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发疯中……
顾慕深邃眸光凝着她, 容温有些不安的‘哦’了声,随后疑问道:“换种方式相处?”她不太懂顾慕的意思。
她也未料到,顾慕还记得这件事,并且在这个时候要了顾谭的性命, 关于那时他说会给她一个交代, 她只以为不过是他随口说的一句话, 为了让她不去找外祖母言说此事的宽慰, 如今不管顾慕是出于什么心思,顾谭对他没有用了也好,真的是为了给她一个交代也好, 总归顾谭死了,对她来说都是一件欢喜事。
此时,西边金霞逐渐落去, 夏日的夜风也是暖的,四周开始点亮烛火,侍女端了碗桂花蜜水放在容温面前, 温声道:“天气炎热, 表姑娘用些冰饮子去去暑。”
容温这会儿心情尚可,拿起玉勺用了几口, 凑着烛火顾慕看到了她左手食指处包扎的纱布, 他眉心微动, 起身走至她身侧坐下,容温突然被高大的身影遮挡, 侧首抬眸去看他, 口中的冰饮子都未来得及咽下, 问道:“怎么了?”
顾慕宽大的手掌已将她的手抬起,垂眸看着缠的鼓鼓的食指处, 很明显,包扎伤口的人并不娴熟,他就要给她拆开来,容温放下手中玉勺急忙制止:“别拆。”她说完,试图将手从顾慕手中抽出来,却挣脱不出,又说道:“已经包扎好了,二表哥拆它做什么?”
顾慕蹙眉,示意净思去取伤药来,问容温:“如何伤的?”
他不回容温的问话,容温也不吭声。
顾慕又道:“伤口包扎的不妥,我给你换药。”
容温摇头,很不情愿:“不想换——”见顾慕抬眸看她,容温抿了抿唇:“换一次药怪疼的,我才跟叶一打好商量,两日一换来着。”是她拿少饮酒与叶一打的商量,可不容易了。
顾慕难得的对要做的事迟疑,喉结微动:“我慢些,不疼。”
他说完,已扯下缠在她食指上的纱布,结下的血痂与纱布相连,扯的容温‘嘶’了声,带着小情绪说道:“二表哥一个男子,手上哪有轻重,疼——”
净思将药瓶递过来,看着他家公子动作温柔的扯着纱布,生怕再弄疼了表姑娘,他将药瓶打开,急忙离得远远的。
容温没再喊疼,看着顾慕给她的手换了药,直到纱布又被重新缠起,包扎好后,容温将手从他手中抽开,继续用着面前的冰饮子。
顾慕将瓶塞合上,清润的话语落进容温耳中:“昨夜,言松回来见你了?”
容温嗓音低低的应了声:“二表哥怎会知道的?”
顾慕与她眸光撞上,心思缜密如他,自是能看出她的慌乱,平和甚至缀了些笑意的眉眼冷了瞬,深井无波的眼眸泛起涟漪,眉心微蹙:“不过是问一句他回来见你了,你慌什么?”
容温继续垂眸用着冰饮子,她慌了吗?
她只是听到他说起三表哥回来看她,一时有些紧张。
容温让自己心绪恢复平静,随口道:“没有慌。昨夜三表哥是回来了,他知道我落了水梦魇,特意给我送来了这个。”
容温说着,抬起莹白手腕给顾慕看:“三表哥说这是一串极难得的沉香木手镯,可以安神,对我的梦魇或许有用。”她自个或许没有发觉,她说起顾硕送给她的手镯时嗓音里带了些许的欣喜。
甚至神色都是温柔的。
少女的心思再明显不过。
若这些只是湖面上荡起的涟漪,而看在顾慕眼中,却成了翻滚涌动的巨浪。
她的手腕处戴着顾硕送给她的沉香木手镯,而她一直戴着的那串莲花暗纹金珠子不见了。
顾慕神色暗晦,嗓音不显情绪:“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容温微怔,只轻声道:“没什么,三表哥就是回来见我,身上还受了伤,昨夜落雨,他又连夜骑马赶回德州,也不知他的伤口淋了雨有没有溃烂。”
容温确实挺担心顾硕的,昨夜落了一夜的雨,被恶狼咬伤了腿若是起了炎症,可是要好生养上一段时日的,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她话刚落,别苑里一个眼生的小厮疾步走上前,双手捧了只锦盒递过来,恭敬道:“表姑娘,三公子昨夜嘱咐小的今儿戌时将这锦盒给姑娘,还说,表姑娘端午赠他折扇,他是要还礼的。”
容温接过,并未留意一旁顾慕的脸色,拿在手中打开,是一支明玉雕丝金玲步摇,她眸光微动,时下男子赠女子步摇,乃是定情的意思。
如今,顾硕是托人送给她的,她只能先收下,待顾硕从德州回来后再还给他。
容温又将锦盒合上,对那小厮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容温话落,很是随意的抬眸,却在对上顾慕眼眸的一瞬心间微怔,顾慕不显情绪,问她:“你倒是心思宽,还礼都送一样的折扇。”
那日,净思和云烛终是没有去跟他家公子说,那折扇不止他家公子有,三公子也有。
容温有些被他眉眼间的凛冽之气吓到,低声道:“也是凑巧了,我想着既然是做了,就多做了一柄送给三表哥。”
顾慕皱眉间闭了闭眼。
随后嗓音掩饰不住的冷沉:“容温。”
他语气太沉,容温被他唤的心间没来由的慌,明显的感觉到了他的不悦,容温秀眉微蹙,不解的看着他:“二表哥若是不喜与别人收同样的礼物,日后我注意就是了。”
她话落,顾慕抬手,修长指节落在容温后脑,迫使她微微向他倾去,深邃眸光盯着她,拇指指腹在容温的脑门处轻轻敲打了两下,颇为无奈道:“朽木。”
容温:……?!
什么?顾慕骂她是朽木?
容温有了小情绪,将脑袋从他手中往后撤了撤:“不过是一把折扇,二表哥何至于都要骂我了?”
顾慕的指腹从她太阳穴处移至耳边,在她耳廓的那颗小痣处如温热的羽毛般扫了下。
似有若无。
让容温也不知他究竟是触碰了她的耳廓还是没有,越是这种朦胧的酥痒越让她感到羞赧,耳根子如染了桃红,一直顺延至修长白净的脖颈。
顾慕闭了闭眼,收回宽大的手掌,只沉声对容温道:“步摇乃是男子送与女子的定情之物,你若对言松无意,就给他去信,言明你的心意。”
容温秀眉蹙的更紧,她的心意?
容温不觉间又垂下了眼眸,低声道:“等三表哥回来我当面与他说。”她的话语里听不出有要退还步摇的意思,倒像是为着这支步摇而心中欣喜。
顾慕目光直直的盯着她,已然从她低垂的眼睫处看懂了她的心思,他拿起杯盏用了口茶:“你就这么信他?”
容温这一会儿被他的话说的云里雾里的,抬眸与他相视,可顾慕又明显不愿与她再继续说下去,容温不欲与他再说这些事,她心中还有疑惑想问他,就道:“二表哥可愿随我四处走走?”
她话落,顾慕垂眸继续用着茶,默了会儿,容温轻声道:“二表哥既是累了,我——”她正欲起身说离开,顾慕抬眸看向她:“去竹园吧。”
容温轻轻‘哦’了下。
走至竹园门前,容温将心中的疑虑问他:“二表哥可知道昭阳郡主?”今儿午时听到母亲和陛下提起时,她就对这个名字格外的感兴趣。
听陛下的口吻,昭阳郡主应是和母亲一般的年纪,而且,他说‘当年’,那也就是昭阳郡主这会儿不在上京城。
二人走在竹园的石子路上,昨夜里才落了雨,这会儿竹林显得格外繁茂,石子小道上还有残留的水迹,被明亮烛火映衬成暖黄色,顾慕眉心微动:“如何会提起昭阳郡主?”
容温扯谎道:“无意听人提起的,”她又问:“二表哥知道她?”
她眉眼间写满好奇,打着问到底的心思,顾慕示意她去凉亭下坐:“知道却未见过,昭阳郡主如今已不在人世。”他说的随意,与容温在凉亭里坐下。
没一会儿,有侍女上前来点了艾草驱蚊虫,净思端了壶龙泓茶放在石桌上,默默退去一旁。
容温秀眉微皱:“她,不在人世了?”容温总觉得这个昭阳郡主与母亲有些渊源,昭阳郡主当年因着一桂名动上京城,而母亲因着她多年不闻桂花香。
也曾因此,母亲将她捡拾来的桂花瓣给丢出去,让她伤心了许久。
可她却不在人世了。
顾慕用了口茶:“昭阳郡主离世时仅十八的年纪,如今她已离世了十八年。”
容温眉眼间写满讶然,她只以为昭阳郡主就算已离世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若是她已离世了十八年,还被陛下和母亲记起,那她,该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
顾慕与她说起了一桂名动上京城的事。
先帝还在世时,命人从西域运来了几株名贵的桂花树,与上京的桂树不同,它的芳香异常,更有闻桂花香令人心情舒爽之说,那时正值中秋宫宴,皇太后生了让少女在桂树下起舞的心思,那时,身为世家贵女尚未嫁给陛下的皇后与昭阳郡主乃是上京城里的两朵名花,时常被人拿来做比较,一个温婉端庄,一个明媚肆意。
那场桂树起舞,所有人都以为以温婉端庄出名的皇后会更胜一筹,可就连秋风都向着昭阳郡主,她一袭紫雁纱缀云霞舞裙翩翩起舞,桂花瓣随之飘扬,与之相和,宛然是执掌百花的仙子。
是以,一桂名动上京城。
为此,皇后一直嫉恨。
容温记得母亲说过,昭阳郡主巾帼不让须眉,身为女子,骑射却是比之男子更为精进,如此明媚如光的一个女子,却是二九的年纪就离世了。
真是令人惋惜。
顾慕看着她:“昭阳郡主是个心气极傲的人,当年她还未出阁时,对她心仪的男子有很多,如今就算她已离世十几年,有人记得她也不为过。”
容温问他:“二表哥既然知道这么多,可有昭阳郡主的画像?”听的越多,她就越想看一看这位昭阳郡主,想必她一定生的特别美,就如晚春的石榴花明媚似火。
容温这话一问,站在不远处的净思来了精神,表姑娘这话可算问对了,关于昭阳郡主的画像公子的府邸中是有的,他命人去快马拿来给表姑娘看就是了。
净思专注的等着他家公子的吩咐,却听顾慕对容温道:“已经离世那么多年的人,怎会有她的画像。”
净思:……
容温轻叹了声,没再说话,顾慕给她添了一杯茶,递在她面前。
——
翌日一早,容温起身洗漱后,老夫人身边的常嬷嬷突然来了三藏苑,手中端了一古檀木盒的书籍,送给容温,温声道:“表姑娘,老夫人让老奴把这些给您送来,说是表姑娘在这里住着,闲暇时,可抄些佛经,一来或许对姑娘的梦魇之症有效,二来也是为亲人祈福。”
叶一从常嬷嬷手中接过,容温应道:“有劳嬷嬷了,”她看了眼厚厚的一摞书籍:“我会用心抄写的。”
常嬷嬷颔首,随后离开了三藏苑。
容温坐在院中石桌处,拿起一本《地藏经》翻开了几页,净思来了院中,一副悠悠闲闲的模样,上前唤了声:“表姑娘。”
容温看着他斯文又秀气的带笑模样,也跟着轻笑:“怎么了?”
净思抿了抿唇,有些欲言又止,随后向容温走近了几步,先是看着容温翻着的纸页随意问着:“表姑娘这是在看什么呢?”
容温垂眸看了眼,告诉他:“祖母让我抄写佛经,我刚翻开来看,”她顿了顿,犯愁道:“有些看不懂呢。”
净思乐呵呵的笑了声:“表姑娘看不懂可以去找我家公子啊,公子他常研究佛理,表姑娘若是被点拨一二,抄写佛经时心中更有诚意。”
容温咬了咬唇,问净思:“这个时辰二表哥不是去上早朝了吗,你怎么没跟着?”在容温印象中,净思几乎是寸步不离的跟在顾慕身边的。
净思眸子微动,回着容温:“我今儿一早有些不舒服,公子就没让我跟着。”净思扯了谎,他是故意在顾慕面前装不舒服,然后偷偷来找容温的。
容温顺着他的话问他:“那你现在可好了?”
净思颔首:“谢表姑娘关心,已经好了。”说到这里,净思也就直言他这会儿来此的目的了,低声道:“我,我昨日听到表姑娘问我家公子有关昭阳郡主的事,”净思有违自家公子的心意,这会儿心里还是慌的:“其实,我家公子的书房里就有昭阳郡主的画像。”
净思一早就回中书令府看过了,公子用于放画像的古檀木柜里没有了昭阳郡主的那副画像,公子的物品一向都是他收着的,可那副画像不见了他却不知,肯定是公子拿来了三藏苑。
而且,公子有意不给表姑娘知道,这件事定是不简单。
容温闻言眸中满是讶异,口中轻喃:“昭阳郡主的画像——”她低声说过后,与净思眸光相对,已然明白,净思是要帮着她去偷他家公子的东西。
容温眉尾轻挑,颇显俏皮:“这——”不太好吧。
净思看出她的心思,拍着胸脯保证:“表姑娘尽管跟着我去看,若被公子发现了,我净思是男人,只说是我拉着表姑娘去的。”
容温浅浅笑了下,关于昭阳郡主的事,她心里确实写满了好奇,本是睡一觉这股子疑虑被压下去了些,这会儿又被净思给勾了上来,容温点头:“那,现在就去?”
——
顾慕下了早朝后,并未直接回三藏苑,而是回了趟恒远侯府。
老夫人的静安堂中,顾慕与老夫人相对而坐,老夫人因着顾谭离世的事这两日有些未睡好,略显疲惫的拉住顾慕的手:“观南,昨儿祖母梦见你祖父了,我本以为他是要怪我没有照顾好顾谭,可你猜怎么着”老夫人叹了声:“他却是对我说,莫为他伤心。”
“想来我与他母子情缘已尽,这些年我们恒远侯府欠他的也还清了,只是可怜了书凡那孩子,她才不过九岁的年纪,没了娘又没了爹。”
顾慕应着老夫人的话:“她跟在母亲身边也好。”顾书凡昨日里已由老夫人做主,让她认了大夫人为母亲,养在大夫人膝下。
老夫人点头,依旧轻叹:“都是可怜的孩子。”她略显浑浊的眼球看着顾慕,眼中满是宽慰,看到顾慕能来陪她说说话,心里已然不再烦闷,说到最后她问起容温:“阿梵在你那里可还好?”
顾慕颔首:“祖母放心,她的魇症我已让太医院的人翻阅古书医治,定会好的。”
老夫人说到这里,眸中显露出几分失落,倒是突然怪起了自己:“都怪我,知道她怕水,还非要让她陪着我去隔壁的船上,本以为那么多人在呢,怎么着也不会让她出事,却还是让她受了伤。”
她拍了拍顾慕的手,目光望向了远处,片刻后才又问顾慕:“你可知今儿一早,护国公夫人来了咱们侯府,说要与咱们侯府结亲,看上的是言松。”
顾慕颔首,淡淡道:“护国公夫人在上京城颇有美名,想必她教养出来的女儿品性都不会差,对于言松来说这是件好事。”
老夫人微眯眼睛看着顾慕,随后笑了几声,耳鬓斑白的老人终究还是偏了心,对顾慕道:“二房今儿一早跟我说,要待言松从德州回来再商议此事,我瞧着,这桩亲事倒是不错,不妨我就做主给定下来。”
——
顾慕回到三藏苑时,刚走进院中,就看到了站在他书房外的叶一。
他神色微变,目光隔着窗子朝书房里看去。
这边,叶一早已在屋门上连敲了三声,屋内正在找寻画像的人听到动静,一时慌乱,着急的在书架上随手拿了本书来看。
净思平日里没有看书的习惯,随手拿起个鸡毛掸子在他家公子的书案上来回扫动,顾慕走进来时,容温和净思各怀忐忑的忙活着自个的。
顾慕抬眸将书房扫视了一眼,情绪不显的坐在书案处,看了眼被他一直放在书案一角的那本厚厚的手札。
他太过平静,也不言语,净思先是慌了神,跟他解释道:“公子,我瞧着您这书房里今儿灰尘格外的多,清扫清扫。”
顾慕淡淡‘嗯’了声。
容温在书架处偷偷瞄了他一眼,越是看不出他的情绪,心里就越是没有底,她咬了咬唇,步子极小的向着顾慕这边走过来,平复了心绪后,嗓音低低的:“二表哥。”
顾慕只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不自觉的落在她的手腕处,那串沉香木手镯衬的她的手腕如雪,脑海中亦是浮现出昨日她提起顾硕时那些少女的心思,顾慕嗓音略沉:“来这里做什么?”
容温闻言心间一凛,他,这是生气了?
容温思忖了番,一双手在身前搅在一处,轻声说着:“今儿一早祖母命常嬷嬷给送来了好些佛经,让我抄写,我有些不懂,想来跟二表哥请教一番。”见他不语,容温继续说着:“我不知二表哥不在,见净思在院中就以为二表哥今儿没有上早朝,所以,就进来等着了。”
人一旦做了亏心事,就会这样慌乱。
平日里她来了顾慕书房,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会儿被她解释了一番,反倒是显得做贼心虚,话被她说完,顾慕依旧没什么回应,净思心中也慌,小心翼翼的上前给他家公子添了杯茶。
容温在心中想,要不承认算了?
反正她和净思在他的书房里找了这么些时候,别说是昭阳郡主的画像了,就连一张画作都没见着,没准跟他坦白了后,还能问他要呢?
可一想,又不对,她若坦白了,顾慕定会知道是净思与她说的此事,那样不就把净思给出卖了吗?
容温这会儿心中又多了个疑问,既然顾慕这里有昭阳郡主的画像为何要藏着对她说没有?而且,昭阳郡主离世时,算下来顾慕那会儿也才四五岁的年纪,他又怎会对昭阳郡主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
容温在心中暗暗的想,都言昭阳郡主生来骨子里的傲气,明媚肆意,若说矜贵冷傲之气,顾慕是上京城里当一无二的人选,难不成他是昭阳郡主——容温不敢再想下去,觉得有些无稽之谈。
她在心中轻叹,见净思把茶水递上前,她轻声说着:“我瞧着二表哥面色不太好,想来是日夜处理公务太忙了,应该多休息。”
她这句话说完,顾慕倒是回了她的话:“心中不悦,如何才能好。”
“嗯?”容温轻疑了声,他,心情不好?容温想了想,宽慰着:“二表哥若是心情不好,可闭目休憩会儿,或许会好。”
容温这会儿站在他的书案前,手腕处的沉香木手镯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如烟雾般飘至顾慕身前,他眉头微蹙,闭了闭眼,语气淡漠道:“出去。”
容温嗓音低低的‘哦’了声,随后施礼出了书房,净思见他家公子都对表姑娘这般的态度了,更别提他了,直接老老实实的‘噗通’一声跪下,一句话也不敢说。
顾慕在书案前处理公务,也未理会他,两炷香后,他下意识拿起一旁的杯盏,用了口茶,再去添时,紫砂壶里却是空了,净思急忙起身,去给他家公子又提了壶茶放在书案上。
然后——接着跪。
其实,他家公子这两日为何心情不悦,他是清楚的。
表姑娘说三公子连夜从德州赶回来见她,只为着担心她,然后又受了伤冒着雨连夜赶了回去,试问,一个男子这般做,哪个女子心里会不感动呢?
表姑娘说起这些时,明显的是偏向三公子,只是表姑娘不知,那夜天上的雨是下了,却未能淋到三公子的身上。
三公子骗了表姑娘,他在表姑娘那里待至近子时,然后骑马并未离开上京城,而是去了公子的中书令府。
去与他家公子理论。
就连昨晚来别苑里送步摇的小厮也是三公子提前安排好的,为的不就是让他家公子知道,那折扇不只公子有,他也有。
当时,他家公子刚从大理寺狱回到府中,三公子就等在木莲院里,天上暗沉云层落着硕大雨点,公子和三公子说了好久的话。
他在外间候着,也算是听了个大概。
三公子的嗓音先在书房内响起,他先是问他家公子:“表妹如今得了魇症,不知二哥把表妹带去别苑是打算做些什么?”
净思能听的出来,三公子与他家公子说话的态度已不似从前温和,许是见他家公子不语,三公子继续道:“我知二哥惯会用手段,可表妹不是二哥朝堂中要对付的那些朝臣,她只是一个小姑娘,我希望二哥不要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
顾硕能猜到些,既然二哥对表妹早就动了心思,表妹如今的魇症越发的严重,二哥怎会坐视不理呢?
可他却未打听到二哥要如何做,只知道宫中的吴院使每隔几日就会去给表妹搭脉,表妹虽一直用药,症状却不见轻。
所以,他想知道二哥要对表妹做什么。
顾慕从大理寺狱回来,坐在书案前抬手按了按眉心,语气很淡:“德州的公务要紧,你是领的圣命外出办事,未经陛下传召私自回京,若被陛下知晓,轻则小惩,重则降官。”
顾硕听出了二哥不愿与他多言说表妹之事的意思,继续将话题扯回来:“还有半月我就可回京,到时我会把表妹照顾好,这段日子表妹住在二哥的别苑里,还望二哥能善待她。”
当时净思听到顾硕如此言说时,心中只觉,难不成三公子去了三藏苑一趟当真是与表姑娘定了情?怎得好似表姑娘是他的一样。
顾硕说完了这些,顾慕从书案前起身,与顾硕不同,他神色平和,眉眼间皆是对于任何事运筹帷幄的从容:“照顾好她,你可以吗?”
平和的嗓音里带着对顾硕的打压,顾硕神色认真:“表妹有梦魇是心病,日后有我在她身边关心她,疼爱她,有了足够的温暖,她自是会好。”
顾硕也是去找过给容温搭脉的大夫的。
顾慕长身玉立,冷白指节在书案上轻敲,深邃眼眸扫了顾硕一眼,冷沉之气让顾硕不觉间立于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又极力让自己在二哥面前不至于太过弱了气势。
顾慕嗓音很沉:“言松,我信你会照顾好她,关心她,可你有想过吗,她内心的伤害早已与血肉融为一体,只要她自己不愿意走出来,再是温暖她也没用。”
顾慕眉心微动:“你确定你能几十年如一日的去迁就她的这个习惯,去呵护她的内心吗,你是武将,日后会带兵作战,会忙碌军务,日后你们有了孩子,她更是会对孩子有一种执念,你可以事无巨细的都去照顾她的情绪吗,就算你说可以,可人总有疏漏之处,谁都不能完全理解谁,更不可能事无巨细的去剖析另一个人的内心,她必须自己走出来,只有这样,日后她才能过好自己的日子。”
顾慕与顾硕说了这么多,听的顾硕有些微怔,不可否认,二哥说的是有道理的,可他却不完全认同:“二哥说数十年如一日的待她,或许二哥做不到,我可以。”
顾硕身上永远有着年轻气盛的笃定与冲动,虽然他内心并不敢直视这个问题,可他敢在顾慕面前如此肯定的言说。
顾慕看了他一眼:“我不知容温对于你来说有多重,言松,你今岁及冠,上京城中多的是与你家世地位相当的世家贵女,”他垂眸看着顾硕,嗓音极尽强势:“我对她,是势在必得,你我皆是世家大族中人,当知手握重权,才更有选择对一个人数十年如一年的照顾。”
他说完,顾硕虽心中明了,却是呵呵笑了几声:“那二哥知不知道表妹与我之间,已然算是定了情。”
净思跪在书案前,想着那夜发生的事,他家公子当时是不信三公子口中的话的,可第二日在三藏苑,公子却是在表姑娘的神色间发现了端倪,不得不信。
要他说,三公子看似明朗坦诚,耍起心计来可真是绝,还让人在公子和表姑娘一道用晚膳时送来定情的步摇,还提什么折扇,那可是公子以为的定情信物。
而且,云烛与他说,三公子腿上的伤他近前瞧过,根本不是什么狼咬的,分明是用鸡血沾湿了裤腿,装可怜给表姑娘看呢。
真是太心计了。
可偏偏表姑娘信三公子,还把那串沉香木手镯带在身上,他家公子自然是心中不悦,更别提那柄折扇了。
——
一连三日,容温来找顾慕想他给她讲解佛法,顾慕不是说他公务繁忙,就是根本不见她,容温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他了,索性就不再来找他。
这日,她正在院中古槐树下抄写佛经,净思又轻手轻脚的走了过来,这几日,虽是她未见到过顾慕,净思倒是常来她这里。
容温与他也算是一起‘偷’过东西,很随意的示意净思坐下,随口道:“你家公子最近是忙到不行,你倒是闲得很。”
净思轻轻笑了下,就连云烛都说,如今他更像是表姑娘的小厮,净思对此也不反驳,谁让上元节的那串糖葫芦太甜了呢,净思看着容温落笔,说道:“表姑娘,你怎么不问问,我家公子为何最近突然忙了?”
容温顺着净思的话问:“他为何突然忙了?”
净思轻叹:“我家公子其实不忙,他只是——最近心情有些不悦。”
容温抬眸看了净思一眼,轻轻‘哦’了下,再没了言语。
净思目光一寸不错的看着容温,等着她问接下来的话,愣是没等着,净思忍不住又道:“表姑娘不好奇我家公子为何心情不悦吗?”
容温本能的摇头,轻叹了声,很是随意道:“倒是不好奇,二表哥的烦心事也不是我能懂的,而且这几日他都不见我,我好奇也没用。”
净思急的跟猴一样抓腮,前些日子虽然表姑娘对公子不热络,至少公子每日里都在想着跟表姑娘亲近,不是送礼物就是想法子去见表姑娘的,这几日倒是好,公子整个人沉闷的不行,就连表姑娘主动去找他,公子也不见了。
这可如何是好,他都能预见再过个一年半载公子带着他去寺庙遁入空门的情形,想想就觉得孤独可怜,他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呢?
公子好不容易碰上个想要娶回家的,决不能被三公子给抢走了。
净思委婉的给容温提示:“表姑娘仔细想想,不觉得我家公子——是在生你的气吗?”净思不敢说太多,万一没有揣摩对心思,那就不好了。
容温闻言抿了抿唇,想来还是那把折扇的事,她也不是有意的,谁知道二表哥这么在意和别人收到同样的礼物。
她想了想,问净思:“那他生气了,要如何哄?”
净思闻言在心中‘哎呀’了一声,表姑娘终于是开窍了,都开始问他如何哄他家公子了,净思乐的不行,回着容温:“我家公子很好哄,表姑娘随便送个物件,公子他就好了。”
容温轻疑了声:“还送东西?”万一送不好了,再把他给惹的不悦了,她想了想:“算了,还是不哄了。”
净思张着嘴‘诶诶’了两声:“别啊,表姑娘,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是你给的,什么都可以。”
容温垂眸继续抄写佛经,不回净思的话了。
到最后,净思也不在这处待着了,临走时,看到容温石桌上放着的一盘栗子糕,他心念一动,问容温:“表姑娘可以把这盘栗子糕给我吃吗?”
容温轻笑了下:“可以,你吃吧。”她话落,却是见净思并不拿起栗子糕吃,而是直接连玉盘都给——端走了。
容温也是觉得懵懵的,直到净思出了院门,她无奈摇了摇头:“怎么最近都奇奇怪怪的,”想到这里,她不禁心中一慌,不会是——她的状态不太正常,所以才会觉得别人怪怪的吧,想到这里,容温在自己手腕上掐了下,吃痛后又闻了闻手腕上的沉香木手镯的气息,继续抄写佛经。
净思这边回到书房,他家公子正在书案前处理公务,这几日他瞧出来了,公子也就处理公务时能够静心,其余的时候心神都不宁。
他走上前,将手中端着的这盘栗子糕放在书案前,出于要试探他家公子心思的想法,净思只是放在书案上,并不言语。
栗子糕香甜,净思刚一放在书案上,顾慕就闻到了味道,手中笔不停的开口道:“为何送来一盘糕点,拿出去。”
净思在心中动着小小心思,他家公子向来不吃这些甜点,他先看着公子斥责他让他拿出去,然后再说是表姑娘给的,一准能试探出公子这几日心里是如何想的。
净思回着:“公子,我适才去了表姑娘那里,她说,公子您这几日定是忙公务累坏了,特意让我给您端了一盘栗子糕,让您尝尝。”净思想加一句是容温亲手做的,可话到嘴边还是憋了回去,若那样说,难免他家公子不会生疑。
果真,如净思所猜想,他家公子手中的笔停了,抬眸看向了那盘栗子糕,随后问他:“她在做什么,气色可好?”
