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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牙齿

    她曾被父母深爱过。

    “烧了两次?”霍无归一边观察尸体, 一边问。

    尸体身上的衣物、头发等易燃的部分早已消失殆尽,唯一留下的饰品是手腕上一对手镯。

    至于身体,大火让尸体只剩下黢黑的皮肤, 关节和皮肤紧紧蜷缩,整个人缩水成了小小一个, 如同炭雕一样, 根本看不出任何轮廓。

    简沉不疾不徐,用左手捏着手术刀拨开尸体手臂上的皮肤, 让里面隐约可见的皮下组织彻底暴露出来。

    猩红的皮下组织看起来狰狞可怖, 和一片漆黑的尸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一个鲜活的生命, 就这样被层层炭化包裹, 变得令人望而生畏。

    “你看这块组织。”简沉将那块炭化的皮肤规规矩矩地放在尸体旁边, 轻声道, “正常情况下,严重烧焦的尸体在搬动过程中很容易造成炭化表皮的脱落,里面露出的皮下组织应该和这里一样是猩红的。”

    “但这具尸体原本暴露出来的皮下组织却很反常。”简沉放下手术刀,左手虚虚地指向那块早就脱落的头皮,似乎是还不太适应使用左手, “她的头皮和其他几处表皮脱落处, 露出的皮下组织都有烧伤痕迹。”

    那些黑色炭化皮肤包围着的猩红, 形成极为强烈、令人作呕的视觉反差, 上面爬满了诡异的水泡、挛缩和瘢痕, 明显也曾被火焰灼烧过,只是还没来得及炭化。

    霍无归立刻反应过来:“也就是说,这名死者第一次被烧死后, 表皮因为炭化收缩脱落了几块, 在昨晚的第二次火烧中, 这些脱落出来的皮下组织又遭到了第二次烧灼,形成了现在的样子?”

    “没错,你看,这具尸体的姿态呈现斗拳状。”简沉眼神落在蜷缩着的女尸上,耐心解释,“这是标准的生前烧死的姿态,说明第一次烧灼时,她还有生活反应。”

    霍无归眉心紧锁,戴上手套,用止血钳夹下一块炭化的皮肤:“看这个炭化程度,尸体被烧得很惨烈,第一次的火势应该也小不到哪里去。”

    简沉点了点头,瞬间明白过来霍无归的意思:“确实,只要火势够大,尸体软组织猛烈受热,迅速蜷缩,也会呈现出同样的姿态。”

    霍无归毕竟从警多年,出过的现场多,见识过的死亡方式也多,一语道破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斗拳姿势虽然可以用作活活烧死还是死后焚尸的判断依据之一,却不能作为决定性证据。

    只要火势够大,死后一样可以形成这种姿势。

    “所以,最关键的还是气管。”简沉低声道。

    话音落下,简沉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和霍无归在解剖室独处许久了。

    他们现在到底应该算是什么关系……

    幸好还有工作,否则此刻和霍无归独处,总让简沉想起刚刚医院里,霍无归到底听没听见自己的喃喃自语。

    他又看了一眼尸体,决定保持这个工作的氛围,千万不能让气氛有半点走偏,于是谨慎道:“如果第一案发现场就是谷底的话,环境开放,不存在一氧化碳中毒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只要看尸体的气管中有没有烟灰就知道真相了。”

    如果气管中没有烟灰,那么就只有两种情况——

    要么是在密闭狭小的环境中起火,尚未被烧死就已经大量吸入烟灰粉末,死于一氧化碳中毒,最后才被转移到了谷底。

    要么就是先被杀死再被烧毁。

    反之,如果气管中有烟灰,就能确凿地证明,火在死者生前就已经点燃。

    “不论如何,她都经历了无法想象的非人遭遇。”简沉看着焦黑蜷缩的尸体,低声道。

    “咕——”

    简沉还在说话的功夫,法医室里不轻不重地响起尴尬的声音。

    简沉小心翼翼地捂住胃,偷瞄了霍无归一眼,发觉霍无归神色如常,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从医院醒来的时候是饭点,还没来得及吃饭就被霍无归拉来局里聆听王局的圣谕,现在一转眼已经十点多了,隔壁法医室的灯早就熄灭了。

    北桥分局四下一片漆黑,楼道里寂静万分,只有冰冻柜的压缩机和通风系统发出宁静但稳定的轰鸣声。

    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地面上。

    文学作品中,少女的尸体,皎洁的月色,时常是某种极致疯癫的浪漫象征。

    但现实中,冷白月光洒落在焦黑的尸体上,简沉和霍无归不约而同地咬了咬牙。

    这对父女的死状,竟然一时之间让人分不出究竟是谁更惨一些。

    父亲不知为何化作了块块血肉,甚至最小的部分只能用“粒”这个单位来形容,更有甚者,竟然还有一部分遗体在嫌疑人逃窜的路上遗失,被别有用心的肉贩捡走,紧接着被无辜的市民从菜市场买走。

    而他的女儿不仅被人打晕,丢进火中活生生烧死,还在死后遭到了第二次焚烧,尸体几乎面目全非,如果不是现代科技的力量,通过基因追根溯源,以传统刑侦的手段,甚至无法判断出他们之间存在父女关系。

    明明汇聚在同一个解剖室里,明明在同一个冰柜中保存,近在咫尺,却已经各自天涯。

    “今天还有法医在吗?”简沉下意识攥了下掌心,悄悄用左手拿起手术刀。

    生命的离开已然无可挽回,但作为刑警和法医,他们能做的就是在逝者离去后用自己的方式给他们找回正义和真相,让他们早日灵魂安眠,而非在这冰冷苍白的冷柜中以这样的形式相见。

    手术刀悄悄打算落下。

    刚刚还看着尸体的霍无归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迅速回过头,皱眉描摹简沉指尖的动作:“你想干什么?”

    简沉立刻意识到答应过霍无归好好养伤,迅速松开了指节,小心道:“没做什么,这不是……都十点多了,怕法医室没有人了吗。我保证不作死,霍队你放心。”

    毕竟,现在霍无归才是自己这双手的金主——

    简沉活了二十六年,给自己这双手花过钱,最多不过是一把十五块钱的指甲刀,和几块钱一大瓶的凡士林。

    而霍无归,短短几天,就为这双手花了一个天文数字。

    如果这双手有冠名权,那简沉愿意现在给它冠上叶姓,替霍无归名归叶家族谱。

    “破案也不急于这一时。”霍无归语重心长,将简沉的手术刀没收,“你晚饭还没吃。”

    简沉一愣,垂下头回避霍无归的视线——

    这人装得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谁知道其实听得清清楚楚。

    “还是王局喊你来挨骂的时间早了点。”霍无归叹了口气,“再晚个几分钟你就能吃上了,特意从山里弄的乌鸡,加了红景天黄芪和藏红花,炖了一下午,对伤口愈合很管用。”

    下午让营养师准备的营养餐没来及吃上,已经当做孝心,让司机送去席知公司了。

    换来席知一句果然儿子大了知道疼爹了,也没追究自己好端端的,儿子为什么突发奇想送促进伤口愈合的药膳过来。

    现在营养师早就下了班,乌鸡也没了,不能再做一份,霍无归略一思索,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喂,赵哥,来两份鳗鱼饭,再来一份牛排煎透,其他的你看着办。”

    伤恢复需要摄取大量蛋白质,日料口味又清淡,简沉上次也吃了不少,看起来是很满意,总而言之,霍无归想来想去都觉得十分合适。

    “霍无归,你真把我当大牌档了吗!我打烊了!”电话那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似乎是日料店已经打算收工,正在收拾后厨。

    霍无归面不改色道:“辛苦哥了,我爸最近包了个山庄,下个月带你去看看,以后食材可以独家给你供,趁还没收工帮我做份宵夜谢谢,不要辣,不要生食,哦对了,还有什么促进伤口愈合的东西,都做上,一会我让我家司机来拿。”

    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钞能力是永远的绝杀技。

    “伤口?不要辣?”电话那头发出诡异且暧昧的笑声,“霍无归啊霍无归,你二十九年不开荤,一谈恋爱就玩这么大?哥可真是小看你了啊!等着,一会做好跟你说。”

    霍无归:“……”

    竖着耳朵偷听的简沉:“……”

    电话那头还在喋喋不休:“就你那个豌豆公主小男朋友,一看就细胳膊细腿不禁折腾,你可悠着点吧,今天店里有澳洲黑金鲍,给你的小豌豆蒸了炖蛋吧。”

    说罢,赵哥自言自语地骂了句:“就这个暴殄天物的吃法,我怕是死了要下厨师界的十八层地狱。”

    “你想多了,挂了。”霍无归毫不留情,根本不打算多听一会昔日高端日料师傅转职大排档盒饭厨师的心路历程。

    挂断电话,他淡定瞥了简沉一眼:“你去值班室睡会,外卖到了我叫你,吃完回去休息,尸体明早等法医室上班了再解剖,你旁观。”-

    “外卖到了。”简沉睡得迷迷糊糊,被霍无归一条消息给震醒,迷迷糊糊地摸着手机,愣了半天终于想起,霍无归是喊自己去吃饭。

    二楼霍无归办公室里,外卖盒子一字排开。

    新鲜的蔬菜、魔芋和玉子烧煮成一份关东煮,和街边小摊的完全不同,汤底散发着浓郁的高汤鲜香。

    鳗鱼饭光泽闪亮,几粒芝麻勾起食欲,让人垂涎欲滴。

    和牛煎烤制成的牛排,轻轻一挤就能迸射出丰富的汁水。

    鲍鱼炖蛋极为奢侈地用了刺身里都罕见的高端货。

    “霍队!”门外,冷不丁传来李仲洋的敲门声,拿着报告的青年不请而来,推开门冷在当场,“天,这是给我的加班福利吗?我正好饿了!”

    “不是。”霍无归毫不犹豫,将那份关东煮递过去,“你吃这个,剩下是给简沉的病号饭。”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谁听了都不好意思和一个病号抢吃的。

    木鱼花吊的高汤,煮了海带、笋尖、鲜虾,都是发物,简沉本来就不能吃。

    李仲洋自认为是瓜分了病号的伙食,感恩戴德地捧着碗,边吃边说:“霍队,女尸的□□分析出来了。”

    “我来了。”与此同时,简沉恰好打开了霍无归办公室门,睡眼惺所地揉了揉眼睛,“小洋,你怎么还在局里?”

    六一九案结束以后,警队轮休,这几天局里人丁都不是很多,简沉还以为偌大的北桥分局只剩他和霍无归两个人了。

    “简法医,你来了就一起听,女尸的DNA和□□成分报告都出来了。”李仲洋咬了一大口笋尖,咀嚼得嘎吱作响,“就是看了……还让人怪难受的。”

    简沉身体虚弱,刚刚睡醒的声音还是低哑的,听起来有些懒洋洋的:“你说,我听着。”

    霍无归瞥了眼李仲洋,觉得或许是自己出问题了,明明只是平平无奇一句话,为什么李仲洋毫无反应,落进自己的耳朵里,却总觉得简沉话语里带这些旖旎的小旋涡,把人生拉硬拽,拖进他的狩猎范围。

    真是要命。

    “真的很怪。”李仲洋先递过来第一张报告,“她运气还不错,虽然烧得很厉害,但因为雨林湿润的环境,内部组织全都保存完好,我们根据DNA判断她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性,具体的可以等明天法医室出骨龄分析。”

    霍无归边听,边将鳗鱼饭放在桌上:“你吃,小洋,你继续说,这没什么奇怪的吧?”

    他没有给简沉拆一次性筷子,而是从司机送来的袋子里又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给儿童学习用的特质筷子:“你手不方便,这种筷子不容易掉,你先凑合用吧。”

    要不是这屋里有李仲洋,他原本是机会找个机会,徐徐图之,比如坐在简沉身边,一口口给他喂饭之类的。

    可惜现在办公室里有了第三个人,霍无归的计划只能结结实实被埋回了脑海里,不得不用目光杀了一无所知的李仲洋无数次,把饭盒推到了简沉眼前。

    浓郁的食物响起扑鼻而来,简沉眯着眼睛,端起那碗热乎乎的鳗鱼饭,被新鲜的蛋白质和高热量吸引,坐进沙发里,用左手不甚熟练地拿起筷子:“小洋,你说吧,□□分析报告怎么了?”

    既然不是DNA出了问题,自然就是□□出问题了。

    李仲洋点头,将第二份报告递到了两人眼前:“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女性,组织液中却有梅毒螺旋体、HPV16和18型,还伴随有其他一些传染病,以及……HIV。”

    “……”几乎是同时,简沉和霍无归不约而同想起了一个人。

    沈容之。

    哪怕是被迫成为小姐出台的沈容之,身体里也没有携带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病毒,更别提慢性绝症HIV了。

    那么这具女尸,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携带如此多的传染病。

    “霍队,我们去解剖室说。”简沉才别别扭扭地用左手吃了一筷子鳗鱼,认命地起身,“我想验证一件事。”

    刚刚只是在观察尸体的表皮和皮下组织情况,用来判断尸体到底是生前遭到了惨无人道的焚烧,还是死后才被毁尸灭迹,但现在,他们的目标更加明确了。

    他总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某种极其强烈的矛盾感。

    简沉迅速起身,走到解剖室门口,换上鞋套,抽了一只手套将左手塞进手套里,回头问:“小洋,过来搭把手。”

    李仲洋原本就是医科生,只是转投了分析化学的怀抱,已经许久没有亲自执刀,犹豫道:“不合适吧……我又不是法医,这不合规。”

    “想什么呢,就算你想解剖尸体,我也不敢让你上手,我可付不起这个责任。”简沉浅色的瞳孔微微缩紧,盯着解剖台上的尸体,深吸一口气,冷静道,“你和霍队帮我打个下手,程序和文件明早再补。”

    有几个疑点,越早确认越好。

    只要能够将线索全部串联起来,这对父女的身份或许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小洋,过来。”简沉换上防护服,全副武装,眸子里闪动着深邃的微光。

    李仲洋也跟着换好了衣服,从善如流地跟上来,他毕竟也曾是医学生,虽然已经做了数年理化分析,对尸体还是早已经脱敏。

    “我们先查看尸体的口腔。”简沉说着拿出了一个开口器,让李仲洋帮忙扶着尸体的下颚,不太利索地用左手操作起来。

    霍无归沉默地站在一旁,注视着他——

    简沉素来是松垮懒散的,脸上都懒得做出太多表情,只有面对案件,全神贯注的时候,他眼眸深处总有连简沉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光芒。

    他在那一瞬间,异常确定,自己所痴迷的,不仅仅是十七年前回忆里的那个少年,更是经历了十七年岁月后,现在眼前的这个人。

    “霍队,您也来搭把手。”简沉回过头,恰好撞进霍无归打量自己的眼神中。

    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清晰,睫毛垂下,小声道:“我只有一只手能操作,不太方便。”

    霍无归完全受不了简沉用这样的语气和神情对自己提出请求,喉结滚了滚,愣了片刻才走上前来,嗓音喑哑道:“你要看什么?”

    开口器被塞进霍无归手里:“小洋,帮我打开死者颞部,霍队,撑开死者口部。”

    焦化的皮肤被强行撑开一条缝隙,漆黑炭化的表皮脱落,嘴唇和下颌变得皲裂,道道裂痕里都是猩红可怖的皮肤。

    哪怕早就对大体老师习以为常,李仲洋第一次亲手触碰死状如此惨烈的尸体,还是险些忍不住干呕。

    “忍着。”简沉头也不抬,声音清冷,“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死者口鼻内十分干净,但镊子从死者口腔里伸出,尖端夹着染上血色的纤维:“这应该是麻绳一类的东西,看来死者生前曾被捆绑、封嘴,因而口鼻内没有残留任何烟灰尘埃。”

    霍无归微微颔首不语,眼神柔和地看向简沉。

    哪怕离开了公大,即便是去做了法医,好像人的天赋从来都不会埋没一样,简沉依旧是个刑侦天才,似乎生来就应该做这行一样。

    他带着手套的指腹轻轻抚过死者的牙床,温和道:“她应该是个被家人深爱过的女生。”

    “简法医?”李仲洋偏过头,半睁半闭着眼睛,一副地铁老人看手机的样子,除了手还按着死者的颞部,其余半个人都倾斜了出去,屏住呼吸支支吾吾道,“你是会通灵吗,怎么看看牙齿就能知道这些?”

    “她的牙齿很整齐,并且在第一次换牙前就做过整牙。”简沉有些好笑地看着李仲洋,娓娓道来,“你要知道,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死者。”

    就算她刚迈入二十岁,那么第一次整牙也应该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十五年前,海沧的大部分家庭收入还不过刚够温饱,牙科专门医院在海沧都是稀有的东西。

    是什么样的家庭,愿意在那个年代就给自己的女儿做整牙,还不是恒牙,而是过不了几年就要换掉的乳牙。

    “她的爸爸妈妈,不仅希望在那几年的时间里,她能够不受影响地使用自己的牙齿,还希望她换牙后能长出一口好牙。”简沉指尖停留在一颗莹白的牙齿上,“即便是成年后,她的这一口牙也花了至少十几万。”

    不光有整牙的痕迹,这一口牙齿还明显做过根管治疗,有三四颗烤瓷牙,都用了最高级的材料。

    光是这些就已经价值不菲。

    “还有,死者的手镯。”简沉的手指离开死者口腔,拉起了死者的左手,“尽管其他东西都已经烧毁,但你们看这里。”

    和枯木炭火无异的手臂上,套着一个漆黑的圈。

    简沉拿起一块酒精棉,用镊子小心地擦拭过去。

    随着酒精一点点浸润手镯,漆黑的烧灼痕迹退却,李仲洋惊呼一声:“好大一个金镯子!我妈的嫁妆都没这么大!”

