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杀青啦杀青啦。”

    庭仰脖子上还粘着那截海棠枝, 听到张霖喊咔,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欢快地抱了抱祁知序。

    这场戏后半段对他演技倒是没什么要求,维持一个死得安详的姿态装死就行, 所以他出戏倒是快。

    脖子上那截海棠枝晃悠晃悠, 配合庭仰快乐的表情, 一时之间场面十分喜感。

    正哭得稀里哗啦的工作人员懵了懵, 没好气笑了一下。

    怎么回事啊!气氛全都被破坏了啊喂!

    祁知序眼眶还红着,眼泪未干, 和平日里矜贵的样子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多了几分苍白的脆弱感。

    庭仰作为男朋友,当然是看得“嘎嘎”笑。他抽了张纸递给祁知序,幸灾乐祸道:“遭报应了吧祁哥,叫你写这么虐。”

    祁知序接过餐巾纸擦了擦眼泪, 因为哭了太久,嗓音暗哑。

    “宝贝, 你小心我把最后一幕戏是你改的剧本这件事说出来, 你这一刀下去比得上我半个剧本了。”

    “祁哥, 你太小看自己了。”

    庭仰竖起一根手指故弄玄虚地晃了晃, 开玩笑, “等开播, 你会怎么被骂我都猜到了。”

    这当然是开玩笑。

    祁知序失笑, 感觉自己最大的黑粉是男朋友。

    《劈昼》刚刚杀青,还有剪辑送审之类的环节,一时半会上映不了。

    于是祁知序说:“运气好的话, 估计也得要几个月才能上映,想看我被骂暂时还不着急。”

    闻言, 庭仰顺便问:“祁哥,你打算到时候什么时候上映啊?我估计时间差不多卡在新年前,但是这个题材也不太好当贺岁档吧?到时候你别真被骂了。”

    “没关系,我已经想好了。”

    “这么快吗,哪天啊?”

    祁知序从一旁拿起眼镜戴上,遮住自己智慧的光芒,“情人节档吧。”

    “?”

    庭仰疑惑震惊不解,“祁哥,你要不要听听看你自己再说什么?”

    庭仰刚准备摸摸祁知序额头看他有没有发烧,就见场务推着一车花束过来了。

    他稀奇问:“我们剧组现在还开始搞卖花的兼职了吗?”

    “怎么可能。”场务小哥笑了一下,“杀青嘛,祁导给在场的一人准备了一束花……哦对,我们小庭老师作为主演,花是祁导单独定的哦。”

    庭仰一改刚刚怀疑祁知序发烧的神态,靠在祁知序怀中作小鸟依人状:“哇,谢谢你亲爱的。”

    场务小哥显然没意识到这两人不是在开玩笑,一脚落入陷阱。

    “小庭老师,你可收敛着点吧,要不是我们《劈昼》的工作人员知道你们平时就是这么相处的,还以为你们偷偷搞地下恋情了呢。那些代拍什么的都可神了,我之前看见一个站姐都跑树上去了……”

    抓到一个向众人出柜的机会,庭仰也不含蓄,直接对着祁知序的侧脸“吧唧”一下。

    “对呀,我和祁哥地下恋情好久了,你们终于发现了!”

    “?”

    场务小哥揉揉眼睛,不确定,再看看。

    庭仰补了一刀,“就是你想的那样,明年情人节有我们一份的这种谈恋爱。”

    场务小哥呆滞了一会,后激动地一锤手推车,怒道:“祁导,我们庭宝这么单纯,你怎么可以这样?!”

    祁知序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老婆想摊牌,这也怪我?

    庭仰试图解释:“啊不是,其实是我先……”

    “我真是看错你了!”

    场务小哥不听不听,留下这句话,愤然离去。

    不过半刻钟,半个剧组的人看祁知序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带着隐隐约约的谴责。

    庭仰悄悄扭头看了看祁知序,见祁知序也在看自己,瞬间乖巧道歉:“抱歉老婆,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祁知序嘴角抽了抽,没放心上。

    “我也没想到剧组有这么多人,甚至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我。”

    这大概就是刀子编剧的福报吧。

    就“祁知序到底是不是人”这个问题,两拨人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以周越昌为首的人认为祁知序简直不是人,居然哄骗他们的“直男之光”误入歧途。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如果是两情相悦那倒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祁知序给他们开的工资很高……哦不是,毕竟祁知序这个人人品值得信任。

    两个当事人和没事人一样去卸妆换上私服。

    没等众人就“祁知序到底是不是人”这个问题讨论出了个结果,祁知序为庭仰定的花束先一步送到了。

    祁知序抱着一大捧花束,在众人的眼刀中,带着庭仰进了专属休息室。

    庭仰刚在靠椅上坐定,怀中就被祁知序放了一束花。

    这是一大束手打螺旋的芬得拉白玫瑰。

    花瓣乍看是白色,仔细看其实是玉色的粉,如同少女因为娇羞而微红的脸。

    每一个粉白的花朵都饱满鲜妍,花瓣没有一丝瑕疵,花朵绽放的姿态像洛可可时期少女淡粉蓬松的裙摆,也像加了一点樱桃汁的奶油。

    鲜花无疑是令人心情愉悦的,就算庭仰不懂花,也会在骤然看见这大片的美丽时被震撼。

    “祁哥,我知道我知道!你这里面是不是九十九朵玫瑰花?长长久久对不对!”

    “这里不是九十九朵玫瑰花,但是我们会长长久久。”祁知序说,“这里面有一百零九朵白玫瑰。”

    “嗯?”

    庭仰疑惑一歪头,不明白这个数字有什么含义。

    手打螺旋花束比插花泥花束要轻一点,但总体重量还是有点重,抱久了累胳膊。

    祁知序从庭仰怀中接过花束放在化妆桌上,在化妆桌配备的镜子里,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柔和下来的面容。

    “从你第一天进组起,我就每天都想送你一枝玫瑰,到今天杀青正好一百零九天。”祁知序语气珍重,“这一百零九朵芬得拉白玫瑰,是我这一百零九天对你不间断的钟情。”

    芬得拉白玫瑰的花语是,只对你一人钟情。

    庭仰听见祁知序郑重其事的告白,微一愣。

    祁知序在庭仰愣神的功夫,变魔法似的不知从哪变出来一个礼盒。

    “杀青快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礼盒体积不大但包装精美,看模样是一个长方体的物品。

    庭仰注意力瞬间被礼物吸引过去,眼睛很亮,里面全是满是期待。

    “我现在可以拆开吗?”

    “当然。”

    庭仰小心地拆开礼物的包装,连包装纸都没有撕坏。

    他揭开盒盖,映入眼帘的是一本封面暗红的绒面精装书,侧边有金色刷漆。

    反面是一段英文原文。

    “自由的优先性意味着自由只有为了自由本身才能被限制。自由不是欲望的无限制满足,不是躲避现实的形而上生活,它是正义的制度所确定的多种权利和义务的集合。”

    封面上烫金的花体字美观清晰。

    A Theory of Justice.

    是庭仰一直想要,但绝版好久的《正义论》英文原装版。

    在意料之外收到礼物让人感到幸福,收到的礼物是梦寐以求的东西,则会让这个幸福指数翻上好几十倍。

    巨大的惊喜砸蒙了庭仰,他先是呆在原地一会,紧接着发出一声欢呼,激动地抱住祁知序蹦蹦跳跳。

    “祁哥祁哥祁哥祁哥!我好爱你!!!你怎么这么好啊!!!”

    似乎是觉得这么说可信程度还不够,他又像八爪鱼一样一下蹦到祁知序身上。

    原本祁知序要比他高半个头,但是当自己双臂搭在祁知序肩膀上,而对方有力的双臂托着他的身体时,他就可以低头看着对方了。

    庭仰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祁哥,你怎么这么好呀?我真是每时每刻都在多喜欢你好多好多。”

    祁知序单手托住庭仰的身体,另一手捏了捏庭仰白皙的脸,弯了一下唇角。

    “我有这么好吗?我怎么觉得我男朋友比我更好。”

    庭仰把脸埋进祁知序颈窝,不好意思道:“……对不起祁哥,我忘记准备你的杀青礼物了。”

    “你怎么没有给我礼物?”祁知序揉了揉庭仰蓬松柔软的黑发,温声道,“你比上一秒更喜欢我了,你怎么这么好啊,我好喜欢这个礼物。”

    见庭仰不太好意思,祁知序又补充道:“或者你也可以替未来的你送我,一枝你胸前别着的白玫瑰。”

    “为什么是未来的白玫瑰?”

    “婚礼上,新郎的胸前都会别着一枝白玫瑰。”

    这句话显然要慎重得多。

    庭仰现在已经不会被祁知序的直球搞得不好意思了,他歪着头,等祁知序把话说完。

    “阿仰,无论贫穷还是富裕、疾病或健康、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你都愿意爱我、安慰我、尊敬我、保护我吗?并愿意在我们一生之中,对我永远忠心不变?”

    是一段改过的结婚誓词。

    这段话蕴含的深意比先前的话都要深,好似你答了一声“我愿意”,就真的有无形的约束会制约你,再也不能放开对方的手了。

    “我愿意。”庭仰收起打闹时嬉笑的表情,郑重回答,“我特别愿意。”

    “无论贫穷还是富裕,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只要你还愿意,我将会对你永远忠心不变,因为你是我的爱人,我永远爱你。”

    庭仰还想说什么,下一秒,独属于祁知序的冷冽清澈的气息靠近了他。

    一个将触未触的吻停留在他唇前,对方灼热舒缓的呼吸近在咫尺。

    祁知序哑声问:“阿仰,我可以吻你吗?”

    庭仰垂下眼睑,睫毛翕动一下,微微往前完成了这一个吻。

    对方呼吸蓦地一滞。

    庭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小心地放在化妆台上,对待易碎的珍宝般。

    紧随而至的,就是比以往都要热烈亲密的吻。他们唇舌纠缠,仿佛将要融化成两片灼热的云。

    庭仰紧张地抓住祁知序胸前的衣服,下一刻,手被祁知序握住,宽大的手掌很温暖,给人无比安心的力量。

    在几乎要溺死人的爱河中,人们总是容易失去理智。

    庭仰被对方亲得晕晕乎乎,甚至在某些时刻会忘记呼吸。

    祁知序提醒,嗓音含笑:“阿仰,呼吸。”

    庭仰回过神来大口呼吸,感觉冰凉的风被吸入肺部,这才像是活过来了一般。

    他的脸憋得通红,眼底蒙上了不明显的水雾,是江南烟雨色,是迢迢银汉景。

    直到此时此刻,庭仰才发觉祁知序总是这么理智,哪怕是在如此亲密的时刻,也依然不会沉溺放纵。

    或许有些人这样是因为不够沉迷对方,是高高在上漠视人间的冰冷。

    但对于祁知序来说,他永远存在那份恒久的清醒,只是为了能给庭仰更好、更理智的爱。

    “阿仰。”祁知序叫了他一声,“我们的过去可能并不如你想象里那么美好,有太多事情里充斥着血腥、谎言,我没能保护好你。”

    庭仰在祁知序额头上落下一吻,这是他心里最好的安慰方式。

    “没关系,我现在很坚强,以后我来保护你。”

    *

    一开始,庭仰谈恋爱的时候很喜欢亲近祁知序,这是潜意识里没有安全感的表现。

    后来祁知序给足了安全感,庭仰还是习惯于粘着对方,这是喜欢的表现。

    不过今晚庭仰难得的没有继续粘着对方,而是抱着那本精装《正义论》爱不释手。

    等坐上车回薄景云湾的时候,在庭仰第十二次小心翼翼翻开硬壳面,欣赏设计美丽的扉页和目录时,祁知序没忍住开了口:“阿仰,你也不用这么小心吧?”

    “祁哥你不懂。”庭仰故作深沉,“这种封设美丽的书本简直就是艺术品,对待艺术品当然要小心一点。”

    祁知序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但是他可以理解别人对于某样事情的热爱。

    “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帮你再从私人收藏的买家那……”

    “不用不用。”庭仰连连拒绝,“我这一本会好好保存的,等会到家我就用热缩膜和封口机封起来,剩下的那几本给别的喜欢收藏的人就行。”

    祁知序乐了:“可以,保存得很谨慎。”

    庭仰得意极了,“这算什么呀,等会我用热缩膜包起来之后,还要套上包脊袋,再放进自封袋里,最后才放在书架上。”

    防尘防潮做到了极点,麻烦是麻烦了点,但是保存的过程中很有成就感。

    看见喜欢的书被整整齐齐摆放在书架上,那种满足感真的很幸福。

    庭仰心情好,忍不住轻轻哼起了歌。

    是简单欢快,没什么复杂旋律,但能让人一下子听出声音的主人很开心的小调子。

    祁知序动了动嘴皮,半晌,无奈地笑了一下。

    “宝贝,听你唱歌听出内伤算家暴吗?”

    庭仰抱着白玫瑰花束气鼓鼓:???

    是什么让男朋友的嘴巴突然变得很毒?

    到薄景云湾后,出电梯他们需要往两个方向走。

    祁知序在此时和庭仰说:“接下来你可能有一段时间见不到我,拍《劈昼》花了太多时间,公司有很多事等我处理。”

    庭仰有点失落,“啊……要走多久啊?”

    “快一点的话,一个月吧。”祁知序保证,“我会尽快回来的。”

    时间不算久,庭仰稍微放下心,但还是高兴不起来。

    “好吧,等你回来我们出去玩,那会我应该没工作。”

    随即,他想到一件很严峻的事,脸色顿时变了。

    “天哪祁哥,你千万记得把帮忙饲养小鱼干的饲养员联系方式给我,整整一个月见不到小鱼干我会疯掉的!”

    祁知序:“?”

    “那我呢?”

    庭仰无辜望天,“我当然也会想你啦。”

    祁知序:好的,明白了。

    一些人不如狗。

    “好啦好啦。”庭仰攥着祁知序的衣角撒了个娇,“祁哥你要早点回来哦,你现在还没走,我就开始想你了。”

    “对了。”庭仰思维跳跃很快,“祁哥,你今天花车上定的那些花束超好看,百合铃兰红玫瑰,全都超好看,哪家店订的啊?”

