眨眼睛,舀起一口粥送进嘴里,咽下去后才开口问:“所以,实际上,他不是绑架的目击者,而是受害者?”
“小沉,动手啊!”
“杀了他,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杀了他,快!”
“你会和我一起走进地狱,别想逃。”
……
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永远被梦境笼罩的面孔在氤氲的雾中若隐若现。
所以那个在记忆深处不断蛊惑自己的人,是邵烨吗?
是自己已经认识了六年,每个周末准时去他诊所报道的师兄兼心理医生吗?
在无数次回忆中永远看不清面孔的人,整整六年时间,始终都在自己的身边。
他知道吗,他还能记得自己是谁吗?
简沉眉头紧皱,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不安,将所有混乱的思绪藏进心底,抬眼看霍无归:“然后呢?”
“我有理由相信,邵烨并非自己描述得那样,毫无罪过,柔弱无助,不得不被波坤胁迫,帮助其犯罪。”霍无归眉眼里露出尖锐的怀疑,“他有很大可能性,是六一九特大杀人案幕后推波助澜的真凶。”
如果真的和邵烨所说的一样,他不过是绑架的目击者。
魔术师死后不久跟随波坤开始了半软禁的生活,人生再无其他有波澜曲折的生活经历。
那么在Mago天台上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静,在凤临河畔一枪击毙波坤的果决,究竟是从何而来?
“我第一次击毙嫌疑犯,是六年前,一个绑架儿童的劫匪。”霍无归淡淡道,“那天,我洗了近二十次澡,之后的三个月,我依旧时常想起那张脸,和眉心的血洞。”
击毙。
不过是两个极为简单的字,但背后却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哪怕那是一个本就该死的罪犯。
霍无归从不后悔击毙一个劫匪。
但没有人生来是正义的执行机器,每一个刑警,在真正朝着嫌疑人开出第一枪后,都将铭记住扣动扳机的那一刻。
正是那一刻沉重的力量,才能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们身为警察的使命和责任。
“邵烨只是个普通人,甚至按照他说的,他一个从未走出校园的读书人,被监视乃至猥亵了十几年。”霍无归扬了扬下颌,淡淡道,“他不可能第一次摸到枪,就如此冷静,甚至在黑夜里,没有辅助灯光、瞄准的情况下,一枪将波坤毙命。”
波坤有夜闯北桥分局的能力,甚至还能从大厦顶楼逃生,一个人残害四名女性。
一个退伍的缅甸军人,对生死的直觉敏锐到如同野兽的程度,连霍无归想将他制服都需要经历一番死斗,邵烨一个从未经过训练,连简沉那点格斗术都没有的大学教授,怎么做到的?
“除非,那不是他第一次杀人。”简沉替霍无归总结了一句,半仰起头,在脑海里反复回忆六年前,自己搬进海大医学院宿舍的那一刻。
那个瘦高的青年抱着书,略有惊讶地看向他:“你好,你是我的新室友吗。”
他为什么诧异。
是因为从那一秒就认出了自己吗。
不是空置数年的宿舍突然有了室友而感到惊讶。
是十余年不曾见到的另一个受害者出现在自己眼前,为这样荒诞离奇的缘分而感到震惊?
简沉深吸了一口气,胸中浮现巨大的谜团——
邵烨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隐瞒身份,潜伏在自己身边,整整六年?
“我一直在想,邵烨昨晚为什么要来小院。”霍无归打断他的思考,冷不丁道。
“为了阻止波坤杀我?”简沉想了想,琢磨了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一直有一种邵烨对我非常友善,远超出普通师兄弟的感觉。”
仔细一想,这个假设是绝对成立的。
昨天晚上,邵烨出现的第一时间,波坤就偏转了往枪口,原本应该射向简沉的子弹转而射向了霍无归。
波坤想要杀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简沉。
也就是说,改变波坤目标的契机,是邵烨的出现。
邵烨和他之间,绝对不是被囚禁者和囚禁的关系。
恰恰相反,邵烨在这段关系里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
他不允许波坤杀死简沉,而波坤始终不曾正面反抗。
甚至,波坤夜袭北桥分局,试图烧毁卢琳的X光底片的那个晚上,最终放过简沉,恐怕也是出于对邵烨的忌惮。
否则,以一个退伍缅甸军人的能力,想要杀死简沉应该毫无难度,根本不可能拖延到大部队赶来,给了简沉足够的缓冲机会。
至于Mago天台的那个晚上,这种关系就更能得到印证了。
邵烨去参加拍卖,不是为了他所说的好奇,而是为了买回月光石,给真正的金佛。
原本,波坤是他的双保险。
但波坤看见简沉的瞬间,杀意涌上心头,临时改变计划,打算在拍卖结束、邵烨离开的时候,率先杀死霍无归,抢走月光石,再伺机解决没有保护的简沉。
但万万没想到,邵烨宁愿冒着自己被发现的风险,也要阻止波坤的计划。
他的出现,阻止了波坤杀死简沉,也帮助波坤逃出了Mago。
在天台上,波坤为了保护邵烨,将他推了出去,而不是推下天台。
这一切的背后,都是为了简沉。
霍无归想通这些关节,心头警铃大作,飞速问:“他难道喜欢你?”
简沉摇了摇头,非常笃定:“我敢肯定不,他甚至不是gay,是彻头彻尾的直男。”
但那种奇怪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
简沉想,自己和邵烨之间,到底还有什么是被忽略掉的关联。
邵烨这么在意自己,绝对不可能是出于爱慕。
那背后绝对有更为深重的某种原因,那究竟什么!
更重要的是,目前他们想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猜测。
想要定罪,就需要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邵烨和波坤之间,真正的主导者是邵烨。
“等等,我想起来一件事!”简沉突然抬头,“钢笔!那支作为凶器的钢笔,是我送给邵烨的!”
作者有话说:
小沉推理现场。
霍队听到的版本:balablabalbala,邵烨是直男,balabaablabal
松了一口气.jpg
第54章 逃跑
关着的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了。
“所以你到底要我来找什么?”霍无归举着手机, 和简沉通着视频电话。
法医办公室里,魏国埋头写着报告,眼见霍无归进来翻箱倒柜, 立刻放下报告,抬头怒道:“霍无归!你上次把我们法医室的人带去山沟沟里差点送命, 我已经放你一马了!”
“这次呢!”魏国捶胸顿足, “你是不是不把刀山火海都走一次不罢休!人都差点被你搞进ICU了!那可是烧伤!你知道烧伤多疼么你!”
最近他家小学二年级的小孙子在做暑假作业,天天拿着一堆彩笔画手抄报, 要不是心疼自己的老脸, 魏国恨不得抢一张纸过来, 朱笔丹书, 写份《讨霍无归檄文》贴遍北桥分局每一个告示栏, 把这厮的罪行昭告全北桥。
“还有简沉这兔崽子也是的!你净把他往危险的地方带, 他倒好,死活要跟着你跑,真是儿大不由爹!”
魏国越想越气,自己护着法医室的小崽子,简沉倒好, 简直像是被送去当了外勤的童养媳, 实习期都没过呢, 就整天赖在外勤那, 嫁出去的儿, 泼出去的水,一点也不知道心疼娘家。
霍无归在自己队员面前,一向是铁面无私的冷血上司。
此刻站在暴怒的魏主任面前, 自知拱了法医室的大白菜, 不得不做小伏低, 立正认错:“魏主任,这事是我办得不好,您放心,等简沉出院,要是比来的时候少一斤肉,您唯我是问。”
态度之诚恳,语气之卑微,让魏国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骂下去,尴尬地收回气势汹汹的架势,问道:“你来找什么东西,我帮你看看。”
简沉入职那天,法医室趁最近没什么大案,把陈年报告都翻出来整理归档,谁知道还没收回去,就来了这桩大案。
还没来得及收拾好旧案卷,新的报告就山一样堆了起来。
电话里,简沉说:“魏主任,您帮霍队指一下我的桌子,上面有本海大发的记事本,我就要找那个。”
霍无归举着手机,跟在魏国背后,穿过漫天的文件和案卷,看见了简沉的办公桌。
这几天他大部分时间都跟着跑外勤,入职到现在都没怎么布置过自己的桌子,连个水杯都没有,还用着个可怜兮兮的一次性纸杯。
拨开将桌面掩埋的案卷,镜头对准了一本红色硬皮的笔记本,上面是烫金的海大Logo和校训。
霍无归放大画面,确认道:“是这个吗?”
“对。”简沉左手举着手机,不是很稳,于是将脸凑近了看了看,“你翻开封面,看看里面是不是有水痕。”
霍无归正看着屏幕里的本子,谁料简沉浅棕色瞳孔突然凑近,占了大半个画面。
因为霍无归的画面里只有本子的缘故,简沉丝毫没有意识到,此刻霍无归正专注地看着他。
“有。”霍无归手翻着笔记本,眼睛却盯着手机屏幕,只用余光扫了眼小窗。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观察简沉的眼睛,他的虹膜似乎比一般人的颜色更浅,对光的时候呈现出玻璃弹珠般的晶莹质感,在黑暗里又完全黯下去——
一切都随着简沉所处的环境而变化,就如同简沉这个人一样。
当他身处梦魇,便显得浑身颓然,可站在阳光下、为了死者追寻正义的时候,却又一腔热忱。
“这本子上面记录了什么特殊的东西吗?”霍无归举着手机问。
他简单翻了翻,上面似乎是简沉毕业论文的构思和数据,封面被泼了水,模糊地写着论文标题《利用同位素示踪技术判别水源的定量分析研究》,后面记录的几乎都是些复杂的字母和不知所谓的数字。
那是简沉的学生时代。
是他们错过的十七年的一部分。
霍无归指尖摩挲着有些晕开的笔记,鬼使神差地想,如果简沉没从公大退学,他们本该早八年,在公大重逢,而不是让简沉成了邵烨的室友。
“别看了,你看不懂。”简沉毫无嘲讽意味,诚恳道,“重要的不是写了什么,是本子。总之你把本子和那支钢笔,都送去理化试验室,让李仲洋加急送去上α能谱仪,具体数据我编辑好发给他。”
霍无归从入读公大开始,就没在学习方面被人说过“你看不懂”,十分不满道:“没事,你说,我虽然不是法医,但做了这么多年刑警,见过的尸体和物证不比你少。”
“行吧,那你记一下。”简沉叹了口气,从善如流,“让他看一下,钢笔墨囊里是否有残留液体,跟笔记本扉页的水溶液做个比对,如果Ra226、Ra224和Ra223都能检测到,且含有10pCilRa266,那就没跑了。”
“……”霍无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出门左转,把本子送到了李仲洋手里,补了句,“具体的简沉一会发消息告诉你。”
完成了外卖任务,霍无归却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举着手机走进了院子里。
简沉仿佛对这一系列操作早有预料,勾起唇角,脸上带着淡淡笑容:“没事,我会给小李发信息说清楚的,初步结果只需要几分钟,具体数据等一晚上也就出来了。”
他已经洗漱收拾过了,额角的血痕擦得干干净净,头发蓬松柔软,上唇也已经消肿。
笑起来的时候,因为霍无归极罕见的吃瘪而露出转瞬即逝的得意,又很快压了下去。
公大历年最高奖学金获得者,全海沧最年轻的后备力量,日常以做警察要靠智慧而非蛮力教育杨俭的霍无归,愣了片刻,尴尬之余,心头竟莫名感觉被什么挠了一下,避开简沉的视线道:“所以这本本子,到底是什么?”