    “是的。”简沉点头,“海沧的大部分人,嫁妆的镯子都没有这么大,而这个女孩那么年轻,居然戴了个比婚嫁还隆重的金镯。”

    “不管是什么家庭条件,能得到这个程度的宠爱,她和沈容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霍无归微微仰头,反应过来简沉要证明的是什么。

    “她不需要出卖自己的身体换取报酬。”霍无归目光落在女孩身上,“那为什么,她会染上那些传染病?”

    和沈容之不同,这个女孩的背后不该有苦衷与挣扎,她分明是被爱沐浴着成长的。

    李仲洋恍然大悟,一个劲点头:“对啊。”

    简沉和霍无归的意思不谋而合。

    这个女孩身上,最大的矛盾就在于,那些传染病本不该属于她。

    “是什么,让一个备受父母宠爱的女孩,走到了今天这步?”霍无归目光扫向冰柜。

    作者有话说:

    霍队:精心准备两顿饭,至今小沉一顿没吃上

    第72章 配型

    孤独没什么不好,那是我应得的。

    “别看了, 伤眼睛。”霍无归拉开副驾驶门,将简沉腿上将摊开的案卷合起来,“明早法医室开工之前, 你不许再想案子。”

    简沉的手受了伤,不管案子有多少疑点, 一时半会急也没有办法。

    收拾好解剖室之后, 李仲洋下了班,霍无归也让司机把车开了过来。

    一辆大切停在北桥分局门外, 车灯照亮门前一小片空地。

    在连续撞毁两台机车之后, 霍无归终于回归初心, 老老实实地使用上了安全、密闭的四轮交通工具。

    简沉披着薄外套, 坐在副驾上, 腿上放着六一九案的案卷。

    宽阔舒适的大切里, 简沉瘦削修长的腿规规矩矩放平,指尖落在邵烨的证件照上:“从昨晚在对面见到邵烨之后,我心里一直有不好的预感。”

    又是年轻女性。

    又是离奇而令人心中不忍的残忍案件。

    又是邵烨。

    那个站在对岸的影子深深烙印在简沉脑海里。

    “简沉,你想起来了什么。”那人双手插兜,脸上挂着堪称凉薄的笑意, 轻佻浮薄却谦谦有礼, 风度翩翩。

    这次的碎尸案和焚尸案, 和昨晚出现在对面的邵烨, 中间会不会也存在某种联系?

    “我会负责把邵烨抓回来的。”霍无归俯视简沉, 眼神停留在他垂下的睫毛上,顿了顿,“我向你保证。”

    简沉懒懒坐在副驾上, 半垂着头, 眼神飘向分局办公楼, 望着二楼已经熄灯的解剖室,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要是我没受伤就好了。”

    要是没受伤,就可以今晚连夜将那具充满疑云的女尸解剖了。

    而不是现在这样,让她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存放在解剖室冰柜中,和连遗骸都算不上的父亲,独自留在空荡荡的解剖室里。

    “饭都没吃就拉你回来,就是怕你打这个主意。”霍无归一手抚着副驾驶车门,一手将简沉看向解剖室的脑袋转向前方,“再被我发现你还在想案子,明天我就跟王局打报告,禁止你伤好前踏进法医室一步!”

    “……”被结实宽大的手掌捧着下颌,简沉下意识蹭了一下,手指捏着案卷,闷闷地哼道,“知道了,我只是有点着急。”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不是你,我们也发现不了这具尸体的异常。”霍无归将案卷放进副驾驶的储物箱中,倾身替简沉系上安全带,“车上颠,光线也不好,你眼睛还想不想要了?”

    他靠过来的瞬间,一片阴影落在简沉眼里,距离猝不及防拉近,两双瞳孔相撞,简沉在霍无归眼里看见自己。

    那双眼睛如同夏夜平静的湖泊,湖面倒映着星辰弯月,并不耀眼,却静谧温柔。

    但那双眼睛里的自己,就仿佛误入童话王国的异乡旅人——

    苍白,疲惫,伤痕累累。

    霍无归眼里的自己就是这样的吗,他不会觉得自己看起来太过死气沉沉吗,简沉悄悄挪开眼睛,静静看着自己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满手划痕、创口、纱布。

    他蜷缩起手指,一时间不知道该看哪里。

    先前在讨论工作的时候,人的神经紧绷,很难想起其他事,心无旁骛地顾着破案。

    但此刻,被霍无归要求不许再想案件之后,简沉突然有了一时的彷徨——

    不想案子的话,该想什么呢?

    他想了十七年案子,不想案子的话,他竟然连该想什么都不知道了。

    “霍队,你把我送回家就好,谢谢。”片刻的沉默后,简沉偏过头,小声道,“我明早自己打车来上班。”

    “不早了。”霍无归漫不经心地站直身体,关上副驾驶车门,“别折腾了,今晚就住这吧,我明早可不想早起再去接你,我看队里填的信息,你住城南?”

    说罢,霍无归绕到主驾,长腿迈进驾驶舱。

    “嗯,住老城区,离我爸近,平时有事也好有个照应。”简沉原本为了回避霍无归的视线将头转了过去,霍无归一进主驾,顿时又变成了面对面,他只好不露痕迹地点了点头,“再说城南的房价便宜。”

    他对生活并没有那么高的要求,虽然城南距离分局远了一些,但事实上入职分局这半个多月,简沉也没几天是真的回家睡觉的。

    房子小一点,破旧一些也没关系,反正他住过更糟糕的地方。

    “那不如暂时先住我这?”霍无归一边发动大切,一边试探着问,“你不是喜欢落地窗,看日落吗,还有按摩浴缸,这些我都有,而且我做饭也挺不错,你也吃过了。”

    简沉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副驾上,被霍无归的话吓了一跳,遮掩般转过头,看向窗外,一只手搭在副驾驶门边,一副要是被逼急了随时准备拉开车门,跳车跑路的架势。

    作为一个狙击枪瞄准下面不改色继续往前走的人,霍无归毫不怀疑简沉要是急了这能做出这种事。

    于是他短暂地闭上嘴,默默狠踩油门,车蹿过一个绿灯,毫不停留地飞上高架。

    霍无归掐指一算,到他的奢华大平层之前,这条路上都不会再有一个红绿灯,顿时放心下来。

    他像是徘徊在相亲市场上的大龄剩男,表情循循善诱,声音轻柔地劝道:“这样我每天上下班,一脚油门带你到局里,你还能多睡会。”

    身边陷入了安静。

    简沉确实对霍无归的话感到有那么一些心动。

    可以看见落日的开阔视野,疲惫的时候能够在浴缸里睡去,直到水温变冷。

    醒来的时候会有人同他说早安,睡去的时候会有人说晚安,会有新鲜的饭菜,有一起吃饭的人。

    更重要的是,那个人是他离散了十七年的玩伴,曾同生共死,共享秘密的挚友。

    确切来说,算上最近这半个月,他们同生共死的次数属实不能算少。

    但漫长的安静之后,简沉指尖下意识贴着大腿,微微施力,在刺痛从指尖皮肤传递到大脑的同时,艰难开口:“不用了霍队,我山猪吃不了细糠,从小住习惯了农场,这么好的房子我住不习惯。”

    仿佛在这段对话里落下了巨大的休止符。

    霍无归眼眸中夏夜平静的水波终究在黑暗中隐去,星辰皎月统统消失殆尽,简沉的话像一颗石子,落入漆黑的湖泊,没有砸出任何声响。

    车在高架上缓慢行驶。

    简沉转过头,望着玻璃中的自己——

    他弯起嘴角,做出一个笑容,那是一个极为标准的微笑,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并不夸张,也不冷淡。

    但简沉无论怎么看,那都觉得自己的笑说不出哪里透着股虚伪,像沾在玻璃上的面具一样,生疏冷硬。

    他回想了一下平日里杨俭和赵襄都是怎么笑的,努力试着牵动嘴角,但最终,窗外城市灯光淹没了窗上的倒影。

    “小沉,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心理疾病会引起躯体症状。”邵烨的声音从夜色深处传来。

    我知道,你在我大二那年告诉我的,简沉心想。

    “它会影响你的记忆,你的情绪,你待人接物的方式,甚至你的肠胃健康、肢体协调、心率血压等等。”如同背诵教科书版,那声音平稳清朗。

    简沉听见自己用尚显青涩的声音回答:“我明白,这是我的命。”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了,随着年龄的增长,PTSD愈演愈烈,你会产生越来越多器质性的病变,情绪也会越发难以控制。”

    简沉静静地听着那个声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道:“我控制得一向很好。”

    所谓一向很好,并非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该发怒的时候发怒,而是永远将自己控制在一张无害、温顺、不引人注目的面具之下。

    宿舍窗明几净,两张床面对面放着,青年盘腿坐在床上。

    床下的人穿着白大褂,像是刚刚从实验室回来,面带微笑,仿佛只是在平平无奇地闲聊:“很多像你一样的PTSD患者,在生活中都很难结交到朋友,往往也很难走进爱情,甚至和家人普遍关系不佳,往往会孤独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孤独没什么不好。”简沉平静地点了点头,“那是我应得的。”

    ……

    简沉看着窗外的车流,静静地呼吸,心想——

    他都这样对霍无归了,霍无归这么高傲的人,一定不会再来试探自己,不会给自己半点好意了吧?

    孤独没什么不好,那是我应得的。简沉再次重复道。

    他将头转回来,看了一眼握着方向盘的霍无归。

    那人开车的时候全神贯注,被街边的城市光污染铺了满身,眼睛里道路、车辆瞬息万变,透着一股被圣光笼罩般的柔和与疏离。

    霍无归这个人的身上,总有一股神性——

    神爱世人,但并不降临在世人身旁,而是高高在上,远在天边。

    明明是一样的遭遇,为什么自己在这十七年里变得敏感又脆弱,而与此同时,霍无归却成了这样可靠而沉稳的人呢?

    霍无归显然能察觉到简沉的打量,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前方的道路,连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

    果然,再高傲的人被几次三番拒绝都不会好受,更何况是霍无归。

    现在霍无归也放弃自己了。简沉看着霍无归大理石般坚硬的侧脸,心中默默道。

    这本该是他想要的,但真的发生的时候,简沉心头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

    “你注定是孤独的。”简沉深吸了一口气,将苦涩生生塞进心底,无声地自嘲道,“你凭什么去祸害霍无归那么好的人。”

    “至少今晚。”

    冷不丁地,霍无归开口了:“我知道你或许有自己的理由,但至少今晚,你得跟我回去,明天要带你去医院做个指征评估,只要数据合格,下一步治疗就可以展开了,还是说你想去受自体植皮的罪?”

    简沉心脏一阵猛烈跳动,路灯在脑后飞速逝去,意识和思考也浮光掠影般从脑中流过。

    霍无归确实很喜欢我,喜欢到愿意低声下气、一而再再而三的割地求和,他想。

    “万一有好心人捐我一块皮呢?”简沉不知道如何回应霍无归,只能开了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不是还有男朋友捐自己的肋软骨给女朋友隆鼻的吗,一块皮,说不定哪个想不开的就给我了呢?”

    霍无归转动方向盘,车一个左拐,下了高架,扫了眼简沉的胳膊,声音低沉道:“反正不可能是我,也不知道你去哪能找到这么白的皮。”

    整个北桥分局,就连那些刚入职还对颜值念念不忘的大小伙、年轻姑娘,天天防晒霜、防晒袖用着,出了半个夏天的外勤之后都黑成了炭。

    霍无归想了想简沉的苍白胳膊上如果变成自己的小麦色,顿时一阵恶寒。

    “放心,也不是说用就能用的,还得去医院配型。”简沉说着,猛然睁开眼,“——配型!”

    “霍无归!医院配型!”简沉说着转向霍无归,“我知道怎么找那对父女了!”

    作者有话说:

    我是急急国王,这礼拜我说啥也得把你俩写在一起了!感谢在2023-01-28 23:58:32~2023-01-29 21:5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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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零食

    “我就让人把糖拿来给你。”

    “立刻调查本市所有医院HLA配型结果, 着重注意一对父女的结果,父

    亲有白血病,女儿有梅毒。”霍无归环顾四周, 冷声道。

    他们之前就已经推测,父亲的那具尸体, 生前很可能由于疾病经历骨髓移植, 而那具女尸的梅毒还在潜伏期,如果受害者本人尚不知情的话, 两人作为直系亲属很可能也进行过配型。

    下半夜的北桥分局, 灯火通明, 一改几个小时前落寞沉寂、一片漆黑的样子。

    杜晓天打着哈欠, 揉了揉眼睛问:“霍队, 不是都放大家回去休息了吗, 怎么又突然要查这个?”

    最近除了菜市场碎尸案,因为天气逐渐变热,在舒适的气温下,夜生活越发丰富,海沧多了不少偷鸡摸狗的小案件, 刚休息没几天的分局又变得忙碌起来。

    杜晓天和局里众人已经困得恨不得边说话边睡觉去了。

    “我们之前发现碎尸的血液和组织是两套DNA。”霍无归仿佛精力永远充沛一样, 站在众人面前, 没有半点倦容, “没有哪种嵌合体会拥有这种情况, 同理,器官移植也不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只有一种疾病——白血病。”

    只有白血病, 极少数的患者在骨髓移植之后, 才会产生嵌合体血型, 也就是一个人拥有了两种血型。

    患者自身的造血系统恢复了一些,但更多地还是供体的骨髓在起作用,因而,患者的血液就出现了和自身DNA不匹配的情况。

    “正常情况下,骨髓移植肯定会优先使用直系亲属的骨髓,但由于碎尸案受害人的女儿身患多种强感染性的传染病,导致女儿本身的配型绝对会落选,受害者身上才出现了第三人的DNA。”霍无归耐心地朝一众刑警解释道。

    杜晓天一脸不习惯地看着霍无归:“我好不习惯啊,平时说这些的都是简法医,今天见鬼了,怎么是霍队你说,是我没睡够开始做梦了吗,我们小简法医人呢?”

    霍无归表情冷淡:“简沉在我家睡觉,有事就找我,别去打扰他。”

    拐带简沉回家的计划,最终还是成功实现了。

    虽然是以一种极为扭曲,且离谱的方式。

    简直像是向上帝许愿希望世界再无战争,结果下一秒全世界被毁灭一样——

    为了第二天一早醒来,能立刻赶到局里,跟进案件的情况,简沉确实很自觉地登堂入室,住进了霍无归的客卧。

    但霍无归本人却不得不来局里坐镇了。

    “你家?”赵襄听见霍无归的话,忍不住表情激动,私下寻找队友,谁知道所有人都不觉得哪里奇怪,只得悻悻地收回眼睛,小声问道,“霍队,简法医为什么去你家了!”

    霍无归扫了她一眼:“不该问的少问,赶紧忙去。”

    “记住,患者是一名四十多岁的男性,与他尝试过配型的至少应该有一名二十岁上下、有HPV和HIV携带的女性,和他有父女关系,而最终配对成功的应该是另一个普通女性。”霍无归又叮嘱了一边。

    “是!”赵襄抬起手,认真回答。

    其余的老刑警们都困得东歪西倒,没有心情说话,保留着体力出门干活去了。

    “赵襄你留下。”赵襄刚想走,被霍无归点了名,“跟我去审刀艾岩。”

    “谁?”赵襄一脸疑惑。

    刘彦昌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你是不是傻,就是那个绿毛,你今天不还给他端茶送水来着?”

    “哦哦,那个绿毛啊。”赵襄立刻反应过来,“不好意思,他那个绿毛看起来实在太显眼了,搞得我都忘了他到底叫什么了。”

    霍无归迈开长腿,表情冷漠:“快走。走前把我抽屉里的糖拿来。”

    赵襄犹豫了一下:“真的可以吗霍队?”

    她来北桥分局已经三个多月了,但这还是第一次,霍无归越过杜晓天和其他老刑警,喊自己跟进审讯室,做审讯。

    “不要紧张,话术和技巧刑讯学都已经教过,你也看过无数次我审犯人了。”霍无归给赵襄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语气冷漠甚至带了点不耐,“走不走,再不走刘彦昌你过来。”

    “你傻不傻。”刘彦昌恨铁不成钢地小声提醒道,“霍队这是要栽培你了!”

    “哦——哦哦哦!”刚从睡梦中被叫醒的小女警一个激灵,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拔腿朝着霍无归追上去,“霍队!谢谢霍队!我一定好好表现!”-

    “邵烨?”绿毛窝在审讯椅里,表情茫然。

    他背上的枪伤已经处理好了,子弹射入的角度恰到好处,嵌进骨头缝隙中,肌肉组织承受了全部伤害,基本没有大碍,甚至比简沉醒来得都要早不少。

    “对,邵烨。”赵襄小心翼翼地板起脸,嗓子绷着,声音从喉咙中一点点蹦出,竭尽全力才显出半点生硬来,“你对邵烨有印象吗?”

