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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  ☪ Qs61

    ◎她跟在了施骋的身后。◎

    一连两天, 施骋都有夜戏。

    下戏之后就和他经纪人一起回B3301,直到第二天早上要拍摄了才出来。

    根本不给她一点儿抓把柄的机会。

    问叶延坷,叶延坷说他不知道;问江欲铭和鞠喻捷, 俩人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她;问靳砚北, 靳砚北自去了江北以后就没什么信儿,除了每天按时送到的外卖提示她:他还活着以外,再多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

    实在憋不住了。

    只好去敲B3306门口那辆车的玻璃。

    “噔噔噔——”

    “杳,总,”那辆车前窗挡着一层厚厚的镭射遮阳布,侧窗严丝合缝的贴满单面可视的防偷窥膜,外人根本无法窥视里面的景象,里面藏着的人窸窸窣窣了将近一分多钟, 玻璃才被降下来, 蜷躺在主驾的女孩儿身上盖了一件蓝绿黄配色的花衬衫, 而大剌剌坐在副驾上的陈天青只穿了条ck的灰裤头,骚得要命,“你这样很容易把我搞阳·痿的晓得伐?我只是想找刺激,不是想死鸡。”

    原来他的内裤是灰色的啊。

    她还以为按照他这种骚包的性格来说,内裤肯定不是红的就是紫的呢。

    “那长话短说, 靳砚北去江北干嘛了?”

    “当然是去上学啊,不然还能干嘛?”陈天青没再看她被帽檐遮挡的眼, 倾身从中控台上捞过那盒被抽的仅剩下几根的黄鹤楼1916, 用做满粉色芭比美甲的手给她递出来一根, “他本硕博连读要八年, 现在才读了不到点儿七年吧, 还得有一年多才能毕业呢。”

    不对。

    不是这样。

    何洛洛之前在盛铭大楼的时候说过, 靳砚北是可以提前毕业的。

    就连她这种从来没有见过靳砚北、只听说过他名字的校友都知道他能提前毕业,那作为几乎与他形影不离的好兄弟的陈天青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他肯定在以此隐瞒些别的事情。

    “编,再编,”

    没接那根烟,被克莱因蓝卫衣袖覆盖的双臂环胸,屠杳头戴同色系棒球帽,抵靠在门上俯睨他,“回去上学需要在五个小时内接八通电话,而且每一通电话的时常几乎都是20分钟到半个小时吗?回去上学需要连夜走,就连一起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吗?”

    “陈天青,你自己说你这话说的假不假啊。”

    陈天青打烟的手顿了顿。

    撩眼看她。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

    是一种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正儿八经的表情。

    认真的、暗沉的、没有一丝笑意的,探究的、揣摩着、在衡量她究竟值不值得信任的,蕴气的、不满的、在为好哥们儿打抱不平的。

    “下车,”他收回目光,抿着烟尾巴吸燃火苗,先抽出张湿巾来慢慢悠悠的擦了擦手指,才从口中夹下那支烟来,对主驾上那个未着寸缕的女孩说道,“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

    那女孩儿藏在他花衬衫下的眸中难掩惧怕,慌急慌忙的点头。

    衣服都顾不上穿好,连忙拉开车门下车。

    就着墙壁与树木的掩护一路跑进B3306。

    “你吓到人家了。”屠杳淡淡道。

    “接下来就该吓到你了,”陈天青嘴角叼着烟,把车内的空调温度调到最高,打开车载加湿器,又点开手机上的室内监控,再次从烟盒中磕出一支来,递给她,“确定不来一根儿吗?压一压脾气,等会儿别骂太多脏话。”

    话都暗示到这儿了。

    她便接了。

    “北子的导师很屌,是心理学届的知名大牛,也是他们系的系主任,”她含住那支烟,低头靠近陈天青为拢火而略微弯曲的掌心,照着姜亦曾经教给她的方法,将烟头置于火苗上方,深吸一口,听陈天青娓娓道来,“这么说你可能没什么概念,那我就换一种说法吧。”

    “他的导师究竟屌到什么程度呢?去书店,逛心理学的区域,最畅销的地方摆着的书,是他导师写的;听讲座,关于心理学方面的,一位难求、为了听一场讲座甚至有几百号人宁愿站一个多钟头的,是他导师开的;搜知网,想查心理学方面的论文的,其中引用率最高的几篇文章,他导师都是一作;北大每年有那么多心理系的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们要写毕业论文、答辩,如果是其他老师说他们答辩不合格,那他们还有机会去参加二辩,但如果是北子的导师说他们不合格,那就不用想了,直接延毕了。有够厉害的,是哦?”

    屠杳左手夹烟,右手曲起将碎发别回耳后,带动那条分别穿过三个耳洞的银色链条,摇摆。

    她不可否认,点头。

    “可是,”陈天青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烟蒂,昂头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往窗外点了点烟灰道,“就是这么一个厉害人物,在这六年期间,偷偷将北子的五篇一区的ssci都改成了他自己的名字。”

    灰黑色带余猩的烟灰稀稀拉拉的飘在风中。

    有什么东西被灼痛了一下。

    “改成他自己的名字?!”

    “对,直接改成他的。”他不留痕迹的瞥了眼室内监控,着重强调了一次,“不是把他自己放到一作,把北子挤到二作去,而是直接把北子的名字删掉,放上他的,作者栏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绝口不提北子。”

    “Shit!Son of gun!Drop d——”

    “——不是,”她逼自己切回国语,“这人他妈的贱不贱啊?”

    “北子想今年提前毕业,他不让,跟北子说,要么再读几年,要么再发一篇一区ssci,作者名字写他的,不然他有一票否决权,完全可以不让北子过答辩,反正他已经被返聘了,不怕跟他耗。”

    “Oh,Plz,He bastard!”屠杳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儿,疯狂飙脏话,“北大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啊?救命,这不宁愿不毕业也得往死里搞他一波的?不然就算拿到那张毕业证也得被膈应死。”

    “你俩可真不愧是一张床上睡出来的,”陈天青玩味的觑她一眼,示意她抽两口烟,注意注意形象,别再飙脏话,“搞是肯定要搞,但具体怎么搞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北子的意思是他在七月份刚写完的那篇ssci里面动了不少小手脚,他导师都没发觉,等那篇ssci见刊的时候他就能凭“学术造假”这个名头一波搞倒他导师了。”

    “但是吧,怎么说呢,就和他在同一个课题组里的那男的的脑子估摸着不太好。发现导师把他们的名字改了以后就一直在学校里面闹,从教务处闹到校长室,还写了投诉信传到审稿组去,意思是绝对不会让北子拿来算计他导师的那篇ssci见刊。北子之前好不容易才把他摁下来,安静了一段时间,结果最近不知道怎么的又疯了,扬言要杀了他导师什么的,搞得风雨挺大的。北子怕万一真出些什么意外的话那那个男孩的人生就都毁了,就连夜飞回去搞这事儿去了。”

    “他那篇文章大概得什么时候才能见刊?”

    “……”

    “……”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可能得去问审稿组。”

    夜风呼啸,树影攒动,湿凉掺杂在看不见的气流中刺入骨头。

    B3306一楼的落地窗前有人影略过。

    路灯隐隐作祟。

    屠杳趁一阵凛风扫来之前裹紧了些身上的外套,指尖夹着的那支白烟只在最开始的时候被她临幸过一口,剩下的时间,都任由它自己被风追着加速燃烧,坠落灰烬。

    不知不觉间烧的仅剩四分之一。

    “行,”屠杳捏着那支烟塞进唇瓣,双颊凹陷深吸一口,令它迅速燃烧一截,半垂头颅缓缓吐出只在舌尖过了过的烟雾,心不在焉道,“我知道了。”

    “担心他会出事儿?”

    “没有,”她故作轻松的开玩笑道,“只是他不在都没人肯帮我捉奸了。”

    陈天青就笑。

    昂头倚在勃艮第红配色的座椅内,粗细均匀的双腿翘起搭在副驾的乘客显示器上抖,边点摁手机键盘打字边谑浪笑敖道,“有空可以多去后面的希尔顿转转。”

    “尤其是那种容易低落容易寂寞的时候,坐在大厅里吃几块巧克力曲奇,说不定能碰到意外之喜。”

    得到想要的答案,便不再多扰。

    屠杳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燃到尽头的烟蒂扔在脚下,踩熄,双手揣进外套兜里不着边际的调侃道,“刚就想说了,你穿件儿衣服吧,大哥。”

    “男人太骚,容易宫寒。”

    B3306的大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响。

    那个眉眼清纯的女孩先是扒在墙边警惕的环顾了一圈儿周边,确认没有人会看到,才单穿着陈天青的那件花衬衫小步跑回来。

    恭恭敬敬的与她打招呼。

    “我也想穿,我都勾巴快要冻死了,草,”

    退出室内监控画面,将手机锁了屏扔到一边儿,他微微斜肩,单指勾起先前掉落在脚垫上的属于女孩子的吊带短上衣,另一只手也勾上肩带,比在他胸前,示意她看那个连他一半胸都挡不住的布料,“但你让我穿什么?这个吗?”

    “这衣服他妈的这么小,这么薄,还好意思说是L码,干嘛,这是童装专卖店里的L码吧?啊?就这东西,拿去给我妹穿我妹都不一定能穿的上。”

    他妹他妹,什么都是他妹。

    做粉红芭比美甲是为了哄他妹高兴,车副驾贴满小贴画是为了让他妹开心,每天固定打五六通电话回家去是为了关心他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下意识要送回去给他妹。

    现在倒好,连一件衣服都能扯到他妹身上。

    他可真成了个十足十的妹控。

    屠杳抻了抻唇角:

    “什么童装,这是最近特别火的bm风。”

    “Bm风?我看叫bt风还差不多,”他嫌弃万分的将那个吊带甩开,吐槽道,“布料么越用越少,维度么越来越小,照这么发展下去是不是过几年得满大街骷髅啊?干嘛,拍《骷髅危机》啊?”

    “没办法,这是个以瘦为美的时代。”

    “瘦是瘦,那得瘦的有线条,有美感啊,像你这种常年健身健出来的,哪怕瘦,但看起来有力量感和线条感,就很健康。别是那种骨头都快突出来的瘦,干巴巴的,就跟家里虐待不给吃饭一样,营养不良了都。”陈天青登时反应过来些什么,不由追问了一句:“欸,不是,你的服装品牌不会也做这种pua女生、制造身材焦虑的衣服吧?”

    这句话,令她倏又想起了沈菡初。

    想起了曾经对自己从头到脚都极度不自信的沈菡初。

    如果她还在的话,如果是她创办Rose & Snake这个牌子的话,肯定不希望大家像她一样自卑、对自己不满意,而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宣扬让大家与自己的身材和解、对自己的身材喜欢且自信的理念。

    所以。

    她不能,也不会去做这种衣服。

    “不会,”她既像是在对陈天青说,又好像是透过他在与另一个看不见的人保证道,“做人得有底线,我永远都不会为了挣钱而去做这种制造身材焦虑的衣服。”

    瘦是一种美,但美不只是瘦。

    美应该是自信的、多元化的、独一无二的,是不能也不该被衣服尺码所束缚的。

    如果她真的那样做了,无异于是思想绑架、精神犯罪。

    她会愧对沈菡初、唾弃自己一辈子的。

    “永远,都不会。”

    “……”

    *

    “……”

    “卡!重来!”

    “……”

    “卡!不对!表情还是不对!”

    “……”

    与陈天青“坦诚相待”的交谈完,屠杳身披夜色、肩扛暖光,捏着根明黄色的玉米雪糕晃晃悠悠的荡回B3308,施骋和杭煦还在重复拍她走之前的那条。

    炽灯刺目,气氛凝重,场务们大气不敢喘一下,皆是低头敛眼的,生怕下一秒就会被赵政渊的怒火所波及。

    屠杳手抓克莱因蓝的帽檐将帽子摘下,曲手理了理头发,又重新扣回。

    于帽檐摆正的瞬间。

    她透过手指间的缝隙注意到匆匆往场外走的赵倾的虚影。

    “……”

    “卡!”

    “你到底行还是不行,能不能给句准话?”

    “别让我们这么多人跟着你一起耗。”

    “这都拍了多少条了?你自己数数,没有四五十也有十七八了吧?还学不会?我对牛弹琴牛都该记住调儿了吧?”

    “……”

    “之前上表演课的时候你在做什么?睡大觉?就算睡的再香也不能连七力四感都没听过吧?……真实感、形象感和节奏感,你告诉我你身上有哪个?”

    “不用多,但凡你有一样,都不至于烂成这恶心样儿!”

    “……”

    赵政渊气的摔了剧本,手持烟盒怒气冲冲的走出阳台。

    “砰”的一声狠狠摔上了门。

    施骋不敢表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将所有的委屈与难堪卡在喉咙里,下气怡声的不停对周围的工作人员们道着歉;神色平的好似一汪静潭、就算有再大的暴风海啸也绝不在表面显山露水的杭煦接过助理递上的手机,朝她走过来;自她身旁侧身路过的生活制片好声好气的与她打招呼,“回来了,杳姐。”

    屠杳抿了口雪糕,站停在她胳膊外侧:

    “嗯,你知不知道赵倾来这儿是干什么的?找人?”

    “啊?赵倾?……赵倾是谁?”

    “就那个穿包臀裙黑丝袜,衣服背后印了愣大一个ysl标志的那个女生。”屠杳大概回想了一下之前看到的那个背影,尽量简单而有重点的描述,“不知道是不是大卷发,反正头发挺长的,到半腰了。”

    生活制片努力回想了半天,还是满头雾水的犹疑:“片场还有这么个人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

    “——有,”另一个扛着的摄像机器的男人听到她们的对话,停下脚步插话,“杳编你说的是不是就是刚刚站在那里,然后才走没一会儿的那个女生?”

    “对。”

    “大概一刻钟之前吧,她进来问我徐宁意在不在,我说她今晚没有夜戏,应该不在,然后她又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估摸着是去找徐宁意了。”

    她来找徐宁意?

    她跟徐宁意是什么关系?

    “好,我知道了,”屠杳不动声色的咽下疑惑,打算等人都散了之后再好好回想一番,“谢谢你们。”

    两人摆摆手,朝不同的方向离开。

    杭煦正好走过来。

    “陈子羡回去了?”

    “嗯,他明天早上有早课。”

    “他还在和家里面闹?”

    “嗯,伯母刚把他的卡停了,”杭煦一身笔挺西装,外头披着驼色大衣,眸子幽蓝摄魄,自来卷发偏茶带棕,光是往那儿一站就美的惊心动魄,“说如果他不去温哥华的话以后家里就不会再给他钱,让他自己自生自灭。”

    “那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屠杳叼了块玉米皮,嚼吧,“在杭临要怎么生活啊?”

    陈子羡从小锦衣玉食、大手大脚惯了,根本没有一丁半点儿的存钱防患的意识。

    只要家里一停卡,他几乎就算是身无分文了。

    连吃饭都是个难事儿。

    “我可以养他,”杭煦曲臂摸了摸自己空无一物的左手腕,在那里,有细微的、经过长年累月戴同一只表而弥留的印记,他具象却空灵的望着场内一次次的独自练习着那段戏、因为觉得自己没表达好而欲哭无泪、又重新提起精气神儿来逼自己学习的施骋,温柔而坚定的说,“我卡里有不少钱,应该够他花一阵子的,如果之后不够了,我就去多上几个综艺,想办法多挣一点儿给他花,不会让他跟着我吃苦的。”

    她没再多说,再多的也没办法说:

    “行吧,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说,剩下的,玉米加农炮只能默默祝你们成功了。”

    “玉米加农炮的皮被你扒了,就变成黄油了,”杭煦故作轻快的跟她开玩笑,顺势进入下一个话题,“阿羡给你发消息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在希尔顿吃饭,临出门的时候看到了他,当时没有多想,以为你在里面,但是没想到——”

    “——没事儿,我知道你嘴巴严,不会到处乱讲这些事情的,”她心如明镜儿的盯着场中正低头不知道在给谁回消息的施骋,舌尖卷了一口快要化掉的黄色液体,在口腔中爆开腻人的清甜,“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陈子羡给我发消息的那天晚上,一起吃饭的人应该不止你们两个吧。”

    杭煦万般惊奇的扬了扬眼眶,点头。

    “还有……江欲铭?”

    他再次点头。

    “哟,没想到这狗真挺是个人的啊,”她眉开眼笑道,“虽然平时哪哪都很欠揍,但是正儿八经遇到事儿的时候从不掉链子。”

    “不过——”

    “他没让你们过来问我要钱吗?这不太像他欸。”

    “没有,好像是靳——”

    “——来来来,今天就拍到这儿吧,明天再继续,”赵政渊不知道什么时候裹了满身寒凉与烟草的气息从阳台回来,与副导演低声耳语些什么,紧接着,副导演便在胸前拍了拍双手,扬声张罗道,“眼看时间不早了,再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大家都回去调整调整状态,争取明天一遍过,好吧。”

    片场炸了锅,各处吁叹此起彼伏。

    施骋一反常态的没有跟他经纪人留下来,想办法与四面八方拉近关系,而是将手机收音口斜抵在唇边,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大步流星的往别墅外面走。

    一看情况不对劲儿,屠杳再顾不上跟杭煦聊天,将手中还没吃完的玉米雪糕三口两口抿进口中,塞给杭煦那根光秃秃的雪糕签。

    压低棒球帽沿儿,指了指施骋的背影,悄然示意。

    杭煦止言,心知肚明的颔首。

    她避开人群,埋入夜色,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施骋的身后。

    62  ☪ Qs62

    ◎看了半晌,他才启唇:“都听她的。”◎

    希尔顿门前的迎宾喷泉依旧滔滔不竭。

    承载4-50人的满员大巴静静蛰伏于迎宾廊, 看起来像是参加公费团建的某公司员工们依次拿好随身物品下车,无精打采的举着手机拍摄酒店的门脸儿,记录下这不情不愿却又待遇极好的一晚。

    大堂经理单臂撑柜台, 落落大方的与一位金发碧眼讲英文的老外交谈着什么, 前台先生手持身份证,对照电脑屏幕记录着住客的身份信息。

    脸戴口罩、头遮卫衣帽的施骋步伐飞快的走进电梯,关门。

    坠掉于中央的巨型水晶灯将艳芒射进地面。

    她被阻挡在梯厢之外。

    “嘟——嘟——嘟——”屠杳半躺靠在大堂靠落地窗前的单人座椅内, 肩颈放松,双腿微敞,蹬着白色棉花糖板鞋的脚尖时不时翘起,又落下,然后频频敲击地面几下,等待搁置在耳畔的手机听筒传来她想听到的声音, “嘟——嘟——”

    几声之后, 电话自动挂断。

    她再一次重拨。

    “嘟——”

    澄橙色的琉璃光短暂的被室外两束刺目的白炽灯搅扰, 那位外国友人单肩背着书包对大堂经理致谢,喷泉从高处掉落的声音又杂又吵,有位推着行李箱的公司员工边义愤填膺的对耳机那边的人吐槽“——我真是服了,好不容易这周能双休,我们经理却非要让我们来参加这劳什子的团建, 真不觉得尴尬啊——”,斜前方被高大花盆遮挡的角落里陡然闪晃出两下不太明显的闪光灯。

    这次, 对面挂的很快。

    几乎是只响了一声半就被挂掉。

    屠杳无语言说的拿开手机, 低声暗骂了一句脏的, 压了压脑袋上盖着的棒球帽帽檐, 猝不及防的抻直双腿朝那个花盆走去。

    她大步流星的迈, 那人鬼鬼祟祟的想跑。

    她加快步伐, 几乎小跑了起来,想要趁他逃走之前抓住他;那人面戴口罩,脖挂照相机,见她目标明确的朝他那边去,想也不想的就要往大门口蹿,生怕被她逮住。

    她离他还有几丈远,他马上就要逃出酒店。

    推着行李的住客们投以注目。

    安保有所行动。

    她甩开膀子大步追,他慌不择路的到处逃,一个没注意,硬生生的撞上刚走进酒店大门来的江欲铭,将他撞的狠狠向后踉跄了几步,手握门框才堪堪站稳。

    紧随在他斜后方的秘书眼疾手快的想扶他。

    却被他躲开。

    “你没长眼?”

    江欲铭站稳身体,逼问道。

    他一身板正挺括的黑西装白衬衫,面色惨白却阴鸷沉郁。

    藏在金丝边眼镜后的眸子微眯,眼神似鹰隼般,莫名让人萌生出一种好像正被一把看不到的利刃抵在喉咙前的恐惧感,再加上他冰冷而无起伏的嫌弃调子,吓得那个狗仔手臂都没能端稳,不慎把贵重的相机摔到了地上。

    装载高倍镜的专业相机笔直的砸落在地上,毫无征兆的制造出“库咚”一声嚇人心惊的闷响,大堂内所有或坐或站或交谈的人们都不约而同的屏声静气,朝声源地这边传以或明或暗的关注目光,好半晌都没再发出什么声音。

    昂贵沉重的相机经过金线地砖的反弹,弹起,又再次砸落。

    屠杳紧急收住脚步,渡过缓冲阶段,站定。

    门外的喷泉声更大了。

    “欸哟我——”

    “——对…对…对不起,江,江总,”那狗仔下意识的弯腰,又昂头,看起来很想先救自己的相机,或者是想先骂些什么,把那句极为不善的话语怼回去,好显得自己的气势很足,但是,当他瞧清对面那人的面容时,胆战心惊的颤抖了声线,“是我不长眼,不小心撞到您了,那个,您,您…没事吧?”

    江欲铭没说话。

    展手掸了掸西装前胸无中生有的灰尘。

    随后,顺势从左前胸的口袋内掏出那块TF白口袋巾,展开,慢而缓的一根一根手指擦过,面无表情的撩眼扫他。

    两个安保从不同方位跑过来。

    站定在离江欲铭两三米远的位置,卑躬屈膝的与他打招呼,“江总好。”

    屠杳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借机报复他刚刚不接她电话的仇,同时,也是在借这一番话敲打那个狗仔,二五不着的揶揄道,“都跟你讲过好多次了,铭铭,生命在于运动,别每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都快把骨头躺酥了,但凡你能多起来锻炼锻炼,也不至于今天在这儿被人撞飞吧?”

    江欲铭停下擦手的动作。

    稍稍摆了摆手,示意那两个安保离开。

    狗仔面如死灰。

    “说的也是,”

    光听江欲铭从喉咙里滚出来的这几个拖腔带调的字,没有人会不以为他是认同了她所说的话,但是,如果能看到他的动作,就会发现:

    这人根本就言行不一。

    “生命在于运动,”他继续反复擦拭手指的动作,略挑下巴指了指她之前坐的那个位子,一点都不乐意掩饰道,“那你站着吧,我去坐会儿。”

    屠杳:“……”

    “不是,大哥,我就没见过比你还懒的人。”

    “比我懒的人都去跟靳家人打交道了,”他绷着无坚不摧的背脊朝大堂座椅走,却说着少气无力的话语,“你当然见不到。”

    他这番自认命的话语点醒了她。

    令她顿然失语。

    靳家。

    是出了名儿的医学世家。

    名下大大小小的私立医院遍布整个江南及周边地区,包括但不限于综合医院、康复医院、整形医院、口腔诊所、疗养院……

    靳砚北的爷爷奶奶虽然早已70高龄,退休多年,但耐不住名声响亮,仍然有络绎不绝的病人慕名上门;靳砚北的父母虽然现在在公立医院就职,但两个人都是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一号难求;靳砚北的小叔是连锁口腔诊所的院长,光是在江南就有13家连锁店,店店忙的不可开交。

    跟靳家打交道的人,几乎全都是各种病人。

    而江欲铭。

    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跟正常人无二。

    但是,只有他们几个特别熟悉他的发小才知道,他妈当年怀他的时候营养摄入不足,临近生他的时候又不知道吃了些什么药,早产了将近一个月,导致他一出生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身体各方面素质都比正常人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常人站一个小时不觉得有什么,顶多腿酸脚疼,但他站不到半个小时就会感觉心跳加快,异常疲惫,喘不上来气,只有在久坐或者久躺的环境下才能好受一点。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靠灌各种奇奇怪怪的药来维持身体机能。

    他不提,她都快选择性的遗忘这码事儿了。

    毕竟。

    在她心里。

    始终没拿他当病秧子看待过。

    “言之有理,在下心服口服,”她打了个哈哈让过了这个话题,将矛头对准了一旁大气不敢出的狗仔,“你江总说他想坐坐,你呢?要站着?还是要走?”