北桥分局的小院里一片漆黑,蝉鸣在头顶响起,霍无归静静地等着简沉的回答。
“五月,我即将毕业的时候,吃了在海大的最后一顿饭。”简沉语气有些赧然,慢吞吞道,“那天是阴天,天黑得很早,食堂的灯又很亮,我一进门就撞到了送餐机器人。”
他因为这事,还上了学校论坛的热搜。
一波学弟在论坛发帖:法医系的学神也会有这一天哈哈哈哈笑死。
另一波学弟发帖:就这还说是校草呢,路都不会走。
一波学妹在论坛发帖:呜呜呜他怎么这么绝啊,连摔倒都看起来又惨又美,还是个学神,妥妥美强惨好吗,我什么时候才能跟学长谈恋爱啊。
另一波学妹发帖:这种大美女当然要配个斯文治愈系忠犬,我看旁边那个就不错。
简沉边说,便觉得好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所以你旁边的是谁。”霍无归切出视频界面,边浏览简沉说的论坛网页,边敏锐地冷声追问。
如果没有那阴差阳错的十七年,那个被学妹们发帖的可以是他,应该是他。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画面,仗着简沉看到的只有笔记本,肆无忌惮地让嫉妒和焦躁爬上眉梢,压低了眉眼。
“邵烨。”简沉给出了意料之中的答案,“那天,我原本带着毕业论文需要的最后一瓶水样,打算吃完饭去实验室加班加点做出来,谁知道瓶子被撞碎了,水洒了我和邵烨满身。”
霍无归一惊,电光火石间将简沉说的所有线索串联了起来:“邵烨带着那支钢笔?”
“是的,作为凶器的钢笔虽然已经被波坤丢进火堆,瞬间卷去了外壳的字迹和笔尖上的血液,但由于毛细作用,水分会顺着笔尖进入笔身的墨囊里。”简沉言简意赅地解释,“我们依然有机会确认这支笔究竟是谁的。”
甚至,一旦确认钢笔和笔记本上的元素相同,那么便可以举一反三,靠同位素判断出邵烨当天去过哪里,接触过谁。
霍无归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手机里娓娓道来的简沉,悄无声息地用指尖划过简沉正不断开合的薄唇,问道:“但还有个问题,你怎么能证明他不是在其他地方沾到了水,而是你瓶子里的呢?”
“你说巧不巧。”简沉下意识伸了个懒腰,手刚抬起一半就被背部的疼痛逼了回去,只能规规矩矩坐好,“那瓶水是从郊区一个古代地下河道里取的,今年才刚刚发掘出来,不对外开放,需要去地质局开勘探证明才能进去取样。而且我取完第二天,海沧下暴雨,把河道入口淹了。”
怕霍无归听不明白,简沉贴心地追加道:“并且,这个古河道在几百年前疑似存在一个铀矿,所以才能检测到镭同位素,正常河水里是没有的。”
水退去之后,河道里的成分就会因为混杂了外界的雨水而发生改变。
邵烨根本不可能在其他任何地方接触到一模一样的水。
这事说起来很巧。
但偏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般,在一个多月后,竟成了最后的线索。
黑暗中,霍无归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一通电话提醒弹出。
“杜晓天给我打电话。”他手指挪到了结束通话上,犹豫了片刻才道,“晚点再来医院看你。”
其实已经没什么需要霍无归再去医院的事了,明早护工就会到岗,赵襄也已经出院。
杜晓天调去了四个人手,寸步不离地守着邵烨。
但霍无归还是又说了一遍:“挂了电话就睡,你好好休息,案子交给我们,我明早带着早餐来看你。”
他将手指从结束通话上方移开,挪到了翻转镜头上。
屏幕上终于出现了霍无归的脸,在夜色中沉静地和简沉对视了几秒,终于放轻声音道:“晚安。”
电话挂断了。
“喂,什么事。”霍无归切换到了杜晓天的电话上,语气冰冷,对他的打断十分不满。
“霍队!邵烨不见了!”杜晓天心急如焚地大喊,“他逃跑了!”
与此同时,简沉挂断电话,熄灭手机屏幕,摘下了耳机。
病房里陷入一片漆黑,他扭头朝窗外看去。
夏夜繁星明亮,即使隔着窗户也清晰可见。
万物蓬勃生长的季节,金合欢在夜色中悄然绽放,随风飘摇,香气顺着窗户缝爬进屋内。
不对——
没有窗户!
原本关得严丝合缝的窗户,不知何时敞开着,夜风畅通无阻地灌进屋内。
作者有话说:
第一章 埋的撞送餐机器人,憋了我二十万字!!终于挖出来了!!
文里没办法打角标,所以一些元素和化学符号是错的。
第55章 分离
卢琳的死和其他人不同!
“是谁在窗口?”简沉坐在病床上, 看向窗口,试探道。
波坤已经死了,到目前为止, 马戏团所有浮出水面的头目和成员全都落网,如果那里有人的话, 究竟会是谁。
与此同时,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个晚上医院里的所有信息在大脑中汇聚、交织。
白天护士聊天的时候他听到过, 此刻所在的私立医院和公立医院不同, 光是每天的床位费都价值不菲。
如果不是托霍无归的福, 自己该和杨俭挤在定点医院的病房里, 一个胳膊断了, 一个胳膊烧了, 双双大眼瞪小眼。
根本不可能入住私立医院,还住上了有独卫电视的小单间,时刻有护士嘘寒问暖,一日三餐比警队食堂的还好。
得益于高昂的收费,这家医院私密性极佳, 居住密度极低, 病房分为几个独栋小楼, 环湖而建, 相应得, 病房周围绿植密度远高于寻常医院。
而自己所在的是A栋的四楼,烧伤科病房,是这栋楼的顶层。
楼下是……
简沉在记忆中搜索了一圈。
“小顾, 你怎么在这?你之前不是在三楼的吗?”
晚上去洗手间的时候, 门口有两个小护士在聊天。
“别提了, 最近天一舒服,什么奇葩都往三楼送,我本来就有先兆流产,就申请调过来轻松轻松。”
那个叫小顾的护士是这么说的。
最近夏天,海沧到了气候最舒适的时节,汛期的雨水让气候不再那么炎热,天黑得越来越晚,天气好的时候,哪怕是九点也依旧能窥见天光。
这是最容易四处活动、意外受伤的季节,喝酒闹事的、郊游受伤的、偷爬野山摔断腿的,什么都有。
所以楼下是外科。
简沉心跳倏然停了一拍。
枪伤……也是外科的管辖范围。
刚刚和霍无归通话的时候,电话不是自然挂断的,而是因为有电话进入了霍无归的手机。
“杜晓天给我打电话。”霍无归当时是这么说的。
当时霍无归就在北桥分局的院子里,杜晓天作为副队,应该也在分局统筹六一九特大杀人案的后续跟进。
如果不是什么要紧事,杜晓天为什么不下个楼,走几步找一找,直接和霍无归面对面说。
是什么事,能要紧到必须打电话立刻通知——
“师兄,如果是想来看我的话,往前走点吧。”简沉悄无声息地滑动喉结,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借此舒缓紧绷的神经,尽量自然地调侃道,“你知道的,我眼睛不好,你站在那么黑的地方,我看不见。”
一阵晚风吹过。
汛期的晚风带着潮湿的气息,令人感到微微有些寒冷,金合欢被吹得在风中摇曳,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进病房。
借着那月光,简沉眼都不敢眨一下,迅速环视了一圈。窗口没有任何影子,窗帘下也没有脚踝露出。
简沉松了口气。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哪怕邵烨和波坤早有合谋,也改变不了他被一枪打中腹腔的事实。
此时此刻的邵烨,和自己,谁伤得更重还真不好说。
“别动。”
向来轻佻的声音从脑后响起,脖子上猛然一凉,尖锐但细微的刺痛传来。
月光穿过树影,在病房内洒落满地,一片皎洁月色里,瘦削的黑影投射在地面上。
彻头彻尾的惊悚爬上简沉的神经,像一阵电流般飞速穿过脑海,惊愕到极致以至于失去声音的寂静里,他僵硬地侧过头。
月光打在邵烨的脸上,他早已换了一身衣服,脸上带着微笑,如果不是简沉昨天亲眼看见一枚子弹射进他的右腹腔,此刻丝毫不会怀疑这人是即将要去出席学术会议的业界精英。
简沉面色苍白,月光落在侧脸上,显得他有些清冷:“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邵烨风度翩翩,手中握着注射器,如同握着美人纤细柔弱的手指般,含着笑道:“临走前想来问问师弟,愿意跟我走吗?”
“为什么找我?”简沉吸了口气,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虽然不知道邵烨究竟是怎么骗过了杜晓天派来值守的四名警察,又怎么从三楼的外科病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四楼。
但既然杜晓天给霍无归打了电话,就证明他们已经察觉到了邵烨的失踪。
那么搜索总会进展到这里,只要拖延时间,就能够留下邵烨。
而且,根据邵烨之前的反应来看,不到关键时刻,他不会考虑要自己的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沉。”虽然月色朦胧,但简沉确定他嘴角弯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你我都是学医的,我相信你也知道我在校的成绩如何。”
邵烨是今年评上职称的,海沧历史上还从未有过二十七岁的副教授,因而公示期受了不少非议和争论,确实有人怀疑过邵烨学术作假、抢手代笔、编造数据等。
但作为邵烨的室友,简沉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堪称一个勤奋的天才。
“我当然知道。”简沉顿了顿,轻声道,“所以你大可以把针筒放下,不用再举着了。”
邵烨举着那支注射器,玩味地盯着简沉,看了一会,似乎非常享受简沉此刻的表情,终于放下注射器,坐进白天霍无归曾坐过的那把椅子里,慢悠悠问:“所以你知道如果自己不配合我,会遭遇什么吗?”
