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车祸
你居然敢跟公主谈恋爱
“今天早上五点多, 我出门上班,走中桥路出来,结果——”
妆容精致的女司机惊魂未定, 一提到早上的事就忍不住拍着胸口喘气。
赵襄拍着女司机的背安抚道:“赵姐,没事的, 你慢慢说, 不着急。”
“赵宁,你如实说就好, 别怕。”霍无归皱了皱眉, 目光投向赵襄, 庆幸自己带了个女警出来, 否则还真不知道让谁来做这个安抚工作。
赵宁车头保险杠上的手指已经送回局里, 等待检验报告。
现在更重要的是赵宁目击到了什么。
不远处, 接到电话赶来的保险公司业务员撇了撇嘴,声音不高不低道:“女人就是麻烦,不就是一根手指吗,吓成这样,谁知道是不是这女司机车技太烂在外面撞了人, 贼喊捉贼骗保。”
被霍无归强行带来现场的简沉坐在一边, 吃着水果, 莫名其妙地抬头打量了眼口无遮拦的保险员。
那声音说高不高, 说低不低, 恰好能落进几米开外的女司机耳朵里。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赵宁听见这话,原本就吓得苍白的脸更难看了一些。
她还没有开口,赵襄已经气呼呼地转过了头, 稚气未脱的脸上怒气呼之欲出:“你眼睛长监控了, 还是你就在现场?女司机怎么了, 你自己就是做保险的,不知道女司机车祸率远低于男司机吗?”
保险员一愣,显然没想到办案警察居然会帮赵宁说话,顿时卡了壳,别过脑袋嘴硬道:“我就说说而已,又没说你,人还没说话呢,轮得到你较真么?”
“我当时正常走直行道,那辆皮卡在我旁边,前面是一辆SUV,大清早的也不知道那辆皮卡着什么急,紧赶慢赶。”赵宁缓过一口气来,突然开口,看着保险员道,“SUV故意别了皮卡的车,那辆皮卡才撞到了我,全程我一点错都没。”
三十多岁的女司机身上是一整套的职业西装,头发梳得精致利落,娓娓道来:“根据民法典规定,故意别车造成交通事故的,负全责且做扣分处理,严重者可入刑。”
保险员脸色顿时有些尴尬,沉默着纠结措辞。
谁知道赵宁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截了当:“你可以回去了,我会要求保险公司重新派专员来跟进,稍后我会就你业务不熟练、不尊重客户进行投诉。”
“你这女人!”保险员大概是这辈子从没在女人身上吃过亏,被两个女人连珠炮般轰了一遍,下意识就抬起了手想要推搡,“我看你就是没被——”
“这位先生,鉴于您此刻正在两名刑警、一名法医眼皮底下。我有必要提醒你,你这手如果落下去,那少说能喜提拘留所七日游。”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横插过来,握住了保险员抬起的手腕。
简沉本想再恐吓几句,话还没说完,霍无归皱着眉,手下收敛力气,将他拎到了自己身后,沉声道:“还有一名律师。”
保险员这才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低头看了一眼投保人信息——
律师两个字赫然躺在职业栏里。
脸色青白的保险员立刻认怂,嗫嚅道:“姐,对不起,刚刚是我嘴臭,我还在试用期,您……”
“小赵,刚刚真是谢谢你,咱俩都姓赵,我大你一轮,应该是你姐姐,没想到居然是你先帮了我。”赵宁已经不再搭理自言自语的保险员,拉着赵襄的手露出感谢的神情,“还有二位,谢谢你们。”
霍无归舒展眉头,语气平淡道:“没事,这是我们的义务,您现在可以继续说当时的情况了吗?”
从赵宁刚刚的表现来看,她有着出色的记忆力和逻辑能力,或许能提供一些意想不到的线索。
“其实我觉得蛮奇怪的,SUV故意别车明明是全责,那辆小皮卡被逼得先撞上我又一头扎进绿化带,我都看见他车子明显凹下去一大块。”赵宁摸了摸下巴,略带疑惑地回忆,“谁知道他居然回头看了一眼就强行轧过绿岛,跑了。”
中桥路位于市郊,又年久失修,只有出入口有两个监控,根本拍不到发生车祸的路段。
霍无归听完赵宁的描述,终于对现场有了大概的了解,掏出手机给赵宁看了张照片:“那辆皮卡,是图上这个吗?”
“不是。”看见肉铺老板牛鹏才的车,赵宁摇了摇头,“但这辆车我看着也挺眼熟——”
赵宁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在记忆里搜索起来。
“哦!!”沉默片刻后,她激动地拍了下手,“车祸发生的时候,这辆车就在我们后面。虽然我的车没有大碍,但毕竟也是被碰了,我就下来大概绕车看了一圈。”
她指着霍无归手机屏幕里那辆小皮卡,笃定道:“当时是绿灯,他却没有过马路,而是停在了发生车祸的绿化带旁边,一个年轻男人下车进了绿化带,不知道干了什么。”
霍无归猛一抬头,和简沉对视了一眼,刑警们全都精神为之一振——
赵宁不知道今天菜市场里出现过的东西,但在场的刑警们都瞬间明白过来,早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谢谢您,一会我们会带您去警队做个笔录,您的车可能需要暂时作为物证扣留几天。”霍无归冲赵襄微微颔首,示意交给她负责了。
赵襄立正站好,迅速道:“好的霍队,一会儿局里见。”
“你先带赵小姐回去。”霍无归瞥了眼简沉,素来冷硬的眼底松动了片刻,“我送简法医回家。”
赵襄眼睛一亮,立刻将手背在身后,两只手激动地攥了攥:“好的霍队!您慢慢来不着急!有什么吩咐您随时说!”
说罢,她带着赵宁朝警车走去。
两个赵小姐低声交谈着。
“小赵警官,你怎么突然脸红了?”
赵小姐十分疑惑。
“赵姐,你不觉得我们霍队和简法医看起来……”
小赵警官压低声音但难掩激动。
“看起来什么?”
赵小姐依然不明所以。
“赵姐!你不知道,以前霍队可是案子不破不回家的,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见回家!你说他俩回的是谁家啊?我觉得是霍队家!”
霍无归眸子黯了黯,收回神,不再去听赵襄推理过程漫无边际,但推理结论神乎其技般正确的猜想。
“还好。”简沉看着赵襄走远,松了口气,勾起唇角,微笑道,“看来魏主任不用把你杀之而后快了。”
早上五点,牛鹏才的儿子牛泽宇开车去中桥路的众星屠宰场进货。
与此同时,嫌疑人驾驶小皮卡紧赶慢赶,趁着天尚未亮起,打算抛尸。
海沧的经度实际位于东七区,七点多才会日出。
五点的天,还是一片擦黑。
当时天色太暗,心中惊慌的嫌疑人并未发现丢失了东西。
而他丢的,恐怕就是最终落进霍无归手里的那袋肉了。
如果确认,老太太买到的就是牛泽宇捡来的绞肉,那么肉铺和其他菜市场的肉类样品自然就免于检测了。
“你都不知道,魏主任都已经开始怪小黄法医早上不该吃肉沫拌粉了。”简沉眯着眼睛露出一个笑容,“要真能确认只是一袋肉有问题,他老人家得高兴到吃速效救心丸。”
“别以为跟我强调工作量变小了,我就会放你回去干活,你现在要做的是休息。”霍无归冷冷道。
说罢,他拨通电话,朝局里吩咐下去:“今天早上五点,中桥路出入口所有经过的皮卡都给我排查一遍,对着赵宁的行车记录仪画面找,把那辆逃逸的小皮卡找出来!”
“还有,审问牛泽宇,问清楚肉到底是哪来的,真的是众星屠宰场来的吗?赵宁和牛泽宇的笔录做好都发我一份。”
“法医痕检那边,让他们立刻比对手指的遗传信息和早上的绞肉是否一致,基因座比对今天必须出来,痕检根据撞车痕迹和地面刹车印复原事故现象。”
电话那头,杜晓天疑惑道:“您不回局里吗?您——”
“先回一趟家。”说罢,霍无归挂了电话。
杜晓天一脸茫然地朝身边一个中年女人耸耸肩道:“陆姨,霍队说他不回局里,要先回趟家。”
“奇了怪了,这小子平时遇到案子不都恨不得住局里,亏我还怕他连轴转累狠了,炖了官燕和花胶鸡送来。”中年女人同样匪夷所思,拎着两个保温桶,问杜晓天,“你们霍队最近有什么情况吗?怎么突然知道往家跑了?”
女人身上的衣着都是低调的素色,乍一看根本看不出牌子。
但仔细打量不难发现,光是她耳垂上的玛瑙都成色极佳,更不用谈手腕上水头极为罕见的帝王绿翡翠镯了。
也幸亏北桥分局早就对她熟得不能更熟,才没人被她手里的爱马仕稀有皮吸引目光——
霍无归他妈,海沧阔太中的驰名人物,陆霜陆女士。
“没什么情况啊,半个女的都没——”杜晓天说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眼睛瞪圆,捂住嘴不敢说话了。
陆霜顿时察觉到杜晓天神情的不对,拔高声音道:“小杜,你老实说,最近怎么了!”-
“去把烤箱预热一下。”
霍无归站在厨房里,身量接近一米九的男人穿着围裙,微微沉下肩,将香菇细细切碎。
没有人搭理他。
霍无归并不在意,自己走了几步,调好了烤箱温度。
随后,他将香菇和口蘑丢进锅里翻炒,紧接着有条不紊地拆出火腿片平铺,用蘑菇酱和黄芥末涂抹牛排。
等一切准备就绪,酥皮包裹好牛排,霍无归犹豫了片刻,用纹路精湛的大马士革钢厨刀在酥皮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圆,送进了烤箱。
定时四十分钟。
霍无归想,四十分钟就开饭,吃完收拾好快九点了——
要不要提前去把客房收拾一下?
就和他说,有些迟了,今晚要不住下吧。
“简沉?”霍无归摇了摇头,最终还是觉得为时尚早,酷我送就这么喊醒简沉,谁指厨房外依旧无人答应。
他擦了擦手,走出了灯火通明的厨房。
二十九楼,有影音室,有按摩浴缸,全屋隔音,能看到整个海沧的豪华顶层大平层里,弥漫着一股肉类与油脂相撞的焦香。
天色已经暗淡下去,说好的午饭成了晚餐。
客厅一片昏暗,巨大的落地窗前,简沉陷进豆袋里,沐浴着天际线边缘的落日余晕,在昏黄的暮色中打盹。
霍无归心头倏然停了一拍。
十七年前的某个日落,阳光好像格外漫长。
少年和小孩躺进盛夏茂密的草丛,耳边蝉鸣不断,蜻蜓低飞,豆娘的蓝色尾影从眼前掠过。
风轻抚脸颊,青草的汁液钻进鼻腔,简沉举起手,让带着花粉与尘埃的风穿过指缝。
“明天我还来找你,还有后天。”少年向小孩许诺。
夏日傍晚的风瞬息万变,火烧云席卷而去,阴霾顿时遮天蔽日。
下一秒小孩衣衫褴褛和少年蜷缩在狭小屋内。
小孩苍白着脸,用决然的声音道:“阿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会送你一个生日礼物。”
夜幕吞噬了一切,银亮月光又从黑暗中爬起。
凤临河畔的小院里,右手鲜血淋漓、狰狞挛缩的青年手指扣着板机,与高大健壮的歹徒对峙。
“砰——”
子弹击穿夜幕,霍无归终于回过神来。
他垂下首,看着被日落笼罩的青年。
简沉的睫毛很长,遮盖着时常让人感到脆弱的眼睛。
鼻梁和额头迎着日落,泛出温暖的淡金色边缘。
嘴唇很薄,微微抿着。
他在梦境中似乎卸下了平日里的所有伪装。
那副温良恭俭、逆来顺受、勤恳老实的表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近乎与整个世界割裂,将一切拒之门外的疏离。
夜幕降临,最后一点温暖的光线也消失了,简沉仿佛被湿冷幽深的夜色吞没,单薄的背下意识蜷缩着,瑟缩而孤独。
霍无归站在厨房门口,背后是暖光的灯光,烤箱已经预热,炽热的红炙烤着牛排,美拉德反应的迷人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
酥皮在烤箱中隆起,那个餐刀刻画的小圆也慢慢膨胀鼓起,看起来温暖可爱。
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霍无归喉结微微滚动,向前迈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弯腰,将手臂从简沉颈后和膝下穿过。
他把简沉拉进了自己的世界。
“砰——”
门突然被打开了。
“霍无归!”陆霜冲进屋内,难得不顾形象地劈头盖脸一顿骂,“你胆子大了啊!敢金屋藏娇了是不是!杜晓天都跟我说了!”
陆霜气得眼睛发红:“你这半个月一直在分局里忙,唯一接触过的女人就是华宫KTV的公主对不对!”
她要是没去局里跑这一次都不知道,北桥分局早就传开了——
霍无归在华宫KTV为了套线索点了个公主,这合情合理。
但不合理的是,二队队长亲眼看见霍无归的手放在那公主雪白的不可说上,还亲耳听见那公主说摸了很久霍无归。
她的洁癖儿子会愿意摸陌生女人,会同意陌生女人摸他?
做梦!
更过分的是,连杜晓天都说,最近霍无归手机里突然多出了个备注叫豌豆公主的人。
这不是妥妥的家门不幸吗!
“不是,妈——”霍无归一愣,压低声音道,“你小声一点。”
他怀里的简沉眼皮微微动了动,似是被吵到了,懒洋洋地动了动唇。
陆霜在门口只能看见霍无归沉在黑暗中的背影,手里还公主抱了个人,气得拉高嗓门:
“你还说不是!爸爸妈妈给你的家教都喂狗了是不是!你居然敢跟公主谈恋爱!”
作者有话说:
妈妈骂得好,多骂几句我爱听!他就是要谈恋爱了没错!
以及,问:霍队在酥皮上画的是啥。
猜对有小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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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偷听
我喜欢简沉。
“阿姨……好。”瘦削的青年坐在沙发最左边, 略有尴尬地点了点头,表情一片空白。
素来表情管理满分,举止天衣无缝的简沉终于也有了无所适从的时候——
到底该笑脸相迎, 还是原地装死,又好像两者都有点不太对劲。
刚刚霍无归他妈到底看到了个什么画面?
刚刚自己睁开眼的时候到底为什么会在霍无归怀里?
霍无归他妈不会觉得自己图上了他家儿子的皇位, 打算妖言惑众、祸国殃民、秽乱朝纲、贪图家产吧?
最终, 再三纠结之下,简沉选择悄无声息挺直脊背, 收起下颌, 打开肩膀, 坐出了自大学军训以来最标准的坐姿。
“你好……小简法医。”陆霜局促地坐在沙发最右边, 瞥了一眼旁边的青年。
几分钟前, 她从霍无归口中得知了这个面容清俊、伤痕累累的年轻人究竟是谁。
和丈夫并肩驰骋商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杰出女企业家, 海沧知名阔太,此刻脑子里万马奔腾。
杀千刀的杜晓天!
这是哪门子公主!
这分明是自家儿子顶头上司、市局副局的公子!
霍无归能不能晋升说不定就是这位公子一句话的事!
沉默在一张沙发蔓延。
简沉和陆霜齐齐看向坐在中间的霍无归。
霍无归不食人间烟火、但凡沾染一点油烟都仿佛是种亵渎的千万豪宅里,一股微焦糊的肉香四溢——
“糊了!”
“糊了!”
“糊了”
烤箱时间结束的提示音如同救星般响起,三个人不约而同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厨房走去。
刚走出去没几步, 霍无归和陆女士双双回头, 盯着简沉。
“你坐下, 手还没好, 用不着你干活。”霍无归一把将简沉按回了沙发上, 巧妙地避开了他所有伤口,手落在他肩头。
“小简你坐你坐,把这当自己家。”陆霜同样局促地伸出手, 望着简沉病恹恹的表情, 犹豫再三, 悬在半空的手最终落在了霍无归身上,“死小子,长没长眼睛,怎么能让客人干活呢?”