    单向玻璃的背后,杜晓天和蔡敏坐在监控室内。

    北桥分局年轻一代中资历最老的两个人,手上工作不停,手机、电脑、卷宗堆成一座山,一边电话打个不停,一边抽空抬起头瞟几眼里面的人。

    “啧。”杜晓天听见赵襄惨不忍睹的问话,忍不住嫌弃道,“小姑娘家家的,学什么不好,学夹子音,别人都是往阴间里夹,她倒好,这是要把人夹上阳关大道啊。”

    绿毛穿了一身花里胡哨的夹克,身上满是乱七八糟的尘土和血污,脸上有几分失血和惊心动魄、死里逃生后的迟钝和木讷:“我不认识什么叫邵烨的人,警官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搞错了?”赵襄冷笑一声,“你——”

    霍无归抬手,在绿毛看不见的角度拍了拍赵襄的手背,示意她冷静,缓缓开口,声音冷静:“姓名,年龄,职业,住址。”

    这是最基本的问话流程,不管这些信息是否已经被警方掌握,也不管有多么急切的真相等到找寻。

    “刀艾岩,19岁,摩的司机,住址是狄马山拉班村。”绿毛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那边那个大个子傻逼,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还要再问一遍干嘛,逗我好玩吗?”

    霍无归不理睬他的挑衅,继续问:“昨晚凌晨一点,你驾驶一辆改装后的鬼火机车,纠集数十名机车骑手,出现在狄马山腹的鬼市中,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绿毛被固定在审讯椅上,浑身都不舒服,语气糟糕,粗着嗓子道,“我们年轻啊,年轻人贪玩不行吗,出来兜风不行啊,兜风也归你们刑警管吗,我去交警大队自首行不行啊?”

    “你这什么态度!”赵襄忍不住脱口而出。

    绿毛对赵襄不以为意,耸了耸肩:“正常态度啊,你们要是说我超速、带人,那把我带去交警大队罚款就是了,被我关在这地方干什么?”

    他和警察打过的交道可一点不少。

    未成年的时候就偷鸡摸狗,成年以后更是时不时惹出点祸来,时不时就要去派出所见一次民警。

    在绿毛的认知里,只要交易毒品一事不会败露,其他的都不过是小事而已,最多拘留个几天就会放出来了。

    “他不想说也没有关系。”霍无归好像对绿毛打不打算交代真实情况并不在乎,漫不经心地起身,“这人交给你练练手,你继续审。”

    赵襄受宠若惊地迅速起立,郑重其事道:“好的霍队!保证完成任务!”

    看见赵襄这幅小题大做的样子,不光隔壁看戏的几位老警察笑了,连坐在对面审讯椅上的绿毛都忍不住讥笑出了声。

    然而下一秒,绿毛的表情就凝固。

    “赵襄,我要的糖准备好了吗?”霍无归无视自作聪明的绿毛,侧过头看着赵襄低声耳语,“他那几个同伙开口了。”

    不知道霍无归用意地赵襄茫然地点了点头。

    绿毛脸型瘦长,眼睛像是塑料玩偶上用剪刀戳了两个缝隙一样,是两只细小的眯眯眼,听见糖这两个字,虚着眼睛观察霍无归,屏住呼吸观察霍无归接下来要说什么。

    然而霍无归好像又惜字如金起来,转身径直出了审讯室。

    “糖?什么糖?”霍无归前脚刚出门,后脚绿毛就冲着赵襄开了口。

    他转动那两只细小的眯眯眼,努力睁大了一些,在灰白的脸上形成了两条细长可笑的缝隙,仿佛两颗被烟熏黑的枣核,鬼鬼祟祟地看了眼霍无归出门的方向,随后又看向赵襄。

    最终,绿毛的视线落在赵襄稚嫩的脸上,又越过赵襄,直视着审讯室后巨大的单向玻璃。

    早就见多了警察的他,很清楚这面玻璃背后,还有更多人在看着自己。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变得无足轻重了——

    刚刚,霍无归耳语的那几个字他听见了,他那伙人里,肯定有哪个不长脑子的扛不住,招了。

    他就算再蠢也不至于看不出来,那个高个子才是这群警察里的头头,而这个小女警不过就是个凑数的。

    警察连精力都不愿意放在自己身上了!

    而且,那个蠢大个子刚刚说什么来着?

    糖!

    他在给谁准备糖?

    “警官,你说这里的人,知道你顶头上司的男朋友嗑药吗?”绿毛思忖了几秒,猛然拔高声音,语气玩味,仿佛拿捏了霍无归的命门一样,沾沾自喜道,“你们知道他为了给男朋友买药,差点越过——”

    “够了!”赵襄生硬地粗着嗓子打断他,“霍队不是那样的人!”

    然而绿毛竟然越说越起劲,语气越发绘声绘色,浮夸地咧开嘴大笑:“你们知道自己的领导一晚上就烧毁两台上百万的机车吗?该不会你们连他有个烂人男朋友都不知道吧?”

    霍无归是警察没错,但在这警局的一个晚上,绿毛仔细回味了昨天的每一个细节,非常确定霍无归身边那人的每一个反应,都和瘾君子无异,若说那人不是瘾君子,除非那个什么小豌豆是个影帝。

    绿毛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赵襄,生涩的小姑娘早已忘了故作成熟稳重,一脸震惊地回头盯着空无一人的镜子,听见“烂人男朋友”的时候眼珠一动。

    “什么?”果不其然,赵襄大声问道,“什么烂人男朋友!”

    单向镜的另一头,霍无归眼神冰冷,瞥了一眼赵襄,声音低哑地传进耳机里:“赵襄,你出去吧,记得把监控关掉。”

    赵襄一愣,还在回味刚刚听到的惊天大八卦,全靠对霍无归全然的信赖和盲目的崇拜,才犹豫着起身,乖巧地走到门边,走了出去,临走还回头看了眼,满脸怀疑。

    看见赵襄离开,绿毛顿时得意洋洋起来,连坐在审讯椅里的姿势都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仰起头从朝着监控看去,咧嘴笑道:“怎么样,警官,你在看吗?”

    看来这警局确实没人知道霍无归背后还有这件事,如果知道的话,那个小女警怎么可能这么惊讶。

    门外,看见霍无归就在门口等着的赵襄终于反应过来——

    感情霍队选中自己,是因为自己演技最差啊。

    “霍队!我发誓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想说你男朋友才不可能是烂人!”看见霍无归的脸色,赵襄立刻画蛇添足地解释了一句。

    霍无归瞥了她一眼,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而是反问:“谁说我有男朋友了?”

    赵襄一愣,还没来及开口再给自己找补,霍无归吩咐道:“盯紧绿毛,他一有动静就跟我汇报。”-

    “霍队!绿毛开口了!”一个半小时后,霍无归刚捧起一份外卖,赵襄冲进了监控室。

    霍无归将手上的快餐盒放下,瞥了眼监控画面,起身离开:“知道了,我去了。”

    还没走到审讯室门口,里面就传来了绿毛的喊叫声:“你们老大呢!叫他来!我只跟他说话!”

    “好了,那现在你可以说了。”霍无归伸手推门,随后将里面的人都赶了出去,示意绿毛审讯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谁料绿毛一见霍无归来了,瞬间变了脸,只是懒懒散散地微笑:“谁说我要招供了,我本来就是个无辜受害者,晚上跟朋友们去山里兜风转圈,谁知道你们莫名其妙要找我,非要我带你们去买糖,还和你男朋友合起伙来,差点把我命都弄丢了。”

    “我是可以告你们的!”绿毛最后还不忘虚张声势地补了一句。

    “糖是什么。”霍无归头回见到这么不怕死的,差点要被气笑,“解释一下。”

    果不其然,绿毛死鸭子嘴硬,居然真字面解释道:“糖就是糖啊,吃的,一种碳水化合物,甜的,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毒品吗,我这人遵纪守法,可从来不碰那些东西的。”

    “那为什么要去买糖?”霍无归长腿舒展,眉头微微挑起,等待绿毛的回答。

    “还能为什么,我看你小男朋友抱着你又哭又笑,人都软了,说话娇滴滴的。”绿毛阴阳怪气地朝霍无归露出猥琐促狭的笑容,“你俩还钻了半天小树林,我以为是他低血糖了,你去给他摘野果吃呢。”

    这显然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绿毛根本不怕被霍无归戳穿,相反,他更乐意看见霍无归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戳穿自己——

    越是纠结于这些小事,他真正不敢提的部分就越可能被忽略。

    单向镜背后,围观的人已经从两个变成了三个。

    “第一次做书记员,什么感想?”杜晓天含着笑问赵襄。

    小女警愁眉苦脸,小心翼翼地问:“哥,你说霍队是不是觉得我特傻?”

    “霍队怎么想我不知道。”杜晓天拍了拍赵襄的肩膀,“路且长着呢,别怕,哪怕是霍队,早几年刚开始审讯的时候也漏洞百出,你看现在,这叫什么?”

    “什么?”赵襄一脸茫然地问。

    “风暴降生,不言者的死敌,北桥分局的王,海沧审讯第一人,三十六计精通使用者,嫌疑人的无情开口神器,横扫审讯室,书记员解放者,霍无归。”杜晓天郑重其事道。

    赵襄不可置信地看向蔡敏:“敏敏姐,真的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蔡敏被她的天真逗笑了,对杜晓天的智障操作习以为常道:“小赵啊,你这样可不行,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不信你让杜晓天再说一遍,看他能不能再说出一遍一模一样的来。”

    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骗的赵襄愤愤不平地看向杜晓天:“杜副队!枉我一直觉得你是霍队之外北桥分局第二靠谱的人!你居然骗我!”

    单向镜那头,赵襄嘴里北桥分局第一靠谱的人居高临下地打量绿毛:“你说买糖,那就买糖吧,那不如跟我说说,你们平时都是怎么买糖的?”

    绿毛瞪着霍无归,显然也是没想到这人总是不按套路出牌,既不打算把一个问题问得水落石出,也懒得解释自己,而是顺坡下驴,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怎么买……”绿毛的小眼睛转了一圈,穿着破烂板鞋的脚不耐烦地在地上摩擦,咬着嘴唇上干裂的皮,纠结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还真没想过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按照绿毛的猜想,霍无归被戳穿有一个瘾君子小男朋友之后,就应该乱了阵脚,主动回避相关的问题。

    谁知道霍无归偏不,反而顺着问了下去。

    他以为霍无归会执着于自己关于糖的诡辩,将时间都用在讨论自己口中的“糖”到底是什么上,谁知道,霍无归非但不问,还默认了糖就是糖,唯一的问题就是,糖是怎么买来的。

    “我们骑车去村里买,山里有不少村子,有很多土特产,做出来的糖……非常好吃……”绿毛皱着眉,结结巴巴,怎么都没办法组织好语言,说清楚自己买个糖为什么要翻山越岭,去往密林深处,国境线的边缘。

    他越说越焦躁,脚尖不断地在地板上搓来搓去,手指扭得快要变成麻花,连眼窝都开始泛红。

    赵襄隔着单向镜,一脸震惊地问杜晓天:“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什么鬼话都说得出口?”

    “很正常。”杜晓天随手一翻案情材料,指着绿毛模糊的证件照道,“他说自己十九岁,实际上是虚岁,按照他们族的算法,他刚满十八岁没几天,已经出来打工七年了。”

    赵襄掰手指算了算,更震惊了:“十一岁就出来打工了?那时候我还在读小学五年级啊……”

    “是的,这是他们那里的常态,所以他很可能不仅不识字,还没有基本的生活常识,比方说——他不知道,警方早就通过验血确定了他近期吸食过毒品。”

    在绿毛的世界观里,只要自己不招供,警方就没办法通过他获得任何信息。

    “那霍队还兜圈子逗他干什么,这都后半夜了,他不困我都快困死了。”赵襄一边帮忙给杜晓天翻医院电话黄页,一边打着哈欠问,“这样绕来绕去,最后能问出个什么东西?”

    而且,她真的很好奇,霍队和简法医到底在山里做了什么。

    “再等等,你快要知道了。”杜晓天毕竟跟了霍无归多年,没过几句话,就从霍无归的问话套路里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淡定地扬了扬下巴,“多学着点,总有一天,坐在那里的会是你。”

    审讯室里,霍无归像是看不见绿毛的反常举动,一本正经地问话:“所以你的意思是,缅甸人做糖更好吃,所以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和一大群朋友,在凌晨的山里,走夜路去缅甸人手里买糖?”

    绿毛一震。

    他怎么也没想到,霍无归不仅没有被他的胡扯激怒,反而非常善良地帮他把话圆了过来,立刻感激涕零地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的。”

    ——感激涕零这四个字,倒也并非夸张,他一抬头,明晃晃的灯光下,鼻腔里钻出两条巨大的鼻涕,眼睛里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飞快奔涌流淌,差点就要顺着脸颊落到审讯桌的桌面上了。

    “额……”赵襄突然想起,这张桌子这些天究竟经历过什么。

    什么过敏性鼻炎患者的鼻涕,什么酮酸中毒患者的汗,什么……绿毛的鼻涕眼泪。

    她叹了一口气:“杜副队,咱们审讯室的桌子,换一张吧,我求你了,实在不行我愿意自掏腰包,用我的实习工资换一个都可以!”

    “别贫嘴,注意看。”谁知道,刚刚还在跟赵襄开玩笑的杜晓天,突然收起来嬉皮笑脸的神色,电话也不打了,和蔡敏两个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审讯室里。

    “我之前听你说,准备了糖?”绿毛突然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你说,怎么样才愿意把糖给我?”

    赵襄有些怔神,疑惑地指着绿毛问:“他刚刚不还在顽抗吗,这会怎么突然和霍队谈起条件来了?”

    杜晓天撇撇嘴:“赵襄,你出去别说是我们北桥分局的人,咱分局每年帮缉毒队抓那么多人,你居然连个瘾君子犯瘾了都看不出来?”

    赵襄下意识抬头,看向审讯室。

    霍无归已经站了起来。

    接近一米九的人,站在瘦小的绿毛面前,带着极为强烈的压迫感,冷峻的面容没有任何神情,只是淡漠地看着绿毛,仿佛没有看见任何异样,继续问话:“你怎么了,刀艾岩,如果你有任何不适,都可以跟我说。”

    “我,我——哈——”绿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脚紧攥,由于被审讯椅困住,不得不疯狂地在地板和桌面上来回磨蹭,“我在问你——什么条件!”

    虽然现在大脑里早就已经有无数声音在叫嚣,但绿毛还保留了最后一点点理智,知道自己一旦把某句话说出口,就完蛋了。

    他刚刚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虽然在派出所见过不少警察,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和面前这个警察一样。

    面前的人大部分时候都是波澜不惊的,可即便不开口说话,甚至只是迎合着自己那些不着边际、荒诞不经的诡辩,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来。

    就好像,这个人早就已经洞悉了一切。

    他原本以为撑过一轮审讯就可以被放走,谁知道这帮警察居然摸准了自己毒瘾会发作。

    在蚀骨的毒瘾面前,他完全高估了自己的抵抗能力,此时此刻他浑身都开始渴求着自己口中的“糖”,从骨头缝到每一根神经末梢都痒得抓心挠肝。

    刀艾岩现在比任何人都清楚,唯一能够解救自己的,只有真正的“糖”。

    这里是警局。

    这里有大量被缴获的糖果。

    在越来越强烈的发作中,他终于忍不住大口呼吸,泪眼婆娑地开口,望着霍无归,任由鼻涕眼泪全都流进嘴里,极为狼狈地乞求道:“警官……警官……求求你,给我一些……吧,求你。”

    “什么?你说清楚一些。”霍无归顶着一张极为禁欲严肃的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绿毛,“你这样说话,我听不清。”

    “我要……”绿毛一边浑身发抖,急促呼吸,一边在心中用最后一点理智,控制自己不把最关键的那几个字说出口。

    谁知道,霍无归竟然就真的站在原地,丝毫不为所动,漆黑的瞳孔注视着不断挣扎、呼吸、满脸苍白颤抖的绿毛,再次开口:“刀艾岩,你需要什么,只要你说清楚,我现在就可以安排人给你送过来。”

    “想必,你刚刚也听到了,你的同伙们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霍无归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嗓音循循善诱,一步步诱导道,“你想要的东西,以我的能力,就算在警局中,也能给你送来,只要你说清楚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警官,求你,只要你给我,给我一点点糖,我要糖。”绿毛满嘴涎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审讯桌上一片狼藉,四处是他流淌的唾液和鼻涕眼泪。

    单向镜那头的三个人都被恶心得看不下去了,唯独身为洁癖的霍无归异常冷静地抱着手臂,按住蓝牙耳机吩咐道:“杜晓天,把我上次买的缅甸糖拿出来。”

    杜晓天想……可那真的只是一袋糖,一袋来自缅甸的……奶油肉桂太妃糖而已啊。

    而且那是你买给简沉的零食好吗!

    “只要你回答我,你认识邵烨吗。”霍无归冷冷道,“我就让人把糖拿来给你。”

    作者有话说:

    霍队:擅长一些鸡同鸭讲。

    小沉:所以你把给我的零食拿去给犯人了?

    第74章 糖果

    “你怎么来了?”

    “邵烨……”绿毛瞪着充血的眼睛, 口齿含糊不清地重复了一遍,“邵烨?”

    霍无归定定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对, 邵烨。”

    “不…我不知道。”绿毛似乎回忆地非常艰难,整个人一边抽搐, 一边不受控制地流下涎水, 拼命摇头,“求求你给我糖, 求……我不知道什么邵烨!糖……我真的不知道!”

    绿毛眼白几乎快要翻到看不清瞳孔, 手指在坚固冰冷的审问桌上蜷缩, 抓住血痕, 哭喊着摇头抽搐, 哀求已经几乎组织不成语言。

    “霍队!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杜晓天很清楚, 再接下去犯人真的会承受不了,在监控室里着急提醒。

    霍无归冷峻肃穆的眼神落在绿毛身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再接下去,哪怕自己还想坚持审讯,绿毛也已经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但……

    “最后一个问题, 说说马戏团。”霍无归冷声发问, “你的摩托车爱好者俱乐部, 为什么叫马戏团?”