“你会将这支注射器里的空气推进我的动脉。”简沉眼神平静,仿佛在背诵教科书一样,一字不差,严谨专业,“空气如果跟随血液循环进入我的肺部,阻塞肺动脉主要通路,膨胀的气体会导致我的肺部过度膨胀,如果进入我的右心房,会引起肺动脉口与右心室之间的空气闭锁,引发缺氧,如果进入上腔静脉或者脊柱旁静脉丛,空气会一路上行,进入我的脑部,引发抽搐和脑出血。”
“不论哪个情况,我都会死。”
他尽可能完整、详尽地说完了这段和教科书几乎一字不差的内容,并下了结论。
脸上始终挂着平静的微笑,眼睛垂下,睫毛半遮住人畜无害的眼神,像个早上巡查病房被主任医师点名的住院医。
“你还是那么聪明,优秀。”邵烨一只手摩挲着针筒,语气里的轻佻难以为继,越发生冷,“但不必用这些话拖延时间,否则我一样会杀了你。我不想这样对我的好师弟、我最好的朋友,毕竟,我还是更希望你选择跟我一起走。”
简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开始起作用,乘胜追击地开口继续:“我不仅知道自己会怎样死去,还很清楚那是怎样一种死状,你忘了,我大学的时候就开始给警队打工了——”
简沉刻意停下,头向后仰去,用一个看起来极为舒适的状态半坐在病床上。
云霞随着晚风在夜空中浮游,此刻的海沧,万籁俱寂,最自由的莫过于悬在空中的云。
月色被一片突如其来的云遮掩,简沉的脸浸没在了黑暗深处,仅留下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那不过是一双很平常的眼睛罢了。
瞳孔在晦暗处很黑,平静得毫无波澜,简沉一字一句道:“我解剖过很多具死于栓塞的尸体,她们大多死于生产导致的栓塞。”
“不用再说下去了。”邵烨咬着牙,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否则我会让你再也没办法开口。”
他不让波坤杀死简沉,并非是不愿意杀简沉的意思。
而是还不到必须动杀心的时候,如果非要动,动手的那个人也只能是自己。
简沉仿佛对他的威胁毫无察觉,泰然自若道:“死于空气栓塞的患者,大多面色青紫、在去世前经历了剧烈的疼痛。”简沉注视着邵烨,观察他的反应,“死于羊水栓塞的患者,则是因为羊水进入血液循环导致急性肺栓塞,过敏性休克和弥散性血管内凝血,亦或者肾衰。”
“最开始,患者可能产生呼吸衰竭、吐出粉色泡沫、心率加快等症状,之后全身出血、血液不凝,最后全身脏器受损。”简沉端正摆放在身前的手指紧了紧,烧伤的右手传来一阵刺痛。
他在心底默默向素未谋面的那名女性、邵烨的母亲低声道歉,一遍又一遍。
如果不是为了激怒邵烨,给警方留下充足的时间,他并不想用一名女性遭遇的不幸来刺激邵烨。
但以邵烨的智商和逻辑能力,除非在极度愤怒的状态下,否则只要有半点理智存在,警方都极难抓住他。
邵烨死死盯着他简沉,勾起嘴角,裂开一个笑容,声音冰冷道:“看来你已经从霍无归那里听过我和他说的话了。”
哪怕做了六年室友,他也不曾告诉过简沉自己的母亲死于生产带来的羊水栓塞。
局势瞬间扭转,简沉在邵烨的目光中微笑道:“是的,我听说了,但我很好奇一件事。”
“你说。”像是有某种自信般,邵烨对可能到来的搜查丝毫没有恐惧,淡然的扬起下巴,示意简沉。
“我在想——”简沉抬起眼睛,“我对你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以至于让你宁愿冒着被抓的风险,也不肯直接逃跑,而是一定要来游说我跟你一起。”
不仅是今天。
还有十七年前。
“那个也是你吧,那个一直让我杀了魔术师,和他一起走进地狱的人。”简沉瞥了邵烨一眼,目光中夹杂了些许晦暗不明的情绪,“我有那么重要吗?”
他说得面色如常,背后却已经大汗淋漓。
在记忆里探寻了十七年的人,此刻就站在眼前,还是曾朝夕相处了整整六年的室友,是那六年岁月里生活中最好的朋友,学习上最好的战友,以及最信任的医生。
“当然有啊,毕竟,和你朝夕相处,共同走过那三个月的人,是我。”邵烨俯身凑近简沉,近乎贴着简沉的额头,语气轻佻,“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挚友,小沉。”
简沉一愣。
他静静抬头望向邵烨,试图确认这人究竟是不是疯了。
以邵烨的智商,海大最年轻的副教授,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还说出如此荒谬的谎言。
“你不相信也很正常。”邵烨将注射器放在床头,起身在狭小的病房里走了几步,走进了月光下。
遮住月光的云朵已经从天空中飘走了,月亮再次洒落在窗口,如同一汪江水般,邵烨站在那水洼中央,目光沉静得如同融入了水中般,意味不明道:“心理学上,有一种机制,叫做投射。”
简沉靠在柔软的床头,面无表情,示意邵烨:“师兄你继续,我洗耳恭听。”
他们对视了片刻,邵烨笑了笑:“简单来说,很多孩子在幼儿园、小学阶段,还没有建立正确的三观,没有对错意识,仅靠外部评价判断自己行为的对错,这种评价大多来源于父母。”
如果这间病房里的人,不是简沉和邵烨,这段对话恐怕都很难进行下去。
幸好,这是两个对话不需要中译中的聪明人。
简沉很快领悟邵烨的意思:“当孩子们做错事的时候,为了避免来自父母的责备,他们会试图将错误推给其他人,并将自己投射在行为优秀的孩子身上。”
这种状况大多发生在孩童身上,尚未塑造三观的孩子会想尽一切办法,将自己的错误归因于外部因素,又将会得到夸奖的行为代入进自身。
“当一个孩子意识到自己做错事的时候,他也可能将自己投射在另一个优秀的孩子身上,在回忆里将其取而代之。”邵烨微笑着暗示,“我不是在说谁撒了谎,而是回忆本身就会撒谎。”
“那三个月里,陪在你身边的人,究竟是阿叶还是阿烨,你不妨再仔细想想。”邵烨收起脸上所有情绪,观察着简沉的表情。
虽然发音一样,但他知道简沉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
简沉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窗外,朝黑暗深处的某个角落看去,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那眼神里又些许疑惑,也有片刻的动摇,似乎真的在考虑邵烨所说的话一样。
“所以你是说,实际上,我被绑架的三个月里,是你和我呆在一间屋子里。”简沉脸上是认真思考的表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背后的汗水已经快把枕头浸透了,甚至受伤的右臂上也
有汗水不断留下,流过烧伤的部分时候,钻心得疼痛几乎要让他叫出声来。
简沉深吸一口气,平复了疼痛,问道:“那录口供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邵烨估算了一下时间,拿起注射器把玩着,始终停留在简沉脖颈不远处,勾唇轻笑:“师弟,你是要我在假扮我的人面前,亲自揭露他吗,而且是在我是罪犯,他是警察的情况下?”
走廊里,传来了阵阵脚步声,从一楼开始搜查的警察们已经到了四楼,随时有推门进来的可能。
简沉开口道:“我会考虑你所说的,但不是现在,如果你愿意,可以告诉我,当我改变主意的时候该如何联系你。”
“不用。”邵烨戏谑地露出微笑,“师弟,当你改变主意的时候,我一定会来到你的身旁,亲自带你走进黑暗的世界。”
他说罢,将那支注射器抛向窗外的夜色里,头也不回地迈向窗边,一只脚踏上了窗框。
即将消失的前一秒,邵烨在月光下回头,意味不明道:“师弟,记住我说的,不要相信任何人。”
遮挡窗口的黑影瞬间消失,月光照亮简沉的眼睛,也照亮窗外的金合欢。
粉色的花蕊因为剧烈摇晃而抖落。
“快来人!邵烨跳窗跑了!”简沉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
住院楼大门口,几名刑警冲进夜色,追上消失的背影-
“邵烨刚刚跟你说了什么!”
霍无归一个箭步推开门,冲进病房。
早该熄灯的病房里灯火通明,几个刑警围着简沉,勘探现场的猫着腰收集脚印,刚做完笔录的弓着背窝在椅子上整理,护士在给简沉测量血压。
还在留院观察的赵襄跑前跑后,给救命恩人兼她自己认定的未来老板娘端茶送水,一时间竟没有霍无归落脚处。
“你来了?”简沉额头沁着冷汗,朝霍无归打了个招呼,“没说什么,只是继续问我,要不要跟他走。”
霍无归拉开那张椅子,随意坐下,目光促狭:“所以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你,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霍队,你现在这是在审问我吗?”简沉微抬起眼,表情老实,“是的话,我一定知无不言。”
周围几个刑警各自忙碌,恨不得把耳朵闭起来,不去听上司和法医之间的爱恨纠葛。
霍无归扫了一眼周围众人,靠近简沉,压低声音道:“我在关心你,简法医。”
“那么,我想——”简沉听着霍无归近在咫尺的呼吸声,笑了笑,“是嫉妒。”
他说话声音很小,满屋的刑警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赵襄原本捧着一束鲜花,打算插进简沉床头柜边的花瓶里,此刻干脆脚黏在了地面上,把那一束花分成了一支一支,慢吞吞往花瓶里插。
谁嫉妒谁?
霍队嫉妒了?
怎么回事,一晚上没跟进,剧情怎么发展这么快?
霍无归心脏猛地一跳,被说中心中所想的瞬间自乱阵脚,几乎和赵襄的反应一样——
他发现了吗?
他还发现了更多吗?
他觉得我嫉妒邵烨吗?
如果是往常,他绝不会理解能力如此低下,将别的事代入进自己身上,但偏偏,刚刚那个瞬间,嫉妒两个字套在他身上,绝无半点偏差。
幸好,霍无归脸色始终没有半点变化,并在几秒时间里成功钻出了牛角尖,回过神来,问道:“邵烨嫉妒你?为什么?”
“我和你说过我母亲的故事,你还记得吗,霍队。”简沉端坐在床上,目光扫过屋里形形色色的人,轻声道。
霍无归点了点头。
他当然记得,患有代理孟乔森综合症的母亲,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病症,套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剥夺了一个健康孩子走路的机会,除了上班,寸步不离的守在简沉身边,摧毁了他几乎全部的人生。
失去健康,失去自由,失去社交,这是简沉的童年。
想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
明明不大的病房里挤了一群人,但简沉和霍无归却听见彼此的心跳起伏。
霍无归猛地醒悟过来——
良久,霍无归开口道,“哪怕是扭曲的、过度的爱,也是他渴望的。”
简沉点了点头:“这是邵烨永远的心魔,父亲因为他害死母亲而不认这个儿子,而他更是从未得到半点来自父母的爱,所以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他都嫉妒我。”
他不仅得到过母亲的爱。
之后的十七年里,也始终被管弘深照顾得很好。
“他想把我拉进地狱,走进黑暗,只有那样才可以让他感到一点点慰藉。”简沉停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竟有了几分邵烨特有的轻佻,“被爱又怎样,还不是要在地狱相见。”
霍无归望向那张眉目温驯的脸,眼神微动:“你们只说了这些吗,没了?”