净思乐呵呵的回:“表姑娘在院中抄写佛经呢,气色相比前两日好了些。”虽然他知道吴院使每日都会与他家公子说表姑娘的状态,可他家公子既然问,他还是乐呵呵的回着。
顾慕抬手拿起了一块栗子糕用了一口,对净思吩咐道:“去请她过来,把她看不懂的书籍也带来,我讲给她。”
净思傻笑一声:“好,我这就去。”
净思步子欢快的走出书房,就差一蹦一跳着去容温院中了,走到云烛跟前还抬眉兴奋道:“还是我会想法子,拿盘栗子糕就让公子被表姑娘给‘哄’好了。”
云烛看着净思离开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他真当公子信他的话?公子是谁,怎会不知那盘栗子糕是净思自作主张给端来的。
第42章
克制中……
容温抱着两本佛经来到顾慕书房时, 顾慕并未在处理公务,他的书案上有一精巧的匣子,他正垂眸认真看着匣子里的东西。
容温走上前,唤了声:“二表哥。”
顾慕抬眸看她, 深邃眸光中透着意味不明, 对她道:“过来坐。”容温就走上前坐在了书案的侧面, 将手中拿着的书籍放下时, 漆黑的眸子被他匣子里的东西闪了下眼睛。
容温下意识抬手挡了下,随后再去看时,心中不由得一惊, 下意识道:“金豆子——”她的目光在刻有莲花暗纹的金豆子上停留片刻,随后挪到顾慕身上,抿了抿唇, 又看向匣子里金光闪闪的珠子,日光透过窗牖打进来,格外的刺眼。
顾慕抬手往她面前推了推, 嗓音平和:“印有莲花暗纹的金珠子, 有驱邪避灾的寓意,世人常言红豆寄相思, 于我来说, ”他修长指节捻起一颗珠子在指腹间轻抚:“以它为寄。”
容温抬眸看他, 正巧与他深邃的眸光撞在一处,她轻轻‘哦’了下, 低声道:“原来除夕夜送我金豆子的是二表哥。”
容温浅浅笑了下, 大方且从容:“原来二表哥都是拿金豆子给人做压岁钱的, 这上面的莲花暗纹特别又好看。”
顾慕神色温和的回她:“不过是送了你一人而已。”说罢,他又在匣子里捻起一片花瓣, 红如樱的芍药花,用以给金豆子作陪衬。
容温记得她在话本子里看到过,芍药花是情花,寓意相思。
她澄澈眸光正落在芍药花瓣上,顾慕拿起她放在书案上的《地藏经》,冷白指节翻起纸页,语气温和问她:“哪里不懂?”
容温咬了咬唇,其实,她都有些不懂,顾慕这样问她,她就凑上前翻着书页给他指了好几处:“我可能不太开悟,不懂的地方比较多。”
此时,已过辰时,日光逐渐强烈,顾慕书房外有一棵古老的洋槐树,日光穿透它影影绰绰的打在窗牖,又透进屋内,折射的书案与衣服上缀满了细碎的光。
顾慕的嗓音很好听,如夏日山中清泉流淌,时不时又带着些冬日梅枝之上雪花的清冽,他颇为有耐心,一字一句给容温讲解,好看的凤目时而落在书页上,时而又落在容温眉眼间,观着她乌黑的睫羽,又观着她秀丽的眉,甚至在日光下她白皙脸颊上的绒毛都极为清晰。
三藏苑是避暑圣地,虽并不炎热,可终是夏日,蝉鸣聒噪,日光晒的枝干上的叶子都有些犯懒,容温本是坐在顾慕的侧面,也不知何时,为了方便给他指不懂的地方就跑去了他身侧,往他身旁的蒲垫上一坐,漆黑的眸子一寸不错的跟着顾慕落在纸页上的指节游动。
她虽平时不爱看书,可看起来,向来很认真。
这副模样也显得格外的乖,坐在蒲垫上比顾慕要矮上太多,像只可爱的小狐狸,有日光打在她眼上,她下意识抬手挡住,轻声问顾慕:“我观是南阎浮提众生——二表哥的表字是由此而来吗?”
顾慕对她颔首,眸光很温和:“是,祖父离世前,留于这世间的最后二字,便是‘观南’,他与我说,以此为戒。”
容温认真听着,听他说,我观是南阎浮提众生——不要像世人一般重利而犯下诸多业障,以此为戒。
他说完,垂眸认真的看着容温,沉声道:“当年祖父一手扶持当今陛下登基,直到临死那一刻,才知他选错了,他既要我以此为戒,又要我护住大胤,‘观南’二字便成了挂在驴子前面的那捆草。”
他自嘲:“而我如今亦面临了如祖父当初一样的抉择,当今太子不是良善之人,疑心颇重,身无大才。”
容温虽不懂朝堂之事,可顾慕神色认真,她能看出来,顾慕对于外祖父的敬重与怀念,而且,他说这些时,指腹一直在腰间的鹤纹白玉处轻抚。
若她没猜错,这块鹤纹白玉也是外祖父赠给他的吧。
默了片刻,容温抬起莹白的指尖轻轻将纸页翻过去,又指了一处给顾慕看:“这处,我也不太懂。”
暖风丝丝缕缕吹进书房内,书案上摆放着的铜兽炉里青烟袅袅,是因容温来此特意燃上的檀香,顾慕的嗓音缠绕在烟雾中,给容温讲解了近一个时辰。
他拿起身前的杯盏用了口茶:“先抄这些,讲多了,到时你又会忘记。”
容温颔首,将带来的绢纸铺在一旁,打算将他适才讲解过的在纸张上做批注,她抬眸问顾慕:“二表哥可以借我支笔吗?”
顾慕轻笑,将一支纤细的紫毫笔递给她,嗓音清润:“我给你研磨。”
容温眸光微动,透出几分讶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大人要给她研磨?容温轻笑:“二表哥不忙了吗?”
顾慕:“总归是没有忙完的时候,”他说着,将砚台拿在身前,得心应手的研起磨来:“正好,也可看你是否将适才的讲解都记下了。”
容温也不与他客气了,提笔点墨,一边用手翻着书页一边在绢纸上落字,她写的认真,不知而而,有青丝从肩头滑落,顾慕抬手给她抚至身后,本是极为随意的一个动作,目光却在略过她耳廓时停留。
日光下,透着粉红的耳廓处有一颗小小的痣,格外的精巧好看,顾慕看的怔了神,在这静谧的午时,日光洒落,清风不燥,安逸的如同画卷下,当着满纸的佛家禅语,情不自禁的俯身凑上前在那耳边浅啄了下。
神佛慈悲,当知他的心意,无丝毫轻佻,只是——心中人,愿娶她为妻。
容温本是全神贯注的在提笔落字,倏然间,身子坐直,侧首看向顾慕,他已神色自若的在给她研磨了。
片刻后,顾慕侧首看向她,嗓音平和:“怎么了?”
容温咽了咽有些干涩的嗓子,下意识抬手抚了下粉红的耳垂,对他摇头:“没,没什么。”顾慕给她添了杯茶,递过去:“若是累了,可以歇会儿。”
容温应了声,适才那如同被针刺,又如同被轻柔的羽毛一扫而过的酥麻,让她心里再也定不下来,提笔落字时一颗心没来由的慌。
她没在顾慕这里久待,临近晌午,她只说有些困了,也未在顾慕这里用午膳,抱着她的书籍又回了自己院中。
她爬上床榻,倚在迎枕上,今儿天气格外的明朗,叶一给她端了碗茉莉冰饮子递过去:“姑娘,若是没胃口,用碗冰饮子吧。”
容温淡淡应了声,示意叶一:“先放在小几上吧。”
叶一‘诶’了声,转身欲去忙活别的事,又被容温唤住:“叶一,你去给我找根羽毛,再——再去厨房取块新鲜的生肉来。”
叶一:……
叶一忍不住笑了:“姑娘要这些做什么呀?”
容温不说,只让叶一去找来,叶一只好去给她拿。
不过片刻,叶一再回来时,用绢布包了一小块生肉,还拿了支鸟雀的羽毛,容温有些受不住生肉的腥味,抬手掩住口鼻凑上前来,对叶一道:“拿这两样东西分别在我耳廓上扫一下。”
叶一惊的懵了,她家姑娘跟她要生肉她就已经摸不着头脑了,这会儿——一向嫌生肉腥味的姑娘却是要让她拿生肉在她耳廓上扫一下?
叶一实在是懵了,无奈道:“姑娘,你到底是想做什么呀?”
容温捂着口鼻轻叹,她看着那生肉也有点难受,有些磕磕巴巴的对叶一道:“要不——你,你用唇亲一下我的耳廓?”
叶一更是睁大了眼:“姑娘,你——你,到底是怎么了呀?”叶一心里慌慌的,这梦魇之症都严重到神经错乱了?
最后,叶一还是听她家姑娘的,先是用羽毛在容温耳廓处扫了下,随后叶一俯身在她家姑娘耳边轻轻亲了下,待叶一离开,容温又拿起一缕青丝在耳边扫了扫。
她心间一紧,下意识咬住了唇瓣,颇为犯愁。
就这样倚在迎枕上,双手捧着脸颊,陷入了这些日子以来无尽的小事中。
顾慕说让她去他府中给她相看如意郎君,整整一月有余,他连一个男子都没带回府中给她相看。
她不止一次听祖母说过,他日夜忙着处理公务,常常许久都无闲暇回侯府,可他,却三番五次的要管她的事。
那回在酒老翁面前时,他对她那般亲密,她是有过疑虑的,只是当时表姐一口咬定她哥哥不会是那样的人,还说她哥哥不愿娶妻,净思也说过的,他家公子日后是要遁入空门的。
而且,他总是一副清风朗月的神色,这让她,只以为他是把她当作和表姐一样的妹妹去关怀,可,顾慕亲了她。
亲了她的耳廓。
她适才试过了,不是羽毛,也不是青丝,是唇。
比叶一的唇更为温热,也更为轻软,就如——就如白絮一样柔软,容温想到这里时,耳边泛起滚烫,她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那日,顾谭死的那日,他将顾谭的状纸递在她面前,对她说,顾谭已经死了,其实,他不止说了一次这句话,后来在竹园,她离开时,他身姿颀长,立在她面前,神色平和道:“阿梵,顾谭已经死了。”
那时,她猜不透他为何一直与她强调顾谭已经死了。
此时,却有些明白了。
她抬眸望着绣金线莲帐顶,眸光微敛,似是在那粉色的莲上看到了些什么,又似是恍然困的入了梦,看到了天上的星与月。
说书先生曾说过,月与星每隔百年会有一次相挨,那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一旦错过,就要再等下一个百年。
容温倚在迎枕上神思游荡了许久,最后还是叶一又进来,劝着:“姑娘先用些午膳再歇着吧,在二公子那里忙活一晌午了。”
容温先是用了冰饮子,随后下床去用了午膳,虽是她适才猜测了一通,却也不敢完全确定顾慕就是对她动了那些心思。
其实,她一直以为,顾慕就算是不遁入空门,他会喜欢的女子也一定是温婉端庄,能为他持家精通四书五经的姑娘,至少,应该是性情温顺的。
他那个人看似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其实,他掌控朝局运筹帷幄,无论是在侯府亦或是在朝堂中,总是有身为上位者的冷傲与独断。
他不会喜欢性情太过执拗的人。
所以,他到底是亲了她,还是只是她又多想了?
容温正这样想着,净思来了院中传话,容温已又上了榻,叶一进来与她说:“姑娘,二公子说附近的一处山坡上结满了蓝莓,正适宜酿酒。邀您明儿一同去摘蓝莓呢。”
容温想了想:“知道了。”
净思得了话又回到他家公子的书房,顾慕一边提笔落字一边开口:“都安排好了?”
净思颔首:“回公子的话,月儿湖在咱们别苑三里外,已命人都安排妥当。”净思说完,又道:“那座山坡上村民种下的蓝莓果,也已花银子都买下了。”
顾慕‘嗯’了声:“知道了。”
——
翌日一早,容温本以为要等顾慕下了早朝后才会去摘果子酿酒,她才刚起身还想要再赖会床时,净思就来喊她了,说他家公子今日休沐,正在前厅里等着她一同用早膳呢。
容温只好起身洗漱,随后去了前厅。
用过早膳后,一同去三里外的月儿坡,刚走至三藏苑的正门处时,恰巧碰上陛下的车驾向着皇家别苑而去,后面跟了好几辆朝中官员的马车。
其中就有护国公祁秉。
他家的三姑娘已在与顾硕商议定亲的事,于公于私,护国公的马车都应停下,他虽还未年迈,腿脚却有些不稳,被下人搀扶着从马车里走下来,上前见礼道:“顾中书。”
另外两辆马车里的人也都下来见了礼,只护国公见过礼后却并未有要离开的意思,与顾慕笑语道:“顾中书这是要出门?”他话落,目光很自然的落在容温身上,这般一个姿容绝色的小娘子,他在上京城里倒是未曾见过,难不成是——顾中书养在别苑里的娇妾?
护国公不敢再想下去,左右这些事,他们都心知肚明,别说是顾中书,哪个男子在外面还没养过女子了?更何况顾中书仙人之姿,年少绝才,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有此心太过平常。
他是个猴精的人,只对着容温颔首示意,并不去问顾慕这位小娘子是谁。
容温在一旁站着也很不自在,对顾慕道:“二表哥,我先去马车里了。”她话落,还没抬步呢,护国公哈笑一声:“原来是恒远侯府里的表姑娘,当真是生的一副好样貌。”
容温浅笑着回礼。
抬步向着马车处走去,只听护国公在身后与顾慕道:“若不是我家三姑娘已在与你们府上的三公子议亲,我还真想替我儿去侯府提亲求娶表姑娘。”
他那儿子是个以貌取人的,这位姑娘的相貌定是能入得了他的眼。
顾慕神色平和,不显情绪,随口道:“护国公自去忙,我与家妹还有事,先走一步。”他说完,抬步就走,护国公在身后看着,只觉顾中书倒是疼爱妹妹。
可,不过一瞬,这——顾中书怎得和表姑娘还坐上同一辆马车了?
他惊讶之余,想起适才顾慕如清风明月般的神态,轻笑一声,顾中书这般的君子,自是只当表姑娘是亲妹妹一般对待了。
此时马车内,一脸正气霁月清风的君子眼眸含满情绪的看着他的‘家妹’,随手拿起小几上的一颗桃子递给她:“净思一早去摘的,吃一个。”
容温这会儿心里有些堵,她抬眸看了顾慕一眼,问他:“三表哥——在和人议亲?”她其实是有些不信的,可适才那位大人亲口所说,又怎会有假?
顾慕对她颔首:“是,早几日就已开始,祖母已和护国公夫人将此事定下,言松已到了成婚的年纪,想来两家商议后,成亲也快。”
默了片刻,容温嗓音低低的应了声,又问顾慕:“三表哥知道这件事吗?”
容温话落,未注意到顾慕的神色变得有些沉,只又问:“三表哥说还有半月有余就会从德州回来,近来几日也未收到他的来信。”
顾慕眸光微敛:“他知不知道并不会有任何区别,此事祖母已与护国公夫人定下,姻缘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就算心有他人,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容温抬眸看了他一眼,便不说话了,拿着顾慕递给她的鲜红多汁的桃子发泄情绪般咬了起来。
她听顾书瑶说过的,普通百姓家的亲事定下后若不满意,尚且会有转圜的余地,可他们世家大族中的子女往往更为身不由己,家族中将他们的亲事考虑的很复杂,往往与权势相连。
以恒远侯府在上京城里的百年世家地位,姻亲关系更是错综复杂,顾书瑶与她说,大胤朝重文轻武,她爹爹就是武官,三表哥走的也是武将的仕途,关于亲事,自是想要与世代清流文官结合。
而护国公府就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小口小口咬着手中的桃子,好在她也未与三表哥定情,待他回来,将他托人送给她的那支步摇还给他就是了,日后三表哥还是她的哥哥,想到这里,容温微蹙的眉眼舒展了些。
她出神的望着马车车壁之上绘有的莲花暗纹,心中在想,顾慕他真的很喜欢莲,他的马车不止外在奢华,古檀木车门旁悬挂着碧螺宫灯,绘有的彩莲图案让人神往,马车内的一应布置更是精致,无不透露着他既身为权臣的稳重,又有着佛家的释然慈悲。
容温认真看着这些莲花彩绘,想起他昨日在书房内说过的话,只在心中道,人总是向往得不到的东西,一个在朝堂运筹帷幄的权臣却在他的一应生活中寻求佛家的释然与解脱,立在高位久了,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她想的出神,顾慕清冽的嗓音把她从神游中唤回来:“想什么呢?”
容温回过神来,下意识对他晃了晃脑袋:“没什么。”她将口中嚼着的桃子果肉咽下,问他:“二表哥怎得空去摘果子酿酒了?”所谓的休沐日,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是比平日里要更忙的。
她在中书令府上住着的那段时日,每天都有好些个官员去府上找他。
顾慕回着她的话:“酒老翁的酿酒方子颇为珍贵,若是不用,可惜了。”他拿起小几上的杯盏用了口龙泓茶,嗓音徐徐:“酒老翁曾与我说,他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仙人露酿出来时,他的发妻已不在人世,我便想着,总有处理不完的公务,陪你酿酒更为重要。”
容温刚咬了一口的桃子有些卡住:……
这桃子,怎么有点烫嘴?
她垂眸不去看顾慕,只嗓音低低的回着他的话:“酒老翁说的对,二表哥整日里忙着处理公务,祖母和大舅母想见你时都寻不到人,”她很是认真:“二表哥应该多陪陪她们。”
顾慕眉心微动,只看着她。
敞阔马车内,又陷入了沉默,从三藏苑到月儿湖不过也就一刻钟的路程,容温闲来无趣,继续吃着手中的桃子,小牙齿‘咔嚓咔嚓’的咬在果肉上,清脆的声响充斥满整个车厢。
也全落在人的耳中。
容温将窗户打开,侧身望着外面的景致吃的香甜,不点而红的唇瓣被桃子的汁水沁的润亮,檀口微张,咬住桃子的瞬间,唇肉被挤压,随后又如吸了水的棉花被按压后弹起。
许是看到了外面什么稀奇的景象,乌黑的睫羽闪动,她下意识用牙齿咬住了唇.珠,莹润的唇瓣被牙齿抵住的地方殷红一片,如诱人的红樱,而她又不自知的用粉嫩的舌尖在唇瓣里侧来回舔.动。
透过唇边微小的缝隙,顾慕看的一清二楚,粉嫩的舌尖如在荡秋千般来回舔.舐,他挪开眼,朝向另一侧的窗牖,阖上了眼眸,劲瘦修长的颈部线条愈加明显。
喉结滚动,不禁皱了眉。
容温看了一会儿,回过身来注意到顾慕正在闭目休憩,她垂眸看了眼手中的桃子,实在是太大了,她根本就吃不完,而且这桃子又脆又汁水多,她咀嚼时发出的脆响声也会打扰到他。
容温正要把吃了一大半的桃子放回白玉盘中时,顾慕睁开了眼眸看她。
容温浅浅笑了下:“我吃不下了。”
顾慕淡淡‘嗯’了声,目光落在被她咬了一半的桃子处,嗓音沉而有些暗哑:“是不该再吃了。”
“嗯?”容温轻疑了声,不太懂他的意思,吃个桃子——还惹着他了?明明她是怕打扰到他才决定不再吃了的,容温正欲与他说,车门外赶马车的云烛说道:“公子,月儿湖到了。”
第43章
克制中……
马车停下, 容温和顾慕下了马车,如今是盛夏,月儿湖周围的草木繁茂,不远处的矮山倒映湖中, 而且这处比之三藏苑还要更为凉爽些, 着实是避暑圣地。
只, 这里空荡荡的, 似是无人行迹的荒野,容温四下看了眼,觉得好奇:“这处怎会没有人呢?”她问完, 又问了句:“二表哥说的蓝莓呢,我怎没瞧见?”
净思在一旁回容温的话:“表姑娘,蓝莓坡需得沿着这条小道走上片刻才能瞧见。”净思抬手给她指着, 一副兴奋奋的模样。
容温应了声,侧首看向顾慕:“我们走吧。”
顾慕脚下步子未动,向着不远处的月儿湖望去, 嗓音平和道:“阿梵, 今日也不只是陪你,实则是想得个清闲在湖边垂钓,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山坡:“你去摘果子, 我在此处垂钓。”
不等容温开口, 云烛已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副鱼竿递给了顾慕,还提了张小板凳。
容温:……
他倒是有雅致闲心。
容温颔首:“好。那我去摘果子了。”
容温带着叶一和净思上了山坡, 这处山中果真是有大片大片的蓝莓果, 容温随口摘了颗放入口中, 甜中带了一丝酸味,净思很乐意跟着容温, 将竹篮从叶一手中接过来,兴奋道:“表姑娘若是喜欢吃,我去湖边洗些来。”
容温又摘了颗放入口中,对净思道:“不用,这果子上面的白膜可以吃,若是洗去了反倒不好。”容温放眼看着,圆润的暗蓝果子海,突然想起了什么,秀眉微皱问净思:“这处山坡上的蓝莓不会是附近的村民栽种的吧?”
若这样,她们岂不是成了偷了?
净思本是随手摘了一大把往嘴里一塞,被容温问的噎着了,容温无奈的看着:“等你咽下再说。”
净思往他家公子在的地方看了眼:“表姑娘,这处蓝莓果确实是附近百姓栽种的,不过你放心,我已提前将这片果林花银子给买下来了。”
如此,容温便放心的摘了。
有净思在,叶一觉得自个有些多余,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她跟在姑娘身边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二公子为人稳重内敛,净思一个跟在二公子身边的侍从也不知话怎地这么密。
几乎要比这紧紧挨着的蓝莓果还要密。
叶一跟在后面,甚至有些怀疑净思是不是对她家姑娘有了别的心思。可,这也不能啊,可能他只是话多吧。
叶一想起初到恒远侯府时,她拿着姑娘从扬州带来的礼物给二公子送去,当时就是净思见的她,那时净思端着一副知礼却待人客气疏离的神态,她还以为他和二公子一样,天生的骨子里淡漠呢。
原来,是个装出来的。
在这处山坡上摘了有半个时辰,带来的两个竹篮都摘的满满的,回到月儿湖边时,已近午时,容温远远的瞧见空旷的湖边古槐树下,那道矜贵孤傲的背影。
云烛不知去了何处,只有顾慕一人坐在湖边垂钓。
他颀长的后背倚在软椅上,日光透过枝叶打下来,显得慵懒而隽美,颇似闲云野鹤出世之人的作态。
雀鸟啼鸣,清风拂动,容温不觉间放轻了步子,低声问净思:“你家公子说要垂钓到何时了吗?”这月儿湖里的水深且颜色暗沉,她不想在这处久待。
不过,她瞧着顾慕身旁的竹篓里不像是有鱼儿的样子。
这点她是知道的,人都有好胜之心,若是来垂钓了,一条鱼儿都带不回去,难免会心中失落,想来他应是第一次垂钓,若等他钓到,也不知要何时了。
容温这样想着,净思望着他家公子的背影猜测了一番:“表姑娘,公子今儿一早就说了,鲫鱼味美且补,他要钓条鲫鱼给姑娘煲汤喝。”
容温:……
她打算先去马车上待着,等顾慕钓上了鱼儿就回别苑,还未朝着马车处走呢,一道温润如湖水流动的嗓音落在她耳边:“阿梵,过来。”顾慕并未回身,目光还落在鱼线处。
容温闻言默了默,问他:“怎么了?”
顾慕微微侧首,嗓音温和:“陪我钓鱼。”
容温:……
容温秀眉微皱,脚下步子不但没往前挪,反倒是退了一小步:“我不想去,二表哥安心垂钓吧,我不急着回去,去马车里等你。”
这时,云烛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手中又提了张小板凳,往顾慕身侧靠后的地方一放,听顾慕嗓音平和又说:“不靠近湖边,没事的。”
容温下意识咬了咬唇,以目光为尺,将湖水和小板凳的距离衡量了一番,估算着就算是有人在背后推她也不可能掉进湖中后,脚下的步子才敢往前走,直到走至顾慕身后,她将云烛放好的小板凳又往后挪了一步,提起裙据坐下。
顾慕侧首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去看湖边挂着的竹篓,嗓音平和道:“已钓了两条鲫鱼,只是不太肥美,不适合补身子。”他说着,手中的鱼竿微微晃动了下。
容温低垂着眼眸不去看被风吹动的水波,只低声道:“我不需要补身子。”她不知顾慕有没有听到,只是她话落后,他许久未再言语。
半刻钟过去,别说是钓上来鱼儿了,容温就没见鱼钩动一下,很难不怀疑他说的鱼篓里不太肥美的鱼儿都是虚无缥缈的,容温在这处坐的有些心里闷,这些日子夜夜不断的梦魇突然都涌入脑中,让她有些头疼。
正欲与他说要走,顾慕却先开了口:“喜欢听故事吗?”
容温到喉间的话又给咽回去,不解的看向他,淡淡‘嗯’了声:“什么故事?”
顾慕嗓音里难得带着几丝散漫与慵懒,不疾不徐与容温说着:“十年前抚州闹疫病,又赶上饥荒之年,百姓流离失所,衣食尚且富足的人家都不足以生存,普通百姓更是逃亡流浪。”
他顿了顿:“凡是感染了疫病的人都会被投入湖中淹死,人生来就有求生本能,被投湖时多是挣扎痛苦,只有一人不但是自愿跳进湖中,而且很平静。”
顾慕说到这里,突然停了。
容温抿唇等着他继续讲下去,一息、两息、三息……容温往他身前凑了凑,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颜,他好似没有再继续讲下去的意思,容温揪着眉头,忍不住问:“然后呢?”
顾慕侧首与容温相视了瞬,眉目间噙着淡淡的笑意,继续道:“我正好路过,命人将他给救了。”
容温眼眸透出讶异,猜测道:“是——净思?”她听净思说过,他自年幼时就跟在他家公子身边侍奉。
顾慕轻笑:“是云烛。他本名许三碗,被我救下后,说他的命就是我的,我便给他赐名‘云烛’。”
容温轻轻‘哦’了声,云烛——取蜡烛燃烧之意,想必从他被赐下这个名字时,他的这条命就是为了顾慕而活,也总有一日,会为他而死。
顾慕:“云烛被救醒后,与我说当时他本是已放弃了生的希望,可当他坠入湖底时,他看到了生长在湖底的花儿,一朵一朵,红通通的在水中飘动,那一刻,他看到了美好,便不愿死了,水底也是另一个美妙的地方。”
故事说到这里,容温敛下眼眸,低声喃了句:“我又不是鱼儿,水底怎样与我无关。”
顾慕侧首看着她,冷白指节往湖中指了指,嗓音温润带着轻哄:“阿梵,过来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容温半信半疑的看着他,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她离的湖边有些远,看不到什么,提着小板凳正要往前挪动时,又有些迟疑。
顾慕又道:“别怕,相信我。”他的嗓音平和而有力量,总能给人安心踏实的感觉,让人不得不去信他,容温心中依旧不愿,可又被他的话稳住了些心神,当真提着小板凳往前挪了几小步。
待她在顾慕身侧坐稳,如同去岁冬日在侯府,他送她回净音院时一般,顾慕抬起左侧绣鹤纹金线广袖递给她:“若是怕,抓着。”
他越是这般,容温心里反倒越踏实,这处湖边很静谧,而且都是顾慕带来的人,她逐渐也放松了些心神,朝着适才顾慕给她用手指着的地方。
她本想只是快速的瞧一眼就收回目光的,可眸光落在那处,就有些没收回来。
湖水并没有她记忆中的那般暗沉,在日光下泛着粼粼的光,而那湖底——好似被放了夜明珠,湖水虽深,景致却清晰可见,形态奇特的怪石堆积而成的拱桥,硕大的红珊瑚连成一片,粉嫩的睡莲一朵又一朵,随着湖面上的水波晃动,还有无数颗她都抱不下的大贝壳,花花绿绿,特别的好看。
容温看的怔了会神,正欲挪开眼,又看到了灵动如纱的水母,其实,她从未亲眼见过如此多彩如蝉翼的水母,只是在《四海志》里看到过绘在上面的画,那时,她对叶一说:“画出来就这么美,若是亲眼所见,肯定更美。”
她自幼生活在江南,水域之乡,却总是对这些避之不及,此时亲眼所见,心中一时说不上来是何种滋味,默了许久,才侧首问顾慕:“这里怎会有水母?”