简沉愣了愣,犹豫着试探道:“那,我——继续坐着?”
陆霜点点头,一把将自己带来的两个保温桶递到简沉面前:“这里是爪哇金丝燕的顶级官燕炖的甜羹,小简你先喝点,里面还放了林蛙油,对伤口愈合好的,尤其是烧伤,管用!”
“然后,再喝这个,花胶鸡汤,跑山老母鸡和正儿八经的金龙胶,八头的大花胶,滋补养生,多喝一点!”
正好平时炖了霍无归也不稀罕喝,陆霜像是逮着了个冤大头,一股脑把炖品塞给简沉。
说罢,陆霜不给简沉半点反应的时间,径直推着霍无归钻进了厨房,瞬间关上门,露出关切的表情:“跟妈说实话,这到底怎么回事!”
别的她不清楚,但她确定,自己儿子不光心高气傲,而且是个实打实的洁癖,轻易不会有外人出现在家里,更别提那是管弘深的儿子了。
霍无归这些年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管弘深的,她这个当妈妈的,比谁都清楚。
若简沉身上没点对霍无归特殊的意义,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刚刚看见的那些画面是为什么。
再看向霍无归眉头紧皱、欲言又止的神情,陆霜作为一个刑侦人员家属,凭借高超的推理能力,得出了结论。
这一切,只可能有一个答案——
“儿啊,小简法医是不是职场霸凌你?这是潜规则是不是?你受人欺负了怎么不跟妈妈说呢!”
不然霍无归的反应也太反常了,如果不是被迫,她只能相信是自家儿子脑子忙坏了。
陆霜双手扶住霍无归的肩膀,摇晃着自己的儿子,满眼怜惜和心疼。
但因为比霍无归低了近两个头的关系,这画面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和违和。
厨房里沉默了半晌。
霍无归额角憋出一根青筋,一字一句道:“他一个实习法医,靠什么潜规则我?我潜规则他还差不多。”
“额……”陆霜思索片刻,又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逻辑,“他爸爸是管局啊,你之前不就跟管局不合吗,你是不是怕管局影响你晋升啊?没事的阿叶,妈妈跟你说,咱们家虽然系统里没人,但我们有钱啊。”
霍无归深吸了一口气,对陆女士的脑洞感到无所适从,不得不咬牙一字一句道:“妈,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想追求他。”
“追求?”陆霜大惊失色,眯着眼睛,后退一步,满脸狐疑地打量霍无归。
尽管面前高出自己两个头、挺拔英俊的青年已经二十九岁,明年就要迈入三十大关,却至今一场恋爱都没谈过。
于是陆霜总有一种儿子延迟十八年的早恋终于开始的恐慌感,小心翼翼问:“你喜欢小简法医?”
“是的。”霍无归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很喜欢他,希望他成为我的家人。我对他做的一切,不管是做饭还是照顾他,一切都出于自愿,并非他逼迫我。”
“唉。”陆霜长叹了一口气,眉头紧拧,注视着霍无归。
霍无归顿时绷紧了脊背,在心中飞快揣摩起陆霜的心思。
多年的刑侦经验让他迅速想去见过的无数案例,光怪陆离的嫌疑人和近乎如出一辙的家庭悲剧从脑中闪过。
他瞬间作出了决断,正色道:“妈,我知道这个选择对不起你和爸爸对我多年的栽培,你们……还有我的生父生母应该很希望我可以结婚生子,让你们后继有人,让我也有一个正常而安定的生活,但我……”
“阿叶你说什么呢?”陆霜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向霍无归,“你怎么会这么想?不对……你这么想多久了?”
不会过去的三十年里霍无归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吧?
“这都什么年代了!我跟你说,别一副看老古董的眼神看我,我和你爸当初可是打算丁克的,真在乎这个我们早让你改姓席了好吗?”陆霜扶着额角,难得语气里毫无优雅可言,用一种略有陌生的眼神看向霍无归,“而叶警官和你的母亲,我相信他们也只希望你过得好,找到自己的人生挚爱。”
霍无归在巨大的震惊里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问道:“我以为你们领养我是……”
他始终以为,席知和陆霜领养自己,是因为两人没有办法生出属于自己的孩子。
整整十七年,他始终以为,给席家留下一个后代是自己被领养后应尽的义务。
就像福利院里每个被带走的孩子最终被赋予的使命一样。
陆霜盯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十七年前那个少年,还有更遥远的记忆里那个青年。
一模一样黑沉坚定的眼眸,一模一样挺拔坚毅的脊背,简直如出一辙。
他和他的父亲,几乎共享了完全一样的二十九年,完全一样的一张脸。
她踟蹰片刻,终于开口道:“二十九年前,我和你爸爸在边境线上做小生意,曾被一伙毒贩绑架。”
霍无归一愣,瞳孔紧缩,隐隐有种什么极为重要的话即将浮出水面的预感。
他没有打断陆霜,静静地等待陆霜继续说下去。
“毒贩逼迫我们为他们……穿越边境线。”
近三十年前的边境,无数错综复杂的原始雨林,大量蛇兽毒虫,还有蛰伏在雨林中伺机而动的各类罪犯。
一旦进入。就是万劫不复。
被边检抓住已经可以说是运气好了,真正运气差的,有些失足跌落悬崖,有些死在不知何处而来的暗枪流弹下,有些遭遇黑吃黑死无全尸,还有些什么都没开始做,仅仅是死于体内隐藏的胶囊破裂。
陆霜眼中隐含泪水,压抑着低声道:“叶警官,你的父亲,救了我们,但自己牺牲在了那片雨林中。”
“我和你爸爸,原本是想一辈子过自由自在的二人世界,直到十七年前,得知了你的遭遇。”
接下来的话陆霜并未说出口,只是轻声道:“你们真的长得一模一样,他牺牲那年,和你今年一样大。”
霍无归突然愣住了,虽然依旧肩背挺拔,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颤抖:“为什么从没告诉我这些。”
“我们怕你觉得爸爸妈妈不是真的爱你,觉得你是我们报恩的附属品。”陆霜轻轻拥抱了一下霍无归,儿子早已长大,不像童年时那样可以依偎在她怀中,但她还是下意识拍了拍霍无归的背,“不是那样的,我们一直很爱你,不因为任何事。”
霍无归顿时了,紧绷的肌肉悄无声息地放松,但依旧疑惑道:“那为什么您听见我喜欢简沉要叹气?”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真是造化弄人。”陆霜这问题问得小心翼翼,毕竟能把霍无归领养回家,当年的事她自然是清楚一些的,只是不清楚霍无归到底知道了多少。
霍无归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淡淡勾起嘴角道:“确实。我错过了他十七年,但还好,现在也不算晚。”
陆霜闻言眼神一愣,瞬间明白霍无归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已经知道简沉的身份了。
“叩叩——”敲门声突然响起,仅仅一门之隔,玻璃门外传来简沉的声音,“局里来电话了。”
霍无归一动不动。
陆霜也一动不动。
两个人眼神无声地交流:简沉到底听到了多少?
几秒后,霍无归收起被敲门声震碎的眼神,沉声道:“谁打的电话?说什么了?”
“李仲洋打过来的,打给你的,不好意思我擅自接了,死者遗传信息不在库里,只能缩小范围,是40-45岁左右的中年男性。”简沉一五一十汇报道。
“40-45岁中年男性?”霍无归拉开门,回头看了陆霜一眼,“妈,不好意思,你——”
陆霜连忙摆摆手,自觉扒拉开霍无归:“我懂我懂,你们警察的规矩我都懂,汤你俩记得喝,我先走了,绝对不听你们聊的半个字。”
说罢,她一个箭步冲进客厅,拎起自己的外套,在门口边穿鞋,边远远朝霍无归比了个口型:你自己加油-
北桥分局,刑侦队大会议室内。
会议室里奇迹般人手分了一小碗官燕和鸡汤,一大块惠灵顿牛排被打包带了过来,放在大长桌中央。
“杜晓天,汇报一下,目前为止查到哪些线索?”霍无归换了一身干净爽利的衣服,看了眼屏幕。
杜晓天一只眼睛恋恋不舍看着牛排,一只眼睛看向霍无归,站起身说明:“早上的车祸情况我们已经初步还原,但由于中桥路没有监控,而且当时天完全没亮,赵宁的行车记录仪也没能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有这一张画面拍到了那辆被别车的小皮卡和SUV的全貌。”
他说着,切换画面,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近乎全黑的图片。
简沉坐在会议室最末端,抬起手关了灯。
顿时,画面亮了起来,变清晰了一些,但清晰地极为有限——
几乎只有视频上的时间变清楚了,其余的部分依旧乌漆嘛黑,只有白色的车体占据了画面的大半
一片黑暗的会议室里,一众刑警顶着大屏幕,交头接耳分析。
“这能看出个屁啊,曝光曝过头了吧?”
“就是啊,根本就是黑的黑白的白,什么细节都看不出来啊?”
“要死啊,中桥路到底为什么没监控!他们哪个辖区的!”
趁所有人目光投向最前方,简沉悄悄朝桌上的牛排伸出了手。
霍无归早就切分好了,他伸手奔向了最中间最大、肉汁最丰富的那一块。
“等等,仔细看,这个画面里有一个很不正常的地方。”霍无归突然放大了图片,“这块奇怪的反光物体是什么?”
白色的车体被放大,黑漆漆的会议室突然被满屏白光照亮。
车身侧面,有块面积不小的反光物。
一瞬间,站在最前端的霍无归看见了最末端的简沉。
他盯着面前的牛排,酥皮顶端有个隆起的小圆点。
简沉心道,这是什么,是在还原牛的双排扣大衣吗?霍无归还有这样的恶趣味?
看见简沉勾起的嘴角,霍无归心想,他是看出来了那是颗豌豆吗?
“霍队,你能不能直说啊?”杨俭肋骨还没好,这次没办法举手了,一边小口喝着来自陆霜的官燕,一边提问。
霍无归冷冷扫了杨俭一眼:“我也不知道,现在立刻去查。”-
北桥分局门口。
霍无归长腿跨过机车,警灯红蓝变换的光线洒落在他脸上,坚毅的侧脸线条被勾勒得更为深邃。
简沉站在院子里,远远看着门口那辆宝马M1000RR,这是他来北桥分局报道那天,霍无归骑的车。
一如那天,他们站在北桥分局的院子里,望向彼此。
简沉恍惚想起这不过是不到半个月前发生过的事。
那天他们是怎么看待彼此来着?
霍无归应该是很讨厌他吧?
他还历历在目,那天的霍无归都说了些什么:
“怎么,没见过尸体?”
“你既然能从公大退学一次,应该也不介意再从警队离职一次。”
“你明天不用来了。”
“你可以回家跟你爸吃饭了。”
……
简沉眼神暗了暗,自嘲地想,那天霍无归可真是半句好话都没说过。
那天自己是怎么看他的?
一个会投胎、运气好的富二代。
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幸运儿。
一个永远无法理解自己的、规则至上、程序正义的领导。
可仅仅是过了半个月。
简沉在心头重新咀嚼了一遍,霍无归今天在厨房里和陆霜说过的话。
“我喜欢简沉。”
“我错过了他十七年,但还好,现在也不算晚。”
……
他说谎了,他并非那时候才站到厨房门口,而是早就接到了电话,却在走到厨房门口时犹豫了片刻。
最终,好奇战胜了道德,他趁霍无归陷入巨大的震惊无法自拔的时候,悄悄站在了门口。
“简沉?”霍无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他的发呆,“你在想什么呢,还不赶紧过来?”
简沉抬起头,黑沉的眸子眯了眯,霍无归立刻自觉关掉了车灯:“快过来,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简沉犹豫了一下,摇头婉拒,“我打个车就能回去了,不劳烦您大驾。”
其实……不知为何,在听过霍无归在厨房里那一通自我剖析和坦诚心扉之后,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像往常一样坐在霍无归的背后,紧紧攥着他的衣服,胸膛贴着霍无归的后背。
那些原本极为正常的事,在某个想法爬上心头之后,似乎瞬间变得奇怪了起来。
不远处的绚烂光影中,霍无归衣衫光洁笔挺,眉目清俊,看起来宛如完美无缺的杂志模特。
简沉心里有片刻局促和仓皇。
简沉想,都怪霍无归,如果不是他说那些话,自己绝对心无旁骛,毫无想法。
“想得美。”谁料,霍无归完完全全误解了他的意思,果断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肯定打个车兜一圈,趁我不注意喊司机回北桥分局。”
“然后法医室加班的那群人里,就会多出一个你!”霍无归斩钉截铁道。
简沉立刻摇头:“真的,我不是,霍队你误会了!我真的只是想自己回去!偶尔我也有不想蹭车的时候!”
虽然是价值百万的赛车级机车,但他真的偶尔也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时候。
霍无归“轰”得一声,拧开了油门。
机车发出轰鸣,绚烂的光影瞬间铺开。
简沉盯着霍无归精致流畅的车身,赞叹霍无归十分懂得什么叫恃靓行凶——
车上的人长腿窄腰,车子散发着精致涂装迷人的光线,在夜晚还带着炫目的反光。
不管是人还是车,乍一看看都让人移不开眼睛。
等等!
反光涂装!
某些东西在一瞬间从简沉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突然拔腿朝着霍无归飞奔而去:“霍队!霍无归!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找到那辆小皮卡了!”
霍无归一愣,迅速回头:“你说什么!你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知道怎么找到这辆车了!”简沉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加快语速道,“这种贴纸,大多出现在车友俱乐部中,其中大部分都是哑光的普通材质,而这辆小皮卡的贴纸,是会反光的材质。”
就是因为贴纸的强烈反光,才导致了赵宁的行车记录仪镜头过曝,拍到的画面几乎完全不可用。
“反光。”霍无归将这两个字咀嚼了一遍,顿时也反应了过来。
不是所有俱乐部都需要使用反光贴纸。
最大的可能性是这辆车经常需要夜间出行。
这辆小皮卡在中桥路的凌晨五点出现并非偶然。
“货运车!”两个人异口同声道。
如果是其他车型,或许还有赛车、改装车的可能性,但这一辆小皮卡。
那就只可能是某个特殊行业了。
生鲜肉制品因为需要流通进商超菜场,往往需要在凌晨时分就开始工作,这也注定了司机的出行时间永远是在天黑时,所以才会用到反光车贴。
“这辆车很可能是本市生鲜供应链的一环!”
霍无归立刻下车,朝着北桥分局拔腿跑去。
“杜晓天!立刻调查本市所有生鲜食品超市,还有所有屠宰场,以及货运司机俱乐部!”
找到那张反光贴纸属于哪一家司机俱乐部,就可以找到我那辆小皮卡!
“霍队,我突然想到一个地方!”简沉跟在霍无归背后,正要踏进分局,脑子里突然一闪而过一个念头,冷不丁道,“快上车,我指路!”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
下一章又可以一起下副本了。
第63章 鬼市
一对杀马特男同情侣。正确的,中肯的。
涂装炫目的机车在马路上疾驰, 风驰电掣间俨然开出了赛车般的气势。
伴随着晚高峰的车流,一路有无数路人掏出手机拍照。
“我靠!好快!这么着急是去捉奸吗?”
“这声音听着就好贵!”
“该不会又是哪家的富二代出来炫富吧,明天热搜会不会是某某阔少一路连闯十八个红灯逆行为爱冲锋?”