简沉点头:“没了。”
他总觉得,邵烨在简沉病房里停留的那几分钟,绝对说过什么别的。
“霍队,邵烨追不上了!”杜晓天喘着气冲进人已经足够多的病房,“他早就买通了这里的护士!晚上有护士给他注射大剂量吗啡!并且伪造了邵烨的心电监护仪数据,让警报响起,随后以抢救为理由驱散了病房内的看守。”
正因如此,一个刚刚做完手术的病人才能奇迹般从杂物间翻窗、借助消防梯到达四楼,进入简沉的病房;
也正因此,他才要掐着时间离开,哪怕警察不来,药效褪去之后,他也会失去行动能力。
“他从四楼窗口出去后沿着墙体装饰走到一米外的消防梯处,被接应的人带走,我们根本来不及追上!”杜晓天怒吼了一声,懊悔道,“早知道这样,就该把这孙子直接拉进局里,管他会不会死在局里!教唆犯罪够他吃一壶的了!”
“等等,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霍无归摆了摆手,示意杜晓天先别开口,某个疑点一次又一次试探着从水面下浮现,仿佛想要提示什么一样,湄沧江上,那幽幽绿光又出现在眼前。
如果邵烨真的没杀人,他到底有什么必要如此大费周章逃跑?
沉寂的夜色中,五个女孩静静地漂流,夜色中浮动着她们生命最后的光,和最后的呼救。
沈容之。
苗胜楠。
詹素云。
包楠。
卢琳。
五个女孩的名字在脑海中浮现,一并出现的还有她们极为惨烈的死状,腐烂冰冷的尸体。
霍无归猛然起身,觉得自己仿佛想到了什么。
“叮——”手机铃声响起,他飞快接了起来。
那头,李仲洋一五一十地读着报告:“之前简法医要我测的两个样品,我都测了,您走之前追加的几个样品,我也一起试了试,结果现在告诉您。”
“我剪下来一块简法医的笔记本,取水溶液做了测试,那只钢笔的墨囊里也确实有残存的墨水,这两个样品中都检测到了镭同位素的存在,并且数值符合简法医所说的范围,可以初步判断,它们是同一个来源。”
这足以证明,凶器是邵烨给出的,他并非无辜的受害者,而是教唆者。
但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霍无归带着强烈的预感问道:“那后来给你的样品呢,结果怎么样?”
“一样。”李仲洋言简意赅地回答。
一样!
霍无归走向杜晓天,手指微微战栗,心脏猛然缩紧,声音嘶哑中带着难以置信:“我们一直以为,波坤和余勤交换杀人,让余勤杀死了卢琳,而余勤也这么承认了。”
幸亏未雨绸缪,多此一举,让李仲洋多测了几个样品。
否则这件事可能永远都不会被揭露。
“怎么了,不是这样吗?”杜晓天疑惑道。
余勤都认了,这还能有什么变化吗。
霍无归高声道:“卢琳的伤口深处,检测到了来自某处古河道的水样。”
钢笔中的水样会随着毛细作用逐渐回流进墨囊。
所以其他尸体的伤口都无法检测到古河道水样的存在。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卢琳被杀的时候,那支钢笔刚刚被简沉洒上水。
那时候,简沉已经吃晚餐了。
而卢洋送卢琳去车站是下午,这和余勤所说的犯罪时间有偏差!
“得到父亲无尽溺爱的人,还有卢琳。”霍无归朝着简沉,说出只有他们二人明白的结论。
满屋的刑警目瞪口呆地看向霍无归。
他大步向外走去:“立刻给卢琳的尸体进行三检,卢琳的死和其他人不同!”
作者有话说:
小赵:一章结束了,我花还没插完呢。
坏消息:明天又上班了,好消息:过两天就放假了,放了继续日万。
第56章 嫌疑
简沉和嫌疑人沆瀣一气。
“我们曾一度考虑过一个问题——为什么只有在杀死卢琳的时候, 波坤使用了交换杀人。”
清晨的海沧,整个城市还在沉睡中尚未醒来,北桥分局的会议室里已经座无虚席。
霍无归站在白板前, 面色森冷到令人不由感到压迫的程度:“最初,我们的推断是, 卢洋曾经见过魔术师, 为了避免被认出从而导致之后的金佛伪造工作受到阻碍,波坤采取了交换杀人的手法。”
既然卢洋和马戏团之间确实存在交易关系, 那个这个构思自然是无可厚非的。
“但根据网警、图侦对卢洋住所、单位和一切运动轨迹的排查, 以及卢洋和波坤通讯记录的彻查, 可以发现, 这两个人之间毫无交集。”霍无归面无表情道。
事实上, 这个推论早已被否决。
但以当时的线索, 他们唯一能得到的答案只有,卢洋和魔术师曾产生过某种卢洋本人并不知情的交集。
胳膊还吊着的杨俭用左手举手提问:“所以波坤到底有什么必要和余勤交换杀人?”
既然和卢洋见都没见过一次,比起找毫无杀人经验,用了好几遍才成功的余勤,当然是自己亲自动手更靠谱才对。
霍无归居高临下, 盯着杨俭, 一副思考应该把杨俭发配去哪个郊区派出所的表情, 严肃道:“因为从最开始, 需要被掩盖的人就不是波坤, 而是另一个。”
杨俭显而易见地从霍无归的眼神中接收到了危险讯号,暗自腹诽,简沉在的时候, 霍队就是圣母玛利亚, 动辄大赦天下, 连分局的宵夜档次都跟着拔了一档;一旦简沉不在,他霍队分明是西王母,一言不合就谋算着将人贬下凡间。
霍无归无视杨俭精彩纷呈的表情,按动遥控器,投影在屏幕上投射出两个身影:“我们不难发现,余勤和邵烨的身高、体型、年龄都极为相似,这也意味着,他们手持钢笔,刺入卢琳颈部动脉的角度也很可能相似。”
“根据我们的调查,马戏团的首领,曾经的魔术师邵天高,早在十七年前就已经死了。”霍无归眼神锐利,面色冷如坚冰,“他的亲生儿子,邵烨,继承了魔术师的名号,与他的养子波坤一起,共同维持了马戏团的运作。”
“关于邵烨,最重要的铁证就是这支作为凶器的钢笔。”他提起物证袋,向众人展示了一圈。
那支钢笔被波坤投入大火,烧得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笔杆。
众人朝着那支钢笔投去探寻的目光,办公室里一片安静。
霍无归顿了顿道:“一个月前,五月十九日,卢琳被害当天,简沉和邵烨曾在海大食堂就餐,进门时,简沉和……送餐机器人相撞,倒地的同时摔碎了一瓶取自古河道的水样。”
会议室里发出一阵不太整齐,但很有默契的憋笑动静。
“这瓶水洒在了邵烨身上,也洒进了他口袋里的钢笔上,由于表面张力,水浸润了笔尖,附着在了笔尖上,根据学生论坛的照片记录和简沉的回忆,我们确定,这件事发生在当晚六点。”
得益于简沉是海大法医系赫赫有名的学神,以及众所周知的校草,才能在学生论坛留下了大量照片记录,以及目击证人的讨论。
否则,海大食堂那一周一覆盖的录像,根本派不上任何用。
“而卢琳的颈部伤口中,检测到了该水样的成分。”
霍无归说罢,为在座各位刑警贴心地附上了简明扼要的翻译:“首先,这份水样的水源地因为汛期已经被淹没,可以说简沉摔碎的那瓶就是最后的孤品。”
“其次,钢笔尖上的水样一旦接触到外界,就会破坏表面张力,并由于毛细作用,被吸回墨囊中。”
根据凤临河畔小院的监控和路过车辆行车记录仪调查,波坤于五月十九日当晚七点,将沈容之从年华福利院转移进小院,随后完成杀人、分尸。
杀死沈容之的同样是那支钢笔,她的尸体里却没有了水样的存在,说明在她死亡之前,钢笔就已经被作为凶器使用过了。
所以卢琳只能死在当天下午六点到晚上七点之间。
霍无归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已经有人意识到了问题:“我记得,余勤被火车站前的监控捕捉是当天下午……”
那个午后,天还没黑的时候,余勤就已经驾驶自己的私家车,开回了正德村里。
那时候,邵烨的钢笔还没有被简沉泼上水。
如果真的是余勤杀死的卢琳,那她的颈部不可能检测到古河道水样的存在。
“从这一点来看,余勤只是伤害了卢琳。”霍无归给出了结论,“真正杀死卢琳的,是邵烨。”
他看着屏幕上那张清俊疏离的脸,淡淡道:“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波坤要大费周章,做这样一番安排了,因为邵烨和卢洋,都是海大教职工。”
他们在一个学校里授课,在一个会议室里开过会,在一个食堂吃饭,住在同一个家属院。
卢洋确实没见过马戏团的任何一个人,所有联系都通过贾富仁作为中介,但——
没见过作为犯罪分子的邵烨,不等于没见过作为海大最年轻副教授的邵烨。
卢洋作为一个安分守己的大学教授,究竟是如何踏上贼船,开始帮助犯罪分子走私文物、伪造赝品,这一问题也终于得到了解答。
邵烨就是卢洋走上犯罪道路的那个领路人。
至此,六一九特大杀人案彻底走向了尾声。
除了已经潜逃的邵烨,和下落不明的真佛,五名无辜女性受害者的死亡和牵扯其中的多个环节,终于真相大白。
仅仅是因为嫉妒卢琳得到的父爱,邵烨竟丧心病狂到了铤而走险也要亲自动手,杀之后快的地步。
霍无归沉默片刻,扫视众人道:“同志们都辛苦了,接下来,除了结案报告和证据移交,我们全力搜寻邵烨和金佛的踪迹,明白了吗?”
“明白!”