    “不不不不走,我陪坐,我陪坐,嘿嘿,我不走。”

    “那过来呗。”

    “……”

    江欲铭坐靠窗的单人座。

    在有外人的场合内他一贯注重行为举止,哪怕再累,再乏,也不会显露出半分。背靠靠背,二郎腿翘,双手掌心相扣、十指交叠的置于膝盖上方,滴水不漏的端着总裁的高架子,给人一种看不见但感受极强的压迫感。

    屠杳斜倚进双人沙发右侧,曲折右臂以指背撑头,于帽檐周侧释放出一种“我让你坐你敢坐吗?”的威胁目光,仰乜着男人。

    男人身体僵挺,手抓相机干站在一旁。

    大气不敢吭。

    “既然消息是你让陈子羡递给我的。”屠杳故意晾着那狗仔,伸手从端站在江欲铭身后的秘书手中要过平板,点开植物大战僵尸玩,“那就干脆送佛送到西,直接把房间号也告诉我呗。”

    “不是我。”

    “别逗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他微阖双眼,沉默不语。

    “行,”从表面看,她毫不在意,熟门熟路的点开僵王博士关卡开始玩,可实际上,她是在用这种方式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好好琢磨琢磨这其中的门门道道,“那我换个问题问,”

    “他出——”

    话音才起,陡然想到身边还有一个罚站的狗仔,不愿让他听了这些去,舌尖抵了抵牙,模棱两可的问,“他这样,多久了?”

    “半年?一年?还是更长?”

    江欲铭的眉心微微攒动。

    搭搁在膝盖上的右手活动,比了个“6”。

    “六年?!”屠杳的余光捕捉到那个类似于牛角的手势,一分神,不小心将玉米投手种错了列,导致有僵尸来临的那排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干看着僵尸走近,一口一口吃掉花盆,“这意思是,从我出国的那年,从他遇到我的那年,从他说喜欢我、追我的那年,他就开始了?”

    说着,不停用指腹敲击僵尸的脑袋。

    看起来恨不得把能手指穿入屏幕去摁死那个僵尸。

    百无聊赖的秘书目睹了整个过程。

    实在没忍住,战术性的抬手推了推眼镜,抿唇憋笑。

    江欲铭颔首。

    她意味不明的冷笑了一声。

    再无后话。

    独属于僵王博士关卡的钢琴背景乐欢快而不知疲倦的在每个人的神经上跳跃着,传送带尽职尽责的将每一张未知卡牌传出,供她选择,植物在摇摆,僵尸在兴奋,冰与火接二连三的交手,博弈出一片片苟延残喘的补救。

    一只机器手猝不及防的掷下一辆面包车,砸死了一片植物。

    大厅内倏然炸响一阵不同以往的叫喧。

    一个两个三个女人的尖锐叫骂声混合着铺天盖地的痛哭声,一道两道三道咄咄逼人的诅咒脏话夹杂着细若蚊蝇的道歉啜泣声,一句两句三句男人时而硬气时而慌乱的解释交织着心力交瘁但又不得不处理的劝阻,由远及近,由不清晰到清晰的覆盖掉游戏背景音乐,传入窗边或坐或站的四个人耳中。

    江欲铭一动不动的闭眼坐着,屠杳纹丝不改的打着游戏,秘书微蹙眉心看向事发方向,力图在老板询问之前搞清楚事情原委,狗仔八卦无比的偷偷瞄着,生怕错过什么好戏。

    半空中飞蹿过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跌落于窗前地面。

    吓的狗仔一个瑟缩,脸颊微紫,不停用指尖擦拭额头涌冒出的冷汗。

    屠杳极快的瞥去一眼。

    是一个土黄色的、被用过的避·孕·套。

    “江总,”与此同时,秘书也摸清了事情的核心要点,向旁侧迈步,微微躬身,低眉顺眼的询问道,“是与咱们公司有合作的乐鱼影视的余总包·养女网红的事儿被余夫人发现了,看起来闹的挺严重的,如果后续这件事情被爆出来的话势必会对公司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您看…?”

    是不是要帮一把。

    “看什么?想帮他一把?”

    屠杳从鼻腔内喷出一声毫不加掩饰的嗤笑,点摁屏幕的指尖更加用力,发出“bababa”的噪音,“男人出轨,女人被背叛,女人伤心难过,女人不要面子的闹,女人体面没了家庭没了什么都没有了,然后,你们现在竟然在这商量,要不要帮男人一把?你们自己听听你们这话可不可笑啊?啊?”

    “凭什么?就凭你们有利益往来?就凭女人这么闹或许会影响到你们的既得利益?所以你们就能这么冷血的站在这说出这种大言不惭的话?”

    “不是我说,江欲铭,”她头都不抬一下的撂狠话,“如果今天你敢帮那男的一下,那从今往后就都别再跟我说话了,我能忍受唯利是图的商人这样,但是绝对接受不了我的好朋友做这种恶心事。”

    江欲铭款款睁眼,眸光无波澜的望着她因低头玩游戏而露出微小的发旋儿,疲惫与倦怠之意见缝插针的自一转不转的丹凤眼尾泄露。

    却在瞥向狗仔的时候瞬间锋利,像开了刃的刺刀。

    “江…江总,您放心,我我我不会瞎说的,”以为自己被忽略的狗仔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不禁打了个激灵,第一时间将三根手指竖在太阳穴旁,向江欲铭表忠心道,“我今晚没带眼睛和耳朵出来,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的,真的,我向您保证,今晚的事情一丁半点都不会从我嘴里传出去……”

    得到想要的保证,江欲铭又将目光移回屠杳的发旋上。

    看了半晌,他才启唇:

    “都听她的。”

    秘书脸上的表情不太好看,但也不敢反驳,只得乖乖应下,“好的江总。”

    屠杳没说话。

    只是轻抬脚尖顶了顶他裹着深灰西裤的小腿。

    他重新阖眼,轻滚喉结应她,“嗯。”

    “嗯什么你嗯,”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嗔道,“别给自己找台阶下,谁搭理你了。”

    他就闭着眼笑。

    最后一颗火爆辣椒放下,烧的僵王博士的机器人四分五裂的落地,举起白旗投降,屠杳刚打算点击退出,玩玩其他的关卡,身后冷不丁冒出一道平地惊雷,“hei!yo!”

    吓的她肩膀无意识一抖。

    差点儿没拿稳平板。

    “欸哟我——”

    “——原来你这么不经吓的啊,”绑束高马尾的姜亦双手曲肘撑在她身后的沙发靠背上,笑吟吟的俯视她,蓝色截断眼影搭配白色上挑眼线,漂亮的像一只化成人形的美人鱼,“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关掉平板回头。

    一身雪白的叶延坷头戴鸦黑色棒球帽,双手抄兜立在姜亦身侧,正跟吊着眼皮的江欲铭打眼色,“不是有合作吗?不去帮帮?”

    “她,”江欲铭先是挑了眼她,随后才摇头,“不让帮。”

    叶延坷垂眼对上屠杳的眸,勾了痞笑。

    “还没抓到啊?”

    “没呢,”她藏匿于克莱因蓝帽檐下的晶亮狐狸眸微微上翻,叹了口长气,扭回身道,“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怎么抓?”

    身后的争吵叫骂声又在他们你来我往的交谈之间抬高了几个音度,含妈量极高。

    “问他,”叶延坷昂了昂下巴,目标直指她身旁罚站了许久的狗仔,“他在这盯了半个多月,应该拍到不少好东西。”

    “你怎么知道?”

    “天天蹲在花盆后面还不关闪光灯,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能发现吧。”

    姜亦看看狗仔,对叶延坷眨了眨眼,“我就没发现。”

    “……”

    “……”

    “……嗯,嗯,”叶延坷干磨了几下嗓子,清声,“大堂人多事杂,你难免注意不到这些小细节,没事儿,问题不大。”

    江欲铭似有若无的哂笑。

    屠杳不轻不重的吐槽了他一句“没看出来啊,你还挺双标的”,便向干站在一旁不敢插话的狗仔伸手,掌心向上。

    狗仔不敢犹豫。

    立刻将抓在手中的单反放进她掌心。

    空出来的手掌心内满是密密麻麻的小汗珠,他眼神慌乱,神情紧张,双手僵硬的一时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合适,只能遵从本能攥紧衣角,令柔软的布料吸走汗水。

    豆大的汗孜孜不倦的从发际线萌生,顺着皮肤走势向下淌。

    他一偏不偏的紧盯着屠杳手中那台相机。

    姜亦从肩膀上披着的叶延坷的外套口袋内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狗仔,示意他擦擦汗;狗仔慌急慌忙的接过就擦,连纸巾都顾不得展开;屠杳三下两下拔出相机的储存卡,插入适配器,链接江欲铭的平板,在名为DCIM的文件夹中翻看照片。

    相册里最后一张照片,是他偷拍她被她发现的那张。

    往前翻。

    是十几张施骋匆匆向前走的背影。

    再往前翻。

    是姜亦和叶延坷一前一后走向大堂电梯的多角度抓拍。

    她顺手将那些照片都删掉,继续翻。

    又翻了大概有几十上百张生面孔模糊背影后,屠杳才终于又在某张图片中翻找到一个自己所认识的脸庞。

    大厅内,正牌夫人一手死死拽着男人,一手指着坐在地上捂脸痛哭的女孩儿,怒极反笑的骂道,“余庆欢!我看你真是色心蒙猪眼,越老越眼瞎了!连这种破烂货色你都能看得上眼!”

    图片中的那个人。

    是不久之前才在片场出现过的——

    赵倾。

    63  ☪ Qs63

    ◎杳总知道那个人是徐宁意了吗?◎

    那刹那。

    仿若时间都静止。

    大厅的往来喧哗不复存在, 周围的朋友伙伴消失不见,空调的制热系统忽然损坏,手指的感知温度麻木冰冷。

    就连平板上方的数字时钟都停止更迭, 长久而煎熬的僵在了那一秒。

    只有屠杳的眉心, 不断向内收拢。

    嗓子眼一紧。

    “她…”

    长时间的低头动作令她本就单薄削瘦的后颈突出棱角分明的一块,一半埋在克莱因蓝的卫衣领口下,一半敞在暗潮汹涌的空气中, 绒毛竖起。

    她格外僵硬的动了动脖子,微侧平板,蠕动唇瓣,“不会就是——”

    “——不对,应该不是她。”

    上一句的询问还未完全脱口,下一句的否认便接踵而至。

    屠杳收回平板, 长久而认真的凝视着那张相片正上方所显示的时间:

    2023年11月2日, 下午17:56。

    是前天。

    前天, 施骋在做什么呢?

    他早上有早戏,天都还没大亮就睡眼朦胧的跟着他经纪人来片场准备妆造,那天早上,他经纪人以他的名义为所有的工作人员订了早餐,是带糖的甜豆浆, 她最不爱喝的东西。

    自那之后。

    他一整天都呆在片场里观摩学习。

    直到深夜散场。

    “时间对不上,”她恍又记起先前那个工作人员曾告诉过她的:赵倾是来找徐宁意的。而徐宁意, 虽然包了房间住在这里, 但她从十多年前就开始明里暗里的喜欢叶延坷, 非叶延坷一律看不上, 是第一个就被她排除在外的人, 更逞论她跟施骋在片场搭戏这么久, 除了拍戏以外一句废话都懒得多说,不禁头更痛了,“人也对不上。”

    手下的动作急了点儿,将赵倾和徐宁意的照片迅速划走。

    继续向前翻阅。

    在剩下几百张或模糊或清晰的照片中,除了几个她根本不认识的、应该是还不怎么出名的小明星外,就只有杭煦和陈子羡的几张根本看不出来存在任何猫腻的“友谊照”,连一张施骋的单人照都没有,更别说他和他出轨对象的合照了。

    可以说是廖无收获。

    屠杳抿抿唇。

    硬是忍住了对狗仔专业性的吐槽。

    退出相册,点进微信登陆界面,将平板转向江欲铭,示意他扫码。

    半吊不塌眼的江欲铭倚着沙发背睽她一眼。

    睽到她身后的叶延坷在笑。

    保持翘二郎腿的姿势解开西装扣,折臂从内袋中摸出手机,扫码,确认登陆。

    平板界面转变为正在加载数据的进度:

    16%

    姜亦向后撩了把长卷发,手握叶延坷的手机附下身来,将显示点餐界面的屏幕转向她,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点好叫前台送来。

    “就巧克力曲奇和冰拿铁吧,cheers mate.(多谢,哥们儿)”

    “Pleasure is all mine.(是我的荣幸,宝贝(带一点儿挑逗意味))

    24%

    “你呢?江欲铭。”

    姜亦问他。

    “冬季羊肉汤,香菜多抓一把,不要白萝卜,鲍汁红烧肉,做好以后只留红烧肉,把鲍鱼都挑走,我不……”

    “行了行了,小贱人也就是跟你客气客气,你还真搁这儿挑上了,”屠杳抱着平板斜倒在沙发扶手上乜他,耳垂悬挂的金属链条摇摇晃晃,她不由分说道,“只能选沙拉和时蔬,哪个?”

    “……”

    “都要。”

    “那就芝麻菜和时蔬吧。”

    姜亦对着电子菜单皱眸,上下翻了好半天都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哪两个,才出言问道,“芝麻菜和时蔬?哪个啊?”

    “帕玛火腿芝麻菜佐时令水果配浓缩橡木醋汁,在最前面的前菜那页,风味芝士菠菜牛肉卷佐红酒汁,时令蔬菜,在中间的主菜页,”尽量减少自身存在感的叶延坷适时出声,春风化细雨的缓解她可能会萌生出的尴尬,“这的菜名都比较长,不好认,慢慢找,剩下的你看着点,再点三到四个主菜就行,他们都没什么忌口。”

    “你跟我一起点。”

    “好。”

    “……”

    51%

    江欲铭摆了摆手,让秘书上去等他。

    秘书照指令做,持卡上楼。

    屠杳双腿并拢支撑着平板,捏着弧形帽檐摘下棒球帽,露出那张小巧精致的鹅蛋脸,半走心半随意的将几缕不听话的发贴整到鬓角,又重新扣回脑袋顶,遮挡住根根分明的野生眉与俏媚娇娆的狐狸眼。

    “你也走吧,”虽然全程都没看狗仔一眼,但从丰艳饱满的红唇中磨出的话语却是对他说的,“储存卡我没收了,记得以后拍点有用的。”

    不管他到底是因为知道她是施骋的女朋友才拍,还是只是因为错认她也是一个没有名气的小明星才拍,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

    没有SD卡,他什么都发不了了。

    说完,没等回复,便转向了江欲铭。

    “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每天大鱼大肉的造,怎么?就想给靳家送点钱去?”

    “这不是吃一顿少一顿么,”见秘书和狗仔都离开,场子里只剩下熟悉的人,他才将长时间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取下,依次回折镜腿,将其挂在西装外口袋处,双指频捏着山根处,闭眼笑的力困筋乏,“万一哪天真躺ICU里,再想吃就吃不到了。”

    屠杳听不得他说这种丧气话。

    “腾”的一下坐起身来,一把抄起盛在茶几上塑料托盘内的薄荷清口糖,朝他那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脸砸。

    “呸呸呸。”

    “一天天的瞎说八道什么呢?”

    “江欲铭,我跟你说,你可别想在我这儿抵赖啊,”屠杳皱着被棒球帽阴影覆盖的姣丽面容,一手指着他,怒气冲冲的质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你都跟我们约定过什么?啊?”

    感受到那颗糖砸于胸膛,跌落到腿上。

    他唇角挑起更大的弧度,“记得。”

    “那你说,是什么?”

    “是…”他故意停顿了几秒钟,让她误以为他是忘记了,在用沉默拖延时间,火气不禁烧的更旺,又秉着这么多年来对她的了解,在她终于忍不住要用第二颗糖砸他的时候,他才悠悠接上,“…我们几个就算死也要埋在一起。”

    “去郊区选一块风水最好的地儿,在地底下建一栋五亩半的翡翠宫,三厅七卫十二室,咱几个一人一间。”

    “不是这个。”

    “给你第二大、带独卫的那间。”

    “江欲铭。”

    “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他猝不及防的睁开双眼,破开空气中的一切浮尘因子,慎重其事地注视着她道,“等八十了还一起喝酒,一起看她演的电影。”

    87%

    “Ayo!”

    身后炸响一道陌生却熟悉的顽劣音色。

    叶延坷最先反应过来。

    半侧身体,一手与陈子羡虎□□虎口,肩撞肩,一口张开便是刻进骨子里的rap:“I’mma explain why you probably never seen me,I push a Lamborghini chocha magic like Houdini. ”

    甚至唱到了兴头上,还后倾上半身,令酒店大堂顶的水晶灯所发散出的花光溢彩铺了他满身,双手中指与无名指回曲,摆出无比标准的“摇滚”手势,在半空中由上到下抖了两抖。

    光也随之闪动斑斓,碰撞出色彩。

    与此同时。

    执行下行指令的两台电梯一先一后抵达,缓缓向外展开。

    光洁澄净的地面陆陆续续的倒射出人影。

    赵倾穿的还是在片场穿的那身衣服,亲密无间的挽着徐宁意的胳膊,徐宁意换了一身较为日常但依旧时尚的穿搭,抬手压了压盖在脑袋上的渔夫帽,俩人时言时默的走出酒店大门。

    有一道隐秘却灼热的视线是始终黏在正在唱rap的叶延坷身上的。

    尽管他一点儿都不曾在意。

    含笑的狭长狼眸中只容纳了姜亦一人。

    听到声响的屠杳第一时间咧头,用余光向旁侧看。

    隐在克莱因蓝卫衣领口下的优越锁骨因此而紧绷成一条直线,于正中央交界处衍生出一条硬朗的线条凸起,倾斜着盘踞于纤长白皙的脖颈侧方。

    瘦的削薄却性感。

    “My body shaped like Jeannie, booty dreamy, waist is teeny, ”看清来人是周末放假回来的陈子羡和没有拍摄行程的杭煦,高举左臂半贴在脸颊处,边与身后的两人依次碰掌边张口接词儿,“Yes, I told them to get TIDAL so he stream me when he leave me——”

    98%

    就在那个极为细小的须臾之间。

    有人拖着行李箱去往前台办理入住登记。

    前来捉奸的正主攥紧小三的头发将她带出了酒店。

    姜亦给叶延坷竖大拇指,毫不吝啬夸奖,“rapper king。”

    陈子羡从她后方绕去找江欲铭,杭煦移动身体上前来跟她击掌,因此而显现出那个之前被他们挡在身体后方的、险些被他们所有人都忽视掉的人。

    那个人。

    头戴黑帽,脸裹口罩,低头垂颈,步子飞快。

    看起来想以最快也最不容易被人认出来到底是谁的方式离开大厅,走出门外,消失在漆黑而压抑的夜色中。

    如果是给了其他人,可能会觉得,那只不过是一个穿戴的比较严实的陌生人罢了。

    但是。

    对于屠杳而言。

    却是仅一眼就足以认出的、跟她在一起7年的男朋友。

    施骋。

    99%

    杭煦手腕处隐隐裸露出的月相日历表盘滑动。

    旋转玻璃门自中间敞开,正一手持手机接电话、一手回扯着袖口闻有没有沾染什么味道的陈天青独自进来,笔直的向他们这边走。

    陈子羡扒拉了两下额前微塌的碎盖,吊儿郎当的搭腿半坐在沙发扶手上,展臂勾搂上江欲铭的肩头,附下身去不知道在他耳边问了他一句什么,声音极小,没有人能偷听到。

    就见。

    江欲铭几不可查的顿了顿。

    迅速划过一丝复杂光芒的眼凝聚视线,精确无比的投到她手中所持的平板上。

    陈子羡见他不说话,也琢磨出不对劲儿来。

    半信半疑的顺着他的视线方向转过头来,盯向她手中的平板。

    想要起身过来抢。

    100%

    加载完成。

    成功进入微信消息列表。

    成百上千的好友消息争先恐后的往眼中跳,最左下方的绿色气泡标志快要被艳红色的省略号吞噬,上一秒,每个备注条后方还带有显示数字的红点,下一秒,那些红点就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

    是被打上陈旧时间标签的一列列静置会话。

    唯独有一条不同。

    那条写有“陈子羡”备注的会话框后面印有一个标着数字“7”的红点。

    不知道他前6条都发了些什么,但是,第7条消息的内容却被明明白白的刻在了会话列表中,令她根本来不及选择,一眼就捕捉到那条消息想要传递的所有意思:

    【陈子羡:杳总知道那个人是徐宁意了吗?】

    她乍然抬头,凝向陈子羡。

    同一时间。

    陈天青三步两步走了过来。

    跟叶延坷拳对拳碰了下,对姜亦摆了摆手,朝三个离的有一段距离的男人昂了昂下巴,俯视着一脸茫然的屠杳与电话那头的人讲着:“…我刚看他们出去了,对,一前一后……嗯,杳总现在在大厅坐着呢,估计是还不知道,你放心吧,啊,我在呢,保证不会让她出事的……”

    ……

    作者有话说:

    回来啦!接下来会连更的!

    任意评论两章vip章节送红包哟!

    64  ☪ Qs64

    ◎既然她们要玩,那我就,奉陪到底。◎

    乌蓝色透着深紫的幕布低垂。

    刚落完一场雨, 天幕无星,悬浮于湖面之上的三角建筑对称出熠熠生辉的菱形结构,矮塔直矗, 间或鸟飞, 淡色的石板路被雨水染灰,蜿蜒通向富丽堂皇的室内大堂。

    古典木构瓷地板,线条散光配悬灯, 无主光设计令中央摆放的几棵短松尤为吸睛,锃亮光洁的落地窗极重细节的描绘出人形,背倚沙发昏昏欲睡的江欲铭被一道暴烈愤怒的音调吼醒,微点下颚,眼神惺忪,抬手捏了捏眉心。

    “……到底是他妈的谁抄袭谁啊?!”

    屠杳再也坐不住。

    一把将仍在运行微信app的平板甩给隔壁的江欲铭, 怒气冲冲的蹿起身来, 一手叉腰, 一手狠狠攥紧放置在耳边的手机,闭着双眼深吸一口气,快速呼出。

    “不是,编,你不觉得这整件事情就很诡异吗?”

    宽松舒适的克莱因蓝卫衣被手掌收拢在细窄的腰间, 纯白运动裤被松紧带束缚于纹理鲜明的瘦小脚踝处,大堂旋转门被人推动, 带进一阵含着雨潮的冷风。

    她衣裤随之鼓了一鼓, 又瘪了回去。

    “这个叫什么的, 倾斜的角度?……哦, 倾斜的天平……不是!我不管她到底是倾斜什么, 我只知道, 她在那个平台最开始发文的时间比我晚了半个月,却赶在我上上次更新之前将我还没修改的存稿全部的、一字不改的上传了上去,要说这都是她自己写的,打死我都不信。”

    这本《于凛冬热吻》相对于前几本来说,写的尤其艰难。

    先不说前半部分需要直面的那些血色过往,就单说后半部分,关于心理健康,关于抑郁症,关于爱情,关于友情,无论将哪块单独拎出来,都是极其难写的,都是极其难写好的。

    写的风轻云淡,没感觉,写的着重详细,又太压抑。不仅需要查阅大量的心理学资料,还要经常咨询心理医生有关于抑郁症的方方面面,力求准确详实。这几个月以来,她要么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要么是写出来觉得不行,又得推翻重写,常常对着电脑一坐就是一整晚,可以说,这本是她倾诸了几乎全部心血才面世的作品。

    所以。

    她决不允许这本书出现任何问题。

    “你的存稿还给其他人看过吗?”对面的主编全然没有她这般被冤枉的焦急感,语音语调仍然是平缓的,不急不慢的询问。

    “没有,没人看过,”

    经过这几年在爱丁堡不断的长长、修整,她的长发始终维持在腰部往上一寸的位置,冷茶色,层次分明,尾巴打小卷,顺滑到哪怕凌乱也不显毛躁,随着她不断走动的急躁时而向后飘,时而向前敲,“每次都是改好就直接交给您了,连小小洛我都没提前给她看过,就更别说其他人了。”

    主编显而易见的沉默了下去。

    电话那头半晌无言。

    大堂金碧荧煌的水晶灯折射出的璀璨光芒更刺眼了,被耳垂挂着的金属耳环吸收,渐渐的,若隐若现于一次次弧度不同的交替摆动间,像极了星光,有对热恋的小情侣你拥我揽的走出电梯,朝角落处的外卖自提柜直奔而去。

    斜后方有一段距离的另一个休息区中,三位男士站起身来交互握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的寒暄着“合作愉快,有空一起吃饭。”

    映在落地窗上的杭煦的自来卷发被陈子羡亲昵的揉了揉。

    叶延坷从裤兜里捞出烟盒,递给陈天青一支。

    姜亦也伸手问他索。

    江欲铭物尽其用的持着平板翻看微博词条,屠杳回勾之前叉腰的手,抚在胸前由上到下顺了几下,试图将堵在喉口的郁气都顺回去。

    无果。

    越看身后那几个人越冒火。

    “编,要不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殷红似石榴花的丰唇一张一合,令偷藏其后的皓齿隐隐若现,灰黑色的阴影自细长微翘的鼻尖下方扫过,遮盖住如荆棘丛中燃暗火的幽眸,赌气意味明显,“我自己看着处理——”

    “——这是什么话。”

    于短短几秒的寂静之后,对面重又启腔,“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就是出版社的事情,我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屠杳听完瞳孔肉眼可见的亮了几分。

    心情好起来不少。

    “但是,现在网上已经彻底炸开锅了,网友们都先入为主的认为是你抄袭,情绪很极端,如果我们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贸贸然发声明只会适得其反。”

    “不如这样吧,正好这段时间你在跟组,事情也多,就先暂停一段时间的更新,先避避风头,然后我这边趁这段时间加紧联系对方平台的那个作者,咱们尽量在私下里快点把这件事情处理完,可以吧?”