引擎轰鸣声划过街道, 靠近了路口。
在路人隐隐的期待中,霍无归在红绿灯前老老实实地停下了——
并非紧急任务, 霍无归没穿警服, 也没有打警灯,依旧需要遵守交通规则。
“老公, 这车好好看啊, 我们也买一台吧?”一个女生趁霍无归停车等红灯, 光明正大拍了张照。
随后, 女生悄悄拉着男朋友小声道, “以后你骑着它送我去学校, 再骑着它去律所上班,多帅啊!”
穿着西装的男人趾高气昂地抬眼,用审视的目光将机车全身上下扫了个遍,还顺带朝上面的简沉和霍无归露出了同样鄙夷的眼神。
前面开车那个,虽然头盔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但只穿了个看起来洗过不少次的黑T恤, 披了个破外套, 身高腿长, 一身肌肉明显又结实, 想都不用想,一看就是赚辛苦钱的体力劳动者。
背后那个就更不用说了,衣服松松垮垮, 趿拉个人字拖, 手上还缠着绷带, 连脖子和胳膊上都是到处是伤痕,显然是混街头还打不过别人的那种。
一对杀马特男同情侣。
正确的,中肯的,显而易见的。
“一台破改装车,开出来也不嫌丢人。”男人嫌弃地收回目光,叮嘱女朋友道,“怎么着你也快要是律所合伙人的老婆了,能不能有点品位,过完年我掏个首付,我俩供辆宝马X3不比这体面多了?”
霍无归耳朵十分敏锐地将男人的一字一句全部收进耳朵里,咬牙切齿地拧动油门——
在红绿灯结束的第一秒,箭一般飞驰而去,汇入车流中。
只在那对小情侣的视网膜里留下了一个醒目的宝马Logo。
“霍队,我再次真诚建议您,换一个爱好。”简沉坐在后座,被巨大后坐力带动,上半身猛地紧贴着霍无归的后背,庆幸头盔将两人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丢人丢得彻底。
海沧也不过是个人口三百万的城市,霍无归作为警察,拥有这样高调的爱好,早晚得被人拍下来发在短视频网站上。
但也幸亏海沧不算是个走在时尚前沿的城市,否则那个男人或许会发现,他正打算分期购买的那辆车,只够买霍无归一个车架。
“不换。”说罢,霍无归干净利落地转向,带着一阵晚风穿过隧道,在车流中敏捷地穿梭。
换了还拿什么忽悠简沉上自己后座,霍无归心道。
“过了这条隧道之后,不要上主路,左拐进狄马山。”简沉不明所以,权当霍无归快三十的人骨子里依然有颗男高的热血魂,转而紧盯着行驶路线提醒道。
霍无归言听计从,离开主干道,上了一条满是尘土的小路,脱离晚高峰的怀抱后,顺势停下了车,从身上脱下了外套,丢给简沉:“前面路上灰尘大,把你的手护好。”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照简沉这样折腾下去,花了快八位数找的医生还没到,他就能先把自己整感染了。
这人一天到晚就没少出过事,回头要不还是攒点老婆本专项基金好了。
“ ……”促狭的机车后座上,简沉对霍无归在想什么一无所知,点了点头,“好。前面路很颠,你注意一些,人生地不熟得很容易翻车。”
霍无归以为简沉在担心自己,淡淡应了声:“放心,有……又不是没练过,摔不着你,你现在可金贵得很。”
他本想说有专业课程,他这车技是上学开始就练过的,否则他的私车也不能充公成为警车,走遍了各大现场。
转念想起简沉始终对公大退学一事耿耿于怀,立刻吞了回去。
霍无归还在担心简沉的心情,谁料简沉冷不丁开口道:“可惜我手伤了,不然这段路还是我来开比较稳妥。”
语气是一贯的老实诚恳,不熟悉的人听了绝对会认为他是出于两人的安全考虑,真心实意地感到遗憾。
然而霍无归轻而易举地从他上扬的尾音里听出了隐约的轻快——
分明是在炫耀。
炫耀他对海沧那些阴暗角落熟门熟路。
霍无归挑眉道:“不就是狄马山鬼市,我还以为你要去哪 。”
狄马山位于海沧市郊,和缅甸紧邻,国境线横跨整座山脉,翻过几个悬崖,就是异国他乡。
这座山并没有旅游开发,也没有其他产业,但地理位置独特,山腰处有一整片平地,被划成了集市,山中还有几个村落,每个月都会在那里举办大集。
集市上各类点心、干货、蔬菜、鲜肉、衣服、套圈游戏,甚至牛犊羊羔、粮油种子应有尽有。
简沉一愣,语气收敛,从口中吐出了一个拖长的语气词:“啊——?”
这地方算得上是偏门,霍无归这种锦衣玉食的富二代,没事来这干嘛?
机车重新起步,在山路上依旧毫不减速,一路疾驰,尘土飞扬,霍无归嘴角半勾道:“来过,上山的路我熟。”
“这里离我爸的农场不远,我小时候每个月都来狄马山赶集,路还是我更熟一些。”简沉不忿地瞥着嘴角,在霍无归背后闷声闷气,小声嘟囔。
“……”霍无归不用回头都能想到简沉抿着唇、垂下眼眸的模样,刚想开口,话锋一转,呼出一口气道,“那还是你更熟一点,你来指路吧。”
机车沿着山路攀援而上,在一路碎石土坑中颠簸,简沉还算完好的那只手紧抓着霍无归精悍劲瘦的腰侧,声音被颠出了颤音:“沿着这条路一直开,不要走中间,那条路一直往前是个私人庄园,进不去,走前面左边的岔路会更平稳一些——”
随着土路逐渐延伸,城市的景色已经被远远抛在了身后,所有的车水马龙、流光溢彩都被漆黑的天幕所取代,失去了光污染的城市边缘一片漆黑。
枝繁叶茂的原始森林逐渐露出真实的面目,近乎恐怖的黑沉夜幕里,只有霍无归的车灯亮着。
“我要开远光了,你把眼睛闭上。”霍无归手指拨下去前顿了顿,波澜不惊地提醒道。
话音落下几秒后,远光灯打开,简沉立即自觉闭上了眼睛,免得一会盯久了又得老泪纵横,还戴着头盔没办法擦。
机车好像短暂停了一下,前面温暖结实的背突然一空,霍无归起了身,踩碎落叶的窸窸窣窣声音传来。
“别睁眼。”霍无归又叮嘱了一遍。
说罢,他又踏着落叶走了几步,紧接着是原始森林中不该出现的金属碰撞声,一片落叶被什么碾过,随即声音又停下了。
简沉闭着眼睛等了几秒,很快,车身一沉,挺拔的背又回到了身前,骨节分明的手朝后探去,顺理成章拉过简沉的左手,放在自己腰上:“扶稳,继续走了。”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简沉感到机车重新启动,随之车头转向,进了一个路口,却比想象中更平稳一些。
简沉闭着眼睛问道:“是今年汛期降雨量比去年小的关系吗,怎么感觉路变好走了?”
霍无归没说话,含糊地“唔”了一声。
虽然霍无归什么都没说,但简沉总觉得有些诡异,做好了被刺痛眼睛的准备,眯着眼,悄悄睁开了一条缝——
远光灯早就关了。
机车行驶在平整的水泥路面上,两侧路灯林立,照亮了整条路。
简沉顿时睁大了眼睛,朝着前方看去,一栋森林小屋出现在眼前。
确切来说应该是森林别墅,附带草坪、泳池、秋千、藤椅、野营桌等各式现代化物品。
藤蔓爬满木屋,却并没有原始的杂乱感,反而透露出修剪过的精致和得体,那显然是需要大量金钱的堆砌,才能人工造就的“原始感”。
这画面实在太过梦幻,如同电视剧中的浪漫剧情一样,主角闭上眼睛再睁开,就误入异世界、邂逅真爱,似乎前面就是主角遇见毕生挚爱的地方。
“这是哪?!”简沉在漫长的震惊结束后,终于开口问道。
“……”霍无归也没想到简沉会突然睁开眼,不得不犹豫着缓缓开口,“这就是……中间那条路上的私人庄园。”
“啊?”简沉嘴巴没来及闭上。
霍无归终于视死如归地坦白道:“这是我爸早年买下来的山头,我妈以前在边境线上跑生意,落了病根身体不好,喜欢安静的地方,所以小时候的寒暑假我们都住在山里。”
所以,管弘深的农场确实就在不远处没错,简沉也确实从小每个月都会来狄马山赶集没错。
但……霍无归就住在狄马山上,住了数年。
更重要的是,那座非请勿入、生人勿扰的私人庄园他可以如履平地般进去。
霍无归已经能想象到即将从简沉嘴里出现的明褒暗贬、冷嘲热讽,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果不其然,简沉看向路两侧的灯柱,幽幽道:“你这放早一百多年,是要挂路灯的知不知道。”
霍无归绷着脸,语气平静:“所以我喊你闭眼了。”
他就知道,不能让简沉发现这事。
刚刚还半遮半掩压着得意劲的人,这会已经像只淋了雨的猫,蔫了下去。
简沉恨不得把身前的霍无归拉下来,磨牙吮血:“万恶的资本主义!放我下去,我要去王局那里举报你!”
“那都是我爸靠勤劳致富所得的正当财产,你要举报我什么?”霍无归挑眉问。
机车绕过那栋童话故事般的林中别墅,在暖黄的灯光里,简沉思索了片刻,进行指控:“用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试图诱惑正直廉洁的同事走入堕落的陷阱!”
“这就叫诱惑了吗?”这反应正中霍无归下怀,他扬起眉梢,漫不经心道,“你想来住我可以找人来清扫一下,或者去住我那套顶楼平层也可以,有按摩浴缸和落地窗。”
“这才叫诱惑你走入堕落的陷阱。”霍无归总结道。
被资本主义富二代的厚颜无耻所震撼,简沉终于彻底选择偃旗息鼓-
机车出了庄园,路又颠簸了起来,失去了路灯,山林再次变得寂静可怖,摇曳的树影如同拉长的鬼影般,在风中发出呼啸。
“这次是真的开远光了,我身上没带眼药水,别睁眼。”霍无归再次提醒,“抱紧点,掉下去可不管你。”
简沉闭着双眼,在漆黑夜色中生怕霍无归一个不小心把自己颠下去。
又或者不是不小心,是自己前些日子不知道在哪里惹到了他,这人趁着月黑风高、天高皇帝远蓄意报复自己,于是非常自觉地紧搂着霍无归的腰。
微凉的胸膛贴上霍无归温热的后背,简沉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厨房温暖昏黄的光线里,霍无归说,“我很喜欢他,希望他成为我的家人。”
他愣了愣,紧扶霍无归腰际的手指微微松开,但很快又悄无声息,仿佛从未离开过一般,再次紧紧扣了上去。
不能掉下去,在这种地方摔了,真的会死,简沉想着,手指微微扣紧。
一路尘土飞扬,不知道车究竟在山里开了多久,天彻底黑下去的时候,霍无归终于停下了车:“到了。”
简沉睁开了眼睛——
山腰中间是一片巨大的开阔平地,土路四通八达,汇聚在这片平地中,点点星光联通在山脉中亮起,遥遥相隔,又交相呼应。
狄马山中距离城市最近的小村庄,骑摩托车抄近路下山都要两个小时,再上公路进城,一个往返至少七个小时,最偏远的甚至来回需要花费一整个白天。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角落,村民们选择了距离所有村庄距离最近的山谷,平整土地、开荒修路,自发形组成了每月一次的大集。
“天太晚了,大集已经散了,不然有一家稀豆粉做得特别好吃,我每次来都要吃个两碗!”简沉略有遗憾地望着空旷的平地,趁着夜幕的掩护,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微微后退一步。
虽然地面上还残留着各式各样的生活垃圾,但集市早就已经散去,这里又成了无人问津的角落。
霍无归看都不看,劈手拿过简沉手里的打火机,毫不留情塞进兜里:“我也吃过,不过你应该大老远带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白天的大集,对吧?”
只是一碗豆粉而已,城里也能吃到,左右不过是手工的农家野味更有特色罢了。
好像刚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掏打火机的人没有试图要回自己打火机,没收打火机的人也没问简沉掏打火机的理由。
“是鬼市。”简沉心虚地抬手看了眼表,若无其事道,“现在是晚上十二点,鬼市应该陆续要开始了。”
每个月的大集结束后,鬼市开场。
“虽然近几年,因为短视频的兴起,越来越多年轻人不顾路远还难走,死活要来凑热闹,鬼市已经变了样子。”简沉化身导游,十分地道地向霍无归介绍,“但最早的时候,它可是真正意义上的鬼市。”
短视频上拍到的那些卖烤肠、旧书、热红酒的年轻人,不过是鬼市的冰山一角。
十几年前,真正的鬼市上,有人贩卖毒/品,有人走私文物,有人贩卖人口,还有人就此消失在这里。
近几年,玩赛车、摩托车的飙车玩家看上了狄马山的山路后,鬼市更是热闹非凡,又增添了不少新的营生。
“我父亲农庄里,曾有个拉祜族的女帮工,三年前才十七岁,长得非常清秀,因为好奇,说什么也要来看看热闹,我们怎么劝都劝不住,趁大家不注意跑来了。”
简沉望着一片漆黑的平地,声音低了下去,叹息道:“后来她被发现在狄马山的一处背阴悬崖下,尸体沉在瀑布潭水中,四个月后,警方扫黄的时候才阴差阳错找到了她体内DNA的主人,但对方坚称自己发现她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说自己这是道德有问题,最多判个侮辱尸体罪。”
霍无归沉思片刻,瞳孔微动:“那个女生的汉语名,是不是叫李微?”
“是。”简沉点头,并不意外霍无归会知道这个名字,“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我爸应该还是你的顶头上司吧?”
那会的北桥分局,还不是王胜利说了算,管事的人还是管弘深。
那时候的霍无归,还只是副队。
“所以,那个让魏国都束手无策,不知道从何下手,最后不得不请外部专家顾问才成功定了强/奸而非侮辱尸体的案子——你就是那个外部顾问?”霍无归面露诧异地看向简沉。
他确实早已经知道,身旁这人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在局里从不抢任何人风头,但实际上业务能力一流、是让市局都看了眼馋的法医室未来中流砥柱。
不过……那年简沉应该才大四吧。
“是我,经过上面审批,我爸把案卷给了我,也趁所有人下班带我去局里看了尸体。”
管弘深出于谨慎对简沉保护得十分到位,哪怕是去局里都要避人耳目。
过去十七年,简沉大多数时间生活在庄园和学校里,从未接触外界,如果不是这样,或许早在很久以前,他就会死在波坤的疯狂复仇之下。
简沉并没有任何邀功的打算,淡淡道:“不是魏主任技术能力有问题,只是他不熟悉山里的环境,没意识到李微的阴/道内有一种只在狄马山南侧向阳处生长的真菌,这种真菌在无氧环境下存活时间极短,而巧合的是——嫌疑人的作案工具被感染了同一种真菌。”
这片平地正是狄马山的南侧向阳处。
距离西侧,李微尸体被发现的悬崖,徒步需要四十多分钟。
嫌疑人振振有词,始终坚持是李微失足跌落悬崖,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头,他看见李微年轻貌美,一时精虫上脑,做出了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的举动。
但按照他的说法,李微体内怎么可能出现这种真菌。
就算阴差阳错,她在南侧的山中解手,又阴差阳错,恰好以极小的概率,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感染了真菌,再阴差阳错,走到了人迹罕至的西侧悬崖,还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跌进了什么都没的深潭。
在这四个阴差阳错之后,等她走到西侧失足跌落的悬崖、又被发现时,菌也应该已经死亡了,根本不可能感染嫌疑人。
简沉语气平静地复述了一遍当年的案件,不知是和霍无归说话,还是自言自语道:“如果那天我拦住了她,将这里的混乱和恐怖说得更明白些,她本可以不用经历这一切。”
他眼睛垂下,在黑暗中明灭不定,让人看不出情绪。
霍无归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十年前,他住在狄马山入口的私人山庄里,跟着席知和陆爽,带着新鲜感,来到这里赶集的时候,简沉也跟着管弘深来过这里。
他们或许曾在一个摊位上吃过稀豆粉,或许也在一个摊位上玩过套圈,抚摸过同一个摊位上初生的小牛犊,也买过一样的向日葵种子带回家每日期待发芽。
三年前,他没日没夜、疲于奔命,想尽一切办法还李微清白的时候,简沉也在为了李微奔走。
简沉在所有法医下班后,趁着夜色踏进北桥分局法医室,完成尸检的时候,自己或许正在楼下,天花板的正下方,带着杜晓天开会、部署。
他们曾有无数机会相逢,可竟然每一次都失之交臂。
但还好,最终,简沉还是踏进了北桥分局的大门。
“这不是你的错。”霍无归低声道,“你协助警方破获那起案件之后,市局成立了专项小组,清理了和狄马山鬼市有关的所有旧案,整顿了鬼市,那之后到现在,三年了,再也没发生过类似案件。”
也正因此,看见那辆小皮卡车上的夜光贴纸,霍无归没能立刻联想到狄马山上。
要不是今年短视频重新带火了狄马山,山路又被飙车族占据,恐怕这山上的牛鬼蛇神早该在三年前销声匿迹。
两人说话的功夫,大概是时间到了,前方突然有大功率的射灯亮起,一辆改装过
的鬼火摩托车跃上平地——
车身上,赫然贴着一大块反光贴纸。
简沉猝不及防迎上刺眼灯光,尽管立刻眯起了眼睛,还是被照得眼底生疼。
“喏,拿去用。”一瓶眼药水被丢进简沉怀里,霍无归冷声道,“下次记得自己带。”
简沉疑惑地接过眼药水,想起不久前霍无归说的话。
“这次是真的开远光了,我身上没带眼药水,别睁眼。”霍无归当时还说,“抱紧点,掉下去可不管你。”
……所以这句话里,唯一真实的,可能只有“抱紧点”这三个字吧。
简沉心中暗忖。
“那边那俩!”不远处,声音突然响起,“新来的吗?怎么没有车贴?”