净思在一旁替他家公子回着容温的话:“表姑娘,这是我家公子命人快马从江南的水域里运来的,忙活了好几日才在月儿湖里给布置妥当。”
容温轻轻应了声。
顾慕看她盯着湖底游动的水母瞧,看了一眼净思,净思会意,拿起网兜走至湖边就要给捞上来让容温摸上一摸,容温急忙制止:“不用,别捞它,我就这样瞧着就行。”
净思看了眼他家公子,又默默的将网兜给收了回来。
一刻钟后,容温瞧的也有些累了,正好一条肥美的鲫鱼被挂在鱼钩上被顾慕给挑上来,容温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站起身来就往前走了一步,顾慕垂眸看她,示意道:“阿梵帮我把它摘下来。”
容温咽了咽口水,真就抬手和净思一起把鱼儿给摘了下来,顾慕再让她去水边放进竹篓时,她死活也不愿去了,还是净思走到湖边把竹篓捞出来,让容温把手中的鱼儿给放进去。
鱼儿落进竹篓的那一刻,容温突然起了怀疑的心思,想看看这竹篓里是否当真还有两条鱼,她正欲低头凑进去看,只听顾慕吩咐净思:“先拿回别苑,煲上。”
容温轻‘诶’了声,她还没看清呢。
回到三藏苑后,用了午膳,夏日里人本就容易犯困,容温夜间又常常不能安眠,打着哈欠就上了榻,歇了有一个时辰醒来后,懵懵的抬手揉了揉眼睛,突然对正在收整衣物的叶一道:“先别忙了,你去打听一下昭阳郡主的事,若是可以,带回一张她在世时的画像。”
叶一叠放衣物的手停住,侧身看向她家姑娘,不解道:“姑娘怎地一觉睡醒提起昭阳郡主了?”叶一听容温提起过昭阳郡主,只惋惜了一番昭阳郡主不过十八的年纪就离世了。
这会,见容温面色有些难看,走上前道:“姑娘可是又梦到什么了?”叶一心中忧虑,本以为今儿午时姑娘心情不错,能好生的睡个觉,却是连午憩都不能安生了。
容温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对叶一摇头:“没,就是醒来时脑子里都是昭阳郡主这个名字,”她突然抓住叶一的手,嗓音微哑:“叶一,我想看她的画像,想知道她为何不过二九的年纪就离世了。”
叶一安抚的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姑娘别急,奴婢这就出去打听,定把昭阳郡主的画像给姑娘带回来。”叶一说完,给她端了杯茶水,嘱咐花一把安神汤给容温端进来后就出了三藏苑。
容温本以为都言昭阳郡主骨子里生来的傲气,应是和顾慕有着些不可言明的关系,而此刻,她心里的这个想法逐渐消散。
——
两个时辰后,已是酉时,天幕暗沉,云团子被风吹动,似是又要落雨,顾书瑶从侯府回到三藏苑,在容温这里刚走,叶一就回来了,与她一同来的还有一人。
新科探花郎安川行。
往她身上丢蛐蛐的那个人。
互相见礼后,叶一对容温道:“姑娘,我出去打听了一圈,并未打听到任何关于昭阳郡主的事,更别说是画像了,正巧回来的时候,碰到了安公子。”叶一话说到这里,安川行接过话头,温声对容温说着:“容姑娘想知道关于昭阳郡主的事,可以问我啊。”
容温:……
她秀眉微皱,看着安川行,她听闻安家早在十几年前就因前朝旧事被贬回了祖籍,这些年一直未回上京城,如今这一辈人中也只安川行一个金榜题名。
他,怎会知道昭阳郡主的事?
见容温面露疑虑,安川行笑着与她解释道:“容姑娘还不知道吧,昭阳郡主本名安舒卿,是在下的亲姑姑。”安川行话里虽带笑意,神色间却有掩不住的感伤。
容温很震惊。
她睁大了一双漆黑的眸子,咬唇道:“昭阳郡主竟然——是安公子的亲姑姑。”容温对昭阳郡主的事知之甚少,别说是不知道昭阳郡主的本名,就连昭阳郡主这个人,也是她前几日在桂花树下头一回听人说起。
安川行问她:“容姑娘让人去打听我姑姑的事,不知是想知道些什么?”
容温被他突然这么问,一时有些语塞,她也不知是想知道什么,就是那日听到顾慕与她讲起昭阳郡主,心里觉得难过,说不出莫名的难过,她想了想,问安川行:“你姑姑她——是因何离世的?”
安川行先是笑着对容温道:“容姑娘只管问,不用有顾虑,我姑姑当年嫁给了温家嫡长子为妻,成亲后一年,温家遭逢大难,满族流放,那时,姑姑她刚生下女儿,身子虚弱,没等流放就在大狱中——”安川行有些哽咽:“姑姑她活着的十八年明媚肆意,可她的一世也就只有十八年。”
容温见安川行伤怀,宽慰道:“对不起,我没想到是这样。”她本想再问安川行要昭阳郡主的画像的,可嘴唇翕动,还是没开口说出来。
睹物更加思人。
又闲聊几句,暗沉天幕终是又落了雨,不同于前夜,这会儿的雨势极大,只是片刻间,云团子都聚在一处,电闪雷鸣,似是要把天幕炸开,容温和安川行本是在院中石桌处坐着,这会儿已进了屋内,容温吩咐花一:“收拾出一间客房,让安公子住下。”
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安川行自是也无法再回上京城里的居所,他今儿出现在这里,本是来皇家别苑面见陛下的,他自春闱放榜日后就没再见过容温,如今上天大德,让他能留在这里,是件好事。
安川行没跟容温客气,礼貌告辞跟着花一去了客房处安歇。
容温本是要去顾书瑶那里与她一同用晚膳的,顾书瑶酉时离开时,说今夜让容温去她那里睡,容温见雨势落的大,打算用过晚膳待雨点变小了,再撑伞前去。
顾书瑶今儿来三藏苑不止是她自个来了,还带来了她的表妹颜烟。
今儿一早,她陪母亲林亭用过早膳后,颜烟也去了双林院给她的姨母请安,听闻顾书瑶要去三藏苑避暑,就对林亭道:“时常听闻表哥的别苑冬暖夏凉,又与皇家别苑相挨,不知里面是何风光。”
她这般说,话里话外皆是想去瞧一瞧的模样,林亭对她也算是喜欢,就对顾书瑶道:“正好带着你表妹一起,几个姑娘家在一处,也热闹些。”
林亭心中暗叹,既然容温可以在那里住,颜烟也住得。
为着颜烟的婚事她没少操心,只是一直未有合适的,她曾问过颜烟:“若是让你留在侯府,但不能做正妻,你可愿意?”她并未说要把她许配给谁,总之无论是容温亦或是颜烟嫁给观南,身份都是不配做正妻的。
奈何,他喜欢容温,若是可以,把颜烟塞给他做妾室也成。
颜烟当时直接跪在她面前,一双桃花眼含着泪水:“姨母,我母亲是您的庶妹,宁愿出上京城下嫁给我爹,也要做正妻,颜儿不愿为妾。”
虽说不愿为妾,颜烟也并未死了心思,她知道容温住在三藏苑里,与之相比,她的家世地位哪里比不得了?不就是有老夫人护着她吗,可老夫人还能活上个几年,待老夫人去了,她就更是孤苦无依。
林亭此时也没什么心思,颜烟想去那里住上几日就让她去,这点主意她还是可以做的,她话刚落,只听闻顾书瑶语气不满道:“母亲,你知道的,哥哥他不喜外人进他的别苑,我若把表妹带过去,他会骂我的。”
林亭无奈的看她一眼:“温儿不是也在那里住?”
顾书瑶觉得可笑的看了一眼颜烟:“母亲,你不知道,表妹在那里住是我求的哥哥,而且是因为哥哥想找人布置一番那座别苑,才让表妹过去住的。”
林亭看着自己的傻女儿,轻叹了口气:“去吧,你哥哥问起,就说是我让的。”
顾书瑶欲言又止,没好气的看了一眼颜烟,自小到大,虽然她讨厌的人还挺多的,可颜烟算得上是最令她讨厌的人了,母亲喜欢她,处处拿颜烟来和她做对比,她看着颜烟这副装乖卖巧的模样就觉得心烦。
顾书瑶烦死了,去别苑就是想清静,还要再带上个讨厌的人,她语气不善道:“表妹当真要去?别苑里是冬暖夏凉,可侯府里夏日供有冷冰,表妹院中若是不够用,我出银子给表妹屋里多添些。”
颜烟面色依旧含着笑意,乖巧道:“既然表姐不喜我同往,我便不去了,在府中多陪陪姨母也好。”
顾书瑶一句‘好’还没吐出,被林亭直接一拦:“回去收拾衣服,如今七月初,还要再热好长一段,在那里多住上几日。”
顾书瑶:……
只好带着颜烟来了此处。
半个时辰后,已近戌时,容温见雨势没那么大了,就撑着油纸伞去了顾书瑶居住的院子,当初布置这座别苑时,顾书瑶和容温专门挑了两座相挨不远又都喜欢的院子,这会儿落着雨,地面湿滑难行,容温走了半刻钟也就瞧见了顾书瑶院子里的烛火。
容温手里挑着一盏竹篾灯,叶一给她撑伞,刚踏进院中时,她眼睛灵锐,一眼就注意到了主屋最东侧净室窗户处的一团黑影,虽是落雨天,院中烛火的光昏暗,瞧不太真切,可那黑影——分明是个人。
容温放轻了步子,在心中思忖,三藏苑是陛下所赐别苑,门口守卫极严,不可能有外人夜间偷偷潜入进来,那,此时在顾书瑶净室窗边的——是熟识之人。
容温心间猛地一跳,难道是——安川行。
她将他留在这里过夜,他却干出这种偷窥女子沐浴的事来?
第44章
对决……
容温当机立断, 示意叶一一眼,抬起手中的竹篾灯吹灭,凑着院中灯罩里的暗光,让叶一去寻了一根粗壮的圆木棍, 虽是此时天上还落着雨, 容温也隐约听到了屋内的哗哗水声。
顾书瑶这会儿正在沐浴, 沐浴的水声促使容温心中更加着急, 将手中撑着的伞一合,去墙角寻了一块巴掌大的碎石,在叶一震惊慌乱的眼神中, 步子由慢到快,直接砸在了那黑影的头顶。
男子偷看少女沐浴正看的出神,丝毫未料到落雨天这个时辰还有人会来这里, 看的正热血沸腾的身体突然震了下,脑袋猛地一沉,疼的‘嘶’了声, 待回过神, 被人发现如此龌龊之事,本能的就想逃。
容温唤叶一:“再给他一棍, 打断他的腿。”
她话落, 已赶过来的叶一挥起手中长棍, 听她家姑娘的,直接一棍子打在了男子的腿弯处, 男子‘噗通’一声趴在地上, 溅起了些许水花, 吃了一脸的泥土。
屋外这般大的动静,屋内的人慌乱了一阵后, 顾书瑶的侍女如蝶先是跑出来,容温吩咐她:“去找人来。”如蝶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男子,震惊的对着容温连连点头。
如蝶提起裙据跑了出去,容温这边还站在院中看着,叶一急忙把她丢在地上的油纸伞捡起来,轻声责怪道:“姑娘怎可不管不顾的淋雨,本就因梦魇夜间睡不踏实,若再淋病了,可如何是好?”
油纸伞撑在头顶,容温的青丝衣衫也已湿透了,如今是夏日,衣衫本就单薄,叶一劝道:“姑娘先进屋里,有奴婢在这里看着他。”
容温看了一眼趴在地上艰难动弹的男子,对叶一应了声,顾书瑶身边总是只带着如蝶这一个婢女,不知吓着没?她提起裙据进了屋内,径直向净室走去,还未踏进去,只听净室里传来顾书瑶既气又慌的嗓音:“谁,别进来。”
容温回她:“是我。”
顾书瑶此时正瑟缩着身子沉进浴桶中,时刻听着屋外的动静,听到是容温的声音,她冒出头来,嗓音委屈的唤了声表妹:“吓死我了——”
顾书瑶虽比容温大上几日,却是个‘窝里横’,平日里看似能欺负人,遇到事了就跟只小鸡崽一样,需要人护着,她朝容温伸出手来:“表妹,还好你来了。”
待顾书瑶从浴桶中出来更了衣,如蝶也已喊了别苑内的家仆来,与家仆一同来的还有安川行。
如蝶去喊人的时候,有些着急忙慌,也是巧了,雨天路滑,她正好一个大马哈摔倒在了安川行居住的客院前,安川行知晓了此事后,就与如蝶一同去寻了人,又来了这处。
这会儿,顾书瑶看到安川行,倒也没先厌恶他一番,她这会儿的气焰都在地上的那个男人身上,顾书瑶吩咐家仆:“把他翻了身,让我瞧瞧是哪个不怕死的。”
两名家仆上前将趴在地上的男子架起,只见他耳边以及脖颈上尽是从头顶流下的血迹,难免看的人一慌,顾书瑶没见到这场面,吓的后退了一步,容温安抚她:“别怕,我下手没那么重,他死不了。”
被架起的男人因流了这么大会的血,加之腿部的疼痛拧着眉头,许是趴在地上时,就在心中思忖了好大一番,嗓音颤颤的跟顾书瑶求饶:“五小姐饶命,我错了,我错了——”
顾书瑶闻言,低骂了一声,还是个胆子小的,也不狡辩,直接承认,她上前仔细看了这男子一眼,才看清了他的面目,顾书瑶冷呵了声:“原来是你。”
顾书瑶气的哼哼,指着这男子,吩咐道:“把他的眼睛给我挖了。”
——
偷看顾书瑶沐浴的男子名为颜俊方,顾书瑶本也不知这才是他的真名,在这之前一直以为他叫阿三,之前在侯府时,顾书瑶就常见到他,不过,但凡是与颜烟有关的人,她都不喜,所以,对这个阿三也没过好脸。
今儿来三藏苑时,颜烟要带着她的侍从一块来,顾书瑶也懒的管她,这会儿审问了一番后,她才知道,这个阿三根本不是颜烟的侍从,而是她家中的庶弟。
颜烟面露忧伤,很是愧疚的对顾书瑶道:“表姐消消气,我这弟弟不懂事,他说想来上京城里看看世家大族是什么样的,我就一时心软将他带了来,”颜烟观着顾书瑶的神色:“想来他也不是故意的,没准是他来找表姐有事,被容姑娘给误会了——”
顾书瑶呵笑:“他自个都不辩解,你这个做姐姐的倒是能说会道。”顾书瑶瞪了颜烟一眼:“想让他活命可以,必须挖了他的眼。”
颜烟见顾书瑶态度冷淡,也正了神色:“我已让人将此事回侯府告知姨母了,表姐还是先消消气再说吧。”若是姨母知晓了此事,虽会生气,却也不至于真的要挖了颜俊方的眼。
顾书瑶气极,哪还顾得着世家贵女的姿态,抬手指着颜烟:“滚出去。”
颜烟也不恼,正欲离开,被容温上前拦住:“颜姑娘,适才宁公子拷问颜俊方时,你那庶弟不经吓,说是你指使的他,你告诉他若是可以得了表姐的喜欢,日后他必能飞黄腾达。”
容温话落,颜烟的神色慌了一瞬,容温看的清楚,继续道:“这些龌龊心思不知颜姑娘都是在哪学来的,若是大舅母知道了,不知还会不会为颜姑娘张罗亲事。”
颜烟冷静下来:“容姑娘怎得还诬陷起了我?我并未做过此事。”
顾书瑶听到了这些更加生气,虽知道容温是在故意套颜烟的话,可她觉得颜烟就是会这么做,冷声道:“颜烟,你是在报复我对你态度不好?竟然生出这种心思。”
顾书瑶对颜烟的态度确实不好,颜烟也确实想在顾书瑶这里出口气,既然家世样貌都比不过顾书瑶,那就让顾书瑶一个身份尊贵的世家女落了尘埃,若是顾书瑶有一日,嫁给了她的庶弟,那才真是让她能笑一辈子。
可她此刻又怎会承认:“表姐怎可这样想我,夜色深了,还是等明日姨母吩咐吧。”颜烟说完,转身离开这里,对于她的庶弟,她也无心去过问,本就是个贱东西,死了也是他自找的。
颜烟离开,安川行也从柴房出来,对容温和顾书瑶道:“两位姑娘早些歇着,颜俊方已被捆绑起来,在下先回去了。”安川行一副儒雅公子模样,虽是安家已败落多年,可安家家风仍在,言谈举止皆显气度。
顾书瑶这会儿瞧着他,倒也没那么讨厌了,她温声道:“此事,还望安公子能够守口如瓶。”
安川行知道顾书瑶对于他往容温身上放蛐蛐有偏见,并不多说,只礼貌颔首:“五姑娘放心,事关女子清誉,在下定会守口如瓶。”
说完,他看向容温:“我先走了。”
待安川行离开,叶一早已心急如焚,急忙上前道:“姑娘,快去沐浴,再不沐浴真要着凉了。”顾书瑶也回过神来,拉着容温进了净室。
容温本是沐浴过后来的这里,这会儿又被按进了浴桶中,叶一给她洗发,顾书瑶就坐在一旁与容温闲话,待她的阴郁情绪从口中一点一点散去后,突然对容温道:“适才我瞧着安川行看表妹的眼神不对,难不成表妹与他——”顾书瑶心中一惊,不敢再说。
容温都要被她说惊了:“表姐别乱说,没有的事。”
顾书瑶低声‘哦’了下:“可为何我觉得他看表妹的眼神不太对呢?”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不过,这个安川行长的倒还挺好看的,尤其是那双眼睛,跟——”顾书瑶恍然大悟:“他的眼睛跟表妹的有几分相似呢。”
容温闻言直接笑出了声:“表姐不会是被吓傻了,我与他怎会生的相似呢。”
容温在浴桶中泡了有半个时辰,顾书瑶就在这与她闲话了半个时辰,待沐浴后,夜色已深,二人就一同睡下了。
——
翌日一早,大夫人林亭命人来了三藏苑,将颜俊方从柴房里拖出来,先是打了二十大板,随后命人将其送回颜家,再让颜家家主处置,若此事被外人知晓,侯府定不会轻饶颜家。
关于林亭的这一做法,顾书瑶听闻后怔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她昨夜之所以那么生颜烟的气,也是因着她知道,颜烟惯会在母亲面前装乖得宠,有颜烟在,母亲定不会严惩那个该挖了眼的。
她有些没想到母亲会这么向着自己,直接说侯府不会轻饶颜家,并且还将颜烟斥责了一顿,说她没有规矩,将家中庶弟带来侯府竟是瞒着,还做出了这种龌龊之事。
顾书瑶一大早的被母亲的做法激的又惊又喜,心中的气焰都消了许多,待到午时,她刚午憩醒来,如蝶就进来与她说:“姑娘,送颜俊方离开的人传信说,他们刚出城门就遇到了拦截,颜俊方被挖去了一只眼睛。”
顾书瑶:……
谁这么懂她,真的去挖了他一只眼?!!
此刻,冷着一张脸的云烛刚回到三藏苑内,正在擦拭他手中的剑,上面鲜血淋漓,净思随手扔给他一个刚摘的桃子吃:“云烛,你速度够快的,尝尝这桃子。”
昨夜,顾慕并未在三藏苑里过夜,今儿一下早朝,便有人去跟他言说了此事,他并未言语,只是看了云烛一眼,好在云烛没有一刀将人毙了命,还心善的给他留了一只眼。
午后,顾慕处理完公务,又让净思去找容温,直言要她陪着垂钓。
净思来到容温院中时,这里倒是热闹,不止顾书瑶和颜烟在,还有一位小贵客。
六皇子陆辰其实也是刚到,只比净思快了几个步子,手中抱着的食盒都还未来得及递给容温,他马上就要过六岁的生辰了,因着个子生的矮,就显得胖嘟嘟的,怀中抱着个占了他半个身子的食盒走到容温跟前递给容温:“姐姐,我母妃让我给你的。”
容温闻言,立于身侧的指尖轻颤了下,怔了会儿才从陆辰手中接过,嗓音微沉道:“谢六殿下,谢贵妃娘娘。”容温将接过来的食盒放在一旁的石桌处,陆辰扬着小脑袋笑了笑:“姐姐趁热吃,这里面是母妃亲手做的桂花糯米藕,”他抿了抿嘴:“母妃说姐姐喜欢吃这个。”
童言无忌。
陆辰的话如一颗颗绵软的钉子打在容温心上,她一时情绪很重,憋在心间,就要忍不住,泪水在眼眶里憋得嗓子疼,叶一见她家姑娘脸色不对,温声对顾书瑶道:“五姑娘,六殿下,我家姑娘昨夜未休息好,让她回屋歇会吧。”
顾书瑶若有所思,先是应了叶一一声,随后厌恶的看向一旁的颜烟:“走吧,别在这打扰表妹休息了。”顾书瑶对陆辰施了一礼,随后与颜烟离开。
陆辰却不如顾书瑶来的爽快,他不但不走,还一屁股坐在了石凳处,一副天真懵懂的稚子模样,上前就要亲手打开食盒让容温看看里面的吃食,跟着他一道来的吴嬷嬷见状,急忙上前道:“小殿下,让老奴来吧,您小心夹到了手。”
适才来三藏苑的路上,食盒本也是吴嬷嬷提在手中的,到了容温居住的院子前,陆辰非要从吴嬷嬷手中拿过来抱在怀中亲手交给容温,这会儿,他也算听话,让吴嬷嬷将竹篾食盒给打开。
容温缓了情绪,坐在陆辰身旁,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藕片,里面糯叽叽的糯米加了糖晶莹透亮,她放在唇边轻咬了口,细细咀嚼着,直到面前玉碟里的一整片吃完,容温放下筷子,吩咐叶一:“把我刚做好的糖拿一罐过来。”
昨日里采摘的蓝莓容温一大早不止酿了酒,还熬了几罐蓝莓糖,她看着陆辰对她笑时,心中有说不出的情绪,虽然,她很讨厌他,可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和陆辰身上有一半的血液是相同的,陆辰——是她的弟弟。
叶一进了小厨房,将花一刚装进木罐里的蓝莓糖拿了过来,陆辰接在手中,直接就打开往口中塞了好几颗,小嘴吃了糖更加的甜:“姐姐做的糖真好吃。”
姐弟二人在院中古槐树下相对而坐,微风很轻,容温垂眸用着桂花糯米藕,陆辰用着蓝莓糖,食盒里的桂花糯米藕被容温一口气用完,陆辰抱在怀里的蓝莓糖被他一口一个一口一个‘咔吱咔吱’的吃了一大半。
不远处,净思如一棵不会动的槐树立在那里,等着容温先把吃食用完再上前来说他家公子的邀请。
陆辰在容温这里待了有两刻钟,被跟着他的吴嬷嬷劝回了皇家别苑,容温听净思说又要去垂钓,本是有些累不愿去,却想着再去摘些蓝莓果,可以多做些糖送给陆辰吃。
那小家伙,适才嘴里可没有停下片刻,容温都怕他那稚嫩的牙齿受不住。
——
这边,顾书瑶回了自个院中,颜烟也是一早被姨母派来的人传了话,将她斥责了一顿,又听闻了庶弟眼睛被挖的事,识时务者为俊杰,她适才在容温院中,本是去找顾书瑶为庶弟道歉的。
奈何,顾书瑶根本不搭理她。
她在这三藏苑里待着也挺糟心,回到居住的客房时,吩咐侍女兰儿收拾东西打算明日就回侯府,她坐在矮榻上心情郁结的叹了声,兰儿上前给她倒了杯茶,随口说着:“那位表姑娘倒是个厉害的主儿,才在这三藏苑里住了没几日,倒是连贵妃娘娘都让六殿下给她送吃食了。”兰儿这般说,也只是心中不满。
听到颜烟耳中,越发觉得不对,她适才因着颜俊方的事不知如何写信与父亲交代犯愁,并未去在意六殿下与容温说的话,这会儿想起来,确实不太对。
她容温何德何能能让贵妃娘娘给她送亲手做的桂花糯米藕吃?
颜烟凝眉,望着窗边攀延而上的紫藤花,脑中突然想起前段时日她在姨母那里听到的话。
当时她去双林院中给姨母请安,听到姨母在与恒远候说起容温,好似提到了容温的母亲。
说她母亲身份尊贵,只可惜——当时颜烟只听到了这里,就被恒远候看到了她,当时颜烟只是好奇,容温的母亲不过也只是侯府的一个表姑娘,认在了老夫人名下,如何就身份尊贵了?
颜烟似是恍悟,一把抓住兰儿正在给她递桃子吃的手,眸子放大,问兰儿:“适才六殿下唤她姐姐,你说,有没有可能宫里的贵妃娘娘——是容温的母亲。”
兰儿被这话一惊,急忙朝着院外看了眼,低声道:“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要被治罪的,六殿下还只是一个孩童,唤她姐姐也没什么可疑的。”
颜烟却不以为意:“你懂什么,容温的母亲七年前失踪,而六殿下今岁就要过六岁的生辰,正与容温的母亲离开扬州时相符,没准,贵妃娘娘就是容温的母亲。”
颜烟呵笑了声,昨夜里容温拿是她指使的颜俊方吓她,她心里一直窝着气,若是能将容温与贵妃娘娘的关系公诸与众,那,贵妃娘娘就是犯了欺君之罪。
没有哪个帝王能容忍自己的妃子嫁给过别人,并且育有一女。
虽然她不知道贵妃娘娘是如何与陛下相识,又是如何骗陛下信了她,不但将她带回宫中还封她为贵妃,可这个能让容温受到伤害的机会她不愿放过。
颜烟将心思打在了隔壁的皇家别苑。
——
昨夜才刚落了场雨,这会儿天色并不明朗,太子陆砚下早朝后,听闻顾慕最近几日都是在他的别苑里住着,午时便也来了皇家别苑,这会儿正与礼部尚书家的三公子谷松一同来三藏苑里见顾慕。
才刚走至别苑门前,守门的侍卫上前道:“太子殿下、谷公子,我家公子这会儿不在别苑。”
太子与谷松互看了一眼,太子轻笑着对谷松道:“看来咱们来的不是时候。”他说完,一双狐狸眼缀着笑意,对守门的侍卫道:“可别是你家公子为了清静,不见孤与谷公子吧?”
侍卫垂首恭敬回话,还是那句:“公子确实不在别苑。”
太子也没再问顾慕去了何处,索性他去了何处一个守门的侍卫也不会知道,他和谷松正要离开时,迎面走过来一个女子,相貌虽称不上绝色却也能让人将目光在她身上驻留。
颜烟个头并不高,加之是有意来与太子偶遇,身上着了件粉蓝色轻纱襦裙,显出了女子的娇柔妩媚,她走上前,福身行了一礼:“见过两位公子。”
守门侍卫见状,与颜烟介绍了陆砚的身份,颜烟为之一惊,急忙又行了大礼:“臣女见过太子殿下。”她这般温柔小意,是个男子都会被吸引,陆砚将她打量了一圈,抬手道:“既是顾中书别苑里的人,不必多礼。”
颜烟起身轻笑:“我表哥他出门了,好似是和容姑娘一起。”
陆砚闻言轻‘哦’了声,嗓音微扬:“容姑娘也在这处住着?孤倒是不知。”
颜烟:“容姑娘在这里住了有些日子了,”她故作轻疑:“殿下怎会不知呢?适才六皇子殿下还来给容姑娘送了他母妃亲手做的桂花糯米藕呢,说容姑娘爱吃这个。”
颜烟说到这里,掩唇笑了下:“我也是被那香甜的味道给勾着了,这会儿正要去长安街上的酒楼买来尝尝呢,桂花糯米藕是扬州当地的美食,上京城里不一定有呢。”颜烟说到这里眉目间添了浅淡的愁绪。
陆砚那双狐狸眼更为深沉的将她看着,随后吩咐身边的内侍:“让皇家别苑里的御厨做一份桂花糯米藕给这位姑娘送来。”
——
陆砚此次来三藏苑虽未见到顾慕,却是意外听到了颜烟的一番话,回到皇家别苑后,他立足于窗前,望着皇宫所在的位置,自从七年前父皇外出下江南带回贵妃后,母后在父皇面前明显的受了冷落,以至于这几年父皇对他的态度不冷不淡,母后在父皇身边根本为他说不上话。
最重要的是,贵妃生有子嗣,并且是个皇子。
父皇喜好文人墨客,大胤朝向来也是重文轻武的风气,他已经在尽力对父皇投其所好了,可父皇却一直看不上他,一直拿顾观南当作至交好友,对他极其信任。
他知道,父皇一度有废太子的打算,可是陆辰年纪还小,这也就给够了他时间去谋划,去拉拢朝中文武百官,去得到顾观南的认可,而他想要寻贵妃的错处,却是无从下手。
如今,颜烟倒是给了他一点思路,贵妃一直深居皇宫内殿,就算在皇家别苑避暑也鲜少与外人来往,那她——为何会给恒远侯府里的一位表姑娘送亲手做的吃食。
还是扬州当地的食物。
他记得,母后曾与他说过,上元节宫宴她虽只见过容温一面,却总觉得熟悉。
陆砚眉峰微动,侧首吩咐手下人:“命皇城卫的人快马去扬州走一趟。”
——
容温与顾慕回到三藏苑时,天色已有些暗下,今儿摘得蓝莓果比昨日里要多,她有些累,顾慕让她同他一同用晚膳时,容温冲他摇头:“不了,我午时用多了,这会儿还不饿。”
她说的是真话,那么一大盘桂花糯米藕被她吃了个干净,平日里她哪用得了那么多,适才摘蓝莓时,叶一一直叮嘱让她多走动走动,不然要积食的。
这会儿虽是不再有撑胀的感觉,却也丝毫进食的欲望都没有,顾慕闻言对她颔首:“早些歇着,明日下早朝后我去找你。”
容温轻轻‘嗯’了声:“我知道了。”
容温这两日跟着顾慕去月儿湖,逐渐也有些适应了,采摘完蓝莓后就坐在他一旁,顾慕垂钓,她怔怔的看着湖底。
不过,今儿去了月儿湖的还有一人。
宫中的吴院使。
他特意坐马车赶至月儿湖给容温搭脉,语重心长的对容温道:“容姑娘,阴气盛则寐,阳气盛则寤,人可十日无食,不可三日无觉,长此以往,定当气血虚亏,油尽灯枯。”
吴院使说的严重,神色认真,他又是太医院的院使,容温听着不觉间蹙了眉,吴院使又认真道:“容姑娘夜间常被窒息感惊醒,若是可以,容姑娘可学游水,待会了游水,尝试着入湖底,待克服了恐惧,这魇症自然也就好了。”
吴院使说劝了好大一会儿,最后,顾慕嗓音平和的哄劝她:“祖母不止为你的事操心,也在内心自责,怪自己不该让你出船舱,阿梵,相信我。”
容温最后对他点了头,决定学习游水,但她跟顾慕提了个条件,不去湖中,让他寻一处清澈见底的温泉水,她可以在那里学。
而且,她就算学会了游水,也绝不入湖底。
顾慕不置可否,容温只当他是同意的。
容温回到院中时,花一已准备好了热水,上前道:“姑娘,要先沐浴吗?”花一问完,又上前接过叶一手中提着的竹篮,相比于叶一,她清闲上许多。
偏偏有时候她要跟着姑娘去忙,叶一还总是不放心,只能自己跟着。
花一就对叶一格外的好。
容温嗯了声:“先沐浴吧。”她话落,叶一看着她:“姑娘先去净室,奴婢去给姑娘沏杯早春的龙井,再消消食。”
容温有些无奈的咬唇,她这会儿已经不撑了,看到叶一去沏茶,她正欲开口说不用时,被叶一温和却带着斥责的眼神给止住,容温只好闭了嘴。
也就只有叶一这样对她,她还能听上几句,叶一知道,因着那是夫人亲手做的桂花糯米藕,所以姑娘才会如痴儿般不知饥饱的都给用了,其实,姑娘自幼就是喜欢吃桂花糯米藕的。
只是有一年秋日,姑娘和街上的玩伴一起在街口那棵古老的桂花树下捡了许多桂花瓣,她欣喜的装进荷包里拿回府中给夫人闻,她记得,那会儿夫人只是略带厌恶的看了姑娘一眼,直接将姑娘手中的布袋隔着窗子给丢了出去。
自那以后,许是老爷与姑娘说,夫人不喜桂花,也对桂花过敏,姑娘就再没和玩伴捡过桂花瓣,也从不用有桂花气息的香膏与荷包,就连这会儿姑娘的一应物品也都是避着桂花的,也是自那以后,姑娘就再也不吃桂花糯米藕了。
人心中总是有执念,如今夫人不止闻得了桂花,又亲手做了桂花糯米藕给姑娘吃,可见在扬州的那些年夫人也是知道姑娘的口味的,只是,夫人从未主动给姑娘买过吃食。
虽然,她也不知夫人如今为何会让六殿下来给姑娘送食盒,想来,七年过去了,夫人也与从前有所不同,对姑娘也已没有了那么大的厌恶。
容温用了茶水,沐浴后又用了安神汤,上了榻去歇着。
她将顾硕送给她的沉香木手链放在枕下,叶一又在屋内燃了安神香,给她落下床帐熄了烛火,容温才闭上眼思绪繁乱的睡下。
——
翌日,容温起了个大早,因着与顾慕约好去十里外温泉庄的时辰是午时一刻,她想先把昨个新摘来的蓝莓果熬制成糖,就与叶一花一忙活了许久,最后离开三藏苑时有些匆忙,以至于她都未来得及梳妆,只简单用那支顾书瑶送她的血玉金簪将青丝挽起。
容温匆忙坐上马车离开时,正巧被去皇家别苑里给容温拿莲花酒的顾书瑶给瞧见,她有些懵懵的看着,小声嘀咕:“表妹这么急,是要去何处?”