    “除了你的那束花,其他的都是我助理帮忙订的。”祁知序思忖,发现不对的地方,“我没有订过红玫瑰花束。”

    “说顺口了。”庭仰呸呸呸,“不是红玫瑰,是那束红色的……应该是蔷薇吧?我不太懂。”

    “是蔷薇。”

    “说起订花,我想起来一件事。”庭仰笑了一下,“之前看小说,里面霸道总裁动不动就要从世界各地空运花卉给他们的小娇妻,什么英国的玫瑰,法国的鸢尾,荷兰的郁金香,真是太夸张了。”

    祁知序静静地听着,也没说话。

    等庭仰举完例子征求祁知序赞同的时候,他才开口。

    只是语调戏谑,带着一点调笑意指了指庭仰怀中的白玫瑰花束。

    “保加利亚的白玫瑰,喜欢吗,我的小娇妻。”

    *

    庭仰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简直是懊悔不已。

    知道祁知序很有钱,但是谁能想到居然真的从国外空运鲜花给他。

    活跃气氛活跃到最后,自己变成了气氛。

    可恶。

    祁知序接下来要走一个月,自从他们认识以来,还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不联络。

    有点难熬,只好让简哥把工作尽量排到这个月,等祁知序回来,他们就可以有很多空闲的相处时间了。

    庭仰规划得好好的,把自己的计划发给张宁简。

    张宁简回消息回得很快,“你放心,本来这个月你就没有休息时间。”

    《逐星》里他演的方易反响热烈,入围电视剧盛典最佳男配角,到时候要到场。

    不过同时入围的还有几个老戏骨,得奖估计没什么希望,到时候去也是走个过场。

    更别提现在《劈昼》杀青,预热什么的也要不少功夫。

    庭仰愤愤回复。

    【生产队的驴都有休息的时间!】

    张宁简在手机另一端乐呵一笑,打字回。

    【生产队的驴喂两把谷草就行,你要是能这样,我也给你休息。】

    庭仰一怒之下怒了一下,迅速闭麦。

    庭仰关了手机,其中一个置顶处,消息还停留在半个月前的某个人突然发了消息过来。

    【STC:你和祁知序谈恋爱了?】

    圈内人知道消息总归比圈外人灵通得多。

    【一个新鲜的锦鲤罐头:大忙人终于有空回我消息啦?你这么久干嘛呢,一天到晚失联……你翻翻记录,我老早和你说过了,我和祁哥在一起了。】

    【STC:听到你谈恋爱的消息才找经纪人要的手机,没来得及看历史消息。】

    【STC:演唱会的歌还没写好,怕自己沉迷网络世界,完全不敢拿手机。】

    【一个新鲜的锦鲤罐头:进度怎么样了?】

    【STC:差不多了,这两天再修改一下就行。】

    【一个新鲜的锦鲤罐头:期待[撒花][撒花]】

    沈瑭迟看到消息笑了一下。

    录音间此时就他一个人,经纪人早就在将手机给他时就出去了。

    所有认识沈瑭迟的人,在知道庭仰谈恋爱的第一时间,都给他发了消息。

    他们都看得出沈瑭迟喜欢庭仰,唯独当事人不知道。

    又或许知道,只是在装傻……谁猜得透庭仰的心思呢?

    沈瑭迟本人心态倒是还行,毕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在庭仰录制完《七宗罪恶》特别篇之后,他在庭仰家住过半个月。

    说是找灵感,但其实那半个月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在对方每天下戏之后看看庭仰的神情。

    正如相识那么多年,庭仰一点也没看出他的喜欢一样,庭仰本人也一点没发现自己对祁知序的喜欢。

    沈瑭迟每天都会看一看,庭仰喜欢祁知序而不自知的面容,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他只是很想知道,庭仰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原来那么让旁观者心动啊,像一块冰掉进了火中,噼里啪啦燃烧着生命,生命的光芒如此耀眼。

    可是不是对着他的。

    *

    也许是因为今天在花车上看见了那束“红玫瑰”,当天晚上庭仰零零碎碎想起来了一些往事。

    庭仰和祁知序说,自己是错将蔷薇认成了玫瑰。

    不是的,他真真切切看到了一束玫瑰。

    明知道是假的,但是触摸上去,柔软的触感和真的无异。

    那束玫瑰无数次在他的梦中出现,带着那名一身红裙的女人成为梦境的主元素。

    他大概可以猜出来,那个人是他的母亲,那束玫瑰也是他送给母亲的。

    今天晚上想起来的记忆不太好,但是庭仰知道那些都已经过去。

    所以从梦中醒来,摸到自己脸上泪流满面时,是不解的。

    ——难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

    一个易拉罐被狠狠砸在庭仰脑袋上,没有喝完的饮料弄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

    香甜的味道,黏腻的触感,令人作呕的人。

    “你敢告诉我爸,你是不是找死?”

    为首的男生一脚将庭仰踹倒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不过是让你和你的婊.子妈一样伺候伺候我,又不是不给你钱,装什么清高,你不是很缺钱吗?”

    庭仰因为缺乏营养,身材比同龄人瘦很多,但是令人惊艳的容貌此时已经初现端倪。

    那一脚踹在他肚子上的旧伤上,伤口裂开,又开始汩汩流血。

    往日这时候他都会爬起来还给对方一拳,可是此时血水洇湿了他的校服,他痛得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用冰冷的眼神盯着那些人。

    见到血流出来,为首的陈木康有些慌张,不明白自己照常力度踹出去的一下,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心里道一声“晦气”,他也没心思继续找庭仰麻烦,怕庭仰将这件事说出去,从边上人替他拿着的包里掏出一沓钱,数了数丢在庭仰身上。

    “医药费,到时候别他妈来讹老子。”

    他家里有钱,这点钱还不如他出去请狐朋狗友喝顿酒贵。

    但是应付庭仰这种见识短浅的穷鬼,已经绰绰有余了。

    果然,庭仰捂着肚子,停顿片刻,还是捡起了地上的钱。

    陈木康满意地点点头,又从手里抽了两张钱丢在地上。

    “赏你的。”他的手不安分地在庭仰脸上摸了一下,“想明白了就来找我,对你我不介意多等一会。”

    这透着露骨暗示的触摸被庭仰用力躲开了,脸上是不言而喻的厌恶。

    陈木康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拍拍手,似乎也嫌恶庭仰肮脏。

    随后他带着那些跟班扬长而去,临走前回头悲悯地看他一眼,仿佛自己是什么天大的善人一样。

    庭仰的肚子这时候已经没那么疼了,裂开的刀口大概是疼麻木了。

    他拿起手里的钱数了数,二十张,是他做几份兼职好几天的工资。

    刀口不深,家里有药,敷上药包上纱布就好了。

    庭仰拿校服外套系在腰间,步行回家。

    路上遇到一个人,“你怎么走了?张逸泽说他等你一起回去呢。”

    庭仰笑了一下,“我和他说过了,我先走了。”

    那个人见庭仰脸色不好,没多问就走了。

    因为房屋朝向问题,到家之后屋子里黑漆漆的。

    庭仰没有开灯,而是走到屋内其中一扇门前,小心翼翼敲了敲门。

    “妈,你今天想吃什么?”

    回应他的是砸到门上的一声巨响,玻璃制品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庭仰就像没听到一样,自言自语道:“你之前说红烧鲫鱼好吃,我今天去莲姨家买的是这个,如果你有什么别的想吃的,我再去买。”

    室内静悄悄的,只有令人崩溃的死寂在蔓延。

    庭仰等了一会没听见庭若玫的回应,只能将红烧鲫鱼放下,转身回自己屋里先处理伤口。

    不能拖太久,到时候伤口化脓发炎了,他没办法处理就只能去医院了。

    要多花很多钱。

    在庭仰处理伤口的过程中,他听见对面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吱嘎”一声,说不出的渗人。

    匆匆忙忙处理好伤口,庭仰连忙出去寻找庭若玫。

    好在庭若玫只是坐在餐桌前,什么也没做。

    庭仰松了一口气,开了灯。

    “妈,你要吃的话我现在去热。”

    伤口很疼,但是他全程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在拿起塑料盒放进微波炉里时,他听见庭若玫忽然开口。

    嗓音低缓,有种诡异违和的温柔,“伤口疼吗?”

    庭仰笑了一下,“不疼,都好差不多了。”

    庭若玫穿着暗红色的睡裙,长发披散。

    室内昏暗的灯光只能让人视物,再清楚的细节就看不见了。

    例如,庭若玫充满恶意的表情。

    “不疼的话……”

    女人的声音飘荡在空中,一点点的恶意蕴含其中。

    “那我再捅一刀也没事吧?”

    早有预料的一句话。

    庭仰没有说话,看起来没放在心上。

    他低下头整理厨房里收拾出来的垃圾,呼吸要比平时急促一些。

    没有人说话了,庭若玫也不在意,摆弄着指尖红若沾血的十指。

    庭仰将热好的鱼放在庭若玫面前,张了张嘴,还是说了一句话。

    “妈,我回房了,有事叫我。”

    庭若玫似若未闻,此时已经完全将庭仰当成了空气。

    她将庭仰当成了不该存在于世的孤魂,期盼着哪天老天突然开眼,将这个罪恶的存在从世上抹去。

    世界上最肮脏的代名词她都愿意加注在庭仰身上,唯独“孩子”这一条她见到就恶心。

    回房之后,庭仰从书包里拿出买的习题册,在草稿纸上运用那些有规律的数学公理解开题目。

    这一年他初三,正是关键的时期。

    尽管以他如今的成绩可以稳上当地重点高中,但更加优异的成绩可以让他在入学后,得到福利更好的助学机会。

    所以他日复一日地学习,学习,学习。

    他现在的人生是一条看不到底的黑色深渊,学习是他如今唯一可见的光亮。

    希望未来前途光明。

    *

    一个月很快过去,祁知序却还是没有个消息。

    祁知序不回来,工作还是要做的,更先到来的是电视剧盛典。

    电视剧盛典当天。

    庭仰一身黑色西装,因为知道没有可能获奖,所以他心态放得很平。

    走红毯的时候,镁光灯不断闪烁,他还看见谢宇星也在其中。

    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听说谢氏出了很大的问题,连带着那些本该以资本的力量倾注给他的资源,也开始一点点落到别人的手里。

    他们在后台相遇,谢宇星想要冷嘲热讽,但想起谢晋祝的叮嘱,又恶狠狠将话咽了回去。

    不过是攀上了一个高枝而已,论实力,庭仰远输于自己。

    颁奖典礼进行到颁最佳男配角时,庭仰直视大屏幕看着滚动的入围人选。

    里面大多都是老戏骨,夹杂着一个当初还是新人的自己,其实已经是极大的荣誉了。

    电视剧个人精彩片段里,有为国捐躯的沉稳飞行员,有癫狂不羁的诗人,市侩精明的小人物……每一个片段都是一场演绎盛宴。

    其中一个片段,就是自己几年前不算成熟的表演。

    当上苏黎世教授的方易与沈逐星重逢,面对许久不见的沈逐星,他淡淡地问了一声好,丝毫不见多年前远走他乡时的悲痛。

    背景音是庭仰当时的原声配音,是十八岁的方易说的话。

    这一段戏的初版台词是庭仰自己写的,后来经由编剧润色,导演看后却还是选择了庭仰的初版。

    “如果我喜欢一个人,我要给他很多很多爱,还有很多很多自由。如果我的爱带来的只有痛苦,那我希望他去爱别人。”

    ——“而我继续爱他。”

    主持人宣读了最佳男配角的获奖人,果然不是他,是一个很有实力的老戏骨。

    庭仰打起精神鼓掌,真心实意为台上的人祝贺。

    后面陆陆续续颁布其他奖项,庭仰坐在台下和相熟的人聊圈内八卦。

    电视剧盛典结束,离场的地方聚集了很多粉丝,各家都有。

    庭仰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粉丝,他们在两边的店铺前举着自己的手幅,没有大喊,只是激动地举着手幅晃来晃去。

    和张宁简商量了一下,在走出离场红毯后,庭仰折返到两边店铺。

    粉丝显然没想到庭仰会特意折返回来,全都上前想要签名或合影。

    有些演员因为行程原因直接离场,粉丝没事干,干脆也来庭仰这凑凑热闹,一时之间庭仰身边人满为患。

    庭仰一边拒绝礼物,一边给照片签名。

    嘈杂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可以帮我也签个名吗?”

    声音格外明显,庭仰下意识抬头望了过去。

    只见男人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个瓶子,猛地往庭仰那一泼。

    下一刻,女孩们刺耳的尖叫声响起。

    大概是因为被人撞了一下,男人泼出的液体并没有直冲庭仰而来。

    而是偏了很多,往一个举着摄像机的姑娘那泼了去。

    方心瑶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手中的摄像机还对准别人,半侧着身子,呆呆地看着液体往她的脸上泼来。

    电光火石的刹那,方心瑶感觉视线一暗。

    西装上清雅的香水气味在鼻尖扫过,一件西装在她面前的半空划了一下,挡开泼洒过来的液体。

    女孩们惊惧的尖叫渐渐平息,方心瑶仍是一动不敢动。

    直到衣服被人拿走,男生略带安抚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没事了。”

    方心瑶抬头看,是庭仰站在她面前,用自己的西装外套挡住男人撒出的液体。

    私生粉向偶像泼硫酸的新闻历历在目,方心瑶吓得不轻,正缓了心神准备道谢,却见庭仰手背红了一大块,有的地方已经泛着白,看起来过不了多久就会起水泡。

    “你被泼到了!”

    “没事。”庭仰显然早就发现,“只是热水而已,现在已经不疼了,你受伤了吗?”

    怎么可能不疼了,方心瑶离得近,可以看出庭仰的手还在不自觉颤抖。

    闹事的男人已经被庭仰身边的保镖抓住,此时双臂反剪,脸被压在地上,露出狰狞的表情。

    他不死心地嚷嚷着,嘶哑的嗓音疯癫而混乱:“庭仰,你凭什么站在这受人喜爱?!你这个杀人犯!你还记得庭若玫吗?你杀了她,你怎么可以忘记她!她是为了你跌落神坛的!”

    庭仰并没有因为这一变故乱了心神,而是冷静地站在原地,指挥保镖把人带走。

    张宁简带人来接他的时候,他还笑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对粉丝挥了挥。

    “我没事,大家别担心,具体情况等我们查明原因会发公告。”

    粉丝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尤其是方心瑶,她离得最近,也对一切事情感受最深。

    她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相机,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

    在被保安引导着走出现场之后,才终于找回了理智。

    手里的相机在变故发生之前拍了不少照片,方心瑶本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有用的线索,结果刚打开相机,看见自己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瞳孔紧缩,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那是在现场刚出现意外,众人一片混乱时,她不小心按到摄影键拍下来的一张照片。

    *

    这件事很快登上了热搜,后面跟着一个红色的“爆”。

    微博庞大的信息流里,粉丝担心,路人好奇,黑粉藏在里面浑水摸鱼。

    而庭仰本人丝毫没有时间去关心舆论,张宁简开车带着他到了最近的医院去处理烫伤。

    听到医生说好好抹药就不会留疤之后,张宁简猛地松了口气。

    见到庭仰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没忍住用手指用力点了下庭仰额头。

    “那一瓶液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就直愣愣往上冲,万一不是热水,是硫酸,是别的高腐蚀液体呢?你的演艺生涯还要不要了?”