    屠杳才亮起的目光又晦暗了下去。

    唇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

    她寡淡的回复,好,都听您的。

    便挂断了那通电话。

    江欲铭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整的了解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指腹仍在滑动平板界面,眼皮不撩的问:

    “说了什么?”

    “呵,能说什么,就滚刀肉呗,”

    屠杳握着手机走回沙发,腿弯一弯让自己狠狠的摔了进去,将棒球帽整个都压在脸上,在一点光都不见的黑暗中谑笑道,“我以为她是真的向着我,真的担心我,没想到到头来她第一反应竟然是让我停更一段时间避风头而不是准备证据正面刚,这不就是典型的既不想失去我这个摇钱树又不想得罪长期合作的平台,为了利益两头通吃呗。”

    “而且这还不是最有节目效果的。最有节目效果的是:她明知道是我被抄袭,我被泼脏水,我被骂这么惨,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然后,只字不提让那人给我道歉的事儿,反而是跟我讲:尽量在私下里解决,别闹大了。”

    “逗不逗?反正我是被逗笑了,真的。”

    “嗐,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陈子羡弓趴在她上方勾着她的帽子玩,操着一口早已看清人情冷暖的凉薄调调道,“只有真正碰到事情的时候才能看清谁是真心对你好,谁是能坚定不移的站在你这边儿的。”

    “没有人,”

    屠杳阖上眼睛苦笑着重复,嗓音痛苦,“没有人会坚定的选择我的。”

    勾动她帽檐的那只手停了几秒钟。

    随后,又继续动作。

    她没在意。

    自顾自的低落着。

    “从小到大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在跟这破烂肮脏的世界抗衡着,从来没有人会坚定地帮助我。”

    就像施骋说他爱她,可他却背着她出轨徐宁意,而且一出就是六年;就像编辑说她欣赏她,可是在利益面前,她却选择了委屈她;就像屠琴接她时明明说过会对她好,可后来不仅没有对她好,就连愿意接她回来都是带着其他目的的;就像……

    “那我呢?”

    密不透光的沉黯上方倏的传来一句因收敛笑意而显得格外清冷磁沉的调子。

    那调子,上扬,没有起伏,却满载情绪。

    “屠杳,我不是人吗?”

    这道音色实在是太过于熟悉了,之前都只在梦里出现,而今,不打一句招呼就出现在这里,令她先是无法相信的窒了一瞬,而后,以最快的速度扫落盖在惨败而无血色的脸颊上的帽子,想要去看清头顶上方说话的那人。

    但是。

    突如其来的亮光却令她的双眼不合时宜的眯了起来,根本看不清任何事物。

    趁瞳孔重新适应明亮光线的短短几秒钟时间,屠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侧斜肩膀向后看去。

    她是狼狈的。

    头发凌乱,面色枯惨,一缕发丝黏在镜面唇釉上,帽子落地,卫衣褶皱,心情糟糕到像是马上就要世界毁灭,而她,就是点炸弹的那个罪人。

    在回身的胥时,肉·体与灵魂一同被身后的黑暗吞噬。

    她不再是明亮的。

    他是矜贵的。

    面庞硬朗,眉锋眼凉,黑色高领打底衫外套着挺括有型的大衣,身量修长,气场强势,周身弥漫着一股若隐若现的旷野清洌香,像清雨,又像檀风。

    眼底蕴着波澜不惊的沉色,肩颈披着夺目耀眼的光彩。

    他从不是暗淡的。

    靳砚北射向她的目光有些许幽深。

    里面黑漆漆的,像一潭平静无波的黑沼,表面看起来风轻云淡,实则下面波涛汹涌。

    他就身高腿长的直立于她身后,一偏不偏的俯视着她,左手臂微微回折,裸露出骨骼劲瘦的手腕与折射清光的腕表,节骨修长而纤细的手触上那条用来修饰高领打底衫的银色项链,手背处青绿色的青筋条条交错盘踞,格外突起。

    那条项链。

    银制,不规则,一段竹节一段别针的连接着粗而结实的锁扣环,在最中间,用带钻的银环吊了一颗下摆很长、被打磨的十分光滑而洁白的牙齿。

    而那颗牙齿。

    正是她当年独自去拔了的、却被他偷偷藏起来用红绳穿好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那颗。

    一时之间。

    她忽然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了。

    只能呆呆的、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堪称冒犯。

    而他,也不催她。

    就那么稳重而自持的站着,不退不避的供她看。

    当清冷幽深的眼对上委屈低落的眸,他之前说过的那两句话好似平地惊雷般重新炸响在她的耳畔,顺着空气钻入耳蜗,在那密不透风的迷宫中回响,回响,越来越响,一遍遍不厌其烦的盖过她曾对自己的否定,揪着她的全部神智质问道:“那我呢?我不是人吗?”

    与此同时。

    暧昧,也似乎顺着他这两句不满的话语融入空气中,抽丝剥茧地发酵,弥漫,扩散,最后,自四面八方而来地紧紧围裹住了她。

    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虚化了起来。

    阖了阖眼帘,吸了吸鼻子,压下鼻头那股酸劲儿,不想让脆弱奔涌而出。

    只是。

    当她再一次睁开双眼时。

    她看到了——

    立灯华光溢彩,前台小姐换班,陈天青玩世不恭的倚搭着陈子羡的肩膀,插科打诨的打趣道,“杳姐,你这话可就说的太伤哥们儿们的心了啊,撤回重说。”

    而他怀中那个才刚成年却已然帅的像个夜场最受欢迎的小奶狗的陈子羡,也同样在注视着她笑。他嗓音听起来无比随性,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儿,他说,“煽情的不多说,就一句:她怕,咱可不怕,谁敢欺负我们杳姐,哥几个撸起袖子就干。”

    她听到了——

    钢琴曲轻缓悠长,行李箱摩擦地面,杭煦和姜亦同时将手机屏幕转向她,让她看清楚他们曾在十几分钟之前就发送出的、点赞评论正成倍增加的博文:

    【姜亦v:静等证据,她不会抄袭。】

    【杭煦v:作为演员,我相信我的编剧,作为朋友,我相信她的人品,在还不了解事情原委的时候,希望大家都能理智看待,友善发言。】

    而同一界面里,还有鞠喻捷阴阳怪气的发声:

    【鞠喻捷v:21世纪,科技造福世界,不仅AI技术发达,就连从别人脑袋里偷文章这种技术都能轻而易举的实现,实在是太厉害了,你说对吗,科学家天平小姐。】

    她感受到了——

    江欲铭弯腰从地上将她掉落的棒球帽捡起来,用手拍去上面沾染的灰尘,倾身展臂,将那顶帽子扣回了她的脑袋上。

    缩回手时还不忘拍拍她的肩膀。

    靳砚北裹挟温热的手掌放至于她的颅顶,轻柔而缓慢的隔着帽子摸了摸她的头,温柔且不失力量的安抚道,“别怕,我在,我们都在。”

    顷刻间。

    她的坏情绪再绷不住。

    一颗豆大的透明泪珠自眼角滑下,隐匿于阴影,坠落于唇角,无声无息的为脸颊带来凉意,为唇瓣染上腥咸。

    但她的唇角,却是疯狂上扬着的。

    她雾眼朦胧却笑的开怀,她心里发暖却鼻头微酸,她身体舒展却拳头紧握,她腰背佝弯却底气充足,她虽然没有被一些外人坚定的选择,但却被另一帮最好的朋友们无条件的支持,她是屠杳,是被最好的爱情与最棒的友情所包裹着的屠杳。

    被出轨怎么了?想办法抓到施骋的小辫子然后潇洒分手就是了,哪儿还找不到个专一男人?被污蔑抄袭怎么了?她知道她没抄,她最在乎的朋友们也都知道她没抄这就够了,为什么要对自己没做过的事情畏手畏脚呢?

    她不能害怕,也没什么可害怕的,她不会逃避,也没什么好逃避的。

    她用指背豪爽的擦去脸颊上的那颗泪滴,高昂下巴骄傲的看向他们,面带笑容的狠戾道:

    “既然她们要玩,那我就,奉陪到底。”

    “……”

    65  ☪ Qs65

    ◎靳砚北就见怪不怪的笑。◎

    暴雨愈下愈大。

    黑蒙蒙的一方天幕被细密而频繁的雨滴接连冲刷, 裹夹寒凉的雾气坠落于不平坦的地面,迅速聚集起一汪汪不规则的透明水滩,向眼眸散播冷雾, 令鼻腔充斥腥潮。

    雨滴敲打在绸质伞面, 气象预报实时更新。

    今晚是不常见的雨夹雪。

    网友彻夜狂欢。

    手踩被施暴者的脆弱神经,以未明真假便胡乱下定义的偏执伪善为借口,拿着足以替代利刃将不可磨灭的伤口一刀刀刻在心脏的键盘, 代表上帝,自认正义的口诛笔伐着。

    微博热搜前几名不再更迭,短视频传播紧跟其后。

    这注定是个不太平的夜。

    车流飞驰溅起水花,流浪猫在雨中玩耍,吃瓜群众忙着发表意见,主编责编忙着各处联系, 那帮贱男人们忙着吃香喝辣, 骆霄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 给屠杳打来无数通电话,并且不停在微信中发消息,问她现在在哪儿,怎么样。

    而她。

    这个最应该忙、最应该心情不好的人。

    反倒才是最悠闲的人。

    “二万,”屠杳坐在老位置上, 拣起盘中一块巧克力曲奇抵在唇边,咬下一口, 顺便用曲起的手指关节将面前码的十分工整的牌面顶出一张, 悠哉悠哉的问, “你的事情都解决好了?”

    靳砚北的大拇指和食指中捏着一张牌。

    手臂微搭, 手腕放松, 颀长的中指灵活的将那张牌的牌底向后勾, 令牌上下颠倒个个儿抵在桌上,然后,两指下移,继续重复这个看起来慢条斯理却令人感觉游刃有余的动作。

    见屠杳出完牌,便停下动作,将手中一直转的那张牌倒扣在一边。

    展臂又于牌堆尽头处摸了一张。

    没看。

    就只是用大拇指倒摸了那么一下。

    便毫不犹豫的在回手途中将那张牌正面朝上撂在那堆废牌中,“五万。”

    复又开始转先前那张牌。

    “没有,过几天还得回去。”

    “很棘手?”

    “棘手?”他唇角微勾,眼睑的泪痣格外漫不经心,“不让我提前毕业算吗?”

    “算,怎么不算,这可是个人生大事儿啊,”五根手指头戴两钻一翡翠的陈天青不合时宜的接话,口中灰着的雪茄随嘴唇张合上下抖动着,他十分不走心的从价格高昂的牌面里扔出一张八万来,一点跟正经不沾边的将话题转为,“得,咱仨正好凑齐个二五八万,拽塌天咯。”

    靳砚北手中的牌停止转动,侧面向下。

    屠杳笑的风情万种。

    一把将面前的牌全部推倒,当仁不让道,“点炮胡!七小对儿!”

    陈天青目瞪口呆。

    抖着手夹下口中那支雪茄,不可置信的前俯身体要检查她的牌。

    靳砚北悠然自适地将右手一直转着的那张牌叠放至她放倒的牌面上,宛若一副局外人看热闹的模样贴心的替她凑齐了完整的七小对。

    那张牌。

    俨然是张八万。

    “你听八万?”陈天青脖子上挂的翡翠佛牌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吸收光芒,他双眼瞪的浑圆,不敢相信的念叨着,“大哥,陈子羡都要七九万了,你竟然还敢听八万?!就不怕死胡?”

    “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吗?风险越高回报越大,”

    屠杳喜心开颜的接过他痛心疾首的自右手无名指摘下来抵筹码的那颗鸽子蛋黄钻戒,搁在一旁,继续跟他们一起手动洗牌,“和你在新葡京是一个道理。”

    她臂下的灵蛇手链熠熠生辉,靳砚北腕间的皇家橡树低调内敛,陈子羡难得摘掉与杭煦的情侣表,手间空荡荡,马家昂贵却看不出标识的棕黑色木制麻将牌在几个人手下好似只是普通到不值一提的普通麻将。

    沾满了世俗的烟火气。

    陈天青一屁股坐回去,着重道:“我戒了。”

    “这次真戒了,真的,以后再也不赌了。”

    “我信了,”屠杳转头瞥了眼身后,毫不走心的敷衍他,“我们都信了,是吧?靳铮铮,陈羡羡?”

    靳砚北只笑不答。

    陈子羡四两拨千斤的开玩笑,“没事儿,他再去多赌两次,说不定叶哥连西尔贝都看不上了,直接喜提国内第一辆芬尼尔。”

    既然他们这帮人能住在同一个别墅群内,且从小一起玩到大,就证明身份家世自然不会相差太大。

    江家靠娱乐,靳家靠医药,叶家靠赌场,骆家靠游戏,鞠家靠物流,秦家靠白酒,陈天青继承珠宝奢牌,小1医生有高额的家族信托,陈子羡是江南市长的独子,无论单拎哪一个出来,都是拥有泼天富贵的主儿。

    没有谁比谁地位低一说,只有谁比谁更有钱。

    不平等的,从来都只有年龄。

    因此。

    无论他们之间有什么,都能敞开了说。

    “就我在他家场子里输的那些个钱,”陈天青将持灰稍长的雪茄款款放入手边搁着的雪茄专用烟缸内,呼出一口醇郁浓沁的烟气,边码牌边掐指算了算,“不够整车估计也就差两三个轮胎了。”

    “不给叶哥凑凑齐?”

    “不了,省下来给我妹买小皇冠。”

    “欸,对了,什么时候有空把你妹带出来玩玩?”屠杳不断调整自己面前牌面的顺序,一心二用道,“我回国这么长时间都还没有见过呢。”

    “说起来,我今年也都还没见过芷荷,”陈子羡也搭腔道,“估计又长大不少。”

    据靳砚北极其靠谱的第一手消息所说,那个小女孩是陈天青刚去英国留学没多久就带回来的。

    大致推算一下,现在也到了快要上小学一年级的年纪。

    是该多带出来认认人的。

    “她性格太内向了,还稍微有点怕生,就喜欢在家里呆着自己玩,你们没见过也正常。不过我要带她出来玩的话她应该会跟的。”在短暂的迟疑后,陈天青只大略思考了几秒钟,就拍板决定,“后天吧。”

    “后天我家狗过生日,正好咱搞个趴,就在我这头的房子里聚一聚,反正地方也够大。”

    靳砚北折眸,处变不惊地提醒他:

    “这个理由你上个月已经用过了。”

    “哦?是吗?”陈天青半信半疑的挠了挠头发,极具节目效果的自问自答道,“那大概就是我记错了,后天应该是我家猫的生日。”

    陈子羡凝眉疑惑:

    “你什么时候养猫了?”

    “还没,这不打算后天去街上随便抓一只幸运儿给它过嘛。”

    屠杳一口咖啡呛进嗓子眼里。

    她慌不择路的搁掉咖啡杯,俯下身子剧烈咳嗽着,“咳咳…咳咳咳…咳…”

    靳砚北见怪不怪的扫了陈天青一眼。

    为她轻拍后背。

    “……”

    “……”

    “你小子,为了组局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哪怕他们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年,陈子羡都还是没忍住再一次为他的骚操作所折服,比出一个甘拜下风的手势,开始细数他过去做过的那些骚事儿,“你家保姆的生日,你跟你前女友分手的日子,你家狗生小狗的日子,你高尔夫球场进新杆的日子,你成L家vic的日子,你酒庄换木桶的日子……反正一年365天,你能找出536个不重样的理由来组趴,说实话,小爷我是心服口服的。”

    酒店大堂的灯倏然被屠杳咳熄两盏,转换为亮度较低的夜灯,昏昏沉沉的,为每个还没找到归宿的人提供落脚地。

    茄头处的长积灰自然掉落于烟缸。

    豪华旋转门缓缓转动。

    陈天青三指捏起雪茄,深灰了一口,先让醇郁清润的烟气在口腔中停留回味了几秒钟,单眯眼睛昂起下巴优游自得地朝天花板吐出雾气,才道貌岸然地反问:

    “难道这些不值得开趴庆祝吗?多高兴的事儿啊都是。”

    陈子羡率先往桌中央扔出块三筒,捞起一旁响了两声提示音的手机,划开屏幕长按录音键,将收音孔怼至唇边,毫不避嫌的温煦呢喃了句,“好,路上小心,我等你回来。”说完,又在对话框中给对方发去两个卖萌的线条狗表情包,才搁下手机关怀道:“杳姐,你没事吧?我感觉你都快把肺咳出来了。”

    屠杳没起身子,仅抬高手臂胡乱摆了摆。

    陈子羡这才云淡风轻的接茬儿,“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只要你快乐,就怎么都值得。”

    都说环境造就人,这话一点儿没错。

    与屠杳这种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中长大、长时间遭受偏见对比与性别否定的经历不同,陈天青虽然作为陈家的独子,在名义上能够霸占父母全部的爱,但是,由于两人的事业心重,工作繁忙,导致陈天青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被他们陪伴过。

    就连陈天青曾经最期待的12岁生日典礼他们都因突发意外事件而缺席。

    前去参与的,只有两张作为礼物的冷冰冰的黑卡。

    自那之后。

    陈天青便开始放纵自己,挥金如土,泛组聚会,试图从这些方面来弥补自己这么多年所缺失的陪伴。

    一直持续到现在。

    “不快乐?”陈天青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笑话,笑的轻佻又随意,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眼底的落寞是根本无法被刻意表现出的假笑掩盖的。他又捏起雪茄狠狠灰了一口,装作满不在乎道,“你见我哪天不快乐过?”

    “哥们儿我他妈天天快乐的都快要死了,怎么可能会不快乐???”

    陈子羡不予置评的顶了顶眉骨。

    等下家屠杳摸牌。

    先前江欲铭他们离开时,他们四个人便从那块足以容纳十几个人的、极容易被发现的大型休息区挪到了某个靠近角落、周围遍布遮挡物的小型休息区内,边打麻将消耗时间,边守株待兔的等待那两个目标人物回来。

    陈子羡有点轻微近视,不戴眼镜看不太清楚距离过远的物体,便自告奋勇的坐在背对大堂通道的位置上;屠杳今天穿的这身衣服的颜色太过于显眼,再加上那顶同色系的包球帽,要多惹人注意有多惹人注意,怕坐在面朝大堂的两个位置上太容易被人发现,便选了陈子羡旁边的、面朝一立隔板的位置。

    而靳砚北,则恰好挨着她坐到了面朝大堂的位置上。

    “咳咳…咳…”屠杳微弓脊椎,面俯地砖,左手扶膝盖,右手握虚拳不断捶打自己的胸口,试图令无法控制的磨人咳嗽停一停,“我…咳…好难受…咳咳。”

    靳砚北见她并无转好的迹象,停下有频率的拍向她脊骨的手。

    待她一时不察。

    裹挟力道的手掌乍然一下重又拍至她后背。

    令她凭本能剧烈的咳出一声。

    激出些许晶亮的水渍。

    声音不再像先前那般撕心裂肺,愈渐平复。

    “好点了?”

    “嗯咳咳,好多了。”

    “喝口咖啡顺一顺?”

    “嗯。”

    靳砚北挺直腰板,略微前倾,黑乎乎的影子蕴着清幽的白麝香劈头盖脸的蒙了她一头,自上方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进一种莫名安心的磁场内,令她本就咳嗽到干涩的嗓子变得更加干燥。

    看样子,他好像是要伸手去拿放在她左手边的咖啡杯。

    却不知为何,没有了后续的动作。

    “咳咳…靳铮铮,”屠杳以最后两下连续的咳嗽声作为这场意外的结尾,手掌有一茬没一茬的顺抚胸口,徐徐从腿间回正上半身来,眉嗔眼怪的谐谑道,“你拿咖啡杯拿到西伯利——”

    “——杳儿。”

    “啊?”

    “看大堂。”他言简意赅道。

    屠杳先是盯着他的侧颚忪了一秒。

    随后,意识到什么,以最快的速度向左偏头去看。

    陈天青和陈子羡听到这话也不聊天了,纷纷随他们一同扭头。

    恰逢其时。

    他们等待许久的两人终于同框于敞亮大堂。

    徐宁意没跟赵倾一起回来。

    一个人走在前面,步子不快不慢,自以为不引人注意的暗戳戳朝先前他们坐着的地方瞥去两眼。

    确认那个位置空无一人,便毫不拖泥带水的收回视线,迈进电梯。

    施骋戴着口罩和帽子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避嫌或者是躲偷拍,他并没有一直跟随徐宁意进入电梯,而是在半中间改变行进方向,往前台所在的位置走去。

    边走边将右手揣入裤兜,不知道在里头掏着什么。

    “你说这明星们就是装哈,”陈天青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不紧不慢的打了个哈欠,回正上半身瘫靠在沙发背懒散的灰着雪茄,“明明私底下都负距离接触过不知道多少次了,结果,一摆到明面上就变成了:只是普通朋友,互相安好。也不知道是到底是安好了个什么劲儿。”

    这席随口闲言不知怎的触到了陈子羡,他握拳狠杵了陈天青肩头一下。

    眼底鸷着些一直没摆到明面儿上讲的烦闷。

    陈天青抻了抻眼眶,不明就里。

    指间茄头的火星被大厅内流动的空气挑拨,绽放出猩红色的暗芒,他没当回事儿的眼撞进陈子羡刻意压抑情绪的眸,才骤然反应过来——

    这句话,杭煦前天才刚用来发过微博。

    而以此澄清的对象。

    就是陈子羡。

    折臂将雪茄喂进口中,薄唇轻衔茄尾,冷热交织的对流风扰动他敞开两颗纽扣的花衬衫领口,左右摇摆,完整的裸露出胸腔上方挂着的半个巴掌大的帝王绿翡翠佛牌,陈天青双手合十比于偏粤容的面颊前方,指尖连连向下,无言给他赔不是。

    陈子羡懒得搭理他。

    在他手掌动作的第二下。

    一窗之隔的户外响彻重机车的轰鸣声。

    有道光束透过落地窗打了进来。

    无法看清楚面容的那人将车子停在门口,却并没有下车,看样子好像是在打电话。

    在他手掌动作的第五下。

    施骋从前台小姐的手中接过了个什么东西。

    薄薄的,应该是房卡一类的。

    他先是扭回头来望了眼窗外那束刺眼的车前光,大概看了有那么两三秒钟,才收回视线,拿着手中的物什返步折向电梯。

    在他手掌动作的第八下。

    屠杳“哗”的一下挺直膝弯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疾步迈向前台。

    不忘将手中捏着的帽子重新扣回脑袋。

    “你好,打扰一下,”暖融的小射灯自头顶上方铺下黑影,她单臂弯曲置于冰冷台面,食指指尖极快的在上面点了几下,发出一连串细密急躁的声响,“请问施骋住哪个房间?”

    立于台式电脑后的前台小姐从电脑屏幕前移开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视她两眼,也不明明白白的展现出当下的内心想法,就只是端起那副“热情礼貌一问三不知”的标准职业礼仪来打太极。

    她双手交叠,展起一个无死角的微笑:

    “不好意思小姐,您这个问题涉及到我们住店客人的隐私,恕我不能回答。”

    “你就悄悄告诉我一下行吗?他是我——”

    “——你不能这么问,”紧随其后而来的靳砚北叫停了她想套近乎的想法,“如果她告诉了你就算是泄露客人隐私了,轻则开除重则被告。”

    尤其被询问对象还是极重隐私的明星。

    前台小姐点头认同,微笑。

    “那怎么办?”