霍无归一怔,快速回头。
那辆鬼火的主人已经下了车,张扬的绿色鸡冠头在灯光下极为耀眼,朝着二人高声喊道:“怎么回事,懂不懂规矩,第一次来鬼市?老石没给你们发贴纸吗?”
“嗯。”霍无归脸色镇定自若,“你那边有吗,麻烦给我们一张。”
绿毛鸡冠头啐了一口痰:“新人就是麻烦。”
说罢,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大声嚷嚷道:“老石,带两张马戏团的贴纸过来,你怎么回事啊,有新人来也不提前把贴纸给人家。”
——马戏团?
霍无归和简沉同时回头,心脏狂跳地对视了一眼。
作者有话说:
霍队:计划通,被抱了一整路。
第64章 上瘾
陈哥……
什么东西?刚刚那个人说了什么?
“马戏团的贴纸?”简沉将这句话轻声重复了一遍, 确认自己真的没有听错哪怕半个字。
霍无归比他更快地冷静下来,抬高声音道:“我记得好像是发了的,我收到过一个快递, 但因为太轻了没在意,以为是记错了, 就扔了。”
“没事。”绿毛鸡冠头十分有大哥风范地豪爽道, “我让老石带——”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 绿毛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卡住, 随即脸色一变, 骂骂咧咧道:“什么?你说你今晚不来了?不来你怎么不早说!”
“哈?你女朋友肚子疼, 你要去照顾她?她总不能是几分钟前才开始疼的吧, 白天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说话的功夫, 四面八方的山路都逐渐忙碌了起来。
有人开着SUV从相对宽阔的路进山,后备箱盖一开,支棱起了小摊,喇叭里循环播放起了“大肠包大葱,浇汁臭豆腐”, 一看就是玩票的年轻人。
也有人开着私家车, 铺开小毯子, 故意打着极暗的手电, 在黑灯瞎火里摆满了做旧的古董字画。
不难猜到这是打算趁着月黑风高, 投机取巧,骗年轻人的。
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摊,卖古早傻瓜相机、算命、旧书、老粮票, 应有尽有。
射灯、台灯、手电、矿工灯、车灯, 各式各样的光线汇聚, 瞬间照亮了整片山间空地。
在这些刺眼灯光的照射映衬下,整个狄马山都变得更为沉寂了,周边黑得看不见半点光线,所有焦点都汇聚在了这座鬼市上。
“你是不是脑子坏了,现在都十二点多了,你喊老子再去找个司机?你睁开眼给我看看,我去哪找?”
绿毛在忙碌的人群中,绿毛无动于衷地站在中央,不顾自己是不是挡了别人的路,继续对着电话破口大骂。
“轰——”几辆机车从各个方向涌了过来,不约而同地都带着完全一样的反光车贴。
所有车,都是各式各样改装款的鬼火。
土得掉渣的彩色灯光,更土的排气管,还有骑手们让人一言难尽的穿搭和凑齐了一个色谱的发色。
霍无归心道,真该让之前路口那个看不起人的律师来看看,什么才是改装鬼火。
绿毛拿着手机,骂骂咧咧:“要不是你,今晚又能干票大的,现在好了,车队都来了,今晚只能是纯娱乐局,挂了,傻逼!卖你的肉去吧,活该你一辈子发不了财!”
说罢,绿毛似乎满肚子是火,狠狠挂了电话,将手机塞回了口袋里,连看简沉和霍无归的脸色都差了不少。
“怎么了,我听电话那头似乎老石遇到了什么事?”霍无归听完这通电话,悬着的心放下了不少,自然熟稔地攀谈道。
根据绿毛的机车来看,他们最初的推测没有错,小皮卡上的贴纸确实属于某个车友俱乐部——
但和最开始的推测不一样的是,这居然不是什么生鲜货运司机组建的车友会,而是一个机车俱乐部。
一辆小皮卡,怎么会贴着机车俱乐部的车贴。
“现在都十二点多了,你喊老子再去找个司机。”
“傻逼,卖你的肉去吧!”
听绿毛这两句话的意思,那个电话里的老石,或许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一个开皮卡车,送肉的司机。
他今晚无法出现,不是因为女朋友肚子疼,而是因为早上五点,开车载着一车遗体打算抛尸,却遭遇车祸,逃窜后才发现,丢失了一袋遗体。
“这个老石,好像在他们的俱乐部里,有某种特殊的地位或者说作用?”简沉跟在霍无归身后,低声道。
分发贴纸的是这个老石。
而其他人甚至不知道要来的新人长什么样子、从哪来,好像从没有过任何联系一样。
而且,听绿毛的描述,这个俱乐部好像并不是什么普通的爱好者聚会。
“干票大的。”
绿毛要干的那票大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最重要的是,这家机车俱乐部的名字,马戏团。
这究竟是喜欢花式表演的机车爱好者所带来的巧合,还是背后真的与正在潜逃的邵烨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通知分局。”霍无归面色不改,嘴唇翕动,用只有简沉能听见的声音传递信息,“让最近的辖区派出所出动,在所有抵达鬼市的出入口搜寻一辆看起来较新、没有结伴而行的鬼火。”
如果说,他们取代了一个新人的位置,那么就意味着,还有一个尚未抵达的新人。
一旦这个新人来了,霍无归和简沉的谎言不攻自破,一定要在新人抵达之前,悄无声息地将他拦住。
绿毛朝发动机车,如同炫技般穿过人群,来到了简沉和霍无归面前。
他身上穿着窄腿紧身的牛仔裤,配了标配豆豆鞋,还有带着硕大Logo却一眼假的爱马仕腰带,非常标准地打扮,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跟着短视频里的土味网红原样照搬的穿搭。
“你们今天运气好,哥几个本来有事带不了你们,现在没事了,哥带你纯玩。”绿毛一张口,满嘴令人作呕的烟味。
简沉皱了皱眉,刚想屏住呼吸,还是猝不及防被熏了个正着,随即猛地提起了精神。
“陈哥。”他的表情在瞬息间柔和下去,身体不易察觉地靠近霍无归,自然而然地换了称呼,语气放软,含着点嗓音道,“你闻到那味了么,勾得我痒得慌。”
简沉说话的时候,鬼火的头灯直直将他笼罩在炫目光线中。
经过改造的大灯,不断变换着红蓝粉三色的光束,简沉轻轻扭了扭身体,脊骨顿时没形般松散下去,半靠在霍无归身上。
磨蹭的功夫里,他为了方便用伤手穿脱,特意穿的大一号T恤直接掉了大半个肩膀,泛着薄薄粉色的脖颈和蝴蝶骨暴露在空气里。
绿毛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衣衫下,窄腰薄得和纸片一样,瘦削却并不干瘪,苍白的皮肤上有各式各样的剐蹭伤口。
“陈哥,你带糖了吗。”简沉喑哑着嗓音,半搂住霍无归,没骨头的蛇一样把所有重量交给对方。
霍无归瞬间了然简沉的意图,却无法抑制本能地深吸了一口气,喉结重重吞咽了一下,哑着嗓音道:“没有,都跟你说了该戒了,你死活不听,算了,走。”
说罢,他一回头,朝着绿毛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哥,不好意思啊,刚来,还没聊几句呢就让你见笑了,我先带这货解决一下,很快回来。”
他说是解决一下,但绿毛立刻心领神会,狎昵猥琐地眨眨眼:“去吧去吧,我在这帮你看着车,你们速战速决,往里走点,这林子黑得很,别和其他野鸳鸯撞上了,上次我带了个妞进去,刚要——”
绿毛还想说自己的糗事,简沉已经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扒着霍无归的衣服,嗓音越发柔软:“陈哥,快点,我难受。”
霍无归的手被他拉到胸口,紧贴着肋骨轻轻摩挲着,触感清晰地传递上指尖,简沉明明看起来近乎形销骨立,却奇迹般有着一层紧致肌肉。
那片苍白的皮肤分明是冰冷的,手下也分明是微硬的结实手感。
可落在眼里的人却带着极为暧昧的柔软,祈求般地等待某种施舍。
他身上沉积了难以消融的寒意,却又表现出极为炽烈的热切,矛盾得让人心跳暂停。
绿毛见状立刻摆手道:“快去吧快去吧,我懂这滋味怪难受的,来一炮就什么都过去了。”
他还没说完,霍无归已经一把抄起简沉,把人半抱着带进了小树林。
这画面如果在都市里,明明应该是极为惊世骇俗的,可在这深山鬼市里,居然没有任何人投来奇怪的注视。
躲进树林的瞬间,简沉直起了背,低声道:“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霍无归心头正被架在火上炙烤,那股火气似乎沿着心脏一路烧遍四肢百骸,烧得他头脑发热、嗓音低哑:“没有。”
简沉刚刚的表现,完全就是发作时的瘾君子。
四肢乏力得恰到好处,被光线照射的眼睛疯狂流泪,也正好和发作的样子完全一致,就连瘦削的身体和浑身的疤痕,都能和瘾君子免疫力低下、交叉使用注射器易感染艾滋的症状完美对应。
一个发作的瘾君子,急需某种东西的抚慰,既然没有被他想要的,那么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靠其他感官的刺激来解决了。
“嗯——”简沉像是要演给外面的人听一样,绵长地低吟了一声,紧接着快速道,“你闻到了没有,那个绿毛鸡冠头身上,有一股酸味。”
如果是普通人,最多会觉得这个人长期不洗澡,身上都酸了,或者是抽烟太多带来的口臭。
但一个法医和一个刑警的面前,这种酸味几乎无处遁形——
那是冰的酸味。
这个绿毛,是个瘾君子。
“闻到了。”霍无归别开眼睛,不去看简沉,拼命克制住心头那股火,踢了一脚草丛,制造出窸窣响声。
“现在怎么说?”简沉抬起头,看着霍无归问道。
月色迎面洒下,他额角因为刚刚的紧张而沾染了汗珠,眼底藏着尚未褪去的浅浅潮湿,在月色下明亮、清澈。
霍无归嗓音紧绷,生怕自己露出半点马脚,附在简沉耳边,灼热的吐吸打在简沉耳廓:“你说,按照这个情况看,他们的大生意到底是什么?”
绿毛鸡冠头在电话里,曾经对着小皮卡司机,那个老石怒斥过一句:“你活该赚不到大钱。”
简沉一愣——
有什么是大钱呢。
这座深山鬼市,虽然是个市集,但在三年前因为李微的案子被警方取缔之后,早就已经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市场。
虽然还是会有人在这里抛售赃物,也可能有些小打小闹的灰色交易,或者简单直接的皮肉生意,但总而言之都不过是几百几千,再多也不过就是几万块钱的往来。
有什么才能成为绿毛嘴里的“大钱”。
“该不会是……”简沉略有狐疑地揣测了一句,却不是很肯定自己的揣测。
霍无归眉毛紧皱,拧出刀锋般的弧度,眼底深邃:“狄马山紧邻国境线,不远处就是缅甸。”
只有这个生意才可能让他们一群人都赚到大钱。
否则的话,如果只是在鬼市上摆摊,赚个几百几千,哪怕是做点灰色生意,十几个机车骑手瓜分也不过就是每个人几块十钱。
这连上山一趟的有钱都不够,下山都是自己掏腰包的赔本买卖。
能够吸引这十几个人上山,还要铤而走险吸纳新成员的,必须是能够让他们赚到足够钞票的大买卖。
比如——
趁着夜色掩护,骑机车翻越国境线,从对面带着某种东西回来,再将它们贩卖出去。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他们需要一个皮卡车司机了。
当骑手们带着东西,从国境线对面回来、下了山,机车就会变得极为显眼,所有带来的东西都需要化零为整,聚集在皮卡车内,由司机统一带走,并且最终售卖出去。
这伙人,这个叫做马戏团的机车俱乐部,不是一个机车爱好者组成的车友会。
而是一群瘾君子。
“马戏团……”简沉立刻反应过来,“这背后我不相信没有邵烨的功劳。”
霍无归深深地注视着他,点头道:“我想这也不会是什么巧合,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我们该如何在今晚得到他们的信任。”
简沉沉默了片刻,摇头道:“不可能,他们在做的事毕竟是犯罪,再怎么蠢都不会第一时间相信两个陌生人,哪怕我刚刚的表演他完全相信,也绝对不敢立刻把大生意直接告诉我们。”
“谁说要他们用说的了。”霍无归目光坚定道,“我们要做的只是加入他们。”
要他们轻易说出自己的犯罪行径是一回事,但加入其中成为共犯就是另一件事,只有大家在同一条船上,成为利益共同体,才能真的获得信任。
“不行!这太危险了!”简沉当即压低声音,反驳道,“这不是儿戏!”
谁料,他们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了绿毛自投罗网的声音:“对了,我知道哪里能搞到糖——”
作者有话说:
默默开始准备王局下一次的骂人台词。
第65章 初吻
他在唇齿间搜寻。
“糖?”