    “简哥,如果我刚刚没有挡住热水,那一瓶水就全都浇到那个女孩脸上了。”庭仰认真反驳,“我的手留疤了最多是不好看,女孩的脸如果留疤了,会对的她们的一生都有很大影响。”

    张宁简冷静了一下,也自知这话自己说得不对,捏了捏眉心低声道歉。

    “是我太心急说错话了……但你下次还是要注意一点。”

    “我明白。”

    张宁简问及庭仰接下来去哪里,手被包成粽子的青年沉吟一下,说:“回薄景云湾吧,这种情况,接下来的工作应该都做不了了。”

    张宁简没好气打了他一下。

    “谁问你接下来要不要继续工作了?我是问你家里没有人照顾你,要不要先去我家,正好我老婆也一直在惦记给你做糖醋鱼呢。”

    心知张宁简是好心,但是现在关注他动向的人肯定很多,去对方家里只能给人添麻烦。

    于是庭仰依旧拒绝,说了个善意的谎言:“我男朋友马上回来了,到时候让他来照顾我就行。”

    实际上祁知序到现在连个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人去哪了。

    张宁简见状只好作罢,将庭仰送到薄景云湾后还不放心,补充道:“要是有问题,你随时打我电话啊!”

    “好嘞。”庭仰冲张宁简眨了眨眼,“我走啦简哥,拜拜。”

    张宁简担忧的目光一直跟随庭仰,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口。

    庭仰上楼以后思索着今天外卖点什么,刚一出电梯门,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

    对方呼吸急促,心脏跳动速度很快。

    想要抱紧他,又怕会碰到他受伤的手,于是只轻轻搂了一下就立马松开。

    “对不起阿仰,我这段时间回了一趟祁家主宅,回来得晚了一点。闹事的那个人背后是谁我已经去查了,明天之前就可以有结果,我……”

    “没事啦。”庭仰拍拍祁知序的脑袋,安抚道,“我又没出什么事,不用太紧张。”

    祁知序知道庭仰说“没事”心里就是真的这么觉得。

    对于庭仰来说,死不了的伤应该都可以归类为“没事”一类。

    顶多再加一类“没什么大事”,反正会让人担心的说辞,全都在庭仰的人生词典里不存在。

    庭仰不想让他担心,于是他也就故作放心地露出笑容,“男朋友,你这么不依赖我会让我很失落啊。”

    庭仰闻言故作为难,随后大度道:“那我就拜托男朋友你等会帮我削个兔子苹果吧。”

    祁知序捏了捏庭仰的脸,庭仰回了个鬼脸后,错开身子去按密码锁。

    收回手臂的时候,祁知序感受着背后肌肉撕扯的疼痛,这才想起来自己也受了伤。

    哑黑色的衬衫布料下是一道又一道交错的棍伤,青紫於伤和刚刚结痂的裂口不断泛着细密的疼痛。

    回主宅后,他告诉祖父,他的爱人是一名男性,就是庭仰。

    他很爱自己的爱人,他们不会分开,希望能得到他老人家的祝福。

    他的祖父是一个很传统的人,知道他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之后雷霆暴怒。

    祁知序在祖父的拐杖落下来,打在他身上的时候一下未躲。

    他希望自己能在所有家人都接受庭仰的身份后,再带庭仰回家。

    这样庭仰就能看到一个被自己维护出来的乌托邦,不用再为不喜欢自己的长辈感到失落。

    本来他打算等伤好差不多再来找庭仰,免得被对方发现伤口徒增担忧。

    没想到伤口才堪堪结痂,他就接到了庭仰受伤的消息。

    闹事的男人身份很好查,对方的确曾是庭若玫的粉丝,但是同时也是在庭若玫出事以后骂得最恶心的那批人。

    男人背后的黑手查起来要费点功夫,但是现在已经有眉目了,估计很快就能出结果。

    第52章

    网上因为电视剧盛典的这件事吵得沸沸扬扬。

    【没有人在意那人说的庭若玫吗?我去查了一下, 呃……查过的懂得都懂,当初被捧上神坛,又因为当小三跌落神坛的那位。】

    【庭若玫当初是怀孕了才被正妻爆出来的吧?庭若玫……庭仰,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不敢说, 怕被骂。】

    有人立马发现反驳他。

    【不敢说就别说, 没有证据的事情在这里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你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多数人理智认为不能听风就是雨, 但架不住黑粉和水军疯了一样到处宣传,渐渐的,也有人开始动摇起来。

    这么大的事,工作室为什么还不发声明?

    【我说ty粉丝别太离谱了,那个男人说的可是杀人啊!就算是竞争对手找来的, 怎么可能拿这种事情造谣,如果是假的一下子就戳穿了好吗?】

    【楼上的黑子味藏一藏, 造谣这种事情张口就来, 那我还说你杀人呢?你也是个杀人犯了?等工作室的声明!】

    【的确……杀人这种程度也太恐怖了吧, 庭仰看起来不像这种人啊。】

    【知情人透露, 晚上有大料。】

    【什么大料, 带节奏的给我滚。】

    【现在就流行受害者有罪论了吗?庭仰莫名其妙被泼热水, 被造谣, 伤还没好,结果网上全是骂他杀人犯的,你们要不要这么离谱?】

    【这么多水军造谣庭仰, 他这是挡着谁的路了啊?】

    祁知序和庭仰关注着网上的舆论走向,自然也发现有人不停请水军“爆料”晚上会有大料。

    网友都说不相信, 但好奇心总归还是被提上来了。

    祁知序问及庭仰接下来想怎么办,庭仰大方一笑。

    “暂时先不管他们,他们肯定还有后手,让他们一次性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我们再澄清。”

    这个决定无疑是大胆的。

    庭仰失去了记忆,除非自信到了极点,确定曾经的自己一定如现在一般干净,才敢让幕后黑手将他所有黑料都拿出来。

    如果澄清不了,以如今谣言的恶劣程度,绝对会影响他的星途。

    祁知序毫无异议,全然支持庭仰的决定。

    果然,当晚一个小号发布了一条微博,里面罗列了可以证明庭仰杀人的证据。

    有许多庭仰都不知道的细节也被撕开血淋淋的伤口呈现在台上。

    【@云朵4567:不知道庭若玫的人可以去查“玫瑰夫人”,当年风光无二的顶流,至今没有一个人可以超越她的存在。

    在她退圈以后就没什么人关注她了,所以也没人知道她生下了一个孩子。

    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大明星,@庭仰

    庭仰现在看着高风亮节的,初中那会可是个小混混,活生生把他妈气疯了。

    庭若玫的病治起来开销很大,终于有一天,庭仰忍不住了,策划杀人将庭若玫推下高楼。

    你们知道吧,杀一个疯子多简单啊。

    当年他住在破民居,和烂尾楼没什么区别,监控设施约等于废铁。

    好在庭若玫在神志还算清醒的时候发现了这一点,提前留下了一些证据,这才没让庭仰神不知鬼不觉完成这场谋杀。

    P1是当年庭仰邻居的证词,证明庭若玫得了疯病以及与庭仰不和,录音等下会一同放出。

    P2是当年庭若玫写下的日记(字迹鉴定随意)

    P3是庭仰初中混混“好兄弟”的言论,还有两人一起逃课的照片

    [图片.jpg][图片.jpg][图片.jpg]】

    第二张图片上,拍的是一本纸页泛黄的本子,上面字迹凌乱,但细看还是能看出写了什么。

    【他想杀了我。】

    【我能感觉他每次回来,眼神都带着嘲讽,他凭什么瞧不起我?是我养大了他,他凭什么这样?】

    【快了……他马上他就要高考了……】

    【谁能想到,风光无限的天才是这样一个人呢?这个杀人犯以后会走到康庄大道上,所有人都喜欢他,没有人知道他是个手上沾了血的怪物。】

    这一条微博顿时引起轩然大波,早就蓄势待发的水军倾巢而出开始带节奏。

    【虽然这条说不上很锤,但是邻居认证+庭若玫本人亲自认证,庭仰这很明显有问题吧……庭若玫得的又不是被迫害妄想症。】

    【喜奔大吉,某些人的割割要变成法制咖啦。】

    【如果庭仰真的一点错都没有的话,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证据指向是他杀?为什么庭若玫会说庭仰想杀她?难保他以前没有这个心思。】

    【能让这种人火起来,内娱要完咯。】

    方心瑶看着网上大片的人攻击庭仰,手里还紧紧握着相机,将自己蜷缩在床上。

    当你还是那个没有污点的明星时,你就是他们的光。

    当你露出丝毫与银幕不同的性格,他们又仿佛只有自己是光芒万丈的,他们高谈阔论,恨不得你再脏一点,衬得他们更加伟岸光明。

    真相?

    真相不重要,他们认为自己是正义的那一方就够了。

    现在的人大多数都喜欢寻找精神寄托,他们爱上的往往不是那个人本身,而是自己的信仰。

    他们为那个人划了一条线,只要不越过那条线、不破坏他们心中信仰的完美,他们就会永远爱着他。

    可是一旦超过了那条线,他们便会产生欺骗感,哪怕那些信仰以及那条线都是他们强加给他的。

    路人已经开始站队,还在观望的多数是对庭仰有过好感的,或者不相信这些片面的证据的人。

    不相信这条微博的人试图找到逻辑对立的地方,可惜对方也明白多说多错的道理,发完这条微博就隐匿起来,任凭网友怎么呼唤都不出现了。

    粉丝心急如焚,希望工作室出来澄清谣言并提供证据。

    但是张宁简给庭仰打电话询问反驳的证据,庭仰只说要再等等。

    张宁简也相信庭仰,庭仰说等等,他也就不问缘由地等着了。

    他顶住压力为庭仰拖延了一点时间,可是这种时候拖得越久对他们越发不利,张宁简告诉庭仰自己也拖不了多久。

    随着舆论发酵,各路人骂战纠纷不断,当事人还没出来回应,一个站姐的微博已经被迅速顶上热搜。

    【@放心去宇宙捡星星:大家好,我是今天电视剧盛典差点被热水泼到的那个站姐,很抱歉直到现在才出来发声。

    经历了上午这一件事,我可能可以比你们更加理性客观地去看待“庭仰究竟是不是伪善者”这件事。

    正式说明之前,我先插个题外话——严格来说,我并不是@庭仰的粉丝。

    从我往期微博可以看出,我是粉了@谢宇星五年的站姐。

    五年,我从他出道开始就一直喜欢他,做应援买周边搞产出,前前后后投入了有三十万,相关证据我会在稍后提供。

    可能你们看到这里会觉得,我说的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是的,一开始我也没想到这二者会有什么关联。

    直到闹剧结束,我从电视剧盛典离场时,看见相机里无意间拍到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是那个我喜欢了五年的男人。

    当时突发变故,所有人都被庭仰这里的情况吓到,或惊恐或茫然的时候,只有他是笑着,富有目的性地看着我们这个方向的。

    那种笑容是他自己都无意识的得意微笑,我是心理学的,我太明白他那个笑容意味着什么了。

    ——他在为自己成功完成某件事而高兴。

    打出这段话的时候,我是一边哭一边打的。

    因为我知道这条微博一发出,就代表我彻底和喜欢谢宇星五年的自己割裂开了。

    指证庭仰的那条微博我也看了,看完后,关于“庭仰究竟是不是伪善者”这个问题,我依然可以坚定地告诉你们,不是。

    你们知道当时热水往我脸上撒上来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想,以后就不能画着精致的妆容去见谢宇星了。

    很可笑吧,我所念着的人是始作俑者,而受害者拼尽全力正在保护我。

    我因为喜欢谢宇星五年,而习惯性将镜头对准他的位置。

    所以在变故突发的时候,误触拍摄键才能拍到他最真实的第一反应。

    学了心理学让我有的最大的感受就是——你可以信任人类在面临突发情况时的第一反应,那是他们由心坚守的信念。下意识的肢体反应不会骗人,庭仰他绝对不是一个漠视生命的人,谢宇星也绝对不是荧幕上表现出的样子。

    在此,我向@庭仰道谢,感谢您今天保护了我一次。

    现在,我也希望用我力所能及的方式为你争辩一次。

    请@谢宇星出来回应一下这件事。

    [图片.jpg][图片.jpg]】

    第一张照片里谢宇星往庭仰这个方向望过来,大概是心里的喜悦无处发泄,他的嘴角勾起了不明显的讥讽弧度。

    眼神冷漠,丝毫没有对现场情况感到意外。

    紧接着第二张就迅速变成了慌乱的样子,但因为有了第一张照片作为铺垫,这张照片怎么看都很虚假。

    再看两张照片的相机拍摄时间相差不过三秒,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毫无铺垫地转变了情绪。

    众人原本已经将矛头对准庭仰,希望他出来回应自己“杀人”的事情。

    可是现在事情突然有了反转……也不算反转,只是将背后的始作俑者抓出来了而已。

    一个恶人独自站在台前会引人唾弃,当另一个恶人被推搡着粉墨登场,他们又会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个上面。

    【谢宇星,这不是那个以富二代身份出道的大豪门公子吗?】

    【是他……我去查了一下他父亲谢晋祝,你们猜是谁?太抓马了,是当年庭若玫当第三者的那个富豪啊!庭若玫庭仰,谢宇星谢晋祝……会不会,这其实是什么豪门纠葛?我听在某拍摄楼工作的朋友说,谢晋祝最近去找过庭仰。】

    【谢晋祝开始接触当年的私生子庭仰,谢宇星怕威胁到自己太子爷的地位,开始找人搞庭仰,想把庭仰打成杀人犯,结果谢宇星差点害了自己的五年站姐,站姐直接出来锤他……大概是这样吧?】

    【所以,庭仰到底有没有杀人,工作室快出来给个回应啊!】

    *

    有了谢宇星分散火力,庭仰这边公关团队压力骤减。

    庭仰深思熟虑后和祁知序说:“祁哥,你告诉我一点我们过去的事吧。”

    祁知序先前说再等等无非是想拖着,此时旧事被人拉到台前,那么多人等着一个好结局,当事人若再一概不知那就有些可笑了。

    祁知序脸色未变,望着桌上的手机不知道在在想什么。

    庭仰也不催促,耐心等待祁知序开口。

    等了许久,才听到对方说了第一句话。

    “阿仰,除了你杀人这一点,谢宇星那边给出的证据都是真实的。”

    “我明白,我早就知道,我母亲不是我记忆里那个样子了。”

    记忆里的庭若玫一身白裙,温柔得像救世的仙女。

    偶尔梦见那名“红裙女人”,他也会将这个人与庭若玫割裂开。

    见庭仰点头,祁知序抿了抿唇,彻底下了决心。

    “你应该会猜测,是当初那场车祸令你失去记忆,其实不是。你车祸后的确有一段时间记忆很混乱,但是很快,你就从那些说不通的逻辑里找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毕竟庭仰是多么聪慧坚强的一个人啊,他会因为痛苦短暂逃避事实,却不会任由自己沉溺进虚幻里。

    “是我自作主张,找了国际上很有名的催眠医生将你的记忆覆盖。”祁知序垂下眼,“我将一切让你痛苦的记忆都用温和的方式覆盖替换,我编造了一场美丽的梦境,希望你永远生活其中。”

    “如果你想记起从前的事,其实也不难,催眠医生将解开暗示的方法和‘门’告诉了我。抱歉,其实我一直知道该怎么让你恢复记忆。”