只有二队一个见习警默默举手,小声问道:“霍队……我有个问题。”
“你说。”霍无归颔首示意对方。
“按照目前的线索来看,法医室新来的简法医是邵烨的大学室友,也是最好的朋友,并且两人还维持了数年的医患关系。”这名见习警低着头,声音不大,却满是意味深长的暗示,“并且,据我所见,邵烨最终是在简沉的病房里消失的。”
霍无归猛地朝对方瞥去,突然察觉这人看起来格外眼熟——
昨天晚上,邵烨从病房消失的时候,值班警察正是这个年轻的见习警。
如果不是因为他轻信护士所说的,抢救时无关人员不得入内,邵烨或许不会抓住时机离开病房。
霍无归眉头微蹙,意识到这不失为一种矛盾转移,在自己被问责之前,先将简沉推了出来。
碍于身份,他并不能直接说出任何主观定论,为简沉辩驳。
但霍无归还没来得及开口,坐在一起的一队刑警就已经开始不满了。
杨俭先发制人,白了对方一眼:“你的意思是,我们简法医,在你眼皮子底下和犯罪嫌疑坑瀣一气,把人放跑了呗?”
“我可没这么说。”明里暗里指控简沉的见习警耸了耸肩,“是你们自己太敏感了吧。再说了,就算不是一伙的,谁知道他看见老朋友会不会心软,一时糊涂?”
“沆瀣一气。和昂沆!”赵襄叹了口气,忍不住给杨俭纠错,又强调道“简法医是受害者!”
和一个犯罪组织首领朝夕相处,做了整整六年室友,甚至将对方看做最信任的朋友,以及最信赖的医生,倾诉了六年的心事。
这根本不是什么友谊,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欺骗。
“霍队,你倒是说句话啊。”刘彦昌小声催促道,“简法医根本不是那种人,他之前受了那么多伤,还是跟着我们跑前跑后,为的都是给死者找回公道,他怎么可能帮助邵烨逃跑?”
办公室里沉默许久,只剩下霍无归极轻的呼吸声。
半晌后,他注视着质疑的见习警:“如果程序上认定简沉存在嫌疑,我会亲自将他排除出本案的调查,并找人重新做他做过的所有尸检,但希望你明白,这里是警局,不欢迎任何人没有证据指控自己的同事。”
说罢,霍无归扫了众人一眼,拉开办公室门,大步离开。
“我一会来医院看你,今天想喝黑鱼粥还是鸽子粥?”他给简沉编了条消息,想了想,没有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出去。
就算他不说,警局今天也一定会核实这件事,然后,简沉身上的所有嫌疑自然会被洗脱。
几分钟后,消息始终没有任何回复。
霍无归皱了皱眉,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怎么不回消息?”
简沉在医院养病,又没什么别的事,为什么不回复自己的消息?
想了想,霍无归忍不住按下了通话键——
出乎意料地,简沉的手机显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一阵不安的预感突然爬上心头。
霍无归犹豫了片刻,心下一沉,重新拨打了另一个号码:“喂,管局,您知道简沉去哪了吗?”
“在市局审讯室。”管弘深言简意赅回答道,“协助调查。”
霍无归一愣,从口袋掏出机车钥匙,快步奔向分局停车场。
作者有话说:
案子告一段落,终于有空让他俩谈谈恋爱了!
第57章 第一卷完
你跟我回家。
“霍队!你刚忘了说——”杨俭从背后追出来, 看见步履仓促的霍无归,愣了一下,“霍队, 您这是怎么了?!”
霍无归脚步不停,修长双腿跨上机车, 捞起头盔迅速戴上:“继续跟进邵烨和金佛的下落, 我先去趟市局。”
“你和邵烨,在十七年前就认识。”
“逃跑的紧要关头, 争分夺秒, 如果不是和你有特殊的联系, 邵烨有什么必要临走前去你的病房?”
“他在你的病房里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是你协助邵烨逃走的吗?”
……
逼仄的审讯室里, 冷气开到了最低。
简沉垂着脑袋, 坐在冰冷坚硬的审讯椅上, 浅色的瞳孔因为审讯室的顶光而变得黑沉,抬起眸子看了过来,低声道:“霍无归……”
他薄薄的唇微抿,嗫嚅着,不知道正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东西。
狭小冰冷的审讯室如同沉入深海的潜水钟, 将简沉死死地禁锢在方寸之间, 也将他的意识拉回遥远的十七年前。
霍无归摇了摇头, 将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的画面赶出去, 反复在内心深处告诉自己, 那里是市局,自己想象中的画面绝对不可能出现。
早高峰已经过去,学生们在课堂里端坐, 上班族将孩子们送去学校后走进办公室, 海沧的街道畅通无阻, 霍无归在稀疏的车流中风驰电掣。
他很清楚,盯着市局的眼睛远比盯着北桥的更多,市局比北桥更怕行差踏错,更何况,简沉的爹还在那里做副局,没有人敢对简沉,对一个在编法医刑讯逼供。
但……
审讯室的冷白灯光专为给嫌疑人制造心理压力而生,简沉的眼睛不好,看不了一分钟就会疼了。
会有人给他准备眼药水吗?
审讯室的椅子设计初衷是为了限制嫌疑人活动,防止发生袭警、自残,简沉小时候坐久了轮椅,脊柱一向不好,坐着的时候喜欢松垮着,现在背又受了伤还没好。
会有人给他准备靠枕吗?
还有审讯室的冷气,简沉受不了那么冷的空气,有人给他披外套了吗?。
还有他烧伤的右手,不镇痛的话痛得近乎钻心,市局会给他止疼药吗?。
还有他不能饿着,否则会胃疼,整个人变得昏昏欲睡,所以他吃早饭了吗?
他……
从北桥分局到市局的路,骑车不过二十分钟。
然而霍无归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越发胆战心惊地想,市局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走简沉,是为了抢在北桥分局之前吗?
“你好,北桥分局霍无归。”机车停在市局门口,霍无归快步下车,走到门房前登记。
“我就知道你会来。”一进门,管弘深恰好从里面走了出来,有些意外道,“不过你比我想得还要快一些。”
霍无归盯着管弘深,试图从这个简沉的养父、市局目前风头最盛的副局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可惜,管弘深脸上挂着极为自然和蔼的笑容:“既然来了,就跟我进去吧。”
“管局好。”霍无归哽着嗓子,挤出一句问好,“简沉在哪里?”
他猛然想起几天前,自己也曾因为卢洋的死被市局喊来协助调查。
那天,管弘深也是这样笑眯眯地出现,将自己带了进去。
——如果是刚入职的小警察,或许会认为管弘深就是一个这样亲和的温柔派领导。
但只要在海沧有过几年的警龄,亦或者曾在管弘深的手下待过,或多或少,都会听到些关于他的传闻。
潜行匿踪,在原始雨林中追踪了整整三天三夜,在毒贩跨越边境线前靠一己之力拦截五人。
又或者是单枪匹马,只身闯入地下赌场,带着一把没有子弹的枪,带着一名毒贩,突破三十几人的包围。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表面上看起来的笑面虎这么简单。
霍无归突然意识到,简沉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父亲的作风。
所以那天,他被喊来市局的时候,简沉心里曾经历过怎样的跌宕起伏?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心急如焚、自乱阵脚吗?
“不要着急,我们只是请他帮个忙。”管弘深带着霍无归走进办公室,示意他坐下。
“他身体不好!”霍无归后退一步,挺直脊背,朝管弘深深深看了一眼,强调道,“现在把他喊来市局配合调查不符合规则!”
霍无归脸色森冷,眼角隐隐渗出血丝,说罢心头猛然想起一件事,他一直听说过某个说法,但始终没有相信过。
然而此刻,霍无归心头一团乱麻,逐渐开始怀疑起来。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十七年前,管局破获的那起绑架案,霍队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听说管局为了抓现行,延迟行动,导致另一个人质下落不明。”
那天的碎石滩上,杜晓天鬼鬼祟祟的小道消息重新回到霍无归脑海中。
所以杜晓天说得是真的吗。
管弘深真的是一个为了功名利禄不顾一切的人吗。
十七年前,救援姗姗来迟的背后,真的是管弘深为了抓住魔术师杀人现场而故意延迟吗?
十七年后的今天,他不顾简沉的健康状况,连自己的儿子都舍得从病床上硬请来市局。
市局局长分管行政,案子上的事都是管弘深在管,他在市局几乎说一不二,如果没有管弘深的首肯,谁敢劳他儿子大驾?
“管局,你真的把简沉当你儿子看吗?”霍无归盯着那张笑容和蔼的脸,语气冰冷,“如果真的,那你怎么舍得。”
身为简沉的父亲,管弘深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此刻的简沉不仅身体受到了重创,内心更是如同被彻底摧毁的废墟般,正在经历着极为痛苦的重建。
六年的挚友在一夜之间成了重大案件的通缉犯。
沉寂十七年的记忆回到脑海。
简沉现在非常需要休息,就算是审问,也应该在病房进行。
管弘深伸手拿过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枸杞水,看着眉头紧拧的霍无归,笑了笑:“说起来小霍,你跟着我学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很在意我儿子。”管弘深视线平静地落在霍无归身上,一语点破霍无归,“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简沉呢……”霍无归死死盯着管弘深,越发坚信自己的猜测没有错,“我知道了又如何,简沉呢!”
管弘深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天底下没有父亲仅仅是为了跟分局抢人,就舍得让自己重伤未愈的儿子去审讯室受一趟罪。
霍无归一惯是最尊重前辈的,语气难得冷硬,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时刻准备着今天非要把简沉从市局抢回来一样。
办公室里,气氛剑拔……但并没有弩张。
霍无归目光锐利,管弘深却依旧神经放松,甚至还给霍无归递了一支烟。
“知道什么了?”简沉叼着一根烟,从门外走了进来,疑惑地看向霍无归,“你来找我干嘛?”
霍无归一愣,面色微僵,冲上前去,目光上下扫视,手却无处可放,最终只好握着简沉唯一健康的左臂,脱口而出问道:“你没事?没事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他靠着极大的意志力攥紧手心,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当着管弘深的面拥抱简沉。
简沉左手抱着一大堆零食,胳膊里还夹着一瓶饮料,受伤的右手吊着,看起来虽然还有些惨兮兮的,面色却十分精神。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霍无归语气里的暗藏的愤懑和委屈,十分悠闲地将那一大堆零食都散开,摊在管弘深办公桌上,用完好的左手挑挑拣拣起来:“霍队,你吃吗,这个牛蹄筋我刚才吃了一个,真的特别好吃。”
“不用了。”霍无归脸色铁青,稍稍退开一步,僵硬问道,“你不是被喊来调查了吗?”
他担心得近乎发疯,甚至难得顶撞了曾经的老上司,结果简沉居然抱着一堆零食出现了,脸色滋润,看起来甚至比在北桥分局状态更好。
“对啊,市局这边有个分尸案,肢体腐败程度很奇怪,想找我过来帮忙看一眼。”简沉奇怪地看了霍无归一眼,“你为什么一头的汗,脸色也很不好,是不舒服吗?”