霍无归和简沉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这深山老林里, 罪恶隐藏蛰伏的地方,糖怎么可能只是糖而已,那不过是个心照不宣的暗号。
绿毛看起来倒不像是外表那么愚蠢, 说完话依旧带着些怀疑,脚步没有停下。
落叶被踩碎, 窸窣声逐渐变大, 靠近耳边。
两人和绿毛之间只隔了一丛灌木,再走几步就将面对面撞上。
只要绿毛亲眼看见两人的状态, 就能立刻明白过来, 刚刚简沉只是在他面前演了一出戏。
简沉朝着鬼市的方向看了一眼, 受过伤的眼睛眯起, 下垂的睫毛过滤了从树叶缝隙漏出来的刺眼光线。
他的眼睛适应着深山夜幕中的黑沉, 和人声鼎沸的耀眼光线。
脚步声逐渐逼近, 简沉下意识将目光垂下,飞速扫过手机。
“霍队,已经通知了最近的辖区派出所,他们已经部署好了,在西边过来的路上确实拦截到了一辆没有贴标但是特征符合的摩托车。”简沉看了眼手机, 心下终于定了下来, 语气也稍稍轻松了一些, 抬头凑近霍无归耳语。
霍无归逆光站着, 肩头镀上了一层鬼市上各色大灯组成的银白光线, 眉目沉静肃杀。
简沉心跳陡然快了一拍,单薄的胸口略一起伏,清冷月色下, 树影遮掩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促狭。
“霍队, 配合一下。”简沉眉梢微微垂下, 嘴角抿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声音清澈中染上了些许低哑。
霍无归没有说话,黑沉的眸子却分明蕴藏了几分异样的神色。
“咔嚓——”
一根小树枝被绿毛踩断,简沉和霍无归同时脸色一变,头脑在这一瞬间变得格外清晰,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简沉迅速抬手将本就垂下一半的T恤狠狠一拉。
不过是半秒的眼神交汇,简沉抬头——
下一个瞬间,绿毛走到了两人身后。
树影剧烈摇晃,树下传来细碎的人声,呼吸急促而凌乱,清瘦的男人紧贴在霍无归胸膛里,两人唇齿在月色下依稀相交。
简沉几乎整个人都被树影和霍无归挡得严严实实,明明只露出了很少一部分肩头和胸口,却身形俊美瘦削,带着奇异的吸引力,绿毛一时竟然呆住了,重重吞咽了一下口水。
被惊扰的瞬间,霍无归抬手将简沉整个人囫囵罩在怀中,暴躁地回过头,目光中带着浓烈的占有欲,低吼道:“干什么!是你能看的吗就随便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绿毛边道歉边忍不住勾着脖子偷偷朝简沉的方向瞄去,“我就是想跟你说,你那谁要是着急的话,我知道哪儿能弄到你们想要的东西。”
他还什么都没来及看清,霍无归已经伸手把简沉死死扣进了怀里。
绿毛只能听见那团黑暗中有极轻的低喘。
“什么事都没有老子现在办的事着急!”霍无归紧皱着眉,俯身咬在简沉耳侧,“我们完事了自然会找你。”
绿毛识趣地后退几步,含含糊糊道:“实在对不住,我就是突然想到了,脑子一热,那你们慢慢忙,我先走了。”
简沉从霍无归肩头抬起眸子,眼下爬上微红,瞳孔漆黑潮湿,额角汗意涔涔。
绿毛顿时明白,这俩人是动真格的,迅速回头跑路。
黑暗深处,简沉松开了紧攥着的右手——
汗水、微红、潮湿、低喘,都是狠狠攥紧烧伤的手心,让疼痛顺着神经末梢,在一瞬间直抵中枢,硬生生逼出来的。
绿毛的脚步声逐渐从树林中消失,霍无归的手迟疑了几秒,最终松开简沉,嗓音里带着尚未褪去的暧昧,迅速拾起简沉的右手:“你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
“没事,又不是真的亲上了,借个位而已,都是工作。”简沉表情揶揄,明知道霍无归在说他的右手,却故作轻松地说起了那个借位的吻,“霍队脸皮这么薄,该不会老大不小还没谈过恋爱吧?”
简沉本意只是调侃霍无归两句,谁知道霍无归直白坦率道:“确实没有。怎么,你谈过很多?这位接触障碍症患者?”
都接触障碍了,想必简沉也没什么机会谈恋爱。
“……”简沉略一沉默,皱着眉转移话题,“那现在怎么办?”
绿毛显然不是像他外表那么无脑智障的角色,相反,或许那副造型不过是另一种形式上的伪装。
一个能够调度数十人走私团伙的小头目,想来也不会真的是个脑残。
那么他会走进树林,显然就是出于对两人的怀疑了。
对这种人来说,刚刚做戏做得再完美,哪怕他信了,心底也必然还留有些许怀疑。
“一会我跟绿毛说,我开车陪他去买糖。”霍无归一边说话,一边不忘记间或踢几下简沉背后的树,制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你对这座山应该很熟悉,一会让辖区的警察骑车,你看着定位器指路,在我们穿越边境线之前追上我。”
只要赶在二人真的穿越边境前把霍无归和绿毛一起抓走,有了证据,剩下的就好审了。
不管是这个马戏团机车俱乐部,还是那个开小皮卡的司机老石,无论背后藏着什么阴谋都将水落石出。
“定位器?”简沉有些疑惑,“哪来的定位器?”
霍无归伸出手指,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颗比纽扣电池还小一些的追踪定位器,丢进嘴里,含在了舌下,开口时丝毫没有影响到声音:“我走之前从局里拿的,一会车子开得快,可能会颠簸,这样安全一些。”
“我说你俩,怎么样了,一炮再怎么长也该打完了吧?”绿毛的声音又在外面响了起来,“再晚就来不及了,今晚还想买糖的话,我们要快点出发了。”
“来了,催什么催,老子没个两小时下不来!”霍无归粗着嗓子,将简沉捞进怀里,大步走出树丛,“还没尝到滋味呢,你就来扫兴,要是没好货我烧了你丫的车。”
他边说,还便恋恋不舍地扫过简沉的锁骨,那里被他留了一个明显的咬痕,看起来极为亲昵暧昧。
“放心,绝对是好货。”绿毛歪嘴一笑,煞有介事地伸出手,难得正式地打了个官腔,“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刀艾岩,你叫我刀哥就好,我是马戏团车友俱乐部的会长,其他的老石应该和你们介绍过,毕竟不清楚情况的话,你们也不可能到这来了。”
霍无归点了点头:“清楚,你可以直接说。”
刀是佤族常见的姓氏。
佤族男孩排行老大的,往往用艾字做开头,这绿毛和其他人一样穿得花花绿绿,让人觉得是从城里来图个新鲜劲的,实际上居然是个狄马山土生土长的佤族汉子。
虽然不知道所谓的老石到底都介绍过什么。
但是只要揣测一下也不难知道,能被这家车友俱乐部选中的人,十成十都接受过相关的暗示,清楚这家俱乐部里的水绝对不浅。
否则,绿毛怎么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朝两个陌生人提起买糖这样的事。
“是这样,我们今晚原本是打算从南边一个早年挖出来的天然排水沟边走线,到那边找到接头人收糖,谁知道老石这个傻逼突然放我们鸽子。”自称刀哥的绿毛开门见山道,“本来今晚活动是要取消了,但我刚刚看了看,你这车性能不错,今晚我就带你跑这一趟,算是庆祝你们入伙。”
如果是其他人的车,想单独翻山越岭有些困难,出来后没了老石的接应,也很难躲开警察的追捕。
但如果是霍无归那辆机车,就算警察逼到了眼前,恐怕都能顺利逃脱。
霍无归听着他这一套一套的行话,确认了刀艾岩这人果然不简单——
狄马山的环境极为复杂,只有极少数几个缺口能够穿越边境线,知道这路线已经不容易,更别提在对面还有自己的接头人了。
“我们一会可以单独出发,先跑个一趟试试水,也是当做对你们的考核。”绿毛瞥了一眼霍无归的机车,心中暗自盘算。
虽然今晚大生意是肯定做不起来了,但是带着这俩人跑一趟也不错。
这俩一看就是城里不知道哪来的傻子富二代,和他嗑药嗑昏头的男朋友,如果好用的话,以后不光多了一个运力,说不定上面还有人帮忙打通一些关节,这人脉,说什么都得好好抓紧。
霍无归看出了绿毛心里在打什么算盘,顺坡下驴,投其所好道:“可以,我陪你去一趟,我只要一点,剩下的都归你。”
他说着搂紧怀里的简沉,低头露出一个让自己都觉得油腻的眼神:“只要我家小豌豆开心就好,钱我出,其他的你们都拿去,你做什么不关我事,我也不会问。”
“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大情种,爽快人。”绿毛虽然看出这货是个恋爱脑,但没想到恋爱脑到了这种地步,激动地点了点头,“把车钥匙给我吧。”
霍无归一愣:“车钥匙?不是我自己开车跟着你吗?”
“你想得美,狄马山这环境这路线,你以为除了我还有几个人能熟门熟路,告诉你了我拿什么吃饭。再说了,你身上半点冰味都没有,你懂货吗你,见了那头的人你等着被宰?”绿毛指了指依旧站没站样,骨子里透出一股酥劲的简沉,“我开车,他跟我去。”
“既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路线,你小男朋友也能立刻吃上糖,还能顺便帮我们验货,这不是一箭三雕的大好事吗?”绿毛得意洋洋道。
他表情里依旧是那副土鳖透顶的憨憨傻傻,但话语里却没有半点商量的意思——今晚这趟,如果不把简沉和车子都当成人质抵在他手里,他绝对不放心带着霍无归这个一看就聪明的家伙出发。
一瞬间,简沉和霍无归愣在原地,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行!”
“好的。”
两个声音同时落地。
霍无归眉头紧皱,低声道:“身体要紧,你不适合再做这么剧烈的危险运动!”
“放心。”简沉语调依旧像没骨头一样维持着人设,眼神懒洋洋地望向霍无归,伸手一拉他衣领,将人猛地拉向自己。
柔软的唇落在了霍无归唇上,简沉半闭着眼睛,溢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绿毛看不见的口腔内,简沉的舌头灵活地在霍无归口腔内搜寻,卷住了一颗小小的物体——
亲吻转瞬即逝,月色下,两人分开时带出一缕银亮微光。
“阿叶,等我。”简沉微笑道。
第66章 阿叶
有几分是案子,几分是真心。
沉沉夜色如同跨越十七年时间的长河。
灼眼的白光从地狱深处飞驰而出, 霍无归的意识瞬间随之驶向九霄云外,被那个吻抽离出脑海。
他木然地勾起舌尖,顶了顶上颚。
柔软的触感和坚硬的小物体一起消失了。
所有的声音和感官戛然而止, 只剩下“阿叶”落在耳膜内,与那个吻桴鼓相应, 震耳欲聋。
追踪器没了!
霍无归设想过很多次, 该以怎样的方式与简沉敞开心扉,将一切摊开在阳光下。
他甚至一字一句琢磨过究竟要用怎样的措辞, 对着镜子演练过无数遍。
“小沉, 是我。”
“小沉, 好久不见。”
“小沉, 你还记得我吗。”
镜子里的人却好像总是太过冷漠沉郁, 甚至勾动唇角笑起来的时候还不如邵烨看起来和蔼可亲, 于是霍无归想,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生怕自己的态度不够诚恳,心思不够虔诚,亵渎了这漫长寻找和等待的十七年。
谁知道……越过酝酿多日的久别重逢, 直接迎来了唇齿相交的亲密接触。
还是为了案子。
霍无归心头一酸, 不由感到些许怅然若失。
简沉对自己, 到底是怎么看的呢, 刚刚那个吻里, 有几分是为了破案,又有几分是真心流露?
但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是现在。
霍无归一愣,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简沉并非有意选择在此刻道破一切, 而是被迫为之。
他在害怕自己之后将不再有机会说出这一切。
油门和方向被他人主宰, 在夜幕笼罩的原始雨林,朝着国境线的方向疾驰。
没有任何人有把握可以在这场赌命般的游戏里全身而退。
霍无归眼神顿时黯了下去。
简沉在他眼前轻启唇齿,舌尖勾着刚刚分开时带出的那一点银亮,抿了抿唇:“放心,阿叶,等我带好东西回来。”
那双一尘不染、近乎澄澈透明的眼眸,配上这个动作,不仅没有丝毫违和,反而给人一种勾魂摄魄般的惊人美感。
只有霍无归知道,他这是在调整追踪器的位置。
也只有霍无归知道,好东西并非任何肮脏龌龊的毒,而是通向公理与真相的证据。
简沉这个人的相貌说起来十分有趣。
他是寡淡的,并没有太多棱角和锋芒,眉眼均清冷修长,颌面、颧骨瘦伶伶的,没半点多余的肉,有些像电视剧里成婚三日就死了老婆、自己染上痨病的温润书生。
可就是这样一幅面孔,勾唇微笑的时候竟然有种无与伦比的气质。
令人从舌尖痒到心头,意识一路下滑,跌进不可言说的浮想中。
霍无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那张稚嫩、苍白、满是伤痕的脸出现在脑海中。
“阿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放心,阿叶,等我带好东西回来。”
他眼底泛红地直视简沉,心道,你总是要这样,抱着近乎决然的心离我而去吗。
霍无归心头热得几乎要涨开,满腔话语恨不得统统脱口而出,然而他什么都无法说,只有将骨节分明的手指拢上简沉脸颊,转瞬即逝的触碰跨越了十七年时光。
他张了张口,有太多话想说,最终却道:“毒还是戒了吧,别总整幺蛾子吓我。”
那些沉痛的思念,不必说出口了。
不管简沉在心里暗自做了什么决定都无所谓,只要他在,不管从任何地方,他都一定会将简沉带回来。
“好的。”简沉垂下眼,声音低沉,“这次之后就戒了。”
不是毒,是赌,这次也依然是拿命去赌。
“你们还要唧唧歪歪多久啊?”虽然有了姓名,但仿佛没有的绿毛不耐烦道,“眼神都拉丝了!这么想做,赶紧速战速决,回来随你们去哪胡搞。”
绿毛早就看好了。
那个姓陈的大高个,一看就能打得很,到时候万一想黑吃黑自己绝对干不过。
倒是他这个小男朋友,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不说,还是个瘾君子,好拿捏还不抗揍。
这大高个对小男朋友越是痴情,他反倒越是对这俩人放心。
“拿去。”霍无归目光在简沉身上转了一圈,把钥匙丢给了绿毛,“保护好我男朋友,不然出了事我跟你没完。”
“得嘞。”绿毛一把接过钥匙,摩拳擦掌地发动引擎,“这车!光听声音就牛逼!等着,我们去去就回!”-
漆黑的山林间,尘土飞扬,远光照射在车轮带起的尘土上,光线在丁达尔效应下有了实体,越发迷蒙。
如果这是电视剧,那应当是一副极为动人的画面。
但现实中,简沉在令人作呕的颠簸,和刺痛双眼的强烈光线中,死死瞪着眼睛,注视着光束覆盖的每一棵树。
得益于在山林和农场中成长的经历,在寻常人眼中完全一样的树木和道路,在他眼中都有独特的模样。
每棵树都有不同的生长环境。
迎风、背风、山峰、山谷、朝阳、背阴、靠近水源、远离水源、靠近人类群落、远离人类文明。
随后细枝末节的区别,都能改变一棵树的外表。
“树皮干裂脱落,严重缺水,叶片发黄,阳光照射不足,树冠朝西侧倾斜,树干同样朝西侧倾斜,树下有折断的白罗伞和闹马肝菌。”
简沉在心中默默记住看见的所有细节,眼角在头盔的遮掩下泛出生理性的泪。
狄马山北峰,拉班村!
简沉心头一动,迅速反应过来。拉班村位于狄马山最深处,全村均是佤族人,极为闭塞。
绿毛的名字,本就是佤族名!他是这里的村民!