她的婢女如蝶手中提了两壶莲花酒,晃了晃脑袋回她家姑娘:“奴婢也不知,姑娘若想知道表姑娘去了何处,奴婢去问一下表姑娘的侍女花一。”
前几日,容温陪着顾书瑶去皇家别苑未能品尝到顾书瑶诱她的莲花酒,实在是萱阳公主说地窖里的酒还得两日味道才更好,是以,今儿顾书瑶就又去给容温拿酒了。
顾书瑶和如蝶回到三藏苑,还未回到院中就瞧见了花一,花一上前道:“五姑娘,我家姑娘让跟您说一声,她这几日不在别苑里住,与二公子去了十里外的温泉庄。”
顾书瑶闻言揪了揪眉,不解道:“表妹和我哥哥去温泉庄做什么?”
花一回:“我家姑娘说,她去温泉庄学游水,”花一顿了顿,有些犯愁道:“至于二公子为何也去了,我就不知了。”
顾书瑶轻轻‘哦’了声,随后示意如蝶:“把酒给花一吧。”
如蝶上前刚把两壶莲花酒递在花一手中,顾书瑶猛地‘诶’了声,惊的正在递酒和接酒的二人都看向她,顾书瑶挑眉道:“如蝶,命人去备马车,咱们也去温泉庄上瞧瞧,顺道把这两壶莲花酒给表妹送去。”
如蝶闻言有些迟疑,低声提醒着:“姑娘,夫人说不让您乱——”如蝶话没说完,顾书瑶就转了身,语气有些不悦道:“快去备马车,没准还能赶上表妹和哥哥呢。”
——
容温的马车来到十里外的温泉庄时,顾慕已经在等她了,他未在马车里,只一袭绯色官服长身玉立在温泉庄的正门前站着,周身的气度与矜贵让门前的守卫一个个的都垂着眼,大气都不敢出。
容温隔着窗子对他唤了声:“二表哥。”
车夫将马车停至一旁的空地处,容温下了马车,与顾慕并肩而行向着庄子里走去,顾慕与她道:“这处温泉庄是我外祖家的产业,只管放心在这里住着,有任何需要的,都可吩咐这里的下人去做。”
容温点头应了声:“我知道了,谢二表哥。”
从温泉庄正门一路走去莲泉,容温怀中抱着一罐蓝莓糖,适才在马车上她就在嚼,这会儿还是止不住,糖果清脆的声响让顾慕侧首看了她一眼。
容温注意到他的目光,与他说道:“我把昨个摘来的蓝莓都熬成了糖,二表哥——可要尝尝味道?”
顾慕的目光先是落在她不停嚼动糖果的嫣红唇瓣处,随后才又落在她手中的糖罐上,他神色平和,问她:“好吃吗?”
容温一边在口中细细嚼着,一边回他:“我觉着挺好吃的,”她说完,又将抱在怀中的糖罐往他跟前递了递:“昨个六殿下一会就嚼了半罐子呢。”
顾慕见她提起陆辰时倒是没了情绪,看她嚼的香甜,当真从她递过来的糖罐子里捏了一颗糖,先是瞧了眼,随后放入了口中,问她:“又让人给他送去了?”
容温轻轻‘嗯’了声:“我看着他喜欢吃,就让人又送去两罐。”她说这话时,突然垂下了眼眸,心思重了些。
随后听到顾慕嗓音噙着笑意:“是挺好吃的。”
容温抬眸看他,见他不像是说假,就把拿在手中的糖罐子递给他,大方道:“我出来时带了两罐呢,二表哥既喜欢吃,也送你一罐。”
顾慕:……
他喉结微动,将甜滋滋的蓝莓糖咽下,倒也未诓她,温润道:“虽是喜欢,却也不贪食,你拿着吃吧。”顾慕对于‘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年幼时,那个时候顾书瑶时常吵着要吃糖,而母亲怕她坏牙就不许她多吃,每次顾书瑶都是求到他这里,让他给她买。
后来,顾书瑶长大了些,他不止没再吃过糖,对于‘糖’也很陌生。
是好吃,可他对此并无执念。
顾慕侧首看她:“日后,孩子应是不会吵着与我要糖吃。”
“嗯?”容温神色疑虑的与他眼眸相视,被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后,嗓子里蓝莓糖的黏腻让她不自觉轻咳了声:“二表哥是在说小侄子吗?”她浅浅笑了下:“待二表哥成亲有了孩子,我也可以做糖给他吃。”
容温说完,垂眸吐了口气。
顾慕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又道:“我若成亲,也须得你同意才是。”
容温下意识咬了咬唇,又往口中放了颗蓝莓糖,只觉得这糖的味道都有些不对了:“二表哥这话说的不对,我又不是大舅母,二表哥的亲事哪有我同不同意的道理。”
顾慕继续道:“母亲是否愿意是作为长辈,这并不重要,你是否愿意,才更重要。若你不愿,我便不会娶妻。”
容温挤出一丝笑意:“二表哥话又说的不对,大舅母是你的母亲,她的意见怎会不重要?普通人家尚且要听从父母之命,更何况是恒远侯府呢。”
容温这话说的有些心口不一,她若真的这般认为,当初也不会从扬州逃婚来上京城,已听从父亲和继母的安排嫁给了那个纨绔子。
可,这会儿,她就是要反驳他。
容温不给他回话的机会,檀口微张,又开始说:“二表哥可以觉得不重要,可恒远侯府是百年世家,最讲究门当户对,若大舅母不喜二表哥心仪的女子,二表哥还是不要强求的好。”
顾慕语气温润:“家世地位,与我而言,亦不重要。”
这点容温也明白,他的权势地位自是不需要用亲事来与世家交好,利用亲事去攀附本也就是弱者所为。
容温继续反驳他:“二表哥所言不无道理,可二表哥有想过吗,若你要娶的人大舅母不喜欢,就算大舅母对二表哥示弱让二表哥娶了她,日后同在侯府,没有婆母的认可,她又怎会过的好?”
容温的话轻柔却有力量,回荡在幽深小道上,温泉庄比之三藏苑地势更低,也更有凉意,道路两侧的牡丹花被风吹动枝干,莹润花瓣颤颤摇动。
顾慕回她的话:“你所言也不无道理,可你该知道,若我要坚定的选择一个人,这些都不会是阻碍,若她愿意,自可与我居住在我的府邸,可以不回侯府。”
容温小小声的叹了下,不知还要与他说些什么了,只低低的‘哦’了声:“她也许——并不愿意。”
她不知道顾慕有没有听见,目光流转在温泉庄清翠的景致处,抬眸去看,其实温泉庄是在一座高耸的山峰之下,只那山在上京城外。
她这会儿心中的情绪有些乱,对于适才与顾慕的‘口舌之争’似真似假,如江南春雨后的山林湖泊,隔着轻薄雾气,既让人觉得存在,又似乎虚无缥缈。
两人之间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容温侧首看了他一眼,他依旧是那副温润明朗的神色,如无欲无求的谪仙,书中说的是对的,人的皮相最能欺骗人。
她将糖罐子在怀中抱的紧了些,百无聊赖的在口中嚼着。
待转过一条长长的游廊,眼前出现了一道水桥,水面泛着丝丝缕缕的热气,缭绕蒸腾,只与桥面相平,若是要走过去,定然是要沾湿鞋袜的。
不等容温问顾慕,就有两个年纪不大的侍女走上前道:“公子,姑娘,奴婢准备了新的鞋袜,还请来这边换上。”
容温和顾慕跟着两个侍女走至一座布置精巧的八角亭下,男子与女子更换鞋袜的地方用竹篾卷帘遮挡,侍女二人本是一人侍奉容温,一人侍奉顾慕。
容温只听见,卷帘另一处传来顾慕的清润嗓音:“去侍奉她。”随后,另一个侍女也来了容温这里。
待换好了鞋袜,走至水桥前,两名侍女手中各拿了一条红玉丝带,其中一位上前道:“过去水桥后,是庄子里的酿花池,这会儿蜂群正在那里,公子和姑娘须在脖颈间系上红玉丝带,那些蜂群只认这个。”
这回,适才侍奉容温穿戴鞋袜的侍女将丝带给容温系在脖颈间,另一侍女不敢再去顾慕身前,只手中捧着红玉丝带,垂眸不语。
待容温佩戴好,抬眸去看时,先是含着疑惑睁大了澄亮的眸子,随后故意问顾慕:“难道二表哥和酿花池里的蜂群熟识?不用佩戴这红玉丝带。”
顾慕知她心思,神色平和,甚至唇角勾出一抹笑意,示意她:“我不喜女子近身,你来帮我系上。”
第45章
拉扯中……
他话落, 手捧红玉丝带的侍女上前一步,递在容温跟前,唤了声:“姑娘。”容温看了顾慕一眼,拿起红玉丝带就要给他套在脖颈间。
可, 顾慕生的高, 她就显得有些吃力, 在踮起脚尖和让他俯下身来, 容温还是选择了后者:“二表哥弯下身。”
顾慕嗓音温和的应了她一声:“好。”
他俯下身,容温上前一步,此时是夏日, 她今儿身上穿了件紫罗兰玉色流纱裙,衣衫轻薄,浅浅的风吹动, 抬起的袖摆处很轻易的吹拂在顾慕修长脖颈间。
如被纤纤玉指轻柔拂过。
而后,他的呼吸间全成了容温发间的花香,以及由她如墨青丝下, 单薄衣衫中, 如霜肌肤里沁出的体香。
轻纱拂面,虽是诱人, 于顾慕来说, 却也足以克制住内心的悸动, 而随轻纱拂过的,还有容温的满头青丝。
她今儿出门时, 赶的急, 如墨青丝只用那支血玉金簪轻挽, 抬起纤柔手臂给他系丝带时,本就散漫披散在肩的青丝如倾泻的潮水顺着她的肩头滑落, 被风吹起,扬上而去扫过顾慕滚动的喉结,随后又飘飘然不着痕迹的落下。
又如柔顺的水一丝一缕的在顾慕青筋略显的手背处滑过,似他那张古老的松木琴上细密的弦,一下一下刺在手背,随后由手背的触感传遍四肢五骸。
他不觉间指节微蜷,克制隐忍。
脑海中不受控的浮现出马车车厢内,那红润的唇瓣张张合合,娇小而嫣红,透着水润光泽,粉嫩舌尖不自知的在唇肉上来回摩挲。
顾慕闭了闭眼。
要将人逼疯。
恰好这时,容温已给他系好,以顾慕的心性克制力,神色间已恢复清润明朗的君子之态,丝毫不显适才眸中深沉的渴望与占有。
只他自己知道,此时他内心的欲望却并不因神色间的清朗而减少分毫。
他抬手将容温落于肩侧的青丝抚至身后,嗓音微哑:“走吧。”
容温应了声,跟在他身后向着水桥走去,刚一抬步把脚踏进去,就感到了从脚心处传上来的一股温热,温泉庄气候凉,水桥上的温热触感遍布全身,极为舒服。
水桥是软的,走在上面并不稳,是以,容温步子迈的极小,走的也很慢,不过百米的水桥走了近半刻钟。
穿过酿花池,来到一处提名三心泉的院落,有仆人走上前来,对着顾慕行礼:“二公子,此处已安排妥当,您瞧上一眼,若有不满意之处,奴婢再让人重新布置。”
顾慕淡淡‘嗯’了声,抬步向着院中走去,容温一直跟在他身后,待看了有一会儿,顾慕侧首看向她:“喜欢吗?”
容温点头应下:“喜欢。”她只是在这里住上几日,待学会儿了游水就会离开,实在不必为了她的喜好再去布置。
教习容温学游水的是一位年过四十的妇人,此时已过午时,容温与顾慕在这处用了午膳后,刚穿过前厅走至后院温泉池处时,身材瘦削的仆妇上前介绍着自己:“姑娘,老奴贱名王娥,是这处庄子上负责打理进出仆人的,姑娘可直接唤我王婆子。”
容温看着她,轻声道:“有劳王妈妈。”
王婆子呵呵笑了声:“姑娘客气,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容温看了眼清澈见底的温泉池,抿了抿唇,对着王婆子应了声:“好。”她说完,看向一旁的顾慕:“二表哥去忙自个的吧,我会跟着王妈妈好好学游水的。”
顾慕坐在松木桌前,拿起杯盏用了口茶,云淡风轻的回她:“与陛下休了假,这几日都在这里陪着你,你只管去学,我在屏风后待着便是。”
他都这样说了,容温也不理会他了,跟着王婆子绕了几绕,走进了温泉池。
这处温泉池很敞阔,足有平常百姓家的一处小院那般大,四周假山林立,紫藤花蔓延垂落,俨然似一个由花石堆积起来的‘世外桃源’,容温四下瞧了眼,此处幽静而澄澈,紫藤花的影子倒映在温泉水中,与月儿湖底的色彩颇为相似。
温泉水清澈温热,容温并不畏惧,她已在心中说服了自己,不愿外祖母为她忧心自责,就如说书先生说过的,越是畏就越是恐,黑夜中的团影足以击垮人的心智,可当去面对,去打破,一切都只不过是幻影。
不过,她也只能说服自己来学游水,至于能不能做到,她自己也不知道。
容温下了水后,已在水中的王婆子略显粗糙的一双手上前扶住她的臂弯,先是给容温说解了一番学习游水的要领,以及如何抗拒初次学游水身体的本能排斥。
容温听的认真,王婆子也是个善谈的人,片刻不停的给容温说道了有一刻钟,还说她家中的几个孩子都是她教会的游水,这会儿她的小儿子不过八岁的年纪就可以下水捉鱼了。
容温对她浅浅笑了下,王婆子见她放松了神色,就对容温道:“姑娘,咱们开始吧,先从水中憋气开始练——”
从申时末到酉时五刻,这处庄子相比于三藏苑来说,更先看到夕阳的红光,这会儿西边金光渐弱,围绕着温泉池的假山被映衬成橘黄,就连紫藤花也泛着光,像是花的汁液泼洒在了假山石上。
容温已学会了在水中憋气,不得不说,王婆子不只会教人学游水,更多的是,会揣摩人的心思,止不住的让容温放松,见她稍稍有些进步,就又夸个没完。
顾慕坐在竹石屏风外,神色舒展的翻阅着手中书籍,觉着容温学游水倒是学的快,照王婆子这般教,不出三日,她定是能在水中游动自如。
他定下了心,将心神更多的放在了纸页之上,不过一息的功夫,竹石屏风内就响起了一阵‘嘶’的疼痛喊声,随后是容温气息不稳的话语:“对不起——对不起,王妈妈,你快去包扎一下——”
顾慕起身,手中书籍落在桌案之上,发出唰唰的响动,直至合上。
他步子迈的大,与从温泉池假山小道处走出来的王婆子碰上,只见王婆子眉头紧皱,双手捂着脸和脖子,透过指缝顾慕看到了血色。
王婆子给他行了一礼,疾步离开了三心泉。
顾慕眉心微动,将目光看向温泉池。他颀长的身姿穿过紫藤花蔓来到容温所在之处时,容温正靠在一处圆润的石块上闭目缓神,听闻脚步声沉稳,她知道是顾慕走进来了,未睁眼眸,将自己往水中沉去。
一盏茶的功夫,容温睁开眼眸时,顾慕已经在她对面不远处站着了,他一袭月白色中衣,墨发垂落,正在看着她。
容温抿了抿唇,不等他问,先道:“本以为学会了在水中憋气,又被一顿夸动作不错,可以游水了,王妈妈本是与我说好的,会一直在我旁边扯着我,可适才无措时,她没拉我,我——”容温呛了水后,一时慌了神,寻不到可以依赖的任何物件。
本能的求生欲望与恐惧让她没了理智,疯了般的去扯王婆子的衣服,王婆子见她这副模样也是慌了,刚弯下身还未去捞她,就被容温胡乱伸出的手给一顿乱抓,不止抓破了脸,还被她用指节用力的攥着脖颈。
王婆子当时也是震惊到家了,如此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却是在这种时候能有那般大的力气,给她抓的都冒了血。
顾慕语气轻松与她道:“学游水本就不是一件心急的事,慢慢来。”
容温小小声轻叹了下,转过眼去不看他:“二表哥怎也下了温泉池,王妈妈去看伤了,今儿是学不了了,我要出去——”
顾慕也找了一块圆润的大石神色间略显慵懒的靠在上面,嗓音温润道:“看书看的累了,下来舒缓身心。”
容温这会儿神色已恢复如常,还靠着那块圆润的大石,夕阳的红光透过假山石缝落在她湿潮的发间,乌黑如墨的青丝衬的肌肤如美玉,她抬眸直视霞光:“二表哥先避开一下,待我出去了再舒缓身心。”
容温话落,耳边又响起他平和的嗓音:“既然你已湿了身子,不妨我来教你游水,也不妨碍我在温泉池中休息。”
容温:……
她侧首看了他一眼,本是很随意,可目光还是被他吸引停留了瞬,她却是在顾慕这个一向气度矜贵冷傲的上位者身上看出了几分慵懒之气。
这是她头一回看到他放松时的模样,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显出几分魅惑,容温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只能将‘魅惑’这个与他似乎扯不上关系的词相连。
她又侧转过身,白皙的脚丫子在温泉水下小小的走动了一步,对顾慕道:“我与二表哥此时同在温泉池中已是不妥,若是被外人看到了,我与二表哥都会被人闲言碎语。”
顾慕本是双臂舒展靠在圆石上,突然站直了身子,带动的温泉水发出‘哗哗’的声响,他抬步向着容温走近,嗓音略显低沉:“容温,若有闲言碎语,我可以娶你。”
今儿从走进温泉庄的正门时,顾慕就有意与她隐晦的提这些事,可走了一路,她尚且能与他回旋,这会儿,他却是如此直言不讳。
容温垂眸,避开他的话:“这处温泉池也没外人,怎会有闲言碎语,想来王妈妈的伤这两日是见不得水了,”她咬了咬唇:“有劳二表哥教我了。”
与其扭扭捏捏,好似有什么小女儿家的心思,不如大方的跟他学游水,佛经中说,心中清朗,一切都是外物,总归,心无杂念就好。
顾慕向她走过来,容温眼眸抬起,漆黑的眸子看着他,突然想起适才的事,认真而颇为担忧的问他:“二表哥不怕我也把你的脸给抓破了?”
若是把他的脸给抓破了,真不敢想象是什么样的。
顾慕闻言眉目间沁着笑意,垂眸看着容温,修长指节在她发顶温柔的轻抚了下,嗓音温润道:“你若是再长高些,或许可以够得上。”
容温:……?!
顾慕在说她矮?
容温不满的低声回他:“我踮起脚尖都跟你一样高了,还能抓不到你的脸。”她下意识就在温泉水底踮了踮脚尖,发现自个大话说的太过,又急忙落下。
她话刚说完,顾慕已将落在她发间的手收回,转而在水下握住了容温的手腕,边向一处开阔的地方走去边道:“趁着还有些日光,先学游水,不然夜色暗了,你或许会怕。”
容温低低‘哦’了声,其实,适才她把王婆子的脸和脖子抓破后,闭目倚在石块处在心中将适才落入水中的场景又给回味了一遍,她明明沉入水中游动时,心里是不怕的,为何身子一沉,险些要喝水的时候就开始慌了?
她在心里反思了一番,反思过后就要再去实践,只她心中还是有些担忧,问了顾慕一个适才她已问过王婆子的问题:“二表哥,学游水会被呛死吗?”
王婆子是笑着回她,说不会。
顾慕轻笑,嗓音似是很随意:“你若死了,我怎么办,自是不会让你死。”他说完,又道:“既然已学了几个时辰,该说的你也都知道了,”顾慕温和的看着她,沉声道:“直接开始。”
他给容温示意:“我就在你身侧,你只管用王婆子教你的方法去游水,就算是要沉下去也别怕,有我在。”
容温轻轻应了声,将手腕从顾慕手中抽开,思忖了番王婆子适才给她讲的那些动作,不用顾慕催她,自个在水中比划了几下,就开始游水,先是小小的试探,随后逐渐大胆。
可当真的要落入水中时,还是本能的害怕,虽然她并不想在顾慕面前表现出来,可她不受控,本能的去扯他的手,以让自己可以在水中站稳。
顾慕见她试了好几次都克服不了沉下水去的恐惧,嗓音里带着安抚:“放轻松,我扶着你。”
容温不解的问他:“怎么扶?”她是要游水,四肢都要离地,他是要如何扶?
容温在心里反应过来时,顾慕骨节分明的指节已落在她腰间,容温心间一紧,晚霞的红光映满了脸颊,顾慕神色自若的看着她:“开始吧。”
容温几乎是呢喃着说了句‘嗯’。
她其实有些紧张,温泉水虽暖,却比不及他的手掌来的温热,落在她腰肢上,这种触感对于只隔了一层中衣的肌肤来说,太过强烈。
容温学了有半个时辰,在一次又一次的沉入水中后,被顾慕一次又一次的提着腰给拎起来,终于在最后,她可以在水中游动,并且不让自己往下沉,容温终于松了口气,胸口止不住的喘息着:“不学了——我好累——”
她嗓音累的软软的,对顾慕摇着头:“再学就要有阴影了。”她喘息了会儿,看着面前丝毫不见倦意的郎君,颇有些疑问:“二表哥本就说看书看累了,教了这么久,怎得倒是不显疲惫了?”
他一次又一次的将她从水中提出来,跟春猎时打了猎物随手拎起来一样,怎会不费力气呢?
顾慕抬手将她湿哒哒沾在额角的碎发轻抚至耳后,动作温柔,口中的话也说的暧昧:“疲惫只是诓你的,”他如此‘坦诚’,深邃眸光将容温映入他眼眸中,嗓音低沉道:“容温,我不是一个会把心思用在无用之事上的人,与我而言,重要的人或事不多,既与你整日纠缠,自是心有所图,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回应?”
这一刻,容温从他眼中看到了——她这两日心有所疑却不愿承认的东西,她眼睫低垂,下意识抬手在脸颊上轻轻抓了下,随后故作懵懵的回他:“二表哥在说什么,”她瞧了眼已要暗下的天幕:“学了这么久的游水,我饿了,出去用晚膳吧。”
她在温泉水中的脚丫子刚抬起,整个人被顾慕在腰间禁锢,虽未肌肤相贴,却也仅有几指的距离,学了这么长时间的游水,容温甚至是忘了此时她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的中衣,而顾慕,亦是。
这种心思袭入脑中,也就越发的显得气氛旖旎,整个被假山石与紫藤花蔓围绕的温泉池似是成了一间宽敞的寝居,拢的容温不觉间心慌,她与顾慕相对而立,头顶与他线条优美的下颌相近,脸颊又正好到他胸膛处,垂眸间,不可避免的将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她曾在他的府邸屏风后,看到过他未着寸缕的劲瘦脊背,线条流畅而有力,宛若世间工匠手下最完美的作品,而此刻,她的目光在他胸膛处。
夜色已经开始暗下了,温泉池只有白日里就燃起的几豆烛火,并不亮堂,男人身上单薄的中衣紧贴在肌肤,宽大的胸膛显出劲瘦的力量,修长脖颈间漂亮的喉结滚动,容温不觉间目光落在这里好一会儿,待回过神来,垂眸看向漾起涟漪的温泉水。
顾慕还在看着她:“容温,别跟我装糊涂。”心神缜密如他,那日在书房他情不自禁的举动,她已有所觉。
容温心里很乱,抬眸去看他,与他眼眸相视的那一瞬,她开始意识到怕了,顾慕的眼眸很深很沉,平日里一向温和的神色带着一种强势的占有,容温在本能的意识到些什么后,下意识去掰他攥在她腰间的手。
顾慕却用温热指腹又在她耳廓处轻抚,似是在提醒她,那日在书房里他对她做过的旖旎之举,在告诉她,他的心思。
容温被他的举动羞红了脸,咬唇道:“有些话——还是不说明白比较好,我只是借住在侯府的表姑娘,家世地位都与二表哥云泥之别,不堪相配。”
容温见他不语,还欲再说,刚张合开的檀口被他用指腹按在唇边,轻轻摩动,嗓音低沉:“容温,说你的真心话,别诓我——”
他嗓音虽温柔,抵按在她红润唇瓣上的指腹却强势,忽轻忽重的按揉在她唇珠上,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矜贵之气似是无形的施压:“我不与你玩闹,所言皆深思熟虑,”他记得清楚,从温泉庄来这里时容温与他说过的话,他又道:“你若愿意,我的府邸亦或是别苑,你想在哪里住着都可以。”
顾慕此时的嗓音微哑,落在容温耳中,如山中寺庙清晨的钟声,一声一声,带着某种让她张不开口的魔力,就算心中有再多的话,可想要说出口时,就总是混乱不堪。
她只觉喉间干涩,思绪陷入迷离中时,那高大的身影似是向她俯下身来,轮廓分明的脸庞在她眼前越发的清晰,直至那薄润的唇就要触上来。
第46章
拉扯中……
此时, 天色已全暗下,温泉池中的两道身影旖旎的立在泉水中,不远处的假山后,一道俏丽的身影站了有一会了, 顾书瑶今儿知道容温和她哥哥一道来了外祖父家的温泉庄, 就急忙让如蝶安排马车也跟了上来。
可一出府门, 就事事不顺, 先是遇上了萱阳公主,与她客套了会儿,快要走至温泉庄处, 又遇上了几位世家贵女,拉着她好生巴结了一番,说来说去, 就是想让她带着见见她哥哥。
待她来到这里时,天色都暗下了,被温泉庄的下人引着来到这处时, 隔着假山石与紫藤花蔓, 透过昏暗的烛火,她却是——却是看到了哥哥与表妹在——拥吻。
顾书瑶轻哼了声, 她说哥哥怎么也跟来了, 表妹来温泉庄也不拉着她, 原来是,两个人在这里相会呢。
她秀眉紧紧皱着, 没忍住抬手在假山石上打了下, 拍的手‘嘶嘶’的疼, 气鼓鼓的转身就走,刚走出三心泉的院门, 就看到叶一从水桥处走了过来,顾书瑶语气不善道:“你最好是别去,省得打扰了人家的好事。”
叶一听的懵懵的,五姑娘向来与她说话都是极为和善的,今儿这是怎么了?不止冷着张脸,还这般说话,她家姑娘在这处呢,天色暗了,她就跟进来了,打扰什么好事?