简沉对早上发生过什么一无所知。
因为烧伤的关系,霍无归请来的那个据说有营养师证的护工,油盐酱醋这不让吃那不让碰,险些把简沉饿得想生啃医院绿化带。
现在被投喂得心满意足,迎着阳光眯起眼,浅琥珀色的瞳孔像只餍足的猫。
“我很好。”霍无归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确认简沉安然无恙,咬牙道,“什么东西非要拉你来现场辨认,不能直接发图吗!”
简沉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无辜道:“视频看肯定没有现场清楚啊,你今天怎么了,霍队?”
“没事。”霍无归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拿简沉没办法,终于低声道,“现在看完了吗,我带你去吃午饭。”
他说完转向管局,露出极为罕见的赧然神色:“对不起管局,误会你了,您有空的话跟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如何?”
“你们小年轻去吃吧,我先走了。”管弘深像是吃瓜吃够了,捧着保温杯,非常适时地撤了,路过门口的霍无归时,淡淡飘了句,“年轻人,不要着相,否则我不会让简沉继续留在北桥。”
——年轻人,不要着相。
霍无归一怔,终于意识到管弘深今天整这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眼底情绪不明地看向管弘深,许久才道:“谢谢管局,我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犯。”
不是不会再顶撞上司,而是不会再任由情绪主导自己的判断。
人一旦过于执著,就会忽略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犯下平时就不会犯的大错。
想要保护一个人,首先需要绝对的冷静和理智。
霍无归在心头默念,随即又摇了摇头,在心中更正——
“你是警察,你追求的是绝对的公允和正义,是保护所有人。”
“包括简沉。”
霍无归回头看向身后的青年。
一身伤痕的青年站在窗口阳光里,沐浴着金色浮尘,额头碎发泛着光,显得恬静祥和。
“想吃什么?”
“蟹。”
“不行,换一个。”
“鱼。”
“也不行,再换一个。”
……
半晌,简沉终于不耐烦道:“这不行,那不行,要不你自己做吧。”
夏日灿烂烈阳笼罩着海沧,霍无归望向瘦削的青年,愣住了,莫名感到有些口干舌燥,片刻后喉结滑动了一下:
“行,那你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完啦,小沉登堂入室啦!小霍见家长表现喜提差评啦!
下章开始进第二个案件。
第二卷:双生
第58章 犬齿
我家客卧还空着。
“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第四次一脚踩进水坑的时候, 霍无归终于忍不住紧皱眉头,一脸嫌弃地发问。
六一九特大杀人案初步告破后,全分局放松了三天, 简沉也终于彻底出院,向霍无归索要他承诺的那顿“亲手做的饭”。
菜市场里, 瓜果琳琅满目, 丰沛的雨水给了六月的海沧无与伦比的宝藏。
简沉优哉游哉地捻起一颗杨梅,和老板打了声招呼, 囫囵丢进嘴里, 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炸裂, 他含糊道:“那不然去哪里?”
红彤彤的汁水包裹他的唇齿, 令唇齿间若隐若现的舌尖也染上了红。
霍无归盯着他开合的唇, 喉结滚动了一下:“分局对面不就有个超市?”
分局对面确实有家超市。
一家只贩卖有机绿色食品的高档超市, 超市内自带明档,现捞波龙,空运刺身,免费加工。
最令简沉发指的是,该超市连一小包青菜都卖五十块。
简直是背叛了农民伯伯!
简沉不假思索:“还是霍队您金贵, 我是吃不出五十一把的小青菜和五毛一把的有什么区别。”
“我也吃不出。”霍无归坦然道, “但至少超市的地上不会有不明生物的血液。”
他眼睛落在地面上。
不知哪家摊位杀的什么动物, 血顺着菜市场的地势蜿蜒流淌, 跟另一家商贩的洗菜水汇聚, 又被人不断踩过,最后成了一片小水洼和满地脚印。
简沉猛地想起,霍无归有间歇性发作的洁癖——
具体表现为, 工作期间百无禁忌, 非工作期间百般禁忌。
他大概率不是嫌弃这里的菜不够昂贵, 而是嫌弃这里的环境。
简沉扫了一眼霍无归,这人身上穿着剪裁精良的衬衣,线条利落的脸绷着,哪怕是休息期间也眼神锐利,下颌线比自己的人生路更为清晰。
这种人搭配洁癖这样的属性,就显得十分正常、合情合理。
简沉又低下头,将自己从头到脚扫描了一眼。
为了方便惨不忍睹的右手活动,他套了一件极为宽松的旧T恤,比自己大了整整两个码。
同样是为了方便,裤子是一只手就可以提起的松紧带大裤衩,脚上是双随便一蹬就能走的人字拖。
“我就是在这种,不,在比这种环境更糟的地方长大的。”简沉目光坦荡,自嘲道,“还是说霍队您已经太久没有过这样的日子了?”
霍无归静静看了简沉一眼:“的确很久没有了,但比这更糟糕的日子我也有过。”
简沉愣了愣。
他当然清楚霍无归曾有过比这更糟糕的生活。
说到底,在菜市场或者农场长大有什么糟糕的,有吃有喝还有同龄的玩伴,不过是环境差了点,很多商贩赚得比大厦里光鲜亮丽的白领都多。
真正糟糕的是暗无天日的囚禁,吃了一顿不知道下一顿什么时候才能有的恐惧,对饥饿和疼痛产生近乎刻骨铭心的烙印。
在那样的日子里,哪怕面前的是发霉腐烂的老鼠尸体,也得立刻咽下去,否则,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挨到下一个食物的出现。
霍无归有过这样的日子。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毕竟那日子是他和霍无归共同度过的。
“那就好。”简沉笑了笑,低头在水果摊上挑挑拣拣,“你得习惯贫民生活,或者你可以换个饭搭子。”
最终他还是没有触碰任何关于过往的记忆。
从邵烨的身份水落石出开始,简沉就很清楚,自己和霍无归早已无处遁形——
他们都是足够聪明的人,对彼此的身份已经心知肚明。
剩下的只有试探,试探关于那段十七年前的回忆,对方到底记得多少。
简沉眼底滑过平静而压抑的晦暗,心道,我不过是害怕你想起,一切的源头是我提议找个阴凉的地方;更害怕杀死魔术师的真的是我,如果是那样,我还有资格和你并肩吗。
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不说呢?
简沉不敢揣摩霍无归的想法,索性身残志坚,用左手一口气挑了三四样水果,不顾老板鄙视的眼神,埋头把杨梅上的叶子、荔枝上的梗全都摘出去。
霍无归无声地站在简沉身后,扫过他垂下的头颅,凌乱的头发落在后颈上,显得极为日常而平凡。
“你吃相好。”他冷不丁道,“下饭。”
“啊?”简沉不明所以。
霍无归掏出手机,扫了水果摊的码,接过简沉买的那堆东西,迈过那滩血水,淡淡道:“还不快跟上,去买肉。”
“哦……好。”简沉奇怪地看了霍无归一眼,跟了上去。
“诶!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啊!”两人刚往前走了几步,一处商贩的摊位上就传来了争执声。
苍老的声音有些着急地重复道:“你做生意要讲良心!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霍无归在职业病的趋势下,下意识走了过去:“怎么了?”
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回过头,发觉背后的青年一身正气,眉峰抬起,仿佛见到救星般拉着霍无归的手,焦急道:“我今天早上在这家买了三斤肉馅,回去用了半斤包饺子,谁知道没吃几口,我家老头、我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五口人全都倒了!食物中毒!”
“食物中毒?去医院了吗?”霍无归问。
“去了去了,已经洗胃了,医生说的食物中毒。”老太太一个劲点头,“包的猪肉大葱馅,葱昨天也吃过,绝对没问题,饺子皮也是新鲜的,那有问题的不就只有肉馅了吗!”
摊位老板一听,立刻不干了,撸起袖子破口大骂:“你个死老太婆!照你这么说,那你怎么没事啊?谁知道是不是你一家五口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你跑来讹我还这么大声,生怕我今天生意不够差啊?”
简沉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个人争执,又被隔壁摊位的藕节吸引了视线,一边挑一边束起耳朵听。
“我在厨房做饭,他们先吃了,我一出来才发现他们不对劲。”老太太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冤枉过,气得手都在抖,委屈地解释道,“他们就早上喝了一碗玉米酸汤,别的什么都没吃,那酸汤我昨晚做的,我老头夜里打麻将回来还从冰箱里拿出来热了吃过,什么事都没。”
霍无归一愣,脱口而出:“奶奶,这种发酵食物夏天最好不要重复加热,很容易食物中毒,您还是把剩下的饺子带去医院,仔细检查一下具体原因吧。”
“饺子一个也没剩……而且这肉……”老太太还是有些不信,盯着摊位看了一会,拎着肉馅的手颤抖着。
霍无归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老太太。
“奶奶,正好我要买肉,这肉馅您卖给我,您赶紧去医院照顾家里人吧。”霍无归俯下身,表情诚恳地看向老太太,掏出钱包,抽了张五十出来,“谢谢奶奶,您把肉给我就好。”
拿了霍无归的钱,老太太千恩万谢地走了,简沉也用左手拎着一袋藕和莲蓬走了过来。
“不愧是您。”他真挚道。
圣母玛利亚。
“不许说那五个字。”霍无归伸手自然而然地接过简沉手里的塑料袋,“刚怎么不过来,离这么远看热闹,在想什么呢?”
简沉靠那张老实讨喜的面孔,不知从哪弄来了几颗剥开的莲子,丢进嘴里,嚼得满口清香:“我只是在想,她真的满意自己选择的人生和伴侣吗?”
“嗯?”霍无归略有疑惑,“公主有何高见?”
他说着从袋子里拿出莲蓬,技艺十分高超地剥开外皮,一下也没碰到白嫩的莲子肉,捏着最后一丁点绿壳,递进简沉嘴里。
简沉摸了摸鼻子,看在莲子的面子上姑且认了公主这两个字:“我看她说话办事都很有当年大家闺秀的样子,虽然穿得简单,手指和耳垂上的金器却一看就是几十年前的高档货,作为嫁妆的话,还应该有个金镯子和金项链才对。”
“可大件的镯子项链都没了。”简沉看着老太太远去的背影,“她只是在努力维持旧日的端庄,背后是沉迷麻将的老公、隔夜的饭菜,还有不等她就自顾自吃完所有饺子的一家五口,真实的生活一片狼藉。”
老太太走得很慢,即使岁月让她有些佝偻,也看得出步履平缓,体态端庄。
如果不是真的为生活所迫,这样的大家闺秀,怎么会不顾颜面来菜市场吵闹,又怎么会收下霍无归那五十元钱。
“你早看出来了,对吧。”简沉把莲子嚼得咯吱作响,看向霍无归手里的肉馅,“所以找这种拙劣的借口。”
否则直接给钱就行,何必演这一出。
老太太当然也知道霍无归不过是找借口而已,但那已经是她最后能维持的体面了。
“那你呢?”霍无归突兀地问,“你想选怎样的人生和伴侣?”