拉班村因为特有的土产药材在外遭到大量仿制,数年前就村中设置了卡口,有村民把守,禁止任何人私自将任何可疑物品带进、带出村庄。
可以说,这是整个狄马山,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而偏偏,这里到国境线,最近的距离只有短短八百多米,对机车来说不过是一脚油门的功夫。
之前绿毛说“南边挖出来的天然排水沟”果然是骗人的。
甚至他说的时候连脑子都没过一下,话语中还带着逻辑错误。
“拉班。”
简沉完好的左手紧紧抓着车坐,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在屏幕上慌乱地戳了几下。
幸好头盔内置蓝牙耳机,可以悄无声息地将手机开启盲人模式,通过语音指引在背后摸索着打字。
但接下来的才是最为艰难的部分——
虽然口中隐藏了追踪器,但深山中的路并非直线,那些土路完全不存在于任何地图上。
只知道目的地远远不够,没有路线,霍无归就算看得见自己在哪也无从下手。
而偏偏,出了拉班村,从后山走,有至少七八条路可以通向不同的终点。
早年管弘深的农场曾经和海沧农科所合作,进行过一段时间狄马山土特产商业价值开发。
如果不是简沉陪着农科所的科研员进过山,听山民们提过这件事,恐怕连狄马山所在辖区的派出所都不一定能认全这些小路。
每一条路,都在密林深处,最宽不过两人,机车只能面前驶过,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悬崖、滑进溪流。
一旦走上一条,就会因为沿途的瀑布、断崖、巨石、拦腰倒下的参天古树而无法换路。
“不能走神。”简沉在心底反复默念,“不要眨眼,不要眨眼,一个细节都不能忘记!”
随着颠簸,他闷在头盔中的脸色越发苍白,眼眶已经盛不下泪水,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滚落下去,眼前水雾淋漓,全身皮肤都被涔涔冷汗浸透,衣服冰冷地贴在身上,随着摩托车疾驰带走身上的体温。
汗水顺着手臂滑向烧伤的手掌和小臂。
“唔……”简沉忍不住闷哼出声,几乎全身的汗都顺着皮肤洇出。
“这么难受?”绿毛从头盔中听见简沉在背后哼哼,显然是误会了,惊讶道,“你年纪轻轻,瘾不小啊?”
说罢,他自言自语道:“也是,你那男朋友一看就有钱得很,给你肯定都是纯度最高的。”
“那当然。陈哥对我好得没话说。”简沉忍住钻心的疼痛,眼睛一瞬不瞬,看着机车从一块巨石边掠过,发自内心道。
绿毛啧了一声:“那你们还来这山里买糖吃?我这可买不到那么好的货。”
一米左右的土坡。
一条小瀑布。
简沉在心底默念。
“那还不得怪臭条子?”与此同时,他声音含糊粘稠,仿佛依旧在昏沉中,“要不是他们去年抄了易先生的底,今年又端了他最后一个拆家,我至于来这山里受罪吗?”
“果真是有钱人。”绿毛羡慕的语气溢于言表,“易先生的糖可都是欧洲过来的,卖得一点也不便宜,赶得上林叔了。”
简沉呼吸悄无声息地停了一秒,绿毛果然知道的不少。
他提的人,是海沧警方三十年前抓捕失败的疑犯,近几年一直在缅甸神出鬼没。
这人又回来了?海沧警方怎么没听到半点风声?
简沉来不及细想,机车又一个颠簸,翻过一道突破,远光始终照射着前方。
如果是往常,简沉早已闭上眼睛,但此刻,他过度使用的眼睛充满血丝,大脑一片混沌,耳膜嗡嗡作响,却半秒也不敢错过。
一颗树皮完全脱落,树干焦黑的古树出现在眼前。!
“前几年,后山出过一件奇事,一颗几百年的古树被雷劈了,明明树皮都掉了,树干也黑了,偏偏还能长出新叶子,你说怪不怪?”
山民叼着刺鼻的手搓烟草,晦涩的方言夹杂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浮现在简沉脑海。
“后山,北,巨石,南,瀑布,土坡,雷劈……”简沉用最简短的文字将路线不断发给霍无归。
简沉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手指颤抖,狭长的眼注视着被远光打亮的参天密林。
再过几百米就要到国境线了。
如果霍无归再追不上来,车过了国境线,一切都将覆水难收!
道路的两侧,一边是悬崖,一边是一面数米高的瀑布,除了沿着这条路,绝无第二——
“轰!”
头顶传来机车轰鸣声。
月色在头顶皎皎升起,银亮水花四下飞溅,钢铁巨兽如同鬼影般出现在瀑布上空。
“阿叶!”简沉忍不住惊呼。
作者有话说:
空降小霍!
第67章 左右
小沉,跟我走
机车陡然出现, 径直从数米高的瀑布上方冲来。
简沉呼吸凝固,本就冷汗涔涔的胸背绷得生疼,一层虚汗浮在额头, 紧盯着划过月空的越野摩托。
霍无归正踏着瀑布而来。
水花四溅,潭水被落石搅动, 发出吵闹喧嚣的水声。
树影在疾风下摇摆, 干枯的叶片和树枝纷纷扬扬。
绿毛听见头顶的动静,猛一回头, 顿时忘了继续前进, 呆滞地半张着嘴仰头看天——
霍无归被一身漆黑骑行服包裹, 从头盔到车身近乎全黑, 勾勒出一身结实蓬勃却不显愚钝的精悍肌肉。
他没有穿任何带反光的夜间骑行服, 厚重浓郁的黑影冲破月光, 裹挟着浑身肃杀之气。
临近悬崖和瀑布最边缘时,机车前轮扎进水中,霍无归将油门拧死,上半身微微直立,凌空的瞬间, 双膝夹紧车身, 油门归位, 腰部前倾, 全身放松, 腾空而起。
下一秒,刺目光芒下和皎皎月光两面夹击下,车身劈开水波, 全貌展现在悬崖下的两人眼前。
“轰!”
夹杂着水花四溅的声音, 机车后轮率先落入水面, 借助水波散开了几米落差带来的巨大冲击。
简沉抬起头,瞳孔深处氤氲着朦胧水光,望向霍无归。
那一刻似乎时间陷入了停滞,他紧攥着瘦削的手,骨节发白,指骨近乎要穿透苍白如纸的皮肤。
“你来了。”简沉开口沙哑道。
绿毛满脸惊愕,还没来得及开口,霍无归骤然发动摩托,朝着绿毛径直袭来。
与公路赛机车相比,霍无归□□的越野摩托显然更适应雨林复杂的环境,转眼间已经抵达绿毛眼前。
绿毛回头的瞬间,惊讶扭曲的面孔与霍无归带来的水花四溅全都落进简沉模糊的视线中,又瞬间归于寂静。
“闭眼。”霍无归冷声道。
简沉眼神冷静,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紧闭双眼——
霍无归来了,他的任务结束了,眼睛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两道刺目光线相对打开,机车轰鸣,森林被打破平静,但简沉内心踏实下来。
“我改主意了,让我男朋友下车,我跟你去。”霍无归的声音划破夜色。
已经远离人群,不必再担心人多眼杂。
路线也已经暴露,离终点只差一步之遥,百米外就是在等待的接头人,再不将车拦下来,就真的拦不住了。
意识到不对的绿毛拧死油门,掉头逃窜,仓皇间只留下一句含糊不清的怒骂,听起来是佤族的方言。
然而车头不过窜出去一秒,霍无归早已预判了他的方向,钢铁巨兽轰鸣着,前轮将眼前所有阻拦的枝叶碎尸万段,一路尘土飞扬向前冲去。
一直存放在私人庄园的杜卡迪superbike,虽然价格不过绿毛身下那辆宝马M1000RR的一半,却有着近乎极致的越野性能。
极佳的制动系统和避震系统能够更好地适应山地,同时更大的功率也带来了更为恐怖的速度。
也正是因此,霍无归一骑绝尘,比任何辖区派来的支援更快赶到了现场。
钢铁与岩石相撞,火星在暗夜中溅起。
两辆重型机车一前一后,在山地上呼啸而过,霍无归看着后座上的简沉,毫不犹豫一把油门拧到底。
“抓紧我!”
钢铁巨兽相撞的瞬间,霍无归左手疾速伸出,简沉头也不回,将左手递给霍无归,两只交握的手青筋暴起,骨节从皮肤下凸显。
前后相抵的两辆机车与地面产生巨大摩擦,开始变形,不受控制地发出巨大噪音。
绿毛一脸惶恐,拼命加速,然而简沉已经在一秒内迅速转身,眼神里没有半点犹豫,一只手和霍无归紧紧相握,踏着绿毛的背霍然而起,将绿毛狠狠踢向仪表盘。
绿毛猝不及防受到攻击,车子顿时失去控制,原地向前蹿出,千钧一发之际,简沉腰腹紧绷,借力被霍无归拉进怀里。
杜卡迪瞬间减速,车头被撞得歪七扭八,面目全非,俨然已经报废。
巨大的惯性让前方的宝马完全失控,一头冲向左侧的沟壑,几秒后,机车落地的巨响才从谷底传来,火光瞬间自下而上闪烁。
狄马山的夜空泛出暖红色的光,整座雨林浸没在巨大的轰鸣和火光中,明明是一场浩劫,火光却绚烂无比。
原本,按照绿毛的计划,机车将借着下坡的势头从这道宽约两米的天然裂沟上方越过,平安落在缅甸境内,完成接头任务。
但事发突然,机车完全无法控制方向,他硬生生被霍无归撞进了深沟中。
简沉被霍无归紧揽在怀里,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向断崖,低声道:“怎么办?”
人和车都掉进了沟里,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前面就是国境线。”霍无归摘掉头盔,眼底视线凌厉,毫不留情,“先确认接头人身份。”
霍无归话音未落,视线中多出了一个人影,他猛地住了口。
他倏然抬头,凌厉的视线直勾勾看进夜色深处,借着沟底闪烁不定的火光,径直越过国境线,捕捉到对面那个身形——
瘦削的男人站在对面的雨林中,嘴角勾勒出挑衅的弧度。
“邵烨!”简沉摘下头盔的功夫,霍无归已经举起了枪。
邵烨这号人物,自然不可能是来和绿毛接头的。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绿毛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已经将今晚的情况汇报了上去。
如果绿毛的上峰是邵烨,那他他不可能猜不到所谓的陈哥和他的男朋友是谁。
可邵烨是为什么而来?!
“好久不见。”对面,传来一句轻飘飘的问候,邵烨斜斜靠着一棵树,双手插兜,似乎对霍无归的枪口毫不在意,一副优雅得体的轻佻模样。
他比谁都清楚,这颗子弹无法越过国境线。
“你来做什么。”简沉语调平静地质问对面的人。
他和霍无归站在裂沟前二十多米的地方,前方是宝马失控留下的凌乱车辙印。
越过那道两米多宽的沟壑,再往前二十米左右,就是邵烨。
左右不过五十米,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我草你们大爷!”沟底,冷不丁传来一声怒吼,“你们要叙旧能不能换个地方!先把老子拉上来再说!”
简沉心头一惊:“刀……绿毛?你没死?”
“什么绿毛!老子叫刀艾岩!不是——”绿毛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大喊,“我不管你们三个都是谁,快来个人把我拉上去啊!最好是……右边那位朋友。”
他现在算是想明白了,那两个稀奇古怪的富二代死基佬情侣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被他俩从左边拉上去,绝对要吃牢饭,还不如被右边那位拉上去,当个逃犯。
当时他跟上面汇报,上头怎么说来着?
“没事,这俩人我认识,一个普普通通的本地富二代而已。”那边那个自己面都没见过的老大,当时是这么说的。
富二代确实是富二代,但这哪里普普通通了!有普普通通的富二代用自己的命找刺激的吗!
而且……玩一把刺激毁掉一百多万,这刺激一般人还真玩不起。
“操!敢骗老子!”想通的绿毛咬牙切齿,“不管了!谁先把我拉上来!”
霍无归持枪瞄准邵烨。
邵烨双手插兜表情自在,眼神落在简沉身上。
简沉叹了一口气,走向了裂沟边,低头看了一眼——
沟大概十七八米深,沟底是一片碎石,熊熊火焰和破碎的机车躺在沟底。
绿毛涂满鬼画符的卫衣帽子,被勾在了沟边一棵小树根上,由于四肢没有着力点,他没有办法靠自己挣脱,但只要有人从上面搭把手,就立刻能拉他起来。
“等着,我拉你上来。”简沉蹲下身,在诡异的对峙中吗,慢条斯理道。
“砰!”
子弹击中简沉脚尖前2厘米的地面,地上赫然出现一个弹坑。
简沉立刻抬头,朝对面望去。
狙击手不知道隐藏在哪里,如同鬼魅般开出了这一枪。
他瞬间明白了邵烨的意图——
哪怕是邵烨,也不想当着刑警的面杀人,留下把柄。
但他也不想让绿毛活下去招供更多,最好的办法就是阻止任何人对他施以援手。
树断了,人摔死了,怪不了任何人。
“呸呸呸!操!你大爷!”子弹击中绿毛头顶,落下一阵灰尘,绿毛虽然嘴上狠狠咒骂,但人十分老实地一动都不敢动,只能大声叫嚷,“哥!那边的好汉哥哥,咱俩才是一伙的,你打条子啊,你打我做什么!”
“别怕,我拉你。”简沉见绿毛还算有分寸,心里有了底了,深吸一口气,继续迈出了一步。
“砰!”
子弹挑衅般落在简沉右脚印上。
简沉毫不犹豫地继续迈出一步。
“砰!”
勾着绿毛的树枝被一枪击中。
手腕粗的枝干瞬间被削去一半。
简沉闭上眼,定了定神,再睁眼时毫不犹豫俯身贴地,一个翻滚,在子弹射出前纵身一跃,跳下裂谷,左手一把拽过绿毛的帽子,右手抓住摇摇欲坠的树枝,向后发力,只来得及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藤蔓!”
对面的狙击手已然瞄准简沉后心,子弹从这里射入,将从心房射出。
然而他的老板却始终双手插兜,没有给出任何攻击信号。
电影慢镜头一般,简沉裹满纱布的右手猛然发力,随后,整个人拽着绿毛,将他向前一甩,紧接着放手一跃。
绿毛被狠狠一甩,脸直接撞向毫无落脚点的岩壁,龇牙咧嘴地抓紧了一根藤蔓。
随即,简沉飞身而至,一只手攀住悬崖借力,另一只手顺势抓住藤蔓。
承受了两个人重量的藤蔓不堪重负,直直往下掉落几米,在绿毛的惊叫声中停止了下落,左右摇摆起来。
“你做什么!”绿毛痛得呲牙咧嘴,怒视着岩壁上的血迹道,“都出血了!不对——我的脸怎么撞出了个血手印?”
简沉右手鲜血淋漓,瞥了眼飘忽不定的红外线瞄准点,喘着粗气沉声道:“不想死就别动,我在救你的命。”
只有这样才能让杀手无法确定自己瞄准了谁。
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他唯一想到让绿毛活下来的办法,就是拿自己的命豪赌一场。
赌邵烨不敢杀自己。
此时,两道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小沉!”霍无归飞身而至,向简沉递出一只手,“抓紧我!”
“小沉。”邵烨同样微笑道,“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小霍:学我说话,爬!
第68章 子弹
我会亲自写你的批捕申请书。
“卧槽!”
简沉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 抓着藤蔓的绿毛突然一滑,往下掉了一截。
简沉刚刚放松了片刻的右手迅速伸出,双腿夹紧藤蔓, 沉腰后仰,眼明手快地捞起绿毛。
霍无归半跪在崖边, 一手举枪, 看似目不斜视盯着邵烨,实则所有注意力全放在另一只手上:“简沉!”
