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来的是颂月。
今年二等丫鬟们的冬衣是一件雪青色长棉袍,圆领窄袖,上下相连,防风又保暖,只是跟小厮的外袍款式差不离,戴上毡帽,远远的是男是女谁都分不清。
颂月进来,脱了帽子,露出一头柔顺黑亮的头发,她个子纤细高挑,松垮垮的袍子罩在身上,腰间隐隐有两道弧线。
晴秋诧异,这棉袄……似乎被改过了腰身?
颂月见了礼,姨娘见她面颊红润,不见病态,又问了她家里如何,一来一回说了总有十来句话,听出她嗓音清亮,并非沉疴在身之兆,不觉心里也略放下些。
不大一会儿,鸿哥儿也进来了,他刚在书房和父亲说话,忽巴拉听说姨娘叫他,满脸都写着茫然。
张姨娘笑道:“你坐好,我问你,你那屋子空置大半年,有什么想头没有?”
鸿哥儿顿了顿,什么想头?
他道:“我瞧着家具摆设都干干净净的,铺盖也洗晒过了,我没什么想头,平日怎样往后照旧就行。”
谁问你这个?张姨娘睨了他一眼,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我是问你,缺不缺人服侍?你今年也有十四岁了,不说别人,就是清哥儿像你这么大时,房里也有三两个丫头,你呢?”
原来是说这个,鸿哥儿往椅背上歪了歪,翘起脚,唇边噙着一丝笑意,颇有些让人牙痒的淘气:“喔,原来姨娘是这个盘算,那您预备把哪个丫头赏我?是红昭姐姐,还是绿袖姐姐?儿子说一句实心话,要红昭不要绿袖,她脾气拧,我可降不住!”
别人还没怎样,绿袖听见这话先不乐意了,跺了跺脚,佯怒道:“姨奶奶您评评理,我怎么脾气拧了?”
张姨娘拍拍绿袖的手,笑着说我知道,然后眼睛重重往鸿哥儿那只翘起来的腿上瞄了一眼。
穆敏鸿当即放下腿,板正坐好,收起嬉笑脸皮,恭敬回道:“姨娘为儿子操心,两个姐姐都是姨娘身边一刻不离的机要之人,儿子哪里舍得夺姨娘心头好。儿子真真的有一句实心话,丫头我一个都不要,我跟喜莲揍伴就挺好!”
闻言,书染与红玉对视一眼,不知是舒心还是泄气,都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红玉在旁笑道:“鸿哥儿,不是我说你,你本就对饮食起居这等外物不上心,再加上杜喜莲猴似的一个小子,你们俩凑做一堆,日子能过出什么花儿来?”
书染叹气:“也罢了,这两年就先这么着,那便还让颂月白天去你那里当值,关照关照你。”
穆敏鸿心说偏就是家里规矩多,在外头磨穿铁鞋,睡毡帐,煮雪吃窝窝的时候多的是,哪还讲究什么饮食起居?
不过面上仍旧笑意吟吟,应了个是,不违姨娘的令。
他歪着脑袋打量站在地上的颂月,带着一股叫人牙痒痒的淘气,“嚯,小半年没见,颂月抽条啦,长这么高,快,转过来我瞅瞅!”
颂月哪里敢动,见上首的张姨娘面色平常,才扭了扭头,瞧了他一眼——那一眼里藏不住的是羞怯与欣喜,倏地,又低下头去。
就是有点黑了,就是这一眼看完,穆敏鸿心里腹诽一句。
不过他再怎么混不吝,也知道这话不能当着这么多姑娘的面说出口,心说等回头再臊白她去!
母子又闲话两句,张姨娘才放鸿哥儿回去。
……
晴秋侍立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口地看完了这一出暗潮涌动的好戏,不过她年纪小,到底领略不出多少意味,只是觉得他们三房这位大少爷有点不识好歹,房里多几个丫鬟伺候不好嚒,换做是她,可是太情愿有人伺候了。
*
发完了主子们的月钱,照例该轮到给下人们开支。
领了三年月钱,这还是头一回经历给自己发饷呢!此刻的晴秋,一腔心思全系在张姨娘张红玉两人身上,没半点闲工夫琢磨大少爷。
果然,自他出去不多时,管家曲嬷嬷便捧着一摞账册进了东厢,张姨娘另挪到花厅见她,并把红昭绿袖都打发出去,关进门扉,让她二人在外头守着,谁来也不叫进。
不过,作为姨娘跟班的跟班,晴秋却是有这个份儿进来伺候的,职分也不重,张红玉拿着曲嬷嬷带回来的一本花名册,同她一起核对。
也是看过了名册,晴秋才知道,原来管家姨奶奶不仅要管着阖府上下百十来口仆从的月钱,还管着爷们在外头的那班长随脚夫,柜上各商号掌柜跑堂等,拉拉杂杂总有三百多人口的开支。
这么些人,虽然月钱是额定开支的,但自然有告缺的,有生病吃酒从账上赊钱的,亦有家里出热孝要府上给予赙赠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都要一笔一笔厘清,且遇上有不合规矩的地方,管家姨奶奶还要行使蠲免开恩之权。[注1]
这边厢晴秋和张红玉两人对完花名册,那边厢张姨娘也拿出自己的一本账册,又拿起算盘,霹雳吧啦地对着曲嬷嬷带过来的账本盘起帐来。
这还是晴秋头一会见张姨娘打算盘,竟不用眼睛看,一手执着账簿,一手拨拉算盘珠儿,口里还要和曲嬷嬷说话,瞧曲嬷嬷那神色,姨娘手下竟是并未出错过的。
一旁的晴秋不觉看得呆了,平日里一惯只看见姨娘要么在厢房里莳花弄草,或者去老太太跟前应卯,好些管家的事儿都托付给张红玉,没想到竟也真真是个盘账高手。
怎么练的?