简沉又从霍无归手里吃了颗莲子,有些老,莲心苦得满口发涩,他缓了一会才慢慢道:“我不知道,或许是某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睡到自然醒,去逛个菜市场,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反正也不贵。”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想接下来要做什么。
霍无归低头看了眼提了满手的塑料袋——
简沉走马观花,每个摊子前都要看一眼,卤菜、鱼虾、鸡鸭、蔬果、干货,什么都买,居然成功在菜市场买出了四位数来。
确实不贵,养得起。
霍无归心道。
“下午睡个漫长的午觉,醒来的时候厨房里有食物的香气,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日落。”简沉终于想好了之后要做什么,边朝菜市场外走,边继续,“吃过之后,看看电影,泡个澡,睡一个安静、无人打扰的觉。”
他只字不提霍无归问题的后两个字。
只说人生,不提伴侣。
“我家在29楼,顶楼平层,能看见整个海沧。”霍无归不动声色,淡淡道,“有影音室,按摩浴缸,全屋隔音。”
“以及,我很会做饭。”他把满手的食材提起,在简沉面前展示,语气波澜不惊,“我家客卧还空着。”
简沉盯着霍无归打量了一会,总觉得自己正在走入某个陷阱,眼神不由自主地回避,不断向下飘去,盯着霍无归手里的塑料袋。
半晌,他骤然抬头:“霍队,封锁控制菜市场!那袋肉馅里有颗人类犬齿!”
作者有话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都快骗进家门了怎么回事!
才休息三天怎么又来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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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局花
要负责一辈子
“霍队好!”
杜晓天从法医室出来的时候和霍无归迎面撞上, 吓了一跳。
他脚上踩的还是双拖鞋,一看就是在休假中被直接喊了回来。
赵襄脸上还贴着创可贴,穿着作训服“噔噔噔”一路小跑着上楼。
她手里抱着两个摞起来的大箱子, 几乎比她头还高,渗出的血水弄了满身污渍, 她气都不喘地把箱子放在法医室门口:“摊子上所有肉类包括冰柜里的, 都在这里。”
“菜市场的血水在这里吗?”霍无归有些诧异地提醒道。
他和简沉在现场就怀疑过地上的血水颜色和猪血、鱼血都不同,更像是……
“用抗人血红蛋白胶体金试纸测了, 两条杠, 血水里确实含有人血, 已经送去检验了, 我现在去找附近摊主问话。”赵襄一口气将一串专业术语说完, 偷偷观察了霍无归一眼才跑开, 像是在等待夸奖。
霍无归深深看了她一眼。
不久前,赵襄跟着出外勤的时候,还需要指一下动一下,没人指挥就原地傻站着不知道该做什么。
自从小院的那一夜过去后,她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直接住进了宿舍, 每天晨练晚训一次不断, 一有空就抱着旧案卷和教科书翻个不停。
短短几天, 她竟然已经成长得这么快了。
赵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霍无归拦住正要下楼的杜晓天道:“猪肉摊主问过话了吗?”
“问了,摊主叫牛鹏才,四十四岁, 老板娘卓彩凤, 四十岁, 两人还有个二十岁的儿子牛泽宇,摊子是三个人共同经营。”杜晓天趿拉着拖鞋,连珠炮般回答,“平时主要是牛泽宇进货,牛鹏才分肉,卓彩凤管账。”
他一路跑得太过着急,拖鞋和脚卡死了,边说话边悄悄在地上磨蹭,试图把自己解救出来,嘴上还不带停顿:“今天上午卖出去的肉,根据牛泽宇的交代,是从市郊的众星生猪屠宰场拉来的,我们已经去追回今早所有从那家屠宰场卖出去的肉类了。”
“还有,根据牛鹏才交代,今天早上他腹泻,出去了数次,所以只卖出去十七份肉,大部分是有预定的老客,我们已经在争取联系了。”杜晓天边说,边憋着劲,在地上狠狠一蹭——
“呲!”原本卡在脚背上的拖鞋,终于在杜晓天的努力下,成功滑到了脚踝上。
杜晓天光着一只脚,目瞪口呆地和霍无归大眼瞪小眼。
霍无归看着惨不忍睹的画面,实在忍不住道:“你先去换身衣服吧,有情况再来找我汇报。”
说罢,他敲开了法医室的门:“魏主任,这边有两箱东西,你们能帮忙看一下吗?”
“什么?”魏国一把拉开门,没好气地盯着霍无归,“别告诉我跟刚送来的那两斤东西一样。”
半小时前,霍无归和简沉在菜市场发现肉馅中有一颗人类犬齿后,立即快马加鞭,调配人手封锁菜市场的同时,将肉馅送回了北桥分局法医室。
“……是的。”霍无归犹豫了一下,坦白从宽,“这里还有整整两箱,麻烦您了魏主任。”
魏国将头探出法医室,一眼看见了放在地上的巨大泡沫箱,两个,脸色立刻面如猪肝,声线颤抖:“两箱?!肉沫?!”
“倒也不是。”霍无归出言宽慰道。
魏国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不是就好。”
“是肉沫、肉块、肉片。”霍无归低声说完,做好了随时被魏国投诉到王局办公室的准备。
面前,魏国已经只剩下了倒气的声音,简沉从法医室里走了出来:“霍队,你没事就别吓魏主任了。”
“……”魏国终于回过神,怒道,“霍无归,你当法医室是养驴的吗!我告诉你,今天这两箱肉分不完,简沉和杨俭别想走出法医室一步!”
霍无归一愣,疑惑道:“杨俭?他不应该在住院休息吗?”
“我说魏主任!你有没有一点点江湖道义了!”杨俭欲哭无泪的声音从法医室角落里传来,“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不会告诉霍队的!”
魏国脸色微僵,尴尬地回头:“……忘了。”
“杨俭——”霍无归冷着脸,目光锐利地扫向法医室最角落发出声音的地方,“你不在医院修养,跑局里来干什么?”
杨俭尴尬地挪开眼睛,小声嗫嚅:“我这不是听说又出了大案,想帮大家分摊一点工作吗。”
他的肋骨想要养好还需要一些时间,但实在做不到看着同事们忙前忙后,自己躺着无所事事,于是偷摸溜进了法医室,帮着魏国处理那堆肉馅。
“那你呢?”霍无归转头看向简沉,眼底滑过质询的神色,“你不是答应我,送完物证就回去休息吗?你还想不想要你的手了?”
刚刚还在挨训的杨俭记吃不记打,听见简沉也跟着挨了训,立刻翘起尾巴做人,隔着老远附和道:“就是啊,小简法医你这个烧伤可得好好养,营养跟不上,休息不好的话,会留疤的,那可就不好看了。”
“……”简沉眨了眨眼睛,坦诚地看向杨俭,义务科普,“就算养好了,以这个程度的烧伤,想不留疤除非医美和植皮。”
杨俭一听,立刻急了,提高音量:“那怎么行!你可是我们北桥分局局花!再说简法医你还没找对象呢,怎么能留疤!”
“什么花?”简沉脸上的嫌弃溢于言表。
“咳……”意识到自己信口开口,说错了话,杨俭虚着眼睛,转移话题,“不过简法医,你好好的周末,不去试试找个女朋友,怎么会跟霍队一起去逛菜市场?”
怎么想到觉得,一个是看起来就绝对不会去菜市场的洁癖精英,另一个是不食凡尘的仙子,这俩人去菜市场也太违和了一点。
霍无归挑起眉,难得没有训斥杨俭,反而像是十分乐意被人问起这件事一样:“本来是打算做顿好的给他补补。”
“这样啊,那确实是应该补补。”杨俭不疑有他,松了口气,“我差点以为你俩背着我们谈恋爱了呢。”
“杨俭!”魏国忍无可忍,跨步走过去,指着操作台问,“你活干完没有!没干完还敢在这里侃大山!”
杨俭仗着自己现在是全北桥分局伤最重的,耐魏国也不敢动他一下,梗着脖子强词夺理:“我这是关心简法医的身体健康!万一他因为留疤了找不到对象,心寒了要离职怎么办!我这都是为了分局,为了法医室,为了魏主任您着想啊!”
“倒也不用。”霍无归按着太阳穴,被杨俭吵得头疼,终于忍不住道,“我已经联系了一位国际上知名的烧伤科专家,包了专机请他带团队从欧洲过来。”
“他们团队新研究出一种无需自体植皮的方案,用动物表皮做材料,可以实现比自体植皮更自然的效果,且痛苦程度远小于自体植皮。”霍无归侧过头看向简沉,挑眉道,“本来想人到了再告诉你。”
简沉愣了愣,抬头迎上霍无归的目光:“霍队,您说什么?”
包机,国际知名专家,带团队,最新技术,无需自体植皮,他一时间还真不知道那部分才是这段话里最令人震惊的部分了。
但总而言之,比起霍无归那些虽然精致奢华但让人毫无实感的名表、机车,涉及到自身专业的时候,简沉终于认识到了什么叫“海沧知名慈善富商”……的儿子。
原来不是亲生的也会遗传!原来喜欢做慈善也会遗传!
这样的专家,光是一次咨询费就要上万元。
如果是飞往海外治疗,费用应该需要数万,欧元。
如果是把他请来,开个飞刀,目测需要几十万。
至于带着团队,拖家带口,连着最新技术一起带来,大概是……
他不敢想了。
“别多想。”霍无归看了眼简沉身神情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放缓声音道,“不要有负担,这也不是做慈善,我是有私心的。”
简沉在局里素来与世无争、逆来顺受的面具有那么一瞬间的碎裂,抿着嘴角问:“什么私心这么值钱。”
“怕你万一好不了,把这事赖给警队。”霍无归睁眼说瞎话,“要警队对你负责一辈子。”
简沉自然不信他,谁知道简沉不信,自有人信,杨俭醍醐灌顶般喊道:“对啊,要不是为了给警队抢下证物,简法医怎么会受伤!”
突然,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抬起头又问:“不过我有个小问题——用动物表皮植皮的话,简法医的DNA会变吗,混进动物DNA之类的,变异出超能力?”
霍无归:“……”
简沉:“……”
魏国看傻子一样看着杨俭:“一个人身上,通常是不可能存两套遗传编码,就算异体移植,度过排异期之后,遗传编码也不会改变,像猪作为供体的话,医生会敲除供体的α-GAL糖分子,在引入人的抗排斥反应基因,或者可以用CRISPR/Cas9让剪切DNA链条的Cas……”
魏国话还没说完,杨俭打断了他:“魏主任,对不起,要不你当我没问,我听不懂!”