    “你好,她想给她朋友续住,她朋友叫施骋,”靳砚北边说边从质量上乘的黑色毛呢大衣口袋中掏出长形钱夹,打开,抽了张金葵花卡出来递给前台小姐,用切身行动教她应该怎么问,“续两个晚上,麻烦了。”

    前台小姐闻言唇角的弧度逐渐扩大,眸中蕴满对他这个行为的认可,她双手恭敬的接过他递的卡,俯身在电脑上操作了起来。

    屠杳撑在柜台前,半信半疑的瞄他。

    他胸有成竹的等候结果。

    果不其然——

    “您好,小姐,我们这边需要再跟您核对一下信息,”过了大约一分钟,前台小姐便从电脑屏幕中抬起头来,看似照章追询实则透露信息道,“是房号0316的施骋先生要续住两晚对吗?”

    “对的。”

    “好的,您稍等,我现在就为您办理。请问需要再做一张房卡吗?”

    “需要,谢谢。”

    “不客气的。”

    “……”

    来不及夸靳砚北法子多又靠谱,前台小姐就快马加鞭的为她做好了房卡,并且极有眼色的“温馨提示”道:“0316是间尾房,一出电梯右转尽头的那间就是。”

    屠杳接过前台小姐递来的几张卡片,道谢。

    脚步匆匆的拐向电梯。

    “看不出来,你还挺行(háng)啊,”她摁亮电梯上行键,等待电梯下落,“这几年没少帮人干这种事儿吧?”

    靳砚北面不改色的吊儿郎当道,“没。拿人钱财替人做事,社会通用的潜规则罢了。”

    走廊中央的三棵迎客松好似动了一动。

    正好有部电梯闲置于一楼,在接收到指令后缓缓敞开梯门,泄露一地华光。

    屠杳率先迎光踏了进去,刷卡。

    “这卡看着挺眼熟,”电梯缓缓上行,她趁闲把玩着手中那张金葵花卡,轻声咕喃,“好像骆霄也有一张。”

    “这就是他那张。”

    “?”

    靳砚北双手抄大衣兜立于她肩侧,身高腿长,姿态挺拔,一副清冷疏俊做派地透过正对面能够当镜子用的梯墙看她,说出口的话却十分欠揍,“他让我带过来给你。”

    “?”

    “不是,靳砚北,你再给我说一遍?”

    屠杳捏着那张金灿灿的储蓄卡举至耳侧,略昂下巴于棒球帽沿下方的阴影中斜瞧他,舌尖舔了舔牙,咬牙切齿的再三确认道,“这不是你的卡,是骆霄给我的卡?”

    他颔首。

    “呵,”屠杳被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气笑,自红唇白齿间磨出一句:“意思是,你用我的卡,给施骋续了两个晚上的园景套?!”

    他再次颔首。

    “不是,大哥,我的好大哥啊,你知道这里的园景套一晚要多少钱吗?4千!4千块啊!续一晚我都嫌肉疼,更别说你还给他续了两晚,八千块,够我吃小半年的肯德基了……”

    哀嚎到一半,面前忽然怼来一个亮着屏幕的手机。

    微信聊天框内的对话一览无余。

    【石见:能搞到施骋的房间号吗?】

    【江欲铭:不固定。】

    【江欲铭:6万,我找人,房卡照片视频全包。】

    【江欲铭:但我感觉他不值。】

    【石见:嗯。】

    【石见:少个0差不多。】

    【江欲铭:那别走我这边,前台下功夫。】

    【石见:行,我想办法。】

    虽然江欲铭家里是开娱乐公司的,大大小小各种消息都传递的十分灵通,但他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能够无偿获取这些消息的。

    该打点的关系,该走的人情,该送的礼,该花的钱一样都不少。

    也正因为他自小就与娱乐圈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精们打交道,深谙钱财易转人情难还的道理,所以在跟他们这些交心发小相处时,能将事情用摆在明面上的等价或溢价钱财解决的,就绝对不动用人情。

    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也早已习惯。

    “6万还是8千?”

    靳砚北好整以暇的问。

    屠杳见好就收,一秒改变态度,“那还是8千吧,我觉得不算贵。”

    话音落,电梯门开启。

    她收好卡,一脚踩在厚重地毯上。

    66  ☪ Qs66

    ◎“你错不过她,也错不过我。”◎

    氛围灯是暗蓝中缀着玫红的, 高跟鞋是10厘米细跟镶满饱光溢彩的钻石的,裙摆是纹路摇曳却遮不住白花花的大腿的,刻金字母皮带衍生粗细不一的马甲线, 透薄布料盖的住凸点盖不住汹涌澎湃的沟壑与骨线鲜明的锁骨。

    充塞眼球的, 是大片大片数不尽看不完的白皙肌肤。

    入口灯火昏暗处有两三个女孩儿大大咧咧的靠坐着,做了漂亮长美甲的手夹着各种叫上名来的细支爆珠烟,视线似有若无的扫向她;过道红腥灯充斥眼球, 有个男生双手扦了七八瓶科罗纳,边走边给朋友分,让开迎面而来的人群,一道浓郁而无法消散的果味电子烟雾惶然而来,她向后躲了下,抬手扇了扇雾。

    赶进大厅舞池前有人跟她打招呼, 她虽然不认识那人但也挂起唇角意思的点了点头。

    舞池的人更多, 一眼望去几乎只能看到许多影影绰绰的头, 头昏眼花,屠杳侧身避开随音乐高举手臂、摇摆身姿的躁动人群,回曲双手整了整上半身套着的格外肥大的暗龙纹盘扣唐装,全包上扬的狐狸眼尾勾弥漫散着暧昧与金属因子拉扯出的色彩,她将宽敞的衣领随意向后扯了扯, 不小心蹭动耳垂坠着的金属耳链,瞬间绽放夺目的星芒。

    面颊处的霓虹有一霎的失色, 鼻腔中被似有若无的薄荷爆珠侵占。

    有人向她投来注目。

    “来了, pepper, ”

    平直展挺的直角肩勾挂一袭烈如火的正红色露背吊带裙, 姜亦手持剔透似水晶的香槟杯与长管电子烟, 上半身微向后折, 话茬儿便第一时间从前来与她攀谈的徐宁意身上过渡到她身上,“我们还打赌说你至少得睡到后半场才能来。”

    谁疏谁近,一瞧便知。

    徐宁意唇角的弧度几不可察的放平。

    “那不能。”

    意有所指的睨了眼面色不如先前好看的徐宁意,厚涂牛血色唇釉的丰唇比凛冽的目光更具不可一世的攻击性,屠杳从姜亦手中顺过她的电子烟,展开系带挂到脖子上,故意矫揉造作的夹嗓子,戏谑道,“我要真等后半场再来,这男朋友早不知道睡到谁床上去了,你说对吗,徐小姐?”

    字句间阴阳怪气的味道极重。

    遮盖了小范围内迷蒙低昏的背景音乐。

    令自她们身旁匆匆略过的漂亮女孩们也忍不住提着裙摆偏头来瞧,面部色彩邃蓝而略红,暗色瞳孔惊异而艳奇。

    姜亦敛眸抿了口起泡酒。

    没吭气。

    偏生有人脸皮格外厚,不吃她夹枪带棒的这一套,被她刻意提到的主人公徐宁意仍然埋在可见度极低的过饱和色彩中,漠然不动的蹙着唇瓣,不着痕迹的动了动唇角,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疏冷调子。

    好似根本没意识到屠杳直言相讽的人是她。

    瞥都没有瞥视回一眼。

    空气僵滞。

    只能听调不能看词的悱恻缱绻的R&B自动切换下一首,昏灯暗火有过渡性的渐渐改为不烈却昧的橙调透红,将原先藏匿其中的人群描绘的生动形象。

    席南洲抱着小半个黑皮西瓜边啃边走向厨房,看样子不是要进去偷吃就是要再找些其他食物,某个她眼熟但忘记叫什么名字的公子哥儿接过怀中搂着的那位清纯女孩用三支不同颜色的荧光棒拼接而成的闭环,随意扯开一个开口,将其圈戴到那女孩纤细的脖颈上,轻佻浪荡的坏笑着低头对女孩儿耳语了句什么,临撤开前,还言有尽意无穷的勾拽了拽她的“项圈”,坏心思昭然若揭。

    女孩儿的脸色登时大变,极其难看。

    却强忍着附和笑。

    姜亦踢了脚总被人踩的长裙摆,看似人精般的打圆场,其实是在帮她点徐宁意:

    “我刚看施骋好像在室外泳池那边,你——”

    “我不找他,”屠杳从徐宁意身上收回白浪费的视线,伸手探进唐装外套兜内掏出手机,找到备注为席南洲的联系人,发去一句【木日:哥,我叫你声哥,咱好歹也是个公众人物,稍微注意点形象成不,被人看到不太好。】,目的性明确的问道,“靳砚北在哪儿?”

    “楼下娱乐厅,他们几个都在那儿,密码你知道的。”

    “ok,thanks,sis~”

    她将熄灭屏幕的手机攥在手中,另一只手不动声色的绕后,趁姜亦不备,摸了把她浑圆挺翘的臀,又十分暧昧的轻拍了一下,便火速拉开一段距离。屠杳挑舌眨眼,对她笑的鬼迷日眼道:“那我先下去咯。”

    姜亦顶着后槽牙指她,满脸警告。

    她笑的风流随性,根本没当回事儿的迈向楼梯口。

    下别墅负一层。

    陈天青名下的这栋别墅一共五层,跟她暂住的B3305的布局大差不差:

    地上三层,地下两层,地上一层是客厅,二三层是房间,地下一层是娱乐厅,二层是地下车库。整个别墅除了三层的两个房间和负一楼娱乐厅没有按监控外,其余的空间全都被超清无死角针孔摄像头24小时全覆盖,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但是能知道这里面有监控的人极少。

    只有他们这几个有资格随意进出娱乐厅的所谓的“陈天青的铁哥儿们们”才胸中有数。

    所以她刚才会那么委婉的提醒席南洲。

    屠杳有一搭没一搭的搁着扶手踩下台阶,任凭隔音上乘的建筑材料将一楼大厅内喧嚣燥昧的热闹之声隔绝开来,无论是眼眶还是耳蜗都有极短一瞬间的不适应。随后,金碧辉煌的磷光慢洒,极具节奏的乐曲劲爆,五男一女的组合缓缓铺开在诺大却私密的现代空间。

    她单枪匹马的闯入这个她从未造访过的。

    却又真正属于她的。

    世界。

    「……

    Show me who you are

    让我看看你是谁

    Show me all about you

    让我看看你的一切

    Tell me, is it wrong in a?crowded?room

    告诉我,人多的房间里有问题吗?

    That you're all?I'm into

    我只对你感兴趣

    ……」

    江欲铭、小1医生、陈天青、陈子羡、叶延坷和鞠喻捷共同围坐在一张不算新的德扑桌前,或是手边摆放着可旋转的威士忌冰杯,或是手持细长小巧的香槟杯,时不时翻起自己面前两张倒扣的底牌来瞧一眼,再不动声色的扫一圈儿桌上其他人的表情,于心中飞速计算着到底是应该跟注还是加注。

    铺洒晶莹璀璨的华丽水晶灯折射出五彩斑斓的星光,陈子羡最先扔掉自己手中的牌,边连连叹息边猛的倾斜身体向后靠,瘫在柔软的椅背上满脸窝憋的喊着弃牌,“陈奶奶!我的陈天青祖奶奶啊!你他妈拿个BB(大盲位),上来就推50个码,还叫不叫人——”

    玩了。

    “——Raise(加注),double(翻倍)。”

    敞腿躬坐在5号位的叶延坷白裤红卫黑眼镜,陡然一眼瞥去,甚至还能从他身上琢磨出点儿港仔独有的文艺气质。

    不等陈子羡吐槽完,他就放下酒杯,稳操胜券的又往场中顶出一叠面值为10的彩色筹码,被正对面的专业发牌师毫不犹豫的揽入不算丰裕的底池,眉开眼笑。

    轻挑下巴颏儿,示意下家下注。

    江欲铭笑。

    陈子羡瞠目结舌。

    双面苏绣织锦缎的白色旗袍傍身,乌黑柔顺的发丝被一支简易木簪盘挽在脑后,惯来傲睨万物不可一世的尊贵公主鞠喻捷小叠二郎腿、腰直背挺的端坐在叶延坷下家的位置上,倦懒疏魅的欣赏着自己刚做没多久的猫眼美甲。

    见轮到她下注,不紧不慢的撩起眼帘来。

    将细长白皙的左手臂曲支在桌上,指节回弯,虚虚的托住她尖而小巧的下巴,淡眼温眉,唇轻面白,就用那副教科书式的、纯良无害的“好说话”面孔对向左手边眉眼虚弱、正忙于用磨药器将好几颗大颗的药片磨成粉末的庄家,江欲铭。

    “你说,”她存心挑衅他,或者说,其实更多的是挑逗,“我是应该跟注呢,还是加注呢?”

    感受到火热视线江欲铭不乐于搭理她。

    他眼皮都不抬一下,自顾自的将刚磨好的药粉放在一旁,继续研磨其他,“不知道。”

    “哦?是吗?”

    她笑的满肚子坏水。

    本就卡在弯折处晃晃悠悠的冰种翡翠手镯终于不堪一击,以不可阻挡之势顺着藕臂滑落至小臂中央,鞠喻捷不再看他,用做了猫眼美甲的两指娇俏的捏起一摞筹码来,放至场中空位。

    她故作苦恼道:“那我就只能也Raise(加注),double(翻倍)咯。”

    正装加身的江欲铭眼皮子一跳。

    想都不想就甩手将面前那两张牌扔掉,继续低头磨剩余的药。

    不给鞠喻捷一点可以使坏的机会。

    轮廓柔软,皮细肤白,眉眼阴柔,秀气的像个女孩子的小1医生因为穿了件学院风的敞口衬衫而显得一点都不像一个已经30多岁的男人,再加上因为领口大开而显露出的他锁骨交界处上方那串青黑色加粗英文字母刺青,青涩稚嫩的仿若一个还没上大学的男高中生。

    他怀里抱着一只身穿针织衫、正好奇探头来看她的德文卷毛猫,他一边轻柔抚摸它的头,一边面含笑意的偏头与发牌官念了句,“Call(跟注)。”

    至此,第一圈儿轮完。

    底池中已然存放了价值550万的高额筹码。

    早已见惯大风大浪的发牌官井井有条的往中央翻出3张公共牌;陈天青微拧眉头思考自己面前倒扣的牌;陈子羡叽叽喳喳吵着要看小1医生的牌,问他怎么这么牛逼,这把刚开始就搞这么大都敢跟;小1医生就稳若泰山的撸着怀里那只可爱小猫,不言不语,就笑。

    富埒陶白却掺满了时移俗易的辑睦。

    轻快又和气。

    「……

    If?you feel the same

    如果你有同样的感觉

    Pour into my veins

    灌入我的血管

    'Cause all I know is

    因为我所知道的是

    I'm into you, into you, into you

    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

    距德扑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位置摆着张看起来曾经几乎无人问津的崭新台球桌。

    烤金粗腿架柳桉实木,鹅绒毛呢配恒温系统,彩球艳丽,巧粉微陷,这张一看就是国际斯诺克比赛专用的名贵球桌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一层,长久而习以为常的忍受着被主人忽视冷落的命运。

    而今天。

    却难得有幸被赏识它的伯乐宠幸。

    内藏白衬,外罩跟她同款唐装的靳砚北叼着棒棒糖漫不经心的俯身,左手架桌,右腕看似云淡风轻实则轻重拿捏及其到位的用劲,以十分刁钻的角度将贴靠在边台却又被花球阻挡的红7碰入底袋。

    紧接着。

    直立身体走向正对她的位置,重新附身。

    一旁手捏冰拿铁杯看他游刃有余的清台的秦决没忍住叫了句好:

    “哟吼,好球。”

    靳砚北清淡的泪痣微吊,凉薄的菲唇轻扬,就保持着附身贴桌的姿势,猝不及防的抬眼。

    看她。

    星熠生辉的多情桃花眼软化不了浓眉剑锋,棱角分明的紧致下颚线一直连接到佩戴oui耳钉的最外侧耳骨,他肤色偏白,唇角略扬,硬朗板正的轮廓中满透不屑一顾的潮痞之气,手腕圈戴的白玉菩提相比于唇角若隐若现的白色棒棒糖棍也逊色不少,靳砚北用他氤浸欲气的眸分寸不离的紧盯着她,瞳孔幽深,黑的似是要将她吸进去,同时,一心二用的顶手腕,出杆,将面前两颗快要挨到一起的实球同时撞击。

    一颗直直坠入中袋。

    一颗倾斜着飞速蹿进底袋。

    还有一颗他满载侵略性与占有欲的目光球,就如同这两颗异常有分量又行动迅猛的彩球,猝然一下重重砸在她心脏。

    令她晃然回想起七年前那个她亲自为他打耳骨钉的初秋傍晚。

    脑海中噼里啪啦的炸开电火花。

    不容深想,秦决不明就里的顺着靳砚北的视线偏头,与她打招呼:

    “你可终于来了,杳姐。”

    “我好想你。”

    后脚支撑地面、前爪扒在边台上凑热闹的贴贴在两球落袋的短短几秒间隔才后知后觉的警觉昂头,见来人是她,迅速收回前爪撑至地面,向驻足于最后两阶台阶处的她飞奔而来。

    两只竖立不倒的大耳朵威风凛凛。

    与此同时。

    赢家叶延坷眸轻唇快的接过发牌官结算好的一众筹码,冁然一笑:“感谢各位哥哥的鼎力相助,这一波直接给老婆提新车了,巴博斯G900,开哪儿帅哪儿。”。陈天青难以置信的双手捂头瘫坐在椅背上逼自己接受又一次将筹码输了个精光的事实,缓了几分钟,便又重新坐直,意气上头的将胸前吊着的那块帝王绿翡翠佛牌摘下,递给叶延坷,“给。”

    “先拿这个跟你换300的筹码,我就不信我运气这么背,还赢不回来了。”

    才刚讲完没有一秒钟,便反悔,又将佛牌收了回来,“啧,不行,还是算了。”

    叶延坷也清楚那块佛牌是陈老爷子在陈天青18岁成年那天传给他的传家宝,对于陈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连接都没接,淡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还是你自个儿拿着吧,保险。”

    说完,从面前分出300䧇璍推给他。

    从小让喝药比直接杀了他都难受的江欲铭将好不容易磨好的一堆效用不一的药粉全都混在一起,一并倒入威士忌杯中,晃了晃,令其加快溶解;鞠喻捷缄口不言的盯着他喂至唇边的玻璃杯,暗暗的思索着什么。

    陈子羡低头回复频频而来的手机信息,撩眼端酒杯的间隙正好瞥见江欲铭在喝他那都快勾芡的酒,笑侃道,“你那每天喝的是什么泔水?”

    “泔水?泔水都比这好喝。”

    他讽笑的回。

    小1医生耳尖的听到秦决的言语,与咕咕同方向转头,笑的温文尔雅。

    “要来一起玩吗?嘴巴比牙硬的小朋友。”

    不等她拒绝,陈天青家的住家阿姨便带着一个花容月貌、怀中抱着玲娜贝儿玩偶的可爱小女孩儿从地下车库上来。

    那小女孩身材纤瘦,发黑脸白,不薄不厚的齐刘海乖乖的落在额前,略微挡住一点眉毛,却挡不住她那双楚楚动人的小鹿眼,高贵华丽的蓬蓬裙加身,脚上踩着一双难求的三角标小皮鞋,远远看去,如果不是她的那双大眼睛会眨巴,如果不是她正迈动小腿朝陈天青走,毫无疑问将会被她误认成一个仿制的极真的洋娃娃。

    洋娃娃没让阿姨抱。

    独自抱着那只玲娜贝儿的毛绒布偶去找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要过去接她的陈天青,“哥哥,要抱~”

    「……

    If you feel the same

    如果你有同样的感觉

    Pour into my veins

    灌入我的血管

    'Cause all I know is

    因为我所知道的是

    I'm into you

    我喜欢上你了

    Into you

    走进你

    ……」

    周围有人在夸小女孩乖,有人在说小女孩长大了肯定是个大家闺秀,有人在调侃陈天青的基因好,能生出个这么漂亮的小女孩,有人在……

    但是屠杳什么都听不到了。

    在她看清那个小女孩面容长相的那一刻。

    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她仿佛穿越时间,穿越地点,又再次回到了七年前那个阴沉沉的、不见天日的天台。

    那里。

    不止有面对死亡束手无策的她。

    还有某个一意孤行的、令她崩溃大哭的勇敢女孩。

    时隔多年,历经生死。

    她们终于又再次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相见了。

    比她红了眼眶、酸了鼻头的反应更大的,是没拿稳手中那杯冰拿铁、径直将其掉落在脚边炸开一地灰褐色污渍的秦决。

    秦决难以置信的死死盯着站在陈天青腿旁的小女孩。

    先是像狠狠被人锤了一榔头,半晌都回不过一点神儿来的呆愣着,随后,胸腔的起伏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剧烈,呼吸声也越来越重,重的好似马上就要喘不上来下一口气,他死死的咬紧下唇,咬的唇色泛紫透青,想让自己不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太过于失态。

    可惜。

    对于那个已故许久的女孩的想念之情和阴差阳错的惊喜之感毫无理智可言的主导了一切,令他再也无法强忍情绪。

    猛的蹲在地上痛哭出声。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老天开眼,佛祖保佑啊,”秦决双手合十至于额前,一个劲儿的祈拜祷告,剧烈哽咽着、笑着呢喃道,“我的初初这辈子是个小公主,是陈家的小公主,以后再也不用受苦了,再也不会受苦了……”

    那股又大哭又大笑的癫狂劲儿令德扑桌上的一圈儿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道他因为什么这样,又该怎么安慰。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得不出任何结论。

    只有那个漂亮精致的小洋娃娃有所行动。

    她小脚一拐,就从陈天青要抱她的怀中灵活脱离出来,顶着所有人的注视稳步走到秦决面前,不谙世事的两手举起那只玩偶,要送给秦决。

    “大哥哥,”她奶声奶气的喊道,“我最喜欢的玩偶给你,你不哭,行不行?”

    秦决闻言愣了愣。

    完全没有想到她会主动过去安慰他。

    随即,唇角一扯,刚想对她笑,眼泪就控制不住的哗的一下洒了下来。

    “行,行,好,大哥哥不哭,”秦决抽噎着用手臂迅速抹去眼眶和脸颊的泪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扯出一个自认为最好看最温柔的笑,断断续续地祈求,“大哥哥不要你的玩偶,大哥哥…大哥哥可不可以抱你一下?就一下,可以吗?”

    小女孩歪头思考了几秒钟。

    似是不太理解他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请求。

    大抵是她自己也拿不准主意,又好像是想起了什么陈天青叮嘱她的话,小女孩收回布偶抱进怀中,转头望了望守在离她不远处、注意力全都放在她身上的陈天青,以楚楚可怜的眼神无言征求道:

    “哥哥,我可不可以同意啊?这个大哥哥实在是太伤心了。”

    陈天青难得纠结。

    看起来十分想摇头拒绝,并且想让小女孩回到自己身边,但是碍于秦决故作坚强的面色实在有点太惨,状态确实有点不对劲儿,于心不忍,心软却艰难的磨出一句不情不愿的:“可以是可以,但是——”

    只可以这一次,并且,不可以太久。

    叮嘱未落。

    小女孩儿便不由分说的转回身体。

    右手捏着玲娜贝儿的狐狸耳朵,朝秦决展开一个大大的拥抱。

    秦决再难忍情绪。

    双膝跪地,头埋肩颈,以一种分外妥协的躬身姿势倾俯,双手却虚虚的环着小女孩的背脊,不敢抱的太紧,似是生怕抱的用力一点她就会再一次消失不见般。

    胸腔哽震,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屠杳见状也绷不住了。

    呆立在台阶上用手掌捂着口鼻小声抽噎,死死忍着,不愿眼眶中的泪落下。

    想要偏过脸去低头缓缓那股过不去的难受劲儿,泪眼朦胧的一斜,毫无征兆的撞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

    靳砚北嚼着一口碎糖宽展右臂,吊着不再散漫的眉眼将她一把揽进怀中,轻柔的抚摸她后脑勺。

    他说:“她叫陈芷荷”

    “芷是兰槐之根是为芷的芷,荷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荷。”

    “想起些什么来了吗?”