……
总费了约有半个时辰,才算盘完账目,张姨娘从袖中拿出一卷楮纸模样的纸卷交给管家嬷嬷。
晴秋眼睛不敢乱瞟,猜测这大约就是会子钱,果然,曲嬷嬷已经在一张一张点数了。
张姨娘揉着手腕儿笑道:“嬷嬷数完,就拿到柜上换成散钱,赶紧给大家开支下去才是。”
“这是自然,老奴省得。”曲嬷嬷将一叠会子钱数好掖进袖中,在姨娘账本上签了个押,才忙忙地去了。
忙过这一遭,张姨娘脸上显出疲色来,径自回暖房歇晌午觉。院子里静静的,不一会儿喧嚣热闹起来,这是曲嬷嬷并几个下头的老妈子一齐儿来给小丫鬟们开支来了!
……
“这是晴秋姑娘的,恭喜姑娘升发到咱们院里,按府上规矩涨二百文钱。”
红纸包着铜板,沉甸甸地递到晴秋手上。
晴秋心上咚的一跳,大冬月的时节,竟叫她周身一暖——五百文,足足五百文,要是再省一省,每月能比早前多攒出一个月的存项呢!
沉甸甸的钱袋子压在晴秋手上,亦压在她心头,让她体味到了一种强烈的踏实感。
不过也忒沉了些,这五百文崇元通宝加起来几乎有三斤重,她总不能日夜提着这三斤铜疙瘩打支应跑腿罢?
看了一眼西厢房,晴秋默默做了个决定。
*
张红玉正在屋里哄容姐儿睡午觉,见晴秋探头探脑,忙叫她进屋里来,并笑道:“这一天事多得很,都忘记关照你了,你爹爹来探望你,他怎样,身体还康健?”
“托主子们和师傅的洪福,他老人家很康健,还说我娘也能下地了,我做了两双棉鞋托爹带回家里去。”
“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张红玉笑道,瞧着晴秋的模样该是有长话要说,便指着地上一张梅花形的圆杌让晴秋坐了,又从案上倒了两杯茶。
晴秋站起来想要动手,张红玉却笑道:“没外人,不讲究那些,你老实坐着。说罢,忽巴拉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这小丫头来燕双飞这些时日,她都是看在眼里的,为人勤快本分,并不是那等奉承凑趣之辈,所以一定是有事。
晴秋把一直提着的布袋子放到桌上,咚的一声响,在张红玉怔楞的目光下,解开来,露出里头一堆光澄澄的散钱,和一只洗得发白的棉布荷包。
“师傅,我是想托您帮忙,这些都是我攒的月钱,身上带着不方便,劳烦您帮我存着。”
存月钱?张红玉看着钱袋子,心上没有来的一窝,不禁笑道:“有多少年没人让我给她存钱了——以前,你的月钱也是刘嬷嬷替你存着的?”
“嗯,下人房人多手杂,大伙儿的月钱都在刘嬷嬷那里存着,不过也有人自己托人换了银子戴在身上。”
“这是你们的实情,也罢了,既然你信得过我,我便承了这份嘱托,替你存下这份家当,要支要取都随你,保证我不动它就是了。”张红玉也是从小丫头堆里做过来的,知道攒月钱这个情况远比她说的复杂,遂应承道。
她拨拉拨拉散钱,过过眼睛便知道起码有五六百枚,又拿起荷包,打开来看,里头是一把碎银角子,粗粗掂量,估摸着不下五两,便回屋里拿了戥子过来,称了称重——竟有七两之多!
“你小孩家家的,倒是会攒。”张红玉看了晴秋一眼,赞叹道。
“嗯,刘嬷嬷告诉我说,攒钱就和过日子一样,都是一点一点儿的,什么‘涓涓溪流汇成海,纤尘堆聚始成山’,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晴秋憨憨地说到。
“她说的不错,”张红玉称过了银子,又数了数她带过来的散钱,总计七百五十三文,问道:“这些也全都要存放起来嚒,不留一点花用?”
“呃,要留的。”晴秋忙在心里算账,要还给焕春一百钱,还要买笔墨纸砚……
张红玉见她眉毛拧成麻花,不觉失笑,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匣子,捡了一张纸卷出来,递过来道:“铜板给我,你拿它存着去,只管贴身放着,千万记得别下水洗坏了!”