    如果不知道邵烨, 那或许, 绿毛能提供一些关于马戏团的线索。

    “马戏团……”绿毛一边颤抖,一边试图从脑海里找到些什么,“是我的……”

    杜晓天的声音焦急地蓝牙耳机中传出:“霍队!最多只能再审五分钟!强戒所的车已经在门外了!”

    不光是强戒所的车。

    今晚这一系列操作, 要经过的是王局、市局、禁毒支队、强戒所等一环扣一环的流程。

    现在, 强戒所的人就在门外严阵以待, 医生、药物、手续样样具备,霍无归能审问绿毛的时间最多只有五分钟。

    “对,马戏团,你的俱乐部。”霍无归加快语速,俯身逼视绿毛,“你是怎么组建起这支车友会的,又是为什么会给它命名为马戏团的,最终又如何带着他们走向了现在的道路。”

    一个在现代化城市生活的正常人,一个早出晚归的社会人,白天在公司和同事们光鲜亮丽,晚上回家独自一个人吃泡面和外卖,看下饭的电视剧,追着缉毒扫黑的剧。

    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是不可能接触到任何毒品的。

    想要走向绿毛最终的这条道路,必然会有某一个契机。

    一个将生活整个打破、掀翻,让一切天翻地覆的契机,把一个普普通通只是有些叛逆的青年,彻底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的恶魔。

    绿毛痛苦地用手指抠着桌面,屡次试图低下头将自己撞晕在桌子上。

    但苦于腰间的束缚带和狭窄的审讯椅,他只能一再地垂下头又狠狠仰起:“我一开始只是喜欢摩托车……咕……后来……”

    绿毛的嗓子因为肌肉过度紧绷而发出奇怪的声音,一边不断干呕一边拼命回忆:“后来,有有个很高的男人找到我,问我们愿不愿意做一些快递生意。”

    “是这个人吗。”霍无归将手机递到绿毛面前,上面是身高接近一米九、明显带着缅甸血统的男人照片,“你看清楚。”

    那是波坤的照片。

    绿毛眼睛里满是泪水,伸出干瘦的手指狠狠揉了揉眼睛,不顾双眼被揉地血红,一个劲点头:“是他!就是他!一开始他只是要我们送一些小东西进山,一点水果、一些肉类,每次都给几千块。”

    这样简单的赚钱办法,很快就将一群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的山区青年惊呆了。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出手阔绰的傻大个。

    但很快——

    “后来,他开始要我们送一些用塑料纸包裹起来的小东西。包得非常严实——”绿毛痛苦地急促喘气,不断骂道,“他妈的!操!干他娘的!我如果那时候知道会这样,一定不会再做下去!”

    根本没有回头之路。

    一群初中都没有读完的青年,正常情况下能够得到最多的金钱也不过就是进工厂打工而已。

    以海沧的人力资源成本,一个正值壮年的男青年,在大工厂做二休一,时薪是17元,一天做10个小时,能得到170元,但中间只有半小时吃饭,上洗手间超过三分钟都会被扣钱。

    这样下去,一个月最多工作二十天,得到的是不到四千元的工资,扣去零零总总的罚款和五险一金,到手三千。

    而波坤给他们的,相比之下,堪称天文数字——

    只需要运送一些水果,不到一小时的车程,就能得到一千元。

    一开始是送水果进狄马山。

    后来就成了送水果翻过狄马山。

    对于一群不懂法律的小青年来说,这之间的分别并非那条无形的鸿沟,而是短短两个字,两百米的距离。

    最后,运送的东西也逐渐从水果,变成了所谓的糖丸。

    “那你又是为什么开始吃糖的?”霍无归盯着绿毛,口吻冰冷,“因为好奇吗?”

    “第一次取货回来的时候,那个大高个说——”绿毛满嘴唾液,混合着流淌而下的鼻涕眼泪,哭喊道,“那个杀千刀的说,吃一点吧,提神,醒脑,还能让人忘记烦恼。”

    霍无归了然道:“所以你吃了。”

    “我吃了。”绿毛猛然想起什么,“那之后,他又说,我们的车队没有名字,不如他送我们一个名字,我们的车花里胡哨,有的还会喷火,还能表演特技,不如就叫马戏团吧。”

    监控室的单向镜背后,杜晓天再一次催促:“霍队!差不多了!”

    霍无归肩背笔挺,注视着绿毛充满绝望的眼睛:“你和马戏团因为利益分配问题,杀害了一对无辜父女,还是他们撞破了你们的运毒现场被你们杀害?你安排老石去抛尸,所以昨晚他才没有出现,是吗?”

    如果说绿毛一开始只不过是犯毒瘾而已,现在可以说是濒临极限了——

    他眼睛已经完全放空,几乎没有任何焦点,只能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嘴角失去所有控制地流出唾液,张着嘴无力地呼吸。

    “我没有!”他喉咙紧绷,说出的话支离破碎,声嘶力竭地大喊,“我没杀过任何人!我从来就没有杀过人!求你,给我糖!求求你!”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头不断后仰再往前冲去,试图撞上桌子。

    绿毛背后的伤口已经在不断的挣扎中开裂了,血痕不断从背后的衣服上渗出,触目惊心。

    审讯室里,除了血腥味外,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排泄物气味。

    霍无归箭步走向绿毛,一把按住他,将他从审讯椅上解放。

    绿毛已经失去了对外界所有的感知能力,只是不断重复着哀求:“我没有杀过人,我真的没有杀过人,不是我杀的,我除了跑跑车真的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警官,你要相信我,真的,求你,我只想要一点糖,一点就好。”

    审讯室和监控室里都是一片死寂。

    霍无归拎起绿毛,大步走向门口,门外,强戒所的人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不悦地和霍无归对视一眼后从他手里接过了绿毛:“你们别仗着穿了这身皮就这么嚣张,犯人如果出了事,我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这样!”

    说罢,两个缉毒警和医生带着绿毛迅速离开,走廊里依然回荡着绿毛歇斯底里的嚎叫:“糖!说好的糖呢!我要糖!”

    霍无归交接完后,面无表情地转头走进了监控室。

    赵襄第一次见到这样惨不忍睹的场景,目瞪口呆地问杜晓天:“杜副队,为什么要这么审犯人,这样万一出了事,就算是霍队也没办法负责吧,而且……这也太残忍了……”

    “小赵啊,世界不是按你想象的那样来运作的。”杜晓天冷静地递给她一杯水,“如果你去过强戒所,就会发现,刚刚你看到的不过就是九牛一毛而已,那里的人,每天都会上演无数遍这样的画面。”

    服用过药物的人昏昏欲睡,犯毒瘾的人声嘶力竭,整个强戒所里,没有哪怕一个人是正常的。

    要么是行尸走肉,要么是另一种意义的行尸走肉。

    “他还有救吗?”赵襄心中有些不忍地看着审讯桌上留下的血痕,“以后他能戒毒成功吗?”

    霍无归恰好走进门,看了赵襄一眼,瞳孔里写满冷漠,缓缓摇了摇头:“不能。”

    “你听见了吗,他要的是糖。”霍无归叹了一口气,“如果只是叶子或者其他植物提取类的药物,或许他还有救,但一旦接触了纯化合物合成的精神类药物……”

    “就彻底没有希望了。”蔡敏拍了拍赵襄的手背。

    这间审讯室里,只有这个最年轻的小女警还从未见过这幅光景,攥着霍无归要的“缅甸奶油太妃糖”沉默许久,其他人早已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杜晓天指着那张审讯桌道:“你别看这绿毛刚刚是挺老实的,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招了,但以后,他还会重蹈覆辙,从强戒所离开之后,只要他不和那群朋友断了联系,总有一天还是会忍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然后,一切又会重新开始,欺骗,谎言,违法,犯罪,铤而走险。”霍无归简洁明了地向赵襄揭露出一切。

    他声音里毫无波澜:“绿毛这条线行不通了,但至少我们从他这里知道了,马戏团的背后却是有邵烨的手笔,甚至,我们可以怀疑,邵烨之所以主动灭口波坤,就是为了防止背后的更多秘密暴露。”

    说罢,霍无归从桌上拿起什么,回头朝监控室门外走去:“赵襄,喊你拿我的糖,你还真拿?”

    门外,简沉清冷的黑眸迎面而来,瘦削的青年拎着一个保温桶,站在他面前。

    霍无归一愣,捏着糖果袋子的手指一紧,声音放缓下去:“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作者有话说:

    小沉:来看看你要把我的糖给谁吃。

    第75章 城南

    疑似凶案现场,我家。

    “从你进审讯室就来了。”简沉若无其事道。

    霍无归从简沉手里接过保温桶, 手指下意识收紧了。

    审问刀艾岩的时候,他从未有过半点紧张,但此时此刻, 霍无归有种没由来的慌乱,他隐约想起在纺织厂卢洋旧宅的那个夜晚, 喉咙不由自主地哽了一下。

    简沉似乎很讨厌这样的情形——

    用一些近乎不近人情的手段去获取正义。

    “你……”霍无归犹豫半晌, 暗中思考如果简沉质问自己,该作何回答。

    还不知道该怎么出口, 就听见简沉道:“你还是给他留了不少余地。”

    出乎意料地, 简沉说出了霍无归想象中截然相反的话。

    霍无归一愣。

    连身为刑警, 进行过专业的刑讯课程的赵襄都觉得这幅画面太过惨不忍睹, 简沉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真正撑不住的瘾君子, 根本不会有体力说这么多话。”简沉望向强戒所已经远去的车, 低声道,“我见过太多真正的瘾君子,他们到最后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出来,就像……一条死狗。”

    连人的尊严都已经失去, 这才是真正的到了极点。

    霍无归对绿毛的审讯, 不管看起来多么触目惊心, 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触到真正的极限。

    “他们大多演技极高, 能够骗过所有人, 包括他们自己。”简沉苦笑一声,将头转回来,直视着霍无归, “我爸爸的农场里, 有很多人都曾有过这种经历。”

    即使已经试图脱离苦海, 也试图和过去斩断一切联系,但只要碰过一次毒品,往后的日子里,这种滋味就会如同蚀骨钻心般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简沉比任何人都清楚,霍无归看似冷酷无情的审讯背后,给绿毛留足了余地。

    他比所有人以为的都更有分寸、更……柔软。

    冷白的光线下,霍无归目光坚硬得如同利刃,虽然柔软这个词确实与他的外貌没有任何关系。

    但不知为何,简沉心底浮现出了这两个字。

    “所以,你就是为了看我审讯来的?”霍无归松了一口气,挑眉问道,“我不是让你在家里好好休息吗?”

    “你妈炖了汤,喊人送到你家来了。”简沉指了指霍无归拎在手里的保温桶,瞥见了他另一只手里攥着的糖,“那是什么?”

    走廊里空无一人,试图看热闹的赵襄被杜晓天和蔡敏一左一右架走了,三个人进了办公室,继续追查海沧所有医院的骨髓移植匹配情况。

    “糖,打算给你吃的。”霍无归拎着保温桶,朝值班室走,“送了汤你自己喝不就好了?趁还热,过去一起喝了吧,喝完……都下半夜了,你去我办公室凑合睡一觉,天亮我下班的时候带你回去。”

    明亮的灯光下,简沉垂着眼睛,认真解释:“毕竟是你妈妈给你做的,我全都喝了一口不留给你也怪不好意思的。”

    霍无归心道……本来就是专门让我妈送给你的。

    不过也无所谓了,能和简沉一起吃一顿饭,也挺好的,这两天每次试图和简沉好好坐下,面对面心无旁骛地吃顿饭,总会被各种案子和事件打扰。

    从菜市场开始,这件事就一路没有顺过。

    他沉默地盘算着,丝毫没有察觉到,简沉完全可以让司机直接带着汤来警局,而不是亲自出门一趟。

    ——对罪犯无比敏锐,此刻难得迟钝的霍无归将保温桶拎去了值班室,将有些凉了的汤重新热了一下,找了两个干净的空碗,热乎乎的花胶猪肚鸡从碗里倒了出来。

    汤头奶白,散发着极轻微的胡椒香气,花胶猪肚鸡炖得黏稠软烂,一层金汤浮在表面,汤底还沉了些中药材。

    “喝吧。”霍无归将碗和勺子推过去,“也别嫌弃,警队能找到个干净碗就不错了。”

    如果这会是杨俭在对面,早就随便找个保鲜袋,套着脏碗就去下泡面了。

    值班室昏黄的灯光里,简沉垂着头,左手握着勺子,往嘴里递了一口:“阿姨的品味……还真不错。”

    简直和霍无归一模一样,好端端地一碗汤,里面居然能放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金贵东西,恨不得一口气就把所有滋补的好东西都塞进去。

    “你家平时都这么炖汤吗?”简沉忍不住问,他现在开始怀疑有钱人的品味是不是都这么奇怪了。

    霍无归夹了一块鸡肉,面色微微尴尬,半晌也没有塞进嘴里,解释道:“也不是……也就是我妈做饭……”

    这纯粹是陆女士听说这锅汤是炖给简沉的,死活要展现一下对未来男儿媳的好意,让家里的厨师退下,亲自煲的汤。

    顺便为了帮助霍无归塑造财大气粗和宠妻人设,自作主张把什么人参花胶全给加进去了。

    “挺好喝的,谢谢阿姨。”简沉还没来得及戏谑几句,值班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霍队!找到了!”

    “霍队!新发现!”

    杜晓天和李仲洋的声音双双在值班室里响起。

    霍无归夹着鸡肉的手顿了一下,面露一丝绝望——

    他已经认清了现实,这个案子不破,他怕是永远不可能和简沉一起吃完一顿饭了。

    “你先说。”杜晓天大度地让李仲洋开口。

    “杜副队您先。”李仲洋作为后辈,一个劲谦让。

    简沉实在看不下去,从杜晓天手里抽出了个小东西,若无其事道:“这谁的试剂盒啊,阳性,吸毒了啊?”

    李仲洋手里那是个冰/毒试剂盒,阳性代表的是吸了。

    霍无归也毫不犹豫从杜晓天手里抽出了报告:“找到了?钟鼓医院,白血病,患者王伟雄,独生女王念素?”

    “嗯。”杜晓天点头道,“已经查出来了,有个信息我想应该告诉霍队您一下,您还记得光缅寺吗?”

    霍无归低头看着报告,头也不抬问:“怎么了,王伟雄或者王念素和光缅寺有什么关系吗?”

    “您还记得吗,当时被我们抓获的安保处主任曹振来,说自己才上任不久。”杜晓天指着报告上的照片道,“这个王伟雄,就是被他顶替下去的,光缅寺安保处主任。”

    简沉和霍无归均是一愣。

    简沉下意识想从口袋里摸烟,结果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换了身衣服,因为霍无归不抽烟,于是去霍无归家借住也就没好意思带着烟。

    “喏。”杜晓天及时地递上来一支烟,“找这个是不是?”

    “杜晓天——”霍无归清了清嗓子,劈手从杜晓天手中拿过那一支烟,“别再让我看见你给简沉递烟,还有没有事,没事滚吧,接着查这两个人最后消失的时间。”

    杜晓天脸色一紧,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习惯性在霍无归面前给简沉递了烟,劫后余生般拍了拍胸口,虽然不知道简沉的事跟霍无归到底有什么关系,但杜晓天还是识相道:“我以后不敢了!您要的信息我,查过了,王念素的手机信号,最后消失在碧水山庄17栋1808室。”

    听见这个地址,不知为何,简沉竟停下了勺子,明显愣了愣,神色诡异地看着杜晓天。

    “城南?”霍无归语气平静道,“他们住那?”

    杜晓天不假思索地立即摇头,仿佛早已做好了被霍无归询问的准备,“不是,查不到他们和这间房子具体有什么关系,但王念素的手机最后一次接入网络,就是在这间屋子里。”

    他跟着霍无归实在太久了,早就对霍无归究竟会问些什么一清二楚,十分淡定从容地准备好所有东西,颇有些骄傲:“我们也是运气非常好,四院最近加班严重,都半夜了王伟雄的主治医师还在医院,而且他对王伟雄王念素这对父母印象很深刻,一问就想起来了,网警那边速度也很快,不到半小时就查到了所有。”

    “做得不错。”霍无归从容不迫地打断他,“为什么四院对王伟雄和王念素印象深刻,她们有没有提及具体原因?”

    杜晓天拼命点头,手里掐着烟久久不敢点燃:“回答了,说是因为王伟雄对自己的女儿非常好,明明是他得了白血病,但女儿来就是坐在床上玩手机,甚至是躺上去,反而是爸爸在下面坐着给她削苹果。”

    医院里的护士护工,往往是对整个医院病区最为了解的人。

    上到哪个病人的近况如何,下到哪个病人的家属最难搞,问这些每天在医院病区里忙前忙后的人,是最靠谱的。

    “而且,最离谱的是,前些日子,她们还听见王伟雄一直在哀求王念素什么,似乎是说王念素才读大学就想要辍学,已经很久没回去上课了。”杜晓天叹了一口气,“据说听起来非常卑微,特别惨,那之后没过多久,王伟雄就办理了出院,到现在已经很久没去过医院了。”

    这个王念素,听起来非常不对劲。

    不仅和父亲关系不好,而且似乎十分骄纵,更有问题的是,她体内还检测出了□□阳性。

    “王念素的母亲呢?”霍无归朝杜晓天问道。

    杜晓天一拍手:“我就知道您会问,已经查好了,她的妈妈叫做朴素,死于难产,所以她才叫做王念素。”

    霍无归盯着案卷看了一会,慢慢放下勺子,靠近椅背里,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片刻才缓缓道:“我现在去他们消失的现场看一看。”

    既然信号是从碧水山庄17栋1808消失的,那就以那里为起点,开始搜索好了。

    “我也要去。”简沉立刻放下勺子,露出诚恳讨好的表情,“霍队,把我带上吧,我保证不作死,不用我的手。”

    杜晓天也立刻点头附和道:“是啊,简法医是今晚局里最后一个法医了,如果那里是凶案现场,得有个法医才行。”

    简沉却没有接杜晓天的茬,而是慢慢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什么?”霍无归转向他,眼里闪着微光。

    是因为想陪自己一起吗?他心底有一丝隐隐的期待,但做好了准备拒绝简沉,把人送回家中再去。

    谁知简沉吃了一块鸡肉,声音含糊道:“因为碧水山庄17栋1808,是我家。”

    作者有话说:

    小沉:被偷家!危险危险!

