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这一切都在向竹阕乙昭示着一点。
明王弗玉除却烛风明王的身份, 还有其他身份,这个身份类似于大巫这个身份……
而竹阕乙不会忘记,谢长思其实也懂这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日谢长思要祭天, 祭天前的准备其实都是谢长思筹谋的。
谢长思与弗玉的联系, 或许通过这一点可以查清楚了。
“哥,我想通了。”繁芜的手拽住竹阕乙的衣袖, “为什么弗玉突然不对谢长思动手了,为什么他如今这么安静的蛰伏,你说他是不是知道谢长思的身体不好……”
他知道谢长思身体不好无法长命,与其对谢长思动手,他还不如等谢长思病死?
繁芜呐呐地问:“是这样吧……哥。”
竹阕乙未看她,默然颔首。
她的手松开他的衣袖,怔怔地在院中踱步, 唇角扯出一个笑容:“嗐,我也不是觉得难过, 我是觉得好讽刺哦……”
谢长思他也许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但她过往遇到的所有手握兵权的人里, 只这一个是真的有为百姓想过的。
与高旭颜那些人相比, 谢长思经历过流离失所,他感受过民之饥、生之苦,虽然他也曾是贵族,但他的年少是从底层走上来的……这才是她看好的储君人选。
她从来不在乎什么主人,什么烛风明王。
她想要的大魏帝王从来都只有谢长思。
“你去忙你的吧,我不用你在院子陪我了。”繁芜说着往厢房走去。
她仍记得在那个梦里,顾流觞二十九年的人生里, 慕容氏雄踞一方很久很久,直到顾流觞二十九岁那年慕容氏依然是西边最为强劲的霸主, 谢长思此行不会太顺利,至多夺回玉州郡后班师回朝。
一切也如繁芜所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个月时间,谢长思夺回玉州郡后立刻撤兵。
他不恋战有他不恋战的理由。
但他不趁胜追击,立刻惹来谏官不满,对他口诛笔伐。
繁芜知道,无论谢长思恋战也好不恋战也好,谏官都会有各种理由写各种弹劾他的奏折。
说他放任慕容氏坐大也好,甚至还传出了,小皇子的死和他有关,丽妃其实是他的细作等等传言。
在种种不利他的传言之下,二月时突然传出谢长思要纳妃的消息。
起初繁芜怎么也没有想明白,郑芸贵为世家贵女,为何甘愿为侧妃,以她的出身她是可以有很多选择的。
其后几日,她想明白了,陈王的婚事连陈王自己都做不了主,郑芸又如何做得了主。
是谢启赐的婚,谢启圣旨上写的是侧妃便只能是侧妃。
谢长思迎娶郑芸那日未曾让人去接繁芜。
繁芜实在不懂,他搬去陈王府那日宴请不让人去请她,他纳妃之日宴请群臣还是不让人去请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此,后来在渊及殿见到谢长思时,她仍然怒气未消,对着他阴沉着一张脸,甚至看见他就想绕道。
谢长思却是叫住她,他知道她在气什么,只是没想过她真的会生气这么久……
他叹了一口气:“阿芜,你以后就明白了,你对大哥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人,大哥将你摆在什么样的位置。”
……阿芜,你等很久以后才会发现大哥是真的拿你当亲妹子一样的,如今连竹阕乙这个结义兄弟,我都没有想过给他留下什么。
繁芜惊诧的抬起头看向他,却见他一张脸唇是紫色的,眼底有些青黑,比之那年初见他时不知憔悴了多少。
那年他意气风发,飞扬眉目,俊美无双。
可现在,他似疾病缠身,疼痛难医。
这时,她看着他眼里蓄满了泪。
“阿芜可不是为我哭吧……”他笑了,“这样我可要得意了。”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繁芜的眼泪止不住了。
他叹气,回首看了一眼四下:“阿芜,有一句话我要当面告知阿芜,在大哥心里,你比你哥,更重要一些。”
他说完了,看到她惊惶又懵懂的神情,他得意的龇牙。
“……”繁芜皱眉之间,他已经负手向十步开外等候他的布山走去。
等走远了,布山才疑惑道:“主子是哄阿芜姑娘的,还是真话啊?”
“我对她和阕乙几时说过谎话?”他淡笑道,似乎生病以后他的脾气变得格外的好。
布山了然点头,他知道这个,只是他不懂为何主子说阿芜比竹大人更重要一些。
“那为何主子要那样说?”
“阕乙理性在表,感性在里,用情至深者容易为情感左右,而阿芜实则正好相反。他二人性情其实……极其互补。”
谢长思停了停,看向布山,再道:“从那女子一切行径来看,她内心并不向着明王,也从未将我的事透露给明王。”
“可她也未曾将明王的事透露给殿下。”
谢长思却是笑道:“如此便是最好的,她虽然有时故意表现的小家子气,其实是有大义之人。只是年岁尚轻些,再等几年她可比谁都能耐。”
布山仔细想了想,恍然明白了什么,他抬眼看向谢长思,原来主子想好的退路……是阿芜姑娘。
这一年冬月郑芸为谢长思诞下长子。
郑芸本就身体极差,因为生产几乎去了大半条命,后来日日靠进补维持性命。
谢长思看了一眼摇篮里的婴孩,又看向躺在榻上的郑芸,他伸手虚抚她的脸颊,淡声问道:“我那日对你说,你的身体不宜生产,你我之间最好不留子嗣,可你执意要生,如今后悔吗?”
郑芸摇头,眼神亦如往昔的固执。从第一眼见到他,便只想嫁与他一人,不顾父亲兄长反对。
在看到圣旨的那一刻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
谢长思一声叹息,双眸微红,眼里似有泪花:“你受苦了,这个孩子我活着一日,便多照顾他一日,我若死了,也会为他安排好以后的路。”
说话间,他对布山道:“将我写好的奏折给皇上送过去。”
布山抬眼看了一眼郑芸,点点头。那份奏折陈王在郑芸怀孕的时候就已经写好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
如今皇孙已顺利诞下,正是好时机。
次日,谢启的圣旨下达,郑芸成了陈王妃。
只可惜红颜薄命,陈王妃没能熬过这一年的寒冬,在除夕的钟声临近时与世长辞。
繁芜以为这一次谢长思会给她递来请帖的,可是谢长思仍未让人接她去陈王府。
她抿着唇,心下多少有几分难过。
她还不知道,此时一身白衣的谢长思与竹阕乙就站在院落外的街口处说着话。
谢长思:“名字还没有想好吗?那可是你侄子。”
竹阕乙沉默良久,终归是忍不住说道:“大哥,你自己的儿子你自己取,我总不能将我给我的孩子想好的名字给你的儿子用吧?”
“哈哈哈。”他这句话彻底将谢长思逗笑了,站在不远处的布山也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当布山笑过之后,再抬眼看向他的主子,只觉眼眶酸胀,他已很久不曾见到主子这般笑了……
谢长思:“我爹给我取名字时很随意,我给我儿子取名字随意不过分吧。就叫谢宴。”
他回首看向不远处院落的大门,终归欠她三番宴请……
次年二月初六,吏部有旨下达,让繁芜前往渊及殿。
这一道旨意也终归有些小轰动。
封繁芜为正六品女学士。
官阶不高,也不算是第一个女学士,但却是第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学士。
算来算去,这女子也不过十九来岁。
繁芜领旨时人有些发懵。
她陡然想起,那一日谢长思对她说:阿芜,你以后就明白了,你对大哥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人,大哥将你摆在什么样的位置。
阿芜,有一句话我要当面告知阿芜,在大哥心里,你比你哥,更重要一些。
她捏着封她为女学士的册子,听着吏部侍郎说以后她能出入太学与渊及殿。
她红着眼想,谢长思怕不是觉得她会在长安呆上一辈子。
不,她一点也不想,她就不怕她一怒之下跑回苗疆去。
谢长思刚听布山说繁芜领了旨,紧跟着她便来鹤羽殿找他了。
鹤羽殿外,侍官匆匆来报:“殿下,那位女学士说要见你。”
“让她进来。”
繁芜踏进殿来,原本已经极力压制怒意了,进殿后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谢长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侍官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这女子竟敢直呼殿下名讳。
“你们都退下吧。”谢长思挥了挥手屏退左右。
等人都走后,谢长思从坐榻上起身:“阿芜,自由出入太学,能看到你过去都不能看到的书籍,阿芜那么喜欢读书……”
“……”繁芜只觉嘴角抖了两下,“我才不喜欢,你明知道我一直等一直等,就是想要等到回苗疆去的那一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见她要哭了,谢长思也觉眼尾微红,目光不敢看她,落在不远处的山水屏风上,叹道:“阿芜你明知道,留在长安不是我不放你走,而是那个人不放你走。”
是明王弗玉不放她走,她其实是知道的……
第 92 章
“阿芜也不想受制于弗玉吧, 大哥活着一日便为阿芜一步一步的铺路,直到最终有一日阿芜能与弗玉抗衡。”谢长思的声音如此低,他看着繁芜的眼睛那样的坚毅。
他回长安后想了这么久, 才想通如何制衡于明玉, 他似乎将所有的退路都压在了繁芜身上。
女学士只是一个开始。
“阿芜,你若想回苗疆, 大哥每年都让你回去住半年,正好我也打算让阙乙和姜曳回去了……但在大哥死前,你一定要赶来长安。”他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大哥这一生也未曾求过什么人。大哥求你……”
繁芜惊恐地看向他,颤声问他:“大哥,为什么是我……?”
她的身体止不住的发抖,她不敢想以后会说什么样的。
谢长思若是死了, 谢宴怎么办?魏国怎么办?
“因为你与大哥多么像啊,大哥看着你就像是在照镜子看着自己……历经流离苦难, 理解民生疾苦, 我相信阿芜一定会比大哥做得还要好, 而且更重要一点, 如果是你,阕乙只会无条件的帮助你,他会助你逢凶化吉,你要好好听他的话。”
“回去吧,我送你们回去。”谢长思忽然笑了笑,这张憔悴的脸,也多了几分神采。
若他能再多活七八年, 能在七八年间完成这些布局好就好了。
繁芜撇嘴:“哪里是‘你们’,你分明是只想送他回去, 只是让我回去小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你若不进太学学习,将来又如何知道朝中那些事将如何应对如何处理,总归要每年花半年时间学习。”
繁芜惊恐地看向他:“大哥……你不会真的想我帮你!!”
谢长思,你这是在托孤吗?
你认为我能对付明王,你真的想多了,我就是一个胆小鼠辈,如果可以我想窝在竹部一辈子不再出来了呀。
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别过脸不想看他,甚至想将手里的女学士官牌给砸了。
谢长思微红着眼:“阿芜!你切莫因为他如今未有动作而对他没有防范,将来总有一天你要彻底面对与他的博弈。你真正需要摆脱的人不是大哥,而是明王啊……”
繁芜怔然许久,她如何不明白,可是为什么他们要如此逼迫她。
“阿芜,大哥做不到的,大哥会尽力为你去做,你于明王终归是特殊的。”
明王弗玉他舍弃过很多棋子,可他始终没有彻底舍弃繁芜。
繁芜摇头,冷声道:“他不是对我特殊,是因为他还没有从我这里拿到他最想要的东西。”
但有一点谢长思说得对,能与明王弗玉博弈者,才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顾流觞和许昭之不一样的地方是,同为明王手中棋子,顾流觞从不曾寄希望于明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个女人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清醒的与明王做过斗争,所以如今她能保全手下那么多人性命偏安于洛桑城。
她抬眼看向空旷的大殿:“在竹部时,竹阕乙教我,性格决定命运,性决定命,格决定运。一说人之秉性定命数,品德决定气运,大哥,你有没有想过,真正能与明王对抗的其实是你自己。”
若有一天我真的能帮你,帮到魏国,也多是因为你。
她今时之所以这么反对,到底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她若一日不答应下来,他便会多为谢宴,多为死去的陈王妃想一想,也会想着将身体养好一点活得长久一点。
“大哥,你让我哥这个季节回去,正好是春种的时候。”竹阕乙在中原陪她三年,如今她也该放他离去了。
“你呢。”谢长思微睁大眼。
她沉声答:“我陪他回去,过了中秋再来,以后我冬来长安,夏去竹部,你若活长久些,我便能多在苗疆逍遥自在。”
谢长思应下她的话:“我去安排。”
……
布山领着繁芜从鹤羽殿出来向正玄门的方向走去。
他们刚至正玄门,远远看到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拱门处。
繁芜认出了那辆马车,蓦然止步。
她只是停了一会儿,王祎已骑马而至。
王祎冷眼看向她:“殿下让你过去。”
繁芜盯了她一瞬,快步向马车走去,布山紧跟上她。
不待繁芜开口,布山对那马车的方向说道:“弗玉公子,我主人说将送阿芜姑娘暂回苗疆,请公子不要阻拦。”
弗玉冷哼道:“谢长思的狗也敢在我面前狂吠了?”