多亏悬崖边一棵古树长得歪斜过来, 一大半树冠都垂在裂谷上方。
简沉此刻用完好的左手紧拽着古树垂下的藤蔓, 烧伤未愈的右手鲜血淋漓, 紧紧攥着着绿毛的衣领。
他衣衫早已乱了, 露出大片苍白皮肤, 冷汗密布, 手臂和脖颈上血管微微隆起,青筋在薄如纸张的皮肤上无处遁形。
“简沉,到我这里来。”邵烨口吻轻松道。
他很清楚,哪怕此刻他和霍无归的直线距离不过几米,但霍无归没有权利让一颗子弹跨过这条肉眼不可见的鸿沟
那造成的后果, 不是霍无归能担得起的。
霍无归紧皱着眉, 夜视能力超群的眼睛注视着邵烨, 余光却扫见简沉眉梢滚落一颗汗珠, 鲜血浸透了手上的纱布。
“小沉, 还记得我在医院曾经和你说过什么吗?”邵烨声音柔和,劝诱般落进夜色中。
简沉一愣。
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同样是月光皎洁, 邵烨站在病房窗口, 目光沉静, 意味不明道:“心理学上,有一种机制,叫做投射。”
“那三个月里,陪在你身边的人,究竟是阿叶,还是阿烨,你不妨再仔细想想。”
霍无归对这段对话一无所知。
简沉在裂谷中央,摇晃带来朦胧的光影,霍无归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他只能看清那双素来冷漠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眉头紧皱。
简沉下意识地想,果然,以霍无归的脾气,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将那天晚上的对话弄个水落石出吧。
“你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一下,魔术师真的是被一把生锈的匕首杀死的吗?”邵烨声音低沉,在简沉脑海里不断溅出片片涟漪。
简沉闭上眼睛,汗水顺着眼睑和睫毛不断落下。
“杀了他!”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起点,铺天盖地的昏暗袭来,裂谷瞬间斗转星移,两面岩壁化作冰冷的水泥墙壁,头顶的苍穹被黑影笼罩。
昏暗逼仄的房间里,血腥味扑面而来,脑后是呼啸而过却始终没有靠近的警笛声。
“小沉,动手啊!”
“杀了他,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少年握着刀片递给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
简沉记忆里只剩一片血色的炼狱。
“杀了他!快!”
少年的声音越发急促。
简沉攥紧了手中的藤蔓,亦如在记忆中攥紧了手中的刀片,尖锐的疼痛吞没了所有意识,霍无归在裂谷上方的声音被抛诸脑后,脑海里只剩下十七年前魔咒般的声声催促。
他记得自己举起了刀,随后鲜血奔涌,刀片落地,无声无息地砸进尘埃里。
“你会和我一起走进地狱。”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噩梦般如影随形,低声道,“别想逃。”
简沉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试图在梦境中看清少年那张脸——
朦胧月影下,他第一次看清,对面人的瞳孔里,是自己举着刀片的手。
凶器不是匕首,而是一把剃须刀片,握着刀片的,正是自己。
少年眉目硬挺,即便尚未走向成年,那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面容还是给人极为深重的肃杀之感。
简沉心中一凛——
到底是谁把刀递给了自己?
他下意识看向霍无归,无声无息地露出一个探寻的眼神。
“简沉。”邵烨瞥了他一眼,问,“你想起来了什么?”
他似乎笃定,简沉在刚刚几秒的出神里,想起了什么东西。
“邵烨。”霍无归冷静地出声,指节始终死死扣着扳机,瞄准邵烨。
简沉很清楚,以霍无归的经验和逻辑能力,仅仅是从刚刚邵烨的几个字里,就不难猜出邵烨在那天究竟说过些什么。
霍无归知道他被怀疑了吗?
霍无归会责怪自己的多疑吗?
“邵烨。”霍无归又说了一遍,“简沉伤得很严重,先让他上来再说。”
他甚至放缓了语气:“不管是上哪边。”
简沉悄无声息地抬头,目光越过浓稠夜色,落在霍无归紧皱的眉上。
他审问犯人的时候时常皱眉。
遇见棘手问题的时候也会皱眉。
生气的时候喜欢皱眉,怀疑的时候也喜欢皱眉。
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大部分时候也看起来极为严肃。
但刚刚,霍无归的皱眉,是因为什么呢?
他是真的心疼了。
以至于说出“不管是上哪边”这样的话。
沉重的黑暗包裹着简沉,他趁着夜色想起纺织厂卢洋旧居的那个夜晚。
那个晚上,他以为自己和霍无归是站在一个阵营,没拿到搜查令却背着王局结伴出来偷偷搜查,谁知道霍无归早就算好了卢洋没有产权,从头到尾只有自己像个笑话。
霍无归这人就是那样,看起来行事果断,但实际上骨子里却极为死板,无论何种情况都从未行差踏错半点。
但此刻,霍无归奉行的程序正义和原则都去了呢……能让他说出“不管是上哪边”这样的话。
“如果我去了那边。”简沉在藤蔓上调整了一下呼吸,淋漓的汗稍稍止住了一些,脑子清爽了不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北桥分局的法医简沉,海沧市局副局长管弘深的儿子,跟着逃去缅甸的重犯,跑了。
“知道。”霍无归哑声应答,“如果你上去了,我会亲自写你的批捕申请书。”
他顿了顿,目光一点点扫过简沉清冷的眉和挂着汗珠的睫毛,一字一句道:“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你活下去。”
简沉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哪怕是现在这样的情形,他都给人一种支离却挪不开眼的吸引力。
他就用那样沉默却炽热的眼神看着霍无归。
“霍无归。”简沉瞳孔一点点缩紧,仿佛在那几秒里做下了什么决定,“拉我上去。”
听见这句,被简沉提溜着的绿毛顿时反抗起来:“去那头!傻逼你放开我!上这边不是等着去蹲大牢吗!我不去!”
简沉嘲讽地勾唇道:“没听上面那位说吗,就算我去对面,他也会亲手把我抓到。”
“我就知道你们不对劲!我算是看明白了!”绿毛绝望又暴躁地破口大骂,“臭条子!你们两个臭条子!”
“骂他一个就行了,别骂我,我可不是警察。”简沉嘴上看似还有心情开玩笑,拎着绿毛衣领的手却微微颤抖,“我数三二一,你跟我晃过去,不然我把你丢进下面的火里!霍无归!准备好拉我们上去!”
看了一眼谷底的熊熊火焰和十来米的落差,绿毛老老实实闭了嘴。
坐牢总比现在立刻去世好多了。
“好。”霍无归动了动唇,眼睛依旧直视邵烨,丝毫没有松懈。
与此同时,邵烨插在兜里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如果不是霍无归眼力极好的话,根本无法看见。
“小心!”霍无归大吼。
与此同时,对面传来一声巨响
——砰!
子弹并没有朝着简沉射去,而是在摇晃中射向了绿毛的后肩。
若非摇晃,很可能这颗子弹会一击命中他的后脑。
“操——你——大——爷!”绿毛发出痛得撕心裂肺的嚎叫,疯了般挣扎起来。
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瞬间被打破,简沉闷哼一声,手臂在过度用力之后剧烈痉挛、颤抖,却始终没有放开蜷缩紧扣的手指。
被拎着的绿毛一眨眼,发觉视线变得血红,越发大声哭喊起来:“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疼死了老子了!操!”
完蛋了,视网膜都充血了,肯定是脑子里出血,要死了!绿毛绝望地想。
谁知道再一眨眼,朦胧的视线里,他终于发现,那血是一滴一滴,从自己头顶滴落的。
短短几秒的时间里,血已经从大颗大颗滚落,化作一条血线,几乎连贯地落在自己脸上。
那是简沉的血。
烧伤并未痊愈的右手已经血流成河。
“简沉!”霍无归怒吼,“上来!”
再不上来,简沉的手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救不回来了。
夜风吹过山林,卷起下方的阵阵热浪,远处红□□光闪烁,警笛声响起。
支援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简沉抬起眸子,望向上方霍无归肃穆紧绷的面孔,目光决然。
霍无归瞬间意识到,简沉要保住绿毛的命——
霍无归是警察,无法越过国境线朝邵烨开枪,可邵烨本就是通缉犯,债多不压身。
一旦绿毛和简沉分开,就会立刻被邵烨埋伏在暗处的狙击手一枪毙命。
绿毛是嫌犯,也是重要的证人,能够证明邵烨和缅甸毒贩之间的联系,以及背后更多不为人知的关节。
绿毛不能死。
“简沉。”霍无归俯身朝裂谷伸出手,“还记得王局说过什么吗,优先保护同事的生命安全。”
简沉摇了摇头,鲜血成串成串落下,顺着绿毛的脸,又落进谷底的熊熊烈焰中。
大火炙烤着他的鲜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瘦削苍白的青年依稀想起八年前,入学公大的那个夏天。
“霍无归,我们必须抓住邵烨。”简沉无声地唇语。
他原本也可以成为一名警察,他和所有警察一样清楚,今天放过邵烨,之后就会有无数警察冒着生命危险搜查追捕,甚至被邵烨和他的党羽危及生命。
霍无归冷冷望向夜色。
邵烨在逼他作出决定。
要么带走绿毛的尸体,要么将绿毛放去对面。
几秒后,霍无归深吸一口气,指节扣动扳机。
砰——!
子弹穿破夜色,跨越国境线,射向邵烨。
作者有话说:
小沉,惨啊。
第69章 美梦
我也喜欢你,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够了。
“霍无归!”简沉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虽然肉眼望去, 那只是一条不过两米宽的沟壑,但子弹穿过的却不仅仅是一条裂谷,而是一条肉眼不可见的分界线。
警用摩托的轰鸣声已近在咫尺, 血液的迅速流失中,简沉视线开始模糊, 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霍无归曾开出了这一枪。
这一枪要终结的根本不是邵烨的命,而是霍无归本该光明璀璨的仕途!
然而, 霍无归凌厉的视线紧紧盯着邵烨, 枪口却在射击的瞬间以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微微调转。
子弹擦着邵烨的脸颊, 带出一道浅浅血痕, 随后精准无误地射入他背后的树丛中——
“噗”
一个很微小的声音响起, 随后树叶细细簌簌, 有什么人发出了动静。
简沉顿时反应过来,那是子弹射进防弹衣的声音。
邵烨靠着那棵树,表情玩味,嘴角挑起,气定神闲的模样, 统统都是假的。
他不过是在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用以掩护自己背后, 藏在树丛中的狙击手罢了。
那个隐藏在暗处, 始终没有被发现的狙击手, 一直就在邵烨的背后。
所谓的灯下黑不过如此,当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邵烨吸引的时候,狙击手躲在暗处朝着绿毛射出了冷枪。
现在后方的支援已经赶到, 一旦狙击手暴露, 邵烨就失去了所有优势。
“如果我是你, 现在已经开始思考该怎么逃了。”狙击手暴露的瞬间,霍无归冷冷看着邵烨,放下枪,迅速俯身将手递给简沉,“简沉,拉住我!”
绿毛被甩了上来,无人问津地躺在地上哼哼唧唧。
霍无归紧攥着简沉的手,一把将人拉进怀中。
巡特警的远光灯照亮了山林。
直升机在头顶轰鸣,亮如白昼的光线中,霍无归满眼阴霾。
简沉双眼紧闭,在落入霍无归怀抱的瞬间陷入了昏迷,脸色透着一种毫无生机的苍白,甚至连苍白都已经算不上了,隐隐泛出灰败。
简沉沐浴在冰冷白光中,蜷缩在一片空白的脑海里,仿佛看见了一只豆娘在低空中飞舞,蓝色尾影如同一盏小灯,引诱着人追随而上。
他的意识追逐那只豆娘,空荡荡的世界里逐渐明媚温暖,绿意遍染,草长莺飞,夕阳倾泻而下。
小男孩和他并肩躺着,笑吟吟道:“明天我还来找你,还有后天,悄悄告诉你,你可以叫我阿夜。”
阿叶,还是阿夜,或者是阿烨,简沉在意识的边缘有些后悔——
当年怎么就没让那人把名字写下来呢-
“医生,他的手怎么样。”
医院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霍无归的声音冷冷响起。
翻译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递过去,对面很快回答:“伤口对植皮并没有太多影响,很快他的手就会有一个完美无缺的外观,但更严重的问题是部分神经受损,之后需要长期的康复治疗。”
“能治好,对吧?”霍无归又确认了一遍。
医生平静、沉稳地给出官方回答:“不能说肯定,但只要有时间和金钱,95%的机能都不会受影响。”
病床边,霍无归的眼神落在简沉熟睡的脸上,扫了一眼又看向医生:“100%可以吗,我有比你想象中更多的时间和金钱。”
翻译用极为尴尬的表情如实转述了这句话。
十七年真的太久了,幸好以后他会有更多时间。
霍无归下意识顶了顶颊侧,舌尖掠过尖锐的犬齿,隐约在脑海里回忆简沉柔软的唇齿和那个急促、短暂却在脑海里不断放大,以至于在想象中变得缠绵悱恻的吻。
“他是医生。”霍无归强调,“要拿手术刀的,我希望他能100%恢复手部机能。”
为生者谋权利,为死者鸣不平,法医也是医生,同样需要一双稳健的手。
“……”简沉的声音极低地传来,“别逼人家医生了,没有医生会和你说100%。”
多少也算半个同行,简沉在苏醒和沉睡的边缘模糊听见霍无归近乎刁难般的问题,连眼睛都还没睁开,下意识接话。
“你醒了?”霍无归一愣,迅速回头看了简沉一眼,拧着眉冷声道,“三天!你才出院三天就把自己又搞进去了。”
“绿毛……”简沉缓缓睁开眼,看向四周,嗓音嘶哑地问,“刀艾岩还好吗?”
“你昏迷了一天,醒来只知道问别人吗!”霍无归不满地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手伸到简沉额前,戳的动作却顺势化作抚摸,轻轻触碰了一下简沉的眉心,“不关心我吗?”
简沉轻轻挪了下手指,发现疼痛牵动四肢百骸,大脑瞬间被痛觉席卷,顿时嘴唇都懒得动一下,含糊道:“我相信你不会有事。”
眉目间满是诚恳和老实。
霍无归对他的敷衍心知肚明,但依旧十分好哄骗地放过了他:“挺好,福大命大,子弹只是射中浅表,已经清创好了,一会我去审问刀艾岩。”
说罢,他替简沉把床摇了起来:“欧洲来的医生已经到了,我们在讨论你的治疗方案,既然你醒了,就一起听吧。”
烧伤科的病房,冷气开得很足,明明是夏日,简沉还是冻得嘴唇发紫。
霍无归替他掖好被子,又在腿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毛毯。
“我还没转正,没医保……”简沉仰起头道。
“人家是欧洲来的,本来就用不了医保,钱我已经交了。”霍无归早就猜到简沉要说什么,打断他,扬了扬下颌,示意简沉看旁边,“瑞典来的烧伤科医生,施教授。”
简沉偏过头,暮色沉沉的窗边站着一个金发男人,他点头打了个招呼:“你好。”
他还有些疲倦,说话的声音很轻,霍无归转向旁边的翻译,介绍道:“有什么你可以跟翻译说,施教授只会说瑞典语,你住院治疗期间,翻译随时都在。”
学过专业英语又怎样,还不是得靠一天三万块的小语种口译,霍无归心道。
普通翻译倒是用不了这么贵,但会医学术语的交传翻译,给这个数都有价无市,最后还是得托席知和陆霜夫妻俩找关系。
“可能没人告诉过你,我大学辅修德语。”简沉睫毛垂下,小声道。
瑞典语从属于日耳曼语系,相较德语更为简单,虽然语法不通,但部分单词互通。
霍无归一愣——
十七年真的太久了,久到他好像对简沉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那开合的薄唇下多出一颗小小的痣,简沉说那是在农场度过童年时被鸡叨出来的。
那一定是一副极为生动有趣的画面,如果他能亲眼看看该多好。
那双眼睛变得沉静又坚定,那是持续了整整十七年的PTSD,接触障碍和噩梦缠身,带着重重压抑走到今天所造就的。
过去的无数个夜晚,简沉一定很需要一个安慰,如果他在简沉身边该多好。
他第一次从格斗场下来躲在洗手间干呕的时候是否有过无助。
第一次拿起手术刀,面对大体老师开始解剖的时候是否有过恐惧。
第一次翻开德语课本的时候是否被毫无规律的词性困扰过。
……
霍无归喉结滚了滚,陷入一阵沉默。
“Guten Abend.”简沉以为霍无归被自己秀到了,语气微微上扬。
他眯着眼冲医生微笑了一下,吐字清晰,“Ich kenne meine Situation,Du brauchst keine psychische Belastung, und es spielt keine Rolle, wenn du mich nicht heilen kannst.”