    当初医生教会他怎么“开门”时,用惊叹的语气说他很有天赋。

    但是祁知序宁愿这个天赋这辈子也没机会用上。

    庭仰没有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他不在意祁知序的隐瞒:“帮我恢复记忆吧,祁哥。”

    “好。”祁知序答应得很爽快,但是眼底却能看出隐约的挣扎,“阿仰,我之前和你说过吗?你失忆前我惹了你不高兴,你当时很讨厌我。”

    庭仰认为自己不是那么无理取闹的人,既然同意和祁知序在一起了,那就一定是奔着一辈子去的,就算有争吵,也不可能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他明白祁知序的意思,正想承诺什么,却被对方打断。

    “阿仰,你现在不必承诺我什么,我不想趁着你失忆逼你做出什么承诺。如果你回想起一切,仍然愿意和我在一起,那就在醒来的时候说爱我吧。”

    祁知序让庭仰全身放松地躺在床上,他则回自己房子里拿了一个长方形的匣子过来。

    打开长条匣子,里面是一捧被风干成永生花的玫瑰花束。

    “看着这束花,你什么都不要想。让你的大脑放空,思维沉浸在一片海中。”

    祁知序用轻而缓的语气下暗示,因为庭仰很信任他,“开门”的过程很顺利。

    不知道过了多久。

    祁知序扯下一把玫瑰花束上的花瓣,往庭仰身上洒落,纷纷扬扬的花瓣如同一场红雨。

    慢镜头一样的画面带沉入催眠的人回到八年前、十八年前,二十六年前的那个雨天。

    那是还是婴儿时期的庭仰见过的画面,人类的记忆无法记住这么早的片段,但回忆会成为一种潜意识藏在你的心里。

    等你见到类似的场面,就会明白那是你一生中最想追寻的美好。

    求而不得,念念不忘。

    第53章

    花乡街这个地方听着温柔而繁华, 只听名字,你仿佛就能看到这条街上花香馥郁的花店、品牌高档的服装店,随时播放着舒缓钢琴曲的餐厅。

    然而事实上,这里贫穷、混乱, 人民愚昧。

    这里是当地犯罪率最高的街道, 斗殴、恐吓, 抢劫一类的犯罪行为在这里司空见惯。

    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乌烟瘴气的麻将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计生品店, 桌子上泛着油光飞着苍蝇的餐馆。

    花乡街唯独没有的,就是花店。

    原因很简单, 就像住在这里的人从没想过要搬离花乡街一样,无非是穷而已。

    穷病是这个世界上最普及的疾病,住在花乡街的人,人人病入膏肓。

    *

    卷帘门被拉起的声音刺耳极了,张国旺开了店门的锁。

    正准备进去, 被身后的中年妇女叫住了。

    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画着细细的眉毛,有点上挑的眼睛让她显得很不好惹, 她的嘴巴下唇习惯性往外突出一点, 微张着嘴巴, 好像随时要和人骂起来一样。

    女人的胳膊肘里拐着一个菜篮子, 里面杂七杂八都是一些菜市场里最廉价顶饱的素菜。

    这些菜没有一样是新鲜的, 这种品质在大城市甚至可以直接进垃圾桶。

    菜足够廉价, 但这样她仍不满足, 费尽口舌又砍掉几毛钱、要了几根葱才心满意足离开。

    许招娣弯起了眼,那双凌厉的眼睛不再显得凶狠,多了几分虚伪的味道。

    “老张啊!起那么早, 最近生意怎么样?”

    敞亮的嗓门恨不得十里八街都听见她的话。

    因为最近开的肉店生意不好,张国旺对谁都没个好色脸。

    听到许招娣又没话找话, 他用力将菜刀剁在案板上,发出“砰”一声巨响。

    张国旺年纪不大,脊背却已经有些佝偻,臭着一张脸的时候极具威慑力。

    “有事说事,想八卦找那群娘们去,我没工夫和你说!”

    许招娣毫不在意对方不耐烦的态度,要真说瞧不起,这花乡街一堆臭鱼烂虾,谁又比谁高贵呢?

    你今天能和他亲亲热热,明天就能因为排骨少了半两大打出手。

    “哎呀,这件事和你有关。听说你这要搬来新人了,你知道吗?”

    张国旺从店里拿了一根自己昨天没舍得抽完的烟,重新点燃后吸了一口才说:“听说又是个死娘们,拖着个小的。”

    许招娣故意撇了嘴,“啧”一声后用神秘的语气说:“你不晓得,这次搬来的是个大明星!”

    “大明星,呵。”张国旺深深吸了一口烟,心情好了许多,“你从哪听来的,大明星能住我们这来?”

    许招娣一拍手,激动道:“这就是嘛!我一开始也这么想,后来问了才知道,这个大明星一开始是有钱人的情妇,后来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人家,这才被赶到了这里来。”

    张国旺这才感兴趣,叼着烟含糊不清说:“你再说说。”

    许招娣说起这些八卦来头头是道,唾沫横飞。一双手更是必须要手舞足蹈的,生怕别人错过一丝一毫的精彩。

    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正在指点江山,讨论国家大事。

    实际上只是在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进行最恶意的猜测,戳着对方的脊梁骨,恨不得看看血肉里面还有没有什么谈资。

    “这个大明星以前火得嘞,那个脸就狐媚子样,勾引到了自己电视剧的资产商……”

    说到这里,许招娣的话被张国旺打断。

    张国旺用不屑的语气纠正,居高临下的态度令人火大。

    “是投资商,你个瘪三,这都说不清楚。”

    许招娣说到兴头被打断火气也大,直接大声嚷嚷:“你要不要听了!不听我和别人说去!”

    “听听听,我不说了。”

    “她勾引到资……投资商之后,一个小三还管起正宫来了,非要男的离婚和她过,

    而且狮子大开口,要男的给她很多钱,这人家有钱人怎么会乐意,当时就和她断了。”

    “后来她怀孕了,还用孩子威胁人家,但有钱人哪里是这么好拿捏的,马上把她给封杀了。这不,她生下孩子以后只能住到这种地方来,好一点的地方全都不敢收她!”

    张国旺吐了口烟,一口黄牙露了出来,问:“真的假的?”

    “这是人家有钱人说的,有钱人说的话能有假?”

    张国旺不赞同,冷笑说:“现在的有钱人,都是靠吃我们的血汗钱富起来的,他们的话谁知道真的假的。”

    许招娣讲完八卦翻脸不认人,直接嘲笑出声:“你一辈子的血汗钱加起来都不够人家吃顿饭的,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个死八婆说什么呢!是不是死了男人,儿子还不回家让你心理扭曲了?老子再穷也比你过得好!”

    “行行行。”

    许招娣显然早就习惯了男人强行挽尊的样子,都懒得搭理他,拨了拨自己的大卷发,汲拉着拖鞋就走了。

    边走边找有没有下一个人能陪她一起聊八卦,毕竟这是她生命里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了。

    *

    庭若玫搬过来的时候正下着小雨。

    细细密密的雨落下来,她尽量把伞往前撑,生怕雨水落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尽管这样的姿势,会让单手抱孩子的她更累。

    有许招娣广播似的到处宣传,此时此刻,没有人疑问她身边为什么没有一个男人帮助她。

    数十双凝视的目光落在庭若玫身上,庭若玫似未察觉,自顾自找着自己的房子。

    迷蒙的烟雨荡开在空中,庭若玫秾丽美艳的面容清楚地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她一身洁白素净的长裙,外套也是白色的,好像坠落凡尘的仙子一般清冷。

    与花乡街妇女枯黄的头发不同,庭若玫的头发水亮柔顺,风一吹就扬起一段小小的弧度,羽毛似的挠得人心痒痒。

    尽管她此时面容疲惫,但依旧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要美上千万分。

    男人心里升起淫念,女人在心里想着果然是个狐媚子,小孩则懵懵懂懂,觉得仙女姐姐好漂亮。

    庭若玫大概也早就知道自己的邻居都是些什么人,没有打招呼的念头,开了锁就进了家门。

    进去之后,被屋子里腐朽发霉的气味惹得忍不住皱了皱眉。

    随手拍一拍沙发,都能扬起厚厚的灰尘。

    庭若玫打开客厅和房间的窗通风,幸好窗外是一片空地,不用再面对那些人毫不掩饰的恶意表情。

    她手上抱着的婴儿面对陌生昏暗的环境也不哭不闹,从小就很懂事。

    婴儿红润的脸蛋和庭若玫苍白的脸对比明显,显然庭若玫将孩子养得特别好。

    白白净净的小婴儿挥舞着小手,不知道是想抓住什么,还是想要抱住自己的母亲。

    庭若玫温柔地抱着庭仰,轻轻晃了晃,哄睡:“睡吧,我的宝贝阿仰。”

    庭仰水亮的眼睛睁着,手抓住庭若玫的一缕头发,没有拽,只是握住。

    小孩没有睡,而是“咿咿呀呀”地笑了出来,小天使一般的笑容治愈了庭若玫的疲惫。

    庭若玫将外套脱下来垫在了沙发上,随后将庭仰放了上去,自己则一边做家务一边看着庭仰。

    其实不用一直看着庭仰,因为孩子很乖,不哭不闹也不乱动。

    母亲将他放在哪,他就乖乖在原地玩自己的手指,等母亲来了再伸出手臂要抱抱。

    房子不算大,但一个人收拾起来还是很费力。

    一直到黄昏时,整个屋子才被打扫干净。

    庭若玫拖着疲惫的身躯去看庭仰时,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收拾房子的中途她给庭仰泡过一碗米糊,自己还没来得及吃点东西。

    许是知道母亲已经很累了,每次睡着后,庭仰都很安静。

    不像许多同龄人会在梦中突然惊醒,哭喊个不停。

    庭若玫抱起庭仰,俯下身在他脸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无限的爱意被包裹其中,令睡梦中的孩子都忍不住张开嘴小小“咿呀”一声,然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无意识的微笑。

    庭若玫轻轻说:“晚安,我的天使。”

    小小的庭仰沉浸在梦中,听到母亲的声音,似有所觉般“呀”了一声,就好像也在说“晚安”。

    庭若玫的指甲之前染了玫红色,搭配上一袭红裙最是明艳逼人,此时一身白裙难免有些突兀。

    往日里她最爱美,此时却不注意这些了。她将头发简单地盘了起来,拿出手机看了看现在的舆论。

    其实看不看都无所谓,自己是第三者的认知已经深深根植进所有人的心里。

    她试过辩解,但是得不到有用的成效,于是她开始沉默,至少这会让那些人渐渐淡忘她。

    翻了一会评论,果然,网上铺天盖地全都是对她的谩骂。

    她试图找出有没有人在相信她,可是相信她的每一个人,无一例外都被骂得很惨。

    在这场造谣狂欢中,诬陷者义愤填膺,被诬陷者百口莫辩。

    爱她的人痛不欲生,恨她的人痛快畅意。

    算了。

    庭若玫想。

    不要再为她辩解了。

    既然谩骂她才是多数人心里的“正确”,那就所有人都骂吧。

    此时此刻还愿意为她争论对错的,无非就是曾经最爱她的那些人。

    她不希望这些真的爱过她的人,因为爱她再受到伤害。

    这是一个普通的黄昏,庭若玫安静地坐在窗边。

    房子里的霉味还没有散尽,窗外也是一片垃圾场一样的废墟。

    她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没有未来。

    但是至少、至少她要给自己的孩子争取一个未来。

    她的阿仰,千万要过得开心。

    第54章

    在花乡街这种地方, 如果你一定要做些什么得到不属于自己的幸福,那狂欢后的代价就是生命。

    *

    庭仰小时候不喜欢说话,因为没有人喜欢和他说话。

    除了母亲,每一个人听到他开口都会面露嫌恶地走开, 生怕染了瘟疫似的。

    等走远了, 又开始窃窃私语, 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小孩子是天性好动又渴望被爱的, 他们承受能力不强,所以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就会委屈。

    这些人避之不及的态度让庭仰很受伤, 但是庭仰很懂事,他知道妈妈要赚钱,已经很累了,所以不可以再拿自己的事情去打扰妈妈。

    小小的庭仰每天都这么想着,越来越坚强。

    街尾的许大婶这两年腿脚不好使, 儿女又不在家,家里总有许多活要有人帮着做。

    简单一点的, 比如扫地拖地洗碗这些, 庭仰都会主动帮忙。

    因为许大婶家总会有吃不完的蔬菜, 只要他帮许大婶干一点活, 就可以得到好多好多蔬菜啦。

    就算在许大婶家干活时, 许大婶一直骂他野种, 他也可以保持甜甜的微笑, 一直等到回家关上门才哭出来。

    阿仰很坚强,很厉害哦。

    那时候庭仰九岁,以为世间人人皆苦, 所以他总不吝啬于以善意对待所有人。他以为除了母亲是天使以外,其他人无非就是普通人而已。

    可是他不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能好好当一个普通人已经足够不容易了。

    *

    庭仰第一次交朋友是在三年级的时候,班级里有个小男孩正巧也住在花乡街。

    是对面卖猪肉的叔叔张国旺的儿子,个子比同龄人要高大。

    受父母的影响,张逸泽小时候很讨厌庭仰,甚至视他为恶魔。

    他一向奉父母之言为真理。

    等到他三年级开始有了自己的主张,才渐渐明白父母说的也不全对。

    譬如他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永远做对加减乘除组合式和应用题。

    直到他发现庭仰的每一次考试,数学永远是满分。

    简直离谱,太不是人了。

    某次考试,看见庭仰再次夺得年级第一时,张逸泽终于忍不住了。

    他暗中观察了一周,发现庭仰除了话有点少以外,其他的都和正常人一样。

    甚至在被班里的小霸王陈木康欺负的时候,庭仰也只是不说话。

    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笔袋,拍拍灰继续写作业,看起来特别可怜。

    若论霸道,谁比得过花乡街出来的孩子呢?

    张逸泽当即推开陈木康,愤怒地警告他不许他再欺负庭仰。

    有他在,谁敢欺负他们花乡街的人?

    陈木康横行霸道惯了,当即与他厮打起来,然而他下手留有余地,花乡街的人却都是不要命的。

    很快他就被赶走,张逸泽头发乱七八糟,衣服也皱了吧唧。

    庭仰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一点湿漉漉的光,一闪一闪,好像波光粼粼的湖水。

    张逸泽被这小鹿一样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故意张牙舞爪道:“以后你是我的小弟,我罩着你,你教我数学就行。”

    数学狗都不学,他只是想要罩着庭仰而已。

    “好。”庭仰垂下头,声音很低,“谢谢你,张逸泽。”

    张逸泽不满他垂下头的动作,“你垂下头干什么?就像不想见到我一样,把头抬起来。”

    庭仰乖乖抬了头,但是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里面蓄满了眼泪,正啪嗒啪嗒往下掉。

    豆大的眼泪似火一般灼得人手心滚烫。

    张逸泽呆住了,随后一双小手不停地拍着庭仰的背,大喊:“你不要哭你不要哭!我罩着你,你为什么还要哭!”