顾书瑶已抬步走出了些距离,心中还是生气,又转过身来,对叶一喊道:“跟你家姑娘说,我待她如此信任,还亲自过来给她送莲花酒,可她——可她却如此瞒我,我以后再也不理她了。”
叶一:……
顾书瑶又哼哼了两声:“顺道跟我哥哥说一声,我只认容温是表妹,不认这个嫂嫂。”
叶一睁大了眼:……?!
什么?嫂嫂?
顾书瑶的身影走远,叶一立在原地抱着她家姑娘的小箱笼怔怔的愣了会儿,抬步走向三心泉时,院中的侍女与她道:“容姑娘已经回屋中了,这位姐姐与我来。”
叶一四下瞧了眼,也没瞧见有二公子的身影,被人引着进了屋,她家姑娘正坐在妆奁前,被一眼生的婢女收拾湿乱的青丝,叶一放下怀中的箱笼,上前与婢女道:“给我吧。”
婢女将绢巾递给叶一,施礼后退了出去。
叶一因适才听了顾书瑶的那些话,这会儿观着她家姑娘的神色,也不敢多言,只垂眸认真梳发,待满头如墨青丝梳理整齐,叶一拿绢布又给攥干,屋内的烛火比之院中更为亮堂,她很明显的发现,她家姑娘的耳后,脖颈间无不透着桃红。
看来,五姑娘说的没错了。
叶一在心中暗叹了声,这实在不应该啊,她家姑娘她是了解的,就算是要与二公子定情,也着实不该如此迅速,以至于她整日在姑娘跟前都未察觉到端倪,叶一语气温和,随口道:“奴婢看姑娘学游水是学的累了,不知姑娘可学会了?”
容温这会儿确实有些累,不止是学游水身体上的累,心里更是闷的累,嗓音不觉间就软绵绵的,极为没有力气:“半会半不会的,明儿再接着学,应是可以了。”
叶一笑着赞了句:“姑娘学东西倒是快。”说完,她心里觉得既是被五姑娘给看到了,五姑娘又那般生气,自是要与她家姑娘说一声的,叶一委婉道:“姑娘不知,五姑娘也来了温泉庄呢。”
果真,叶一话落,容温提起了几丝精神,侧首看着叶一:“表姐也来了?她在哪呢,怎不来寻我。”她这会儿心里乱,还挺想找顾书瑶聊聊心事的。
叶一又轻声道:“不瞒姑娘,五姑娘来了这处寻姑娘,许是看到了些不该看的,又生着气走了。”叶一本以为她这样说,她家姑娘定是立即就能明白是何意了。
可容温咬了咬唇,皱眉道:“表姐应是误会了。”
叶一:……?!
误会?
依她看,有些事是误会了,有些事却是没误会,二公子对她家姑娘的心思是误会不了的,叶一与容温道:“姑娘若真是要与二公子好,与五姑娘说明白了就是,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容温抿唇:“我没和他好。”
容温语气坚定,让叶一不知如何回她的话,一时间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待给她梳好了发,侍女也已将饭菜摆好,容温再是心里堵闷,这会儿子也实在是饿的不行,坐在八仙桌前用了晚膳。
爬上了床榻后,浑身的酸软感也浮了上来,容温趴在枕上,叶一给她按揉着小腿与手臂,她家姑娘向来怕痒也怕疼,今儿却是安静的跟只小袋鼠一样。
屋内静谧,床帐内轻薄的被褥以及静心的檀香更是令人舒适,容温的心神逐渐神游,飘散到远处。
顾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动了这种心思呢?
她有些想不明白。
是教她骑射亦或是因着她在端午那日送给了他折扇?所以,他在知道三表哥也有折扇时,才会那般生她的气。
可,不对。
祖母让她去他府中相看如意郎君时,他就已经在给她使坏了,连做样子都懒的做,直接一个男子都不给她相看。
再往前,便是在皇家寺庙,在寿安寺——
可也不对,去寿安寺之前的一段时日,她与顾慕可以说是不怎么说话的,那个时候因着顾谭的事,他不愿帮她,她在生他的气。
除非,比这还要早,容温本能的想起了那串刻有莲花暗纹的金豆子,在顾慕书房时,他说,他也仅是送给过她一人罢了。
可,送她金豆子,是她刚来侯府时的事,难不成,他还对她一见倾心了?容温本能的摇了摇头,因这股情绪太过强盛,正给她按揉手臂的叶一问道:“可是奴婢弄疼姑娘了?“
容温又晃了晃脑袋,从枕上起身坐起,对叶一道:“我那串金豆子手链呢,给我拿来。”
叶一观着她家姑娘的神色,轻‘诶’了声,起身去取,不过片刻,她再回来时,容温已用薄裘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叶一给她递过来的不是那串金豆子手链,而是一个精致的古檀木盒子,温声道:“姑娘,奴婢瞧着这盒子里的花和红豆与这金豆子格外相衬,就给放在一处了。”
容温记得这个盒子,是顾慕送给她那只他亲手刻的木狐狸时给她的,可她不知有什么花和红豆,容温从叶一手中接过,好奇的打开。
古檀木盒里与她那日在顾慕书房看到的很相似,芍药花瓣做底衬,不同的是一个是上面铺满了莲花图案的金豆子,一个是铺满了红豆。
容温咬着唇瓣,漆黑的眸子直直的盯着,叶一觉得她家姑娘今儿实在是太怪了,与她道:“这些花瓣和豆子有什么问题吗?”
容温莹白指尖在一粒又一粒红豆上面轻轻拂过,她在心里数着,一共是三十二颗红豆,抬眸问叶一:“咱们从上京城离开去西京,共去了多少日?”
叶一想了想:“算上回上京那日,共三十二日。”
容温秀眉蹙起,愠恼的抓起几颗红豆摔了出去,随后掀开被褥将自己蒙的严严实实,叶一头一回见她家姑娘这副模样,一边捡起掉落的古檀木盒一边道:“二公子送来的那日,奴婢就想跟姑娘说来着,只是,奴婢以为二公子是品性高雅之人,拿这些花瓣和红豆作陪衬罢了,姑娘莫气。”
容温在被褥里沉默了会儿,掀开一角,对叶一道:“没生气,把烛火熄了罢,我困了,要歇下了。”
叶一端起桌上的药碗,走上前:“姑娘先把这碗安神汤给用了再睡。”容温坐起身,很乖的接过叶一递来的药碗,一口给闷了。
夜色越来越深,天上弯月泛着薄淡的光,容温躺在枕上,许久未睡下,她已经想明白了,顾慕对她,哪是一见倾心?
分明是——见色起意。
她记得清楚,那夜她身披狐裘去梅林,身上的狐裘被梅枝扯掉,当时顾慕是看到了她里面的中衣的,而且,她因一时慌乱,弯身去捡狐裘时,他还看到了——她因俯身而显露出的小衣。
当时,她里面穿着的,是那件莲花刺绣的水红纱小衣,所以,他才会在与她不过只见了几面的时候,送给她刻有莲花暗纹的金豆子。
容温在心里骂了他一句‘登徒子’,他的心思晦暗见不得光,才会明里暗里的对她做了这么多事,起于色.欲的倾心,能有什么结果?
容温只能这样去猜度他,除此之外,她想不出顾慕是何时对她有了心思,并且,他喜欢她什么呢?喜欢她一个女子敢杀了平江王世子?亦或是喜欢她因着顾谭的事不理他?
容温脑子里乱糟糟的,紧闭眼眸,让自己不再去想,也不知何时,月上中天,她带着乱糟糟的一切入了梦。
自落水后,她本就一直梦魇,这会儿更是把顾慕都带到了她的梦境中,傍晚时分,顾慕俯身要去吻她时,她再是被他的话说的像是定在了那里,还是躲开了他。
没给他亲。
她也不知她当时将头偏向一侧,顾慕的神色是如何的,他只是俯下身来在她耳垂上狠狠咬了下,可梦境中,她却是没有躲开,任由他薄润的唇贴上来。
他吻的很温柔,与容温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明明他看着她的眼神那般深沉而晦涩,可他的吻温柔而细密,绵绵不断的向她涌来。
她被他有力的手掌揽进怀中,被他拖住后脑,扬起下颌配合着他,被他一点一点撬开唇齿,温柔的索取。
被他吻了好些时候之后,他便将她拦腰抱起,回了屋内,梦境流转至几日后离开温泉庄时,他在马车里问她是要回他的中书令府还是回三藏苑,她问他:“为何不回侯府?”
他一副不甚在意的神色回她:“我一直无意娶妻,所以,我不会娶你,只能把你养在别苑做我的侍妾,祖母疼爱你,为避免她知晓你做了我的外室,你最近都不能回侯府。”
他话落,容温猛地惊醒,从枕上直接坐起了身,胸口起伏不定,紧蹙着眉眼,下意识拍打着自己的心口处。
叶一被她这般动作惊醒,走过来掀开床帐,她家姑娘莹白额头间缀满了细密的汗珠,温泉庄的气候很凉,实不该出如此多的汗,叶一拿来绢巾把汗液给她擦了,将容温揽进怀里,轻声安抚:“没事的,姑娘,都是梦——假的——”
叶一虽不知容温做了什么样的梦境,想来应是与二公子有关,平日里她家姑娘夜间惊醒时不是这副模样,而是像在水中无法呼吸下意识去把手放在脖颈间。
叶一也不问她,只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待容温缓过了神,叶一给她端了杯茶水,此时刚过子时,她又躺进了被褥里。
心中只懊恼,怎会做这样的梦呢?
闭眸缓神间,指腹不自觉的触在了唇瓣上,梦境中亲吻的感觉太真实了,以至于她现在一颗心都还在‘砰砰砰’的跳。
怕是没个三五日,这种感觉都消散不掉。
可顾慕还在温泉庄,没准明儿还会来见她,容温想到这里,愠恼的在心里骂他,可又控制不住心中的那股旖旎。
她想起了在温泉池里顾慕与她说过的话:她若愿意,可以住在他的府邸或别苑,不必回侯府。就是了,因着他说了这句话,还有大舅舅养外室的事,她才会去做一个这样的梦境,常言道,梦由心转,定是当时顾慕说这句话的时候,真的动了把她养在别苑里做侍妾的心思。
也是,他已二十有三,早到了娶妻的年纪却一直不娶妻,可不是要一直做世人口中清心寡欲的中书令大人,所以,他只是对她有了心思,有了把她当侍妾养着的心思。
没准,他今天打算的,就是在温泉池中与她亲吻后,就抱着她来屋内,直接要了她,然后再带着她回别苑,以他的手段与权势,有意瞒着祖母,祖母又能如何呢?
容温越想越离谱,可她自个觉得,她越想越合乎情理,只觉得她把顾慕的心思剖析的一清二楚,他还装作一副矜贵君子模样,还以为她看不出来,她哪有那么笨。
一点都不朽木。
她在脑中神思混乱的想了许久,也不知何时才又入了睡。
——
翌日,容温睡醒的时候已至辰时,她后半夜睡得还算安稳,没再陷入梦境中,起身洗漱时,叶一与她道:“姑娘,院中来了个嬷嬷,说是王婆子的伤不能沾水,她来教姑娘学游水的。”
容温下意识往窗外瞧了眼,对叶一应了声。
顾慕倒是会揣摩她的心思,知道她今儿定是死活都不会再与他学游水了,就又找了个人来,容温在心里轻叹,倒是问起了叶一:“二表哥有来过吗?”
叶一给她梳发的手一顿,轻声道:“二公子未来过。”
用过早膳,容温跟着这位新来的嬷嬷就去温泉池学了游水,她一觉睡醒,有些忘了昨个夜里叶一与她说过的,顾书瑶也在温泉庄。
此时,顾书瑶气鼓鼓的刚用过早膳,倚在窗边的香榻上,怀中抱着个迎枕,问她的侍女如蝶:“我哥哥和表妹还是没一个人来找我?”
如蝶有些难为情,尴尬的与她家姑娘回着话:“奴婢已出院门瞧了好几回了,确实没见着二公子和表姑娘来过。”
顾书瑶又问:“你去问过叶一了?她说她告诉她家姑娘了?”
如蝶点头。
顾书瑶再问:“净思也告诉我哥哥了?”
如蝶又点头。
顾书瑶气的就要爆炸了,哼哼了几声,对如蝶道:“把昨个带过来的那两壶莲花酒给我拿过来。”她说着,咬紧了牙,直到如蝶将酒递给她:“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如蝶话刚落,只见她家姑娘扬起手中的酒壶朝着窗外‘砰’的一声就给砸了出去,不等如蝶制止,另一壶也给顾书瑶扔了出去,不过,她扔了第二壶酒后,就发觉到了有些不对。
窗外似乎走来了两个人。
顾书瑶心神一凛,呼吸都似是要停了,跟只兔子般从香榻上直接跳了起来,待她穿好绣花鞋时,顾慕也已走进了屋内,他今儿身上穿着的是一袭墨色宽袍,虽是常服,穿在他身上却显矜贵,神色微沉的看着垂眸一言不发的顾书瑶。
顾书瑶的气焰是虚高,见着了人就自动灭了,这会儿也不说话了,直到顾慕问她:“说说看,为何发脾气?”他一边坐在八仙桌旁,一边示意顾书瑶在他身侧坐。
顾书瑶闻言乖乖的坐在她哥哥身边,本想不挨他那么近的,好歹她现在是生气的那一个,可她哥哥适才抬手给她指的就是与他紧邻的位置,她若不坐在这里,心里有些害怕。
默了片刻,顾书瑶从口中吐出一句:“哥哥——和表妹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人都,”顾书瑶又生了气,不说了。
顾慕神色平和,语气中不显情绪,与顾书瑶道:“你与她向来交好,既是来了温泉庄,该去三心泉陪着她一块学游水,”顾慕顿了顿:“别把脾气发到她身上。”
他话落,顾书瑶就更生气了,原来哥哥不是与她来解释,也不是来哄她的,而是怕她把脾气发到了表妹身上,顾书瑶气冲冲道:“还没成亲呢,哥哥就这么护着?”
顾慕眉心微动,神色严肃与顾书瑶道:“你若是懂事,就该知道日后无论恒远侯府的家主是谁,都离不开我的庇护,而容温,会是我的妻子,她会是府中主母,你已十七,母亲早在为你相看人家,日后待你嫁了人,你们向来交好,她会是你在母家的依靠。”
顾慕也不与顾书瑶多说,索性说多了顾书瑶也不一定能懂,他言尽于此,起身后又嘱咐顾书瑶:“她并未瞒你,我与她之间尚且清白。”
说完,顾慕就走出了顾书瑶的院中,只留下顾书瑶呆呆的坐在八仙桌前,回味着她哥哥适才说过的话,哥哥虽是恒远侯府的嫡子,却是把世子之位让给了大哥哥,日后,恒远侯府家主的位置也会让出去。
可,无论他让或不让,恒远侯府都需要他的庇护,而表妹——顾书瑶轻叹了声,总归哥哥说表妹没有瞒她,她尚且信了,她吩咐如蝶:“拿着咱们的箱笼,去三心泉。”
——
顾书瑶陪着容温在温泉池里待了一下午,她也不会游水,这会儿跟着容温两个人一块学,倒是成了乐子,教游水的嬷嬷累到不行,直到天色都暗下了才去歇着。
这样一连学了三日,容温学会了,也学厌了,就让嬷嬷明日不用再来了,又让叶一去跟顾慕说一声,她和顾书瑶打算着第二日一早就回别苑去。
顾慕让净思唤教习游水的嬷嬷过去问话,知晓容温游水学的不错后,也没说什么。
翌日一早,容温和顾书瑶收拾好各自的东西正准备离开时,容温突然发现她一直戴在手腕处的沉香木手镯不见了,就让叶一去找,想来是学游水时掉在了温泉池中。
可叶一寻了好些时候也未寻见,知晓三公子送给她家姑娘的这串手镯她家姑娘很是喜欢,正犯愁时,顾慕来了三心泉,容温正在院中四处找寻,一抬眸就与他撞了个正着。
这几日,顾慕都未曾来找过她,她为此既心安又不安,虽知道今儿肯定是要见到他的,可这会儿瞧见他,心间直接‘砰’的一下跳的她心慌,容温本以为那夜的梦境这几日已忘得差不多了,可当顾慕出现在她面前,脑中记忆却清晰的如同刚刚发生过。
她耳根子发烫。
顾慕向她走近,他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容温故作镇定,梦境是假的,她后来自以为把他的心思揣度明白了,如今想来也挺可笑,容温垂眸唤了他一声:“二表哥。”说完,她向着温泉池的位置看了眼:“我的沉香木手镯不见了,叶一在温泉池里找,耽搁了会儿。”
顾慕淡淡‘嗯’了声,将手中拿着的一串珠子递给她:“寻不见便别寻了,”他说着,很自然的抬起容温的手腕,将他手中拿着的这串沉香木珠子给她戴上:“这串也一样能安神。”
他话说的随意,容温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些别的意思,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开,低声道:“还是要找的,三表哥赶了那么远的路给我送回来,若是弄丢了,不太好。”
净思跟在他家公子身后,见表姑娘执拗还是要找,他绕去另一侧,找到顾书瑶,对她道:“五姑娘,咱们还是走吧,这手镯——是找不见的。”净思给顾书瑶示意,顾书瑶懵了会,看向不远处相对而立的哥哥和表妹,也是明白了何意。
她走过去,拉住容温的手,对容温道:“表妹,咱们走吧,三哥哥他不会生气的,表妹若是喜欢,我跟三哥哥说,让他再送你一串。”顾书瑶乐呵呵的说完,顾慕看了她一眼。
顾书瑶被看的轻咳了声,改口:“表妹手腕上戴着的这串比之前的更好。”虽然她也不知道三哥哥送给表妹的那串长什么样。
最后,如净思所说,根本就找不见,容温也不再说什么,和顾慕一同回了三藏苑。
马车辘辘还未行至三藏苑正门前,云烛就已察觉了异样,他神色一凛,本就一张‘死人脸’,此刻显得更为沉闷,对着车门内道:“公子,有皇城司的人在别苑门前。”
待下了马车,皇城司副使徐实上前恭敬行礼:“下官见过顾中书。”他说完,朝着后面一辆马车望了眼,又垂首道:“陛下下旨,要下官将容姑娘带去殿前。”
顾慕垂眸看了他一眼,来自上位者的气势压得徐实抬不起头来,又回禀道:“六皇子殿下前两日身上起了红疹,太医说,是吃了蓝莓糖的缘故。”
顾慕眉心微动,语气已然平和:“劳烦徐副使与陛下说一声,若陛下信得过我,六殿下身子未好之前,家妹都在我的别苑里住着,若她是有心为之,定将她交给刑部处置。”
徐实犹豫片刻,不敢反驳顾慕的话,只垂首道:“下官这就去与陛下回禀。”
徐实本欲留几个人继续守在三藏苑,犹豫了瞬,还是抬手示意他的人都跟着他走,如今的朝堂之中,得罪了谁也是不能得罪这位的。
容温与顾书瑶下了马车,顾书瑶知道了她哥哥的心思,也不做碍眼的,自个回了院中,顾慕边走边将适才之事与容温讲了,容温秀眉紧蹙看着他:“我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他对蓝莓过敏,定不会给他吃的。”
容温心思很重,陛下都让皇城司的人来带她了,那陆辰,应是很严重,母亲自也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她也以为是她故意要害陆辰吗?
她没有。
她只是那日见陆辰天真懵懂的看着她,就想给他糖吃,她虽是嫉妒他,讨厌他,却也从未动过要害他的心思。
顾慕宽慰她:“没事的。”他说完,引着容温往他院中走去:“吴院使在我院中已等候多时,让他先给你搭脉。”
容温抬眸看了他一眼,心绪已然不能再平静,低低的应了声:“好。”
院中石桌处,容温坐下来,吴院使从药箱里取出丝帕落在容温手腕处,给她搭过脉后,神色舒展,点头道:“已然比前几日要好上一些,容姑娘记得晨昏用药,不可忧思过重。”
容温没心思听这些话,只连连点头,待她离开回自己院中后,吴院使对顾慕道:“顾中书,适才下官搭脉,容姑娘此时的状态尚可,顾中书若要彻底打破容姑娘的梦魇之症,明日便可去湖上。”
顾慕敛下眼眸,默了片刻:“怕是不成,须得过几日了。”吴院使闻言点头应了声,他适才来别苑时,徐副使就已到了,吴院使道:“此事不可再拖,趁着容姑娘此时状态尚可,顾中书须得尽快,”他想了想:“最多五日,若她的梦魇再严重,便不可行了。”
吴院使轻叹:“六殿下的过敏之症前两日就已在用药,想来明儿就会见好。”
顾慕颔首,待吴院使走后,他刚在书案前坐下,净思进来通传:“公子,谷公子来了。”
顾慕朝着书房外看了一眼:“让他进来。”
谷松是他们自幼一同长大的几人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今岁刚及冠,他一袭墨青色宽袍走进来,并未与顾慕行朝臣之礼,只见礼道:“观南,你这几日去何处了?”
顾慕示意他坐,抬手给他添了杯茶,语气随意道:“忙里偷闲,躲出去几日。”他说完,嗓音平和问谷松:“来寻我斗棋?”
谷松有些不自然的笑了下,随后颔首:“这倒没有,我这两日都与太子殿下在皇家别苑里住着,你的别苑就在隔壁,我许久未见你,来与你说会话。”
顾慕垂眸低笑,深邃眸光中已有了思量:“殿下这几日在忙什么,听闻前些日子殿下去了国子监,要给国子监里的学子做筛试,进展的如何了?”
谷松轻笑,果真还是观南最懂他,谷松随意道:“没什么进展,殿下近几日在忙另一件事,派了皇城司的人快马跑了趟扬州,这人,明儿就能赶回上京城了。”
谷松又笑了下:“前几日与殿下一同来别苑寻你,没见着你,倒是见到了你的表妹,她说起六皇子给容姑娘送吃食的事,观南的三藏苑与皇家别苑紧挨,六皇子倒是喜欢容姑娘。”
顾慕闻言轻笑,拿起杯盏用了口茶,谷松也将面前的茶饮了一口,待放下杯盏,谷松起身:“不过是来你这里讨杯茶喝,如今茶也用了,我也好几日未回府中,待过上几日再来寻你斗棋。”
顾慕颔首。
谷松离开后,他换了身衣服,去皇家别苑面见仁昌帝。
——
理政殿内,顾慕与仁昌帝谁都未提六殿下吃蓝莓糖过敏之事,一局棋将尽,仁昌帝开口:“你这几日倒是偷了闲,朕听闻你是带着侯府里的那位表姑娘去了温泉庄?”说到这里,仁昌帝看了顾慕一眼,上次与他下棋,都已让宫人给他在宫中收拾好了居所,他却是非要回侯府,说什么祖母去西京月余,他必须回去。
如今看来,未必。
顾慕回他:“瞒不过陛下。”
仁昌帝对他的坦言倒是哈哈笑了几声,随后认真道:“萱阳今岁已二九的年纪,她自年少时就倾心与你,从前,朕只以为你清心寡欲无意娶妻,如今看来,倒是未必,”仁昌帝认真道:“不如朕这就给你和萱阳赐婚?”
顾慕神色舒展,轻笑着落了手中白棋:“陛下是觉得臣无用,要臣做闲散的驸马了?”
仁昌帝呵笑了声,不再说此事,他提起了太子去国子监的事,顾慕与他闲聊几句,又将话题给转了回来:“前几日臣在别苑外遇到新科探花郎安川行,心中却是想起了些当年安家与温家的事。”
仁昌帝闻言,手中棋子顿住,随后轻笑:“观南怎突然提起这些事了?”
顾慕:“平江王世子虽已死,可平江王在蜀地并不安生,当年温家属实无辜,皆拜平江王所赐。”顾慕垂眸落棋,并不看仁昌帝,温家当年也是上京城里的簪缨世家,这些年不是没有朝臣为温家叫屈,仁昌帝不愿重提当年旧事,是以,每次都不得而终。
顾慕继续道:“平江王年少时狂妄自大,因爱慕昭阳郡主,曾不顾安阳王的颜面私下将已与温家定亲的昭阳郡主掳至他府上,事后,以醉酒二字为由便可了事,后来昭阳郡主嫁进温家后,他更是三番五次找温家的麻烦,”顾慕放下手中棋子,与仁昌帝相视:“既陛下已不能容他,何不以为温家翻案为由将平江王召回上京论罪。”
仁昌帝与顾慕相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观南今日何来此言啊?”平江王做过的事就算他再心知肚明,可那毕竟是他的父皇在世时就做下的处置,他,不会去推翻。
顾慕也笑:“臣不过是有了感慨,随口一说罢了。”他又云淡风轻的带过,手中棋子落,仁昌帝已然输了棋局。
顾慕回到三藏苑时已近午时,刚走进院中,就见净思耷拉着张脸站在院中,顾慕眉心微动,朝着待客的前厅看了眼,净思上前道:“公子,傅将军来了。”
傅瞻与祁将军昨日已带领将士从北疆赶回上京城,昨个他就想来见顾慕,奈何人刚打了胜仗回来事情多,忙活了整整一日,今儿知晓顾慕和容温在温泉庄时,他乐呵的不行,之前在城外庄子上,他就想和容温一道泡温泉,这下好了,直接去找他们不就行了。
他去见过仁昌帝后,正巧遇上了太子,就被拉去喝了会酒,再出皇家别苑时,手下人告诉他,容温和顾慕已经回了三藏苑,而且,顾慕这会儿去见了仁昌帝。
他本欲在皇家别苑等上顾慕一会儿,又一心想见容温,就先来了三藏苑,他去找容温的时候,容温许久未见他,倒是对他客气,不过她再是客气,那浓重的不安情绪都挂在眉眼间,傅瞻给瞧出来了。
将从北疆给她带回的狼牙珠串送给她后,就又来了顾慕的院中。
书房内,顾慕与傅瞻相对而坐,许久未见,傅瞻的话格外的多,天南地北的与顾慕闲聊,直被他讲了近一个时辰,顾慕也不打断他,只边品茶边听他讲。
直到傅瞻自个说累了,用了口龙泓茶,问顾慕:“观南适才进宫,可与陛下说起六皇子生病之事了?”要他说,容姑娘怎么可能害六殿下,定是贵妃娘娘为母心切,让陛下将容姑娘给带进宫中的。
顾慕语气平和:“不必忧心此事。”
既然顾慕说不必忧心,傅瞻也就知道此事已然无碍,与顾慕认真说起别的事:“观南,陛下已任命我为金吾卫上将军,掌管京城防卫,日后我会常在上京,我已想好,待我回到家中与我母亲言说,便去恒远侯府提亲。”
顾慕轻抚青玉盏的指节微顿,目光落在傅瞻腰间的紫线淡粉荷包处,轻笑道:“这个荷包与你极不相配,不如我腰间佩戴的鹤纹金线荷包绣的相符。”
傅瞻这才将目光落在顾慕腰间的荷包处,他眉头微蹙,还是顺着话给问了出来:“我记得观南自来不佩戴这些,怎得也带起荷包了?”他问完,就发觉掉进了顾慕的话里。
顾慕回他:“容温绣的,自是要戴。”他眉目温和,噙着笑意,当那荷包是个宝贝似的看了一眼,傅瞻再是心粗也能懂,他嘴唇动了动:“难不成观南也如我一样,硬与容姑娘讨来的?”
顾慕轻笑:“你是武将,又生的高大,腰间佩戴与之不符的粉色荷包是硬讨来的,”他垂眸看了一眼与身上衣袖处绣着同样鹤纹的荷包:“靛蓝鹤纹绣金线,如何能是硬讨来的。”
傅瞻:……
还真被顾慕给说准了,他一个高猛汉子带着一个粉色荷包去打仗,军中那些皮糙肉厚的汉子整日与他玩笑,傅瞻垂眸不语,一连灌了自己三杯茶,最后道:“只要容姑娘还未定亲,我就能追求她。”
顾慕不再与他说,他了解傅瞻,不过是嘴上硬罢了。
傅瞻又在他这里待了半个时辰,开口要在顾慕的别苑里住上几日,陛下给了他半月时间休假,顾慕只道:“书瑶与容温都在这里住,你住下不合适。”
傅瞻只能在心里笑了,他住下不合适,观南带着表妹去温泉庄一住就是四五日,就合适了?傅瞻如今只觉得,没准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顾慕和容温,已经——可又不对,观南怎是不知礼之人,他向来走的是君子之道,不会轻薄了容姑娘,傅瞻道:“你放心,我不乱走就是了。”
他死皮赖脸的要留,顾慕让净思在他的院中收拾出了一间厢房给傅瞻住,美明其曰:他与傅瞻许久未见,要在一处饮酒。
——
次日晚间,皇家别苑里来了位嬷嬷,说是寻容姑娘。
她来到容温这里时,顾慕也在,这嬷嬷就有些不敢言语,犹豫了番还是道:“容姑娘,贵妃娘娘让老奴请您去皇家别苑见她。”容温这两日因着陆辰生病之事,心情一直郁郁,这会儿听闻母亲要见她,心间很慌乱。
顾慕在她身侧与她道:“我与你一道去。”
容温抬眸看着他,随后摇了摇头:“不用,二表哥让我自己去吧,”她有些无奈的笑了下:“我可以的。”
顾慕没再多说,待容温与老嬷嬷离开后,他看了一眼不远处掩于暗处的云烛。
别苑中他的眼线颇多,他并不怀疑贵妃对容温的恨意,她会为了陆辰对容温做什么不好的事都有可能,可贵妃也该知道,容温若是出了事,她与陆辰都不会善终。
——
容温来到皇家别苑时,天色已暗下,她的身影刚转过一道回廊,傅瞻就从另一面走过来,隔得很远,他停下步子看了会儿,确定是容温后,问身旁的内侍:“跟在那位姑娘身边的嬷嬷是哪个宫里的?”