布山身子一颤,顷刻间紧抿着唇,面色却依旧如常,大抵是已经习惯了明王弗玉的脾气,毕竟这人与他主子交锋时连他主子都敢骂。
布山默声后退几歩。
弗玉睨向繁芜,冷笑道:“想回苗疆?你以什么身份回去?竹阕乙的妹妹吗?他认你这个妹妹?”
他四句话让她脸上血色渐退,一脸阴沉。
他字字诛心,只戳她的痛处。
他若想查她在苗疆的事,便能查到她是怎么离开苗疆的。也能查到当年她掀起的风浪,又如何被离部公子使计放逐于南山洞崖……
因为她不是竹阕乙的妹妹,所以失去了竹部小姐的身份。
弗玉见她脸上的神情有几分痛苦,握着白玉扳指的手一紧,却是继续冷道:“你与竹阕乙非亲非故,想回苗疆?你拿什么脸去那里墨繁芜!”
繁芜的身体震颤了一下。他故意说出她的姓氏,就是想提醒她,她与竹阕乙没有任何关系!
若是回苗疆去,她该怎么回到那里去,想跟着竹阕乙回去,可她不是他的妹妹了……
看到她的眼尾由粉红色变成胭脂红,他那双伏羲眼终归是轻颤了一下,他别过脸去不再看她,许久才说道:“如果出入太学能让你继承你祖父与你父亲的事业,我准许你出入太学,别让我太失望。”
“殿下。”她喊道。
他凝眉看过来。
“山河万古,天道无情,而人有情。总有人,能胜天道半子。”
她将那日竹阕乙说的话,对他重复了一遍。
言毕,她无视他眼里变幻的情绪,转身离去。
布山愣了片刻,回过神紧追上她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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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思说到做到,二月初十前已安排好车马护送竹阕乙和姜曳回十六部。
姜曳在长安太学学习近两年,日益显露出其聪颖好学的本性来,谢长思特意去太学考过他一次,这一次姜曳对答如流,谢长思点点头:“少主回去以后,要更加勤勉于学。”
只是谢长思将柳蝉留在了长安,这是他确保繁芜能回长安的底牌。
繁芜去了柳蝉长住的府邸。
她进府邸后未让人通传,穿过连廊便听到远处的花园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她认出了芸嬷嬷,也认出了穿着花裙子在花园里奔跑的小女孩。
刹那间,她停下脚步,眼泪夺眶而出。
“姨姨……”柳蝉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连廊处喊道。
繁芜最近一次来看她是去岁腊月,来长安后她只来过三次,三次都是整日陪着柳蝉。
芸嬷嬷顺着柳蝉的目光看过来,见到连廊处一身孔雀蓝衣袍的繁芜,她蹲下身对柳蝉笑了笑,牵住她的小手:“蝉小姐走吧,去见姨姨。”
柳蝉咧嘴笑,微微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花裙子,又伸手抚了抚头发上的小花。
柳蝉走至繁芜面前后,嬷嬷放开了牵着她的手,她向繁芜伸出双手双手,甜甜地唤她:“姨姨……”
繁芜揉了揉眼睛,若不是谢长思选来照顾柳蝉的人日日对蝉儿说她的好,蝉儿又怎会对她这个一年都见不上一面的姨姨这么喜欢。
她抚摸着柳蝉的头发,给她整理了一下小花裙,弯腰抱起她:“蝉儿,姨姨今天陪你玩。”
“太好了姨姨,呜呜,蝉儿想姨姨了……”她说着搂住她的脖子,与她亲昵了一阵。
“姨姨也想蝉儿了。”她正说着,忽闻院外马蹄声,有马车在府邸门前停下。
繁芜疑了一下,只听嬷嬷道:“应该是竹大人追着您来了。”竹阕乙每个月都会抽空来几次,虽然每次停留的时间不会太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繁芜闻言,抱着柳蝉往外院走去:“蝉儿,我们去找他。”
柳蝉憨笑着重复着她的话:“找他、找他……”
当看到竹阕乙迎面走来,柳蝉顿时松开搂着繁芜的脖子,向着竹阕乙的方向展开臂膀,红着眼眶哭喊起来:“抱抱……师尊抱抱……师尊。”
“……”繁芜的笑脸凝滞了,唇角扯了两下。
嬷嬷捂着嘴笑道:“蝉小姐是随姜曳小少主喊的。”
因为常听姜曳喊竹阕乙师尊,柳蝉有样学样也随他喊师尊,
竹阕乙走过来,轻轻伸出手指刮了一下柳蝉的鼻子,很快他的目光盯向繁芜:“我不是说了载你过来。”
繁芜抿唇不语,她昨日同他说的,又哪知道他今日会有时间的。
嬷嬷笑道:“我去安排厨房备膳。”
花园里,繁芜和柳蝉玩着一只漂亮的花蹴鞠,那蹴鞠内装有铃铛,被踢来踢去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竹阕乙站立亭中,见那女子巧目盼兮笑语嫣然,仿佛顷刻间回到了豆蔻年华时。
那时她曾这样在府院里与婢女随从踢毽子,明媚而烂漫,比春花还要缤纷明艳。
繁芜察觉到柳蝉有些累了,她捡起蹴鞠,伸手去牵她的小手:“蝉儿,还想玩吗?”
柳蝉摇摇头:“……饿了。”
繁芜拿起石桌上的小斗篷,包裹住柳蝉的身体:“我们去找嬷嬷。”
柳蝉忽然看向她:“姨姨……我爹娘是不是在天上。”
若不是听姜曳提起爹娘,柳蝉也不会想到爹娘,嬷嬷说她的爹娘都去了天上。
繁芜红着眼,默声不语。
三人用完膳,天色渐暗,柳蝉也趴在嬷嬷的肩膀上睡去。
繁芜对嬷嬷道:“我该走了,蝉儿就麻烦嬷嬷了。”
她说着将一袋黄金放在桌上。
随即转身离开。
在府邸大门外,竹阕乙的马车正在等她,她回头看了一眼大门,恍然间她对竹阕乙道:“和我去一趟邯郸吧。”
竹阕乙疑了一下,可她随后的话让他再难自已。
她抬起头,颤声道:“去接阿梓回家……”
以前在齐国是惧怕身世暴露不敢去邯郸教坊司,如今再也不用隐藏身世了。
她得去接阿梓回竹部。
竹阕乙没有说话,却是垂下了车帘。
与他一帘之隔,繁芜也能感受到他深层的哀伤……
她多想告诉他,那时在月州,她每一日都在想,等能回苗疆去的那一天她要去邯郸教坊司接阿梓回家。
她伸手抹掉滑落至腮边的眼泪,提起裙走上马车。
第 93 章
二月初十回苗疆的车队离开长安, 十多天后车抵邯郸城。
马车内,姜曳看到城门上的邯郸二字方知这里是东齐国故郡邯郸。他抬头看向师尊,见师尊仍旧是一脸幽沉, 从昨日起师尊就是这副神情了。
……
竹阕乙派去的人同节度使说明来意后, 节度使大人派了一个小官来。
小官看向竹阕乙和繁芜:“原东齐国教坊司已经废弃快三年了,二位若是想去我带二位去。”
竹阕乙:“麻烦大人了。”
他看向繁芜, 见她面露担忧,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繁芜微垂下眼眸,伸手拽住他的袖子,指尖轻颤着。
竹阕乙微低头对她说:“阿芜别怕。”
他知她在担心什么,她担心这么多年过去了,已找不到埋葬阿梓的地方了,或者那个地方如今面目全非了。
抵达邯郸教坊司旧址, 只是看到那里遗留下来的宫殿群构架,繁芜的身子就开始发冷发僵……
这是她待过一年的地方, 也是阿梓与世长辞的地方。
那时她们都只是孩子。
在看到在阳光下暴晒的空阔的练舞场时, 繁芜伸出手紧紧地已捂住唇。
仿佛看到当日, 她与阿梓, 与那些同样命苦的女子在这里练舞的场景。
领路小官带人退下了,练舞场上只余他二人。
“我曾经以为只要逃出这里就会有好日子过了,我娘死前告诉我,能逃出教坊司就要逃出去,若是舞女只会供人玩乐,最好的情况便是给达官贵人做妾……”
“可我费尽心机逃了出去,往家乡的方向狂奔, 抵达邙山我爹爹我爷爷却成叛臣贼子……”
“在教坊司时练舞很累,挨打很疼, 尚有一碗饭吃,后来行乞,却沦落至与狗争一块馒头……”
她只觉得那人的怀抱这么紧这么紧,她呜咽着说道:“看到竹部旌旗的刹那,是我一生中最贪婪的时候……”
她受够了朝不保夕的日子,受够了饥寒困苦,她知道若没有人给她一件冬衣,没有人给她一口热饭,她活不过那个冬天。
所以她占了阿梓的兄长。
借着阿梓临终前那番话的名义,她占了阿梓的兄长。
她将那只小铃铛拿到竹阕乙面前,她一个字不说,一双澄澈的眸凝着他的眼,绝美的少年就此印刻进了她的脑海里她的心里。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如天上的月,不染纤尘,美的惊心动魄。
跟他回竹部,被他牵着手坐上他的马车的那一天,是她年少时唯二的开心的日子。
他结束了她支离破碎的幼年时代。
没能活着出教坊司的舞女都被埋葬在教坊司的后山上。
如今此地被一片林子覆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到这片林子的时候繁芜倒是长吁一口气,只要未被毁坏便能找到埋葬阿梓的地方。
她记得有山石,有小径,有几簇木槿花的花株,因为阿梓说最喜欢看花想葬在有花的地方……
大抵山上因为长出林子,那些地方已经无法辨认了,繁芜在大致记得的地方找了好久,小官带来的人跟在后面,都帮着找着。
约莫日影西斜时,繁芜都快急哭了,因为正值春季,后山林子里生长的植被很多,也不是木槿的花期,找起来实在困难。
日落时山上起风了,耳边有的风声扫过,繁芜仿佛是听到什么声音突然回头。
是风声,却像是有人在唱歌一般的风声……
竹阕乙跟着她回头,却在这一刹那,二人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上。
那生长在灌木丛中的几株植被的叶子,繁芜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再看向灌木丛西边方向,果然有一大块山石。
只是比她儿时记忆里的那块要小上许多,所以她一开始不敢认。
没片刻。她反应过来,儿时那山石于她很巨大,如今她长高了自然觉得这块石头不大。
她哑声痛哭着,向那山石跑去。
竹阕乙顿时明白了,红着眼跟上她。
繁芜在山石东边几步的地方蹲下,一滴泪落在泥地里。
“……终于找到你了。”
当年是她亲手将阿梓葬在这里的。
“阿梓,我找到你哥了。”
“你哥也来了,他今天是来接你回去的……”
……
凌晨,一身白袍的竹阕乙与繁芜,带着阿梓的棺椁与衣冠踏上回苗疆的路。
马车上竹阕乙看向繁芜,见她依旧肿着一双眼,心疼道:“阿芜,接阿梓回家,我们应该开心些的。”
繁芜点点头想:是,她应该开心些的。
阿梓终于回家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繁芜喃喃道:“她很漂亮,活得很通透,我有怨气的时候都是她开解我,她比我成熟好多……我还没活明白的时候她就已经活明白了……”
竹阕乙察觉到她的困乏,揽过她肩膀:“阿芜若是困了,睡吧。”
还会有半个月的行程才能抵达十六部境内。
竹阕乙还未修书给兵主部族主,但族主应该是收到谢长思派人送去的信了。
三月初,车队抵达十六部的离部境内,族主派来接竹阕乙和姜曳的人也已赶来。
凤凰部的大公子凤凰闻人与离部大公子离酉。
离酉看到繁芜时明显一怔,几年前他就知道她没死在那片禁地,只是没想过她还会跟着竹阕乙回来。
繁芜无视他投来的目光,紧跟在竹阕乙的身后。
凤凰闻人与离酉对竹阕乙行礼:“大巫。”
竹阕乙转身看向姜曳:“少主跟上凤凰公子,我要回竹部几日。”
姜曳不舍道的看向他,又看向繁芜:“我在兵主部等你们。”
凤凰闻人和离酉带着姜曳离开后,他们的车队也向竹部驶去。
次日清晨,竹部的城寨外,围楼长老和府院内做事的人、及宗族内能扯上关系的族兄弟都到了。
竹阕乙看向添柴,他只是让添柴提前回来,并未和他说通知竹部的人。
添柴微低下头,紧抿着厚唇,虽是自作主张,但也是为了那死去的阿梓小姐,小姐的棺椁回来,理应竹部上下相迎。
大巫只是顾忌到那位阿芜姑娘,所以没有吩咐他。
竹阕乙看向阿四,对他吩咐几句。
阿四很快看向竹阕乙身后的马车,接过车夫手中的马缰,驾着车向府院而去。
马车离开时,已有人小声议论起来,他们知道那车上坐着的人是阿芜。
竹阕乙要将阿梓葬入竹山上的陵墓中也惹来了长老们的反对。
大长老说:“那是族长及族长夫人的陵墓啊,阿梓小姐不成的。”
竹阕乙:“阿梓死时才十来岁,她入葬陵墓,是以我父亲母亲的女儿的身份入葬,有何不可?”