    “我不哭。”

    庭仰这么说着,不一会真的就忍住了眼泪。

    他好听话,说不许哭就不哭了。

    张逸泽放下心,同时三年级的小朋友心里有点忧愁。

    这个小弟也太爱哭了,难搞。

    *

    一开始张逸泽只是对庭仰抱有一种好奇。

    为什么这么厉害的人,爸爸妈妈都要叫他恶魔呢?

    语文数学英语,每一门他都是班级里稳稳当当的第一名,从来没有人能超越他。

    后来是真的拿他当朋友,没办法,谁不喜欢乖乖巧巧的学霸小弟呢?

    尽管陈木康还是会来找庭仰麻烦,但是张逸泽每一次都会挡在前面赶走他。

    说好了要罩着庭仰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了六年级。

    花乡街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一定会比其他地方的孩子早熟一些的,这是贫穷落后带来的成长。

    庭仰和张逸泽从不去游戏厅或者网吧。

    一是因为没钱,二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挥霍时间的资本。

    张逸泽嗦着一根老冰棍,郁闷地和庭仰吐槽他爸。

    “我爸现在天天和我妈吵架,天天闹着要离婚离婚,真受不了他们。”

    一般到了这种话题,庭仰都很难说得出什么话。

    他的母亲很爱他,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争吵。

    于是他也只能随口应一句:“嗯。”

    张逸泽不满:“好啊你,现在这么敷衍你大哥是吧?当心我不罩着你了。”

    庭仰还是“嗯”一声,咬了一口自己的冰棍,相当的有恃无恐。

    张逸泽挥了挥拳头,发现吓不到他以后,也拿他没办法,继续郁闷地嗦冰棍了。

    “……现在的小弟真不得了,骑到大哥头上了。”

    凉风习习,庭仰和张逸泽一起步行回家。

    两人住的很近,门对门喊一声就能听见。

    张逸泽摆摆手,“走了。”

    庭仰也挥挥手,“再见。”

    进屋之后,庭仰发现母亲居然已经到家了。

    提前了好几个小时,以前每次到家都得十点左右。

    “妈妈!”庭仰很高兴,飞扑给了母亲一个拥抱,“你今天回来得好早!”

    庭若玫揉揉庭仰的脸,“妈妈回来得早不好吗?今天给宝贝做大餐。”

    谁知庭仰并不高兴,愁眉苦脸说:“妈妈,我不要吃大餐。”

    好贵,要花好多钱。

    庭若玫一眼就看出来自己儿子在想什么,手指曲起,刮了一下庭仰的鼻子。

    “小操心鬼,不贵,难得一次没事。”

    庭仰非常听母亲的话,乖乖坐在餐桌前,等着母亲的大餐做好。

    说是大餐,也就是两块炸鸡排。

    鸡排裹上蛋液和面包糠,在食用油里炸得酥脆才拿出来。

    金黄色的面包糠沾足了油,夹出来放在盘子里的时候香气四溢。

    庭仰没有故意说自己不喜欢吃让给母亲,而是装成很喜欢的样子吃了一大块,剩下的一块才说自己吃不下了。

    一般这种时候,庭若玫才真的相信他是吃不下,而不是故意让给她吃。

    “妈妈。”

    “怎么了?”

    庭仰坐在凳子上,晃着腿问:“你今天回来的好早呀,是有什么事吗?”

    “只是想我们宝贝阿仰了,所以想要早点回来,给阿仰做好吃的呀。”

    庭仰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元气满满的样子完全不像偏僻脏乱的花乡街出来的人。

    “谢谢妈妈!”

    今天的饭桌上是偶尔能吃一次的大荤,母亲也难得的回来得很早,一切都是这么完美。

    可是庭仰回到房间以后却无心学习,开始思考出了什么事。

    ——以前母亲下工因为赶着回家,从来都是等到家才换下工服的,今天她身上穿的却是常服。

    母亲找的是销售的活,一天很多时候都需要站着,往常回到家都是能坐着就坐着,做菜的时候也会趁间隙时间找个小凳子坐一会。

    但是刚刚炸鸡排的时候,她却一直盯着油锅,双手撑在台面上支撑身体,整个人好像陷入了迷茫的境地。

    是什么事呢?

    不是失业,他找机会看了母亲的手拎袋,工服还在里面。

    庭仰一晚上想了很多,但最后望着天边的鱼肚白,临出门上学前,还是什么也没问出口。

    没有用的。

    想出来也没有用的。

    他能做什么呢?

    *

    庭若玫很明显不希望庭仰知道自己工作上的事情。

    但庭仰实在是放心不下,在周末的时候悄悄跑到母亲工作的服装店看了看情况。

    服装店薪资不算高,但胜在离花乡街还算近,是家里有孩子要照顾的庭若玫最好的选择。

    庭仰之前去过一次,这次也轻车熟路找到了地方。

    上一次去时,服装店门口人可罗雀,今天却围了密密麻麻的人,不停闪烁的拍照呼吸灯令人喘不上气。

    庭仰瘦小的身子夹杂在里面极为不明显,甚至有过度兴奋的人挤来挤去的时候还不小心撞倒了他。

    庭仰无措地看着这些人,转眼间便明白他们的出现与母亲这几日的早下班有关。

    玻璃门从里面上了锁,这些人进不去。

    庭仰看着玻璃门后紧张得发抖的母亲,挣扎着要往里面走,但是始终会被人潮挤开。

    这些人不断往里挤,比他这个担心母亲的孩子还要急切。

    老板的儿子闻讯赶来,想要在外面拉下卷帘门阻隔群众的视线。但群情激愤的围观者一个接一个伸出手制止了老板儿子的动作。

    老板儿子被推挤开,幸好玻璃门内上了锁,不至于让这些义愤填膺的人冲进去

    有路过的人不明所以问:“这咋这么多人啊?有大明星来?”

    “以前倒也是个大明星!”仍在往里挤的人喘着粗气回答,“但是她后来当了小三,就被封杀了!就是庭若玫,庭若玫你们都知道吧?那个不可一世的玫瑰夫人啊!”

    “真的假的,别是认错人了吧?居然是庭若玫,她在我们这吗,我都不知道。”

    谁会不知道庭若玫呢?当年她正当红时,一袭红裙的玫瑰夫人,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美丽幻影。

    不可方物的绝世容颜,天赐一般的嗓音,传神精湛的演技……每一项都足够令世人为之疯狂。

    庭若玫可是几乎划时代的传奇啊。

    路人传来惊呼,望向店里人影的目光顿时变了。

    该怎么形容这种眼神呢?

    就像是看见了在臭水沟里捞起的一只死鱼,连腐烂的鱼身上掉光的软烂鳞片都稀奇恶心。

    凡见之者,必先指指点点刚被刨出的腥臭内脏,再对它死不瞑目的僵硬眼神感到愤怒。

    我以前见你不是这样的啊?

    你要死怎么就不能死远点呢?我想起以前喜欢过你就觉得恶心。

    第55章

    服装店的老板是个和蔼的老太太, 不常上网不知道庭若玫的事情。

    相处了这么久,老太太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网络上众人举出的“铁证如山”。

    尽管这么多人来闹事,但老太太依旧决定留下庭若玫, 关了店门, 等那些闹事的人自行散去。

    很讽刺, 总是被冠以“迂腐守旧”名头的老年人, 居然是这场盛大的造谣狂欢中唯一信任庭若玫的人。

    老太太做出了选择,庭若玫却不能那么自私。

    “对不起, 给您添麻烦了。”

    庭若玫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心有余悸,但她从小就是极坚强的女孩,于是依然强撑出笑容。

    “店内的工作我可能无法胜任了,真的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老太太拄着拐杖, 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是岁月镌刻的痕迹,“小玫, 你家孩子怎么办啊?他都还在上学呢。”

    “没关系的。”提到庭仰, 庭若玫瞬间红了眼眶, “没关系的, 我有……办法。”

    见庭若玫心意已决, 老太太也没法挽留。她掏出老花镜在抽屉翻找一阵, 递给庭若玫一把糖, “这是我孙女之前给我的,我也吃不了,带给你儿子吃吧。”

    “谢谢您……”庭若玫泣不成声, “真的谢谢您。”

    老太太摆摆手,待庭若玫走后才摇着头叹气。

    只是一张引导性极强的照片而已, 照片里庭若玫甚至还在回避谢晋祝揽住她的举动。

    这算得上什么“铁证如山”呢?

    受害人被逼着闭上了嘴。

    于是,也就再没有人为她洗清冤屈。

    如果是很多年后的庭仰听到这句话,那一定会告诉老太太这样一个心理学游戏。

    在人们不知道具体情况的情况下,你可以问一个场景,而那个人往往会用自己的心揣测场景的主人。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会说,“自己的心是脏的,所以看什么都脏”的原因。

    *

    庭若玫凌晨两点左右才从店里面出来。

    这个时间点,正是那群“正义人士”没工夫管别人闲事的时候。

    今天回家太晚了,庭仰一个人在家,不知道吃什么……昨天晚上只剩下半盘青菜和一小碗剩饭了。

    庭若玫来不及换掉工服就急匆匆准备回家,步子刚一跨出店门,就瞬间僵在原地。

    “……阿仰?你怎么在这?”

    只见店门口正蜷缩着一个小小的人影,躲在阴影处,也不知道待了多久。

    庭仰眼神骤然明亮,笑容很甜,“妈妈一直不回家,我就出来接你啦。我刚到,妈妈你就出来了,好巧啊!”

    庭若玫和庭仰心知肚明事实并不是如此,但拆穿真相弊大于利,掩饰反而成为了最佳的语言。

    庭若玫嘴唇动了动,瞬间红了眼眶。

    可能是很久,也可能是一瞬,她开口顺着庭仰的掩饰说下去,以维持两人之间表面的安宁。

    “妈妈带你回家。”庭若玫说着,从口袋里掏出老太太给的那把糖,“店主奶奶给阿仰吃的,我们宝贝阿仰怎么就这么招人疼呢?谁都喜欢你。”

    庭仰没吃过这个牌子的糖,他从里面挑了一个包装颜色鲜艳的糖,撕开包装后没有吃,而是递给了庭若玫。

    “妈妈吃。”

    庭若玫红着眼笑道:“好。”

    庭若玫一口含住明黄色的糖果,酸的,是柠檬味。

    庭仰也给自己拆了一颗黄色的柠檬糖,柠檬味刚入口的时候酸酸甜甜很好吃,但含着的时间越长,酸味愈加掩盖甜味。

    等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嘴里已经满是酸味了。

    糖果有那么酸吗?妈妈哭得好伤心。

    进门后,庭仰慌乱地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

    大脑乱糟糟的,整个人僵立在原地,仿佛没有人提着线的木偶。

    确实是很酸。

    嘴里的酸意让人五官皱紧,难以想象这种东西居然被称之为糖。

    “阿仰。”庭若玫美丽的脸庞上满是泪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有一种悲哀的美,“我真的只有你了。”

    庭仰觉得美丽并不一定是好事。

    就像此时此刻,母亲哭得哀恸,然而致使她到如今困苦境地的,最初最终的原因都不过是美丽罢了。

    *

    庭若玫经历过大风大浪,所以大苦大难很难打倒她。

    与之相对的,那些细枝末节的无力就很容易成为她的梦魇。

    持续了十几年的安定生活被打破,当年的荣光已经不能为她带来半点赞美,只有无穷无尽的恶毒语言借着“当年喜欢”这个名义朝她席卷而来。

    庭若玫独自坐在房中寻求解决的方法。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不仅能让她脱离现在的困境,甚至能够让自己和庭仰衣食无忧很长一段时间。

    只是,庭若玫实在不想把这个当成退路,因为这是她如今唯一可以证明曾经荣光的物品了。

    在月色的映照下,庭若玫摸黑到一个柜子前面,她掰开柜底板,露出一个小暗格,里面用软布包裹着什么东西。

    顺着纹路慢慢抚摸,庭若玫可以清晰地描述出每一根线条代表的是哪一笔刻痕。

    这是一朵纯金的玫瑰。

    这是在她最红的那一年,许多名粉丝集资为她专属打造的。

    这朵金玫瑰的出现代表着属于“玫瑰夫人”时代的开始。

    当年被谢晋祝逼着变卖所有首饰珠宝偿还债款时,她唯独没有变卖掉这朵玫瑰。

    如今还是不得不卖掉了。

    庭若玫不舍地抚摸着金玫瑰,她并不在意这朵玫瑰是金色还是铁锈色,她只是舍不得自己抛却了最后一丝荣耀。

    月光渐渐隐没于云层,太阳出来了,新的一天将要开始。

    早点铺的人开始蒸包子,熬豆浆,热腾腾的烟雾像精锻丝绸。

    庭仰早上会自己出门买早餐,钱都是他帮同学做抄写作业赚来的。

    男孩饭量大,却也只舍得买一杯豆浆和一个纯面馒头。

    饿了就等中午,在食堂多吃点免费续的饭,以及不限量供应的免费汤水。

    看着空荡荡的家,庭若玫终于下定了决心,拿布包好金玫瑰放入手提包。

    她在走往金店的路上步伐一直很快,进店后却突然慢了下来,仿佛突然成了哑剧演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工作人员见庭若玫行迹怪异,不由心生警惕往她这走来。

    凑得近了,庭若玫终于重拾了勇气,她正把金玫瑰从包里拿出来,却听到女服务员用诧异的语调问:“你是庭若玫?”