内侍凑着明亮的烛火去瞧,只有背影,他也说不清,只恭敬回着傅瞻:“奴才瞧着,应是贵妃娘娘宫里的方嬷嬷,不过,这离得远,奴才也不敢确认,”他顿了顿:“可要奴才上前去问上一问?”
傅瞻抬手:“不必。”说完,他在内侍的陪同下,大步出了皇家别苑。
自从他此次回到上京城后,太子便对他极为看重,时不时召他去他殿中,今儿他去太子那里,确实惹了一身的燥气。
陆砚先是对傅瞻夸了好大一通,听的傅瞻这个粗鲁的人都觉得有些太过华丽至恶心,最后,陆砚有意拉拢他,许给他太多好处,与他言:“听闻傅将军这两日在顾中书的别苑里住着,不知傅将军可能帮孤取一滴容姑娘的指尖血。”陆砚说完,垂眸用了杯盏里的茶水,等着傅瞻的回话。
傅瞻:“不知殿下要容姑娘的指尖血作何用?”他深知太子不会与他说,这般问,也是为了看太子的反应。
太子轻轻笑了下:“到时自会与傅将军言明,若此事能成,我父皇定会再次嘉奖傅将军。”傅瞻适才就已被太子给夸迷糊了,这会儿听闻这话,爽朗应下:“成,明儿交给殿下。”
傅瞻出了皇家别苑,吩咐身边人道:“明儿一早,随便拉个人取滴血给太子殿下送过来。”他说完,在心里暗骂了声,什么东西,还想让老子给你办事。
这边,容温被方嬷嬷引着去了苏盈在皇家别苑里的住所,殿内烛火昏暗,格外寂静,恍若无人,方嬷嬷将容温带到殿门前,垂首道:“容姑娘进去吧。”
待容温走进内殿,外面的雕花木门被人关上,她刚一走进来就有极为浓重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容温抬眸四处去瞧,有一侧的窗牖未合严,夜风吹动殿内纱帐,让人不由得有股不真实感。
她四下寻着母亲的身影,在内殿左次间的妆奁处看到了她一直渴望却又畏惧的那个人,容温走上前,行礼道:“臣女见过贵妃娘娘。”
她客气有礼,知晓分寸,苏盈身着素色中衣,满头青丝在肩上披散,起身向容温走近几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圈,随后语气听不出喜怒对容温道:“低着眼做什么,看着我。”
容温藏于衣袖中的指节不自觉攥紧,虽是来了上京城后,她不止一次见过母亲,可,她也只在皇家寺庙与她简单说过几句客气疏离的话,之后再未有过言语。
她这会儿,心里很慌。
待内心的情绪被她压下后,睫羽微颤,抬眸与苏盈相视,她与母亲多年未见,还未来得及再次看清母亲的眉眼,那有力的一巴掌‘啪’的打在了她的右侧脸颊,瞬时间,容温白皙的脸颊上印下了五个红色的指印。
她有些猝不及防,被打的甚至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上,虽是下意识想去抬手触碰脸颊,可还是忍下,垂首让眼中蓄满的泪液落下后,才又抬眸看向她。
苏盈的眉眼燃着怒气,无丝毫的温情,就像看一个有着深仇大恨之人,她嗓音更是冷:“容温,你害了我还不够,还要再来害辰儿,是不是?”
第47章
拉扯中……
苏盈话说的沉, 俨然是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释放出来,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怨恨:“我离开扬州,就是为了逃离你,可你, 为什么还要再跟过来, 只要有你在, 我的日子就一日不能安生。”
容温站在她面前, 如同脚下生了根,根茎蔓延无形的将她束缚,她就站在那里, 一动也不动,苏盈又上前一步,适才掌掴她脸颊的那只手攥在容温脖颈间, 先是微微用力:“因我从前待你不好,你就嫉妒辰儿,想要害他来报复我, 对不对?”
她虽是在问, 却未给容温回话的机会,她自个也落了泪, 如同魔怔了一般的笑着, 攥在容温脖颈间的那只手更加用力:“若辰儿出了事, 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她指节间的用力,让容温有些喘不上气来, 憋得脸颊通红, 她眸子漆黑, 就那样直直的看着苏盈,带着她骨子里生来就有的傲气与执拗, 苏盈猛地一松手,将她甩倒在殿内的梨檀木木板上,随后走至妆奁前的铜盆处,清洗了自己的手。
容温摔倒在地上,是感觉不到疼的,她只是有些难以呼吸,虽然在来这里的路上,她想了很多,也做好了无数个心理准备,可这会儿,眼眶被她憋的酸疼,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一滴一滴的落下,眸光中满是无奈与失望。
她不再压抑情绪,如同年幼的孩童,让泪水洗面,放声大哭。
待到苏盈洗过手,又来到她面前,容温从地上坐起身,眉眼间的执拗更盛,漆黑的眸子直视着苏盈,问她:“既然你依旧这么讨厌我,为何又要让陆辰给我送吃食?”
那日,她以为母亲与从前不同了,至少不再讨厌她了,为什么会这样。
苏盈也不瞒她,呵笑道:“还能为什么,太子与皇后一直视我与辰儿如眼中钉肉中刺,观南他喜欢你,给你送吃食,自是为了讨好他,想让他日后能护着辰儿。”
容温觉得可笑,眼睫上挂着泪珠笑了下,嗓音也变的冷了几许:“我并不知晓陆辰对蓝莓过敏,如你所说,我是嫉妒他,可我再是嫉妒他,也不会去害他。”
对于苏盈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陆辰还在生病,他发着烧唤她母妃时,让她心疼的落泪,无论容温是否是故意的,重要吗?根本不重要。
苏盈垂眸看了容温一眼:“这两日你就在我的殿中住着,跪在佛像前为辰儿祈福吧。”她嗓音里透着冰冷,如深井中一个又一个的水怪刺在容温心上,容温甚至丝毫不怀疑,若陆辰出了事,母亲会一剑杀了她。
她的泣声逐渐停下,缓了心神后,压在心间数十年的话在这一刻都想去问她,她从地板上站起身,已然没有了适才走进殿中时对苏盈的畏惧与念想,语气很沉,问苏盈:“为什么?同是你的孩子,为什么你要这么不同的对待,哪怕你能只待我淡漠,可你为什么总是要伤害我?”
她心中不甘,将唇瓣咬的殷红:“自我年幼记事起,你就从不会对我笑,我哭闹着要和你睡,你总是把我丢给仆人,别的孩子有母亲给梳辫子、讲故事,我求着你,你都置之不理。”
容温缓了口气:“我六岁上学堂,听同伴们说起她们的母亲,会为她们亲手做挎包,会照顾她们的起居,会亲手做她们爱吃的吃食,当她们问起我时,我就扯谎,说你为我做过很多事,可后来,隔壁府上的二姑娘戳穿了我,她们就都笑话我,都不和我玩,我回到家中与你说时,你只是很冷漠的看了我一眼。”
“你将我丢在湖中直至夜深也不去寻我,你从未给过我一个温暖,我懂事后,就尽力的去讨好你,那个时候我只以为或许你只是生性淡漠,我把你哄开心了就好了,可你把我为你做的东西都丢掉,为什么,我到底是哪里让你不满意了,你离开时,我不过十岁,我一直都很听话,就怕你再讨厌我,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十岁的孩童究竟是做了什么,让自己的母亲如此对她。”
容温说的激动,有些喘不上气来,胸口起伏不定,苏盈听着她的这些话,许是有了陆辰的缘故,作为一个母亲,终究心底是有一丝柔软,眉目间的冷气消散些许。
容温又问出了一直如重石压在她心底的话:“母亲为何说,是我毁了你的一生,与父亲有关吗?”她嗓音哽咽:“我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让你如此恨我,究竟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有其他的缘由?”
她问的痴切,如同在沙漠中困了数日就要奄奄一息渴望水儿一般的渴求,苏盈侧转过身,不再去看她,她这会儿的情绪也不似适才那般激烈,只道:“你不须知道这些,容温,你我之间,母女情缘淡薄,左右我也养了你数十年,日后若太子登基,你要让观南多帮帮你弟弟。”
容温蹙紧了眉眼,她在问她那些年为何那般待她,她难过的就要喘不上气来,她那么渴望能从过去的痛苦中走出来,为何母亲,不但看不到她的伤心痛苦,不回答她的问题,却在与她说——让顾慕对陆辰好些。
容温痛苦的呵笑了声,无奈的闭了闭眼:“他如何对待陆辰与我无关,你既是觉得我是因嫉恨而害了陆辰,那你就不怕有一日我若真的嫁给了顾慕,会让他打压陆辰吗?”
苏盈的话已然是彻底寒了她的心,她神色间尽是执拗,颇为冷傲,见苏盈听到她这般说慌了神,她更是落着眼泪笑着:“你怕什么,你不一直就认为我会这么做吗,你认为的没错,我就是要让你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都在陆辰身上还回来。”
容温没了理智,像是疯了般,看到苏盈脸上有了担忧慌乱的神色,一直压在她心底的阴暗情绪疯涨,她笑道:“我也合该让陆辰见不到母亲,把他丢在深夜的湖水中,然后,让你亲眼看着他无助的厮喊,他找不到人,只能蹲在船板上抱着自己哭,或许还会不小心跌入湖水中——”
容温话说到此,苏盈一个耳光又扇了过来,她没躲,直直的看着苏盈,对于苏盈来说,陆辰就是她的一切,不过几句话就把她又给惹恼了,容温在心里想着那十年间苏盈对她做过的一切,自嘲的笑着,从口中吐出几个轻柔却极为有力的字眼:“我恨你,你不配做母亲,也总有一日,我会让你明白,因果有报,你会得到报应的。”
苏盈本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这会儿几乎皱成了一团,她欲哭无泪,抬手在容温身上不停的打,容温不躲,苏盈的情绪不停,就这样,直至两个人都已无力,跌倒在梨檀木地板上。
——
容温这夜就是这般倒在苏盈的殿中度过的,她身子一动不动的躺了不知多久,脸颊上的灼烫感已逐渐让她没了知觉,殿内烛火随风摇晃,让她回到了过去的很多地方,眼睛酸涩的再流不出一滴泪来,她咽了咽干涩的嗓子,望着月上中天,夜间的皇家别苑终究是有些凉的。
窗牖缝隙里透进来的风凉丝丝的,她眼睫湿润的粘在了一块,一连动了好几下,直至外面天光逐渐大亮,她才轻轻挪动了下发麻的身子。
天亮了,昨夜的一切都会过去,除了在她心中留下仇恨再无其他。
她直直的望着院中繁茂槐树的枝干,或许早在皇家寺庙时,她就该如此与母亲说清楚,把自己心中仅存的那点希望都磨灭掉,只剩下恨去活着或许会更好。
她干涩泛白的唇微动,昨夜她未回别苑,二表哥今儿一早应会来寻她的吧。她太累了,没有力气起身,若是他来了,就可以抱她走,他曾不止一次在她无措时将她抱在怀中,虽然那些时候她都在心里觉得不妥,可那怀抱,终究是温暖的。
想到这里,容温眼角又落下一滴泪,闭上了酸涩肿胀的眼睛,等她再睁开眼时,已近午时,顾慕就坐在她的床边垂眸看着她,见她醒来,嗓音温和的说了声:“醒了。”
容温有些呆呆的看着他,微微颔首:“二表哥。”
叶一给端来了茶水,顾慕扶着她坐起身用过茶水后,容温只以为她这会儿是回到了三藏苑,可屋内的一应布置又陌生的很,顾慕见她疑虑,与她道:“还在皇家别苑,你先起身吃点东西,我带你去个地方。”
容温这会儿很乖,对他点头:“好。”
出门时,容温的脸虽是已消了肿,却还有指印在上面,叶一给她找来了帷帽戴上,随后,她跟着顾慕去了一处开满玉兰花的园子,午后日光虽烈,这处却被几棵高大的古榕树遮挡,阴凉舒适。
容温随着顾慕对仁昌帝行了礼,她今儿带着帷帽,瞧不真切轻纱下的那张娇靥,皇后坐在仁昌帝身侧,目光带着探究的看她,开口道:“面见陛下,为何不摘帷帽?”
顾慕为容温回话:“家妹身子不适,恐冲撞了陛下。”他话落,仁昌帝对内侍吩咐:“赐座。”
待顾慕与容温坐下后,仁昌帝的神色间明显的有了几丝不耐烦,侧首问皇后:“你让把贵妃和恒远侯府的表姑娘都唤来,到底所为何事啊?”
皇后轻咳了声,看向坐于右侧的太子。
陆砚站起身,与仁昌帝行礼道:“回父皇的话,早几日儿臣去顾中书的别苑请教书法,凑巧见到六弟提了食盒给容姑娘送贵妃娘娘亲手做的吃食,儿臣想到容姑娘与贵妃娘娘同为扬州人,或许是有些渊源。”
他观着他父皇的神色,继续道:“儿臣派去扬州的人回话说,贵妃娘娘本名顾盈,乃是当年恒远侯府老夫人养在膝下的旁支女,十八年前嫁去了扬州容家,并且诞有一女,正是父皇面前的容姑娘。”
今儿一早,傅瞻亲自来给太子送容温的指尖血,他一副认真且严肃的模样:“殿下,这是我费了好些心思才弄来的,怕一滴不够,还多弄了几滴。”
太子看着他笑,神色晦暗,轻笑道:“傅将军可真会说笑,昨夜里容姑娘一直在皇家别苑就未离开过,不知傅将军哪来的血?”
一句话把傅瞻给问懵了,他倒是不知昨夜里容温没有回别苑,他嘿嘿笑了几声:“是吗?难道我取错了,取成容姑娘婢女的了?”他哎呀一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我这在外打仗打的记性都不好了,容姑娘长的什么样都能给忘。”
他装迷糊卖傻,陆砚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索性就算没有指尖血,他也已有了足够的证据,到时把容温和贵妃都唤过去,当面取血认亲,还不是一样。
仁昌帝眉头微皱看了眼太子,只训斥道:“太子是一朝储君,不帮着朕分担朝政,怎得整日里竟干些疑心疑鬼的事?”仁昌帝叹了声气:“我与贵妃虽是相识于江南水乡,认识她时,她只独身一人,莫去猜疑。”
当初,仁昌帝将苏盈带回皇宫时,只与皇后道:“朕此次去江南半路遇险,是盈儿日夜不歇的照顾我,她孤身一人居住在渔村里,朕将她带回皇宫,皇后日后且要善待她。”
皇后这会儿见仁昌帝不欲多说此事,便开口道:“陛下,若太子所言是真,贵妃当年就嫁过人,却欺骗陛下说她只是江南渔村的孤女,便是欺君之罪。”
皇后去让人找到了当年仁昌帝下江南时带着的侍女嬷嬷,仁昌帝是在一个渔村里宠幸的贵妃没错,可,那嬷嬷说,当时收拾屋子时,却并未见红。
可见,陛下宠幸她时,她已不是处子之身。
皇后吩咐身边的嬷嬷:“去把人带上来。”她这边话落,却见仁昌帝神色间不止是不悦,甚至是染了薄怒,皇后心中一凛,只觉此事绝不会出错,可,贵妃坐在那里也是一副淡定自若的神色,皇后与太子相视了一眼。
当年的老嬷嬷被人带过来,仁昌帝并未问话,只起身撩了撩龙袍,厌恶的看了皇后一眼:“你身为后宫之主,不与妃嫔为善却如此猜疑,在你宫中禁足思过罢。”
皇后闻言,一时情急,说道:“陛下,臣妾瞧见过贵妃的真容,就是当年恒远侯府的顾盈。”苏盈自从进宫,一直遮戴面纱,皇后至今不知她生的何貌,前天夜里她便命人偷偷去看了她的样貌并画出来,可不就是当年的顾盈。
仁昌帝大怒,随手拿起放在手边的一碟葡萄砸了出去:“放肆,皇后是要当着顾中书的面说朕榆木,轻言信了贵妃的话,将已嫁人生子的女子带进宫中为妃吗?”
皇后与太子皆不敢再言。
皇后只在心里想着,顾盈当初离开容家时,并未与容肃山和离,如今也依旧是容家的人,陛下哪只是榆木,分明是君夺臣妻。
皇后和太子的算盘打了许久,一朝落空,就如暗沉天幕响了一夜的惊雷,却未落下一滴雨就停歇了,以至于直到这个时候太子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犯了什么大错。
他的父皇——早就知道此事,并且一直瞒着,而他,不是在想法子治贵妃的罪,而是在打他父皇的脸,戳破他父皇特意掩盖的事实。
——
容温和顾慕回了三藏苑,她昨夜一宿未眠,虽是天光大亮时睡下了,这会子却是浑身酸痛,回到院中后,用了些安神汤就又歇下了。
顾书瑶酉时来看她的时候,她还在睡,顾书瑶只好又走了,叶一怕她家姑娘又陷入了梦魇中,睡得时候久了,夜间又会无眠,便在床榻边将容温轻轻唤醒:“姑娘,姑娘——”
容温声音细软的‘嗯’了声,睁开惺忪的眸子,一觉睡过去,恍若天地颠倒,让她有些神思不清,叶一给她将床帐挂起,温声说着:“这会儿云霞正红,姑娘起身出去走走吧。”
容温坐起身缓了有一刻钟的心神,叶一给她脸上和脖颈间又上了药,她只觉睡了一觉,身上依旧很痛,起身在院中走了好些圈,才算是把筋骨给活动开。
她站在院中的古槐树下,扬起下颌看着繁茂枝干间堆积起来的一个巴掌大的鸟窝,怔怔的看得出神,幼鸟刚出生,它的母亲正在窝口处抱着它透过枝叶看云霞,鸟父亲外出寻食还未回来。
容温唇边浅笑,突然觉得这一刻很美好,希望时辰就这样停下来,永远都不要改变,她心里刚刚有了这样的念头,便听到院中传来了一声略显粗犷的嗓音。
还能是谁,傅瞻又来了。
容温眨了下有些酸涩的眼睛,回过身看向傅瞻,只见傅瞻手中提了只尚在滴血的野兔子,递给正在院中浇花的花一:“拿去厨房,给你家姑娘煲汤喝。”
他走向容温,走的很近,俯身在容温脸上看了看,语气中带了笑意:“不肿了,还疼吗?”傅瞻虽是笑语,却也是真的关心:“我特意去这附近的山中打的野兔给你补身子,本还想打只鹿的,奈何没找见。”
容温浅浅笑了下,对他道:“多谢傅将军。”
傅瞻看着她这会儿面颊有了血色乖乖的模样,倒是想去捏一捏,他忍住上前的动作,清了清嗓子:“容姑娘,你能再送我一只荷包吗?”
“嗯?”容温轻疑,目光落在他腰间,上次的荷包就是被他抢去,看在他要带兵作战才没跟他计较的,这会儿又来跟她讨要荷包,容温问他:“傅将军不是有荷包吗?”
傅瞻叹气,很是犯愁:“那荷包——被狗给叼走了,我找了许久都未找到。”傅瞻蹙紧了眉:“也不知观南何时在院中养了狗,特别不听话,专挑我腰间的荷包咬。”
容温怔了下神,与傅瞻一道坐在院中石桌处,她想了想,对傅瞻道:“听二表哥说,傅将军年纪也不小了,也是该娶妻了,待傅将军娶了妻子,让夫人给傅将军绣荷包吧。”容温说完,回身看了一眼叶一。
没一会儿,叶一进了趟屋子又出来,把东西递在她家姑娘手中,容温把前两日傅瞻硬塞给她的狼牙珠串递给傅瞻:“傅将军收回去吧,听闻北疆那边的男女以狼牙定情,傅将军日后把这个送给心上人。”
傅瞻听的一愣一愣的,容温与他说的如此明白,他有些无奈。
默了片刻,傅瞻问她:“为何不能是我?你想嫁个什么样的?”傅瞻问的认真,离开上京城的这几月里,他确实会经常想起容温,就连夜间睡觉都把那粉色荷包放在枕下。
容温不知道怎么回他,可傅瞻一副认真的神色看着她,容温唇瓣翕动,只吐出了一句:“女子嫁人,不就是想在孤苦无依时,能有个宽阔的肩膀可以靠一靠。”
傅瞻‘呵’了声,侧转过身来往容温跟前凑了凑:“多宽的肩膀,我这还不够宽?”他一脸认真,看的容温懵了又懵,容温无奈道:“你理解错了。”
她说完,垂下眼睫,不再说了。
傅瞻又不是傻,世间男女皆讲究两情相悦,既是不愿自是不喜欢,说再多,也不过都是委婉的说辞,他也不再多说,只把狼牙珠串又往容温面前一放,呵笑道:“不跟你讨荷包了,这个你拿着,咱们又不是北疆人,算不得定情。”
他说完,起身看着容温:“兔肉新鲜大补,多用些。”
傅瞻的身影逐渐走远,容温垂眸看着他又递过来的狼牙珠串,轻轻叹了声气,心中却是想起了顾硕,也不知他何时才会从德州回来,那支步摇还在她这里。
而且,他送给她的沉香木手镯被她给弄丢了。
容温让花一去把顾书瑶唤了来,两个人在院中石桌处吃着兔肉,时不时说上几句话,她今儿还用了些仙人露,叶一本欲不让,可顾虑到姑娘心里定是很不痛快,就拿了一小壶给她。
夜风微凉,顾书瑶吃醉了酒,与容温说说笑笑的在院中待了许久,如蝶要把她给扶走,她又不愿,非得拉着容温的手在院中看星星,今夜晴空万里,繁星遍布,容温和顾书瑶在院中待至夜深。
——
一连三日,容温的气色变好了许多,只夜间还是会被溺水的窒息感惊醒,宫中的吴院使又来给她搭了脉,这回与以往不同,不止开了药,还给她扎了针,吴院使这边才刚走,顾慕就来了她院中。
顾慕与她道:“许久未回侯府见祖母了,明日一同回侯府吧。”他认真看着容温,容温想了想,回他:“也好,是有些日子未见祖母了,明儿什么时候回去?”
顾慕:“明日一早便回。”他说完,顿了顿:“怕是就要在侯府住上一段时日了,正好今日清闲,午后一同去月儿湖游船罢。”他观着容温的神色,眸光深邃。
容温抬眸与他相视了好大一会儿,抿唇想了想,问他:“为何要游船?”
顾慕神色平和,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是说了,今儿清闲,想去湖上吹吹风。”他说完,也不急着等容温的答复,走至石桌旁坐下,自顾自的用了杯茶。
容温心思流转,最后坐在顾慕对面,拿起顾慕给她添的茶用了口,回他:“成,我与你去。”
——
近申时,月儿湖边,一艘布置奢华雅致的香船停在月儿湖边,云烛躺在一棵粗壮的槐树上,净思席地而坐,倚在树干上,他随手扯了根毛毛草,将绿杆咬在口中,悠闲的与云烛聊着天:“知道公子明儿为何要回侯府吗?”净思一脸笑意,乐得眼睛都要成一条缝了,仰头看着树枝上躺着的云烛。
云烛依旧是一张‘死人脸’,冷冷问他:“为何?”
净思饶有兴致道:“还能为何,公子与表姑娘在温泉庄时就有些不对劲,这几日我是看出来了,表姑娘待公子也与从前不同,在公子面前有了许多女儿家的心思,待今晚的事一完,表姑娘的魇症治好,可不就是要回侯府与老夫人商议定亲的事。”
净思说的理所当然,跟真的一样。
云烛随手折了支枝干往他头上一丢:“你还知道女儿家是什么心思。”
净思乐呵的哼起了小曲,前段日子公子与表姑娘不见面时,他愁的肉都用不下了,这会儿心里别提多兴奋,待回侯府与老夫人说了,以老夫人对他家公子和表姑娘的疼爱,那铁定是一口就答应了。
老夫人答应了,看他家公子瞧表姑娘的眼神,定是想早些成亲,待成亲了,就会有小崽子,到时候中书令府上就不再冷清,该热闹了。
云烛在树干上,看着净思笑的跟傻子一样,无奈的摇了摇头。
——
半个时辰后,日光已不再强烈,容温和顾慕坐马车来了月儿湖,在湖边上了船后,顾慕坐在香案前,修长指节在那张古老的松木琴上抚动,清幽琴音丝丝入耳,他喜作画,亦喜抚琴。
这是除在梅林外容温第二次听到他的琴音,悠扬而清雅,与月儿湖的水波、远处的山峰相应和,湖面清风微凉,吹动船只两侧的月白轻纱,眉目清隽的郎君悠闲抚琴,容温心中一时起了作画的心思。
不过,也只是心思,她并不想真的在船上作画。
悠闲发怔的时辰总是过的很快,顾慕的琴音一曲又一曲,听得人心安,也听的人向往,至酉时,一片片繁茂树干将月儿湖遮挡的有些昏暗,如今已是季夏,戌时天色就全暗了。
净思将船向着一处湖心岛的方向划去,说是湖心岛上面长了许多野果子,正好他们去摘来些,在离湖心岛还有十丈左右距离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又驶来一艘船,划船的人是云烛,他对顾慕道:“公子,陛下派了身边的李公公,说是有急事寻公子,就等在月儿湖边。”
顾慕眉心微动,对云烛应了声,随后起身对容温道:“你且与净思在这处,我见过李公公就回来。”
容温心中没来由的一慌,唇瓣翕动,默了片刻,还是对他点头:“好,我先与净思去岛上摘些野果子。”她说完,眼睫低垂一连颤动了好几下,最后看着顾慕上了云烛的船,直至消失不见。
净思划船带着容温去摘了好些野桃、野梨子,天色逐渐暗沉,落日金光只剩最后一抹还停在西山,容温对净思道:“你家公子许是遇到了紧要事,天色暗了,咱们回去吧。”
净思笑应了声,又划着船驶离了湖心岛,又是差不多有十来丈远的时候,船只突然不动了,容温正在拿着一只梨子啃,感觉到不对时,并未回身,嗓音温和的问净思:“怎么了,若是划的累了,就先歇一歇。”
她话落,却未听见有回应。
第48章
拉扯中……
容温下意识往船尾处望了眼, 随口唤着:“净思——净思——”依旧未有丝毫回应,容温一时间咬在口中的梨子都忘记了咀嚼,有些慌乱的站起身向船尾走去。
没有净思的身影。
她手中的梨子‘啪嗒’一声掉在船板上,目光急切的向着四周找寻, 她心底还抱有一丝净思不小心落了水的希望, 可, 没有, 四周的湖面都很平静,只有风带动的细小涟漪,哪里像是有人落水的样子。
容温口中未嚼完的梨子被她整个咽下, 有些被呛住,她抬眸望着西山的最后一抹红光落下去,整座湖面除了这艘船上的几盏宫灯外, 再无半分光亮。
她垂眸静默了会儿,冷冷笑了几声,带着无奈与可悲, 随后对着远处喊道:“顾观南, 你出来,我等你半刻钟, 你若是出来, 我便不与你生气, 你若不出来,我不止会在祖母面前告你的状, 也再不会理你。”
她似赌气似生气的说了这些话, 可空旷的湖面依旧静悄悄的, 只有她的声音在湖面上回荡,容温气极, 待半刻钟后,她走进船舱,如一只袋鼠般可怜兮兮的将自己蜷缩在烛火下。
她不再年少,不再是五六岁时的那个小姑娘,她可以害怕,却也可以压制住情绪不去嚎啕大哭,有顾慕和净思在时,她尚且可以在内心去克服这种恐惧,而此时,雀鸟啼鸣,风声鹤唳,烛火摇曳,一点,又一点,不断的在侵蚀着她的内心。
要把她建立起的防备全部都击垮。
她蹲在船舱里,在心里想着,只要她蹲在这里不动,就不会掉入深水中,顾慕他总会来寻她的,可她等啊等,等了许久,天色越发暗了,如一张张大网朝她压过来,于是,她在心里鼓足了劲,她决定起身,自己去划船。
她不能只在这处等着,她要划船离开,上岸。
又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气后,她提起裙据正往船桨处走,却发觉脚下有些湿,不知何时,她的鞋子已经湿透了,船舱内进了水,她急忙去找寻漏水的地方,一处、两处、五处……
太多地方漏水了。
她扯去船边的月白轻纱堵住一个又一个进水口,可如今是夏日,船上的一应布置都是轻薄的纱料,根本挡不住湖水涌进船舱内,她只能看着湖底的水越来越急促的进入船舱,也发觉了船只在一点一点的往下沉。
容温神色间染了薄怒,愠恼的对着黑乎乎的四周喊:“顾观南,你出来——顾观南——”四周仍旧只有她声音的回响,容温知道他一定就在这附近,开始骂他:“顾观南,你个混账东西——谁让你这么做了,我就算梦魇油尽灯枯,也不愿意这样——”
她骂着,气的跺脚,顾慕根本就不理会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容温只好改了语气:“你知道午时你与我说去游船时,我为何会同意吗?我不是没有过怀疑,我在心里怕了许久,可还是同意了,因为我相信你——”说到这里,她嗓音有些哽咽:“你不是对我说,让我相信你吗,我信你了,你为何要这样?”