一旁覃长老仔细想了想觉得大巫说得有理:“大长老,阿梓小姐死时年幼,我认为葬在陵墓是可行的。”
几个长老只能说商议一下。
早些年那些年纪轻轻夭折的公子和小姐都是单独立墓,不会随族长族长夫人们葬在一起。
但阿梓小姐死时年幼,似乎是可以随族长和族长夫人葬于陵墓的。
最终长老们应允了,同意阿梓小姐葬入陵墓。
……
三日的丧葬送行后,竹部举行祭祀。
次日天亮竹部城寨内每一户人家都换上祈福的衣裳,早早的守在竹部祭台附近。
天未亮时,繁芜起身,接过嬷嬷递来的大巫盛装。
几年未见,嬷嬷的两鬓已斑白,但看着她的眼神依然是和蔼可亲的,在嬷嬷的注视下,繁芜向竹阕乙的厢房走去。
不待她扣门,房门被拉开。
繁芜抬头看向他,笑道:“哥,我给你染发。”
经年之后,再听到此句,恍然若隔世。
他转身往屋内走,撩起衣袍端坐于榻。
婢女们进屋将染料、热水等物放下。临离去时忍不住看了一眼屋中二人,都是院中待了许多年的人了,是看着这位姑娘从不到胸口的个头渐渐地长到比她们都高了……
看着他二人,她们是又喜又忧。
真不知大公子是如何想的……
只希望外头的传言对阿芜小姐友善一些。
几人相看一眼,陆续离开。
一炷香后,穿着大巫盛装的竹阕乙从厢房内出来,白发若雪。
繁芜站在门边,呐呐道:“哥,我就不去了,你记得帮我祈福……”
竹阕乙沉吟片刻,问她:“阿芜想求什么?”
“就求我……早点得偿所愿。”
那双凤眸死死地盯住她。
仿佛是在问:那阿芜的所愿又是什么。
繁芜被他盯的心跳如鼓,她垂下眼帘,哑着嗓门道:“你是苗疆最厉害的大巫……你会卜会筮,怎么会不知我的愿望是什么。”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他说:“我会陪着阿芜,永远陪着阿芜,阿芜一日不嫁,我一日不娶,直到有一天阿芜再也不需要我了。”
他说完了转身离去。发冠上、身上的银饰碰撞着发出叮铃的声响,他的步子很快,仿佛生怕她追上来质问什么。
有些话,只有说一次的勇气。
再来一次,就会心生退却,难再诉衷肠。
当繁芜追出几步,又蓦然停下了。
她分明是落着泪的,却又觉得内心深处的欢喜掩藏不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扬起头看向头顶大树茂密的枝桠,晨曦洒在她的脸上,她缓缓闭上眼眸。
第 94 章
三月末, 从兵主部来了几位长老,请大巫前往兵主部。
竹阕乙回竹部已经很久了,大抵兵主部觉得竹部再多的事也该忙完了, 于是在春种快结束时派了长老前来迎接。
竹阕乙应允他们次日就出发。
繁芜没有计划去兵主部, 但竹阕乙却说:“阿芜,似乎……不能不去。”
正在叠衣服的繁芜猛地停下手, 狐疑地看过来:“为什么?”
“我不放心留阿芜在竹部,这里虽然是竹部,只府院内的人与阿芜亲近些个,但仍旧不安全。阿芜随我去兵主部,我才放心。”
竹阕乙深吸一口气:“过去是我对不住你,今时不同往日了。”
今时他已是十六部真正的大巫。
…
繁芜终归还是随他去了兵主部。
马车驶离竹部城寨时,她未敢掀开车帘看送她的人。
等车走了好远, 才对竹阕乙道:“哥……肩膀借我。”
竹阕乙“嗯”了一声,似乎是看了她一眼, 见她靠好了, 才继续看着信件。
这些都是各部派人写给大巫的信, 详细说了这几年各部的情况, 没看完的信件他全带上了,足足有几箱。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竹阕乙没有看信了,繁芜睡过一场又醒了,正揉着眼睛。
“我遇上些许麻烦。”他说着,微垂下眼帘。
听他这么说,繁芜清醒了一大半。
竹阕乙淡声道:“当日族主安排的两名……俱已嫁人, 但蝴蝶部那位比阿芜小一岁的小姐至今还未嫁人。”
繁芜瞪圆了一双灵眸,彻底醒了。
当日族主给竹阕乙安排两位庶出贵女为妾室, 但他成为大巫那日闹出大乌龙来,后来息事后两位女子俱已嫁人。
只这位蝴蝶部贵女是族主为竹阕乙选定的未婚妻,所以至今未嫁人。
繁芜气恼道:“你和我说做什么。”
“阿芜,过去是我不想娶妻,如今是我不想耽误旁的人。”
“那你同她说去。”她说完这句,又很快道,“说不定人家至今未嫁和你没关系。”
竹阕乙掀眸盯向她。
繁芜猛地避开他的目光。
……
去兵主部后,一连半个月竹阕乙每日都有祭祀。
三年未行大祭祀,此番大巫回来,主祭台内外彻夜灯火通明,每一日祭祀场内外都挤满了人。
繁芜足不出大巫殿,每隔一天姜曳会偷偷来看望他。
这日,姜曳突然问繁芜:“阿芜,你与我师尊到底是什么关系……”
以前他年岁小,弄不清什么真假竹部小姐的事,也一心只当阿芜是他师尊的妹妹,哪怕没有亲缘也可以是义妹,这是布朗的原话。
可如今他怎么也没有想明白。
阿芜与师尊住在大巫殿,师尊不准任何人来大巫殿打扰他,连他都只能偷偷过来。
当他再问布朗这个问题:“你说阿芜和师尊是什么关系?是兄妹?”
布朗红着脸抓耳挠腮,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了。
此时听到姜曳问繁芜这个问题,站在殿门外把风的布朗也竖起了耳朵。
哪知他只听到“啪”的一声,紧跟着是少主的呼痛声。
“阿芜,你敲我脑袋做什么。”
“你别问,问了我也答不上来。”繁芜红着眼,眼眸里充盈着几许晶莹,她若知道答案,也不至于时常感到难过了。
姜曳盯着她的眼,忽然拽紧拳头站了起来,挺着胸脯道:“阿芜,你若是喜欢我师尊,等我做了族主,我给你们主婚!”
繁芜愣了许久,很快她伸手捂住他的唇:“你不要命了!”
父子间最大的忌讳便是这个。
“我这么说你不高兴吗?”姜曳小声问她。
繁芜的手指摁了摁眼皮,抹走眼泪:“少主应该谨慎一些,你如今有了兄弟,切莫让族主听到不好的话。”
姜曳沉默片刻,对她点点头。
春种结束之后,各类祭祀稍停。
竹阕乙的头发染回了黑色。
只是再之后,繁芜有几次夜里被惊醒,得知竹阕乙每日很晚才回来。
她住在西殿,他住在东殿,隔着一个正殿繁芜醒了几次,但实在起不来床便未曾过去看看。
直到有天他回来的稍微早了些,二人在正殿碰到,她隔着老远闻到他一身酒气。
繁芜皱着眉,走上前去:“哥,你这几天不会是在同他们饮酒作乐吧?”
她知道兵主部的那群长老,有好几个都是老酒鬼。
竹阕乙看向她,分明他的酒量好了许多,他也未曾觉得醉得厉害。可一看到这女子,他的眼里仿佛是闪过一抹烧灼的白光……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长眉、她的清眸,她的鼻,直到落在她的粉唇上。
刹那间只觉得周身血液上涌,他伸手搂住她腰肢:“阿芜。”
繁芜从他的眸光里感受到侵|略感,正想推开他,他的唇落了下来。
却在她的眼泪喷涌而出的下一刻,他放开了她。
他埋首于她的颈间,气息迷乱:“阿芜不要害怕我,我会永远陪着阿芜,不离不弃。”
他说不离不弃。
他抬起头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又替她整理好鬓角的发,与颈肩的衣领……
“阿芜去睡吧。”
他送她回西殿,给他掩上门,又站立于殿门外许久才离去。
她躺在床榻上,看着头顶的帷幔,心中悸动难安。她的手紧拽着身下的锦被,心中暗想。
竹阕乙,你真的醉了吗?
……
四月,离部公子离酉被赶出十六部的消息传来,很多人以为这是大巫迟来的清算。
可只有极少的人知道,离酉曾与洛桑、南郡王有勾结,他将从各部收刮来的东西暗中卖给洛桑人和南郡王。
甚至在南郡王造反的时候,离酉将十六部的地图献了出去,他与南郡王之间有交易,只是交易还没有完成,南郡王就因为造反失败被杀。
离酉以为南郡王死了,他与南郡王之间的交易就没有人知道了,却不想这些竹阕乙都知道。
还知道当初南郡王许诺离酉事成之后给他封王。
离酉被赶出十六部后,立刻遭到了追杀,再之后逃了还是死了,无人知晓。
三年前也有一个被强制赶出十六部又遇到追杀的人,是合部的蛊师复雨,听人说这人曾给大巫的生母下毒。
当兵主部的传言传到大巫生母这里,繁芜才从传言之中找寻到了一些故事。
原来竹阕乙的外祖母是凤凰部的贵女,他的祖母与凤凰夫人和凤凰闻人是什么关系,她搞不懂,有可能是族亲。
他的外祖母名唤阿凤,竹阕乙的外祖父死后阿凤离开了十六部。
繁芜得知此事后隐约想到了一个可能……
因此她叫来了添柴。
添柴进殿的时候多少有些疑惑,这女子从不主动找他,难道是缺什么东西用?