    第76章 准心

    对面有狙击枪。

    狭窄的车道被几辆横插一刀的电瓶车挡住, 错综复杂的插线板拖得到处都是,一辆警车停在路口,霍无归焦躁地扶着方向盘:“你平时就住这里?”

    “不然呢, 我一穷学生,比这贵的我哪租得起。”简沉坐在副驾上, 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有问题?”

    “没问题。”霍无归回望简沉的眼神,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看不起简沉的居住环境, 毕竟这应该是管弘深廉洁的象征, 于是话锋一转, “这楼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前的, 你没住过这样的楼吗?”简沉歪着头, 从口袋里找单元楼的门禁卡, “一层楼住个二三十户,几十家子凑一起,热闹得很。”

    霍无归盯着外面老旧的楼看了会,楼梯已经变得灰败破落了,到处都是岁月的痕迹,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多久没回家了?”

    “十……十五天了?”简沉算了算, 猛然意识到, “好像……我入职以后就没怎么回来过?”

    杜晓天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从后座响起:“霍队, 我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压榨我们外勤也就算了,人小简一个法医你也这么压榨,你瞧瞧人家的手现在都成啥样了!”

    霍无归心想, 分明就是简沉死活都要跟来, 然而副驾驶上那人一副病弱又无辜的模样, 恐怕说了也没人信他不是被逼的,只能有苦难言地按了按喇叭,单手扶着方向盘,回头瞪了杜晓天一眼:“下去挪车,在楼下守着,我们上去看看。”

    “带枪了吗?”杜晓天一步三回头,终于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虽然正常情况下,出个甚至不能算命案现场的普通外勤,没有如此警惕的必要,但这毕竟是霍无归和简沉——

    最近局里已经传遍了,只要是这俩人单独去的地方,没有一次是不出事的,想要平平安安出外勤,千万不能跟着简沉和霍无归中的任何一个。

    “放心。”霍无归不耐烦地敲了敲方向盘,“没什么事我和简沉先上去了。”

    说罢,他长腿从车上径直跨出,走到了副驾旁边,拉开门,朝简沉挑眉:“请吧,豌豆公主,上去不许碰任何东西,被我发现你敢乱动,就再也没机会跟我出外勤了。”

    简沉已经逐渐默认了这一设定,半个字都没反驳,老老实实点头,跟着霍无归下了车。

    倒是杜晓天在两人背后傻了眼,默念了一句“豌豆公主?”,随后一拍脑袋,想起了一天前——

    霍无归他妈,陆霜女士来局里的时候,自己说啥来着?

    自己居然跟陆女士说,霍队好像是在上次查华宫KTV的时候和一个公主好上了,天天给公主发微信。

    天地良心!

    这误会简直是闹大了!

    他怎么可能知道那个公主居然会是简法医!

    不对,公主为什么会是简法医?!

    杜晓天在震惊中偷偷看向霍无归,开始思考霍队到底知不知道那天卖了他的是自己,自己现在开始联系城南分局考虑调岗还有没有戏?

    被他偷偷盯着的两个人走到楼前,同样停住了脚步——

    还没进门,单元门口,就已经有白纸黑字贴着电梯维修中。

    趁着夜色已晚,没有多少居民使用电梯,物业居然恰好开始了电梯维修。

    简沉刷开门,立刻听见电梯井里叮叮当当,显然一时半会是不可能好了。

    “我想起来了……前些天物业群确实是说电梯莫名其妙坏了。”简沉看了眼亮堂的电梯井,又回头看了看漆黑的楼梯间,叹了口气,“爬吧,十八楼而已。”

    “我是没问题。”霍无归挑眉笑道,“倒是你,别爬了几步求我扛你上去。”

    他说着按开手机,但没开手电,只是用屏幕不刺眼的微光照亮前方几步路。

    简沉犹豫了一下,没说话,半掩着口鼻迈上了台阶:“老楼,楼道脏得很,希望你别犯洁癖。”

    他站在一阶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霍无归,白皙的皮肤因为对尘螨敏感而微微泛红。

    霍无归下意识看了他两眼,大步上前,将人拉到身后:“跟在我背后。”

    十八层楼,对一个常年锻炼的刑警来说并没有任何难度,甚至还比不上平时训练的强度。

    霍无归走得很快,三两步就能上一层楼,意外的是,简沉看着病恹恹的,速度竟然也没有很慢,跟在霍无归背后几乎没有任何困难。

    楼道里满是蛛网和灰尘,两人都无心多看,脚步飞快地赶路。

    “怎么感觉也没那么高?”不过是两分钟,霍无归的手机光线里就已经出现了十八楼的字样。

    早已暗暗准备好等简沉累了顺势扛人的霍无归心里一沉,语气里颇有几分微妙的遗憾。

    简沉显然是听出来了,骤然从漆黑的楼梯间走进明亮的楼道,眯着眼睛看霍无归:“怎么,你还指望这种老楼能有你家那样的层高?”

    “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霍无归边说,边朝1808走去,“是这里吗,你家。”

    简沉点了点头。

    这栋楼的年龄太久了,周围几乎所有人家门口都贴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去年的春联,通讯公司送的福字,广告单,小朋友的画作……

    门边还放着鞋柜、童车、雨伞桶一类的家具。

    而简沉门口,除了几张电费催收单,毫无生活痕迹。

    “请进。”简沉要钥匙打开了门,“我想这里应该没人了。”

    毕竟不管是王伟雄还是王念素,都已经躺在了北桥分局法医室里。

    门打开的瞬间,月光落进狭小的屋内。

    一眼望到底的单室套,朝北,月色挂在头顶,并不算很明亮。

    霍无归甚至不用开灯就能看出,这间屋子毫无问题,于是眉角皱起:“杜晓天查到的有问题吧,你这屋子一看就半个月没来过人了。”

    碧水山庄,17栋,1808,杜晓天查到的王念素手机信号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他们脚下这个小屋。

    但……这间屋子里的灰尘、气味都在告诉他们,这半个月里,小屋平静地度过了一段无人打扰的时光。

    简沉快速走了一步,蹲在地板上看了看,肯定道:“绝对没人来过,我家门口的地板有点问题,只要踩上去就会翘起来,除了我自己,根本不可能有人进门不踩这块地。”

    一瞬间,各式各样的猜想从霍无归的大脑里闪过——

    这信号是某种诱导吗,故意要将简沉牵扯进这个案件里?

    还是说,有什么人能做到肉眼看去天衣无缝的地步,并且带着某种目的,真的让王念素出现在了简沉的家里?

    可这件事本就不该和简沉有任何关系,他和王念素,是完全速未谋面的两个陌生人。

    “我开灯了。”霍无归抬手放在开关上,提醒了声后按亮了开关。

    屋子里非常简单,地板踩上去有老旧的咯吱声,灰色系的床具,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大部分东西都很老旧,唯独窗帘非常厚,连同挂窗帘的罗马杆和屋子里其他风格老旧的部件格格不入,似乎是简沉搬来后新添置的。

    这个家里几乎没有什么电子产品和家具,甚至随着简沉开门的动作,空气里还弥漫了些许干燥的发霉气味。

    这一看就不是十几天的空置造成的。

    很明显,这个屋子的主人从来没有在这里好好生活过。

    “你之前一直这么生活?”霍无归打开灯,脸色微变,心头顿了片刻。

    老旧的房子,层高实在不怎么可观,霍无归接近一米九的个头,站在这片不足二十平的单室套里,显得极为憋屈,格格不入。

    看见这样的画面,无数画面涌入霍无归的脑海。

    简沉大概是特意选择的朝北,但即使是朝北的太阳,对他来说也太过刺眼。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或许会蜷缩着,等待一会,直到眼睛不再流泪,才慢慢睁开眼起床,于是后来,他给自己加了一层加厚遮光窗帘。

    屋子是重新装修过的,但可以看出,墙面的边缘还渗着八九十年代最流行的墙纸花纹,窗边还有当年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用的黄色一体柜,很明显,房东随便装修了一下就将房子租给了简沉,而这位主人也从未考虑过装饰一下自己的生活环境。

    屋子里几乎没有厨具,也没有什么生活气息,在那之前,简沉大概只吃食堂,偶尔回去找管弘深打打牙祭,或许除了煮鸡蛋就没有自己下厨了。

    被子叠得很整齐,大概是半个多月前入职的时候,颇有仪式感地准备迎接新生活吧。

    简沉单薄瘦削的身体,站在这个小屋里,几乎没有任何违和感,似乎就属于这里一样。

    他们一样阴沉,灰败,破落,毫无生机。

    霍无归敏锐地察觉到,那是故意的。

    简沉并未想过好好生活。

    过去的十七年,他跟着席知可以说是从没有受过半分亏待,与此同时,简沉却几乎可以算是把自己流放一样,没有一天真正放过自己。

    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霍无归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住,沉落进夜色深处。

    “你的家现在恐怕不能住了。”他竭力克制住心头难以言喻的莫大空洞,“不如还是搬去我那里吧。这是我第三次邀请你了,如果还被你拒绝……”

    十七年的空洞里,简沉究竟在过怎样的人生。

    他甚至难以想象,如果不是他们终于在北桥分局相遇,往后的简沉会变成什么样。

    简沉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犹豫的同时移开目光走到窗前,将只拉开一条缝隙的窗帘彻底打开,想要开窗换换气。

    霍无归下意识追随他的动作回头,却在那个瞬间箭步上前,一把按住简沉,朝角落里滚去——

    “蹲下!”

    就在不足二十米距离的对面大楼里,有红色的瞄准点,准心稳得近乎恐怖,没有丝毫偏移,落在简沉身上。

    霍无归飞速拉上窗帘,低声道:“对面有狙击枪!”

    作者有话说:

    霍队:我看你这家住不了了,要不——

    第77章 爱情

    有人长期监视简沉。

    “狙击手?”简沉迅速反应过来, 压低嗓音。

    霍无归的手揽在腰间,他没有丝毫反抗,顺势跟着霍无归躲进窗帘后。

    密不透风的遮光窗帘在此刻发挥了最大价值, 将屋内的光线与外界牢牢阻隔。

    霍无归飞快起身,按灭了狭小房间里的唯一光源。

    黑暗瞬间笼罩了小屋, 霍无归深邃的眼窝近在咫尺, 简沉心脏急促地跳动了一下,他发觉自己哪怕是在如此紧张的时候, 依然会被霍无归眼眸中的幽深光线所吸引。

    “不对劲。”霍无归从窗帘缝隙飞快自上而下扫视了一眼对面, 随后拉紧窗帘, 压低声音道, “那个狙击手的瞄准角度很不对劲。”

    简沉不明所以地压住呼吸, 手指却悄无声息地背在身后, 攥紧衣服下摆:“哪里不对?”

    他的眼睛不好,轻易不会多在多余的地方使用自己的双眼,尤其是户外的夜空,这种很容易猝不及防撞上什么高频闪彩灯之类的时间,简沉一向很擅长管好自己的双眼。

    刚刚的一瞥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转瞬一眼而已, 但所有的画面都好像已经越过夜幕而来, 烙印在霍无归的眼眸中一样, 他笃定地开口:“那是从十八楼射来的红外线。”

    “十八楼?”简沉越发不理解霍无归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我家的正对面?”

    霍无归轻轻摇头, 看向窗帘所在的位置,拨通杜晓天的电话:“杜晓天,盯紧对面18楼, 只要有人出来就立马跟上, 立刻叫支援来, 18楼有狙击手,还有,让赵襄调一下碧水山庄的规划图纸发给我。”

    挂断电话后,他才看向简沉,冰冷的声音在幽暗的小屋内响起:“不,是你两楼以上。”

    简沉直直地盯着霍无归,瞳孔迅速扩大,大脑飞快旋转,随后脸色苍白地开口:“17栋1808室,不是我家。”

    他的语气近乎是肯定的,似乎在那一瞬间已经想通了什么。

    “刚刚我上楼的时候就在想,太轻松了,好像根本没有爬满18楼。”几分钟前的记忆顿时从脑海浅层浮出,昏暗的楼梯间里,由于三步并做两步,两人前面的楼层几乎都没有看楼层编号,直到感觉差不多了,才抬起头。

    就是因为这样,他们错过了什么东西——

    “霍队,图纸没有,但物业发来一个备案用的图纸。”杜晓天的消息很快发了过来,一张图纸被丢进霍无归的手机里。

    霍无归伸手将简沉拉到自己身边,肩并肩紧贴着衣柜,半跪着躲在窗户的死角里:“过来看。”

    那张图纸打开的瞬间,简沉的呼吸停止了几秒,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了一下呼吸,将所有惊愕压进心底,缓缓道:“我住的,是16楼,狙击手所在的房间,才是真正的18楼。”

    霍无归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握着手机的小臂肌肉紧绷:“你住的也不是真正的17栋,对面才是开发商备案过的17栋。”

    为了避免部分居民的迷信,开发商在标记居住用的楼层号时,根本没有标4和13层。

    也就是说,这个小区标记出来的18楼,和登记在案的18楼,并不相同。

    同理,杜晓天从通讯商那里得到的信息,来自开发商备案,因此,楼栋号也是当初备案过的17栋,而为了避免部分居民的迷信导致整栋楼跌价,这个小区同样没有4和13栋。

    “但是为什么。”简沉沉默半晌,侧过头看着霍无归。

    幽暗的房间里,只有霍无归的手机还在散发微弱光线,但很快,他就连手机屏幕都暗灭了,鼻梁被最后一缕微光照亮,又归于平静。

    “有人在监视你。”长久的静寂之后,霍无归沉声道,“而且,更奇怪的是——”

    他突然停下声音,耳捎微动,随即将简沉整个人朝旁边狠狠一扑,两个人滚落在柔软的床上。

    紧接着,“砰”地一声传来,老旧小区的玻璃碎裂,一缕月光透过被击穿的窗帘,在墙面上留下一小片月影。

    一枚弹孔清晰可见地落在墙上。

    那是两人刚刚所在的位置。

    “热成像!”霍无归紧紧搂住简沉,脸色骤变,“走!”

    一切实在是发生得太过突然,昏暗夜色瞬间被枪击声扰乱,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第二颗子弹接踵而至。

    简沉还什么都没看清,就被霍无归按在怀中,混乱中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转,玻璃碎片和月光共同倾泄而来。

    “砰!”子弹将整面玻璃击碎。

    “砰!”衣柜的木门轰然倒塌。

    “砰!”满桌的杯盘应声而碎。

    ……

    开阔的小套房,进门就能直面窗户,除了洗手间根本没有能够躲避的地方。

    霍无归硬生生半推半抱着简沉,将他完全按在自己胸口,背对着窗户,大步冲进洗手间,直到关上门,才如释重负地松开手。

    现在只能等待杜晓天在外安排支援、围堵17栋里的狙击手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简沉急促地大口换气,半晌才缓过神,喘息着问:“刚刚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有子弹要过来?”