明明都是人话,但他一个字也没听明白,只听懂了一件事——
一个人只有一套遗传编码。
至于是怎么实现的,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搞懂了。
“算了,霍无归,你把这厮给我带走!换个人过来打下手!”魏国沉重地看了眼杨俭面前的操作台。
一台摊开的肉馅,杨俭的任务是初步筛选,将明显存在异常和明显属于猪肉的部分挑出来,再交给法医进行下一步处理。
原本魏国觉得,如此简单的工作,是个人都行,但现在……
魏国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无法信任一个连人只有一套DNA都不知道的文盲!你快给我把他带走!”
“霍队!”李仲洋突然火急火燎地冲过来,一把将两张报告递到霍无归眼前,“肉里有两套DNA!”
作者有话说:
“要警队对你负责一辈子。”
给作者捉个虫,作者打错字了吧,什么警队,是霍队吧。感谢在2023-01-18 07:15:04~2023-01-19 06:1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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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手指
车保险杠里,有根手指
“确切来说, 应该是采集到的绞肉和血水各有一套遗传编码。”李仲洋跑得急了,喘了口气才把话说完。
霍无归看了一眼报告,立刻扫到了重点:“性别也不一样?”
“对, 绞肉的DNA信息是男性,血水里的是女性。”李仲洋点了点头, “时间不够, 具体的分析我稍后给过来。”
霍无归抬高声音道:“牛棚才摊位上采集到的所有肉类、菜市场地面的血水,全都不准动, 每一组都过一遍基因组分析!”
如果只是单一的DNA信息, 那么这起案件的性质应当是谋杀分尸。
但多组DNA的出现, 意味着案情很有可能比想象中更为复杂。
“杨俭, 通知杜晓天, 控制众星屠宰场负责人!打电话给全市菜市场质检存样点, 今天所有肉类摊位送去的肉类存样都送来,立刻!”
霍无归的声音在法医室里掷地有声,一箭三雕——
肋骨断了还被奴役的杨俭朝他投去敢怒不敢言的幽怨目光。
工作量突然从一家菜市场变成全市的李仲洋同样忍气吞声不敢反抗。
只有魏国吹胡子瞪眼,痛骂道:“霍无归!我没杀了你多亏了上礼拜刚开过普法宣讲会!”
要不是杀人犯法,霍无归今天说什么都别想活着走出法医室大门。
“我记得, 是不是有一种人叫奇美拉人?说是妈妈怀了一对双胞胎, 但其中一个在肚子里就被另一个吸收了。”杨俭一个医学盲, 在法医室里发表医学观点, 说得小心翼翼, 格外小心。
果不其然,简沉和魏国双双叹了口气,露出懒得搭理他的眼神。
怀疑自己可能说错了, 杨俭立刻给自己打补丁道:“听说奇美拉人的身体里就有两套DNA, 一套是自己的, 而属于自己兄弟的器官里是对方的DNA,我是小说里看的啊!错了别怪我!”
如果是这样的话,死者还是一个,案件性质分分钟就变了。
霍无归看着自己带出来的人,怒其不争,哀其不幸:“那是嵌合体,你知道嵌合体在现实人类自然孕育中,产生的概率有多低吗?”
“不知道。”杨俭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我看小说里经常有,应该很常见吧,咱海沧没有一千也得有八百?”
他眼神里透着十分清澈的愚蠢,天真道:“说不定我身体里也有我的兄弟呢,我妈一直说当年怀我的时候肚子特别大,大家都以为是双胞胎,谁知道就我一个——”
“简沉,告诉他。”霍无归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杨俭,一偏头,看向简沉。
再让杨俭说下去,明天刑侦队就要成为物证法医间最新流传的笑柄了。
“全球目前统计案例100个。”简沉非常怀疑霍无归是自己不知道,才把锅甩了过来,给杨俭插了一刀,“全省登记在册一人,剩下七百九十九个可能在你看的小说里。”
李仲洋拍了拍杨俭的肩,又补了一刀:“虽然具体报告还没出来,但我跟你说,咳——咳咳咳!”
他说着说着,突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剧烈咳嗽起来。
简沉十分友好地给他递了一瓶哇哈哈:“给,慢慢说,不急。”
“咕——”李仲洋毫不犹豫拧开瓶子,仰起头喝了一大口,感动地无以复加,“还得是你简法医,果然咱们法医物证不分家,你看霍队,只知道奴役我,何曾想起给我喝过一口水!”
简沉移开目光,不知为何声音放低,促狭道:“不用这么客气,水你拿回去喝吧。”
“理化实验室哇哈哈多呢。”李仲洋又喝了一口,一愣,“不对!你们法医室怎么会有哇哈哈!你们又不需要纯水!”
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瓶子,顿悟了,咬牙切齿道:“简法医!枉我跟你法医物证不分家!你居然偷我的哇哈哈!”
“……”简沉心虚地垂下了眼睛,悄无声息地在地板上龟速挪动,移到了霍无归背后。
“霍队!你管管你的人!你知不知道最近纯水机坏了局里也不找人来修!我天天指望着这点哇哈哈活命呢!”李仲洋气不打一处来,一想到迟迟没修好的设备,更气了。
霍无归对“你的人”三个字非常受用,低头拿手机发了条消息,还没来得及没说话,魏国第一个出声抗议:“什么叫霍无归的人!简沉是我法医室的!喝你一瓶哇哈哈怎么了,我掏钱给你去买一箱!”
“不用了魏主任,我刚刚联系采购下单了一台新的纯水机,走我个人帐。”霍无归发完了消息,抬头先看了李仲洋一眼,又皱眉看向简沉,“你也不要再偷喝隔壁实验室的水了,那是实验室耗材。”
批评得好!再多批评几句!
李仲洋心道。
谁料霍无归紧接着语气担忧道:“万一瓶子里不是矿泉水是什么别的试剂呢?给你订了一箱斐济水,一会就送来。”
李仲洋迅速低头打开手机,输入霍无归说的那三个字。
硕大的三百元十二瓶映入眼帘。
你批评简沉的方法就是给他买一瓶二十块的水吗?李仲洋心中无声怒吼。
法医室里的氛围顿时微妙起来。
魏国颇为不满地看着横插一脚的霍无归。
李仲洋目光怨念地在简沉和霍无归之间逡巡。
杨俭生无可恋地瞥了眼墙上的电子日历,硕大的6月28日映入眼帘,恍惚间想:
一百多年前的6月28日,斐迪南夫妇造访萨拉热窝,一战开始了。
一百多年后的6月28日,霍队夫夫造访法医室,北桥分局第一届刑警法医物证混战,开始了。
“够了!”杨俭视死如归地加入了混战,“你们打起来之前能不能给我个痛快,到底为什么不可能是奇美拉!”
李仲洋瞪着躲在霍无归身后的简沉:“因为他俩根本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就算奇美拉人是两套DNA,那也必须是兄弟关系,不可能完全是陌生人。
引起混战的源头,当事人简沉,若无其事地避开李仲洋的目光,补充道:“而且嵌合体是部分器官或者组织嵌合,血液一套DNA,身体一套DNA在逻辑上是无法存活的。”
“所以就是说,我们这个案件,至少有一男一女两个死者了?”杨俭绝望地看了眼天花板,因为后仰带动了肋骨的伤,呲牙咧嘴地吸着凉气。
分尸。
两个死者。
完蛋了,又是个大案。
“我也有个好奇的问题。”魏国思索了片刻,问道,“一个男人的肉,一个女人的血,这是什么奇怪的仪式吗?”
霍无归眉头紧皱,声音陡然拔高:“犯人可能存在某种宗教信仰?”
“不对……”简沉似乎在思考什么,连霍无归拔高的音量都没有听见,喃喃自语,“血……肉……”
他低头思考的时候,黑沉的眸子半敛着。
霍无归听见背后的声音,倏然回头,俯身靠近:“你在说什么?”
简沉一愣,猝不及防睁开眼和霍无归对视。
那双锐利肃穆的瞳注视着自己,温热的吐息擦过耳畔,爬上神经末梢。
他大脑空白了几秒,才缓缓张口,双唇翕动:“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有一个死者……”
“嗯?”霍无归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唇,语气微微勾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他可能生病了,某些治疗手段导致了他体内出现了供体的DNA。”简沉皱着眉,悄无声息往后退了一点,“但具体还是需要等收集完肉……尸体之后再做判断。”
“好。”霍无归点了点头,“不过你和杨俭给我都回去休息,北桥分局又不是没了你们就不转!”
他说罢一手一个,将两个伤病号薅出法医室,盯着他俩脱下全副武装:“别趁我出外勤偷偷回来,尤其是你,简沉。”
霍无归确定,就算杨俭回去,魏国出于对杨俭医学常识层面的嫌弃也不敢再让他进门。
但如果是简沉,十有八九靠自己那张无辜又真挚的脸,随便忽悠几句就能混回法医室。
“我今天不需要再出现场,有得是时间盯着你们。简沉,你跟我去办公室。”霍无归抬脚朝楼下走去,“至于你杨俭,半小时内回医院,我自费给你升级VIP单人间。”
上一秒杨俭还躲在霍无归背后,找简沉眼神、唇语并用,盘算着怎么瞒天过海回来加班。
下一秒杨俭已经完全拜倒在霍无归的钞能力之下,当机立断拿出手机开始打车。
霍无归扫了简沉一眼:“走吧,我给你叫外卖,吃完在我办公室睡觉。”
他屋里有张折叠床,平时加班时也不用跟一群小警察抢值班室的床睡觉。
“霍队!”
然而,刚下楼,杜晓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霍无归带着不好的预感转过头,问道:“众星屠宰场出去的所有肉、牛鹏才所有顾客买走的肉都追回来了?”
杜晓天摇了摇头:“不是,是我们接到了了一起交通事故报案。”
“我们是刑警队,不是交警队。”霍无归语气冰冷,淡淡道,“什么时候业务范围这么广了?”
“不是。”杜晓天急忙解释,“报案人称,今早五点,他和一辆小型皮卡在中桥路发生剐蹭,小皮卡当场逃逸。”
简沉脸色微变,略有迟疑:“死人了?但是那也不归我们管啊。”
“没死人,皮都没破。但报案人刚刚发现自己保险杠里,卡了一根人类手指。”杜晓天寒声道,“中桥路,就是众星屠宰场所在的那条路。”
作者有话说:
今日速报:本次监护人之争,霍队凭钞能力以巨大优势战胜魏主任,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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