“……阿芜小姐。”添柴点头对她行礼。
“我想问你阿凤的故事。”
添柴睁大眼睛,想起这几日传言四起,与大巫有关的事都被传的火热。
“属下不知。”
繁芜知道他是什么性情,不说清楚他是不会透露一二的:“我在查一件很重要的事,关系到很多人的事,如果我没有猜错‘阿凤’会是一个关键人物。”
添柴粗黑的眉毛微动,依然紧抿着唇。
繁芜:“如果你不知道,我等你几日,请你帮我查清楚阿凤的事。”
添柴从大巫殿出来,仍旧有些懵然,因为昨日他刚从大巫那里领到一样的吩咐。
他二人一前一后都让他去查“阿凤”。
为了查此事,添柴连夜去了一趟凤凰部。
三日后的夜里添柴回来了,将一封信交给竹阕乙,并告知他三日前繁芜也让他查“阿凤”的事。
添柴为难道:“大巫,我如何与阿芜小姐说?”
竹阕乙:“我去和她说。”
添柴走后,竹阕乙将看完的信烧掉了。
这是凤凰部族长还在时留下的一封信,应该是猜到他有一天会派人去打听“阿凤”才留下了此信。
他的呼吸微凝滞,眼底一片晦色。
过了许久,竹阕乙起身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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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巫殿西殿。
竹阕乙进来的时候,繁芜正在翻看夜启大巫与上任大祭司的手札,几日前竹阕乙将这些交给她,让她翻译成册。
见竹阕乙进来,繁芜放下笔。
看着不太明亮的西殿,竹阕乙皱眉:“怎么只点了一盏灯。”
“……我够用了。”
竹阕乙微凉的手指轻轻扫过她的眼尾,“可别看坏眼睛。”
繁芜微红着脸颊,拘谨地问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阿凤。”他说出这二字。
繁芜瞪圆眼眸,神情略显紧张:“我…不是故意要打听的,我只是……”
竹阕乙笑着打断她:“阿芜,我过来正是来告诉你阿凤的事的。”
繁芜顿时松了一口气:“哥,你坐。”
凤凰部贵女阿凤嫁龙部贵子生竹阕乙母亲。
竹阕乙的祖父早亡后,阿凤将女儿托给凤凰部的父母后,离开苗疆十六部。
后来阿凤与魏国国师李渭相爱,生一女,正是李玄素。
繁芜不知道魏国国师李渭,但她知道李玄素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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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个人,正是谢长思的生母!
她瞪大眼睛,微微摇头:“不对,李玄素不应该是明王弗玉的母亲吗……毕竟你与弗玉那么相像。”
在繁芜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答案似乎已经浮出水面。
明王弗玉与谢长思可能是亲兄弟。
她猛地看向竹阕乙:“哥……谢长思与弗玉他们是?”
她看到竹阕乙对她点头。
“可是为什么?难道弗玉是李玄素和前一任明王所出?”
竹阕乙摇头,肯定的告知她:“明王与谢长思在血缘上是同母同父,他们都是谢启和李玄素的孩子。”
谢长思像父,明王则与李玄素相像。
他的母亲与李玄素应该很相像。
“那为什么明王会是弗玉……”
竹阕乙沉眉想了许久,给出一个答案:“嗣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果明王只是嗣子,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明王弗玉是谢启过继给上一任明王的,大魏嗣子过继是非常严格的,既然已经过继就无任何瓜葛,弗玉只是明王,所以弗玉不会认谢启这个生父。
反之谢启对弗玉的情感就复杂得多了。
如果是这个解释,繁芜想她弄懂了谢启与谢长思为何对明王的感情如此复杂……
为何谢启处处偏袒、纵容明王。
繁芜十指紧扣:“可他是嗣子,他只会认上一任明王为父亲……”
“阿芜,你可知烛风明王颂安姓什么。”
繁芜疑惑:“他不是姓曹?”
“烛风明王颂安姓谢,他是魏公主与驸马所出,后公主与驸马双双战死才被皇太后接近宫中抚养,只是颂安之名天下闻,后人才忘了其本姓。”
竹阕乙继续道:“颂安麾下大将谢林是谢启的养父,谢林原姓什么不清楚,但可查的是谢林抚养谢启后才被赐姓‘谢’。”
第 95 章
“哥……”惊诧间繁芜漆黑的瞳仁好似放大了一些, 竹阕乙能透过这双眸看到自己的身影,且听她继续说道,“谢启是颂安的孩子?”
竹阕乙:“这只是我的猜测, 这些没有任何记载, 时间太久了也查不到太多资料来佐证。”
如果谢启是颂安的孩子,便是颂安安排给谢林抚养的。
所以之后第二任明王临忞选择过继谢安的幼子为下一任明王, 也说得通了。
他更倾向于临忞与谢启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弗玉是第二任明王的嗣子,与谢启有血缘关系,但这些谢启和谢长思在乎,弗玉不会在乎……”繁芜眼里的神色比之前更加幽冷。
竹阕乙:“明王弗玉还是国师李渭的衣钵传人。”
种种迹象表明李渭将毕生所学传给了弗玉,甚至弗玉连谢长思何日祭天都知道。
繁芜:“为什么谢启一直防着谢长思?谢长思不也是他的儿子吗?”
竹阕乙呼吸微滞,他看向窗外:“父子间心存芥蒂时,旁人谁也说不清楚。”
所以, 即使谢长思以往未曾想对弗玉动手,却又不得不想办法对付弗玉。
“不说这个了, 哥, 你帮我看看这个……”繁芜将书桌上的册子拿给他, “上一任大祭司在这本手札里几处记载刀耕火种相关, 如今虽然我没有见过部寨内启用了。”
竹阕乙看到她一脸认真的模样,内心又是欣慰又有些担忧。
“因为对土地的珍视,这一类耕种方法才被禁止了。”竹阕乙解释道,“在迁徙时期短暂启用,在定居后几乎都是废止。”
繁芜与他聊到子时初刻,已经很晚了,她困意上涌, 于是推他出殿:“哥,你回去睡觉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到她因为抬手推他露出的半截皓腕, 他的目光一凝,漆黑的瞳缩了缩,那抹烧灼的白光仿佛又从眼底闪过。
他几乎是红着耳根转身,逃似的离开西殿。
…
繁芜看着他走远后,猛地关上殿门,她的背靠着门,心仿佛跳至嗓子眼,她刚从就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直到瞥见他的耳根发红……
又见他匆忙逃走。
此刻她像是一只偷吃到了小鱼干的猫,心中的悸恐消失后,掩面偷乐。
……她如天上月一般禁|欲清贵的兄长,也有今日仓皇而逃的时候。
这日之后,竹阕乙发现女子看他的眼神愈发大胆,愈发炙热。
他心下微惊,初时有狂喜,而后又有些懊恼。
五月至,兵主部有重大祭祀,各部贵人前来。
这是繁芜第一次见到这位蝴蝶部的贵女,从住进大巫殿她未曾去过外面,竹阕乙连祭祀台也不让她去,所以是这位蝴蝶部小姐亲自找来的。
添柴等人拦下了她,但因为事情闹大惹来了兵主殿的人,族主派了人过来请走了蝴蝶部的小姐,也让人来西殿请她。
繁芜走进兵主殿时,见殿中只有四人,族主和凤凰夫人坐在高位。
竹阕乙坐在右手边最接近高位的位置。
殿中站着的是那位蝴蝶部的小姐蝴蝶瑄。
她应该是刚到不久,额前还挂着汗珠,见她到了,回首看向她,目光没有不善只是略带打量。
繁芜也回看向她,两人就这么互相打量起来。
很快,蝴蝶瑄的眼神有些闪躲,别开脸不再看她。
繁芜正疑惑着,听到凤凰夫人冷淡的声音传来:“是什么事闹到这里来了。”
二人抬头看向凤凰夫人,见她一手支着额头,微皱着细眉。
两位都是族主派人叫过来的,可族主并没有想给她们解围的意思,此时是想让她们自己来说。
繁芜睨向蝴蝶瑄,蝴蝶瑄紧张地一手紧拽着另一手的袖子,她似挣扎了一会儿才说道:“阿瑄等了大巫三年,阿瑄不想在等下去了,请求族主赐婚。”
繁芜微垂下眉眼,此时与蝴蝶瑄一样,她也愈发紧张起来。
有时她会想,蝴蝶瑄等了竹阕乙三年,他们该如何偿还这个女子的三年。
三年前竹阕乙不想娶妻,但三年前竹阕乙还不足以和长老和族主抗衡……不是他说不娶,蝴蝶瑄就不用等他的。
“可……”蝴蝶瑄红着一双眼看向竹阕乙,“可大巫说他娶不了我,说他三年前就未曾应下族主定我为他的未婚妻,可是……十六部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阿瑄是大巫的未婚妻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
繁芜只觉睫羽轻轻颤动,仿佛是沾上了少许湿重水汽,漆黑的睫毛显得很重,逐渐耷拉下来,她从微垂下眉眼,到渐渐微垂下头,紧扣的手指开始泛白。
如果是她都能被蝴蝶瑄说服,何况是其他人。
她隐约察觉到,竹阕乙不让她出大巫殿,更多的是因为外面的流言。
若大巫不娶,成了对蝴蝶瑄的“负心”。
若他日再留于此地,流言四起,她还会选择留在这里吗?
她又不得不问自己留在这里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竹阕乙。
也是因为她最开怀惬意的年少时光,从幼学到豆蔻年华,从豆蔻到碧玉年华。
因为曾经她最美好的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啊。
可是当在这里生活成为一种负累,她还会愿意留在这里吗?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一日弗玉会放她回苗疆,为什么他会那样的笑,当她看向竹阕乙,再看向蝴蝶瑄。
她只觉眼前一片清明。
明王弗玉,他是懂如何让她不痛快的……他也算准了她回苗疆的时间不会太长。
竹阕乙看清繁芜的退缩,也看清她眼眸里霎时的清明,他沉眉间上前一步,因为今早刚进行一场大祭祀他的苗疆盛装还未褪下,头上厚重的大巫银冠还未取下,层层叠叠的银色铃片,随着他的上前发出叮铃的声响。
他面向大殿道:“此事原本不该被十六部家喻户晓的,我回来时竹部之人不知,传言也未盛嚣。原本那年在凤凰河畔族主便应允了陈王我的婚事由我自己做主,兵主部众人不再插手。”
当他说到这里时,蝴蝶瑄眼里已闪过惊惧之色。
“蝴蝶小姐年纪尚轻,只是受旁人蛊惑我能理解,但那人的话不可尽信,就像我说与你的话也不可尽信。”
他也有线人在蝴蝶部,他知晓暗中与蝴蝶部有联系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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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闹到这里之前,蝴蝶瑄找过他两次,其实那两次竹阕乙都耐心和她说清楚一切了。
但今日之事也在竹阕乙意料之中。
蝴蝶瑄红着眼道:“大巫总觉得我是受人蛊惑,可大巫又怎知我心情,又怎知这十六部未婚的贵女、适龄的贵女对大巫是如何心情……”
她的话若平地一声雷响,让繁芜惊慌地后退一步。
也让竹阕乙骤然失色地看向繁芜。
族主和凤凰夫人也相视看了一眼。
倒是此时一向淡漠的凤凰夫人说道:“大巫的婚事族主已应允陈王,你应该懂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大巫的婚事是间接交由魏国做主。”
这也是大巫将繁芜接至大巫殿中,凤凰夫人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原因,所以一直不想管此事,若不是今日闹大她也不想来此看这一出。
蝴蝶瑄还想说什么,只听外边有礼官喊道:“族主,凤凰公子求见。”
凤凰闻人刚从合部回来,应该是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族主竟是起身道:“让他进殿来。”
族主又看向蝴蝶瑄:“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吧。”
闻言,竹阕乙顿时皱眉,很显然族主仍然对此没有给一个明确的说法,他分明是可以说“此婚事作罢,兵主部再为蝴蝶小姐另选佳婿的”,可是他没有。
凤凰闻人匆忙进殿来,当他的目光落在蝴蝶瑄脸上的那一刻,繁芜瞥见女子脸上闪过一抹慌乱。
几乎是凤凰闻人给族主行礼的同时,蝴蝶瑄对族主道:“阿瑄先告退了。”
繁芜沉着一张脸正准备离去,却被竹阕乙拦住了。
凤凰夫人掀起眼眸饶有兴致的问了一句:“大巫这是何意?”