容温又大喊了声他的名字:“你被云烛唤走时,我也动了疑心,可我依旧信你,因着你和净思在船上,这几个时辰的游船我虽是心里害怕,可我却能自控,顾观南,你出来——”
容温喊的嗓子都要哑了,空旷的月儿湖上也仅有她一人,船舱里的水越来越深,船只马上就要沉下去,容温慌乱间在香案上看到了一张绢纸,上面是顾慕的字迹:境由心转。
容温在心里骂了一句‘转什么,混蛋。’她无奈闭了闭眼,倔着性子在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冷冷道:“是我不该信你,我自己的错,我活该。”
随后,她一咬牙,随着湖水的溅起,‘嘭’的一声落入了深水中。
湖水微凉,并不刺骨,容温自幼经历的事比别的少女要多,心志更为坚毅,她在脑中想着王婆子与后来教她游水的嬷嬷教给她的那些动作,一边压抑着内心的恐惧一边费力朝着湖边游去。
起初,她如今会游水这件事给了她力量,可没过一盏茶的功夫,这个力量便被湖水冲散,会游水又如何,她再是会游水,依旧会怕,年幼时落入深水中的记忆如同生了芽一般在她心间蔓延,丝丝缕缕的去缠她,她在内心告诉自己,水底没那么可怕,顾慕带她瞧过的,水底有盛开的睡莲,有奇特的怪石,也有贝壳和水母,她不能怕。
这些美好的记忆只在刚冒进心里时起了点作用,随后便如同虚无,再也拯救不了她的恐惧,年幼时的记忆逐渐占据上风,水底的黑影,水底缠住她脚的怪物,夜夜梦魇中溺水的窒息感全部袭来。
她勉强游了三丈远,内心的恐惧让她四肢开始无力,眼眸所见之处,尽是黑色的团影,繁茂枝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似是蔓延而来的水怪发出的嘶吼声,要缠住她的脚,缠住她的腰,还要缠住她的手臂,甚至是缠住她的脖颈,不停响起的雀鸟啼鸣成了水底凶兽的咆哮。
容温觉得她没了半点力气,她也想游到岸边的,可顾慕太高看她了,她根本没有那个心性和能力走出来。
她停止了游动,眼眸中逐渐露出绝望,就如这些日子以来的每个深夜里,一个又一个让她窒息的梦境,在梦中,她溺水了无数次,那种感觉很真实,直到后来,她都习惯了,梦境中再有窒息的感觉时,她都知道是梦,她会醒来的,待醒来后,就不会再喘不上来气了。
所以,此刻也是梦吗?
或许是吧,只要窒息到了一定的点,她就会从梦境中醒过来,然后,一切可怕的东西都会消失,容温这样想着,眼眸逐渐阖上,身体一点一点沉入了深深的湖底。
就在她觉得她就要死了时,轻飘飘的身子似是被什么托起,她不敢抬眸去看,怕是让她害怕的‘怪物’,可那怪物不止将她托起,还一点一点带着她走,直到她好似能呼吸了,可她在湖底无法呼吸太久,只有浅浅的意识,并无力气醒来。
意识朦胧间,她只听到了有人在唤她:“表妹——表妹——”容温在心里浅笑了下,是三表哥的声音,他,从德州回来了?容温意识到是顾硕在抱着她时,意识逐渐消散,沉沉的昏了过去。
敞阔湖面,只余下一片平静。
——
容温回了恒远侯府,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气色才有所好转,顾硕将她带回恒远侯府时,老夫人吓的直接路都走不成了,叶一和花一从三藏苑赶回来时,花一直接都哭了。
那会儿她家姑娘一张脸惨白,与将死之人无异。
只叶一年长些,强忍着泪意侍奉她家姑娘,直到第二日容温醒过来时,叶一提着的一颗心才松下来,这会儿,正端着药非要喂容温,容温对她晃了晃脑袋:“药本就苦,还非要一勺一勺的喂,给我来个痛快。”
叶一被她的话说笑,将手中药碗递给容温:“姑娘想自个用便自个用吧,待用了药,给姑娘吃颗糖。”叶一看着容温,眉眼间虽笑着,眼眶里却噙满了泪。
待接过容温用完的药碗后,叶一抱了抱她家姑娘:“奴婢真以为日后就只剩我和花一两个人了,日后,姑娘去哪奴婢就跟着去哪,就算是陛下说不让跟着,奴婢也不听。”
容温抿唇笑了笑,宽叶一的心。
自她醒过来后,昨日和今日净音院里就没断过人,叶一告诉她,她昏迷不醒时,二舅母一直在净音院里照顾她,大舅母也来了,就连祖母也被常嬷嬷搀扶着来看她了。
这两天,屋内热热闹闹的,若不是太医说她这会儿不能用太多吃食,各院给她送来的补品都要硬塞进她嘴里了,今儿一早太医又来给她搭过脉,当时她不止昏迷,还发了高热,这会儿已然好的差不多了。
容温又在床上躺了有两日,顾硕忙完公务就会来净音院里看她,如今德州的事已忙完,他已去与陛下复了命,又回到兵部任职,这几日都很是清闲。
他怀里抱了两个油纸袋,一个里面装着的是干桂圆,给容温养心补脾的,另一个里面装了鹿肉脯,给容温没事时嚼在口中用来打发时间的,叶一接过顾硕递来的吃食,容温这会儿下了床在屋内闲走,对他唤了声:“三表哥。”
顾硕眉目清朗,问她:“表妹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他将容温打量了一圈,笑道:“气色是好多了。”当时他将容温抱回来时,她的脸色惨白,跟这会儿相比,分别太大。
容温对他浅浅笑了下:“没有不舒服,就是整日里在榻上躺着,身上有些酸疼,走走就好了。”她说完,问顾硕:“三表哥德州的公务处理完了?”
顾硕颔首:“处理完了,日后就在上京城里了。”
容温没问他,那日他为何会出现在月儿湖中,只与他随意闲聊,顾硕在她这里待了近一个时辰,就要离开时,容温才想起了件事,有些难为情的说着:“三表哥,你送我的沉香木手镯被我给弄丢了,对不起——”
顾硕闻言目光先是落在她莹白手腕处,此时容温的手腕间并未佩戴任何饰品,顾硕宽慰的对她笑了下:“没关系,待我写信去德州,让他日后若再得了上好的沉香木,给我送来上京便是。”
容温抿唇笑了下,既提起了沉香木手镯,自是也记得那支明玉雕丝金玲步摇,她让叶一给取来,然后递在顾硕手中,垂眸道:“听闻三表哥已与护国公家的三姑娘定了亲,这支步摇还给三表哥。”
她此话一出,顾硕神色间明显的着急了,顾硕本是不知她递给他的是什么,闻言又下意识的塞回容温手中,语气略显急切:“没有,我没有与人定亲。”顾硕只说了这么两句,他本是想着容温落了水,需要修养一段时日,才会有意不提这些事的,既然容温先跟他提起了,他认真道:“议亲之事确实有,不过,我已与祖母和母亲商量过,议亲之事暂且不提了。”
他先是求了母亲,二夫人又去老夫人那里求了许久,与护国公府的这门亲事如今才算是不再提,不过,祖母只说从后再议,也并未将话与护国公府说绝。
顾硕缓和了些许情绪,沉声道:“表妹知道我的心意,我不会娶别人的,”他拉住容温的手,眉头微蹙:“我知道表妹自幼吃了很多苦,虽然这次落水,表妹没有说什么,可我知道,你当时很害怕,”顾硕语无伦次的说着,有些紧张的将容温的手攥紧:“表妹放心,日后有我照顾你,母亲说了,日后,她会把表妹当亲女儿对待的。”
顾硕说了很多,容温只一直垂眸,这几日来她没什么情绪,提起落水也没什么波动,每天就用药休息,不去想太多,而顾硕突然与她说了这些,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她心坎里,关于在母亲殿中的记忆,关于落水时的慌乱,所有一切都涌上来。
她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垂着眼眸,把眼眶憋得红红的,顾硕感觉到了,有些无措的不知该做些什么,最后小心翼翼的将容温揽进了他怀中,一颗心‘砰砰’直跳,先是慌乱,随后看着容温只是很乖的靠在他胸膛前,顾硕的一颗心又变得欣喜。
他的手由搭在容温肩头,逐渐将她抱得紧了些,感觉到容温在他怀中小声啜泣,他抬手轻抚了下她的青丝,今儿不是个晴日,日光很弱,屋门前的这处相拥身影显得静谧而沉重,叶一站在不远处瞧了眼,随后去了别处。
姑娘落水已有五六日了,一直未与谁说起过,也不曾见她有任何的情绪,叶一本还一直纳闷,姑娘这次有些不太正常,可这会儿,她才明白,姑娘只是没有找到可以让她放松心神去言说的人罢了,如今三公子如此宽慰姑娘,姑娘闷在心里的情绪也就都哭出来了。
是件好事。
三公子也是个不错的郎君。
——
容温与顾硕定了情,通了心意。
这日一早在老夫人的静安堂里请过安后,二夫人一边扯着容温的手一边对老夫人道:“母亲,这两个孩子两情相悦,也都年纪不小了,儿媳恳求母亲,给他们定下亲事,择吉日完婚。”
云氏说的开心,眉目间皆是笑意,老夫人看向容温,只道:“如今是八月,若说好日子,最近的便是重阳,不过重阳成婚太赶了,回头我给选个日子,放在冬至前后也可。”
她说完,问容温:“你觉得呢?”
容温轻声道:“听祖母的。”
一群人在老夫人的静安堂里待了许久,最后等所有人都走了,老夫人将容温留下,让她靠在她膝上,满头银发的老人轻抚着容温的青丝,只感慨道:“不过是去别苑待了月余,怎得跟换了个人似的?”
老夫人叹了声气,她从前总能在容温身上看到一些故人的影子,可自从她这回落水回了侯府,她再也瞧不真切了,这孩子身上生来就有的傲气与执拗劲似乎都不见了。
她不知道容温去皇家别苑见过苏盈,只知落水之事,便将容温这会儿看似温软其实沉闷的性子都归结到落水之事上:“再好好养上一段时日,得把心情养好了。”
容温在老夫人膝上磨蹭了下,轻声道:“我心情不好吗?”她笑了笑:“我挺开心的。”
老夫人瘪了瘪嘴,不以为然,一个开心的人,眉眼间怎会尽是看淡一切后的无奈,她才多大个孩子,正是少女明媚肆意的年纪,怎就一副看透世事的出世之态?
老夫人忆起故人,对容温就更为心疼,她总以为她当年为她选了最合适的路,没成想却是错了,她道:“跟祖母说说,不是不愿嫁进侯府,怎又愿意嫁给言松了?”
容温对老夫人撒娇,扯住老夫人的手,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今儿可以在祖母院中住吗?”她想了想:“祖母每日夜间都要礼佛,我正好陪着祖母一起。”
佛家常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无论善恶,皆有前缘,有些人生来六亲不旺,有些人又生来与父母结了恶缘,诸多业障,总要去清,她心中有怨,亦有恨,也该常跪佛前清心消念,求得一个余生安稳。
她如此言说,老夫人却不放过她,与她道:“你才不过十七的年纪,以后的路还长,你的亲事之所以让你自己选,也不催你,是祖母觉得,总要寻一个自己喜欢的,”她望着远处灿白的云笑了下:“喜欢的和能给你一个家待你好的,不一定非得是两个人,也可以是一个人。”
“阿梵样貌生的好,又有祖母给你做靠山,有的是时间挑选如意郎君。”
容温还是对着老夫人撒娇:“祖母,您老人家怎么总是提这件事,我是真的想好了,要嫁给三表哥的,”她顿了顿:“不会后悔。”
她如此作态,老夫人只好故作生气:“那你开心些,祖母就不说了,”老夫人让她坐直身子,满是褶皱的手在她眉间轻抚:“瞧瞧,这眉就没舒展开过。”
容温就扬着小脸,让老夫人给她抚眉,她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老夫人安抚她:“此次落水之事,我已责怪过你二表哥了,哪有他那么做兄长的,”老夫人轻哼了声:“你是没见,我将他骂了好大一通,还让他不准进你的净音院,就连侯府都不让他回。”
这是自那日游船后,容温头一回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起顾慕,她总是有种恍惚的感觉,似乎那个人在这十来日里突然消失了,可他,却又每日都在。
如今,听祖母提起,她轻轻‘哦’了声,又趴在老夫人膝上轻轻蹭了几下,阖上眼眸与老夫人随意说着一些琐碎事,微风拂面,一切都是那般静谧。
——
老夫人没让容温在她的静安堂里过夜,年纪轻轻的少女怎可如她一般,与青灯古佛作伴,用过晚膳后,她就将容温‘赶’回她的院中去了。
容温回净音院的路上碰上了大夫人林亭与顾书瑶,容温在净音院修养的这几日,林亭也常去看她,容温看得出来,大舅妈也是真的心疼她,她见礼道:“大舅母。”
林亭语气有些淡漠的‘嗯’了声,与前几日对容温的态度天壤之别,容温如今的心思比之从前更为敏感,尤其是她对苏盈的最后一点期冀都消失后,谁对她淡漠不喜,她好似都能理解。
有时候说理解又不太对,是,习惯。
苏盈失踪的那些年,她尚且可以留些希望欺骗自己,而皇家别苑那夜后,她就再没希望了,欺骗的理由都没有,她就是这么的不受人喜欢,就连生养自己的母亲都可以厌恶自己到那种地步,同样都是她的孩子,她可以那么不喜欢她。
所以,谁对她不喜欢,谁来伤害她,好似都成了一件看似不可思议其实很正常的事,她可以接受,可以习惯,甚至可以试着去理解。
或许,她真的很不讨喜,费再多的力气都无用,既然如此,她也就放下,淡然接受一切伤害与厌恶,林亭淡淡‘嗯’了声后,容温也没再理她,转身就要回净音院去。
倒是顾书瑶没有跟着她母亲走,而是小跑过来追她。
顾书瑶平日里一向灵动,脸上也总挂着笑意,这会儿神色间并不愉悦,拉住容温的手腕跟着她往净音院走去,边走边道:“表妹别在意,我母亲刚从我哥哥府中回来,心里不悦,才会那般语气。”
今儿,林亭带着顾书瑶要去顾慕的中书令府上,顾书瑶本是不愿去,被林亭硬是给喊上的,一路上对她母亲嘀嘀咕咕的:“母亲去见哥哥就去,为何非要拉上我?”她气愤愤的:“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他,烦死他了。”
林亭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让你跟着你就去,哪那么多的话。”
顾书瑶就是不满,就是话多:“我都不认他这个哥哥了,为何要去看他?”顾书瑶哼了声:“他再是权势滔天,日后我嫁去夫家,也绝不让我夫君倚仗他。”
顾书瑶在马车里,小嘴叭叭的说个没完,几乎将她哥哥‘骂’了一路,待到了中书令府上,一向见到顾慕就乖乖见礼喊哥哥的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冲着他冷哼了声。
净思上来跟她说话,她直接瞪了净思一眼。
还装腔作势的看似跟如蝶闲话,其实是学会了指桑骂槐:“我长这么大,就没见喜欢一个人,要这样对人家的,也不知是吃醉了酒还是忙公务忙的脑子晕乎了,这不是将人家姑娘往外推吗?”
“如今好了,人家要嫁人了,娶不到夫人能怪谁?”顾书瑶就在顾慕和林亭身后嘀咕,是个人都知道她在说谁,见前面走着的人不理会她,她就继续说:“哼,这上天总是公平的,有些人看似在朝堂运筹帷幄搅弄风雨,其实呢,连个喜欢的姑娘都留不住。”
顾慕与林亭越是不理她,她气焰就越是强:“还是等着喝人家的喜酒,到时候听人家以弟妹的身份唤他一声兄长,然后再等人家日后有了孩子,喊他一声二伯罢。”
顾书瑶嘟囔了一路,才算是心里出了点气,她刚知道她哥哥的作为时,气的更狠,这会儿说话还算是留了情面的,没准,日后人家的孩子知道他这样对人家母亲,二伯都不愿意喊他呢。
不过,后来她又有些心疼哥哥了,可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了。
她陪着容温走至净音院门前,对容温道:“表妹可是还在生我哥哥的气?”她说完,见容温不语,又道:“我今儿跟母亲去他府上,已经替表妹骂过他了,”她笑了笑:“表妹就别生气了,哥哥他,他其实也是根据太医院的人寻到的古籍,按着法子想让表妹的梦魇彻底消除。”
顾书瑶是不想为她哥哥说话的,可她在心中琢磨,这也是事实不是,事实为何不能说,所以,她就说了:“不过,他这么做就是不对的,该骂。”
容温抿唇看着她,顾书瑶的脾性她如今还是了解的,她最怕的就是她哥哥,想来是骂了,不过是委婉骂的,容温对她轻笑:“我知道了,表姐早些回去歇着吧。”
顾书瑶也对她笑了笑,就回了她自个院中。
容温回到屋内,沐浴过后坐在妆奁前刚攥干了青丝,婉儿就进来道:“表姑娘,二公子又来了,今儿——见吗?”
第49章
拉扯中……(二更)
容温未回头, 目光依旧落在铜镜上,嗓音平静道:“不见。”自从她回到净音院后,顾慕每日夜间都会来见她,但她从未见过, 从一开始的让叶一去让他走, 到后来她也懒得去说, 只当院中无人, 该看书看书,该歇下歇下,总归次日一早醒来时, 人就不在院中了。
容温倒是不在意,只叶一每日心里有些犯愁,自从她家姑娘落水回来后, 二公子每日夜间都来,她本以为矜贵如二公子,第一日姑娘不见, 二公子第二日是不会再来的, 可第二日二公子又来了,叶一便总想着, 明日便不会来了, 可明日复明日, 每夜到了时辰二公子就出现了。
容温攥干了发后,就上了榻躺下, 叶一给她落下床帐后走至院中, 看着昏暗夜色中二公子长身玉立的站在那里, 她自是不敢去他跟前去劝,便给一旁的净思打了个招呼。
净思与她去了后罩房处, 叶一叹了声,语气略沉:“你去劝劝你家公子,别再整日里来了,我家姑娘的脾性大,这会儿心里八成还跟二公子呕着气呢,过段时日再来。”
叶一半劝半推脱的说着,净思比她更愁的叹了声:“叶一姐姐别说了,就算是我家公子不来,我也要劝着他来,”净思止不住的叹气:“表姑娘现在定是恨死我了,我和公子都要来。”
叶一‘哎呀’了声,这还不如不劝呢,她又道:“你家公子身份贵重,公务又繁忙,这夜间整日的不歇着,若是累病了,可不还得让人怨在我家姑娘头上。”
叶一今儿自是见到了大夫人对容温态度的淡漠,这二公子人中龙凤,该是矜贵独绝别人去奉承着的独一份,可偏偏夜夜守在院中,姑娘不理他,还再来,叶一也是既无奈又有些看不明白,又对净思道:“我家姑娘已与三公子定了情,明儿老夫人就要给选定婚期,日后,二公子是姑娘的兄长,须得避嫌。”
净思也不知怎地,听到这句话,他先绷不住了,眼眶一热,差点没落下泪来,对着叶一点了下头,转身就走了,只剩叶一更加犯愁不解的站了会儿。
待她回到屋内时,见小几旁的烛火被人给点亮,她正要走上前去挑开床帐,却听容温的声音在妆奁处响起:“叶一,我在这儿,帮我把头发挽起来吧。”
叶一轻‘诶’了声,问她:“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啊?”她看着容温已经穿好的衣裙,如今又要把披散在肩的青丝给挽起,虽猜测到了些,还是问出了口。
容温很随意的回她:“他夜夜守在院中,我去见他。”
叶一将青丝给她挽起,容温身上穿着的是件素色襦裙,面上未施粉黛,气色还不错,因着已在榻上躺了有一会儿,神色间颇显慵懒,她抬步走出去时,叶一递在了她手中一只精致的古檀木盒。
今儿无月,云团子一簇又一簇将月光遮挡,院中烛火还算亮堂,足够容温看清楚眼前的人,实际上她只抬眸看了他一眼,就垂下了眼睫,直至走至古槐树下,才低声唤了他一句:“二表哥。”
顾慕眸光深邃,一直在看着她,如今已是八月底,夜风微凉,他的嗓音略显低沉:“身子可好些了?”
容温对他颔首:“好了。”他整日里都来净音院,就连每日给她搭脉的太医都是他在太医院亲自挑选的,又怎会不知她的身子如何,她虽是落水未能靠自己游出来,魇症却是逐渐有所好转了。
顾慕观着她清淡的眉眼,那里似乎有抚不去的悲伤,好在未施粉黛的一张脸在烛火下气色还不错,数十日未见,倒像是隔了数十年,未等他主动开口说起那日游船的事,容温已是将手中的古檀木盒子递在他面前,嗓音清淡:“这里面,是二表哥送给我的金豆子和小狐狸,还有那串沉香木手镯,二表哥都拿回去吧。”
从前不知他心意时,她尚可收下他作为表兄送给她的礼物,如今既知晓了,还是要都还给他。
她递了出去,顾慕没接。
他薄润的唇微动,与她开口:“阿梵,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她的魇症反复严重,他以为他带她去月儿湖底看水底下的景致,消除了她的恐惧,又教会了她游水,她已然能从水中游上岸,彻底克服,不再有梦魇之症,可他,错了。
他话落,容温神色间并未有太多的波澜,她现在已然如老夫人所说,性子看似温软实则是沉闷,好似什么都提不起来她的兴致,容温又将手中的古檀木盒往他面前递了递:“二表哥的道歉我收下了,不过,我已与三表哥定情,待祖母定下了吉日,便会成婚,这些东西二表哥还是收回吧。”
她今夜愿意出来见他,也是因此,既然她已决定要嫁给三表哥了,也该与他说清楚,容温见顾慕依旧不接,随手放在了一旁的石桌处,又垂眸道:“二表哥回府上吧,你公务繁忙,整夜待在我这里,怕是身体受不住。”
顾慕眉心紧蹙,与她道:“阿梵,你该懂我的用意,这也不该成为我们之间就此陌生的缘由。”他语气很沉,气息却有些不稳。
容温抬眸看着他。
他的用意?
她是懂,从最初的诓她去山坡上摘蓝莓果酿酒,让她去湖边陪他垂钓,将月儿湖底命人布置的格外好看,都是为了让她克服对深水的恐惧,让她的梦魇可以消除,她若不懂,怎会一连几日同他去呢。
他又与陛下休假带她去温泉庄,教她游水,她也懂,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所以,她开始信任他,甚至生出了依赖他的心思,她躺在皇家别苑母亲宫殿里的木板上时,浑身提不起一点气力,想的也是,他会来找她,抱她走。
是啊,是他去母亲的殿中将她抱走的,所以,她更为信任他,她以为他会一直这样待她,就算他说去游船,她心里害怕,也有过怀疑,可还是选择信他。
她那夜在月儿湖的船上,说过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他在船上时,她一点都不怕,可他呢,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让她对他的信任与依赖全都像是一个笑话。
她又孤苦无依了。
如今,她的魇症逐渐好了,可她就是不想见他,一次次的信任,又一次次的失望,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除夕夜他递给她压岁钱,对她说,平江王世子的事不必忧心,亦或是上元节满城灯火时的那盏狐狸宫灯。
城外庄子上他帮她与傅瞻讲条件,他抱着来癸水走不成路的她,又在无名山中给她的脚腕上药,抱着她下山,她开始信他,可结果呢,在她因顾谭的事无措时,拉着他的手想让他陪她去见祖母,他脚下步子不动,甚至让人把她看在了净音院。
那时,她就不再信他了。
可他,又教她骑射,送她精心打造的弓箭,为了给她交代让顾谭死在大理寺狱中,给她讲解佛经,费尽心思要治好她的梦魇,可,她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湖中,不想落入深水中,她那么绝望伤心的喊着他的名字,他都不曾出现。
失望,又是失望,沉入湖底的那一刻,她才彻底恍悟,谁都不会是她的依靠,她从年少时起,在这世间,便只有她自己了,谁都可以抛弃她,就算是上一刻还在船中给她抚琴说故事的人也一样。
没有偏爱,也没有坚定的被选择,如今,她只想平静的过好自己的日子。
以后,她再也不会信他了。
容温神色依旧平淡,不喜不悲与他道:“我的梦魇已好,自是知二表哥的用意,”她顿了顿:“二表哥还是二表哥,何来陌生,夜色深了,回去罢。”
顾慕眉间清冷,闭了闭眼,嗓音依旧很沉:“阿梵,别跟我说这些客套话,你心中有委屈,有怨,都可以跟我讨回来。”
夜风微动,头顶古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声响,容温抿了抿唇,心思流转,许是夜色太过深沉,她的情绪也很脆弱,自落水后的这些日子,她整个人都沉沉的,如今顾慕站在她面前,她的情绪不觉间越来越盛,一点,一点,全都压在她心上。
她垂下眼睫,语气淡漠道:“不听客套话,是想听我骂你吗?”她又咬了唇,依旧不去看他:“我近来夜间常翻佛经,还想留些口德呢,你说讨回来,算了罢。”
顾慕听着她的话,神色间略显舒展,顺着她的话问:“为何算了?”
容温被他问的有了小情绪,随口道:“还能为何,我又不是计较记仇的人。”
若论记仇,容温绝对是当之无愧,可这会儿她说她又不是记仇的人,顾慕也不说她,只上前一步垂眸看着她:“不算记仇,只是我想听,听你骂我。”
他嗓音平和,似是带着些循循善诱,引着她一点一点将对他的情绪都宣泄出来,可偏偏他的嗓音又让人心中踏实,想去不受他的‘蛊惑’却无用,容温抬眸与他相视,随后侧首看向不远处夜色中摇曳的牡丹花,她沉下心,不顺着他的话走:“二表哥别把心思再放我身上了,我所求的不多,只是想找个可以坚定选择我的人,如今,我找到了,也希望二表哥能——”
顾慕打断她:“容温,”他眉心微蹙,将那日在温泉庄没有说出口的话宣之于口:“我是想娶你为妻。”
容温下意识咬了下唇,心间说不出的堵闷,抑制不住的嗓音就哽咽了,她也不想这样,可她控制不住:“可我不嫁给你,你一次又一次让我失望,大舅母也不喜欢我,我不希望日后我的家是压抑委屈的,大舅舅又养外室,总之,我与二表哥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她说了这么多,却始终没提她自己,心思缜密如他,顾慕问她:“容温,最重要的一点你没说,你对我是什么心思?”他话落,容温更不会去看他,目光由一瓣牡丹花处转至另一片,睫羽微颤,她唇瓣动了又动,想说什么,却总觉得说出口不合适。
她在心中思忖着话语,默了这一会儿,顾慕已俯身将她抱在怀中。
从容温踏出屋门的那一刻,他就有将她抱在怀中的冲动,只是,他一直在克制,在隐忍,此刻他将容温抱在怀中,容温有些猝不及防,想要从他怀中起开,却不得动弹。
夜风一直在吹,容温觉得有些不对,从前顾慕抱过她,他的身上总是温热的,而此刻,他的身上有些凉,思及此,她虽想问上一句,却始终没让自己开口,只回答他适才的问题:“我对二表哥没什么心思,日后我与三表哥成婚了,二表哥就是我们的兄长。”
她话落,感觉到抱着她的人指节微紧,嗓音在她耳边愈加冷沉:“容温,谁同意你嫁给他了,我不允许,就算是祖母定亲也不行。”他话说的重,容温在他怀中动了动,愠恼道:“难不成还要以权谋私?”她顿了顿:“二表哥该知晓礼仪,我如今是三表哥的未婚妻子,兄与弟妻,合该避嫌,你不能这样抱着我。”
容温说完,却发觉她被顾慕抱的更紧了。
他俯身将下颌抵在她肩上,深沉的话语一字一句都落在容温耳边:“容温,我一直不觉得我是一个被欲望所控的人,从在梅林初见你,你的狐裘滑落,若是别的女子定会让我心生厌恶,可对于你,彼时,心中却只有我未挪开眼看你,是否冒犯,以及心中生出梅林冬雪,那一刻,你自是很冷的心思。”
他未提及那本手札,他本是在知道那是本女子的手札后,就放去了一旁,不再翻看,可当他知道是她的手札后,又曾不顾礼节不止一次的去翻开过,去了解她:“我克制过,去寿安寺清心也是真,我不愿被男女之情所牵扯,可我依旧未能免俗,我本以为你身世可怜,我不过是多照顾你,可追根究底,自梅林那夜,我已然开始克制对你的不同,也开始念你。”
容温听的皱了眉,眸光虚空的看着远处,直至一阵风将她吹得回了神:“别说了——”可顾慕的话依旧响在她耳边:“容温,只有我可以护住你。”
这是顾慕第二次与她说‘护住’这二字,第一回她听到时,只以为他想让她找一个能待她好的夫君,而这次再听,她却听出了不同,问他:“我只需过好自己的日子,何须让谁护住我?”