    想起什么来?

    是七年前在泫泗那晚他们为沈菡初过生日时曾说过的那些话吗?

    是:

    ——“小菡萏,生日快乐。”

    ——“这次就先让你哭,等再过两年盛开成独立的大荷花以后就可就不可以再哭了。”

    ——“荷花…肯定比菡萏好看。”

    ——“都好看,只要是你,怎么都好看。”

    “……”

    “……”

    ——“就是,我们沈菡初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无论盛开还是不盛开,都是最漂亮的。”

    ——“要不为何小荷才露尖尖角,就早有蜻蜓立上头?”

    ——“那还用说,肯定是闻到我们小菡萏身上的香味儿了呗。”

    ——“才没有呢,池塘里有那么多朵漂亮的荷花,蜻蜓又怎么会喜欢我这朵还没盛开的菡萏呢?”

    ——“说不定就偏好你这口儿呢。”

    ——“只是你自己不愿意相信而已。”

    “……”

    “……”

    长大成荷花。

    菡,变成了荷。

    闻到身上的香味。

    初,变成了芷。

    七年前的沈菡初。

    七年后的陈芷荷。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性格,一模一样的善良,一模一样的意外,唯一不同的,是将她上辈子最自卑、最想逃离的家庭更换为她一直想要拥有的、充满对她的爱与关怀的亲人。

    很难不说一句,这一切都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你说,”屠杳偏头将眼角的泪摁掉,倍感高兴激动的为她笑着,“这是老天爷故意的吗?”

    先让她们失去,又让她们得到。

    还是以这般好的模样。

    “或许是吧,缘分这事儿讲不清楚,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人,无论过程有多坎坷,有多复杂,最后一定都还会在一起的。”

    “就像陈芷荷。”

    “就像我们。”

    “嗯?你说什么?”

    “我说,”靳砚北故意只说了两个字就停顿,牵起她的手,慢慢放到他耳廓,去触碰那个“oui”的耳钉,他对上她迷茫而想逃避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你错不过她,也错不过我。”

    “我们都是你的缘。”

    「……

    'Cause all I know is

    因为我所知道的是

    I'm into you

    我喜欢你

    into you

    喜欢你

    ……」

    作者有话说:

    久等久等,修了修文

    67  ☪ Qs67

    ◎而他的手,还揽在屠杳腰上。◎

    “抄袭”事件经过屠杳这两天的冷处理变得空前白热化。

    激进锐烈的网友们不仅没有冷静下各自的过激情绪, 反而不知为何,似火上浇油般愈燃愈烈,烧的热搜词条与评论区内皆是一片狼籍残红。

    评论区里有人人肉她的信息, 尽可能的扒出她过去的所有经历, 放大,挑茬,恨不得将这个世界上最恶毒、最恶心的想法都赋予到她无心的一言一行之上;广场词条有人谩骂她的父母, 大放阙词的诅咒她们出门就被车撞死,不死手也残废;私信消息有人威胁她的安全,警告她躲好藏好,如果被她们发现的话一定让她不得好死;更有甚者,甚至伪装冒充成她所谓的“初中同学”“高中同学”“朋友”们,毫不负责任的在词条中发布着一些颠倒黑白的诋毁言论, 只为了让更多人相信她本身就如她们所幻想的那般肮脏不堪。

    各大营销号们也都纷纷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编撰各种不实博文质疑、否认她过往所创造过的成绩, 不管真相, 不觉过分,没有同情,毫无底线的以此来达到自己想要获取高额流量、增加粉丝阅读量的自私目的。

    就连之前被众人夸赞过酷帅、妖冶的丧欲照片,如今也一改口风,变成了“小太妹”“外围”“给钱就能干的婊子”“装什么装啊, 不知道用这张贱脸勾搭了多少老男人才把抄袭别人的作品出版了的”“抄袭挣的钱都用来整容了吧?怪不得这么僵硬,这么喜欢挣钱怎么不去拍av?”“……”

    还有故意将她照片丑化, 调黑白底色配花圈到处祭奠的。

    铺天盖地, 随处是窒息。

    彼时, 距离东窗事发已经过去了46个小时。

    施骋那边依旧没有一点表示。

    屠杳没心思去管刚打开手机就显示出的来自于微博的自动推送消息:【@阳阳记访v:她抄袭其实我早就料到了……(图)>>】、【施骋v:转发微博。】, 站在窗边一遍又一遍焦躁不安的拨打着同一个没有人接听的电话。

    她眉心突突跳。

    内心总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在给谁打?”

    身板挺俊的靳砚北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踱步到她身旁, 借着从窗面倒影出的身形动作递给她一杯只被喝掉四分之一的无糖冰拿铁。

    她接过, 难掩烦躁的吸了一口:“骆霄。”

    今早莫名开始红肿抽疼的牙龈被冰了一下,屠杳小声抽了口气。

    用舌尖去□□。

    “不接?”

    “不接。”

    “说不定……在忙。”

    “可能吧。”屠杳心神不宁的拿下手机,摁断,“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最近总不接电话。”

    负一层娱乐室一半连接砖石,一半做单向敞景,开阔宽硕的落地窗融合了室外寂寥却灿烂的繁星,在那一闪一闪的鸦黑色展布上,用华丽璀璨的灯光设计出室内一片人去楼空的岑寂奢靡感。

    身后德扑桌上的彩色筹码和成卷美金胡乱散了一桌,台球桌上独剩一颗白球,一帮人嫌楼下太过于冷清,结伴上去凑热闹。

    只有他们两个人还在这儿。

    屠杳不甘心的又喝了口冰拿铁,却未料,这次牙龈的刺痛比第一次的还要痛,痛的她不禁微微眯眼,眉宇褶皱。她两指捏着手机转了一圈,一圈,然后,还是没能忍住,在第三次旋转开始前摁亮屏幕,点击进入第二条微博推送。

    空白处虚圈旋转,等待刷新。

    散漫的目光注视着屏幕上方跳跃的灵动岛,屠杳状似无意的试探道,“你那论文都已经见刊36小时了吧,还不打算开搞?”

    “不急,再等等。”

    靳砚北优游不迫的回。

    屠杳抻了抻唇,“哦”了一声。

    “怎么?担心我?”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你说。”

    “不知道就别知道了。”

    “不行,勤学好问是——”

    “——呵,我该早想到的,”屠杳眼眶干涩的盯着刚刷新出来的博文界面,唇角要挑不挑的扯出一抹无语至极的讽笑,随后,鼻腔喷出一口短促的气音,她微阖双眼笑的讥诮,叹道:“但凡他能有他所说的十分之一那么爱我,都不至于前脚刚在英国和我确定恋爱关系后脚就回来跟徐宁意这种贱人滚上床,我又怎么敢指望他能在所有人都泼我脏水的时候站出来为我说句话,哪怕是那种模棱两可看不太出来的?”

    面前,白光刺眼的屏幕上俨然显示着——

    施骋v:转发微博:【@徐宁意v:“虚伪,麻木,权衡利弊,欢迎来到成年人的爱情世界。”#电影冥心# 片场照,特别鸣谢:@摄影张志。】

    他在公众面前表现出的这副事不关己、缄口不言的避嫌态度与他今天下午在微信私聊中不屈不挠、“真情实感”的给她发来的那段小作文:【套马的汉子:杳子,在你不理我的这段时间里我真的想了很多很多,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在爱丁堡机场见面的样子,我想起我总赖在你公寓而你嫌我赖沙发的样子,我想起我们一起买家具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唱k一起喝酒一起淋雨的样子,我想起你笑着骂我,哭着骂我,面无表情的骂我的样子……反正只要我一闭上眼睛,我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我们曾在一起的各种样子,那些称得上是我活了这么多年以来为数不多的最最最最最美好的回忆,所以,恕我自私,杳子,我不想跟你分手,我真的真的不想跟你分手,我真的很爱你,真的真的很爱你,如果没有你,我觉得我的人生将会变成一片漆黑,我不想那样,你肯定也不希望我变成那样,对吗?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能不能见面谈谈?你不喜欢我什么地方我都可以改,你说什么我都会听,只要别分手,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行吗?杳,我们好好的在一起好不好?】相比较,简直是荒唐又可笑。

    屠杳被他膈应的下意识想去咬后槽牙。

    第三次被刺痛。

    她细抽了声,原先还抱有一丝希望、打算给施骋留点面子的心彻底冷了下来,打算快刀斩乱麻。

    “走,上去找他。”

    “……”

    “……”

    “……喂?编——”

    视野骤然从娱乐室的灯火通明被削减至一楼大厅内灰蓝色带着昏黑的黯然韬晦,屠杳不适的眯了眯眼,鼓膜一胀一胀的澎湃着低沉沙哑的R&B,神经定点跳跃。

    户外露天泳池有人冲刺跳水,毫无征兆的激起一道轰烈沉闷的“扑通”声和断断续续的“啪嗒”声。

    周遭尖叫起哄的女声亦是声声不息。

    将角落中早已重叠在一起的隐忍与喘息掩盖的极好。

    屠杳握着手中的冰拿铁才踏上转弯处的倒数第三级台阶,还未来得及看清面前只着长裤未着上衣、口中衔烟手中拎瓶刚开的芝华士18年的男人到底是谁,便被双手抄兜悠闲散漫的跟在身后的靳砚北提示——

    她手机在响。

    “——杳杳啊,”驻足于只剩几步的台阶,她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才甫一接通,对面就着急忙慌的开口,再没有原先的云淡风轻,“你……这两天还好吗?”

    “怎么了?”

    屠杳不买她的账,冷声冷气的淡道。

    “额……”主编肉耳可闻的迟疑了几秒钟,才又启唇,“也没什么,就是最近出版社的事情有点多,大事小事全都堆到一起,实在是忙不过来,我就没有——”

    “——您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先挂电话了编,我这边——”

    还有要紧事需要处理。

    “——欸,别别别,别挂,别挂,”

    主编一听话音不对,赶忙急三火四的出言阻拦她,拦下又一下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该怎么说,不完全沉默了几秒钟。期间好似是发出一道舌头与牙齿摩擦产生的细微声响,她长长叹了口,才硬着头皮对屠杳说出她的真实目的,“是这样的,杳杳:我给你打这通电话呢,就是想问问你明天早上有没有时间?能不能抽空来出版社一趟?然后我做这个中间人,我们跟那个平台的负责人和那个作者面对面的坐到一起好好处理一下这件事?”

    “放心,应该不会太久,不会占用——”

    “——没空。”

    屠杳捏紧手中的透明塑料杯,令其在稍加变形间响起刺耳的硌楞硌楞噪音,她扭头瞥靳砚北一眼,强势生硬的拒绝,“我拒绝私下和解。”

    “……杳杳,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在这件事情里面受到了很多委屈,收到了很多谩骂,你不高兴你难受你想让她给你道歉,这些我都是知道的。”主编见用软的还是行不通,就开始打更软的感情牌,“于私,我和你认识了将近八年的时间,我喜欢你的性格,欣赏你的才华,也清楚的知道以你的人品来说是绝对不可能抄袭的,我也很想不顾一切的站在你这边为你讨一个公道,证明你没有抄袭。可是,于公来说,我是这家出版社的主编,我得为公司考虑为大局——”

    “——你口中所谓的为大局考虑,就是指在年底合约到期且不打算续约的我和刚跟公司签了长期合作且允诺每年多给公司3个点抽成的平台之间舍弃我,保全它,对吗?”

    反正她笔名下完成的作品都已经出版并且卖出了高价影视版权,该分给出版社的那部分抽成也早已安稳无恙的进入了公司账户,该当运转基金的当了运转基金,该当奖金的当了奖金,就算她能在这合约到期前的一两个月里废寝忘食的再写完一本神作,那对出版社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可利用价值。

    毕竟,合约一道期,她们就再没有贩卖她著作的权利。

    无论以前的还是将来的。

    毕竟,真正挣钱的从来都不是出版,他们更看重的是她笔名的影响力。

    无论是贩卖周边还是贩卖其他,都比出版的收益更高。

    但是对方平台不一样。

    对方平台虽然是一个近几年才慢慢搭建起来的网文平台,各方面都称不上成熟精良,但凭借它数以万计的作者体量和价格低昂的签约成本来看,却是一个可以长久低价买版权高价赚知名、只要一年有一本书销量好点就能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更何况对方还豪掷千金,允诺出版社每年多分3个点的抽成。

    自然就得轮到她来当这个炮灰。

    如果这件事放在出版社里任何一个背景不过硬、人脉不过强的小作者身上,都只能自认倒霉,满怀怨气与失望的为了对方平台的口碑与出版社的利益让步,从此往后做一个虽然热爱文学但是不得不背负骂名的小炮灰。

    情况好点,出版社会看在过往共事的面子上不闹的太难看,会给一笔数额不算小的抚恤金,美名其曰感谢为出版社的大好前程做贡献,实则是用钱来捂嘴。

    情况糟糕点,出版社不仅什么都不给,还会落井下石的帮着对方平台一起想方设法的做实是她抄袭,无所谓吃相难看,只要能保全口碑挣得利益就行。

    但是。

    这件事偏偏发生在屠杳身上。

    发生在她这个背景足够硬、人脉足够强的人身上。

    那就只能是,自作自受了。

    “你怎么——”会知道。

    “——啊!!卧槽!!……哥!救命!我错了!我错了!”

    听筒对面主编故意避重就轻的回答才听了不到一半,全部感官便被不由分说冲入鼻腔中的血腥气全部搏夺,腥的她有点想吐。

    耳蜗失聪,角膜失明,好似世界不停颠倒移动,只有她是静止的。

    她分不清听到的那些模糊言语到底来自听筒对面想竭尽全力向她解释,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的主编,还是来自大厅呜呜喳喳叫喊成一片,尖锐混着害怕,恨不得想用喉咙将整个别墅的房顶都叫塌的人们。

    她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

    有人提着裙子在跑,大片裸露的细腿和胸脯分不清究竟是哪一块更白;有人懵懵懂懂的停下正在进行的动作,朝声源中央投以视线、围拢旁观;有人跪在地上,用洋酒瓶招呼别人的脑袋还觉得不够,面容狠戾的仿若厉鬼般一拳又一拳的狠狠砸在别人脸上;有人手无缚鸡之力的躺在地上,满头是血,满脸淤青,一开始还有力气叫喊求饶,到后面,慢慢的连出声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呆愣愣的躺在地上,任凭别人一拳接一拳的将他往死里打。

    有人想拉架,不敢,就只能站在一旁大声劝说着,试图唤醒打人者的丁点儿理智。

    屠杳的手机僵在耳边。

    面前混乱的情形令她又回想起了七年前曾亲身经历过的无比相似的那晚。

    那晚。

    也是这般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一派珠光宝气之景。

    那晚。

    也是这般跌宕起伏,腥风血雨,一派暴戾恣睢之色。

    那晚。

    也是这般——

    靳砚北两个迈步走上前来,坚实硬挺的胸膛紧贴她骨骼突出的背脊,柔软炙热的手掌穿过她僵持在耳畔的手机缝隙弯向前来,牢牢捂住她干涩至极的双眼,不让她有丝毫注视面前场景的机会。

    他将柔软细薄的唇瓣贴至她的耳侧,随着温热的呼吸与勾人的气流一同钻入她的皮肤与耳蜗,强势霸道的扰乱她所有将要凝聚成紧张与崩溃情绪的过程。

    他说,“乖,没事儿。”

    他说,别怕,有我在。”

    熟悉而有安全感的嗓音强势的冲破混乱的噪音直灌耳蜗,那是温柔的,带有安抚意味的,在这乱世之间独为她筑建一番可靠避风港的,令屠杳下意识紧绷的双肩与紧咬的面颊逐渐放松。

    压力过大的牙龈迸发出酸痛。

    她强忍着痛卸下身体力道,感觉虚软而又不太真实的踩在比靳砚北高一级的台阶上微微向后倾靠在他弥漫白麝香的肩头,微阖双眸深呼吸几口,尽力平复恐惧。

    她颤着声音询问,“发生什么了?”

    “有个男的喝多了,调戏陈芷荷。”

    “然后呢?”

    “然后陈天青在往死里打他,秦决在劝架。”

    “那陈芷荷呢?她有事没事?”

    “她没事,在旁边看戏。”

    “吓到了吗?哭了吗?”

    “没吓到,没哭,但她准备吓哭别人。”

    言罢。

    大厅中央紧接又响起一阵酒瓶碎裂的声音。

    与此同时——

    “哥哥,”有道坚韧而清甜的奶音不合时宜的打破满室的死寂,蕴含着一股与大厅内势如水火的瘆人气氛完全相反的风平浪静之气,朝已经打红了眼的陈天青下令,“不打,我要抱抱。”

    根本听不到也不听任何人劝阻的陈天青在听到这句话后,神智与理智一同回归,握紧的拳头骤停于躺在地上已经快要没有呼吸的男人脸颊上方,一滴一滴的往下滴血。

    他咬紧后槽牙,狠狠闭了闭眼。

    在经历漫长又难捱的几秒钟后,才身形晃荡的从那男人身上站起来。

    他边坚定不移的依直线朝被秦决护在身前的陈芷荷走,边扯起身上套着的、不容易看出牌子的马家白蓝拼色衬衫角持续擦拭手关节与脸颊处沾染的血液。

    擦的认真而虔诚。

    反复擦了好多次,看起来泛红脆弱的皮肤都快要被他擦破了,陈天青仍然觉得有些不干净,难掩烦躁的想要拧眉头,但又怕表情太凶会吓到陈芷荷,连忙松开,他曲腿蹲在陈芷荷面前,微低脖颈将挂在上面的宝贝翡翠佛牌摘下,徐徐挂到陈芷荷脖子上。

    万分注意着没挨到她皮肤半点的手指不自然的蜷了蜷,缩回。

    他以一种屠杳从未听过的、最温和最轻柔的、满怀爱意与小心翼翼的声音对陈芷荷祈求道:“宝贝儿,哥哥现在身上有点脏,哥哥怕弄脏了你这件漂亮的小裙子,能不能先不——”

    “——不能,我就要。”

    陈芷荷揪着玲娜贝儿的耳朵,不由分说的就上前去搂他脖子。

    “好好好,哥哥抱,哥哥抱我们宝贝儿,”陈天青拿她毫无办法,只能好脾气的顺从,只是在她看不见的背后悄悄用干净的小臂代替沾血的手掌,既抱住了她又不会弄脏她的公主裙,“跟哥哥讲讲,刚刚有没有被吓到呀?”

    “没有,我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我们荷荷宝贝最厉害了,真棒。”

    “哥哥今晚还要给我讲艾莎公主的故事。”

    “嗯…宝贝,对不起,今晚哥哥可能得出去办点事情,应该没办法——”

    “——荷荷也去!要跟哥哥!”

    “……”

    “真好,”屠杳在靳砚北寸步不离的陪同下慢慢脱离还未来得及被激发出的ptsd,她舔了舔稍微缓过来些的牙龈,由衷感叹道,“陈芷荷能被陈天青这么宠着爱着真好,这辈子肯定不会再像上辈子那么辛苦了。”

    靳砚北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她的状态。

    再三确认她不会再出现应激反应,才缓缓松开手掌,让她一点一点适应长久黑暗过后的亮光侵袭。

    他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知道陈天青为什么最近几年忽然开始穿马家的衣服吗?”

    明明前几年还大放厥词的嫌弃马家的衣服丑,说他这辈子打死都不会踏进马家一步,这才没隔了几年,就差浑身上下都是了。

    屠杳眨了眨眼,意料之内的摇头。

    “陈芷荷只喜欢它家的包,”他不疾不徐的解释道,“陈天青为了能给她买到不同颜色的包包疯狂配货,就他身上那件衬衣,家里少说得有三件一模一样的。”

    就包括他们那晚在希尔顿打的木质麻将,也是。

    全都是为了陈芷荷。

    “所以,”屠杳的关注点向来清奇,脑回路极不寻常的转了十八道弯,挑起往事,“那天我从你衣柜里拿走的那只鳄鱼皮凯莉也是?”

    “不是,那是我——”

    那是我有天偷看你微博动态碰巧得知你很喜欢那只包但自己又舍不得买,专门去配了好多货才好不容易订到的,只是之前你一直在国外,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名正言顺把它的送给你。那天故意碰你车让你去家里,就是想让你看到、拿走那只包,果不其然,你真的……

    “——杳子?!”

    难得想要借机下定决心道出口的小心思被没有眼力劲儿的扑灭,靳砚北及时收住话头,心情不大爽的绷直唇角,眼锋利的似刀般望向声源地。

    只见施骋身披浴巾,满脸愣怔与受伤的站在几步开外。

    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身穿情侣装的屠杳和他。

    不可置信。

    而他的手,还揽在屠杳腰上。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提前把周四的更了周四有点事情可能没空

    68  ☪ Qs68

    ◎“我们做吧,就在这儿。”◎

    “你——”

    施骋茫然不知所措的呆站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之外, 任凭他人仓皇惊诧的拨110叫警察、打120喊救护车,任凭浑身是水、眼眶通红、难得从头狼狈到脚的杭煦裹紧毯子一言不发的避开他们往门外走,只有他, 身体僵硬, 连一句完整顺畅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演的就好像他有多么深情有多么爱她似的。

    如果这会儿赵政渊在场,想必会毫不吝啬的夸奖他难得演技在线, 都不用提前适应就能一条过。

    他唇瓣干涩,想要伸出舌头来舔,没舔,改为撕咬着下唇的死皮,他双手紧紧攥着雪白崭新的浴巾角,眼眶里的红从眼角缓缓过渡到下至, 承载了一腔不言自诉的委屈与不甘。

    有点抖, 也不知道是被冷风吹的还是被失望搞的, 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他坑坑巴巴的叙述道:

    “你们俩,我们,我们好像还没(分手)?是吗……?”

    那一刻。

    屠杳忽然就打心眼儿里觉得:

    可真他妈的虚伪啊。

    累死人了。

    如果这个时候他能够被自己内心真正的情绪所支配,能像个敢爱敢恨的爷们儿一样挺直腰板来指责她出轨,跟她吵, 那她还敬他是条能拿出真情实感来对待人的汉子。

    至少,让她有理由相信, 在过去那七年的相处中他是有付出过真心实意的。

    哪怕只有短短几秒钟, 也好。

    可惜。

    他却背道而驰。

    选择继续伪装, 选择对她继续装、继续演。

    这种人, 就算她再跟他说一万句掏心窝子话都没用。

    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再废, 屠杳甚至都不愿意装模作样的先从靳砚北怀中撤开, 就保持着贴靠在他肩膀的亲昵姿势,极为不耐烦的狠心道:

    “别装了,施骋,我们早分手了。”

    酒香四处弥漫,血渍曲折蜿蜒,蒙□□光沾染猩红的诡异,背景音乐的调子越拖越低,围在被打男人周边的人群好像散了些,又好像添了些,你来我走,纷纷扰扰。

    音乐切换至下一首,曲调逐渐高昂,有个男人藏在角落中一瓶接一瓶的灌着酒,好像怎么喝都喝不醉;有对情侣见缝插针的吻到一起,光动嘴还不行,非要动手动脚;有个女孩看样子长的很漂亮,瓜子脸高鼻梁,将一个个头不高的男生挡住问他索要微信……

    一瞬白光突现,短暂刺目,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阴沉着面孔从某个角落莫名出现,头也不回的朝她们所在的这边走来,身后还紧紧跟着位旗袍傍身的“温婉娇柔”女人。

    那女人不叫喊也不说话,就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他走哪,她跟哪。

    宽阔而寂静的秋夜马路被短促扎耳的警笛刺破,红光蓝光交替闪烁,有人百无聊赖的刷着微博,藏在某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跟小姐妹们偷摸讨论姜亦是真的很厉害,又拿下了一个极其难拿的顶奢代言;有人嫌场内的音乐声开的太大,聊天聊不过瘾,不想再费嗓子,干脆将几个频繁聊天的姐妹一起拉了个小群,在群里一起“指点江山”。

    那个微信群,名为《快乐吃瓜群》。

    施骋那边拼尽全部演技才无比艰难的憋出半句“可我还没有……”,屠杳手中握着的手机便滴滴答答屡次三番的弹出消息提示音。

    消息提示一条比一条进的快,来的急,令亮起的屏幕上不断刷出绿色残影,甚至搞得手机都有些卡顿。

    她想忽视,却根本无法忽视。

    只得先点进去,再开启勿扰模式。

    大厅内聚众拥堵的人流有向外涌动的趋势,规模不小,大抵是又有什么“新事件”发生。

    恰逢其时。

    靳砚北的手机也进了电话。

    他没有刻意走到安静的地方接。

    就呆在原地,一胳膊搭上屠杳的肩,一手直接接起电话,询问对面怎么了。

    背景音的音调有点高,哪怕她挨他很近也照样无法听清电话对面都说了些什么,但她能够清晰感受到的是:随着通话时长一点一滴的增加,靳砚北长久的沉默变得越来越震耳欲聋,周身的气压也压得愈来愈低,混合着沉闷、愤怒、阴鸷、惋惜、悲哀、惆怅的复杂情绪透过他些许僵滞的手臂与不自觉蜷缩紧的手指都尽数传达给了她。

    指骨嘎嘣脆响了一声。

    他眉眼沉抑,气场颓鸷,湎着极低的调子从喉咙中滚出一道消沉的“嗯”。

    挂了电话。

    “怎么了?”