“她不必走。”
“为何?”凤凰夫人又问。
繁芜瞪大眼睛,因为她的记忆里凤凰夫人是个寡言的女子,她几乎很少会这般。
就在她错愕之时,她察觉到,她的手被什么东西箍住了,很快那物滑至她的手腕上……
她低头看去,猛然认出此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那支银镯。
象征着大祭司身份的银镯。
他一字不说,在场的人也已哑然。
刚跨出兵主殿殿门的蝴蝶瑄,也猛地止步,在片刻之后她回首看向竹阕乙,颤声大吼:“竹阕乙,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那日,她和他说,请他与她成婚,她不需要他心里有她,他也可以爱着旁的女子。
但请把大祭司的位置给她。
她只想成为苗疆大祭司。
事到如今她方知,原来他早已将心和那支象征身份与权力的银镯交付出去了。
蝴蝶瑄转身向殿外跑去,只是一刹那间,殿中那个身姿高大英武的少年,也在一阵慌乱中追了出去:“阿瑄!阿瑄!”
凤凰夫人陡然想起她这侄子与那蝴蝶部的阿瑄好像是青梅竹马的玩伴。
第 96 章
繁芜回到大巫殿后便开始收拾行李, 添柴得知后去汇报了竹阕乙。
竹阕乙却默然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吩咐。
添柴不明所以,阿芜小姐都要走了大巫如何还能坐得住呢?
不想半个时辰后枫叶部的公子赶去了大巫殿。
时隔多年再见枫乘,繁芜只觉得光阴荏苒岁月如梭。
“枫叶公子, 怎么才三年你变成这样了……”
她微眯眸打量着他, 眼眸弯弯,唇角也略带笑意, 也不知是笑他还是在感叹。
枫乘摸了摸唇上蓄起的须:“怎么,阿芜是觉得我老了许多?”
“你也未到三十怎么就蓄起须来。”繁芜叹道,目光似越过他,想起了往昔他的模样。不过到底那张惨白的脸如今变得红润有血色了。
“蓄须以后我的身体好了许多,位置也坐得稳当多了。”他眉眼含笑,耐心地与她解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繁芜想起了,回竹部后嬷嬷和她说起枫乘, 他继承了他父亲的位置现在是枫叶部的族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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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芜问他:“你怎么有空来看望我的。”
“听说你要去中原了,想趁你启程前过来拜访一下, 三年未见, 阿芜姑娘愈发是瑰丽无边。”枫乘低头浅笑, 目光落在她袖口若隐若现的银镯上他脸上的神情顿时绷住。
漆黑的眸转了转, 末了,却是恍然一笑。
繁芜正懊恼着为什么她要离开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了,正这时她见竹阕乙也向西殿走来。
枫乘顺着她的眸光转身看向殿外:“阿芜,你说他会准许你今日离开吗?”
繁芜的颊边燃起一抹胭脂色,默了片刻,答:“他会准许的。”
枫乘笑了笑:“如果他真的准许,他会送你的。但如果他不准许, 你应该得再住上几个月了。”
“他应该不会送我,接下来几日都有祭祀……”繁芜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那人已经走到她眼前了。
这是与这双凤眸刹那的对视。
仿佛又见月影。
海中月是天上月。
想到此,她愕然挪开目光看向旁处。
“你若要走,我送你。”
当竹阕乙说出此句,一旁的枫乘手抵着唇笑出声来,在繁芜瞪向他时,他收了笑意故作正经地看向别处。
繁芜微有些恼:“谁要你送。明日、后日全都是祭祀,你不会真想丢下祭祀去送我吧?”
他以往从不会这样的。
在他心中祭祀是放在第一位的。
竹阕乙:“我今日送你去与魏军汇合,明日早晨能赶回来祭祀。”
她既要暂时离去,他岂有让她一人出发之理。
等竹阕乙安排好车马,已是黄昏。
离开城寨后,车上繁芜问他:“哥,是不是合部遇袭了?”
她想白天凤凰闻人从合部回来带给族主的消息应该是这个。而竹阕乙虽说是要送她,更重要的是要去找谢长思的人借兵。
竹阕乙知道瞒不住她,抚了抚她的发:“我此行去找弥秋辅借兵。他守着武陵,由他出兵也是最快的。”
竹阕乙虽未告知她合部的情况如何,但她能猜到情况可能不好。
在抵达武陵境内,突然出现的魏军拦住了竹阕乙的车队。
添柴骑马走来,面露惊慌:“大巫……他们车上的人说要见你和阿芜小姐。”
“……”听添柴这么说的时候繁芜已经猜到了拦他们车的人是谁。
她起身就要下车,竹阕乙一把将她捞回来。
他并非是阻拦她,而是想等她气消了再去。
由她在车上坐了片刻,竹阕乙方牵起她的手和她一同下车。
看到那辆华贵无比的四轮御车,也已证实了心中的猜测。
明王弗玉,阴魂不散……
繁芜咬紧牙走至马车前。
“想要魏军出兵可以,你随我去一趟西州。”车中弗玉的声音传来。
西州?繁芜惊诧地看向车窗处:“去西州做什么?”
竹阕乙厉声道:“我可以不借兵,但她不能去西州。”西州在河西走廊以西,是通往西域的要郡,却也是离慕容氏最近的地方,如今可并不安全。
弗玉撩开车帘,只是凝了竹阕乙一瞬,转眼看向繁芜:“去了就回,不会让你久留,有个你会想见的人。”
繁芜的身体一僵,转眼看向竹阕乙:“哥,你回去吧。”
明王弗玉不会杀她,他甚至担心她死了,所以他不会对她动手的。
可竹阕乙始终会担心她。
他几乎是思考了很久才说:“我让添柴跟着你。”
他只带了添柴,也只能让添柴跟着她。
繁芜正摇头。
添柴道:“小姐若是担心大巫,等小姐抵达长安我便回来。”
添柴说完,黑眸微抬小心看向弗玉,如此近距离,他只觉得更加心惊。
查这位明王也许久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这张脸。
只觉和几年前的大巫很像。至少有五六分的像。
“卯时了,不打算回去?”弗玉突然看向竹阕乙。
竹阕乙:“你似乎对我一天的安排了如指掌?”
二人僵持一会儿,竹阕乙侧过身去,临走前那双眸凝望着繁芜,风吹过他的衣摆,当他离去时只余一阵银饰碰撞的声音,还有那若雨后竹林一般都清香。
事实上在借兵去合部,在完成后面两日的祭祀后,竹阕乙秘密前往西州。
弗玉带繁芜去西州,是想让她见识一下他们是如何与西域进行交易的。
还有那些从中原的货物是如何从西州运往西域的。
繁芜问弗玉:“你说我想见的人是谁?”
她说着猛皱了一下眉:“你说的不会是仪胥吧!我才不想见这个人!”
仪胥掌管着与西国商旅的贸易,既然仪胥不在长安,那仪胥定然在西州。
弗玉冷笑道:“我以为你想见他的,他对我说他对你有些许情谊。”
“别恶心我了!”她厉声吼着,眼里似冒火,眼尾泛起胭脂红,非花非雾,婆娑而娉婷。
弗玉只觉捏着扳指的手一停,正想说什么,只听外边有脚步声传来。
添柴在门外道:“小姐,午膳备好了,什么时候吃。”
外边温热的风吹来,繁芜这才察觉到额头上的汗水。
她看了一眼弗玉:“殿下,我回去吃饭了。”
弗玉抿唇不语,看不出脸上的情绪。
好一会儿,繁芜兀自转身离去。
添柴做的饭菜虽不精致,但有烟火气,他做的的炒菜她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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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柴盛了饭递给她。
因为水土不服,繁芜前日刚到的时候躺了一天,仅仅两天就能看出清减。
竹阕乙收到添柴的信,让人带信给他,做些家常菜给这女子吃。
她最喜炒肉,尤其是切的方方正正的新鲜五花肉。
添柴照着做了,果然见到这女子开始吃饭了。
前两日她可是滴米不进。
繁芜吃完饭后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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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气色好了许多。
这时王祎来唤她:“去更衣,随主子出去。”
繁芜换了一身黑紫色的骑装出来,还未见到弗玉,王祎便递给她一顶帷帽,一尺高的冒身,漆黑的纱幔能遮住脸和脖子。
这种帷帽她在长安见女子戴过。
不是所有女子都会戴,比如她不喜欢就没有戴过。
见她拿着帽子在手中转来转去,那黑纱也跟着在她手中飘来飘去的。
王祎只觉得眼皮狂跳,忍不住看向马车中的弗玉,果然殿下的脸色比他的还难看。
“成何体统。”王祎忍不住训斥道。
繁芜的手停了,双手戴上帷帽,整理好黑纱,而后看向弗玉:“殿下您觉得大魏在您的治理之下,所有大魏女子都能不必戴帷帽吗?女子不必遮脸,不必担惊受怕,也能与男子比肩于朝堂,您觉得可以吗……”
王祎忍不住打断她:“墨繁芜你放肆!”
繁芜凝眉看向弗玉,面上波澜不惊,淡道:“阿芜说错话了,殿下大人有大量。”
她说着翻身上马。
王祎深吸一口气,这女子如今愈发胆大了,放在往日被人吼上两句还会红眼眶,如今愈发平静,愈发为所欲为。
西州西市外的洒金桥,一支百来人的马队和骆驼队从大桥上走过,不远处架起的高台上有人敲锣打鼓。
繁芜翘首观望着,问王祎:“是节日吗?怎么这么热闹?”
王祎告诉她:“是送商队出关去。”
“哪个关?”
“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祎答。
繁芜第一次见,难免盯着看了许久,直到她越过千万人看到那个少年的身影。
她再也抑制不住的大喊起来:“陆蛮!陆蛮!”
她喊着一夹马腹,就要骑马向那边冲去。
王祎一把拽住她,惊马差点让二人都摔下来,还好给稳住了。
“你疯了!你过得去吗?那么多人!踩死了还是走丢了都有得你受的。”王祎说话间,繁芜已不动了。
一条长街,一座桥,一条河,彻底阻拦了他们。
她看到他消失到她再也看不到的地方,甚至他并不知道她千里迢迢赶来西州了。
甚至他并不知道他率着商队出发时她就在西市里为他们送行。
她喃喃地问:“他们要去多久……”
王祎答:“快则三年,慢则五年,走过十三个国家,将手上的东西卖完了就会回来,如果商队的人能活着回来,几乎一辈子不愁吃穿了。但路途凶险谁知道呢。”
繁芜看向弗玉,她不知该说这人有心呢还是其他。
她没想过来西州要见的人是陆蛮,而这人偏生只让她见陆蛮的背影。
“你这人真的是……”
“焉坏。”
她咬着唇,哭得不能自已。
第 97 章
耳边嘈杂的马蹄声逐渐停歇, 高台擂鼓声喑哑,只留下集市喧闹的叫卖声。
弗玉透过车窗薄纱看向繁芜,那女子眉眼盈盈, 泪眼婆娑。
她的目光仍旧紧盯着远方, 百人的商队消失的那个方向,他微凝眉, 淡道:“回去了。”
许久,繁芜才动了动捏着马缰有些发僵的手指,扯缰绳调转马头。
她垂眸的刹那又回头看了一眼远方,仿佛要记住此时天边的云彩,记住此刻西州河的波澜,也要记住西州城墙上的飞鸟与旌旗。
她知道很久都不可能再见到这些了。
记住了,便是来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只希望他年再见到陆蛮的时候, 他已成长为高大的青年,他走过了无数的沙漠与戈壁滩重新站在她的眼前。
他会与她与认识的人说起那些故事, 当他与旁人说起那些西行路上的故事时也是开怀的……
三年五载也罢, 事已至此, 她只能静候他的归来。
王祎见她的脸上又恢复了从容。心道还是年纪大了些, 伤别离时也能很快恢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初见时,只觉女子弱不经风,后来没想到柔弱的外表之下内里却是强劲坚韧,甚至任性的有几分骄纵,如今倒底是日渐敛起了锋芒。
弗玉对王祎说:“去大谙寺。”
繁芜似听见了,又没太听清,她微侧首, 到底还是没有彻底转过身来,只是微皱起眉, 她知道最不想见的人还是得去见的,因为弗玉不会让她痛快。
当她骑马走上大街的时候,隐约察觉到街道两侧不知哪个方向有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说不上来,这目光让她无比熟悉,却又不敢去猜。
……
大谙寺是西州最大的佛寺,坐落于西州城正中。
这里往来的人多且杂,最让繁芜头疼的是这里的惊马和不长眼的刀剑。
总有人骑马飞驰而过,完全不顾路人死活。至于刀剑更是不长眼,若是避不开只会被伤到。
进大谙寺后,繁芜一路悬着的心稍定,却又在看到仪胥那张脸时,再度惊恐的紧抿着唇。
仪胥给明王行礼,似乎未曾注意过繁芜。
明王随仪胥去了达摩殿,王祎则看向繁芜:“走吧,带你四处逛逛。”
王祎甩了甩手中的拂辰,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佩刀。
侍官能文尚武的,繁芜见过的也只有他和齐保,到底她对这类人是不了解的,她凝眉问他:“王大人你与齐大人是从小跟着明王吗?”