    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嫌恶,一瞬间击碎了庭若玫的故作骄傲。

    庭若玫没有回应这句问话,而是从包里拿出金玫瑰,低声道:“我来卖黄金。”

    店员自然也知道庭若玫如今的窘迫,不知道她怎么还会有金饰可以卖。

    等看清庭若玫手里拿着的东西后,疑惑就变成了鄙夷。

    她不耐烦地拿起金玫瑰放上称,嘴里用讥讽的语气发出轻飘飘一句谴责。

    “居然卖这个,拿粉丝的心意当成什么了啊,喜欢过你我真是瞎了眼。”

    仿佛撕开遮羞布的那一双手,无论你怎么遮掩,也还是立马赤身裸.体站在了所有人面前。

    庭若玫纤瘦的身体如同没有支撑的羽毛,轻飘飘落在水中,立马就被大水吞没。

    金店卖金制品没法立即拿到钱,庭若玫只能先回去,等过段时间再来。

    店员面上仍是那副不屑的样子,等庭若玫走后,却立马换了一副面孔,拿出手机发了一条微博。

    【@秘密花原:遇到庭若玫了,她居然拿当初粉丝集资为她定制的金玫瑰卖钱,简直太糟蹋粉丝的心意了。当初我居然喜欢过她,真想哭……感觉自己的喜欢一文不值……

    [图片.jpg]】

    配图是庭若玫的一张侧脸,店员故意把锐化拉高,光影调了一下,显得庭若玫皮肤黑了好几个度。

    过去了很多年,但仍有知道庭若玫的人在。

    【这不是我们的玫瑰夫人吗,怎么像刚从泥里爬出来一样啊?哈哈哈哈哈。】

    【哎,当时庭若玫的戏我都看了,她那会多好看啊,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呸,当了小三,怎么配叫玫瑰夫人,玫瑰这个花都要被她玷污了。】

    也有人不清楚庭若玫是谁。

    【这是谁啊?我感觉是角度问题显黑吧,其实她本人还蛮好看的……】

    【你喜欢小三的脸,你是不是也是小三啊?】

    【神经病吧你!我不认识她啊,我只是觉得她的脸好看而已!】

    店员满意地看着自己迅速增长的点赞数,关了手机,继续百无聊赖地看着路过的行人。

    天气多好啊,今天心情也不错,下班之后去自己最喜欢的精品店逛一逛吧。

    *

    庭仰一回到家,就感受到了与以往不同的气氛。

    关上门,他听见母亲屋内有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下午从金店出去以后,庭若玫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四周找有没有店面招员工。

    可是因为店员那一条微博,一传十十传百,本来不认识庭若玫的人,这下也全知道自己附近有一个“玫瑰夫人”了。

    秉着对第三者的厌恶,他们全都拒绝了庭若玫。

    最后好不容易在一家饭店找到了洗碗工的职务,还是主动压低工资才得到了这份工作。

    庭仰不明白母亲一上午经历了什么,但是在他心中,所有女孩子都是需要珍惜对待的。

    母亲是所有女孩里最美丽最娇贵的,更是要全心全意呵护。

    于是他连忙敲了敲母亲的房门,焦急询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

    庭若玫听见庭仰回家,开了房门也没有了往日的淡然。她抱着庭仰就撕心裂肺哭了起来,浑然不觉自己此刻有多狼狈。

    庭仰笨拙地拍着母亲的脊背,一下一下,全是无声坚定的安慰。

    慢慢的,庭若玫止住了哭声,但还是死死抱住庭仰不放手。

    她说,“阿仰,我真的只有你了。”

    这是她第二次对庭仰说这句话,庭仰发觉其中有什么已经悄悄改变。

    “妈妈,我会一辈子陪着你的。”

    察觉到了母亲的改变,庭仰的回答却没变。

    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想得最多。

    听到庭仰坚定的语气,庭若玫连忙垂下眼,为自己曾有一刻迁怒庭仰拖累了自己而感到愧疚。

    察觉到自己掐着庭仰胳膊的力气太大,已经掐痛了庭仰,庭若玫这才放手。

    对不起,阿仰。

    对不起。

    对不起。

    阿仰,我好像已经无法停止怨恨你了。

    第56章

    盛夏灼热, 蝉鸣阵阵。

    张逸泽和庭仰顺利升入当地初中,他们十分幸运地被分进一个班,美中不足的是陈木康也在他们班里。

    “小弟,看你大哥我继续罩着你。”

    张逸泽故意在陈木康面前对庭仰说了这样一句话, 庭仰忍俊不禁, 完全忽略了陈木康黑如锅底的脸。

    升入初中的生活其实和小学没什么太大区别, 对于庭仰来说, 仍然是每天三点一线的上学放学回家。

    陈木康成绩挺好的,毕竟他爸每天都会找私教给他补课, 这个钱不是什么家庭都出得起。

    这也就直接导致了,陈木康看成绩很好的庭仰极为不顺眼。

    毕竟他爸成天把庭仰挂在嘴边,搞得庭仰才是自己亲儿子一样。

    ——“你们班那个小孩,不补习成绩也那么好,我给你花了那么多钱, 你怎么还是考不过他?”

    庭仰初中以后,为人稍微成熟了一点。

    还没到抽条拔节的年纪, 面容却已经有了点日后隽秀的雏形。

    按理来说, 他这种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白脸”最容易遇到高年级的收保护费。

    但也亏有张逸泽一直跟在庭仰身边, 这才没让庭仰本就不富裕的钱包雪上加霜。

    不过“保护费”还是以另一种形式给出去了。

    看着对着老冰棍大快朵颐的张逸泽, 庭仰幽幽叹了口气, “这年头没点钱还雇不起保镖了。”

    张逸泽没有放弃继续嗦老冰棍, 直接给了庭仰力道不重的一拳, “谁是你保镖,我是你大哥。”

    “好吧保镖。”庭仰如若未闻,“我得先回家了, 我妈快下班了,我得帮她去做饭。”

    “别吹牛了, 就你还做饭呢,等下还不是要去莲姨那买。”张逸泽一脸不信,“之前不知道是谁拿着自己做的饼干给我,要不是你让我吃一口,我还以为你要和我投铅球呢。”

    “保镖说得好。”庭仰面无表情,“下周的老冰棍没有了。”

    张逸泽惨叫一声,“不要啊!”

    庭仰十分冷酷地没有理会张逸泽。

    庭仰今天买了蒜苗炒肉和土豆丝,莲姨还送了他一碗紫菜蛋花汤。

    一路上用保温盒关得严严实实到家,待庭若玫回到家,饭菜还是热腾腾的。

    庭若玫到家之后,看见庭仰正在打开保温盒把菜放上桌。

    “去莲姐那买的吗?”

    庭仰点点头,“对,莲姨可好啦,还送了我们一份紫菜蛋花汤。”

    面对庭仰的欣喜,庭若玫沉默了一下,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嗯。”

    今天店里又有人来闹事了。

    老板给了她一巴掌,警告她如果再有人来就要开除她。

    可是,那些人要来闹事,她怎么管得住呢?

    饭桌上庭仰一直在努力活跃气氛,庭若玫的反应却始终不咸不淡。

    等到庭若玫吃好,才放下筷子说:“你能让我安静一会吗?我今天真的很烦了。”

    庭仰面色一僵,无措地垂下头,“……好的。”

    回屋以后,庭若玫靠着门,缓缓滑倒在地上。

    她蜷缩着身子,抓着头发感觉到了无力。

    其实她也知道这样很伤害庭仰,可是她真的要忍不住了。

    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孩子,她根本不至于这么落魄。

    如果……

    庭若玫猛得从臆想中脱离出来,一身冷汗淋漓。

    她是受害者,庭仰也是受害者,她不能对庭仰那么残忍。

    *

    庭仰和庭若玫就这么维持着表面和平地度过了一学期。

    临近寒假时,庭仰告诉庭若玫自己找了个地方打工。

    初一年级太小,很多地方偷偷招童工也不会找这么小的。

    不过,是只要你价钱压得足够低,总归会有人来要你的。

    庭若玫似乎是有些担忧庭仰的安全,但嘴唇翕动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

    庭仰注意到这一点,连忙露出他惯有的令人安心的笑容。

    “妈,没事,张逸泽和我一起呢,他会保护我的。”

    “嗯。”庭若玫因为很久没说话,嗓音微哑,“……注意安全。”

    “好的!”

    正式放寒假,庭仰一天写完三本寒假作业,张逸泽就在边上,庭仰写完一本他拿过来抄一本。

    分工明确,没几个小时就全补完了。

    第二天,两人一身轻松地去打工。

    老板是个很好的人,虽然压了基础工资,但他们工作量也比其他人少一点。

    一天老老实实干下来,不出问题也能拿到好几十块钱。

    就这么攒了大半个寒假的工资,零零碎碎加起来也快有三千了。

    庭仰攥着人生中第一次赚到的“巨款”,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

    他拒绝了张逸泽提议的“豪掷千金一次性买四根老冰棍”的想法,决定给母亲买个礼物。

    张逸泽撇撇嘴,他才不想给他爸妈买礼物呢。

    最近那个死老头不知道抽什么风,天天喝酒,喝醉了就打他。

    他才不惯着那死老头,一拳就给他干趴下。

    他妈也成天不回家,知不知道她老公都快被她儿子打死了……哦不是,她儿子都快被她老公打死了!

    庭仰选了一个玫瑰样式的镀银项链,很便宜,才一百多块钱。

    其实他本来想买一条更贵的项链,很漂亮很漂亮,不仅一下子要花掉他所有的工资,还得问张逸泽借点钱。

    张逸泽劝住了他,说与其买一条华而不实的项链,不如花这些钱给母亲买很多好吃的。

    庭仰觉得很有道理,心里暗下决心,等以后他攒到了钱,就给母亲买好多好多漂亮首饰。

    漂亮仙女就应该配世界上最好看的珠宝。

    挑选的时间有点久,庭仰和张逸泽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半路上下起了冰雹,张逸泽有帽子倒没事,庭仰没帽子,小石子一样的冰雹掉了满头。

    张逸泽笑得前俯后仰,眼泪珠子都笑出来了。

    庭仰急着回家,也懒得和他计较。

    庭仰家附近有一个废弃的铁皮房,冰雹砸在上面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周围的人全都被吵得门窗紧闭,不知道的还以为黑暗里潜伏着什么怪兽。

    张逸泽捂着耳朵有些崩溃,“吵死了,你在这种环境下怎么活得下去的啊!”

    “就那样呗。”庭仰说,“反正再艰难,熬一熬就过去了。”

    越靠近自己家,冰雹砸在铁皮上的声音就越发大。

    庭仰突然有些不安,他也说不清不安的源泉出于哪,大概是天太黑,气温太冷。

    又或者是因为自己家里没有开灯。

    直到他走到家门口才发觉这种不安源自于何处,他家里有一种拳头捶打木头的声音,以及女人被捂着嘴,仍然要叫喊出来的崩溃求救。

    张逸泽显然也听见了,脸色顿变,后退一步,用力一脚踹开了庭仰的家门。

    庭仰面无血色地冲到声音来源的地方,屋内没有开灯,但是借着月光也能看清许多东西。

    只见母亲被人压在床上,衣衫尽褪。她的四肢不断挥舞着想要捶打眼前的男人,但是女性的力气天生处于劣势地位,于是庭若玫只能双手被压在床上,试图捶打床板引起别人的注意。

    有人听见了,她的呼救声那么绝望,那么痛苦,怎么会一个人都听不见?

    听见了。

    所以那些人关上了窗户。

    男人脸上染着腐肉一样的褐红。

    兴奋的神态不像是醉酒的人。

    张逸泽被眼前这一幕吓到呆住,那疯狂,完全没有理智一样的男人他简直不能再熟悉了。

    ——张国旺,他的父亲。

    平日里最为大胆的张逸泽此时只知道跪在地上呕吐,反倒是一直处于被保护者地位的庭仰不要命了似的冲上去扒开男人。

    张国旺听到有人进来了,但是他根本不在乎。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藏了那么多年的心思,今天会突然爆发出来。

    大概是发现,庭若玫的小孩放寒假以后每天都会很晚回来。

    大概是今天庭若玫晒在屋外的那条红色睡裙太过美丽。

    大概是今天晚上发现酒瓶空了……哪需要那么多理由呢?

    没有人制止他,这不就是最好的理由吗?

    一个有过前科的小三,她做什么都不稀奇吧。

    庭仰把张国旺赶走,抱着哆哆嗦嗦的母亲一下下安慰着。

    可是庭若玫满是泪水的脸上只有癫狂的恨意,对着张国旺,也对着庭仰。

    她如同发了疯的野兽一样撕咬着庭仰的手臂,察觉到血腥味也不松口。

    憋在心中许久的怨气陡然倾泻,爆发出滔天洪水:“你为什么要出去?你为什么今天晚上回来的那么晚?!为什么!为什么啊!”

    这无理取闹一般的指责,庭仰听后,抱着庭若玫的手没有松开半分,反而越抱越紧。

    “对不起妈,对不起,对不起……”

    冬天太冷了,室内没有空调。

    庭仰想要帮庭若玫盖上被子或是披上外套,这些举动全都被庭若玫躲开了。

    庭若玫手趴在床沿,室内腥膻的气息让她止不住地呕吐,她开始搓着自己的皮肤,似乎有什么污浊覆盖其上。

    桌边的摆件,床上的枕头,地上的水盆……

    一切可以拿起来的东西庭若玫全都发了狠似的砸到庭仰身上。

    庭仰的手臂上咬伤还在流血,又被摆件边角划出一道血肉模糊的血痕,汩汩流着血。

    血腥味掩盖了室内其他的腥膻味,庭若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未有过如此一刻,觉得看见血红是如此美妙。

    她身边的东西被丢完了,于是开始跪倒在床上哭泣,一边哭一边扯着自己的头发,十指都被啃咬得鲜血淋漓。

    赤身裸.体的感觉让她有种玉石俱焚的冲动。

    杀人,流血,一起下地狱吧。

    庭若玫这样想着,抬起恍惚的眼神看了庭仰一会。

    一起下地狱吧。

    第57章

    那天之后很久, 张逸泽和庭仰都没有说过话。

    庭若玫变得疯癫,无论任何人靠近他,她都会尖叫着爬开,包括庭仰。

    原本看似步入正轨的生活又开始偏离航道。

    庭仰试过报警, 可是没有用, 强.奸只是花乡街诸多罪恶中最不起眼的一条。

    当事人一个疯了, 一个痛哭流涕声称是二者是自愿, 邻居也为他作证。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时间不能抹平伤痕,但是时间可以把伤痕重重遮掩。

    庭若玫一开始疯疯癫癫, 后来逐渐冷静下来,只是这种冷静更加令人心悸。

    寒假结束,庭若玫看起来恢复了正常,甚至有时候出门遇见张国旺都会笑着打招呼。

    张国旺以为这是庭若玫在暗示他,于是趁庭仰不在家又溜进了他们家。

    直到被庭若玫一刀刺得鲜血直流, 张国旺才发现庭若玫只是疯得更严重了。

    现场一片狼藉,他胡乱穿上衣服的时候庭仰回来了。

    庭仰看见这一幕反应比庭若玫还激烈, 他恨透了张国旺这个始作俑者, 从庭若玫手上拿过刀刃殷红的尖刀, 眼神悲切又带着狠决。

    他对庭若玫说。

    “我不要前途了, 我帮你报仇。”

    悄悄跟在庭仰身后的张逸泽看见眼前这个闹剧也身心俱疲, 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事。

    看到庭仰手里的刀和脸上的泪痕, 张逸泽挡在张国旺面前。

    庭仰目不斜视, 越过张逸泽的肩膀,看着张国旺畏缩的面容。

    下一刻,张逸泽开口。

    “庭仰, 你成绩那么好,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说真的, 张逸泽其实不在乎自己的父亲被朋友拿刀指着。

    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他父亲既然做出了这些恶事,那恶果自尝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庭仰还有光明的未来,他不能因为这些事断了前途。

    花乡街这个烂泥沟里,就生出了庭仰这么一个干净的人。

    ——庭仰不能陪他们一起烂在泥沟里。

    后来是庭若玫握住了庭仰的手,才将这幕闹剧落下帷幕。

    最后,庭若玫挥出的这一刀最后无事发生……强.奸都不管,只是小打小闹的流血,没死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大事。

    庭若玫这里事情一团糟,庭仰在学校也不见得有多好。

    因为那一晚的事,张逸泽在学校几乎不与庭仰讲话。

    这件事里,他和庭仰都没有任何错。

    只是,他的父亲是加害者,庭仰的母亲是受害者。

    这种对立注定了他们无法继续心无芥蒂地交谈,嬉笑。

    小时候看电视剧,张逸泽觉得那些因为父母之间血海深仇,就断绝往来的男男女女真是奇怪极了。

    说什么爱能克服万难,实际上只是父母辈的恩怨都能让他们分道扬镳。

    等事情发生在他头上了,他甚至连那些痴男怨女都不如。

    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敢和庭仰对视。

    两家大人之间的肮脏并没有流传到学校。

    在陈木康等人看来,只是张逸泽和庭仰终于闹掰了。

    陈木康试探性地往庭仰的书上洒水,将他的校服背面写上各种具有侮辱性的语言。

    这些往常他还没开始做,就会被张逸泽以一拳制止的行为,此刻却被对方视若无睹。

    庭仰也没有求助张逸泽,反而和老师申请调换了座位。

    至此,班里所有人才确信张逸泽和庭仰确实是闹掰了。

    陈木康知道这件事之后顿时嚣张无比,以往他针对庭仰总要顾及着张逸泽一点,现在却能肆无忌惮将庭仰的书撕烂或者将他踹倒在地上。

    陈木康带着自己的小弟把庭仰堵在卫生间,他指挥着自己的跟班对庭仰拳打脚踢,满心畅快。

    你以前多嚣张啊,现在还不是得像一条狗一样倒在地上。

    贱种就得有贱种的样子,和灰尘一样低贱进泥里的东西,凭什么比我还优秀?