    “学校那边出了点事。”

    “是你那篇论文有什么——”

    “——杳子,”

    施骋不看时机的打断她对靳砚北的关切,好像十分不满于她没有配合他的这场满分表演,想将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强硬的拉回自己身上,“为什么啊?能跟我说说吗?明明我们之前都还好好的啊,是因为他——”

    话没讲完。

    又被从室外快步走进来的贝斯手拦腰折断。

    贝斯手上半身□□、下半身单围一条浴巾,头发整个湿淋淋的撂在额前,还在滴水,一看就刚从泳池里钻出来,他最后一段路逆着往外奔涌的人流小跑过来,不容分说的就要拉施骋往应急通道走。

    “——骋!骋!快走!”

    他火急火燎道。

    一开口,蕴藏在口腔中的浓郁酒气夹杂着恶臭烟气扑面而来。

    施骋被他嘴里那股光是闻着都让人忍不住想吐的气味呛的猛然偏开头,喉咙漫上丝不明显的反呕之意,他频频滚动喉结压了压,仍旧固执的站在原地不肯被他拉走。

    “条子来了!哥!”

    “再不走被抓到咱哥几个全都玩完!你他妈比还想不想混了!!”贝斯手一看就是喝多了,大舌头,有点说不清楚话,急的额头冒汗,只能使出全身的牛力气去拉他,拉不动,见实在劝不动施骋,便退而求其次的将注意力转移到她和靳砚北身上,不长脑子的开启攻击模式,“她出轨了!哥!她都出轨了你还装什么啊!你跟她这种见利忘义的婊子说再多有什么用!人家就是喜欢连大学都毕不了业的——咳咳咳——!!”

    屠杳今晚也喝了不少,少说半斤。

    本就尽力压抑的情绪先是被主编点燃引星,随后又被施骋添了把火,现在,她心头的火气彻底被贝斯手的脏话点燃,蹭的一下窜上来,愈烧愈烈,烧的她眼尾通红。

    她想都不想就攥紧掌心用力挤压手中只被喝掉四分之一液体的咖啡杯,令大股的黄褐色带奶腥味的无糖拿铁争先恐后的冲破纸质吸管,直冲贝斯手的脸而去。

    毫无防备、反应迟缓的贝斯手被她泼挤了一身冰咖啡。

    头发、脸上、身体、嘴里全都是,一边顺着打结的发丝往下滴,染脏下半身雪白的浴巾,一边往他嗓子里呛,呛的他只管剧烈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

    “你他妈再说一遍?!”

    屠杳向来明艳妩媚的脸上再无一点半点笑意,唇角向下折,额角冒青筋,攻击性不掩分毫的向他们表露出来,她一甩手将盖子已经脱落的还剩余不少液体的咖啡杯猛的又兜头给贝斯手泼了一脸,恶言厉色的重复:“你说谁大学毕不了业?!”

    在她用冰拿铁攻击贝斯手时就迅速与贝斯手拉开距离、避免被连带的施骋一看情况不对,往回挪了几步,连忙想跟她们打圆场:“不是,杳,他不是——”

    “——我,说,过,了,别,叫,我,杳。”

    屠杳一字一句咬字清晰的怼了回去,眉狠眼厉的,一点情面都不留,“道歉,趁我现在还没打定主意要搞你们。”

    无论是因贝斯手对靳砚北的出言不逊,还是为他施骋背着她出轨徐宁意的六年。

    于情于理,他们都欠她们一句道歉。

    “我——”

    看样子施骋还想再跟她解释些什么,亦或者是再说些什么,奈何自别墅外传来的警笛声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响,好似警车现在已经就停在了户外草坪,正紧贴着别墅的砖墙向内透最后的通牒。

    施骋想起贝斯手的话,实在不敢再耽搁了。

    最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拉着还在咳嗽个不停的贝斯手与她们擦肩而过,头也不回的往外跑。

    在瞬息即逝的几秒钟之后,原本还沸反盈天、热闹躁动的空旷大厅内霎那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个愤怒,一个沉郁,两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

    「……

    bang a ne gong gin ta ka go yeon gi ga za u ka ne,

    房间里的空气浑浊弥漫着烟气

    neol beu reo jin nae ma eu meun eo di e dwo ya hal gga,

    我散乱的心又该何去何从

    wi ro hal ma nan geol chat dda bo ni.

    想找些安慰

    ……」

    深秋夜晚刚落过小雨,酝酿出的刺骨而冷冽的穿堂风呼啸而过,吹来满室的寂寥空然,天上悬挂的月亮与星子好像也会审时度势,不通知一声就将自己的踪迹彻底隐匿于与夜色分不清伯仲的黑云之后,不露出一点马脚。

    警笛彻天鸣,黄叶飘然落。

    灯火还在看不清形势的变换着斑斓色彩。

    这场每个人都脱不了干系的大型闹剧就戛然而止于此,不给她一丁点缓冲的机会。

    屠杳双肩猛塌,大脑懵然,沉沉喘息着将外溢液体的塑料杯丢到脚下,弹了两弹,倒在地面孜孜不倦的流出脏污,液体迅速侵袭地面,不断蔓延,腐蚀掉落在一旁的花骨朵。

    她双腿一软,拽着栏杆跌坐到冰冷的台阶上。

    手中未曾熄灭屏幕的手机死板而不懂变通的将界面一直停留在名为《快乐吃瓜群》的微信对话框中,仅那不曾变更的一页中的内容,就足矣令她整个人似被兜头摁进水里般冰冷、窒息、无法求救。

    一字一句,都好似活活剜杀她的刀。

    【未晚:她到底是怎么好意思的啊?我天,都被铁锤成那样了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来参加聚会?也不嫌自己丢人,脸皮可真有够厚的。】

    【ytyt:她刚来组里那天我就觉得她不是什么好东西,看吧,果然~】

    【ytyt:指不定背后被多少男的睡过呢~】

    【小天鹅:你们说,她跟赵导睡过没?】

    【拉拉今天努力了吗:百分百。】

    【august:不多说,就一句,抄袭必死哈/图片】

    【ytyt:哈哈哈哈哈天,这遗照是真的绝。】

    【哦:我就说这写的什么破烂剧本,原来是抄的啊,那怪不得/龇牙。】

    【别再抽烟啦:话说,你们就没觉得她的脸很假吗,就像那种照着整容模版整出来的,丑的要死。】

    【哦:u1s1,还真没觉得。】

    【未晚:不是我说,她那鼻子肯定垫过,下巴肯定削过,说不定双眼皮也是拉的,反正肯定大整了,不然不会长成这样。】

    【不瘦二十斤不改名:她身上还有真的吗?】

    【august:抄袭是真的呗哈哈哈哈哈哈。】

    【拉拉今天努力了吗:哈哈哈哈哈。】

    【ytyt:哈哈哈哈哈哈哈林萧你……】

    【……】

    屠杳颓废狼狈的蹲坐在冷冰冰的台阶上,双腿并拢将头完全埋了进去,用双手夹捂着耳朵。

    好像以此就不会再听到那些声音。

    那些。

    令她崩溃想死的声音。

    「……

    yeong wo nan geon eop da neun ge,

    这世界没有永远

    nu gun ga nal ddeo nan da neun ge,

    有人离开我身边

    ha neul ro no pi na ra ga geo na,

    我会飞的更高

    geu nyang ddeo nat dda geo na.

    或者只是离开

    geu reo ta myeon nan geu nyang hon za ga pyeo nan no mi doel ge.

    既然如此还不如孤身一人

    ……」

    偏美式装修的别墅大厅内空空荡荡,却又满满当当。

    银灰色的瓷砖地板被大大小小沾有液体的黑色脚印毫无规则的涂抹着,你踩一脚,我蹭一下,留下无数肮脏秽乱的印记,透明酒瓶碎裂成玻璃渣铺了一地,这一滩那一滩的流淌出明黄色的酒液,味道馥郁醇浓的人想吐,血渍干涸成黑红色,西瓜皮胡乱甩扣在垃圾桶旁,切成丁的水果掉了一地,摔出五彩斑斓的浊色。

    令人倍感窒息的蓝黑色灯光一闪不闪的充当照明物,隐隐约约的照亮被各式各样的内衣、团成团的卫生纸、使用过的避·孕·套侵占的布艺沙发,茶几上东倒西歪的扔着各式各样的酒瓶,喝完的没喝完的杯子,骰子里面夹杂着药片,转盘上面摆放着胶囊,蛋糕甜点被碰掉在地上,奶油糊的所过之处皆是,满眼充斥着无法言说的颓靡。

    泳池泛潮腥,咖啡氲甜腻。

    这场堪称淫·乱·萎·靡的聚会不出所料的走向了与它相匹配的结局。

    摔倒在地的酒瓶中一汩一汩的流出酒液,靳砚北好似闻到了来自于自己口中血液的腥甜味。

    他没忘记片刻之前同学打来的那通电话。

    也忘不了。

    那位同学说,跟他同组做科研却被导师强占署名的另外那个男生被诊断出患有重度抑郁,在今晚回到寝室后想不开,割腕自杀了,幸好他宿舍门没锁紧,被前去借书的他发现并且送医院去了。

    但是能不能救回来,就全看天意了。

    那男生跟他情况不一样,不是高中还没毕业就提前本硕博保送上去的,而是正儿八经实打实的在读完研究生后拼命考了三年才好不容易考上博士的。

    他跟他说过的不多,但他知道的不少。他知道他家是某个极为落后的小山村中最不起眼的一户靠吃低保、干农活才能勉强维持生计的贫困人家,他知道他父亲为了能多挣点钱供他读大学选择背井离乡去出海,后来却被人告知失足落海淹死在了回来的途中,他知道她妈患有失明性青光眼,没办法干太多活,唯一的心愿就是盼着儿子能读个博士好光宗耀祖,他知道他今年已经30出头,不仅没有分毛存款反而还欠着将近十来万的国家助学贷款,就指望能早点博士毕业出去找份高薪工作还贷养母寻父,他知道……

    他知道老天总爱拣麻绳最细的地方下剪刀。

    那位同学这次没有选择打电话,而是选择了发短信。

    他只发来一条冷冰冰的:

    【节哀。】

    靳砚北向来稳当挺括的身形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他手握栏杆尽量站稳。

    试图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中接受并消化这个无比沉痛的消息。

    这个。

    让他不愿直面的消息。

    「……

    sal mi neo mu jjal beo,

    人生太短暂

    go mi naet ddeon heun zeok ddeu reun,

    那些烦恼,太过尖锐又让我压抑

    neo mu nal ka rop gge do nal jin nu reu ji,

    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mok jjeok jji ga eo din ji do mo reu neun de.

    生活却总催赶我上路

    ……」

    这注定会是一个悲喜不相通的、充满戏剧化的夜。

    浑身沾血的陈天青抱着不谙世事的陈芷荷一同坐上前往公安局做笔录的车,夜深人静,车流稀少,头顶红灯与□□交替闪烁,有几张落叶纷纷扬扬的洒下,他敞腿懒坐在警车后座椅上,边有规律的轻拍陈芷荷的背安慰她,边吊儿郎当的问前面正在开车的警察队长兼靳砚北发小:“这次关多久?”

    身着硬挺警服的寸头男人透过不甚明朗的后视镜懒懒撂了他一眼。

    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吊儿郎当的反问:“你想陪我呆多久?”

    此话一出。

    两个人都会心的笑了。

    ……

    拖着满身刺骨寒凉回到B3301的杭煦狼狈颓唐的坐在地上,将肩上已经湿透了的毯子扔在一旁,不管已经烧烫到恐怖的体温跟红到不自然的脸颊,眼眶酸涩的盯着手机屏幕上银行卡余额那一排所显示的、比他当时把这张卡交给陈子羡时还要多出很多的数字,越看眼睛越觉得刺痛,不自觉地酝酿出雾气,然后慢慢的凝聚成泪水,顺着脸颊悄然滑下。

    他仿似一个石化了的僵人,就那么一动也不动的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十几分钟,陡然间,耳边好像凭空又响起陈子羡对他说的那些狠话:“杭煦,说真的,你这影帝简直当之无愧啊,不然真不能把他妈小爷像骗傻子一样骗了这么久。”、“小爷真是眼睛瞎了才会看上你这种满口胡话的烂人。”

    才似又找回丢失的灵魂般颤栗了一下。

    他退出绑定银行卡的app,打开微信,心一横,将列表中唯一一个星标置顶联系人拉黑。

    故意松手让手机砸落,杭煦轻轻的对空气念了句:

    “阿羡,一定要幸福。”

    “哪怕…不是我。”

    ……

    收到顶奢品牌官微@的姜亦双脚跷着趴在希尔顿的湖景大床上,一边按照伍姐要求的文案转发博文,一边眉开眼笑的吩咐叶延坷:“快,叶狗,赶紧把你嘴里的万宝给我,我想抽的不行了。”

    “晚上我说在室内别抽烟了就抽抽电子烟吧,结果还没来得及抽就被小辣椒拿走了,真是,也不知道还的,快馋死我了。”

    懒窝在沙发里端着平板给她打植物大战僵尸关卡的叶延坷闻言,毫不犹豫的点下暂停键,将平板搁到一旁,起身,去给她递烟。

    “她就这样,爱使坏,但是人不坏。”

    “我知道的,其实我很喜欢她的,真的。”

    “很喜欢她?”

    “嗯哼。”

    “那我呢?”

    “……”

    ……

    「……

    geu rae geu ge deo na eul ji do mol ra,

    是啊 没准这样活着更好

    geu rae u rin zeo geu ae ya man dwae,

    是啊 我们只需适应就好

    gam zeong ga teun geon ji beo qi wo do dwae,

    也可以收起所谓的感情

    ne ga nu gu deun ji ga ne,

    不管你是谁

    mo reun cheo ka myeo sa ra ga neun ge,

    当作陌生人然后活着

    bang xi gi doen geo ji.

    就是方法

    ……」

    被江欲铭不留余地的反锁在门外的鞠喻捷还是不肯放弃,也不在乎光明正大的在随时都有可能有人出现的酒店走廊里久呆会不会被人偷拍了,她身着修身旗袍,脚踩平跟单鞋,手提珍珠包随意掉落在脚边,她一下又一下的持续拍打着房门,想让躲在里面的人开开门。

    “江欲铭!我们谈谈!”

    “没得谈,我们断了。”

    跟走廊内点燃的温馨却不刺眼的灯光不同,房间内并没有开灯,黑灯瞎火的,一派沉沉死气,江欲铭只顾手忙脚乱的扯开系在胸前的衬衫纽扣,手捂心脏背贴房门缓缓下滑,脸色苍白的抖着腿瘫在地上,妄图通过感受自己心脏跳动的速度来判断自己现在的状态究竟怎么样。

    他前襟大敞,昂头靠着门大喘气,边提高音量冷声回复鞠喻捷的话,边一心二用的打开手机给他的私人医生发消息:

    【J:如果不做心脏移植,我还能活多久?】

    对面秒回:

    【良医生:就你这种喝药方式,不超过半年。】

    【J:你之前说做能保证百分百?】

    【良医生:嗯,要么成,要么死,一定意义上也算百分百了吧?】

    江欲铭的心跳骤停了一瞬。

    “凭什么你说要就要,你说断就断?!”就这极为短暂的空档期间,门外又传来鞠喻捷歇斯底里的质问,“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我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忘了以前的那些烂事?谁还没有个不懂事的时候啊?!真要算起来,我骂你脏,你羞辱我,我们早就打平了,不是么?”

    “江欲铭,你出来,我们好好说,行吗?”

    江欲铭逐渐模糊的视线被对话框中那个所谓的“百分百”刺到了,一开始是沉默,后来就发疯般开始笑,双肩频颤,胸腔共震,他认命般的关掉手机,将头抵在门上,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子,于满室摸不到一点亮光的黑暗世界中故意耍浑道:

    “还能把你当什么?一时新鲜的玩物罢了。”

    “看双料影后跪在我脚下当狗,你都不知道有多爽的。”

    门外果不其然安静了。

    他的目的达到了。

    心却撕痛到了极点。

    他好像听到她后来隔了很久才哽咽着诅咒他“江欲铭,你一定会后悔的。”,他好像听到她威胁他“江欲铭,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再不出来,我真的会跟别人结婚的。”,他好像听到她鞋跟踩在地毯上的细微声响,那声响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他顺着门的走势瘫躺在了地上,将胳膊搭在闭合的双眼前,开始回想从最开始认识她一直到现在发生的事情。

    脑海里一直重复良医生曾告诉过他的话。

    他说:

    心脏移植手术的风险确实不小,不仅是术中,术后也存在一定性格大变、丧失记忆的几率。

    他说:

    好点的话,你以前的那些记忆都还会在,只是对你的朋友们爱人们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感觉罢了,不过这些后期都可以再慢慢培养的,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说:

    但是,如果不慎出现了意外,你的记忆就会连同感觉一起消失,她们在你眼里将会变成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你可要想好,这个谁都没有办法保证的。

    这让他怎么办呢?

    他既想活着,又不想冒会失去有关于她们的记忆的风险。

    他能怎么办呢?

    他该怎么办呢?

    他也不知道。

    ……

    「……

    su go seu reo u mi u ril ji kyeo zul geo ya,

    辛苦会一直伴随着我们

    nal ga ro mang neun geon bu swo beo ril geo ya,

    挡着我的我都会除掉

    zung yo han geon ne ga su meul swi ge ha neun geot,

    重要的是你还活着

    nal xxi zo eun na re un neun geot.

    对着好天气灿烂笑着

    ……」

    屠杳努力平复了好半天都还是没有办法忽略掉那些尖锐扎心的字眼儿,她曲折手臂揉了揉酸痛无比的腰,慢慢腾腾的从腿间直起身子来,丧靡厌世的斜倚在栏杆上,一把拽起脖子上挂着的电子烟来抽。

    她头抵栏杆缝,仰头仰望蓝乎乎黑漆漆的天花板,金属耳环随动作左右晃动,似有若无的撩拨着头发丝,她狠狠的对着天花板呼出一大口浓郁醇厚的雾气,叹了口气。

    她嘶哑着嗓子率先打破阒无人声的肃寂。

    魂不守舍道:

    “靳砚北,这个世界可真他妈的烂啊。”

    这个世界可真他妈的烂啊。

    晦暝蔽残月,魍魉畅恣舞,委屈无可诉,悲痛鲜能补。

    光是活着都已经很艰难很辛苦了。

    就更别说幸福快乐了。

    靳砚北也顶不住了。

    拨开敞着扣的唐装衣摆将手揣进裤兜,掏出蓝黑色、引着英文提示语的万宝路烟盒来。

    他揭开盖子,两指从中抽出一支怼到口前,用中指将其顶了进去。猩橙色的火苗自康斯坦丁zippo打火机火轮中窜出,来势汹汹的燃进他黑的仿若吃人不吐骨头的沼泽的狭长幽眸中,烧起熊熊愤怒的烈火。

    他左手插兜,右手“啪”的一声狠敲上打火机盖子,两指微夹从口中摘下白烟,舌尖捋了几捋,才启唇将那口忘记捏爆珠、味道苦涩至极的烟气呼出,细细品味弥留在口腔中顺着喉管融入全身血液的涩意。

    北大的心理学博士,患有重度抑郁,割腕自杀,没被救回来。

    明明这里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都清楚是什么意思,但是,当把他们组合成一句完整的话的时候,他忽然就看不懂了。

    北大的心理学博士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

    北大的心理学博士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却没有被身边的任何人发现?

    北大的心理学博士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不仅没有被身边攻读心理专业的人发现,还割腕自杀,没能被救回来?

    那他们这帮所谓的站在心理学最前沿的人费时费力研究了这么长时间心理学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

    连自己患有心理疾病都没有办法治好,连同学患有心理疾病都没有办法及时发现并且治好,那他们又如何能担任起这份职责,去拯救其他的人呢?

    靳砚北是真想不明白了。

    所以,他惯来坚毅的眉眼间也难得染上溟茫。

    他低低附和:“谁说不是呢。”

    「……

    i reon go tong seu reon xi gan deu ri nal eol ma na,

    虽然不知道这痛苦的时光

    dan da na ge man deu reo zul ji neun zal mol ra na,

    会把我历练的多么坚强

    geu reon xi geu ro ga ae ji gil won qi a na,

    但我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变得强大

    nae ga heul ri neun nun mu rui ui mi ga nan mwon ji a ra,

    我知道我留下的泪水意味着社么

    zeo geu a ryeo ae sseo bol ge.

    我会努力去适应

    ……」

    仅这几句话的功夫,窗外的天掉的更低了,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天幕宛若一大张从头蒙下的黑布,将他们牢牢禁锢在这无法脱逃的压抑生活之中,车流飞驰,路灯摇曳,一阵寒森凛凛的冷风铺天盖地卷过,将本就剩枯枝败叶的老树薅了个一干二净,光秃秃的,凄惨而又悲凉。

    晚间气象预报推送即将断崖式下跌的降温消息,老天也十分应景,神乎其神的开始落下大颗大颗的雨夹雪。

    一夜之间,江南入冬了。

    “那你说,我们能逃吗?我们一起逃的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再也不管这些烂事。”

    “不能。”

    “为什么?”

    “因为,该逃的人不是我们,”靳砚北屈膝下蹲,用夹着烟的手紧紧抱住了她,难掩恨道,“只要那些人还在笑,我们就不能轻易认输。”

    他们不能,也不该轻易认输。

    就算这个世界再烂,对他们再不好,他们也必须要倾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努力让这个世界好起来。

    哪怕不会完全变好,哪怕只是变好一点,也至少不会再有那么多不该死去的人死去了。

    他不想再眼睁睁的看着有人死去了。

    尤其是他在乎的人。

    屠杳扔下手中的电子烟,倾身回抱住他,埋在他颈间哽道,“可是那些人不会输,永远都不会,这个世界也不会好的,永远都不会。”

    恶人永远在笑,好人永远相信下一轮回会好,那些人不会输,永远都不会,这个世界也不会好的,永远都不会。

    她已经有点疲倦了。

    “会,只要我们去做,就一定会,”他坚定道,“相信我。”

    “靳砚北。”

    “嗯?”

    “我们做·爱吧,就在这儿。”

    「……

    I'm fallin' for "with you

    我爱上“与你在一起”

    I'll be there singing you

    我会在那里为你歌唱

    ……」

    能不能拯救得了世界不是她能说了算的,不是她们能说了算的,这个世界会不会好不由她们决定,也并不是像他所期望的那般,只要她们做了就一定会好。

    无关信不信任,只是就事论事。

    既然无法反抗,只能任由宰割,那还不如主动翻身,用女上位狠狠操·翻这个几把世界,然后坐在疲软的废墟之上点一根最舒服最带劲儿的事后烟,也算是对这个b世界比了个中指,嘲讽了句:你也没那么行,不过外强中干。

    她是没赢,可她,同样也没输。

    她迟早会把这个世界干服。

    如果这个世界玩不死她。

    作者有话说:

    感谢老朋友歌曲出镜:《fallin’》

    当然不会就在一楼昂,当然不会,好歹有监控,俩人没开放到这个程度。晚点还有一更,提前更了明天的,因为我爸不知道为什么抽风明天一定要拉我上山爬山,冷哈哈的,也不知道图啥,而且山上该死的还没有信号,照以往的惯例估计下来就组局吃饭喝酒了,完了也不知道几点了,就提前更了!