(晚上好,我清楚自己的情况,您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治不好也没有关系)
Doctor help Doctor,怎么说也得让瑞典来的医生看看不是每个人都像霍无归这样不讲理。
咱这还是有人明事理的,简沉心想。
谁料下一秒,医生就报了个数字,随后简短说了句话,简沉愣在了当场,一言不发。
翻译兢兢业业,但只看着霍无归道:“医生说,有这个数的话,可以保证100%恢复机能。”
说罢,医生和翻译都识趣地离开了。
霍无归眼底浮现出一点笑意:“听见了没,钱是这么用的。”
简沉尚在震惊中没有缓过来,慢吞吞道:“他说没说这是什么单位?”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相信我。”霍无归递给他一杯水,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医院,局里的事情魏国会分配给其他人。”
他甚至连钱的事情都不提,只说工作。
但那句相信背后到底有什么,不言而喻。
杯子被放在床头,霍无归的手微微发热,轻柔地替简沉理了理额前凌乱的碎发。
简沉很清楚,他叫的不是面前的自己,而是跨越十七年的某个童年玩伴。
他明明是那样雷厉风行、八风不动的一个人,可带着薄茧的手指居然也会那样柔软地落下,灼热透过眉心,渗透进脑海。
“我会尽快养好伤回到工作岗位,霍队。”简沉静静望着他,目光如同一汪死水,“作为下属,我从没有一刻怀疑过你。”
邵烨说的那些话,他确实一向只当是迷惑自己的烟雾弹。
至于脑海里那些奇怪混乱的回忆,简沉也心知肚明,那不过是PTSD对记忆造成的干扰罢了,他的大脑在病症的影响下,随时可能欺骗自己。
但霍无归还是从那句霍队里,听出了极为克制和压抑的疏离,愣住了。
简沉悄悄打量他的神色,知道以霍无归的敏锐,必然能察觉到自己语气里的暗示。
他叫自己小沉。
可自己叫他霍队。
“司机到了,我下去拿晚餐。”霍无归无声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表情恢复如常,背过身道,“别以为养伤就可以不工作,DNA结果和尸检报告都出来了,一会我让杨俭送来。”
又是正常的工作交流了。
霍无归拉开门,走廊里传来饭菜的香气,温暖的光线落在他身上,他肩背挺直,好像与这温情的时刻格格不入。
门关上了,简沉下意识追着那道随着门扇开合逐渐收束的光影。
可能是霍无归走了,屋子里又没了人气,简沉有些冷,缩进被窝里,眼窝有些酸涩,泛出极浅的水痕——
十七年,太久了,很多事情都变了。
他不仅失去了亲人、记忆和正常的生活,甚至还失去了健康。
“别怪我冷着你。”简沉喃喃道,“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若非昨晚,他害怕真的遇到什么危险,再也没机会跟霍无归说些什么,否则绝不会一时冲动。
简沉平静地躺在病床上,模糊地想,如果能永远留在进狄马山的那条路上也不错。
那间温暖的山间别墅。
重新买一辆被毁掉的越野摩托,下过雨的春天一起去林子里摘蘑菇,刮风的夏夜一起去鬼市吃烤串配啤酒,秋天去白天的大集买刚摘下的新鲜水果,冬天就窝在家里,看看老电影。
但那不过是朔夜星辰下织就的片刻梦境,这冷酷肃穆的现实世界中,霍无归该走向更好的人生。
“我也很喜欢你。”简沉闭上眼,雪白柔软的被子盖住半张脸,嘴唇在棉织物的遮掩下翕动。
他将没能宣之于口的后半句全数吞回腹内,侧过了身——我也喜欢你,但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够了
然而不过片刻的安静,床头就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不过一秒,门把手转动,霍无归箭步走到床前:“喂,杜晓天,什么事?”
那是他给工作电话设的铃声。
“你们昨晚发生冲突的谷底,发现一具女尸!和之前的菜市场碎尸鉴定为父女关系!”杜晓天在电话中急道。
作者有话说:
小霍听墙角不幸暴露。
明天日万!王局已经蓄势待发!
感谢在2023-01-26 23:51:17~2023-01-27 23:4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枔离 10瓶;匆匆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投降
他快忍不住向霍无归俯首帖耳了。
电话挂断, 病房安静了下去。
简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问道:“霍队,你刚刚……没走?”
尴尬氛围中, 霍无归放下手机开口:“我刚走出去几步路,想起来没拿手机, 就回来了。”
说罢, 他定定看着简沉,目光柔和:“放心, 我刚刚什么都没听到。”
霍无归微微俯身, 替简沉拉好了被子, 将他被遮盖住的口鼻露出, 又调整好床的高度,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细致入微,情绪上似乎毫无波澜。
简沉突然想起,他们见面的第一个晚上,自己也曾居高临下,对着霍无归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只不过那天, 霍无归说的是“不喜欢”。
自己真的听到了。
而今天, 他说的是“很喜欢”。
所以霍无归到底是听到了, 还是……没听到。
和简沉惯有的神情不同, 霍无归说这话的时候, 表情透出由内而外的诚挚,哪怕是翻遍微表情学和刑讯学教材,参考一切说谎的依据来看, 也找不出哪怕分毫破绽。
但简沉很清楚一件事, 如果霍无归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这句话根本就不应该出现。
于是,简沉又往被子里缩了缩,被子重新遮住他的口鼻,他瓮声瓮气道:“没听到就好,杜晓天那边怎么说?”
别再聊这个话题,简沉心道。
“碎尸案死者的指关节因为指纹磨损,无法从指纹识别出身份,谷底的女尸也被烧毁,同样无法判断身份,只能根据年龄和父权指数判断,CPI超过10000,基本确定是父女关系。”霍无归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顺着简沉的发问回答他。
还好,还好霍无归没有继续聊下去。
简沉悬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心房,但不知为何,霍无归真的放弃这个话题的时候,猛烈跳动的心脏虽然恢复平静,却又好像平静得有些过分了。
像是从嗓子眼急转直下,路过心房,却最终穿越横膈膜,一路裹挟着五脏六腑,不断坠落——
简沉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叫嚣着,继续,只要霍无归再说哪怕那么一句,只要他问一句,只要他眼神再温柔一些,他都会立刻举手投降,所有的伪装都会一败涂地。
他就快忍不住向霍无归俯首帖耳了。
“幸好保住了绿毛的命。”简沉垂下眼睛,掩饰自己的仓皇,再次往下缩了缩,连眼睛都被遮了大半,只露出来被睫毛盖住的一小部分,“这事他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霍无归伸手拨开简沉的被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微笑道:“你再往下缩,脚都快钻出去了。”
简沉挪了几次,虽然每次都不过几公分,但积少成多,头已经从枕头上离开了。
被霍无归揭穿这种幼稚的行为,简沉索性侧过头,决定装鸵鸟。
“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告诉你。”霍无归好笑地看简沉表演,“先听哪个?”
“好的。”简沉毫不犹豫道。
霍无归将他重新安顿回枕头上,嘴角浮出笑意:“刚刚收到你的诊断书,只是失血过多和伤口破裂,一会就能办出院,来换几次药就好。”
昨晚那极为震撼的画面,连他看了都觉得简沉这只右手怕是要废了。
谁知道医生的诊断只是原本还没愈合的烧伤在流弹擦伤、反复抓握的双重压力下失血过多,虽然情况严重,但多亏简沉恐怖的自愈能力,活生生睡了一整天,醒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就是前前后后得受不少罪罢了——
光是紧紧攥住粗糙藤曼、抵抗重力导致的擦伤就已经嵌入肉里,划出几条皮肉翻起的血痕,更别提拽着一个活生生的青年男子带来的肌肉拉伤。
手臂肌肉和手指的损伤程度表明,拉着绿毛和藤蔓的每一秒,他都在忍受着普通人一秒都无法忍受的剧痛。
而他足足忍到了救援到来。
这需要的不仅是对简沉的体型来说近乎奇迹的力量,更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意志力。
同时,为了防止瘢痕挛缩和增生、恢复神经损伤,之后的理疗和康复过程也需要反复伸展刚养好的皮肤,整个流程都极为痛苦。
“后续教授会提取你的表皮细胞做培养,三个月后,只要符合手术指征就可以植皮,指关节的神经损伤也是可逆的。”霍无归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遍,“前提是你不要再作死,积极配合治疗。”
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
虽然简沉并不在意疤痕的美丑,但挛缩和增生确实会导致表皮粘连,失去部分功能,神经损伤更是可能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演愈烈,最终影响他的工作。
“谢谢……”简沉老老实实地道谢,“我保证,以后无事不作死。”
“有事呢?”霍无归听出他话语里试图给自己留余地,横扫简沉一眼,直勾勾地问。
简沉不吱声了,犹豫半晌才小心翼翼道:“有事……有事找霍队。”
霍无归对这个答案显然非常满意,从容不迫,声音不带波澜,嘴角却微微勾起:“有这个觉悟很好,不过下面这件事你可能找不了我。”
“什么事?”简沉心下一沉,紧张地和霍无归对视。
连霍无归都解决不了的事情……这得是多棘手的事!
霍无归神情漠然,喉结滚动,严肃道:“王局刚刚得知了两个消息,第一,女尸被烧毁,第二,你并无大碍。”
简沉一愣,表情顿时爬满惊恐。
这消息,简直比自己的手再也治不好了听起来还可怕。
“咳——咳咳咳——”简沉吓得被自己的唾液呛到,边咳嗽边颤抖着举起两只手,咬牙问,“我都这样了,王局怎么忍心?”
他伤得轻一些的左手看起来还好些,至少能从零碎的纱布中看出手的原样,还保留了手的正常功能。
右手几乎被裹得面目全非,基本是只能做个摆设的程度了。
“王局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收拾一下,跟我走吧。”霍无归冷漠地发出了最后通牒,“王局原话,今天见不到你,就不下班了。”-
“霍无归!”王胜利拍着胸口咆哮,“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身为警察的意识了!”
“还有你,简沉!”他骂完霍无归,又转过头看着简沉,严肃道,“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个法医了?”
办公室里,霍无归推着轮椅,简沉缩着脖子坐在轮椅上。
一个面容坚毅,和王胜利四目相对,毫不退缩。
另一个病恹恹地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坚决不肯抬头。
王胜利看着霍无归黝黑的瞳孔和棱角分明的下颌,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好好解释一下,为什么脱离队伍自己先行动!再给我解释一下,你配枪里为什么少了一颗子弹!还有,给我解释一下,嫌疑人差点被你俩玩没命是怎么回事!最重要的是,烧毁被害人尸体是怎么回事!”
“报告王局!”霍无归站姿笔直,神色冷峻,语气四平八稳,“脱离队伍是为了及时救助同事,配枪里少了一颗子弹是为了及时救助同事,嫌疑人中枪是为了及时救助同事,火烧谷底也是为了及时救助同事。”
他说得似乎是句句没错。
价值四十几万的顶配越野摩托,速度、性能和安全性都比警队好太多,跑得快了一些,走了最短的直线,直接从瀑布跃下,没有绕路,比其他救援先抵达简沉面前,也无可厚非。
配枪里少的那颗子弹,是为了救简沉,同样无可厚非。
至于绿毛中枪,那确实也是无法避免的情况,毕竟那会又要盯着邵烨,还要看着简沉,时刻准备着接住简沉,实在没第三只眼睛顾上绿毛。
那场烧毁谷底的大火就更和自己没关系了,谁能想到为了从绿毛的车后座伤抢回简沉,撞向绿毛之后,他竟然连车带人掉进了谷底,油箱起火烧了谷底。
“……”王局被霍无归理直气壮的强盗逻辑气得直瞪眼,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霍无归脑门,“你被撞毁的两辆车,局里只能按警车的采购价报销,你也给我长长记性,以后不许脱离队伍!你的子弹打中的是一只野猪,猪跑进了对面的树林里,记住没有!”
骂归骂,自己手里的人,擦屁股的事情还得自己来干。
“记住了!”霍无归漆黑的瞳孔垂下,望着身前那颗毛茸茸的颅顶。
空调冷风吹过,简沉到霍无归胸前的发梢微微摇动,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
霍无归眼明手快从轮椅背后拿出毛毯,半蹲着将毛毯细细盖在简沉膝上,眼中幽暗火苗晃动,哑声道:“但对我来说,同事的生命安全永远比所有原则都重要。”
刚刚病房中的对话过后,霍无归的嘴里,简沉已经又变成了同事。
只是同事而已,一起出生入死,并肩而行的同事而已。
简沉咬着唇,别过脸,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看谁。
抬头是王局,低头是霍无归,看谁都有点不太对劲。
“还有你,简沉!你给我站起来!”王胜利从口袋里掏出烟,早有准备地拿出打火机,深吸一口后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葫芦里装得什么药,你伤的是手!坐什么轮椅!”
上次伤背,这次伤手,还连着伤两次。
王胜利简直快要被简沉折磨疯了,只能庆幸这回受伤的只有简沉一个,好歹还回来了个毫发无伤的霍无归。
“报告王局,医生说我身子虚。”简沉为了避免挨骂,已经到了什么都好意思厚着脸皮说出口的地步。
再说这也不算什么假话,最多不过是对简沉身体真实状况的一些艺术加工和放大而已。
他脸色苍白,嘴唇轻颤,一点空调风都把他吹得发抖,脆弱的眼睛立刻给出反应,双眼水雾模糊。
谁看了都得心生几分怜爱。
连霍无归这铁石心肠的家伙都小心翼翼,紧跟着嘘寒问暖,王胜利一时间举棋不定起来——
万一是真的连站都站不起来,自己这么训简沉,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一人一份检讨!”王胜利心中叹了口气,决定放过病号,面上却依然横眉冷对,“你的口述就行,霍无归负责誊写!不许作弊,我要录音和纸质双份!”
简沉抬头,和霍无归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神中确认今天的挨骂差不多到此为止了。
“行了,都给我滚吧,看见你俩就碍眼!”王胜利咳了声,挥手赶人,“被烧毁的那具尸体在解剖室,你们两个王八羔子记得去给人道歉!”
霍无归从善如流,不给王胜利任何反悔的机会,立刻推着简沉的轮椅出去了。
轮椅一路推到楼梯口,简沉自觉不给霍无归添麻烦,走下轮椅,迈开步子慢悠悠晃荡着下楼,霍无归拎着空荡荡的轮椅,跟在他背后下去了。
“不对啊!”办公室里的王胜利追悔莫及,幡然醒悟,“怎么有两个下楼的脚步声!”-
“对不起。”简沉站在解剖台旁,对着尸体真诚地鞠躬。
尸体才刚被发现没多久,运来北桥分局还没分配下去,依旧保持着最初的样子,没有被解剖化验。
焦黑的尸体蜷缩着,皮肤已经炭化,几块表皮组织因为搬运而被碰掉,露出内部猩红的皮下组织。
王胜利说是让俩人来道歉,话里话外分明是让暂时被停止工作的简沉来看一眼尸体的意思。
霍无归跟着简沉鞠了一躬,饱含歉意地沉声道:“是我们的错,等找到她的家人后,我——”
“等等!”简沉冷不丁出声,打断霍无归的话,“她被烧过不止一次!”
他说着,用左手指向尸体的头顶。
强光照射下,一块炭化皮肤脱落的头皮狰狞可怖,猩红的皮下组织也带着烧灼伤痕,诡异的白色从中显露。
“这是脑组织。”简沉呼出一口气,“她是被人打晕后扔在谷底,活活烧死的,之后,又在昨晚经历了第二场大火。”
作者有话说:
小沉实习转正报告:积累了和王局斗智斗勇的丰富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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