    庭仰的反抗全都被人按压住,缺乏营养的少年怎么打得过一群人呢?

    陈木康拿起一支笔在庭仰脸上写下了“贱种”两个字,还笑着问众人“好不好看?”

    回应他的是一片人的哄笑。

    陈木康扯着庭仰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关起来的厕所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张逸泽一拳打在陈木康的脸上,红着眼眶发了狠道:“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也配欺负我罩着的人?”

    陈木康一时没有防备,被狠狠打倒在地上,捂着脸感觉眼前发黑。

    血从鼻尖流了下来,一抹,满是猩红。

    张逸泽没有就这么放过他,而是拽住他的头发把他拖起来。

    “我说过要罩着庭仰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

    陈木康痛呼着叫人把张逸泽拖开,然而张逸泽就像疯了一样,专逮着陈木康打,不一会指骨上就沾满了鲜血。

    直到有人见情况不对叫了老师,这场闹剧才以这种可笑的方式收尾。

    庭仰作为事件中心的人,面对陈木康的惨状没有露出丝毫笑意或得意。

    他带着张逸泽洗去手上的鲜血,语气淡淡地问:“受伤了吗?”

    张逸泽没有直接回答,草草将手上的血迹洗掉后深吸了一口气。

    他先将庭仰脸上侮辱性的字眼用水擦去,再将庭仰皱了的领子拍平。

    最后才哑声道:“对不起。”

    庭仰表情依旧很冷,“你对不起我什么?”

    张逸泽哑口无言。

    庭仰接着道:“是你的父亲对不起我的母亲,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你对我说对不起,没有用的。”

    这句话让张逸泽的眼神愈加脆弱。

    有一瞬间,庭仰几乎以为张逸泽会哭出来。

    可是没有,张逸泽很快就坚定了眼神,郑重对庭仰承诺。

    “我会让我父亲道歉的……他的道歉可能毫无用处,但那是他应该做的。”

    “我还是想要和你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两天没有好好遵守诺言,罩着你。”

    上课铃已经响了很久,听见巡班老师过来的声音,张逸泽急切问出口:“你以后还是我的小弟吗?”

    庭仰垂下了眼,避开张逸泽的目光。

    “再说吧。”

    庭仰当晚回家就知道张逸泽说的“会让我父亲道歉”是什么意思了。

    那一晚下了雨,雨势不大,但落在铁皮房上还是噼里啪啦很吵人。

    夹杂在这吵人声音里的,是对面房子里父子两争吵的声音。

    具体在吵什么庭仰也不知道,只是听到后面有酒瓶破碎的声音,以及张国旺的怒吼。

    渐渐的,声音停息了。

    不一会,张国旺臭着一张脸敲了敲他家的房门,不过庭仰和庭若玫谁都没去开门。

    张国旺压低声音,怒吼着对张逸泽骂了两句:“这死娘们不开门,你还让我怎么办?”

    庭仰听见张逸泽的声音很冷,也吼了回去:“那你就在门口道歉,大声点,让里面的人都听见!”

    张国旺不卖猪肉以后,酒精完全掏空了他的身体。

    如果张逸泽用他那不要命的打法和张国旺打起来,还真不一定谁输谁赢。

    于是张国旺啐了一下,道了一句“养儿子养了个白眼狼出来”。

    张国旺敷衍地喊了一句“对不起”。

    就在此时,庭仰打开了门。

    张国旺见有人开门,望了过来。发现是庭若玫那个拖油瓶儿子,又汲拉着拖鞋往家里走。

    见到张逸泽还待在原地不动,他又吼了一声,让张逸泽快点回屋子里,别让人看了笑话。

    张逸泽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庭仰,露出一个期待的微笑。

    庭仰还维持着开门时的那个动作,看着张逸泽额头上的血块,嘴角的於伤,以及他傻里傻气的笑容。

    在张逸泽临进门时,最后望了庭仰一眼。

    就这一眼,他看见庭仰正蹲在地上无声地抹眼泪。

    于是他也顾不上张国旺暴跳如雷的神情,立马推开这个强.奸犯跑到了庭仰面前。

    张逸泽身上被雨淋得湿透了,可他只注意到,庭仰一身单薄的冬装睡衣,看起来没有很保暖的样子。

    他的小弟会不会冻生病啊?

    张逸泽小心翼翼问:“你原谅我了吗?”

    他没有问庭仰有没有原谅自己那个强.奸犯父亲,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是一辈子也无法原谅的。

    “不原谅你。”庭仰带着哭腔说了一句,“我永远也不要原谅你。”

    “那就不原谅吧。”张逸泽也蹲了下来,和庭仰平视,“但是我还是拿你当我的小弟,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你一辈子。”

    “小弟。”

    *

    庭仰和张逸泽又和好了。

    在张逸泽向老师申请调换回座位,而庭仰没有拒绝时,班里的人都明白了这一点。

    陈木康脸上都是淤青,愤恨地看着这两人。

    张逸泽可以感觉到,自己和庭仰之间依然存在着一点说不出的隔阂。

    没关系,这已经是他可以想象到的最好结果了。

    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他们就升上了初二。

    初二伊始分班考试,庭仰稳稳保持全校第一,进入尖子班。

    张逸泽则卡着线,当了尖子班的末尾。

    陈木康成绩稍微差了一点,但是他爸搞了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又不好拆穿的手段把陈木康塞进了尖子班。

    为此他爸没少对陈木康进行语言暴力,以及将陈木康与庭仰比较。

    不得不说,如果不是陈木康的父亲再三用夸赞庭仰的方法贬低陈木康,陈木康对庭仰可能也不会仇视到那种程度。

    尖子班的强度比初一时的普通班要高很多,哪怕张逸泽从小吃惯了苦,对此也有些力不从心。

    反观庭仰却能在这种高强度的模式下,每一日都不懈怠地坚持下来,甚至已经开始自学高中的知识。

    小时候他就感受到的差距此刻更加明显。

    有时候他会疑惑庭仰究竟会不会累,但是看见庭仰面无血色的脸就又明白了。

    人们总会说“学习是最好的出路”,可是很少有人愿意为这句话多付出几分努力。

    直到这个人的人生中,学习成了唯一的出路,身后也没有退路时,才会真正竭尽全力。

    张逸泽总怀疑庭仰会不会哪天突然晕过去,但没想到先晕过去的会是自己。

    鼻血滴到课本上的时候,张逸泽还在感慨自己最近学习真是太认真了。

    直到眼前开始发黑,他才发现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送到医院检查之后才发现,老天爷真是喜欢给人开玩笑。

    ——急性白血病,不治疗大概只能活三个月。

    张逸泽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要笑出声,但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庭仰静静地守在病床边,知道张逸泽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花乡街的人饭都要吃不起了,感冒药都算奢侈品,白血病的治疗动辄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他们家怎么可能付得起呢?

    花乡街工资最高的人也不过一个月三千五百块,一家人工资加在一起不过七千元。

    七千块的工资,一家人不吃不喝七年可以凑到白血病的治疗费用。

    如果真的有大罗神仙,能让张逸泽用这副只能活三个月的身体撑七年,能让他们全家不吃不喝也能活七年,那张逸泽说不定就有救了。

    *

    张逸泽的父母还是选择治疗了。

    尽管张国旺骂骂咧咧不同意,但张逸泽母亲林梅仙,还是坚决选择要治疗。

    为母则刚,听到张国旺说要放弃治疗,林梅仙直接一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说如果她儿子死了她也不活了。

    治疗到后期,张逸泽头发都掉完了,像滑不溜秋的鸡蛋。

    庭仰故意在张逸泽面前吃鸡蛋,水煮蛋,卤蛋,茶叶蛋……

    张逸泽也不知道庭仰哪里来的这么多种花样,反正每天就是变着法的气他。

    张逸泽躺在床上说:“就为了你每天这么刺激我的仇,我也得多活几天。”

    庭仰嘴里嚼着干巴巴的煮鸡蛋,含糊不清说:“你要记得这句话啊。”

    张逸泽没说话,闭上眼又睡过去了。

    庭仰就这么看着张逸泽,慢慢地趴在桌边,像是想休息一下。

    今天陈木康找人打他了,他不是很在意自己被打这件事,只是想着得晚点才能去看张逸泽了。

    你说要保护我一辈子,为了让你安心些,我就不告诉你我又被欺负了。

    庭仰这么想着,却突然听见张逸泽轻声说。

    “我走以后,谁来保护你啊?”

    *

    张逸泽的家庭本来也没多少存款,强行续命几个月,过了暑假,张逸泽还是走了。

    明明是人人都知道的注定结局,可是在张逸泽心电仪变成直线的一瞬间,他的母亲还是哭晕在了手术室外。

    庭仰说不清楚自己难不难过,他也哭了,可是等到他一个人走进楼梯间时,眼泪又突然止住了。

    包里还带着一个茶叶蛋,庭仰拿出来剥开壳咬了一口。

    苦的,好难吃。

    于是他又把茶叶蛋放回塑料袋里,收进包中。

    出了医院门,庭仰在门口的小卖铺里买了四根老冰棍。

    老板娘热情地问:“是不是要买给朋友一起吃啊?”

    “不是。”庭仰摇了摇头,“只是我朋友以前提议,让我一次性买四根老冰棍吃,我拒绝了,现在觉得有点后悔,突然想要听他的建议了。”

    老板娘看出了什么,不再说话。

    吃老冰棍的时候,庭仰坐在街边,只来得及吃完两根,剩下的就化成水了。

    滴滴答答的冰棍顺着木棒子往下滴水,庭仰的脸上也开始流泪。

    他一边咀嚼着嘴里的冰块,一边哭得撕心裂肺。

    庭仰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会不会遇到对他这么好的朋友了,但是他知道,这辈子第一个朋友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少年时期的友谊最纯粹,也最易碎。

    人和人的缘分怎么可以这么浅。

    他都没来得及告别。

    *

    初三分班考,庭仰依旧是全校第一,这让许多老师大吃一惊。

    他们还以为庭仰会因为张逸泽的死受到影响。

    回到学校以后,大概是因为张逸泽刚死,庭仰整个人多了一种令人发怵的气质。

    陈木康本来想冷嘲热讽,但见到庭仰这冷漠的脸色,还是不由自主被吓了一跳。

    不过是一个贱种而已。

    陈木康站在庭仰面前,嘲笑道:“张逸泽死得好啊,我让他一天到晚多管闲事,我教训你这个贱种他管得着吗?”

    庭仰抬起没什么情绪的黑眸,“你说什么?”

    陈木康心里发怵一瞬,但没在意,“我说张逸泽死得好……”

    下一瞬间,一道凌厉的拳风打在他的脸上。

    庭仰如同野性未消的饿狼,用凶恶的目光死死盯住他。

    “你可以再说一遍,你说一次,我打一次。”

    陈木康被打懵了。

    如果说这一拳是张逸泽打的,那他二话不说就会扑打上去,与张逸泽打成一团。

    可是这力道极重的一拳是庭仰打的——是他心里那个弱不禁风的书呆子,那个只知道躲在别人背后的懦夫。

    被这样的人打了一拳,可比被张逸泽打倒在地要丢人得多。

    陈木康眼神阴狠,又带了点毒蛇般的恶意。

    “庭仰,你以前装的啊?你什么意思,看着张逸泽为你出头让你很高兴是不是啊?”

    陈木康勒着庭仰的脖子,将他拽到自己面前,附耳轻声道:“你该不会喜欢张逸泽吧?”

    庭仰还不知道这世上男人和男人也是可以相爱的,他只是受不了自己和张逸泽的关系被人这么造谣。

    一万句辩解不如一场痛到他的打架有效,庭仰没有浪费时间还嘴,直接和陈木康厮打起来。

    班里的人自觉空出一块场地,桌椅被他们打得七歪八扭。

    在教室打架和在厕所打架完全是两码事,教导主任把他们拉到德育处之后面容很严肃。

    教室里有监控,谁先动的手一看便知,可是所有老师此时都没提出看监控这个要求。

    ——因为他们知道是庭仰先动的手,如果查了监控,免不了给庭仰一个处分。

    处分得满一年才能销掉,现在已经初三了,有了处分就只能跟着到毕业了。

    最后念在庭仰斗殴是初犯,只要求写一千字检讨就结束,陈木康屡教不改,记了一个小过。

    离开德育处后,庭仰看着满脸不服气的陈木康,倏地笑了。

    那笑容里带了许多报复意味。

    这大概是庭仰人生中第一次挑衅别人,“你知道为什么我只用写检讨,但你被记了过吗?”

    陈木康吊儿郎当的,但眼神里藏着几分在意。

    “因为我成绩好啊,未来的中考状元身上是不能留处分的。”

    庭仰内心仍然排斥这种行为,可是报复得逞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学校里有一个社会阶级制度,金钱与成绩并列食物链顶端。”

    庭仰有点想笑,也有点想哭,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变得这么充满恶意又坦然自若的。

    “你家里很有钱,可以把你塞进尖子班。可是你家又不够有钱,总有特权是能越过它的。”

    陈木康盯着庭仰的脸,先是愤怒,转而又变为嘲讽。

    “庭仰啊,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不适合耀武扬威?”