    “声音,你的窗户隔音太差了,我听见了声音。”霍无归深邃的眉眼紧皱,嗓音嘶哑,“狙击手用了热成像设备,就算有窗帘阻隔光线也没有用。”

    谁也不会想到,今晚的冲突并没有面对面发生,更不会想到,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小区里,竟然藏着一名专业狙击手,在绝佳的射击位置,带着最为精良的装备,开出了致命的一枪。

    那不过是几乎只提前0.01秒的声音,如果不是经过特殊训练,加上多年刑警生涯早就的绝对敏锐,以及对死亡近乎恐怖的直觉,他们今天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

    霍无归左臂被流弹划过,一道深深的血痕浮现,鲜血滴落在卫生间泛黄的瓷砖上,显得触目惊心。

    “你住的小区太老了。”霍无归似乎对疼痛毫无感知,连哼都懒得哼一声,背靠着墙,盯着简沉,语气平和道,“就算你真的不想和我住一起,我也不能允许你继续住在这里,或者回你爸那里。”

    城南的房子,大多是几十年前建的,海沧的气候又足够温暖,玻璃全是不防冻不隔音的单层——

    自然也不防弹。

    刚刚只用两颗子弹就毁了简沉整面玻璃。

    就更别提那个一张卡都能划拉开的门锁了。

    再让简沉住在这里,无异于拱手将他暴露在枪口下。

    霍无归甚至在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自己名下还有哪些空置且足够安全的房产。

    但却鬼使神差地一个字都没说。

    “先别说话。”简沉拧着眉,表情一改往日的波澜不惊,左手不怎么方便地开柜子、从洗手间柜子里取出纱布,“你自己包扎一下,我手实在不太方便。”

    “来不及了。”霍无归鬓发有一丝冷汗,寒着声音,隔了一堵墙望向17栋应该在的地方,“你没发现吗,有些事情突然不一样了——”

    “邵烨以前从没想过杀你。”霍无归的声音很低,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继续道,“可是今晚,红外线从一开始就瞄准了你。”

    甚至,意识到背对着窗户的人是霍无归之后,狙击手的目的就已经从“射杀”变成了“驱逐”,不再准确无误地朝着要害去了。

    否则以第一枚子弹的精准度,霍无归早就该没命了。

    “为什么?”简沉额角紧绷,眉梢垂下,洗手间的顶灯将他修长的睫毛光影投落在脸上,看起来有几分苍白纤细,“他如果想杀我,很早之前有更多、更好的机会,没必要到今天才来大费周章。”

    霍无归微微往前靠了一些,眉梢扬起,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关键信息:“你记不记得,我们在狄马山和绿毛相遇的时候,他提过,要是我们有钱,为什么不去找林叔买糖,而要找他。”

    简沉点了点头:“记得,这个林我也有印象。”

    “林叔真名林海森,三十多年前,林一直垄断了海沧的地下市场,可以说是整个海沧地下毒品交易网络的主宰者,几乎所有人都需要找他才能得到资源,不管是零售还是偷渡、运输,他都是头号人物。”霍无归眼睛垂下,悄无声息地掩盖住眼神中难得一见的狠厉。

    尽管如此,他的语气也近乎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二十九年前,林海森出逃对面,易先生后来居上,林日渐式微,也逐渐在海沧年轻一代的刑警里失去了姓名,但海沧警方从未放弃对他的追捕。”

    简沉听出霍无归语气里的诡异,狐疑地抬头瞥了一眼。

    冷白灯光下,霍无归因为失血而脸色微白,嘴唇泛着淡淡青紫,语气毫无变化,隔着墙壁,直直看向不该存在于视线里的17栋:“去年,我亲手把易先生送进了监狱,看来他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打算回来了。”

    如果想要回来,这中间必然需要一个牵线搭桥的掮客,或者说一个熟悉如今海沧局势的中间人。

    邵烨,必然是那个完美的人选。

    原本,简沉和邵烨之间并无任何利害关系,对简沉的执著不过出于邵烨纯粹的恶意和嫉妒。

    但如今,邵烨如果打算和林海森联手,把生意的版图扩大,那么,在狄马山的那一晚,简沉和霍无归听到的东西就足够要了他们的命。

    霍无归是警察,杀警察是重罪,但简沉不是。

    于是,他成了狙击手的第一目标。

    洗手间的白炽灯年久失修,发出微微的电流刺啦声,简沉的目光落在霍无归紧皱的眉上。

    某个瞬间,他仿佛看见十七年前,站在福利院草地上,孤身一人的少年。

    “看来,邵烨和林海森搭上了线。”简沉缓缓道,“但为什么,林当年要离开海沧?”

    如果不离开,之后根本不会有易先生什么事,也根本不需要沦落到今天这样,还需要跟邵烨分一杯羹。

    “简沉。”霍无归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目光灼灼,“林杀害了一对警察夫妻,遭到了最高级别的通缉,走投无路之下,出逃缅甸。”

    这句话没有哪里需要加入简沉的名字。

    但电光火石间,简沉心中一凛。

    一对警察夫妻。

    他瞬间意识到,那是霍无归二十九年人生中,近乎无人察觉的,不足一秒转瞬即逝的片刻求助。

    简沉的记忆还非常清晰,不久前,那个宽敞舒适的私人病房里,霍无归平静地站在暮色中说:“我的父亲名叫叶粟,是一名刑警,也是王局和管局的搭档,三十年前,王局是一队队长,他是副队,但二十九年前,他因为追缉逃犯,死在边境。”

    叶粟遭遇林海森时,是一个人遭遇一伙穷凶极恶的匪徒。

    是一叶投林,沧海一粟,却义无反顾,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天的对话还有后续。

    霍无归在这样近乎惨烈对白后,依旧保持着极为冷静、平淡的语气。

    “我的母亲霍文君已经怀孕八个多月,即将临盆,为了保护我父亲唯一的遗腹子,我不能够从父姓,而是随母姓,她给我起名,霍无归,纪念我一去无归的父亲。”

    简沉的呼吸随着记忆的涌现骤然紧绷,他瞳孔紧缩,右手交叠覆盖在左手上,掩盖住手指的紧紧蜷缩和颤抖。

    那天的最后,霍无归说:“她也是一名外勤刑警,当时的北桥分局二队队长,我四岁那年,她在出任务时被同一个逃犯杀害,那个下午,我久久等不到妈妈回家,于是出门找她,意外流落街头,被送去了福利院。”

    一切的故事从叶粟的死亡开始,所有的脉络产生了交汇——

    汇聚在了整整二十九年后。

    如果不是叶粟和霍文君的牺牲,霍无归就不会流落街头。

    林海森也不会因此出逃缅甸。

    霍无归就不会进入福利院。

    如果霍无归没有进入福利院,那颗球不会砸破小院的玻璃。

    他们也不会在那个明媚的夏日午后相遇。

    如果没有成为朋友,那就没有一时兴起的地下室探险。

    没有那场如同梦魇的绑架,和长达三个月的折磨。

    没有魔术师的死亡,也没有邵烨的取而代之。

    更不存在今天,邵烨和林海森的合作。

    这是一场漫长、浩大的蝴蝶效应,命运的齿轮转了整整二十九年。

    简沉张了张口,却半晌没有发出声音。

    他脑海中轰地想起了那个日暮下,霍无归的29楼大平层奢华厨房里,发生的对话。

    二十九年前,年轻的席知陆霜夫妇为了一线商机踏入丛林,却在边境遭遇了林海森,错综复杂的原始雨林中,林海森逼迫二人协助运毒。

    最终,叶粟救了他们,自己牺牲在了莽莽密林中。

    简沉喉头哽了哽,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霍无归。

    他手臂的擦伤渗出大量鲜血,混合着冷汗,浸透了上半身的作训T恤,却显得肩宽腿长,肌肉紧绷,如同隐而不发的猛兽般,令人望而却步。

    他像……世上仅存最后一只的野兽,始终踽踽独行,走到了今天。

    那间奢华却空阔的豪宅,自始至终,是霍无归这只孤狼的囚笼。

    “简沉。”霍无归在简沉的注视里,喉结紧绷,哑着嗓子又轻轻叫了一声。

    依旧是毫无意义的,毫无内容的呼唤。

    但简沉越发确定,霍无归的冷硬外壳下,有什么东西极为隐秘地宣泄而出。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一步,小心避开霍无归的伤口,展开双臂,无声地给了霍无归一个拥抱:“阿叶。”

    和霍无归一样,他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一个名字。

    那并非同情,而是一只孤狼与另一只孤狼的相遇。

    他们交颈而拥。

    白炽灯依旧发出聒噪的电流声。

    毫不隔音的楼道里人来人往,他们在一次又一次的遇险和并肩作战中,早已有了无数次的肢体接触,拥抱,乃至接吻。

    但这是第一次,不为任何事,任何缘由。

    不是为了破案,也不是为了共同面对任何敌人,只是单纯的一个拥抱。

    狙击手依旧在一楼之隔的距离外蓄势待发。

    海沧的汛期,罪恶波云诡谲,阴谋蛰伏地下,一切瞬息万变。

    但在这间狭小、老旧的洗手间里,简沉紧紧拥抱霍无归,空气里漂浮着难以言喻的电流。

    “阿叶。”简沉毛茸茸的头顶抵着霍无归眼前,声音闷在他颈侧,温热的气流在两人之间徘徊游离,那两个字落进吐息间,仿佛有某种令人忘乎所以的魔力。

    “你终于肯认了?”霍无归勾起嘴角,微微偏开头,和简沉对视,眉目清澈,笑意转瞬即逝,“之前怎么死都不肯承认?”

    他们之前分明在心里认出了彼此,也无数次在言语间抛出了试探,但简沉几乎每一次都在即将把一切都敞开的时候落荒而逃。

    他恨不得把这个瞬息万变,捉摸不透的人剖开,好好看看简沉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阿叶。”简沉犹豫片刻,微微笑道,“你不知道,和一个带着各种问题的PTSD患者共度一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或许你今天觉得我很正常,但也或许,明天,后天,总有一天,我会在某个时间从正常走向不正常。”

    “你能接受,一个明天,或者后天,突然失常的爱人吗?”简沉仰起头,被不算明亮的白炽灯刺痛双眼,含着淋漓水光,一鼓作气道,“霍队,你看,我眼睛不好,耳朵也不怎么好,胃也不太行,胳膊腿一动就受伤,性格也很古怪。”

    简沉的语速很快,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他生怕自己哪怕换一口气,都不再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是个健康的正常人。”简沉轻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无声微笑道,“我抢也要把你抢到手,可我不是。”

    简沉近乎颤抖着说完了压抑已久的一切。

    说罢,迅速低下头,稍稍后退一步,从霍无归怀中离开——

    他很难描述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毕竟人在爱情中总是难以捉摸的,不仅是对方,甚至包括自己的心都难以琢磨。

    明明不敢再靠近哪怕一点。

    但心中一想起那沉痛得、压抑的二十九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给霍无归一个拥抱。

    明明将自己彻底剖开,摊在霍无归眼前,将内里一塌糊涂的烂泥暴露在灯光下。

    可他还在隐隐期待霍无归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真是矛盾。”简沉在心底暗暗骂了一句。

    狭窄的洗手间里一片寂静。

    只有走廊里的人来人往被不断放大。

    霍无归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他,扬起的眉梢一点点落下,心头仿佛被简沉的话语砸中,沉默着,紧紧抿住唇角,一言不发。

    空气越发安静。

    所有浮动的电流,穿过神经的冲动,都归于平静,就在简沉几乎所有的期待都开始冷却的时候,霍无归猛然上前一步。

    狭窄的空间没有半点躲闪余地,他径直落进温热的怀抱中,温热的吻落在唇上。

    不知是楼上还是楼下开始洗澡,浴室里水声哗哗,甚至温度都仿佛开始升高,霍无归毫不留情地撬开简沉唇舌,长驱直入。

    什么枪林弹雨,性命之忧,在此刻都被抛诸脑后。

    简沉整个人被罩在霍无归怀中,过于单薄瘦削的脊背只用霍无归一条手臂就能完全环住,动弹不得。

    白炽灯发出刺啦嘶鸣。

    简沉脑海一片空白,沉溺在霍无归灼热的吐息中,渴求般任凭他扫荡、侵略。

    比子弹穿越夜空而来更为惊骇激荡,比机车在朔夜的公路上疾驰更为心神荡漾,从头到脚的神经过电一般,激素沿着四肢百骸的血脉奔涌,在心脏的激素跳动中涌遍全身。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霍无归森白的犬齿轻咬简沉下唇,“原来你这么喜欢我。”

    简沉无法思考的脑海只来得及闪过一丝杂念——

    这人平时这么不爱说话,原来这么牙尖嘴利,犬齿戳得自己下唇微微刺痛。

    “公主。”唇齿分离的时候,老旧的白炽灯照亮一串流星般的银光,霍无归将简沉按在自己怀中,近乎虔诚地低语,“你说的那些,都不是阻止我爱你的理由。”

    爱。

    短短几个来回,喜欢就成了爱。

    一个现代人类极少启用的,极为郑重的词汇。

    简沉侧过头,脸颊泛着薄红,唇角挂着莹亮水色,半闭着眼睛,眼皮颤抖着道:“外面还有狙击手……”

    大脑快要彻底宕机,简沉咂摸了无数遍,才从霍无归的话语里确认,他先前所担忧的一切都不过是杞人忧天。

    “杜晓天和附近赶来的巡特警正在排查,我们贸然出去会更危险。”霍无归又轻啄了一下简沉的唇,离开时轻轻擦过微颤的眼睫,“你这里是绝对不能住了,我暂时也没别的地方安排你,让你回管局那里,我也不安心,我想你也不希望给他带去麻烦。”

    “今晚跟我回去吧,客房给你收拾好了。”霍无归说了一长串,最后话落在了这里,清亮的眸子注视着简沉,等待他的回答。

    绝对不能让简沉看见自己抽屉里其他几本房本,绝对不能。

    霍无归想。

    去他的狙击手。

    去他的邵烨。

    “给你新买了乳胶床垫和乳胶枕,最遮光的遥控窗帘,隔音效果一流,双层防弹玻璃,朝北,下午的夕阳很漂亮。”霍无归轻声问,“您意下如何,公主?”

    两颗心脏紧贴,简沉还不用开口,就已经被不能再加快一些的心跳出卖了。

    他总觉得这样好像太快了一些……住所里的宿舍好像也不是不行,但霍无归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拒绝他?

    简沉还在犹豫的功夫——

    “叮!”电话声骤然打破一切旖旎暧昧的气氛,霍无归还没等到简沉回答,不得不皱着眉打开手机,“喂,杜晓天,周边排查过了吗?”

    “报告霍队,你们所在的17栋,也就是备案的14栋暂时没发现危险,你们可以下楼汇合。”顿了顿,杜晓天小心翼翼地补充,“巡特警、城南分局、武警的人都赶来了,对面的19栋,也就是备案的17栋,已经全楼搜索了一遍——”

    “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士。”杜晓天声音越来越小,心虚道。

    霍无归一手揽着简沉,一手点上挂断键,皱眉道:“封锁17栋1808室,等我,我马上下来。”-

    17栋1808室的大门已经被打开。

    霍无归和简沉换上鞋套,踩着勘察踏板,穿过客厅,走到正对14栋的那扇落地窗前。

    “霍队,检查过了,没有任何发现。”杜晓天急匆匆跟在霍无归身后,语速飞快,“您和简法医有事吗?怎么你俩都一身血,简法医的脸也好红,不会伤口又发炎了吧,发烧了没,要找医生吗?”

    “别说话。”霍无归没有回头,目光朝着简沉的小屋方向垂落,接触地板的瞬间微微一怔,蹲下身来,“给我一副手套。”

    乳白的现场勘验用手套指向地板,轻轻摩挲了一下。

    遍布生活痕迹,被开放式厨房油烟侵染过的地板上,有三个明显干净许多的圆形痕迹。

    “望远镜的三脚架。”霍无归冷声道,“有人长期监视简沉。”

    作者有话说:

    你们终于互诉衷肠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就说我肯定在这礼拜把你们写在一起!!!!

    第78章 同居

    “就能每天早上和你问好了。”

    开发商规划图上的17栋1808室, 门牌号上写着19栋2008室。

    但和简沉的房间不管从构造还是布局,几乎如出一辙。

    同样陈旧的木地板,同样踩上去嘎吱作响。

    一样是灰色系的床具, 以及厚重的灰色窗帘。

    不一样的是,这间屋子里有着很明显的生活痕迹。

    开放式厨房让门窗、天花板都积累了烟熏火燎、蒸炸烹煮留下的黄褐色油污, 凝聚成一一滩又一滩, 斑驳又牢固地覆盖了几乎整个房间。

    房间的地板也因此变得黏黏糊糊,就连勘察踏板放下去都能粘上一块油污。

    正因这样, 落地窗前的地板上, 那三个圆形痕迹显得极为突兀明显, 只要蹲下仔细观察, 就能立刻发现区别——

    那是三个没有受到污染的圆形痕迹, 三点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且地板被微微压出了凹陷。

    很明显,曾有一个三点受力的物体安置在上面。

    霍无归胳膊上的血已经干涸,就这样半跪在地上拍照取证。

    “霍队你怎么知道是望远镜的三脚架?”杜晓天稍稍有些怀疑,“而且,就算是望远镜, 也可能是这家的住户喜欢观星呢?”

    霍无归余光瞥了杜晓天一眼, 指着那三点道:“这三点离落地窗的距离太近, 要是天文望远镜, 那长度早就戳穿玻璃了。”

    “那也可能是主人家喜欢直播或者搞自媒体拍视频呢?”杜晓天指了指屋内的梳妆台, “这一看就是个年轻女孩住的家,偶尔拍拍视频记录生活很正常吧,我网上都刷到过不少。”

    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化妆品, 几乎件件价值不菲, 没有哪样不是大牌。

    确实像是时髦又喜欢在社交网络上分享生活的年轻女孩。

    霍无归看了杜晓天好几眼, 最终同情道:“如果是网红拍视频,那首先是重量不符合,手机的重量不可能让脚架下沉,以至于在地板上压出凹陷,其次,三脚架的痕迹应该会有至少两个,一个手机,一个灯,确切来说,两个都算少了,至少四个。如果只是随便拍拍,这个三脚架压不出如此清晰的痕迹。”

    一个面部轮廓光,一个背景发丝光,再加一个侧脸氛围光,非常标准。

    条件好的还会再加上柔光箱等等,整个家被设备填得满满当当。

    “没有哪个网红拍照不打灯,望周知。”简沉深表同情地拍了拍杜晓天的肩膀,“你该不会真的以为那些视频都是真的随便拍的生活记录吧?”

    杜晓天一脸沉痛地点头:“不瞒你说,我还给直播打赏了不少,不过你俩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清楚这种事情啊?难不成你们也……”

    不管是霍无归还是简沉,看起来可都不像会看美女直播的人……

    简沉再次抿起薄唇,看了杜晓天一眼,为他送上了今晚的第三次同情:“你上学的时候没被新闻社团之类的采访过,没拍过短视频吗?”

    霍无归沉默地点了点头:“每年都被拍很多次。”

    “……”杜晓天愤恨地指着面前的两个人,“你们两个长得帅也不用这么暗示我吧!我长眼睛了!看得出来!”