    69  ☪ Qs69

    ◎施骋要爆杳姐出轨的料。◎

    日升月落, 地球照转。

    乌檐湿瓦中藏匿金光耀辉,枯枝败叶间尽挽苍茫枯色。

    又是新的一天。

    屠杳翻开裹压在身上的轻薄绒被,光脚踩在舒适柔软的地毯上, 下床, 一把扯开落地窗前垂吊着的厚重深色窗帘。

    窗外的雨夹雪早已经停了,连一点余雪都见不到,只剩满地潮湿。

    她捏了捏眉心。

    凌乱褶皱的深灰色被角有些拖掉在地毯上, 床头柜摆放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江北时间的06:23,联排别墅的过道中有清洁工在清理积水,小1医生带着衣物穿戴整齐的贴贴和咕咕在干涸的喷泉台旁嬉耍打闹。

    逐渐化开浓雾的半空中好像有鸟在叫,又好像没有。

    房间内全然寂静。

    屠杳后知后觉出不对劲儿来,扭头环视一周都没有发现靳砚北的任何踪迹,她扯了扯身上套着的勉强能够遮住她内裤痕迹的他的宽大衬衫, 三步两步迈回床边, 左腿弯往右腿根下一折便坐了下去。

    随手捞过压在枕头与枕头缝隙间的手机, 解锁。

    历经过这样一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又充满戏剧化的夜之后,不仅江南一夜之间变了天,微博热搜词条同样于几小时内大变风向。

    前几条爆掉的热搜词条中再看不见她本名及笔名的踪迹,相反,靳砚北的大名以极高的出现频率代替她被挂在了十分显眼的位置上。

    想忽略都不行:

    1.#北大学术造假#  爆

    2.#北大在读心理学博士割腕自杀#  爆

    3.#张远途 靳砚北#  热

    4.#张远途学术造假不止一次#  新

    5.#南江五中本硕博保送生靳砚北#  热

    6.#失乐园#

    7.#张远途威胁手下学生称不让其毕业#

    8.#本该属于靳砚北的高因子ssci论文#

    9.#砚北出品 必是精品#

    10.#靳砚北长期免费心理咨询#

    ……

    充斥在这些词条中的自由发言不仅将靳砚北的导师张远途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严词厉色的审判了数次, 更是将靳砚北过往的优秀履历与取得的优异成绩扒的一干二净:

    靳砚北。

    男,汉族, 江南人, 未婚, 党员。

    2001年7月23日出生, 狮子座 , o型血, 身高188,体重80,毕业于南江五中理一实验班。

    小学及之前的履历不明,初中曾因未知原因休学两年,后获得市优秀学生、市三好学生、优秀团员、“外研社杯”全国中学生外语素养大赛一等奖、中国青少年机器人竞赛全国一等奖、全国中学生生物学奥林匹克竞赛金牌等奖项;高中曾获国际基因工程机器大赛金牌、国际生物学奥林匹克竞赛金牌与USABO与BBO双金等重量级奖项;大学在读期间获国家奖学金四次、市校特殊奖学金两次、校优秀学生一等奖学金三次、5篇核心ssci一作、1篇核心ssci二作及2篇一区ssci一作(其中不包括被张远途独自署名侵占的6篇)与两项心理学国家级大创等重量级奖项。

    “失乐园”连锁心理诊疗所的创始人,以销售咖啡饮品所赚得的收入为数千人提供了免费的心理咨询与治疗,治愈挽救了无数患有心理疾病的患者。

    评论区的万能网友就连他那不常用的个人微博账号都翻找了出来。

    屠杳顺势点进去。

    账号昵称还是万年不变的π。

    里面一共只有三条内容,两张图片,一句文字。

    一张七年前分开时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一张七年后重逢时发的冰拿铁,一句今天凌晨才发表的:【π:总迟到。】

    令她鼻头陡然酸涩。

    屠杳吸了吸鼻子,退出微博,点进通话界面,拨通靳砚北的电话。

    电话被接通的很快。

    “你在哪?”屠杳单刀直入的问。

    靳砚北没有回答。

    干净整洁到仿若样板间的房间内安静的落针可闻,窗外射·入的光线愈发明亮,听筒中好似有沉稳的呼吸声蔓延,又好像有衣物摩擦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屠杳无言聆听了半分多钟,才又出声:“靳铮铮——”

    话音截半。

    正对面的浴室玻璃陡然从密不透景的磨砂变为裹带雾气的透明。

    只裹浴巾未着上衣的靳砚北头顶绵密细腻的洗发水泡沫站在雾气渐渐消退的浴室之中,肩宽腰窄,肤白腿长,全身线条流畅鲜明的将肌群划分成一个个区域,安分守己的附着在每一个它们应该在的地方,令身材被勾勒到最大化。

    他眉眼松弛,眼尾微敛,一手捏着围在腰间的浴巾,一手接着她的电话。

    眼底冷淡疏鸷的戾气被温柔覆盖,他轻声问道:

    “嗯?”

    “怎么了?”

    浴室全密闭,四方不透气,再轻的音量都会激发空灵的回声,他那句宛若在她耳畔轻轻呢喃的”嗯?”仿若带着电流钻入她的耳蜗,屠杳浑身过电般下意识的抖了抖,令她倏的回想起,曾有好几次她给他打电话时他的声音就是这样的。

    轻呢,空灵,带一点点小的回音。

    她早该想到的。

    “你,”她情绪复杂的直视他尽是深沉墨色的狭眸,先伸出舌尖舔了舔唇,才又用气音问,“干嘛洗澡的时候还要接我电话?”

    他额前的碎发被泡沫拧成一缕,微微下垂,有点挡眼睛,他稍一扬下颚,将那缕湿发撇到额角,同时,漫不经心的道出心里话。

    他说:“怕你找不到我。”

    心脏“咯噔”一下猛跳,随即突突频跳。

    她不自然的别开眼。

    “那个,你电脑在这吗?”

    “在。书桌上,密码是你生日。”

    她逃也似的离开了正对浴室的床边,回身背对着全透明的玻璃墙,脆弱纤细的蝴蝶骨绷的直直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哦,你快继续洗澡吧。”

    说完,便赶忙挂了电话。

    扔到一旁。

    他的电脑型号和她的一样,都是macbook pro,不用担心系统不同不会操作或者文档不兼容的问题,屠杳在密码框中熟练的输入19971222,解锁,登陆微信。

    微信界面加载信息,联系人的头像一个接一个往出跳,当一个橘子拟人的卡通头像跳入她眼帘时,她莫名回想起前几日和鞠喻捷的聊天内容:-

    【木日:桔,有没有什么能让微博词条直接消失的办法?】-

    【大橘:干嘛,你又要逃避?】-

    【木日:你就说有还是没有。】-

    【大橘:有是有,不过你得去找我那体弱多病但手段了得的老公,这种东西只有他才有本事弄。】-

    【木日:?】-

    【木日:江欲铭?】-

    【大橘:嗯哼。】-

    【木日:你俩才哪到哪啊就叫上老公了?】-

    【大橘:干嘛,不行?】-

    【木日:不是,你真想跟他结婚啊?】-

    【大橘:你跟靳砚北搞的时候没有过那种想一直搞下去的冲动吗?】

    没有过冲动吗?

    她扪心自问,其实是有的。

    虽然从一定意义上讲她还没和靳砚北正儿八经的搞过。

    但她自己心里知道,她是想和他搞的,一直搞。

    只是她还过不去之前的那些坎儿罢了。

    屠杳轻轻吁出口气,偷偷摸摸的侧过一点点头朝身后的浴室玻璃墙瞥,见玻璃重又变回什么都看不见的磨砂面,她才抱起笔记本脚步极轻的走到浴室门口,靠着墙面就地坐了下去。

    刚一坐下。

    浴室门内就传出声音。

    “别坐地上,冷。”

    “就坐,”她突起的背脊肉眼不可见的一僵,端着电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嘴,敲击键盘给其中一个备注为【社院导师史密斯】的联系人发去一句:【Thanks so much for your help,Dr smith.】,无意识的冲他傲娇道,“你管我?”

    “嗯,我管你。”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帮我的对吗?靳砚北。”

    “靳砚北不一定会。”

    “但靳铮铮会,”他带了点笑腔的诱导她道,“无论什么时候,靳铮铮都会无条件帮你。”

    屠杳也笑。

    “那你说,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啊?”

    目前她手中所掌握的证据只能证明她开文的时间比对方早,存稿的数量比对方发表的多,人设与剧情的构建比对方的完整,除此以外,她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证明是对方偷窃了她的存稿并且提早她一步发表的直接证据。

    可以说,她的自证之路陷入了僵局。

    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能接触到你存稿的途径只有两种,一种是线上,一种是线下,”靳砚北扳开花洒,冲洗遍布泡沫的身体,湍急的水流哗哗打落在瓷砖地面,他的声音不急不躁,“线上,你说你除了发给过主编以外就再也没有发给过其他任何人,不存在所谓的“存稿泄漏”,那就只能是黑客通过科技手段黑进你电脑盗取了你的存稿,对吗?”

    “对。”

    她点头。

    “但是你想,如果是黑客黑了你的电脑并且盗走你存稿的话,那么还会出现现在这种他后面新更新的章节与你存稿的内容完全不一致的情况吗?”

    屠杳想都不想就直接摇头。

    摇了两下,意识到他在里面不一定能看的到,便又张口复述了一次,“不会。”

    他“嗯”道:“那就只有线下这一种可能了。”

    “你想想,你身边有谁是既和你一样是作者,又知道你的笔名和成绩,同时还能有机会接触到你的电脑或者是你的存稿的?”

    屠杳抱着笔记本沉思了几分钟,格外肯定的回答道:

    “没有,没有你说的这种人。”

    “一个都没有?”

    “嗯,据我所知的,一个都没有。”她无比详细的解释道,“你也知道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爱丁堡独自生活,除了施骋以外基本没什么朋友,施骋他之前只知道我在写东西,但具体写什么他不知道。回国,国内我就只跟你们几个人玩,你们几个肯定不会搞这种,骆霄更不会,那就只剩下出版社那边的人了。”

    “出版社我只去过一次,那次没带电脑不会有人动我存稿;出版社里我只跟两个人对接,一个主编,一个小小洛,前者可以接触到我的存稿但不是作者,后者几乎接触不到我的存稿而且也不是作者,其他,就没有了。”

    里面的人听完并没有讲话。

    屠杳也没在意,只是背靠墙壁拧着眉头一遍遍的细想着还有没有被她数落下的人。

    过了几秒钟,浴室门被毫无征兆的拉开。

    只套了条抽绳运动裤、蛰伏青筋的脖子上搭着条纯色毛巾的靳砚北挟裹扑面而来的暖雾气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踩着拖鞋往吸水垫上蹭了蹭底儿,才朝她这边迈步,背肌鼓动,肌肉发力,靳砚北弯腰将她膝盖上放着的笔记本抽走,搁到旁边地上,随后,一只手臂穿过她曲折的腿弯用劲向上提,一只手臂牢牢护住她单薄的背往怀里摁,便将她整个人从冰冷坚硬的地面端抱了起来。

    屠杳惊呼一声。

    下意识紧紧揽住他体温滚烫的脖子。

    被他带着走向床边。

    “那就请律师,”靳砚北像抱小孩子一样将她悬空着抱在怀中,一手轻柔她被墙壁硌痛的肩胛骨,一边用力把她往上提了提,他不容置喙的提出,“让律师去调查对面作者的身份,然后再从你们曾经有过的交集入手。”

    如果是自己私下里调查,她们拥有的权利和手段极少,很容易就会构成侵犯他人隐私的侵权行为;报警也行,只是警局的流程复杂,走起来需要的时间长,倘若运气背一点,再碰上正好有大案要案,那拖的时间就更长了。

    她等不起,也,赌不起。

    “叶延坷?”

    “他还没拿到律师资格证,找他那个合伙人。”

    “那我…?”

    “已经给你约好了,等下在失乐园见。”

    靳砚北屏住呼吸,试图对她身体散发出的清幽甜气作最后的负隅顽抗,他三步两步迈到床边,将她放进柔软的深色被面里,便及时后撤开身体,偏头轻咳了一下,想把她那诱惑人犯罪却不自知的模样赶出脑海。

    细腿雪白,肌肤滑腻,凌乱却别有一番韵味的茶色长发乖乖披散在身后,眸媚眉妩,唇红齿白,未施粉黛的白皙皮肤难察瑕疵,脆弱的脖颈跟纤细的腰肢攀比谁更不盈一握,她就那般乖顺娇俏的坐在他的床里,清纯却满透魅惑。

    令他没忍住滚了滚喉结,满脑子全是不可说的想法。

    他泅了墨的瞳孔幽深,黑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吸进去,松开又握紧的拳背鼓起青绿色的筋脉,他还是没控制住自己,迈了一步上前去,折颈将她敞开着的衬衫领口一颗一颗的系好,他盯着她隐隐若现的平直而优越的冷白锁骨,腔调微哑道,“换衣服吧,换好带你过去。”

    言罢,便想再次撤开。

    却不料。

    屠杳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走。

    她像是明知自己妖娆冶丽却执意引他犯罪,又好像不知自己青涩懵懂而凑巧勾他投降,她顶着一张哪怕是素颜都格外有性攻击力的漂亮脸蛋,以一种娇进人骨子里的酥麻声音不解的问他:

    “我漂亮吗?”

    靳砚北触碰她衬衣纽扣的手因为她这句话蓦的攥紧,力度大到像是要把那颗扣子拽下来,他后槽牙紧咬,咬肌绷鼓,马上就要龟裂的表情却尽力维持着平淡,不想让她看出太多的端倪。

    他敛睫,刻意强迫自己不要去回想昨晚她在台球台上的娇媚模样,清了清嗓子说:

    “很漂亮。”

    漂亮到他忍不住想把她全都纳进自己身体里,让她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那就怪了,”屠杳半点不知她毫不走心的动作能勾起靳砚北如此剧烈的情绪反应,她折腿坐在一片冷淡的深灰色中,绽开迤逦的鲜红,她皱着眉头嘟着嘴巴喃道,“我都已经这么漂亮了那为什么施骋就不能专一的喜欢我,非要出轨徐宁意呢?”

    “漂亮不是被爱的前提,更不是被专一的。”

    他逼着自己别开眼说,“足够爱自己才是。”

    真正爱你的人不需要你美若天仙,帅似非凡,只要你专注做自己,时刻爱自己,他便会想方设法的为你拒绝一切诱惑,心甘情愿的只专一的爱你一个人;就算没有被他人爱,就算没有被他人专一的爱着,你也会因为自己专注于自己、时刻都爱着自己这一举动而感觉到被爱与专一。

    所以。

    被爱和专一的前提一定是专注自身,时刻自爱,足够爱自己。

    剩下的,完全看运气。

    “那你呢?你为什么会一直爱我?”

    “因为我坚信自己摸到了珍珠。”

    人生如漫长浑河,寻爱似盲眼摸珠,在没将其从河里捞出或是没令视线恢复光明之前,谁都无法妄下断言自己手中握住的究竟是石子还是珍珠。

    但靳砚北就是坚信,他所握住的屠杳是珍珠。

    “不是也认?”

    “不是也认。”

    纠拧的眉宇被释怀替代,疑惑的眼眸被清明洗刷,她红唇微挑灿然一笑,握着他手腕的手冷不丁的加重力道,将没有任何防备的他拉低到面前。

    她扬起脖颈在他嘴角落下一记轻吻,娇嗔道:

    “还怪会讲情话的嘛。”

    靳砚北因着她这一奖赏似得挑逗再难忍欲望,背肌弯躬,一条腿向后曲折着支撑在床上,把自己的上半身又往前送了送,他使了点巧劲儿将手腕从她手中挣脱出来,一手绕后牢牢扣着她后脑勺把她即将离开的唇重新往他唇瓣上压,一手攥着她空下来的手往他腰上握。

    (ps:他俩只是在亲没有动手 审核大大求放过真的没有动手)

    他暗眸微眯,舌尖顶开她水灵灵的唇瓣,他单腿跪在床边向前探脖颈,裹着□□又凶又狠的啃咬着她的舌,他的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无论是滚烫的鼻息还是有力的手掌都以一种绝对掌控的地位控制着她,他将她整个人都埋在他所压下的暗影囚笼中,一次又一次无节制的索取着。

    屠杳被他突如其来又霸道蛮横的亲法搞的有些喘不上气来,想往后躲。

    他不让。

    张开五指控制着她的后脑勺往前顶,非要不偏不倚的迎上他挞伐,让他将她口中所有的氧气都侵占完再换上自己的独特气息后才勉强肯退让半分。

    每当她误以为他要饶过她的时候,他便又会卷土重来,再一次像个吸噬不够气息的暴君逼着她为他献上自己的所有。

    她想抗争,他便制止。

    她想喘息,他便加快频率,她想缓歇,他便侵的更深。

    令她仿若丢了魂失了魄一般,只能任由自己被他控制着,一点一点的交上她的全部。

    (ps:只是在舌吻所有都是舌头动作 不涉及下半身的!!!!!

    在她感觉自己视野里的白光愈来愈刺眼,在她感觉自己大脑里的氧气已经快要被全部吸走,在她感觉自己手腕里的骨头已经快要累到断掉,在她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溺死在这风驰云卷却又难以抵挡的□□之中时,她听到他厮磨着她不断溢出血珠的唇瓣呢喃着。

    他不知餐饱餍足的叹道:

    “不是情话,是实话。”

    只有在她身边,他才感觉他真正找到了自己。

    完整的自己。

    “——噔噔。”

    正打算再进一步时,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刚从警局回来的陈天青懒懒的蹲靠在门外,不搭调的使坏道,“醒了没,我的哥姐俩,跟你们说点儿事儿呗。”

    被靳砚北带着陷入茫茫然的□□之中的屠杳因为不合时宜的打扰霎那间回神,眉宇染上羞恼与不自然的绯红,她想从他的手中将自己早已漫上绯色的手掌抽回。

    靳砚北不让。

    他从她被啃咬到红艳艳的唇瓣上撤开,满载被陈天青打扰到的不爽感埋入她消瘦直棱的颈窝间,他重重喘息几口,将她的手握的更紧,频率更快。

    他腔调格外嘶哑的从齿间磨出一句,“说。”

    “昨晚散场之后施骋他们去了希尔顿,赵倾也在。”

    “做没做我不知道,但有人给我递消息说赵倾找了狗仔,要爆杳姐出轨的料。”

    “……”

    70  ☪ Qs70

    ◎男人不能说不行。◎

    “……”

    “……”

    “喏, 你开,我手都快被你搞废了,”屠杳摁下车辆解锁键后将车钥匙隔空抛给靳砚北, 自己甩着酸麻无力的右手腕拉门上副驾, 娇里娇气的抱怨道,“也不知道搞快点的。”

    他的迈凯伦还在江南机场的停车场里停着。

    只能开她的出去。

    靳砚北稳稳当当的接住她的车钥匙,绕过车头朝驾驶座走, 薄而润的弯唇藏在立领之下,他单指转了两圈儿车钥匙,浑不搭调的痞笑:“下次尽量。”

    “还有下次?!”

    “嗯。”

    “不是,你——”

    “——嘘,吃糖,”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个双享棒, 拆开包装纸将棒棒糖塞进她聒噪不停的口中, 见她不再说话, 他才打火启动车子,慢慢悠悠的扯出安全带来系,“我先给江欲铭打个电话。”

    她含着棒棒糖窝进座椅中,鼓了鼓腮帮子,懒得搭理他。

    显示通话界面的最新款手机被靳砚北插·进车载支架中, 待发动机声音一变,他摁松手刹, 轻点油门, 车子便稳稳的蹿入别墅过道。

    屠杳前倾身体摁开他的通话扩音键, 又靠了回去。

    靳砚北侧头瞥了她一眼。

    没阻止。

    听筒顿了半秒钟, 从中传来电流声。

    “怎么?”

    电话对面的江欲铭先发制人, 俨然早已将靳砚北的护犊子本性摸了个透, 他嚼着一口厌懒的瞌睡腔,好像不用脑子想都能猜到靳砚北为什么一大早给他打来这通电话,声线毫无起伏的陈述道,“就这么怕她被欺负?多一会儿都等不了?”

    靳砚北选择性的忽略了他话音里明晃晃的嘲侃意味,漫不经心的打方向盘转弯拐停至阻拦杠前,“嗯”道:

    “不管赵倾那边有什么动作都直接让人摁下来,钱不是问题。”

    之前屠杳会被爆出“抄袭”丑闻是因为她的笔名足够出名,她的读者数量太过于庞杂,都不用花钱买流量,更不用找狗仔爆料,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自发声讨便足矣将其送上热搜,待江欲铭那边再收到消息时事态早已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余地,因此,才会让她卷入这场莫名其妙而又铺天盖地的网暴之中。

    但赵倾这事儿不同。

    赵倾找狗仔爆料,狗仔看江欲铭的脸色行事,在事情被爆到网上之前江欲铭那边就提早的收到了消息,只要钱给足够到位,自然就能让这些事情悄无声息的消失。

    所以。

    他们都没有太当回事儿。

    “嗤,”江欲铭轻哂笑了声,估计就差明着骂他是冤大头了,“七年给人摁了六次绯闻,加上这次,正好凑齐一年一次,还故意藏着掖着不肯让人知道。怎么,你是钱多骚的慌是吗?”

    “别说我,你背地里给鞠喻捷摁过多少次?”

    “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

    “桔子知道,屠杳知道吗?”

    “她——”不用知道。

    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跟她知不知道没关系。

    “——喂,江狗,你把话说清楚,”

    含着棒棒糖靠在座椅里认真刷手机的屠杳在听到江欲铭口中冷不丁的蹦出自己的名字时下意识的停下动作,她撩起眼皮,微折眉心,云里雾里的睨了眼正在开车的靳砚北,纳闷儿道,“我又不知道什么了?”

    靳砚北见话题走势不对,想摁断电话。

    屠杳眼疾手快的把他的手机从车载支架上拽出来,握进手中,抵在唇边,以化了全妆的狐狸眼带有挑衅意味的瞥了眼旁边有些无奈的他,逼问道,“他又瞒着我干嘛了?快说。”

    对面大抵是没想到她也听到了那些话,显而易见的安静了几秒。

    须臾之后,才复又开口。

    “之前你跟施骋的那些绯闻全是北子给你摁下去的,不是施骋。”

    “啊?不是施骋那边压的?”屠杳旖丽明艳的眉眼皱成一团,鼻翼微扩,目光疑惑,她不可置信的抬高音调反问,“意思是他那边没跟狗仔谈拢,然后后面靳砚北去谈才谈下来的?”

    “你想多了,”

    江欲铭无比残忍的打破她的天真,直接下定论,“施骋那边压根儿就没去谈过。”

    屠杳愣住。

    不受控制的后槽牙用力,将口中的棒棒糖“咔哒”一声咬碎,舌尖弥漫锈色清甜,她迷离恍惚的回神,仍旧抱有最后一丝幻想的望向一旁没再吭气过的靳砚北。

    眼神里的破碎摇摇欲坠。

    才拐过一个大弯的靳砚北察觉到她如炬的目光,偏头回视她。

    无言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

    雾气消散,烈阳露头,还不到八点钟的半空中倏然挂起一轮红而灿烈的金乌,朝四面八方散射光芒。

    道路两旁竖立的悬铃木有逐渐秃头的趋势,刺眼的光芒从叶片稀少的枝杈间穿过,笔直的射·入屠杳未加防备的瞳孔。

    令她倍感不适的眯了眯眼。

    “……”

    “……”

    “不是,欸,他为什么会不去谈呢?”屠杳觉得十分可笑的揉了揉自己突突直跳的额头,隔了好半晌才接受这个无语又离谱的事实,她一手张开五指插入发间拽紧发根,皮笑肉不笑的从干涩到沙哑的喉咙中磨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来,“他就不怕爆出这些绯闻会影响他的事业吗?”

    施骋那张脸长得不次,女友粉的占比还挺重,如果当初跟她的恋情曝光势必是会被脱不少粉的,他到底是怎么敢的呢?这么做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呢?

    屠杳想不通。

    靳砚北也没有讲话。

    可能是不太想用残酷至极的现实给她还算天真的灵魂烙下背叛的疼痛印记。

    然而江欲铭明显更想让她直面事实,他问:

    “你想想你俩是在哪儿认识的?”

    屠杳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忽然问她这个八杆子都打不着的问题,但寻思着他这么问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还是摁灭手机屏幕乖乖回答,“机场。”

    “当时机场里和你在一起的人都有谁?”

    “骆霄,是他送我去的。”

    “施骋后来有打探过你和骆霄的关系吗?在你还没有主动跟他提起骆霄这个人之前。”

    “有过,”屠杳顿了顿,良久才从脑海中搜寻出一段已经十分模糊、马上就要完全忘记的回忆,“从爱丁堡机场去酒店的路上施骋问过我在机场送我进安检的那个男人是谁,我说是我哥。”

    江欲铭了然的笑了,点到为止:

    “那还想不出来?”