“殿下三岁起我便在他跟前伺候了。”
繁芜微停下步子,沉沉道:“……所以,王大人是殿下跟前伺候最久的人?”
王祎:“不是。”
繁芜微感讶异,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王祎看向远处的舍利塔,忽然道:“其实你不必害怕仪胥的。”
因为繁芜,殿下已对仪胥进行了不小的惩罚。
要知道以往仪胥做什么殿下都不会管的。
听到仪胥这两字,繁芜不耐地皱眉:“我也没有见到那和尚少一块肉。”
“仪胥是殿下身边比我更重要的人,殿下自然不会因为你对他动刑或是怎样,如今的惩罚对仪胥来说已经足够了。”
在王祎看来让仪胥留在西州大谙寺,至少五年之内不能回长安,已经是很严重的惩罚了。
从大谙寺出来,弗玉吩咐王祎启程回长安。
当晚,车队离开西州时下着雨,雨不大,细纷纷的,像春时河堤旁的柳絮,偶尔飘进车窗的时候,轻触在脸上痒痒的。
繁芜也不知是什么时辰睡着了,梦里她隐约梦到了那时在竹部她第一次见陆蛮那日。
那一日,似乎与那人一整日都在置气呢……
也是那一次,她隐隐意识到竹阕乙不怎么喜欢她与旁的男子接触。
从那日以后,在他面前也日益娇纵起来。
仿佛是知晓了如何拿捏他一般……
再醒来时繁芜头疼的紧,一帘之隔,她看向车厢正坐的白袍少年。
见他端坐着,闭着眼眸。
她轻轻拍了拍脸颊,又猛地皱眉,她怎么可以在弗玉面前睡着的……
“墨繁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这是刹那之间,那紧闭着眼眸的少年骤然睁开眼睛。
那眸光仿佛是能照得她无处遁形。
繁芜心下猛跳,手指紧拽着坐垫,身子本能后退。
她甚至在想不会是方才睡着的时候向弗玉透露了什么吧?
此时此刻她才嗅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花香,凛冽的若冰雪一般,深嗅时带着些令人感到刺鼻的晕眩感。
她惊诧地看向明王,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面对顾流觞时她尚且可以时时刻刻堤防着……
可面对这张脸时,她总是忘了去堤防。
她看到他唇角的冷笑,仿佛他已猜到她在想什么。
因为这张脸,所以她总以为他不会害她。
可是他不是竹阕乙……
在明白的这一瞬间,她的眼里满是愤恨。
弗玉将她眼里的恨意看得真真切切。
“墨繁芜,是你逼我用海花天香的。”
他知道她博览古籍,应该是知道这个的。
繁芜只觉耳中嗡鸣。
那双清眸浮现血丝,他为了查清她家的事,对她使用了的这种禁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配合海花天香的迷|烟,逼她说真话的禁术。
明明是夏季,她只觉比冬日还寒冷。
与豺狼虎豹博弈,远比她想象的要难……
他应该是一开始就想好对她用这一招了,可是他这么久才真正动手。
“你对我姐姐也用过是吧……”她开口,只觉得声音有些哑,“海花天香的果子三年才结果,所以你多等了三年……”
弗玉原本还没消化掉从她的梦话里套来的东西,听她猜的八九不离十,面上已是深沉。
他确实对繁花用过海花天香,她们家是机关图里最重要的一环。
百代工匠,只差这一步了。
三代明王的心愿,也只差这一步了。
“你不该这么瞒着我的。”他的眼里是盛怒,他怒的是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没有信过他!
原本只当她不知道,只当她当年才八岁可能真的不知道。
原来齐保、王祎,顾流觞和许昭之的猜测都是对的。
墨繁芜她不仅知道她家族的秘密,还不想交给他。
“为什么。”他冷厉的声音传来,双眸迸发着森寒的光。
繁芜害怕的后退,脊背已贴在了车壁上。
“究竟是什么理由让你如此不信我。”他说着已起身站起,又对车外大喊,“停车!”
车停了,再听不到车轮转动的声音,安静的能听到弗玉紊而乱的呼吸声。
繁芜已吓得面色惨白,她想强装镇定可怎么都无法做到冷静下来。
她看到弗玉向她走来,看到他猩红的眼。
却在下一刻,她跳了车,慌不择路的狂奔。
她只是害怕,害怕弗玉掐她的脖子……以前她为此受过好多日的罪,连话都说不了。
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听到王祎骑马追在后面。
她知道他就快追上来了,也在他追上来的那一刻,她颤抖的身体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看到这和怀抱的主人时,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
“我就知道你在……”在西州城察觉到有目光跟着她的时候,她隐约猜到了。
竹阕乙本来是不近不远的跟着,注意到弗玉的车队突然停车以后,察觉不对骑马追来。
忽然见到繁芜往这处狂奔,他翻身下马迎着她跑来的方向走来。
就这样拥她入怀。
在王祎追上的刹那,她惊恐地颤声告诉竹阕乙:“他们发现了我的秘密……”
她看到竹阕乙眼底深处的惊涛骇浪。
她恍然清醒。
原来那一晚,不是梦。
醒来后,她还暗骂自己什么梦都敢做。
梦到他温凉的手抚摸她的肩颈,抚摸她的蝴蝶骨……
梦到他眼里的炙热与温情。
梦到他难以自制的呢喃。
原来那不是梦。
他确实是看到了她的秘密……
只是顷刻间,她再一次看到了这个男人对她的好。
他应该知道她背上这张图是财富也是灾难,是一旦打开后,天下之局势彻底改变的存在。
强|弩已经改变了战事走向。
一旦火|炮用于战事。
天下又当如何。
她想,他知道以后分明是可以逃避她疏远她的,即使对她有情,疏远她也会是很好的选择。
可是他没有。
竹阕乙抱着她的手更紧了一些,那薄唇似紧绷着,沉敛的眸光落在繁芜身后的人身上。
那些人也在渐渐向繁芜靠拢。
竹阕乙心知若是要逃,也不过两败俱伤。
他看向向他们走来的弗玉。
竹阕乙:“你一开始要杀我是因为李渭预言对吧。”
弗玉的步子一停,火光之中,竹阕乙看到他的脸色很是难看,被人言重心事的难看。
李渭是前大魏的国师,后来又被北魏皇帝谈耀之囚禁,死在狱中。
但论血缘李渭是弗玉的外祖父。
也是竹阕乙的外祖母阿凤的第二任丈夫。
众目睽睽之下,他自然没有明说是什么预言,他也只要他与弗玉心知肚明。
“你是嗣子,我不与你论血缘亲疏,但你若能放阿芜,从今以后我效命于你。”
他如是说,一如往昔的云淡风轻。
火光映照着的如画眉目,也仍旧几许悲悯。
第 98 章
竹阕乙抱起繁芜向远处走去。
王祎看向弗玉:“主子?”
“由他去。”
王祎虽然不解, 但他从来不敢不听明王的话。
他看着竹阕乙远去的背影,也不知方才明王和竹阕乙单独说了什么。
晚风凉爽,吹拂着竹阕乙的衣摆, 繁芜靠着他的肩膀, 已昏睡过去。
她身上余留着一股海花天香的香味,被风吹淡了一些, 却仍旧能闻得真切。
他似一叹:“竹部的熏香解不了这个。”
停下来空出手,手指微动,封住了一处穴道,也同样对繁芜用此方法。
马儿在路边吃草,见竹阕乙走来它抬起头来,尾巴似轻轻晃动了两下赶走那些在它身旁飞动的蚊蝇。
他走过去将繁芜放在马背上,让她的双手抱住马脖子趴在马背上, 马儿亲昵地向后看了看,她的青丝垂下, 与马儿的长长的鬃毛混在一起。
竹阕乙捡起马缰翻身上马, 这一刹那他伸手将繁芜带入怀中紧紧搂抱住她。
也是此时, 方才因为过于惊恐, 也因为海花天香的余毒作祟昏过去的繁芜,悠悠转醒来。
她睁开眼,本能的挣扎了一下,很快她意识到抱着她的人是竹阕乙。
眉眼氤氲,她微扬起头看向头顶的夜空,不想让眼泪落下来。
“醒了。”她听到他问她。
是,彻底醒了。
若是醒来不是在他的怀抱里。
她想方才等着她的, 就是死诀。
在跑下车的那刹那她已经做好了那个准备,带着背上那张图, 带着家族隐藏百年的秘密,与这个天下永别。
她知道西州河比邻官道,这里是高原与山脉之间,河水湍急,她跳进西州河能被很快冲走。
可能尸骨无存。
即便被弗玉的人大海捞针似的找到了尸体,也会肿胀得面目全非。
她曾经想过自焚,方才也想过这个……
可是此时此刻,当她听闻不远处河流湍急之声,只觉头皮发麻,胆寒心惊。
如今让她去跳河,她是万不可能去跳的。
感受到她的紧张,竹阕乙搂着她的手更紧了。
“阿芜。”他的脸颊婆娑着她的,在她耳边道,“别害怕,他们不会追上来了,我带你去长安,去洗掉你害怕的东西。”
如果那是你的噩梦,我帮你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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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郊。
一处芭蕉林深处,低矮的房屋四周种植着几株樱桃,白衣翩跹的男子正坐在小炉前熬药。
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不远处的芭蕉林处,那里有条一米宽的小路,若是有人来,也只能走那条路进来。
女子说要与邻家的姐弟二人捕鱼,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现在没有回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住在这里已有十来日了,为了研制洗去那些刺青的药,他选了这一处芭蕉林。
十来日,他的药方已改了三十多次了,这几日都在买药、制药、熬药。
若是用古法洗去刺青,会损一层皮肉,阿芜会疼。
他只好想尽办法改良药方,她怕疼但终归还是得退一层皮啊,只能让她觉得不那么疼。
一声叹息,他将炉子上的药罐端走。
等药冷却下来,筷子蘸取了一点涂在手背上。
那种灼烧感仍有。
可手背上十日前他刺的图案这几日也消退了不少。
他都觉得到疼,那女子又如何受得了。
正皱眉,只听芭蕉林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他放下筷子,往院外走去。
这么远也能嗅到鱼腥味,他走至路口处,便看到女子双手各拎两条大鱼。
瑰丽容颜神情淡泊,眼眸比之往日愈发的沉静。
他唇角微微勾起,她以前爱吃鱼,却是厌极了鱼腥味的。
他走过去正要接过她手上的鱼,却听她道:“哥,还是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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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芜以往可是不喜欢这些的,尤其是半死不活的东西。”他顺着鱼看去,是邻家帮忙杀了鱼她拎着回来的,还在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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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眉猛地一皱,这女子如何受得了的。
却听她淡声说:“哥,我想通了,以往讨厌的,忍一时便好。以前讨厌血腥气,现在却能眉头都不皱一下。人要活下去,总得成长。”
“有我的时候,这些还是交给我。”他说着伸手握住她的手,接过她一直手里的两条鱼,“至少也要给我一半,替你分担。”
繁芜怔了怔,凝着他的侧脸,好一会儿才道:“哥……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烁着晶莹。
“因为这天下,千万人,万千人,也只有阿芜一人值得。”
他不看她,目光落在一旁的芭蕉林上,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
言罢,他转身向低矮的茅屋走去。
繁芜做了鱼汤,鱼汤鲜美,她吃了几大碗,直到她还想再吃。
那只手伸过来,拦住了她盛饭的手。换作以往她会恼怒的看过去,今次她意识到确实吃太多了。
不知节制也是不行的。
夜幕星河,芭蕉林外流萤起舞,远处池塘的蛙鸣声阵阵。
收拾完,繁芜坐在院子里纳凉,她手中拿着一把蒲扇,扇着风与竹阕乙说着她儿时的一些趣事。
那时夏日,姐姐会带上她和阿树去树林里捡蝉蜕,捡了许多来作为药材卖。
说着说着,繁芜忽然停住了,摇着蒲扇的手也蓦然停下。
正在做药膏的竹阕乙停了手,看向她。见女子双眸已红,大抵又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他彻底放下了手里的事,向她走去,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问:“怎么了。”
她沉默了许久,方答道:“我只是今日才知,姐姐绣工好,但她并不是喜欢刺绣,绣作赚来的钱虽然多一点,可需要枯坐一整日,她并不喜欢,她最喜欢的是带我和阿树去树林里捡蝉蜕,那才是她最开心快乐的时候……彼时街坊四邻都嫌林中蝉鸣声闹人,街坊里的大户将树林砍了去,蝉鸣不再时,也只有我姐姐一人哭。”
所以那孩子名字里有个蝉字。
纪念的是她的姐姐一生的欢喜,从幼年时便存在的欢喜。
繁芜将蒲扇递给竹阕乙,双手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
竹阕乙今日方知她儿时与姐姐的故事,也是今日方知她的亲弟唤作阿树。
他刚伸出手搂住她,女子便埋首于他的颈肩,趴在他的肩膀上呜咽着。
她的双手渐搂住他的脖子,似要将眼泪全蹭在他的衣衫上。
他无可奈何一笑,只能任由她去。
等她静默一阵,情绪定下,他的气息也跟着稍定。
他没有说话,而是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星辰。
他看了有一阵,察觉到靠着他肩膀的人,在看他。
他微微偏过头来,目光对上她的。看到她微红的眼尾,和清澈的若盈盈秋水般的眸。
他的眼底,再度闪过一缕华光,炙热又深情。
“哥……你饭前说药做好了,是可以用了吗?”