    说罢,杜晓天气急败坏地跑去厨房了。

    霍无归回头望了一眼,看向落地窗。

    一户人家的窗户完全碎裂,窗帘上三四个弹孔清晰可见,小区楼下,警车包围了两栋楼,警察正在四处穿梭群访,大批群众站在楼下,举起手机拍照。

    目光收回屋内,地板上的油污沾满黑褐色的灰尘,肉眼可见地恶心油腻。

    “看这痕迹,你至少被监视了一年。”霍无归笃定道。

    简沉无意中瞥了眼楼下警车的大灯,顿时眯起眼睛,思忖片刻:“邵烨博士毕业后,我的宿舍搬进来了一个新学弟,我很不适应和陌生人相处,所以在一年前搬了出来,是邵烨帮我一起搬的家。”

    他还记得那天,下了场雨,邵烨开着车,帮他将一箱东西搬了进来——

    简沉一共也就那么一箱东西,打开收拾只用了一小时,他和邵烨一人吃了一碗泡面,站在窗口,邵烨说……

    “他说,你这个房子还挺不错的,来学校也很近,可惜我有学校的免费宿舍住,不然就去你对面搞一套,这样——”简沉眯着眼睛,看向夜色深处,视线逡巡,停留在对面那间小屋上,“就能每天早上和你问好了。”

    他重复了一遍邵烨的话,晚风顺着窗户的缝隙流进屋内,落地窗前一片安静。

    那时轻松自然的对话,如同冰冷的蛇信,在阴暗处森森地窥视着。

    霍无归紧皱起眉,瞳孔紧缩,深吸了一口气。

    “霍队,有发现。”杜晓天拿着采集好的指纹卡过来,递到霍无归眼前,“屋里共有三个人的指纹,一个我认识,和先前赵小姐汽车保险杠上的那根人类手指残缺指纹可以匹配,是王伟雄的,另外两个已经传回局里做匹配了。”

    “其中一个指纹基本都在化妆品、镜子、女士用品上,我猜可能是王念素的。”杜晓天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她估计还染发,桌子上有几根黄色头发。”

    果不其然,霍无归闭上眼,叮嘱了一句:“在没有结果之前,不要妄下定论,警察最忌的就是主观臆断。”

    说罢,霍无归回过头,扫视了一眼小屋。

    “今晚的那个狙击手,应该行事作风非常专业、干净。”霍无归低声道,“屋子里完全没留下半点属于这个人的痕迹。”

    但相反,屋内最明显的就是一对情侣的生活痕迹。

    屋子不大,虽然基础装修和布置和简沉的房间如出一辙,但由于年轻女性的加入,到处都能看见生活的气息。

    从长期的生活痕迹来看,屋子很明显是两个人同居,并且极有可能是一男一女。

    洗手间里有蓝粉两个颜色的情侣刷牙杯,地上是同一系列的拖鞋。

    衣柜里也是一男一女的衣服,还有不少情侣装,男款的虽然能从款式看出属性,但尺寸却并不大,看起来像个极瘦弱的男人。

    地上有搭建了一半的积木,拼的是一艘星战的千年隼号,杜晓天见霍无归的视线落在上面,立刻道:“这上面查过了,只有一个人的指纹,不是王伟雄,也不是化妆品上那个,看来应该是这间屋子里第三个人的爱好。”

    这次杜晓天说得非常严谨,没有用任何有指向性的人称代词,说罢他站在霍无归背后,微微点了点头,对自己的严谨和成长表示了十二分的肯定。

    霍无归的目光从积木上移开,往餐桌看去。

    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晚餐,不少菜只动了几口,已经发霉腐败,覆盖了一层白毛,几只虫子在上面环绕飞行,一只杯子倒下,看起来似乎这顿晚餐结束得非常仓促。

    幸亏没有太多易腐败的肉类,才没有造成太难闻的气味。

    开阔的空间里,床和餐桌离得不远。

    床头有些明显造型奇怪的瓶瓶罐罐和道具,杜晓天没有说话,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出来,那是吸食毒品使用的工具。

    简沉深深呼吸了一口,望向那些工具,问道:“上面的指纹怎么说?”

    “和化妆品上的一致,应该只有那一个住户使用过。”杜晓天兢兢业业地继续。

    霍无归表情微怔,重复问了一遍:“确定吗?”

    “确定,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看了,只有一个人的。”杜晓天疑惑道,“怎么了霍队?”

    那堆工具就这样凌乱地放在床头,毫不掩饰,显然一个人吸食的时候,从未想过对另一个人隐瞒。

    霍无归迟疑地开口:“正常情况下,一个瘾君子,要么会试图拉自己的亲人下水,要么会被自己的亲人举报,再不然,亲人实在舍不得的情况下,往往会选择劝阻,而吸食者则会满口谎言,表面答应,背后继续。”

    “要么,这个人应该把工具藏在同住人看不见的地方,要么,辖区派出所应该接到过报警,再不然,这套工具上就应该有两个人的指纹。”霍无归徐徐转过视线,不再看那堆工具,“这件事很反常。”

    整个屋子看起来也有哪里让他觉得格外反常,或者说透露出某种诡异的不和谐——

    就好像,住在这里的人用某种极为割裂的方式存在着一样。

    “霍队,局里来消息了,指纹匹配出来了。”杜晓天拿出手机,有些意外道,“女的就是王念素,指纹和她留在学校宿舍里的一模一样,但你肯定想不到,这屋里的第三个人是谁。”

    “苗斌。”杜晓天故弄玄虚地念出了这两个字。

    和王念素在这间小屋里同居的人,是苗斌,金佛案中受害人苗胜男的弟弟,在华宫KTV工作的那个黄毛。

    所以王念素的梳妆台上,会落了几根黄色头发,所以衣柜里的男装出奇瘦小。

    所有的信息都和苗斌的完全吻合。

    然而简沉闻言微微愣住,沉默片刻后,两道声音同时落下。

    “不可能是他。”霍无归声音干脆利落。

    “应该不是他。”简沉压低声音,委婉道。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末!日万!日万!明天不写到住一屋我不停!

    第79章 老辈

    你去,不值当。

    被两个人双双否定, 杜晓天一脸疑惑。

    当了这么多年刑警,他还是头回见到这种事情——

    明明不管是指纹还是各类体貌特征、生物信息全都匹配,结果自己的领导和新来的法医同事, 都干脆果断地矢口否认。

    “为什么啊?”杜晓天百思不得其解。

    霍无归目光扫视小屋一圈,最终落在那个拼了一半的千年隼号上:“你不觉得很不对劲吗, 这个积木……”

    “哪里不对劲?”杜晓天立刻蹲下身去, 眼睛凑近千年隼模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不就是个普通积木吗, 难不成……是正版的, 特别贵, 苗斌的经济能力负担不起?”

    霍无归轻笑一下, 略一回忆, 摇了摇头:“不贵,我记得原价买也才五六千,现在没了解过,就算绝版了,最多就翻个数倍。”

    “……”杜晓天抬起头, 用打算将资本家吊路灯的眼神看了眼霍无归, 又低下头, 若无其事地咳嗽了一下, “那问题在哪里?你总不能说苗斌的智商拼不出这个东西吧, 那霍队我可就要说你主观臆断侮辱嫌疑人人格了!”

    杜晓天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回怼霍无归,趁在办案,霍无归拿自己没办法, 赶紧一口气竹筒倒豆子, 倒了个干干净净。

    “杜晓天——”霍无归直直盯着他, 用视线杀人,“你之前不是自称上学的时候选修了指纹鉴定吗?”

    杜晓天一愣,表情呆滞:“什么?指纹鉴定?我什么时候说的?”

    “三年前的十月十七号,你去未婚妻家过生日,在牙刷杯上发现了半个不属于你的指纹,被凝固的牙膏泡沫水浮现出来,你因此发现自己被绿,请了年假喝酒,因为酒精中毒被送进急诊,躺在急诊室床上洗胃的时候说的。”霍无归同样面部表情,语气波澜不惊,眼底浮现一丝冷笑,一字不差地说完了这段。

    简沉愣在一旁。

    一半的大脑在思考,杜晓天的人生,好精彩。

    另一半在思考,霍无归的记忆力也太好了一点,这种人惹不起,以后千万不能惹。

    “霍队!我那时候是为了追前前女友才和她报了同一门选修,我不认真听讲我错了我已经遭报应了!”杜晓天着急忙慌打断霍无归,“虽然我刚刚试图挑衅您的威严!但您也不用睚眦必报到这个程度吧,而且你这记性也太好了一点!你以前不这样啊……”

    他认识霍无归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霍无归一口气说这么多和案件无关的话。

    杜晓天眼睛一转,落在简沉身上:“你看看简法医脾气多好,天天勤勤恳恳,踏踏实实,为人本分,笑眯眯的,人家夫妻在一起久了还会变一样呢,霍队你天天和简法医形影不离的,怎么不跟简法医学学,简法医你也是,倒是劝劝啊!”

    “咳……”霍无归意外地没有继续揭杜晓天的短,转而低声道,“你看积木……”

    杜晓天一愣……他原本只是打算以一个直男的思路恶心一下自己眼里的另外两个直男,谁知道霍无归竟然真的放过了自己。

    “看这里。”霍无归蹲下身,指着已经被显示出来的一枚指纹,“你不觉得这个积木上的指纹太过刻意了吗?”

    霍无归蹲下的瞬间,耳尖似乎有一抹肉眼很难察觉的微红。

    杜晓天犹豫了一下,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专心看着积木道:“没什么问题啊,一枚很完整,很清晰,非常利于侦查的优秀指纹,简直像是为了帮助我们破案而生。”

    两块拼接在一起的积木上,一枚指纹横跨拼接的缝隙,印在上面,被黑色的指示粉末标记得清清楚楚。

    “……”站在背后的简沉叹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把杜晓天从尴尬的旋涡里解救出来,“是太完整了,完整得过分了,你自己想想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怎么拼积木的?”

    “就这样拿起来,再按下去,再拿起来一块新的,按下——”杜晓天用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猝不及防地愣住了,双手僵在空中,意识到了问题,“这个指纹不可能是完整的!”

    两块积木都需要用手拿起,指腹按在上面的时候,必然会沾在各个不同的面上,等拼接起来之后,很多面都被隐藏在了接口处,指纹自然不是完整的。

    这个搭建好的千年隼积木上,理应遍布各式各样残缺指纹,而非一个又一个完整的指纹。

    此刻积木上指纹的完整程度,只能说明,苗斌接触到的是这个已经搭建了一半的半成品,而不是那个一块块将积木垒起来的人。

    而这个家里,还有很多类似的场景。

    杯盘、遥控器、门把手,几乎所有地方的指纹都像是刻意按上去的一样,完整又清晰可辨。

    “居然还真是这样……”杜晓天目瞪口呆,看向霍无归和简沉,“所以霍队就算了,就连简法医你也是远远扫了一眼,就看出来了吗,看来我确实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明明和霍无归的年纪相差得也没有很多,警龄更是只差了一年,杜晓天突然意识到,自己欠缺的东西远不止一星半点。

    他垂下头,长叹了一口气:“被霍队碾压就算了,小简法医你还是个实习生啊……”

    简沉拍了拍他肩膀,犹豫了片刻,低声安慰:“其实我不是从指纹看出来的,我眼睛不好,要不是霍队刚刚喊我们来看,我根本没注意到这有什么问题。”

    “那是为什么,直觉吗?”杜晓天眼前一亮,迅速看向简沉。

    如果简沉是猜出来的,那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感觉好受多了,至少只是被霍队比下去了。

    霍无归这种一年四季恨不得全住在所里,大案小案只要有精力通通跟上的精英人士,北桥分局卷王之王,几年间从未考虑过任何个人问题,对婚丧嫁娶抱着我不入佛门谁入佛门的四大皆空态度。

    自己卷不过,可以理解。

    “不过我确实也是从积木看出来的。”简沉慢条斯理道,“你们也见过苗斌几次了,不知道有没有发现,他有妥瑞症。”

    “妥瑞症?”果不其然,杜晓天一脸茫然地看过来,“这又是什么?”

    简沉闭了闭眼,思索了一下,像是陷入了某个经年累月,越发庞大的梦魇中,低声解释:“Tourette综合征,也叫图雷特综合征,或者抽动秽语综合征,每年大约能在10万人中检测到一例。”

    “最明显的特征在于,面部,眼部肌肉的不规则抽动,比如时常眨眼、抽动鼻子、点头、撞墙、四肢不由自主运动等,频率不定,频繁的人每天可以发作上百次,手指很容易在无意中伤害自己,严重的患者可能会因此毁容,并且会无意识发出犬吠、咕哝、咋舌,甚至会不受控制地爆粗口。”简沉说得很慢,比起背书,更像是某种亲眼所见般的叙述。

    他说话的同时,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暗,恍如步入十七年前的噩梦一般。

    黄昏的小院,春风和煦,窗外草长莺飞,窗内,孩童被宽阔柔软的束缚带困在床上。

    温柔的女人告诉他:“小沉,乖,别怪妈妈狠心,妈妈也是怕你伤害自己,等小沉治好病之后,一切都会好的,知道吗,小沉。”

    温热的手突然落在后心,一股坚定而踏实的力量隐隐传来,将简沉从近乎窒息的压抑中抽离,简沉一愣,睁开眼侧过头,发觉霍无归悄无声息地起身,站在了他背后,指节轻轻点了点他的背后。

    “我懂了!”杜晓天脑海中的记忆逐渐浮现。

    湄沧江边的碎石滩上,其实一切也才过去不过半个月。

    那个晚上,苗斌大喊大叫着,穿过警戒带,一路踩着碎石冲到尸体前,即使被制服了还在剧烈挣扎,最后跪倒在尸体前,成功让整个北桥分局臭了足足一礼拜。

    还是那个晚上,审讯室里,他颤抖着手攥紧苗胜男的照片,说话的时候时而啜泣不止,时而试图撞向桌子,一会躲闪,一会眼睛四处乱转。

    原来所有的表现都不仅仅是因为姐姐离世导致的紧张和悲痛,也是因为疾病。

    之前他确实听说过,简沉对罕见病的判断稳准狠,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所以,苗斌作为一个妥瑞症患者,在四肢时不时就会抽动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可能完成如此精细的积木。”杜晓天喃喃自语道,“小简法医,还得是你啊。”

    简沉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偏过头去,避开杜晓天的视线。

    谁知一下撞进霍无归的眼神里,捕捉到了几乎完全一样的尴尬情绪。

    “你也?”简沉不由自主做了个口型,用唇语问。

    霍无归无声地点点头。

    ——其实他们判断出这里的男主人不是苗斌,只用了短短一秒,一个理由,之后的全是事后找补给杜晓天的。

    唯一的理由是:苗斌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上次在华宫KTV找苗斌问话的时候,简沉就已经发现了,苗斌的眼睛始终就没从霍无归的身上离开过。

    对这样一个人,唯一能让他和女人同居的理由应该是有利可图,而非爱情。

    可王念素能有什么利可图呢,一个大学在读、无钱无权,甚至还吸毒的普通女生,苗斌没有任何与他同居的必要。

    也正因如此,这间小屋才更加显得诡异起来——

    十九岁的少女,在这里还一名陌生可疑男子同居,少女在毒品的诱惑中泥足深陷,而这名可疑男子却独善其身,既不劝阻王念素,却又始终洁身自好,一下都没碰过。

    更奇怪的是,分明应该有过一个男人在小屋中生活过,可留下的痕迹为什么全都来自苗斌。

    “所以,王伟雄又是为什么会最终出现在这里?”简沉脑海中一团乱麻,疑惑道。

    “霍队!”一名痕检员举着试纸跑来,“餐桌上的饭菜里检测出大量毒品!盘子上是王伟雄的指纹!”

    简沉和霍无归同时回头,微微一惊——

    “他死于吸食过量?”

    痕检员点头:“初步判断是高纯度□□,具体含量需要等拿回去测,但我猜不是便宜货。”

    毒品。

    霍无归小心翼翼地走向餐桌,注视着那只有着王伟雄指纹的餐盘。

    桌边几只飞虫环绕,但更多的却是黑色的小点。

    “王伟雄是光缅寺的安保处主任。”他眼神定定地看向窗外某个方向,“根据这些食物的发霉腐败状况来看,王伟雄死了至少四周,而那时候,光缅寺的金佛,恰好失窃。”

    如果是新鲜腐败的食物,上面应该还有大量新鲜繁殖的蛆虫、果蝇。

    但几周的时间过去,加上餐桌上的食物本就是营养不算丰富的蔬果居多,虫类已经完成了几轮的演化,走向了生命的终点,于是桌边堆积了大量的虫子尸体、粪便和躯壳。

    杜晓天的表情从疑惑变成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大声道:“霍队,你是说,王伟雄的死,和光缅寺金佛的失窃有关?”

    “叮铃铃——”霍无归的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响起,但不知为何,他转手按了静音,就将手机丢回了口袋里,面无表情地抬头。

    霍无归的目光越过高楼林立的城南,在思绪中一路越过城区,奔向那个被山林掩映的古旧寺庙,半晌才收回眼神:“王伟雄的死,充分表明了,邵烨和林海森确实存在联手合作关系。”

    要偷天换日,用假佛调换真佛的是邵烨。

    可使用的却是高纯度的□□。

    不同于绿毛和他的年轻混混们翻山越岭换来的那一星半点地下作坊产物,高纯度的毒品向来都掌握在资源丰富、技术先进的大毒枭手中。

    比如,林海森。

    林海森杀死了霍无归的父亲,又在几年后杀死了他的母亲,简沉心想。

    他小心翼翼地往霍无归身旁靠了几步,手藏在餐桌下,悄无声息地拉住霍无归,小指勾着霍无归的指节,轻轻挠了挠微微有些粗粝的掌心,低声问:“你还好吗?”