    这句听起来轻飘飘的反问就像一记闷棍一样重重敲在屠杳的脑袋上,将原本覆盖在她混沌脑海里的那些浓雾都驱散,逐渐显露出深埋其下的线索。

    她恍然大悟:

    当时她所坐的航班和施骋的是一前一后从江南起飞的,虽然中间的转机地不同,但是仔细推算一下时间,她为了等靳砚北的消息而在安检口跟骆霄拖延纠缠到最后一刻的时候,正好是施骋该值机过安检的时候。

    那个时候,施骋肯定就注意到了她。

    或者,换句明白话说,他注意到的是跟骆家大少爷骆霄纠缠不清的她。

    是以,后来他为什么会在爱丁堡机场里多管闲事的帮助她、帮完不直接离开还非要向她自报家门以及在那之后的一系列反常行为就都能说的通了:

    他并不是对她一见钟情,而是对她的“身份”一见钟情。

    如果她是骆霄的女朋友,他顺手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她一下并成功让她记住他的名字,那么之后她在骆霄面前提起时也算是她们共同欠了他一个人情,于情于理,这个人情她们都是得还的。

    她们不还,他也不亏什么,反正只是举手之劳说不定被粉丝知道之后还会以此作为夸赞他人帅心善的实例;她们要还,不管还什么,反正都是他占便宜,说不定还会有他想不到的意外之喜。

    总归对他来说是只有利没有弊的。

    如果她不是骆霄的女朋友,能在机场那种大庭广众的场合之下跟骆霄拉拉扯扯的也势必跟骆霄关系匪浅,他帮她一下不过就是个简单顺手的、淋几滴雨的事情,就算她没放在心上,他也全能当自己是在乐于助人,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也算是积德了。

    但是,如果他赌对了她跟骆霄的关系,那回报就不是一丁半点的丰厚了。

    而事实证明,他确实赌对了。

    她是骆霄最在意的亲妹妹。

    他也因为在爱丁堡机场里帮助她的那个举动追到了她、结识到了骆霄,并且成功得到了以他的咖位根本触碰不到的、骆霄手底下新发行的大型古风情景游戏的独家代言以及这么多年来他们给他的各种零零散散的好处。

    不可谓不丰厚。

    而他不去跟狗仔那边谈压绯闻的事情也是同理。

    如果她这边压,或者说,她这边有人在暗地里帮她压,那他不仅可以继续维持自己“母单只爱拼事业”的劳模人设,还能省下一大笔让狗仔们牢牢闭嘴的费用。

    如果她这边不压,或者说,她这边没人想办法帮她压,那就算是公开了恋情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坏处,最多可能只是会少一些无关紧要的女友粉们,但是得到的,不仅是一个“痴情宠女友”的新人设、有关于她身份被网友们扒出后会引起的免费热搜话题、骆霄以及骆霄公司内部员工们的另眼相待与特殊优待,还有她心里“他是因为来陪她所以才会被偷拍、被挂上热搜、被网友们骂……”的内疚感……

    无论能得到哪些,他都是稳赚不亏。

    也就难怪他总是对她没有脾气、关怀备至,也就难怪他宁愿偷偷出轨徐宁意也不愿意跟她说分手,也就难怪……

    不得不说,真的是打得一手的好算盘。

    冷意从脚后跟迅速蔓延至后脊柱,令背脊挺直的屠杳没忍住打了个剧烈的哆嗦,她握着仍在接听中的手机没再讲话,只是目光呆楞晦暗的盯着中控显示屏上显示的新收到的微信消息,眸中的血色越来越明显:

    【套马的汉子:杳,我们谈谈。】

    【套马的汉子:行吗?】

    陈天青那玩世不恭的嗓音又回响在耳畔:-

    “昨晚散场之后施骋他们去了希尔顿,赵倾也在。”-

    “做没做我不知道,但有人给我递消息说赵倾找了狗仔,要爆杳姐出轨的料。”

    施骋他们去了希尔顿,一晚上没出来,紧接着赵倾就找了狗仔,要爆她的料,她一大早刚收到消息还没处理完这件事儿,施骋那边就好像掐着点儿一样发来一句:我们谈谈。

    合着这是知道跟她打感情牌没用了,所以就合谋来一起威胁她了?

    屠杳喉口泛上一丝腥甜,被气出万念俱寂的冷笑。

    大失所望的将手机扔回中控台,一言不发的重又靠回皮质座椅内,她冷着脸将双眼阖上,蜷成拳的手指节突起、手掌被做工精良的美甲深深的刺入肉里,她的背部肌肉绷的紧而挺括,好像在跟某些看不到的人暗中较着劲,不平稳的呼吸却一声比一声急促,急促中又带着沉重。

    她的心脏咚咚跳,她的脑袋突突涨,她的血管在手背与脖颈上爆开最真实的狰狞,她的胸口闷的有些喘不上气来,憋的她难受的想要歇斯底里的哀鸣。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该先愤怒还是先悲哀,亦或者是先采取些什么行动来与他们奋起抗争,让他们知道她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索性就只能用沉默来应对。

    但是显然,她旁边那人并不会选择袖手旁观她的逃避。

    靳砚北边踩油门边熟门熟路的点摁开中央大屏上显示的空调选项,进入,将其中的A/C选项摁亮,调动摁钮调高风速,确认副驾有暖风呼出后才捞起被她甩回中控台上的手机,重新架回车载支架上。

    他拨亮右转向灯,趁着望后视镜的动作瞥了眼旁边沉默不语又浑身是刺的屠杳,对电话那头淡淡道:“得,早上出门前我才刚给我们小狐狸哄好,你这又给整不高兴了,说吧,怎么办。”

    细听,话音里并没有一点指责怪罪之意。

    反倒是讨价还价的意思不少。

    江欲铭秒懂。

    笑骂他实在太精:

    “就护着吧,啊,我倒要看看她有天没了你可怎么办。”

    “这话说的不太到位,”靳砚北及时避开一个骑着电瓶车横冲直撞的人,将车子拐进失乐园所在的街道,瞥了眼后视镜里屠杳一动不动的身体,懒笑着回,“我不在的时候她不比谁都坚强勇敢,要不这么多年也不能把自己照顾的这么好不是?”

    言下之意浅显易懂:

    既然现在我在,那我就得护着她,无条件的护着。

    他爱她,不止是喜欢她聪明伶俐的狐狸眼、狡黠灵透的小性子,也得包容她乱七八糟的烂生活、斑驳陆离的坏情绪,更要教会她能够立身处世的人情世故、依赖于他的推诚娇素。

    他会给她开路,也会陪她长大。

    这是他爱她的诚意。

    最大的诚意。

    “是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在你眼里怎么都好,”江欲铭也不多拖沓,爽快道,“告诉二杳,一个小时之后看热搜,算是我送她的道歉礼。”

    “谢了哥们儿。”

    “小case,之后发你账单。”

    “……”

    *

    “……”

    “那就都交给您了,白律,”在得到对方满怀信心的允诺之后,屠杳终于眉温眼松了些,从靠窗的老位置上站起身来,主动朝对面的男人伸右手,“期待您的好消息。”

    在他们来之前,靳砚北就早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手头掌握的资料和需要达成的诉求全部都传给了白律,因此,他们之间的这场交谈就显得是那么的心照不宣而又倍道而进。

    不出一个小时,细节便已全部敲定完成。

    坐在她对面那位姓白的年轻律师极有条理的快速整理好桌面上铺开的资料,与笔记本电脑一同收回到手提包内,他站起身先来整了整贴身得体的墨蓝色西装,张开手掌同时推了推空边眼镜的两侧,才弯身与屠杳虚虚握手。

    仅三秒,便立刻松开。

    他看起来就十分可靠的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今天实在是来的有些太匆忙了,什么都没来得及安排,您看等事成之后我们再……?”

    “都是自己人,屠小姐就不用跟我这么客气了,”白律豪爽随和的摆了摆手,哈哈笑道,“砚北和延坷几乎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真要论辈分,他俩还得管我叫声小叔呢,你说,这俩侄儿子都开口了,我这个当小叔的还能干看着不管?”

    言毕,端起面前桌上搁着的还剩一少半的冰拿铁一饮而尽。

    他由衷谓叹了句:“喝来喝去,还是他这儿的冰拿铁最醇厚最好喝,怪不得敢说是招牌。”便拎起倒在沙发座椅上的手提包朝她道别:“行了,那我就先去忙这事儿了,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你们。”

    “真是麻烦您了,非常感谢,稍等一下我去叫靳砚北(下来送送您)——”

    “不用专门叫,告他一声我走了就行。”

    “那我送您出去。”

    “不用不用,你快上去看看他去吧,”白律讳莫如深的制止她道,“热搜上那事儿对他打击不小,估计是还没缓过来,我看他的状态不算太好。”

    说完,便径自离开。

    屠杳停留在原地目送他一路走出店门,在他开门上车时隔着落地窗与他挥手道别,待他驱车离开之后,她才转身上了二楼。

    这是她第一次上来二楼。

    二楼心理咨询室和一楼咖啡厅的面积一样大,但与一楼不同的是,二楼所采用的是通体原木风的温暖舒适感装修风格,简约却不简单,明亮却不刺眼,由身到心的带给人一种宛若回到自己家的放松轻快感。

    一出楼梯,便是一个宽敞整洁的待客区。

    密闭空间,格局错落,浅灰地毯,奶白沙发,内嵌式原木置物架上零星摆放着几本书与一两装饰品,竖立在透明落地花瓶中的绿叶植物稀松但不突兀。

    空间内唯一算得上突兀的,是躺在沙发上呼吸轻缓的男人。

    男人身型高大,肩宽腿长,平躺在占地面积不算太大的沙发上几乎整条长腿都撑折在外面,一袭黑衣黑裤傍身,为数不多裸露出的白皙脸颊还被裹了黑布料的手臂挡住一多半,只留半只坚挺的鼻翼与整个单薄的嘴唇在外。

    他的双唇紧闭,胸腔有节奏的微微起落。

    一看就是睡着了。

    屠杳故意放轻脚步慢慢踱到他脸庞边,蹲下,用圆润的食指指尖轻触他右耳处的oui耳骨钉,把玩。

    oui。

    这是法语中最基本和最常见的词语之一,通常情况下意为“是”或“对”等肯定回答。

    但是它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含义,就是用来表达:

    “我愿意”。

    她的思绪不由的飘回七年前那个初秋傍晚。

    那是沈菡初还在的某个稀松平常的日子。

    金乌褪去的艳丽夺目外衣,展示出灿如油画般的晚霞,边缘发黄的叶片从树枝脱落,飘飘摇摇的荡进熊熊灼烧的篝火之中,她们四个人一起在老地方吃了烧烤海鲜。

    是沈菡初结的账,秦决抢不过她。

    甚至沈菡初还一反常态的只给她一个人点了杯隔壁奶茶店里最贵的奶茶:大杯的豆乳米麻薯,是沈菡初长这么大都没舍得给自己点一杯尝尝的那种,还是屠杳非要跟她分着喝,她才第一次尝到牛乳奶茶的味道。

    饭后,沈菡初难得提议想一起沿着长巷散散步,吹吹风,却被完全没有发现当时的她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她回绝。

    因为——

    她急着拉靳砚北回去试试她刚买的一次性耳钉枪。

    她想。

    如果那天她没有阴差阳错的上天台,没有天缘凑巧的正好撞见沈菡初要跳楼,那在沈菡初的记忆中,那个傍晚在长巷中与她分别的她,就是她对于她最后的印象。

    那个傍晚,万顷橘蓝霞光沉缀在天际,杂糅了几点粉与紫作过渡晕染,灰乌色的破碎流云像自带闪光的鱼鳞般层层密布于其上,又仿狂草手笔碾碎了红墨,将暮色接驳勾勒得层次分明。

    那个傍晚,翠叶在泛黄的秋风舞弄中变得脆弱而柔软,林间巨浪翻滚出绵柔的织绣,裹绿透黄的落叶纷纷扬扬出柏油马路铁青着的脸色,温暖与阴寒交错纵横,糖炒栗子的香味漫了一整个鸦深悠长的巷。

    那个傍晚,她短裙白衬,茶发飘扬,眉眼清丽而温柔,纤弱到仿若一折就断的冷白手腕后仰勾着随意搭到肩膀上的制服外套,慵懒散漫的挂在天鹅颈间的头戴式耳机缱绻的吟哦出有关于秋日傍晚的缠绵,她踩着乐福鞋的脚将白到透明的细直双腿与因沾染水渍乌黑到反光的路面一分为二,她心急难耐的扯着一旁整齐穿戴同色系修身制服、单肩挂着她没装两本书的小羊皮书包、帮她拿着只喝了三分之一的奶茶的靳砚北就要回家。

    她站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黝黑长巷前,皮肤白皙,唇色鲜红,她牵着一旁高大痞帅的靳砚北的手,脸蛋精巧,表情生动,她另一只圈戴限量版男款皇家橡树腕表的手高高举起,蕴满笑意的对她讲,拜拜小菡萏,明天学校见。

    她毫不犹豫的转身,长发舞动,裙摆飘逸,与身旁那个无论是外形还是家世都异常匹敌、总明里暗里将目光全都放在她身上的男生一起有说有笑的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一如她闯入小树林里与她初见时那般惊艳而又难忘。

    点亮了她整个黯淡失色的青春。

    令她再难忘怀。

    但是粗心的屠杳本人却根本没有意识到。

    彼时,她正套着靳砚北宽松昂贵的卫衣卫裤折腿跪坐在他家沙发上,豪迈直率的将两只足矣能装下她大腿的袖子搂到肩膀上,捏起腿边放着的一次性耳钉枪往他耳骨上比。

    对光比划了半天,又低头捣鼓了半天,连趴卧在她拖鞋边等她们赶紧忙完陪它玩的贴贴都没忍住打了个巨大的哈欠,不甘寂寞的咕咕更是直接从沙发上一跃落地,迈着轻盈优雅的猫步往自动猫砂盆所在的方向走,她才终于泄气的塌了肩膀,抿了抿唇想要放弃,“要不还是算了吧。”

    “万一给你打偏了可怎么办?”

    靳砚北湿着头发丝,正背抵在沙发里懒握着手机打游戏,闻言挑了挑浓密锋利的单眉,唇角勾起痞混劲儿,“就这胆子还要给自己打?”

    浑然没当了回事儿。

    “我看她们打以为很简单的嘛,谁能知道?”

    “没事,放心打吧,打偏了这辈子负责就行。”

    “……”

    “……”

    “你这话说的我更不敢打了,一不小心还得把自己倒贴进去。”

    自动猫砂盆开始翻转清理,刚上完厕所的咕咕又埋头补充着水分,他扔下手中显示「挑战达成」并获得稀有材料的手机,牵起她捏着耳钉枪的手往自己走势好看的耳骨上比,他微偏冷硬锋利的下颚,说出来的话却极尽耐心温柔。

    他说,“对准位置放平,直接摁下去就好。”

    因着他的指导,她心中的迟疑消散了大半,屠杳重又将那只耳钉枪卡在他富有弹性的圆润右耳骨阔上,小心翼翼的找准一个效果最好的位置,停下,不断调整角度,试图寻找到最正的方位。

    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要抖,再三与他确认:

    “那我可打了哦?”

    “打吧——”

    “——嘎哒。”

    话音还未落,安静平缓的空气就被“嘎哒”一声脆响冲破。

    室内的灯光晃了一晃,毫无防备的贴贴被吓的抖了抖身体,反应过来后连忙撑地站起身来不解的看向她们,咕咕停止专心喝水的动作,抬头望了过来,屠杳和靳砚北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同时紧紧闭上了眼,过了几秒钟,才又一点点睁开。

    她一点点抠下耳钉周围残存的用具,小声询问,“疼吗?”

    他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耳朵肯定红的像能滴出血来,抬手轻摸了摸红到发烫的耳阔,放松咬肌,摆出一副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松弛感,神情自若道,“不疼,没感觉。”

    “真的?”

    “真的。”

    “那你给我打吧。”

    屠杳没有一丝怀疑的将一个还未拆封的新耳钉枪递给他,自顾自的拆开酒精棉片给耳垂消毒,心里还止不住的美滋滋的想:都说耳骨比耳垂疼,既然靳砚北打耳骨钉都不觉得疼,那她打耳垂钉肯定更不疼。

    完全没有注意到靳砚北深邃带笑的眸。

    “我不要耳骨,要两个耳垂。”屠杳给自己消好毒,对着镜子用记号笔在耳垂正中点了两个半圆不方的点,左右偏头看了看位置大体相同,便将左耳朵凑给靳砚北,“就我点点的这里打就好。你行的吧?啊?”

    靳砚北淡淡的一语双关,“男人不能说不行。”

    边说,边动作迅速的将组装好的耳钉枪卡在她小巧的耳垂上,还没等她说什么,他便眼疾手快的摁下了按钮。

    “嘎哒——”

    “——啊!我救!好痛!”没想到会如此疼的屠杳沉着嗓子迸发出一声昂扬高亢的闷吼,她紧紧攥着掌心中的手持镜把,于眯成一条缝的双眼中激出生理性的泪花,“为什么会这么痛啊!!!你是不是打错了!!”

    泪珠滑落,视野清晰,在她略微睁眼的短短瞬间内,她清楚的看到靳砚北将手中用过的一次性耳钉枪扔到茶几上,然后,折臂虚虚捏揉着泛红发烫的耳骨。他脸庞侧斜,表情凝重,眸子微塌,眉宇稍掉,紧抿着的唇瓣代替声音向她诉说:其实他也觉得痛。

    见她跪坐在沙发上一动不敢动、只能用眼神无比幽怨的盯着他,他一下没绷住,笑得胸腔发颤,肩膀都在剧烈地抖动。

    她气急败坏的握拳打他,他动作敏捷的起身避开,她因为挥拳的动作带动耳垂的阵痛,他因为大笑的震动牵引耳骨的后劲,她眯着眼摸着耳垂喊痛,他站着身护着耳骨沉默。

    那一刻。

    灿烂溢目的霞彩彻底拉开深色亮闪的帷幕,圆月高缀想念,温馨轻快的别墅大厅内仅洋溢着几盏昏黄色的暖光灯,奶白色的法式墙线与窗边被吹起的蕾丝遮帘营造出浪漫的乌托邦。

    杜宾犬虽然无法理解他们两个人在干什么,但也知道他们无暇跟他玩闹,长腿一迈便去跟德文猫一起喝水,德文猫见他要喝,主动将不大的水盆让给他,他低头看她,她伸出小舌头昂头轻舔他湿漉漉的鼻尖,他兴奋的吐舌头给她舔顺头顶的毛,她满脸舒服的窝在他脚边打瞌睡。

    医院彻夜要忙,靳父靳母打过电话说今晚不回来,叮叮运转的烤箱烘焙出独属于巴斯克芝士蛋糕的香醇馥郁,她用手背拭掉不受控制的泪珠,闹意气的说再也不要理他了,他生怕她说到做到,弯腰凑过来哄她,说他不该故意作弄她,让她别生他的气。

    她趁机讨价还价,要再给他打一个。

    他扯开话题,说蛋糕烤好了,他去给她拿。

    她气呼呼的蹬上拖鞋追在他身后要踢他出气,他就好像背后也长了双眼睛般精准的躲开,稍一侧身,便将她整个拥在怀里,用没肉的下巴蹭她的毛绒绒的头顶,她在他怀中念叨,真的好痛啊,他在她头顶上沉笑着说,一起打过耳钉的人不会分开,她笑他乱迷信,他笑着不辩解。

    曾经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又美好。

    光是想想,她都会笑。

    “笑什么?”

    “当然是笑你——”屠杳仍然陷在过去的美好回忆中,冷不丁听到靳砚北的声音没过脑子就回答,说完,才发觉出不对劲儿,“——你什么时候醒的?”

    沙发上原本熟睡的男人早已在她没注意的时候睁开了眼。

    他的两只眼眸狭长而锐利,薄却沟壑极深的桃花眼皮顺着眼睛的走势乖乖的攀附出轻佻多情的欲色,眼角弯而尖,眼睑宽而翘,瞳孔圆润而漆黑,于其中点出一笔浓亮的光,只是什么都不说的看着她,便可以轻而易举的让她感觉到自己仿若陷入了一片黑魆魆而没有一点灯火的沼泽,泥泞,厚重,黝黯,使不上力,只能任由他拖着她下坠,下坠,直到完全悬溺。

    但只要他一开口,眼睑下那颗细小可怜的泪痣舞动,那份沉重到过分压人的黑就会被他清冽磁性的嗓音冲淡不少,漾开淡淡的清透与细细的血丝。

    他搭在额头上的手臂稍稍挪动,不动声色的牵住她依然触碰在他耳骨钉上的细嫩的手,声音格外倦淡无害的说,“只是有点累,想闭眼缓缓。小白走了?”

    她颔首,问道,“你又多久没睡了?”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的身体和精神头向来都比常人的好,如果不是事情实在太多太累或者太久没有睡觉,他是不可能成这样的。

    果不其然。

    他说,“三天。”

    “嗬,你也真不怕死。”

    “怕,”他用大拇指指腹轻柔的蹭了蹭她的手背,打了个哈欠,用没正形掩盖眼中流露出的真情道,“死了就娶不到你了。”

    屠杳害臊的甩开他意味深长的手,逃也似的站起身来,离得他远远的。

    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少来,接下来还要干嘛?”

    “最近有事儿?”他坐起身来,整理衣服,“没事陪我去趟江北?”

    “去江北干——哦,知道了,不陪。”

    “……”

    “……”

    “我跟你讲,靳砚北,我去江北绝对不是为了陪你,”屠杳坐在保时捷副驾上喋喋不休道,“我就只是想去看看北大到底有多好,北大的食堂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便宜又好吃,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靳砚北完全不听她的狡辩,发动车子嘴角含笑的敷衍道,“嗯,是我非要带你一起去,跟你没关系。”

    屠杳气急败坏的抬手捏他胳膊,他混不吝的坏笑。

    车子在连排门面前的高台砖路上行驶,还没蹿到宽敞的马路上,他们就注意到正前方从出版社所在的写字楼里谈笑风生的走出来的三个人。

    她的主编独自站在和出版社同一方向的写字楼门口,看起来正对对面台阶下站着的西装革履的矮个子男人和旁边怀抱离职纸箱的何洛洛说着些什么。

    因为距离实在离得不算太近,而且她在车里她们在车外,导致她不仅听不到她们之间说了些什么,还无法准确的捕捉到每个人脸上所呈现出的表情与神态。

    能观察到的,就只有站在台阶上的主编端着那副熟悉而又令人恶心的“天下太平为首”的假客套面容,不露一点破绽的在与对方两人迂回婉转的打着每一招太极。

    所以她先入为主的嗤讽了句:

    “人何洛洛这么多年尽心尽力的帮她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这到头来可好,谈了个新合作可了不得了,直接给人都踢出来了。”

    靳砚北没有附和,而是话锋一转,“要跟她打个招呼吗?”

    “不用了,等从江北回来以后我把她拉到我工作室里去吧。”

    虽然何洛洛可能对服装设计的东西一窍不通,但是写写文案搞搞宣发什么的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她想。

    “但是,就这么走的话感觉好不爽,”屠杳边说边展臂从中间置物盒内掏出大墨镜来架耳朵上,双臂环胸靠回座椅内,冷声冷气道:“得想个法子让她知道我也来了,不是心虚。”

    靳砚北唇角噙着纵容的笑,闻言淡笑了句“那还不简单”,便直接猛踩了脚油门,令保时捷发出震天响的轰鸣声浪。

    吓了不远处正在交谈的三人一跳。

    何洛洛惊魂未定的转头看,矮个子男人反应迅速的拉着她往写字楼里靠,主编不咸不淡的朝这里瞥来一眼,在看到车里坐着的人是她后,完美无瑕的社交表情破碎开一丝名为内疚的不好意思。

    但屠杳不想看,也懒得看。

    完全没有意想之中那种报复的快感,她将戴了墨镜的头偏向完全看不见她们的另一边,漠漠然的装酷道:“走吧。就当真情喂了狗,谁还不是一无所有。”

    “又一无所有了?”他戏谑道,“这要让江欲铭听见还不得气死。”

    难得动用一次人情,结果到她这儿就成了“一无所有”。

    “这是夸张手法懂不懂?夸张,又不是写实,话说,江狗给我的礼物呢?”

    “热搜上挂着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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