晴秋拿起这张纸钞来,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行在会子库,大壹贯文省……”
——这是会子钱!
“师傅,我还从没见过会子钱呢!”
晴秋捧着那张会子钱,十分诧异,这么个纸片片,竟能抵过一贯五六斤重、实打实的铜板了?
“你才几岁,府门都没出过几回,你没见过的的钱多着呢,”张红玉第二次清点了一遍晴秋带过来的银钱,又拿出一张纸,一边写,一边唠家常似的说道:“外头德州通行铁钱,那一贯铁钱才沉呢,据说有十二三斤重,就是因为太不方便,他们才捣鼓出来的会子钱,一开始大家谁都没见过,这不几十年过去了,会子钱都大变样好几回了。外头还有些州省,是使当十钱的,以一当十,那个也便利,不过咱们连州没有……”[注2]
“喔!”此前从没有人跟晴秋说这些,在宅门里久了,又没经过什么事,也没读过几本书,听张红玉絮絮叨叨说这些,她很高兴。
张红玉笑睇她一眼,指着那会子钱道:“如今一贯会子钱差不多也就能兑出一贯省陌钱,正好和你的铜板相抵,多的算为师赏你的零花。”她一边说,一边将写好的纸签递过来。
晴秋接过一看,见上头具呈存钱事由,并且写了落款,还画了签押。不免有些拘谨,羞窘道:“师傅,你写这个干什么?咱们一院儿里住着,难道我还怕您跑了不成?”
“此言差矣,”张红玉让晴秋收好那张纸签,才拿过手边茶杯慢慢啜饮,同晴秋慢慢说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傅,那么今儿师傅就教你一件事——天底下虽然钱的花样多,但钱终归是钱,凡是钱的事儿,必当口说无凭,一定要签字画押为证的。这,才是正经道理。”
晴秋将这话往心里过了一遍,忙郑重点头:“我记下了,师傅!”
因张红玉端了茶,晴秋很识趣,拿着凭证就要走,却听她又道:“你过来。”
欸?
张红玉放下茶杯,冲着眼前这个懵哒哒的小丫头勾勾手,狡黠笑道:“为师还有一个‘钱’上头的学问,你要不要听听?”
“要听,是什么?”
“存本运息,你这几两碎银子虽然是小钱,不过要是拿到寺庙里放长生钱,一年也有二分五厘的利息,要不要放?”
“我——”晴秋眨巴眨巴眼睛,终于是摇摇头:“师傅,我都教您绕晕了……您只管帮我妥帖放着罢,我三节两寿孝敬您。”
“也罢也罢,瞧你这胆子。”张红玉挥挥手,不逗她了。
*
从西厢里出来,晴秋回到她自己的下处耳房。
腊梅正在炕上小憩,支摘窗开了半扇,有风嗖嗖透进来。
晴秋轻手轻脚关了窗户,腊梅没睡实,听见动静便睁开眼睛。
“顶着风睡,不怕着邪。”晴秋笑道。
腊梅揉揉眼睛坐起来,“也不知怎的,忽儿睡着了,本来绣花来着。”遂爬起来收拾了针线笸箩。
见她笸箩里放着一块邺州绢的料子,晴秋想到自己的那块绢布,也翻身上炕,忙忙地从铺盖卷底下找出来。
就听腊梅在身后问:“颂月呢,你看见她了?刚绿袖来叫她,说姨奶奶找。”
晴秋漫应一声:“嗯,是找她。”
腊梅饶有兴致凑过来,怼怼她肩头:“嗳,什么事儿啊,你说说,我不告诉人。”
“能有什么事儿,就还是她伺候鸿哥儿的事呗,一应都照旧。”
“哈,那小妮子,可有的美了!”腊梅天外飞仙一般的来了一句。
晴秋不知道她在开心些什么,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
看看晴秋波澜不起的脸,腊梅一阵丧气:“罢了罢了,没趣得很,等夜里我自己盘问她!”
晴秋找出自己的这块邺州绢来,总也有五尺见方,是妃色的料子,织着连枝与萱草的暗纹,抹上去细软滑腻,比她摸过的那匹大红遍地金缎子还软乎些。
见她拿起这块绢布,腊梅又兴头头问:“这料子你预备做什么呀?我打算做一件小衣穿,就绣金鱼戏莲,你呢?”
晴秋比量比量,说道:“我打算做手绢。”
“这么大一块布,做手帕子有什么意思?”
“我要做的多呢!”晴秋笑笑道。
紫燕一条,焕春一条,她自己一条,嗯,看尺码,还能裁出一条,算了,自个儿受累,两条罢。
做定打算,晴秋换下新袄,穿上旧棉袄,拿上布料荷包,径直出了门。
“你去哪儿?”腊梅似乎是闲得实在无事,特特打开窗户,跟她搭讪。
“我跟红玉姐姐说一声,上外院逛逛去。”
“喔……欸,那你穿新衣裳逛去啊!”
晴秋摇摇头,笑着把那扇窗户阖上,“好姐姐,别聒噪了,快安生眯一会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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