他看向一旁的桌子,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弗玉很快就能找到这里来了。
弗玉留给他们的空闲时间至多半个多月。
这已经十多天了。
“抱歉阿芜,可能还是会疼。”他说着伸手抚了抚她的额,“我试用过了,还会疼,但是比古籍上原有的方子要好了许多……”
古时刺青是因犯事,有人为了洗去刺青的印记重新做人什么苦都愿意忍受,皮肤损伤的苦对他们不算什么,于是有了那些药方。
按照原有的方法洗去刺青,会折损一层皮肉,会留下难看的疤痕。
“哥……我不怕的。”她离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凤眸,说道。
“哥,你会帮我对吧。”
“阿芜!”他睁大眼睛,正想低声吼她,却又想,她自己确实没办法顾全到整个脊背。
这女子……
“阿芜会后悔吗?”他偏过脸,看向远处,却又似什么都没有看。
“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
他的身体一僵,几乎是厉声说:“阿芜……你只是因为我对你好?”
繁芜一惊,一时回答不上来。
他闭了闭眼眸,扶着她站起来,另一手还捏着她递给他的蒲扇。
“阿芜将桌上的药拿进屋去,我去准备热水。”他说话间向院门走去。
他锁了院门。
繁芜将药拿进屋后,听到院子里劈柴的声音。
没一会儿是水井边打水的声音。
繁芜坐在榻前,屋中那一面很小的铜镜映照着蜡烛的光。
十多年前,她母亲给她刺下这些时,她疼的哭喊,那时她知道姐姐和阿树都在门外哭。
可后来她不记得那时的疼了……
因为比起刺青时的疼,后面娘亲一把大火烧光家的时候,才是她哭得恨不得昏死过去的时候。
所以那些疼都化作了火光,让她不敢去回忆 ,每每当回忆的帷幕打开,当她忆起那些大火,她就会很快避开这些,去想其他的事。
可是刻骨的疼痛一直都在那里,只要她敢回忆时,那些疼痛的记忆依然清晰。
直到她看到竹阕乙提着热水进屋来,来回几次将浴桶注满,此时她的思绪才渐渐回笼。
不觉额前已是一片湿漉。
他转身锁上门,走过来坐至她面前。
他说:“阿芜,我蒙着眼。”
说话间他从衣领处取出一条发带来。
她认出了这条发带,是在邺城高旭颜的别府时她给他绣的,与那件纱衣春衫一起绣的。
未想,这么久,他还贴身带着呢。
第 99 章
在褪下衣衫的时候, 繁芜还是忍不住透过桌案的雕花小铜镜,看向她的脊背。
许多年前她曾经偷偷看过,至而今背上的刺青颜色淡了许多, 但还是那张图和那几行写成诗词的玄机密语……和她记忆中的一一吻合。
她盯着铜镜瞧了许久, 末了,缓缓偏过头去, 闭了闭眼眸,似乎是缓了口气,才向床榻走去,脱下绣鞋。
…
屋中只留一灯如豆,光影明明灭灭,墙上的人影仿佛随着烛光轻颤着。
香炉里安神的香焚烧着,可繁芜依然在冰凉的药膏涂上脊背的刹那间疼得咬紧牙, 不过须臾已是满头大汗,她的手指紧拽着锦被, 仿佛是要将指甲掐断一般。
竹阕乙察觉到了, 抹着药膏的手骇然一停, 在白天试药时他便知道她还是会疼。
感知到他的犹豫与挣扎, 繁芜咬着牙:“哥……你继续涂药膏,别管我了……”
尾音化作呜咽,她疼得恨不得昏死过去。
她不禁抱怨起来,这焚香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竹阕乙发颤的手抚上她的脊背,也感受到她的战栗,听闻她呜咽的低吟。
直到药膏覆盖在她的整张脊背,他的双手火辣辣的疼。
这一刻, 烧灼着他双手的药膏,也仿佛腐蚀了他的心……
他对阿芜的怜爱从此变成了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心思。
从此以后, 他不想做她的兄长,只想做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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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疼得昏死过去的那刹那,他微弯下腰,贴在她的耳边,炙热的气息萦绕她的耳廓,那双如画的凤眸是迷醉的,他柔声问她:“……阿芜,这算是肌肤之亲了。”
他深埋于她的颈肩,深嗅着她的气息。
手抚摸着她的青丝,细细的柔软而有韧性的发丝,像极了这女子的性子。
他哑然失笑。
等了有一会儿,觉得药膏敷的时间足够了,他抱起繁芜往浴桶走去。
此时浴桶中的热水已是温热,将繁芜放进浴桶后,他倒了一杯水浇灭炉中焚香。
焚香熄灭后,他方觉得那种迷醉不清的感受减轻了许多,神志也在一瞬间清明不少。
他坐在门边的椅子旁,他还不能离去,他得等那女子醒来。
一个屏风之隔,他不敢面对她的方向,更不敢摘下蒙着眼的发带。
只是一瞬便觉万籁俱寂,心中清冷孤寒。
仿佛只要退却一步,身后便是万丈深渊。走到这一步,再也没有退路了。
——可是阿芜,我仍旧怕你后悔。
他揉了揉额心,忽然听见有水花声传来,他似骤然惊醒。
繁芜醒来了,也滑进了浴桶里,竹阕乙将她放进浴桶时,她是坐着的,此时滑进浴桶有被水轻微呛到,这才弄出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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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那人已出现在屏风前,她慌张地喊道:“哥……我没事,你……你不用过来了。”
她强忍着疼痛,拿起搭在浴桶边的毛巾,轻轻揉搓着。
此时方知背后那些涂了药膏的地方,有些地方正在轻微破皮,一碰到水便生疼无比。
没太久她疼得眼泪哗啦哗啦的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她知道,竹阕乙不会让她留疤的,他连她的手背的都不准她留疤。
等清洗完那些药膏,她已分不清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连视线都是模糊的。
好半天她擦洗完,随意披上一件白色长直裾,从屏风后出来,她告诉他,她清洗完了。
回到榻上继续趴好,让他继续给她涂药。
这一次的药是帮她受损的皮肤愈合的。
繁芜问他:“哥……这个清洗的药膏我还得涂上几次。”
“还有两次,我们在两天内完成,弗玉应该快到了。”他沉声说。
繁芜紧抿唇,抱着枕头的手发僵发疼。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在回过神来时,发觉方才并没有感受到背上的疼。
这会儿那种火辣辣的疼又像是入了骨髓一般,疼得她牙关打颤。
怎地就这么疼呢。
“哥……我好疼啊。”她终于忍不住了,向他哭诉起来。
她不知她这一喊,竹阕乙身体都在颤,他又如何不知她疼,他的手都仿佛是在蜕掉一层皮。
那疼,就像是跗骨吸髓的蛊虫,直往心上钻。
他心肝都是疼的。
只能好生相劝:“阿芜,我陪着你。”
她疼,他也陪着她疼。
“哥,你说故事我听,我想分心。”她咬着牙说。
“好。”他说着已开始想故事。
须臾,他说起他很小的时候,与阿梓的故事。
他其实很小的时候便在外面学习去了,跟过夜启大巫,也跟过龙部的族长。
只是寒暑两季总会有回来的时候,那时才会和阿梓小聚。
阿梓喜欢吃糖,也因为吃糖蛀了牙,嬷嬷们拿她没办法,不敢说她也不敢不让她吃。
他藏过阿梓的糖罐子……
“哥,没想到你小时候这么坏的。”繁芜忍不住笑出声了。
听到她的笑声,竹阕乙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还有什么事,我想听你的故事,最好是再大一些的,像十三四岁,十五六岁时,那个时候,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好似埋首于枕间,带着几分羞怯与难为情。
他只觉指尖轻颤,那个时候……
十三四岁时是他最繁忙的时候,忙着学这学那忙着找妹妹。
十五六岁时又接下了竹部所有事宜,还忙着学会照顾她,也为了照顾好她,学了许多东西。
年少时从来没有喜欢的人,若是喜欢,也只喜欢过她。
他抿着唇,不说话,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繁芜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因为她只察觉到身上两处穴位稍微有些疼,很快她便昏睡过去。
竹阕乙叹了一口气,收了银针。
他守了一夜,每隔半个时辰会给她侧一下身,长时间趴着会难受,如此,便是来来去去一整晚。
等他转身走出屋子,外边天已是蒙蒙亮。
不知是第几声鸡鸣了,芭蕉林外传来渔歌声,邻家的人已出船捕鱼去了。
他将浴桶的水倒掉,刷干净浴桶后,便开始打水、洗米煮粥。
如此重复了两个晚上,繁芜背上的刺青已看不见了,但那些破皮的地方也面目全非了。
她对着铜镜瞧过一遍,便再也不想瞧了。
穿上衣服从屋里出来,竹阕乙安慰她:“以后不会留疤的。”
繁芜摇摇头,她在意留疤,也不在意留疤。
“哥,我在意也不在意,我只是想到哥好看的蝴蝶骨……”说到这里她猛地捂住唇,一张脸颊红透了。
她想到他好看的蝴蝶骨,她也想要那么好看……
竹阕乙只觉得额角的青筋狂跳了数下,这女子几时看过他的蝴蝶骨?他皱眉想了想,想起以往是有几次他回竹部在厢房换衣裳时,她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想必是那个时候看到的。
只是不待他们再说什么,外边芭蕉林外传来说话声,还有匆忙地脚步声。
在繁芜骤然失色间,竹阕乙上前数步挡在她的身前:“他们来了。”
当院门外出现那个白袍的身影,繁芜后退了几步。
“是不是我不找来,竹阕乙,你就不知道去见我?还要带着她在这里藏上多久?我给你的时间够多了。”那人冷厉的声音传来。
也伴随着一道森寒的目光。
竹阕乙:“我算了半个月,今天正好是第十五日。”
弗玉冷哼一声,目光越过他看向繁芜,“我还在等这女子对我解释,他们墨家的事,她的事,今晚天黑之前我想听到答案。”
他说着转身:“回长安,跟上。”
弗玉走了,王祎等人上前来请他二人。
竹阕乙转过身看向繁芜,对她伸出一手:“阿芜别怕。”
他说过,她会一直陪着她,直到他死。
繁芜在惊惧中回神,她的手已被那只伸过来的手紧握住了。
她不知道回长安后等待她的是什么。
只是背上已没有那张图了,弗玉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了,她不应该这么害怕的。
她看向竹阕乙,小脸是煞白的,她颤声问他:“哥……我不会有事吧。”