    “嗡嗡——”手机锲而不舍地震动,霍无归却好像无动于衷,静静地抿唇。

    “没事。”霍无归呼出一口气,沉吟片刻后冷声开口,重复了一遍,“没事。”

    他转过头,眼底布满血丝,缓缓道:“我很庆幸,自己有了这个机会,能够亲手将林海森送进监狱。”

    “嗡嗡嗡——”静音的手机在霍无归口袋里疯狂震动,简沉和杜晓天疑惑地看向霍无归,却见他神色如常,仿佛完全没有听见。

    锲而不舍地震动了接近半分钟后,那支手机终于放弃了,重归了平静。

    简沉的大脑被震得跟着嗡嗡作响,刚想松一口气——

    “嗡嗡!”震动离得更近了,简沉被吓了一激灵,随手一摸,发觉这次震动的居然变成了自己的手机。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拿出手机,只觉得霍无归神色有些异样,但不疑有他,接起了电话:“简沉!把手机给霍无归!”

    “霍无归!你给我迅速回北桥分局!王伟雄的案子,从现在开始,你禁止参与!”-

    夜色早已经彻底笼罩海沧,六月的空气里弥散着金合欢花的香气。

    一辆大切悄然滑进北桥分局停车场,和霍无归的大切并肩停下。

    王胜利开着他海归儿子送的大切,一脸愁容地下车,狠狠拍上了车门,走前忍不住回头叹了口气:“这小兔崽子,好好地不去继承家业,非要来当警察闹什么!”

    他儿子入职席知的公司一年,就用年终奖和攒下的工资,买了台大切。

    霍无归要是愿意回去跟着自己的爹好好干,想要什么还不是容易得很,但这人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王胜利紧皱着眉,边想边点了根烟——

    还没来及挡住在风中摇曳的火苗,一只手已经自觉挡了上来,替他圈住火光,很快烟头在夜色中燃起微弱的红光,随着吐息缓缓明灭交替。

    二十九年的时间飞逝,霍无归就这样从霍文君肚子里的一颗胚胎,逐渐长成了今天的样子,他甚至已经比自己的个子更高了。

    王胜利深深叹了口气,眉头紧皱,猛地一吸,一根烟顿时下去了大半。

    “王叔,少抽点,去年体检的时候不是说你有肺结节吗?”霍无归喉头滞了滞,片刻后才低声劝阻。

    王胜利大步走着,语气里带着不断酝酿的怒意:“你现在知道叫我王叔了?你当初一个人自作主张,死活要考公大的时候,想过我是你王叔吗?你带着简沉,两个人跑去玩命的时候,想过我是你王叔吗?”

    他越说心情越愤懑,飞速抽完了最后一点烟屁股,扔在水泥地上,狠狠踩了一脚,碾得烟头粉身碎骨,怒道:“现在,我不让你查这个案子了,你怎么就想起来我是你王叔了?”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不让我查?”霍无归难得卸下一身防备和警惕,在王胜利面前露出最平淡、恭敬的一面,声音里透出一股温驯,“王局,你知道我来北桥分局,从始至终,只为了两件事。”

    找到杀死叶粟和霍文君夫妇的林海森,将他绳之以法。

    找到和自己一起被绑架的简沉,找回当年的真相。

    现在,简沉已经找到了,真相也在步步逼近,林海森也终于浮出水面,一切终于朝着好的方向走去。

    “王叔,我刚刚是作为晚辈劝你少抽一些烟,所以叫你王叔。”霍无归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波动,眼睛始终落在黑暗深处,“但王局,作为您的下属,我必须说,王伟雄的尸体发现在北桥分局辖区内,同时,现在的线索也足以表明,王伟雄的死和619特大杀人案,也就是马戏团主导的金佛失窃案息息相关,我们有理由也有足够的资格追查本案。”

    “您没有权利要求我退出本次案件的追查。”霍无归站在重重夜色中,明明是个温暖夏夜,却仿佛沾染上了满身寒气,声音从梦魇深处跋涉而来,镀上跨越二十九年的执念与仇恨,“这是我的夙愿,王叔叔。”

    他最终还是放软了声音,近乎恳求地看向王胜利。

    “阿叶,你相信我们。”王胜利长叹了一口气,又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烟,擦亮打火机。

    这次没有人替他挡住火,火苗在晚风中疯狂跳跃摇曳,几次三番,烟早已凑了上去,却怎么都没点燃,王胜利也终于失去了耐心,看着霍无归道:“我比你追林海森这个案子的时间更长,对他也更加了解,他的性格,你或许不清楚,但我非常清楚——”

    烟终于点上了,他深吸了一口,才开始继续说下去。

    “林海森其人,睚眦必报,极为狠毒。”王胜利沧桑的眉宇间闪过某些旧日的时光,那一瞬间,霍无归仿佛跨越近三十年的时光,看见一个和自己相差无几的年轻刑警,“那年,你父亲毁掉了他在边境上的偷渡和走私生意,他在……”

    “您不用避讳,我知道您要说什么。”霍无归看着王胜利,面不改色,“他在跨过边境的那个瞬间开枪射杀了我的父亲。”

    王胜利摇了摇头,目光中沉痛而满含不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是他杀死你的父亲之后,始终认为,一个刑警的死不足以弥补他的损失。”

    “狄马山的那头,有不少村民,虽然身处缅甸,却有很多家人生活在这边,甚至自己也是从这边过去的。”王胜利半闭着眼睛,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沉痛而不堪的回忆,“他们和这边的关系一向很和睦,二十九年前,你父亲能够救下你的养父母、捣毁林海森的走私路线,多亏了其中一个佤邦大婶。”

    霍无归一愣,随即开口:“后来呢?”

    王胜利看着霍无归,眼底满是他无法看懂的沉痛:“这个大婶,是林海森在缅甸雇佣的保姆,也是我们的线人,三十年前,卫星设备还不够先进的情况下,在她提供的线索之下,我们才成功深入雨林,一举摸清了林海森的线路,成功埋伏,解救了席知和陆霜夫妇。”

    “这条线路,除了林海森的心腹,大婶是唯一的知情人,于是,林海森回到缅甸的第一时间,就带着武装人员,进山屠村。”

    霍无归怎么也没想到,那件事竟然还有后续。

    叶粟不是那件事唯一的牺牲者……

    王胜利一根烟早已抽完,他捏着尚有余温的烟屁股,记忆中某些尘封已久的东西被唤醒,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悔意被剥开撕裂,年近六十的北桥分局局长,声音哽咽道:“不是我想阻止你追查林海森。”

    “但以林海森睚眦必报的程度,你出现在他视野里的第一时间,就会成为他的下一个复仇目标。”

    叶粟破坏的不仅仅是林海森一条走私路线这么简单。

    那场行动,毁掉了林海森的大半基业,也成功让易先生乘虚而入,林海森回缅甸避风头的一年时间,易先生后来居上,成功占据了他的大半江山。

    那之后,林海森长居缅甸,收回了在海沧的所有生意,市场版图一日不如一日。

    直到二十八年后,霍无归将易先生抓获归案,林海森才找到了回到海沧,找回市场的机会。

    新仇旧恨,叶粟已经走了近三十年,霍文君也已经被他亲手杀死,通风报信的大婶已经全村被屠。

    如果林海森要算账,霍无归就是最后一个还活着的目标。

    王胜利看向霍无归挺拔宽阔的肩背,二十九年的时间,足够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成为能够撑起整个北桥分局的优秀刑警。

    “这些事,交给我们这些老一辈去就好。”

    王胜利抬起手,想要拍拍霍无归的肩,却发现霍无归早已比自己高出太多,于是气氛有些尴尬,他微微顿了顿,手落在霍无归手臂上,轻轻拍了几下——

    “你去,不值当。”

    作者有话说:

    王叔呜呜呜呜,王叔你是真的爱小霍

    第80章 不眠

    今晚可以不睡吗?

    霍无归已经忘了那段对话究竟是如何结束的。

    甚至也忘了他们最终是否得出了任何结论。

    脑内不断回响着残酷直白, 惊悚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他猛然意识到,追捕林海森,并非某一个人的执念。

    林海森的身上, 背负着远比二十九年更漫长、疼痛的血案,有远比一条性命更沉重的罪恶。

    那已经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血海深仇。

    而是无数人的性命与血泪。

    “王局, 这一切应该了结了。”霍无归终于在恍惚中想起, 自己最终说,“不论林海森这次回国, 打的是什么算盘, 我都会亲手将他捉拿归案。”

    “就像去年, 我抓捕易先生一样。”他望向已然苍老的王胜利, 一字一句从嗓子里挤出话语, 言辞坚定道。

    “嗡嗡——嗡嗡——”忘记解除静音的手机震动起来, 将霍无归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打开手机,锁屏赫然是一张监控截图。

    日暮的温暖夕阳落在简沉身上。

    天色暗淡,巨大的落地窗前,简沉整个人陷入柔软的豆袋里,睡眼惺忪。

    霍无归心头顿时柔软下去, 接起电话的同时不由自主语气轻柔:“喂, 怎么了, 什么事?不是让你回去直接睡了吗?”

    司机已经接了简沉, 把人从逼仄狭窄的1808室送回了霍无归的29楼大平层。

    “你的浴室, 有点太高级了,我不知道怎么开水。”电话那头,有哗啦啦的水声, 简沉的声音在水生中变得有些模糊, 却显得更加轻柔, “我怎么打开的只有热水?”

    霍无归眼神微微一暗,脑海中有隐约朦胧的水汽氤氲,喉头紧了紧,嗓音低哑:“你看一下,热水龙头旁边,有个冷水……”

    “你的手,还方便吗,不太方便的话……”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把后半句话说出口,最终轻轻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将心头的一团野火压进腹腔内,“今天就简单洗漱一下吧,换洗的衣服在柜子里,都是新的,洗过了。”

    简沉在电话那头转了转水龙头,声音浮起些许上扬的尾音:“开出来了,放心,我很注意的,你还在局里吗?”

    霍无归轻轻“嗯”了一声,回过头朝院子里看了一眼——

    王胜利似乎是在夜色中又点燃了一只烟,红光在背后不远处明灭闪烁。

    两台并排停着的大切沉浸在夜色中。

    “你先睡吧,我一会回来。”霍无归说罢挂断了电话,回身朝王胜利走去。

    长腿停留在王局面前,霍无归开口问道:“王局,你怎么还在这里,已经不早了,怎么还不回家?”

    “小兔崽子!我喊你回家待着去!你又来做什么!还想来管我!”王胜利刚扔了第三个烟蒂,一抬眼就是霍无归高大的身形,把头顶月色挡了个彻彻底底,“我看月亮不行啊?”

    霍无归俯身捡起那个烟蒂,扔进垃圾桶里,沉默片刻后道:“我只是想跟你说一件事,简沉在我家。”

    “在你家就在你家啊,有什么可跟我说的。”王胜利不明所以地瞥了霍无归一眼,“他只要不在犯罪分子家,什么都好说,你这小子怎么这会无关紧要的小事又知道找我汇报了,你俩偷偷摸摸跑出去办案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跟我汇报?”

    月色朦胧,霍无归微微一怔,意识到王胜利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不得不叹了一口气:“没什么,就是想和您知会一声,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您也早点回家休息。”

    霍无归转过身去。

    停车场里,两台大切并排停着,右边那台车灯闪了闪,车门被解锁按开。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王胜利望着霍无归的背影,冷不丁开口道,“你的品性我知道,你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

    霍无归的脚步顿住,静静站在车前。

    “简沉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王胜利长叹一声,“他确实有时候有些执拗,但他也是个好孩子。好好对他,别让他钻牛角尖。”

    头顶的云被风吹散,月色静静洒落,霍无归愣了愣,重重点头:“谢谢王局,我回去了。”

    说罢,车稳稳发动,驶入了夜色深处。

    杜晓天从局里追出来的时候,停车场已经只剩下了一辆大切。

    他含着最后一点期待朝王局看去,希望英明神勇的王局:“王局,您今天是骑共享单车来的,对吧?”

    “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王胜利莫名其妙地扫了杜晓天一眼,“当初就不该让你做杨俭师父,你怎么智商掉到跟杨俭一个水平线了?”

    杨俭是两年前入队的。

    照理说现在早就算出师了,王胜利脑子里莫名闪过两句毫无关系的话——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和。

    一孕傻三年。

    “唉,看来还得再傻一年。”王胜利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着打开车门,发动引擎,绝尘而去。

    杜晓天一头雾水地站在空空如也的停车场,面露绝望:“霍队以前明明是宁愿在局里猝死也不会下班的,现在怎么能走得比王局还早?”

    明明领导提前下班应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毕竟这也意味着大家都可以下班了。

    但杜晓天忍不住喃喃自语:“我这人是不是有病啊,突然不用加班了,怎么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他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喂,杜晓天,绿毛和他的同伙招了他们口中的老石是谁了吗?”霍无归的声音从话筒中响起。

    杜晓天仿佛听到了天籁,迅速点头:“他们只知道老石这个外号,说他人如其名,非常老实,是屠宰场的司机,谈一个女朋友被骗一次,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不清楚就去查。”霍无归轻敲方向盘道,良心发现,“今天不早了,明天再去吧。”

    谁知对面慷慨激昂道:“没事霍队!我这就去!”-

    银盛山庄29楼,巨大的落地窗盛着漫天月色,星空璀璨,城市边缘的点点光线通通落进窗内,洒落在柔软的长绒地毯上。

    空阔的房间里一盏灯都没有,万籁俱寂,只剩下洗手间里传来轻微水声。

    霍无归推开门,望着空荡荡的客厅,轻声道:“简沉?”

    没有人回应。

    他循着卫生间唯一的灯光走去,脚步停了一下,犹豫片刻,脱下了拖鞋,赤脚踩上地毯,极轻地拧开门。

    浴缸里,青年泡在一缸温水中,沉沉睡去。

    浴室的空气温暖湿润,简沉湿漉漉的黑发贴着额头,显出几分苍白和脆弱。

    受伤的手搭在浴缸外,肩胛骨嶙峋突兀,霍无归目光游移不定,最终落在浴缸边缘,骨节布满血痕的左手上。

    “简沉。”霍无归抬起手,将灯光调到最暗,嗓音微哑,背过身出声,“小沉?”

    “嗯?”睡意朦胧的声音从背后传出,简沉迷迷糊糊地从浴缸中醒来,“怎么了?”

    最近的案件一桩接着一桩,他已经许久没有正常睡过一觉,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竟然意外地在浴缸中直接睡着了。

    没有至今没查出下落的碎尸案。

    也没有隐藏在背后的狙击枪和红外线瞄准器,不需要担心突然出现在头顶的红点。

    霍无归嗓音微微绷着:“你在浴缸里睡着了,旁边的柜子上有干净的浴袍和浴巾,你……自己能起来吗?”

    背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水珠不断滚落,简沉从浴缸里迈出,又掀起一阵水声,最后,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在所有声音停止之后,霍无归回过头虚虚地掠过简沉贴在额头上的刘海,将碎发从他的眼睛上拨开:“怎么不去床上睡?”

    “主人还没回来。”简沉低笑了一声,垂下睫毛道,“不好意思。”

    他嗓

    音还有些沙哑,像是没完全睡醒,因为手不那么好用,浴袍松垮地裹在身上。

    霍无归停留在简沉额边的指节一路下滑,深邃的眼底含着一簇漆黑却浓烈的火苗,停在简沉胸口——

    简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然而那只手不过是拢了拢浴袍敞开的领口。

    简沉又松了口气。

    下一秒,霍无归就着这个姿势,拉过简沉。

    “我会以为你在等我。”语闭,霍无归垂首靠近简沉,黑沉的瞳孔和氤氲水汽的瞳相撞,霍无归结实有力的手臂将简沉圈进怀里,另一只手微微抬起简沉下颌——

    霍无归就这么吻了上去。

    简沉自从进了北桥分局,就没得闲休息过,霍无归的手抚过他突兀的颈椎,指腹沿着棘突微微施力。

    简沉的皮肤一向是苍白脆弱的,总给人一种堪堪能包裹着筋骨血脉的错觉。

    或许正因如此。他似乎比常人更为敏感一些,仅仅是来回摩挲那一小片突起的骨骼,都让简沉呼吸变得急促,战栗着朝下坠去。

    然而霍无归宽阔的手掌迅速下滑,牢牢搂住他的腰,覆盖在两个浅浅的腰窝上,轻轻收紧,将简沉拉了回去。

    这是一个持续了很久的接吻。

    久到简沉连呼吸都变得滚烫,久到霍无归深邃的眼神中燃起无名的火,久到他甚至快忘了简沉在回答什么。

    “你怎么知道不是呢。”简沉浴袍的腰带又被蹭得松垮,语调平静地反问。

    只是没想到你居然用了这么久,害得我真睡着了,他在心里补充。

    霍无归随即一愣,心跳迅速猛烈起来,压抑着呼吸问:“为什么在浴缸里等,怎么不去客厅?”

    “去客厅还怎么看你露出这种眼神?”简沉纤长的睫毛垂下,勾唇轻笑。

    “嗡——”霍无归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简沉,呼吸变得急促浑浊,反手随意按了挂断,喑哑道:“困吗?不困的话,今晚可以不睡吗?”

    “今晚确实可以不睡了霍队!我找到老石的真实身份了!”杜晓天的声音从话筒里兴奋传来。

    作者有话说:

    霍无归:平生第一次恨自己的下属太勤劳。

    杜晓天啊杜晓天!你个不争气的!(骂骂咧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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