顾慕自不会与她说她的身世,只道:“世道看似太平,可弱肉强食,想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又谈何容易,足够的权势与地位也该是你选择里的一部分。”
容温不以为然:“不是,我不在意权势地位,甚至家世都可以不在意,我要的只是一个温暖的家。”她想,这就是一直以来她和顾慕的不同罢,他能给她的,却不是她想要的。
顾慕还未再开口,只等院外传来一道略带薄怒的嗓音:“二哥。”顾硕不知何时已站在院门前,看着他的二哥抱着他的未婚妻子,他皱紧了眉,忍住上前的冲动。
顾慕侧首朝着顾硕扫了一眼,虽是将容温给松开却又握住了她的手,对容温道:“既然只是定情,还未定亲,阿梵,你要嫁给谁?”
容温抬眸看了他一眼,几乎未有思虑,将手从他手中抽开,而顾慕亦未再攥紧她,容温几乎是小跑着走至顾硕跟前,主动拉住了顾硕的手,先是唤了声三表哥,随后才将目光又看向顾慕:“我已与祖母说过,待明日定下吉日,会嫁给三表哥。”
院内静默了片刻。
顾慕眸光暗沉,立于身侧尚且留有她余温的指节握紧,手背之上青筋尽显,他惯来能掩饰情绪,几乎无人能看懂他的心思与喜怒,此时,周身冷沉之气尽显,如坠冰窟。
容温是什么性子他了解,越是拿有些话压制她,她越会与他犟,朝堂亦或此时,都该一步到位,顾慕不欲多说,嗓音冷沉:“若你的选择会害了他,让他就算身为世家子弟仕途也诸多不顺,还要嫁给他吗?”
这已然是威胁。
容温自是听得懂,而顾慕会不会这样做,也只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在她心里有了答案。
他会。
她见过宣州城外杀人冷漠的他,也见过他让云烛在皇宫中就结束了两朝老臣安国公的性命,他表面看起来有多温润明朗,内心就有多阴狠晦暗,她唇瓣翕动,不知如何回他的话。
顾硕已将容温拦在身后,语气坚定的对顾慕道:“二哥无论怎么做,我都会娶表妹。”
顾慕嘲弄的笑了下,深深的看了容温一眼,抬步就要离开净音院,在即将离开时,容温突然唤住他:“二表哥,你别伤害他,我不值得你这样对自己的兄弟,三表哥他自入朝以来,做的一直都——”
顾慕冷呵,用容温从未见过的目光看着她:“容温,值不值得用不着你来告诉我,你若真不愿连累别人,知道该怎么做。”
他说完,离开了净音院。
刚过垂花门,还未转过游廊,他咳了一声又一声,净思急忙跟上来,担忧道:“公子,夜色深了,咱今儿要不就在侯府住下,你的身子——”
顾慕嗓音依旧很沉:“回府上。”
净思只好跟在后面不语了,老夫人对他家公子发了话,不让公子回府,这些日子他都是跟着公子夜间从后门偷偷进来的,谁敢想,有朝一日,公子回侯府,竟然得是偷偷的。
那日,三公子从德州回来,也不知怎得知道了公子和表姑娘在月儿湖游船,他就赶去了,本来有云烛在,三公子是不能到湖中的,可三公子想来是听到了表姑娘的喊声,从月儿湖的另一边直接游了过去。
净思记得清楚,当时表姑娘在船上无助的喊着公子的名字,也,喊了他的,当时他和公子还有吴院使待在隐蔽处,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忍住回应表姑娘喊声的冲动,到最后船只下沉,他实在没忍住,问公子:“要不,别这样做了,表姑娘的声音都是颤的。”
净思想到这里,冒出了个他家公子如今被人冷待也是该的念头,当时他家公子怎么回他来着:“她可以的,再等等。”他当时都想骂公子了,可他看到了一向神色平和的公子眼眸中尽是忧虑,垂于两侧的指节早已攥紧。
后来,是公子先没忍住的,他跳下了水,去救表姑娘,可终是比三公子晚了一步,三公子把表姑娘带上岸,将表姑娘喝进去的水挤压出来,待吴院使给看过后,带着表姑娘回了侯府,那夜,他家公子一直待在净音院外。
其实,他家公子也怕水。
公子最为敬重的人是已不在人世的老侯爷,公子虽不是侯府出生的第一位嫡孙,可自打公子出生,老侯爷就喜欢的不行,那会儿侯爷走的也是武将的路,不常在府中,公子的书法棋艺,包括琴艺,都是老侯爷亲手教授的。
公子三岁时,老侯爷就当着侯府所有人的面放言,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公子日后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朝局上有超越顾家列祖列宗的政绩。
老侯爷扶持当今陛下登基,朝中局面稳固之后,老侯爷的身子骨也越发虚弱,时常想起先帝在世时,他们是至交好友,先帝临终前更是将遗诏交给了老侯爷,而老侯爷自感对不住先帝。
忆起从前年少时,常与先帝在湖中比赛游水,他便时常让公子陪着他去湖中,直到有一日,老侯爷又带着公子去湖中游水,还给公子说,若是公子能赢了他,便将他一直佩戴在身上的那块鹤纹白玉送给公子。
公子那会尚年少,对于一直敬重有加的人许给的赏赐,自是势在必得,在游水时,他很快就超过了老侯爷,年少时的心思质朴,怕他祖父会诓他从水底憋气超过他,就头也不回的游水。
直到,他发觉不对,回身去看时,许久不见祖父的身影,他便又发了疯一般的游回来,在水底托起了已昏过去的祖父,少年一边奋力厮喊一边拖着祖父往湖边游。
这些,都是净思听大夫人说的,大夫人还与他说,老侯爷那会儿身子骨本就不好,游水时突然胸闷,才会坠入湖底,太医说老侯爷已经不行时,他家公子将太医给打了一顿,最后跪在太医面前求他救救他的祖父。
公子将自己关起来数十日,不吃不喝,直至昏迷过去。
净思虽不知道公子当时是如何想的,想来,那会的公子定是悔恨,为何他要答应与祖父比赛游水,他又为何那般好胜,不回头去看,若他再早发现一些,或许祖父还有得救。
也是自那以后,公子是不游水的,为着表姑娘的魇症才开始又游水,那夜在月儿湖,公子直接跳进水中去捞表姑娘,被三公子早了一步不说,公子自个也不大好,他在净音院里一直待到太医说表姑娘人已无碍才离开。
夜间,公子就也发了高热,这些日子不但不顾忌身体,还夜夜在表姑娘的院中站到天亮,这病可不得越来越重。
尤其是,刚才还受了刺激。
回到空无院,顾慕坐在书案前直到子时,一改往日,他坐在书案前并未处理公务,而是目光直直的望着窗外,净思将药给他端过来:“公子,吴院使吩咐的,不能再不喝了。”
净思知道,公子从前一直认为他怕水,却可以用意志克服,所以,没有几个人知道公子是怕水的,就连大夫人都只知公子自从那次后像变了个人,不知道怕水,而经过此次后,公子应是更能理解表姑娘内心对深水的恐惧。
所以,就算表姑娘的梦魇之症已逐渐好转,公子还是去道歉,净思想到这里,叹了又叹,直到看着他家公子将面前药碗里的汁水给喝下,才颓丧的出了书房。
已至深夜,云烛也不知从哪里给他拿来了只烤鸡,平日里见了烤鸡两眼放光的人这会只看着烤鸡叹了声气:“拿远些,我不吃,没有胃口。”
他说完,当真不吃,也不再看一眼,就向着屋内走,云烛问他:“真不吃?你去做什么。”
净思:“收拾包袱,和公子一起遁入空门。”
——
老夫人择定的吉日是两月后的冬月初九日,让容温和顾硕成亲,日子定下来后,容温心里却有些不踏实,昨夜顾慕说的那些话一直在耳中回荡。
她怕他,真的对顾硕做什么。
也是不想因着自己,而让顾硕本可以将官路走的顺风顺水,却变成了处处受阻,容温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找祖母‘告状’,她明里暗里的将这话说与老夫人听,老夫人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饭都多,如何能不懂呢?
她只对容温道:“阿梵就放心准备出嫁,有祖母在呢。”
有了老夫人这句话,容温心里踏实多了,顾慕他再是要用手段,有祖母在,他终归是不敢的,再说了,等她与顾硕成了亲,时日久了,顾慕自不会再对她有什么心思,他是个心有天下的人,不会只把心思放在她身上,他与顾硕终究都是顾家的人,他不会很过分的。
容温一颗心定了,便一门心思准备出嫁的事,她的梦魇越来越轻了,这日,吴院使又来给她搭脉,与她道:“容姑娘再用上几日药,这就能好了。”
吴院使从她这里离开的时候有些匆忙,容温瞧了出来,吴院使一个宫中太医院的正三品院使,整日里跑来给她搭脉,容温与他也是相熟了,问他:“吴大人这般着急,是要去何处?”
吴院使边挎起医药箱边道:“去顾中书府上,”说到这里,吴院使叹了声:“容姑娘若有时间,该去劝一劝顾中书,他不听医嘱,这病如何能好?”
吴院使有些无奈,对容温颔首:“我先走了,陛下今儿一早给我下了令,说顾中书若是再以身体不适为由不上早朝就要罢我的官,我得去他府上了。”
容温下意识上前拉住吴院使的衣袖,问道:“他怎么了?”
吴院使有些讶异,反问容温:“容姑娘不知道?”他顿了顿:“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起了热,不用药又日夜忙碌,估摸着——”吴院使思忖着字眼:“与容姑娘一样,有了魇症。”
吴院使说完,就急匆匆的走了,只留容温在院中站了会儿。
他,也有魇症了?
容温觉得有些可笑。
——
翌日,顾慕去上了早朝,与往常一样,神色平和,与朝臣商议朝政,下了早朝后,他刚走出宫门,还未上马车,听闻不远处有人在谈笑,其中一人道:“安兄,听闻荟萃楼新出了几道菜,一起去尝尝?”
安川行回他:“不了,我要去趟恒远侯府。”
他说着就要上马车,那人听闻他要去恒远侯府,心生好奇,问他:“安兄果然深得顾侍郎的看重,都被邀去侯府做客了。”他话落,安川行笑了下:“徐兄说笑,是三公子要成亲,我去送份薄礼。”
安川行话说到这里,眼角余光看到了那抹身着绯红官服的中书令大人,顾慕就站在马车前,神色淡漠的看着他,安川行一时被看的轻咳了声,与另一个人一同上前见礼道:“顾中书。”
安川行早猜到了顾慕对容温的心思,他刚知道容温要嫁给顾硕,而不是嫁给他时,也惊讶了许久,索性侯府中的事他也不敢过问,总之,容温无论嫁给哪个都是好归宿。
可这会儿,他有些不知如何做是好,很明显,眼前这位大人虽是神色平和,却对他有着不满,安川行给顾慕见礼后,又对身旁的人道:“徐兄说的是什么菜,我也想去尝尝。”
那人不解:“安兄不是要去侯府给三公子送贺礼吗?”
安川行:……
“不送了,不送了。”
顾慕看了他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只净思对着安川行无奈的摇了摇头。
——
陆辰的过敏症好了,苏盈才刚宽了心,不再整日里郁郁不欢,顾慕就与仁昌帝言陆辰已经六岁,他的书法却是一点都不长进,要把陆辰接去他府上教习他书法。
苏盈心中着了急,求到仁昌帝那里,说陆辰尚年幼,离了她不行,仁昌帝却不认同她的话,还是让顾慕将陆辰给带走了。
苏盈在心中思忖,顾慕将陆辰带走,还与仁昌帝说,男子自幼就该培养心性与毅力,让陆辰与她至少一月不能见面。
顾慕,这是故意的。
故意不让她和辰儿见面。
她因着这事,本是很心累,可仁昌帝与她说,关于那日皇后与太子的作为,虽后来无人再提,却也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而皇家别苑也不是不透风的墙。
仁昌帝与她道:“此事早晚会传到老夫人耳中,她将你养大,终是有教养之恩,你合该去侯府见一见她老人家。”老侯爷对仁昌帝有扶持之恩,他一直对老侯爷尊称老师,对于老夫人也是极为敬重。
苏盈闻言,默了许久,还是对着仁昌帝颔首:“臣妾知道了。”
第50章
拉扯中……
九月初二日傍晚, 云霞的红光已逐渐散去,天色暗了下来,恒远侯府正门前一辆奢华锦缎马车停住,在宫人的搀扶下, 苏盈一袭清雅娴淡绣玉兰花锦裙下了马车, 在恒远侯府门前驻足许久。
她神色还算平和的望着这座她曾生活了数十年的‘家’, 是啊, 她曾经是把这里当作家的,可她回到上京城已有七年,却是再未踏进这里一步。
见景伤情, 再是冷心冷性的一个人,看着年少时生活过数十年的地方,心中也难免会伤怀, 她停留片刻,抬步踏进了恒远侯府。
她特意挑了傍晚时分来,就是不想被人瞧见, 这会儿恒远侯府道路两旁的烛火刚被燃上, 并不亮堂,从侯府正门走至老夫人的静安堂要两刻钟的时间, 侯府这些年虽然有些变化却并不大, 苏盈循着从前的记忆, 找了一条略显隐蔽的小道绕去了静安堂。
老夫人早在午时就收到了宫里的传信,说是贵妃娘娘要来, 她又怎会不知是谁呢?
当年她抛下容温从扬州回了上京, 七年了, 却未踏入侯府一步,可见她是有多恨她这个母亲。
老夫人是在她院中的佛堂里见的苏盈, 她满头霜发,倚在软椅上,闭眸盘着手中的佛珠,屋内很安静,只有檀香袅袅,苏盈抬手摘下一直用于遮面的面纱,跪在老夫人跟前,垂眸道:“母亲。”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盘动,并未睁开眼眸,也未言语。
苏盈沉默了会儿,脸色有些难看,又开口道:“是女儿不孝,回到上京城多年却未来见过母亲,母亲莫气,女儿给您赔罪。”
片刻后,老夫人睁开眼眸看着她,倒是没有开口责骂或是训斥,只轻声道:“早在十八年前,你离开上京城时,你我的母女情分就不在了,你回上京后不来看我,我不怪你。”
老夫人话语很轻的说着,苏盈只低垂着眼眸,随后,老夫人清了清嗓子,神色间已然带了情绪:“你无论如何怨我,当年逼你那样做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你会对我存有怨恨的准备,可你,不该那般待阿梵。”
老夫人声音沉了许多:“当年,你带着她嫁去扬州容家,我每年都会给你去信,给你们送去很多上京里的物件,让你带着阿梵常回侯府,可你却是一次都不曾回来,我给你的去信,也是一封不回。”
说到这里,苏盈放于身前的指节微动,如今,她已不再是当年借居在侯府的孤女,那时的她害怕母亲,不敢违背她的意愿,可如今的她,有了倚仗,回到上京七年,不入侯府,已然是没了情分,自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她回着老夫人的话:“母亲是常给我去信,可信件中不过是开头问上我一句,多是在问询容温的生活起居,我那时不懂,我在母亲身边待了数十年,如何就比不上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了?”
她淡笑:“我带着她回了上京又如何,母亲想见的也只是她罢了。”
老夫人呵笑了声,略显浑浊的眼眸瞪了苏盈一眼,依旧可见当年的气势,她斥责道:“我且问你,你自年幼时,我把你养在我身边,可曾苛待过你?我的女儿有的哪样少了你的?我教你读书习字,自认你在我身边的那十年,我问心无愧,可你,你是怎么对待阿梵的?”
老夫人冷呵,嗓音凌厉,气势压的苏盈不敢再言语:“别以为我人在上京城就什么都不知道,我就不信那一封封告诫你的书信你没有收到?既然当初你应下了带着她嫁去扬州,就该好生抚养她长大,何至于如此啊!”
“容家我是了解的,容肃山也是个不错的男子,你本该嫁去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却偏偏走成了如今这般,”老夫人叹气:“你今日也不该来见我,从你七年前把阿梵抛下独自离开时,就该知道,当年我嘱咐你的事你未做到,没有脸面来见我。”
老夫人话说的沉而狠,一句又一句打在苏盈脸上,当年,她也是如同今日这般跪在老夫人面前立的誓,一定会把容温好生抚养长大,可她,也是个人,也有自己想要嫁的人,想过的日子,为何她的一生要被别人拿捏,要为了别人的孩子去活。
她被容温捆着,捆了整整十年,她不想再忍了,她已经被她毁了十年,不能被她毁了一生,容温年幼时,她动过很多心思,她曾在深夜中,双手掐住她的脖颈,险些将她掐死。
也曾在她生病发高热时,故意不给她用药,想让她因病而死,可她命太硬了,她就是非要折磨她一生,直到七年前的清明节前几日,容肃山喝醉了酒,强要了她。
她再也忍不了,放下一切顾虑,什么都不再能困住她,她将容温骂了一通,说她怎么不去死,然后,她就走了,彻底的离开了,离开容家,也离开所有对于她的束缚。
苏盈依旧不敢直视老夫人,只垂眸道:“母亲嘱咐的事是我没有做好,日后,女儿会常在母亲膝下尽孝,以偿还对母亲的亏欠。”
老夫人无奈的笑:“你亏欠的不是我,走吧。”她又闭上了眼:“贵妃娘娘身娇体贵,恒远侯府的门怕是会脏了你的脚,阿梵日后有侯府护着,你与她不再有任何母女情分。”
老夫人说完,常嬷嬷上前对苏盈道:“娘娘请回吧。”
——
苏盈被请出了静安堂,她今儿来恒远侯府,虽也知道老夫人不会对她有好言语,可这会儿她来了一趟,心中终是憋闷的慌,走在出恒远侯府的路上,她问一旁带她出府的侍女:“容姑娘住在哪处?”
侍女抬手给她指了指:“容姑娘住在净音院,与老夫人的静安堂相隔不远。”
苏盈停住脚下步子:“带我去净音院吧,我有些话想要对容姑娘说。”她说完,侍女有些犹豫,她并不认得面前的人是谁,只是要带她出侯府,她想了想:“我先去与老夫人说一声。”
苏盈在心中呵笑,母亲真是把容温当心肝肉一样疼着,她随口应下:“你去吧。”
待侍女走远,苏盈独自一人去了净音院。
这会儿,夜色已全暗下,容温刚从净室沐浴过后走出来,婉儿走进屋内与她道:“表姑娘,外面有位遮戴面纱的女子说要见您,奴婢问她是谁,她只说,您会见她的。”
容温闻言,脚下步子顿住,朝着窗外望了眼,她似是嘲弄的笑了声:“与她说,我与她之间没什么可说的,我不想见她。”容温话说的坚决,一旁的叶一也是没料到,待婉儿又出了屋子,叶一温声道:“姑娘当真是不愿见?”
容温走至床榻处坐下,随口应了声:“已无丝毫情分,见一个彼此怨恨的人,有何意义。”她说完,就要上床榻,婉儿又走了进来,神色微凝,低声道:“表姑娘,她说,她来见您,事关——您的身世。”
容温让婉儿把苏盈请了进来,屏退所有人,屋内只有她们二人,容温眉目淡漠的唤了声‘贵妃娘娘’,苏盈摘去脸上面纱,将容温打量了一番,开口先问的却是:“本宫倒是没想到,你不嫁给观南,反倒是嫁给了顾硕。”
她似乎是很不理解,不理解容温为何放着手握重权的侯府嫡子,世人眼中矜贵独绝的二公子不嫁,反倒嫁给顾硕这个走武将仕途的二房嫡次子,她也不理解,以老夫人对容温的疼爱,自是希望容温能嫁给有能力将她护住的观南,又怎会同意这门亲事。
况且,老夫人表面看似一碗水端平,实际里,她的心眼最偏,她与老侯爷自观南出生,就格外的疼他,而且,在皇家寺庙时,她就看出来了,观南对她动了心思。
苏盈实在是想不明白,最后,也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就是,容温不愿。
这孩子虽自年幼时,就学会了对她百般讨好,可她又怎会瞧不出,她骨子里的倔强与傲气,与她生母昭阳郡主太过相似,无论她是何种姿态,都能让站在她面前的人自惭形秽,如同九天之上遥不可及的月儿。
她不慕权势,当年她带去容家的嫁妆也都留给了她,更是不用贪富贵,她不愿的事,自也是无人能勉强的。
苏盈想到这里,又仔细将容温看了一遍,带着复杂的情绪与容温道:“为何这样看着我?”她想到了昭阳郡主,虽然容温自回到侯府后,身上的骄傲与执拗都所剩无几,可苏盈依旧在她的眼眸中看到了这些,她心里没来由的生了怒:“容温,我不欠你的。”
容温不理会她的这些话,只问她:“贵妃娘娘要跟我说什么,若只是问我一些这样的问题,我累了,要歇着了。”
苏盈其实有些不适应容温突然这么淡漠丝毫未有畏惧的对她,她也不再说这些,直言道:“你不必恨我,我本就不是你的母亲,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你刚出生时在上京城里待过吗?”
容温自然记得,只是她一直不明白,父亲说母亲自嫁给他后从未回过上京,她又怎会去过上京呢?容温对她‘嗯’了声,秀眉紧蹙,不知苏盈要与她说些什么。
苏盈继续道:“你不是容家的人,你的父亲姓温,你刚出生没多久,温家遭逢大难,你的生母就死了,当时你尚在襁褓之中,为了救下你,老夫人逼着我带你嫁去扬州,远离上京城。”
“我本是有心上人,已然与他定了情,却被老夫人生生拆散,”苏盈呵笑:“你不在意权势,当年的我也一样对权势没什么知觉,可当老夫人拿权势对我相逼时,我才知道,权势是多么的重要。”
苏盈诉说起了自己的伤心事,看着容温用质疑的目光看着她,她苦笑:“怎么,你不相信?”苏盈长叹了声:“你若不信我说的,自是可以去问疼爱你的祖母,我何须骗你。”
容温身体有些僵硬的站在那里,垂于身侧的指节被她不觉间攥紧,默了片刻,她问苏盈:“我的母亲是谁?”她问出口后,才发现在她心底依旧是不愿相信苏盈的话。
她对苏盈的执念太深了。
这么多年,对于一个母亲的执念,让她不愿信她的母亲另有其人,可偏偏,她的理智告诉她,苏盈说的是真的。
苏盈用极为淡漠的嗓音回她:“你年幼时,我便送给你过一个桂花珠串,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当年谁人提起桂花香,都像是在说起她,你的生母是昭阳郡主。”
容温紧蹙着眉,无奈的闭上了眼。
昭阳郡主——
那个明媚肆意却在十八岁就死在大狱中的女子,安川行说,她因刚生了女儿,身体本就虚弱,才会病死狱中——
是她的母亲?
虽然她不愿意相信,可温热的泪水却顺着眼角不停的落下。
她记得苏盈送给她的桂花珠串,当时她常戴在脖颈间,可那一年,她将捡拾到的桂花瓣拿去给她,被她丢出来后,她就再也没戴过了,甚至还让人去给丢了。
如今,若是她在扬州的院落没有人动过,她的桂花珠串应是还孤零零的躺在箱笼的最底处,她因着苏盈不喜桂花而厌恶了那么久的物件,却是母亲留给她的?
容温又看向苏盈,嗓音湿润的问她:“为何来跟我说这些?”
苏盈看着她漆黑的眸子,沉声道:“这么多年了,也该都说出来,”她自嘲:“我憋在心里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说了出来,也算是解脱了。”
既是老夫人不让她再踏进侯府,她与容温的母女情分也不再,为何不能说呢?
容温眸光直直的看着苏盈,她确实在苏盈的神色间看到了解脱,甚至是看到了苏盈隐忍的泪,她苦笑:“原来,我名字里有温,是因我是温家人。”她曾问过父亲,为何给她取名容温,父亲告诉她,女子三温,温婉、温雅、温和,所以给她取‘温’字为名。
苏盈眼皮微动,一时没有言语,片刻后却是道:“或许,你也不该姓温,你的父亲应是平江王才对。”
她话落,容温秀眉拧在一处看着她,眼眸中尽是震惊,不等她回过神来,院中已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老夫人在常嬷嬷的搀扶下走进屋内,已满头霜发的老人此刻脚下步子生风,怒瞪了一眼苏盈,嗓音凌厉:“我适才如何与你说的,你与阿梵母亲情缘已尽。”
老夫人看了眼容温,已然从她的神色中明白了一切,上前‘啪’的一掌打在苏盈脸上,没等苏盈回过神来,又是一掌,苏盈被打的落了泪,老夫人骂道:“滚回你的皇宫去。”
苏盈离开了,容温却如同被抽了魂一般站在那里,直到老夫人拉住她的手唤了她一声:“阿梵。”容温才泪眼朦胧的看着老夫人,嗓音湿润,忍不住啜泣道:“祖母,她——”她抬手指着窗外苏盈离开的背影:“她,她说我父亲是平江王——”那个因为他的儿子死在她手中,而命人来杀她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她的父亲。
老夫人扶住就要摇摇欲坠的容温,与她一同卧倒在地板上,抬手给容温抹着泪,安抚她:“怎么会呢,你父亲是温家嫡长子温睿,他温文尔雅,在翰林院任职,人人称道,与你母亲更是自幼青梅竹马,他是你父亲。”
容温止不住的啜泣,泪水沾满脸颊,如同抓住希冀般的看着老夫人:“可她,她为什么要那样说?祖母,我是谁啊,我到底是谁啊,祖母——”
她泣不成声,老夫人将她抱在怀中,直至半个时辰后,容温才缓过了些心神,听老夫人将这些在她脑中乱糟糟的事情都给她讲了一遍,直至深夜,老夫人才离开了净音院。
容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躺在床榻上的,她好累啊。
她本以为前些日子在皇家别苑她已经足够累了,那一日,她将她对苏盈所有的期望与对母亲的执念都抛下,躺在木板上一宿未眠,她以为她都想明白了,日后,她只会恨她。
她甚至在心里想了无数遍如何去报复她,可为什么,现在却告诉她,她根本不是她的母亲,为了救她,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被祖母逼着嫁给不喜欢的人,还远离了上京城。
那些本该是对一个生下她却对她不管不问的母亲的恨,如今却无法全然转移到她的身上,她所相信的,畏惧的,充满仇恨的一切,这所有一切,都是假的。
她在虚假中活了这么多年,像是无根的浮萍,不能去用‘温’姓,不能去认祖归宗,不知父母亲是何人,她还有什么呢,她在内心仅剩的那点坚持与信念,也都全然不在了。
在扬州时,祖母与她说,你若想好好待在容家,就要学会听话懂事,年幼的她根本不懂话里的含义,从前,她也总觉得祖母待她虽不刻薄却不亲,父亲待她也是,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如何能不在心中怨恨他们呢?
可如今,她怨恨的一切,却因着她的存在,都在迫不得已的生活,她一个人,打乱了那么多人本该平静的日子,是不是就该如同苏盈说的,她为什么不去死呢。
容家老爷曾在顾家老侯爷手下任职,欠下老侯爷诸多恩情,回到扬州祖籍后,每年都会写信到侯府问候,祖母就将主意打在了容家身上,让苏盈带着她嫁过去。
父亲是在她十三岁那年才娶的续妻,那个时候,祖母已经去世了,所以,祖母直到去世前,也未看到父亲有他自己的孩子,那个时候她不懂为何邻里街坊家,都是好多兄弟姐妹,他们家却只有她一个。
苏盈不喜父亲,他们甚至都不同屋而眠,无论是苏盈,亦或是容家,他们都因着她这样一个人失去了太多。
而她却在心里,不止一次的恨他们。
多可笑啊。
祖母与她说,不必自责,这一切的罪孽都由她来担,她养了苏盈数十年,逼她嫁去扬州是还养育之恩,容家受恩于侯府,这也是他们该做的,谁也不会想到,苏盈嫁过去十年,都未曾再给容家诞下子嗣。
可她又怎会不自责呢。
没有人可以为她担罪孽的。
过了子时,月上中天,叶一掀开床帐想瞧一眼她家姑娘,许是感觉到了她的动作,姑娘闭上了眼,叶一将被角给她掖了掖,却是感觉到了湿润,叶一轻叹,只道:“姑娘的魇症才刚好,不可忧思过重,早些歇着吧。”
她放下床帐,又去外间守着了,其实,早在皇家寺庙时,贵妃娘娘将她唤过去,问的不过也都是一些当初她从容家离开后的事情,一句都未提起姑娘。
她轻叹,好在姑娘的魇症已经好了,不然,再经历这样的事,怕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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