竹阕乙摇头看着她,低声告诉她:“从半个月前那个晚上起,明王弗玉想要我的命,也不会再对你动手,他想要我死,也不会要你死。”
——那张机关图是我给你洗去的,明王他只会以为,全天下见过那张图的只有我和你。
他会逼问我,也不会再问你什么。
“我说过,要亲手洗去你的噩梦。”
——从那一天起,你就不会再有噩梦了。
明王弗玉也不会成为你的噩梦。
繁芜只觉得脑中有些混乱,她被他牵着走出院落,走出这片芭蕉林,走出他们生活了半个月的村子。
她看到那些村民好奇地张望着,他们许多人一辈子都未曾见过这么奢华的马车,这么多人的仪仗队。
直到马车远去,她才恍然看向竹阕乙,也猛地抓住他的衣袖,惊慌地问他:“哥……你是不是把我的不好的东西移走,却留给了自己……”
那些她不知道的事,他一定是知道的。
因为他是十六部的大巫……
他什么都知道。
她捂着脸,一时竟是哭都哭不出来。
第 100 章
“民间两人若为夫妻也不过三四十年岁月, 阿芜与哥,从十岁相见,若能走到五十岁也有三四十余年岁月, 父母姐弟陪阿芜八载, 而阿芜能记得与他们在一起的事也不过六年有余,哥才是这一生中陪伴阿芜最长久的人, 阿芜也会是哥这一生中陪伴哥最长久的人……”繁芜说着,双手紧紧攀上竹阕乙的脖子。
她的悸恐,她的害怕,在这一刻都化作泡影。
她只是想这么搂着他,到天荒地老,到白首迟暮。
年少时他是她的铠甲,青年时他是她对余生的渴望。
他终结了她惶惶不可终日的幼年, 如今他也亲手洗去她的噩梦……
“哥,你说爱是什么。”
竹阕乙怔然片晌。
爱是可望而不可触碰。
是成竹在胸却又踌躇满志。
是想与她温存须臾之间, 却也想为之计深远。
他正沉眉深思之际, 只觉唇上一阵冰凉, 那女子微凉的唇就这样贴在他的唇上。
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惊惶, 却又在恍惚间忆起那一幕。
红烛摇晃之中,他捧着她的脸,在她的额头上落下爱怜的一吻。
只停了片刻,他猛地将唇瓣贴在她的唇上。
他想起了那一日,那么遥远的一天。
他对阿芜的爱,在那么久远的日子里,便已深深种下。
那才是他的真面目, 平淡冷漠的背后,那颗“伪善”的心啊……在告诉她不是她的兄长的次日, 便暴露了对她的心思。
他教养了她六年。
她犹是他亲手栽种的花。
却在她日益瑰美的时候,对她埋了情根,对她饱含渴望。
他的内心啊,与豺狼虎豹又有何异。
此刻,他搂着她的手是颤抖的。
内心亦是挣扎而颤抖。
他紧闭着眼眸,不敢推开她,也不敢放手。
他只是为这样自己感到一丝狼狈,仿佛再无法面对山神,也无法面对十六部亘古的巫神。
原来那么早那么早……
便对这女子生出了那种情谊。
那种男人对女人的心思。
他只觉耳根滚烫,却在这一刻,无法压制内心的情愫,炙热地回吻着她。
他闭着眼眸,听到她的呢喃,似呻|吟,似娇嗔。
也许坠落于情网不过一瞬间的事。
正如把子戏《楚巫》里巫神的陨落,那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他犹记得那一年夜启大巫看着年方七岁的他说过的话。
寡情人终有多情时。
世人常说情最难久多情者终至寡情。
夜启大巫说他是寡情人,是最合适学习巫算的人,却又说寡情人终有多情时。
数性质朴,人性无常,这便是巫算之理。
儿时看淡世事,沉迷于巫术道法之中,又历经无数生死别离,他以为会重复着日复一日如此冰冷的走完一生,只是这女子无端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像是宿命。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此后的时光仿佛是有了颜色。
明媚如花,岁月静好。
……
当车队在城门处停下。
竹阕乙为繁芜弄好头发,整理好衣衫,他看到她两颊边泛起胭脂红,纤长的睫毛上仿佛还沾着水汽。
他取出药盒,蘸了些许涂在她殷红的唇上。
唇上涂了药膏后,繁芜伸出手虚捂住唇,脸面向车窗再也不敢看他。
如果回过神来想起方才自己做了什么。只恨不能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她真是满脑子都是“龌蹉”想法,脑子一热什么都敢做。
她更懊恼,他怎么不推开她……甚至发狠地……
她耳根一红,几乎快悔出眼泪了。
叫她以后如何再面对他。
好在,此时王祎骑马向他们的马车走来:“竹大人,殿下让你随他去观星宫。”
竹阕乙看向繁芜,见她仍红着双耳不敢看向他,他淡声道:“等我。”
说话间,他敛袍下车。
直到透过车窗的纱,看到竹阕乙走远了,她方惊声站起,想下车去追。
可这时外边的车夫对她说道:“殿下让我等送姑娘回院落,殿下晚上会去找姑娘。”
繁芜还来不及说什么,马车已缓缓驶动。
她拽住车帘,失落中抬眸看向弗玉的马车消失的方向。
弗玉说想听她解释是假,他如今最想要任用的人是竹阕乙。
也是此时此刻她彻底明白了,从那一晚竹阕乙说要效命于他开始,弗玉已经改变主意了。
她知道,这些一定与那日竹阕乙透露的李渭预言有关。
她骤然开口吩咐车夫:“我不回院落,你载我去观星台!”
车夫微有些惊诧,很快拒绝道:“姑娘,不可。观星台只有殿下能去。”
……
观星台内,弗玉看向竹阕乙。
冷声问他:“是何时知晓国师(李渭)预言的。”
凤凰族长给他的信中提醒他提防李玄素所出幼子。
在他猜到弗玉是嗣子时,便已知悉当日弗玉想杀他的真正原因。
他知晓了李渭生卒年,便能推测出李渭的预言和他有关。
事实也是如此,李渭死前曾向明王弗玉预言:天下若有一人与殿下相像,若此人不能为殿下所用则杀之,若能为殿下所用,天下必可图。
得知竹阕乙与谢长思是结义兄弟。
弗玉借繁芜引他出来设局杀他。
可设局当日得知竹阕乙对繁芜的在乎超乎意料,于是又心生借繁芜控制他的心思。
如此,一步一步,竹阕乙逐渐靠向他的阵营。
“竹阕乙,你可知道,效命于我是要与谢长思为敌。”弗玉的手拨动着观星台正中的浑天仪,问得漫不经心。
竹阕乙掀眸看向高台处,他不光会与谢长思为敌,甚至将来还会与繁芜为敌对。
“殿下敢带我来此地,便是早已想过这些。”
“我想过,但我更想知道你想过没有。”他拨动着浑天仪的手一停,锐利的眸光扫向他,“决不食言?”
“殿下且听我说完。”他敛起一身冷然气息,语声放柔时,总会让人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看上许久。
弗玉回过神来,烦躁地皱起眉,恍然间也似乎明白了,那女子为何会对这张脸如此动容……
竹阕乙停了须臾,继续道:“殿下所图,与陈王所图不同。”
当他说出此句时,弗玉的手指紧压了一下白玉扳指。他冷声问他:“有何不同?你且说说陈王图什么?我图什么!”
“陈王所图中原安定,百姓安居,人人有饭吃,户户有田宅。”
“那我呢?”
“殿下所图九州四海,西域天山,夜郎北境,尽在掌中。”这青袍青年答得眉头都不皱一下。
弗玉猛地回首,凝眸看向他。
墙面上的宝石雕刻的星辰闪烁着,耀眼无比。
高台之上,那白袍少年缓缓走下来,他似笑非笑:“竹阕乙,说大话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没想过的,你都替我想过了,那你说说,怎么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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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深夜,繁芜才听到小院外传来车马声。
她以为谢长思会是最早来的,可是她从白天到天黑都没有等到谢长思的人过来。
直到深夜,她拉开院门,看到一身青袍的竹阕乙,又猛地惊看向他身后的马车,那马车却是调转车头,很快离开了。
至此,她悬着许久的心稍稍落定,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明王弗玉他不要火|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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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阕乙搂过她的肩膀往院内走:“进去吧。”
他给院门落锁,又转身向水井走去,去水井边打了水。
繁芜皱着眉,向他走去:“哥,你答应了他什么。”
“百代工匠,万人之图谋,明王弗玉他怎么可能放下!”她红着眸,哑声问他。
竹阕乙掬在手心的井水流尽了,他似乎是等她的情绪平缓了,才启唇答道:“阿芜,我告诉他那张图已经被洗尽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人知道那张图了。也许此刻,阿芜会觉得匪夷所思,以后阿芜就会明白了。”
繁芜瞪视着他,悲愤消退之后是深沉的哀伤,她摇着头,哑声问他:“……你不觉得是我害了你吗?”
她虽然不知道他答应了弗玉什么,但也能猜到为了让明王不再找她的麻烦,他答应了弗玉许多事……
“阿芜,别难过。”他微凉的手捧起她的脸,“你知道,若你难过,我所做的一切都失去意义,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阿芜还这么年轻。”
“哥!”她咬牙切齿,伸手紧紧拽住他青袍的袖子,“你若敢离开我,我会杀了弗玉的。”
她看到他的凤眸,黑亮的瞳仁猛地一缩。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你更重要。”她伸手紧紧地搂抱住他。
却在这一刹那,她只觉颈间一疼,她闭上眼倒在了他的怀中。
竹阕乙闭了闭眸,抱起她向厢房走去:“阿芜,这几日你太累了。”
连日来的疼痛使她憔悴,使她一直处在紧绷之中。
“阿芜,睡吧。”他将她放在床榻上,点燃一支安神的香。
香气很快在厢房中四散开。
他在榻边未停留太久,快步往院外走去。
街口,那人身披星月骑马而来。
竹阕乙站在院门边,此刻一双凤眸是沉郁的。
谢大哥,你明白阕乙的难处,所以才选择了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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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合上眸子,却在马蹄声近的刹那间,再睁开眼,凤眸一片清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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