    “你现在满脸的挣扎与排斥,让人只联想得到丧家之犬。”

    *

    庭仰一直到回家之前都是面无表情的,阴沉得有些吓人。

    他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缘由的,路似乎漫长许多。

    临到家前,庭仰站在原地停了半刻。

    等再次迈动脚步,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适合出现在初三少年脸上的表情。

    推开门,屋内黑漆漆的。

    庭仰毫不意外,放下手中的书包,以及路上买的熟菜。

    正准备回房,路过客厅时,看见餐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支品相一般的玫瑰。

    那是庭仰用攒下的钱为庭若玫买的。

    只有当他抱着一小束玫瑰回家时,庭若玫才愿意多看他几眼,对他露出久违的笑容。

    笑容很浅,有淡淡的讽刺,却比歇斯底里的愤怒要好太多了。

    母亲已经很久不愿意与他说一个字了,有时他待在客厅,母亲甚至不会出来吃饭。

    虽说大悲大恸伤神劳心,但这种沉默的积郁同样让人担忧。

    “阿仰。”庭若玫出乎意料地开了门,“坐下来一起吃吧。”

    庭仰身体僵了一瞬,有些不可置信的喜悦,又明白这绝不是母亲与他和好的预兆。

    一块玻璃碎成了千万块碎片,就算你有耐心修修补补把它拼回原样,蛛网一样的裂痕也昭示着它一触即碎的真相。

    “好。”庭仰照例对庭若玫露出一个笑容,“妈,今天的菜是莲姨家新出的,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下次再买……”

    “还行吧。”庭若玫打断庭仰故作热络的聊天,她放下筷子,玲珑剔透的脸上荡出几分笑意,“阿仰,是不是快要家长会了?你这孩子也不知道提前和我说,我可得准备准备啊。”

    庭仰有些许迟疑,“对……这周三。”

    不知道是谁和庭若玫说的,本来他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她。

    倒不是因为觉得母亲见不得人,只是她现在精神状况不太好,万一被其他人刺激到就遭了。

    庭仰的迟疑出于好心,但在庭若玫看来,这就是嫌弃她的身份。

    眨眼间,庭若玫就从微带着笑意的神情变成了阴沉的神色,她的疯癫只露出了一个苗头,就让庭仰无措起来。

    “妈,不是……”

    庭若玫用力摔了筷子和碗,筷子是木质的倒没什么事,瓷碗却直接四分五裂。

    “你是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样觉得我下贱,觉得我脏?”

    庭若玫语速极快,走到庭仰面前掐住了他的脖子,面目狰狞。

    “你是不是觉得有我这样的妈很丢人?你觉得丢人我偏要去,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妈是我,是庭若玫,是那个小三!”

    庭若玫力气不算大,但被人掐着脖子的感觉不好受。

    呼吸开始不畅,庭仰不躲不闪,平静的目光直视庭若玫。

    好像在一瞬间放下了什么。

    “妈,就算我说一万次我爱你,你也还是不会相信。”庭仰的语气带着些许自嘲,“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一遍遍问我呢?”

    没什么语调起伏的一句话却像火一样滚烫。

    庭若玫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猝然收回自己的手,染着艳红蔻丹的十指指甲沾了血一般。

    这句话让庭若玫的眼神有片刻清明。

    清醒的感受并不好,这样会让你直观地感受到,你已经与自己的儿子走向了决裂,与陌路只有一步之遥。

    成为一个疯子,你可以肆无忌惮宣泄自己的不满。

    成为一个正常人,却要被各种伦理条例束缚。

    庭若玫红唇微张,在说话的前一刻目光却扫到了什么。

    她眼神里带了点慌张,迅速拉起庭仰的袖子,露出他的胳膊。

    雪白的胳膊上满是淤青,青青紫紫的於伤触目惊心,有些地方还有刚结痂没好全的裂口,褐色的伤痕像蜈蚣一样。

    庭若玫嗓音颤抖,“这是怎么回事?”

    庭仰笑了笑,没有什么抱怨的意味,平铺直叙地陈述事实:“妈,我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庭若玫感觉自己呼吸不上来,她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头胀欲裂,汗水顺着皮肤滑到地上。

    庭仰要来扶起她,也被她推开了。

    不对,不对,不对。

    记忆里雪白的刀口闪着森冷的白光,像手术室冷白的灯亮,像冬天冰冷的白日光,亦或者寒夜露水反射的晶莹。

    冰冷,毫无生气。

    那些伤口,是她,一刀刀划上去的。

    是她在无数个梦魇缠身的夜晚,崩溃着一刀刀划上去的。

    如果庭仰躲开了刀尖,她就将刀尖移向自己的手臂。

    尽管是在失去理智的状况下,她依旧知道如何用庭仰对她的爱做威胁。

    庭若玫捂着耳朵恸哭着,泪水滴在地板的尘灰上,晕出一朵朵灰色的花。

    “对不起阿仰,对不起对不起……阿仰,我……”

    庭若玫想说她爱他,可是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口。

    最后“我爱你”这三个字,也只能在喉头停留片刻,转瞬变成了一句回避的“你放心,我不去你的家长会了。”

    庭仰一点也不在意,他轻轻拍着庭若玫的背,语气很温柔:“没事的,妈妈,我不会在意的。”

    我不会在意的,因为这不是你第一次向我道歉,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向我道歉。

    *

    庭若玫没有去家长会,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庭仰母亲是第三者的事情,还是很快就被班里的人知道了。

    原本众人对受到校园暴力的庭仰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些同情,可是等这件事一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

    初中已经有了自己的是非观,不成熟,但已经可以成为你未来性格的缩影。

    他们依然会对恐怖的暴力感觉害怕,但是对庭仰的同情开始夹带上了复杂。

    理智上知道这一切与庭仰毫无关系,感情上还是会对这种背德感觉排斥。

    庭仰不在意这些人的目光,他有自己的目标,他会永远朝着那个方向走。

    学习是他唯一的出路,他就把自己所有心力都放在学习上。

    枯燥乏味的刷题、计算,解答在他这里都变成了闪闪发光的东西。

    陈木康依旧时不时会来他这里“找乐子”,但庭仰每一次都会凶狠地还击。

    或用武力,或用陈木康最害怕的“父亲”威胁。

    打人要往最痛的地方打,这样他们知道痛了,下次才不会再来攻击你。

    慢慢的,陈木康知道庭仰和张逸泽一样都是不好惹的,就不再来了。

    初三下半学期,庭若玫的清醒时刻已经很少了。

    在她发疯得最狠的一次,庭仰腹上被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他身上没钱,不抱希望地去医务室时,果然发现医务室的医生在给伤口消毒时,手比他还抖,时不时问他一句“需不需要报警”。

    庭仰选择放过对方也放过自己,他找对方借了几千块钱去医院。

    对方也真放得下心,就这么借给一个初三小孩小几千。

    庭仰身上攒了一点钱,加上放学后干点零零碎碎的打工。

    紧赶慢赶,终于在中考前把钱还完了。

    中考结束那天庭仰心情很平静。

    各地中考都不怎么挑日子,艳阳高照最好,不幸下雨也没办法。

    庭仰中考那几天很巧,全是艳阳天,金灿灿的阳光让人心情舒畅。

    没过多久,庭仰就在考试网上查到了自己的中考成绩。

    比预想中要好很多,只有语文和政治扣了分,可能是作文和时政吧。

    考试网上查不到排名,但是中学老师特意给他打了电话,语气激动地告诉庭仰,他是当地中考状元。

    所有人都觉得他可能会欣喜若狂,也可能会接受一两个媒体的采访,但庭仰只是很平静地把自己初中三年的错题本和笔记打包卖了出去。

    中考状元的笔记本,学习用处姑且不论,纪念价值还挺高的,有人出价一科四百六十块钱。

    语数英政史,加上不算进总分的生物地理,他卖了三千多。

    这些钱庭仰当晚就全部花完,买了一条银色的项链。

    项链他并没有送给任何人,而是珍视地收进柜子里,权当圆了自己的一个梦。

    *

    庭仰后来选择了当地重点高中江渎一中。

    这所学校是当地名校,有些师资力量相差不大的学校也想争取一下庭仰,但江渎一中直接开出了高额奖学金和学费减免的优惠。

    庭仰算了下,三年减免的学费学杂费加上奖学金,大约六十万吧。他所在的初中也给了奖学金,不过和江渎一中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

    九年义务教育,庭仰第一次深刻明白“知识就是金钱”这句话的含义。

    江渎一中比他的初中要大很多,绿林环绕,花木繁盛,鹅卵石小径一路延伸至小树林深处。

    报道当天和风煦日,天蓝似琉璃。

    路上偶遇指引的志愿者学长,学长十分热心肠地带他参观了学校。

    校园里甚至还有一个微型孔雀园,里面养着几只毛色鲜亮的孔雀。

    经过一片人造湖时,庭仰远远看见里面浮着几只动物。

    离得太远,又起了一层薄薄的雾,他看不清,迟疑问:“学长,请问一下,那边那个是……呃,天鹅?”

    “不是天鹅,就是普通的鸭子,”学长显然早已习惯新生的疑问,笑眯眯回答,“你可千万别闲得没事儿干把它抓来煮了吃,那是校长养的宠物,地位约等于教导主任吧……这话是我们学生间私底下传的,你可千万别明说。”

    庭仰感觉自己嘴角抽了抽,“好的。”

    此时再看那些白毛鸭,个个脑袋上挂着“教导主任”的名牌。

    学长把庭仰带到高一一班,还感慨:“中考状元在你们班,听说长得还挺好看,叫庭仰,名字怪文艺的。”

    说着,想起来还没问庭仰的名字,“对了,我叫王思阳,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庭仰乖巧点头问好后才说:“我是那个怪文艺的。”

    王思阳:“……卧槽!”

    果然人在极为惊讶的时刻,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国粹。

    庭仰和王思阳挥挥手道别,转身进了班级。

    每个班大概都有一个这样的“交际花”。

    庭仰一进门,刚找到空位放下书包,一个人就凑到了他身边。

    “同学你好,我比你先来一点,正好是你现在的同桌。”来者顶着一个蘑菇头有一个天生的微笑唇,看起来很亲切,“我叫林子轩,你叫什么啊?”

    庭仰颇带着点内敛地点了下头,“你好,我叫庭仰。”

    他忍不住将视线投向对方的脑袋,暗暗想,有点像他家屋子后面,雨天长出来的小蘑菇。

    发型很可爱,人也很热情。

    林子轩一听这名字眼神顿时亮了,“哇!你就是那个中考状元吗?你也太牛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那么魔鬼,你怎么做出来的啊?”

    庭仰被对方手舞足蹈的样子乐到了,“考前正好看过差不多类型的题,凑巧而已。”

    能进江渎一中的,个个都是各自学校成绩拔尖的那批人。

    中考状元的光环很耀眼,但不至于被神化,过了最初那阵惊诧,林子轩也就拿庭仰当普通人一样对待了。

    “庭宝……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我对你一见如故,这样叫很亲切的感觉。”林子轩笑嘻嘻,“你平时常用企鹅还是小绿泡?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

    庭仰听不太懂,疑惑问:“这是什么?”

    林子轩以为庭仰在和他开玩笑,仔细问了才发现庭仰真的不知道。

    成绩这么优秀,关于娱乐的东西一概不知……

    这两种事实糅合在一起,林子轩逐渐拼凑出了一个真相。

    庭宝成绩这么好,肯定是因为家里人不然他有任何娱乐活动,每天只能学习学习学习。

    真是太可怜了。

    林子轩满眼怜爱,也不气馁,自告奋勇帮庭仰下载了企鹅。

    至于为什么不下载小绿泡,主要是他企鹅里面充了很多钱,是黄钻绿钻超级大会员都有的账号,炫酷的皮肤和特效看起来帅气极了。

    他想要给新同学留个好印象。

    帅气的好印象。

    庭仰有些新奇,他以前没有智能机,只有那种只能发短信的手机。

    上了高中怕打印资料什么的会不方便,才用江渎一中校方提前预付的奖学金买了智能机。

    林子轩没有嫌弃庭仰“没见过世面”。

    他心里难受极了,脑补了一出出“艰苦孩子被恶魔父母压迫”的连续剧,把自己感动了半天。

    设置头像的时候,庭仰的相册里什么都没有。

    潮人林子轩的底线就是绝对不用默认头像,他让庭仰举起手比了个耶,拍了白净小少年的半张脸。

    光线,角度,时机……全都抓拍得一塌糊涂,也得亏有庭仰的脸撑着,才不至于让这张照片惨不忍睹。

    企鹅名字庭仰就随手设置了一个“。”

    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潮流,林子轩如是评价。

    班级里闹哄哄的,初中一个班的人已经迅速打成一团。

    不相熟的也因为相同的兴趣爱好,聊了几句就称兄道弟,班主任来了大家才迅速噤声。

    班主任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穿着蓝白条纹的Polo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了一副眼镜,手里拿着玻璃杯笑呵呵的。

    “大家都很有活力啊,今天第一次见面,我姓万,大家都随意点,叫我老万也行。不出意外,我会是你们未来三年的班主任和物理老师。”万家鹏把玻璃杯盖子拧开,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大家先来自我介绍一下吧。”

    林子轩首当其冲,第一个站起来自我介绍。

    “我叫林子轩,之前是东河初中的,听说我们学校的孔雀园特别好看,所以想来这里。听说校长在湖边养了大白鸭,兄弟们有空一起去加餐,冲鸭!”

    说完,“啪啪啪”给了自己一顿掌声,有其他反应过来的学生也起哄着开始鼓掌。

    老万笑眯眯吹了吹茶水,没有制止。

    有了林子轩开头,接下来所有人的自我介绍都特别放得开。

    一时之间,教室里的气氛活跃得像一锅煮沸的水。

    庭仰看着眼前的场景,觉得他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的样子,像不断往水里抛下的速冻汤圆。

    落下去一个又浮起来一个,每个人都从一开始冷冰冰的样子变得软黏黏的。

    到庭仰自我介绍时,班里的人早就猜到他就是那名中考状元,没有恶意的起哄声在教室里响起,搞得庭仰都有些不好意思。

    同学看起来都很好相处的样子。

    有人注意到教室的角落里多了一套桌椅,向老万询问时,老万只说:“原本还有一个人要来,只不过他现在学籍还在国外,得明年才能转过来,那套桌椅就先放在那里吧。”

    万家鹏故意板起脸,手指虚虚一指,玩笑道:“你们画黑板报的时候,可不许踩新同学的座椅啊。别人家新同学还没转过来呢,桌椅就已经乌漆嘛黑的了。”

    林子轩十分遵守课堂纪律地举手提问:“是外国友人吗?”

    “我不太清楚。”万家鹏说,“行了,今天就先到这里。现在我按学号随机挑几位男生去拿书,话最多的优先选你啊。”

    原本吵闹的班级顿时班级里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静默几秒,下一刻,班级里所有学生又不约而同爆发出一声爆笑。

    青春往往始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笑。

    第58章

    高中生活自然不可能一直轻松的。

    表面上距离高考还有三年, 但很多人从第一年开始,就一直处于高强度学习的状态。

    高中知识难度有了质的飞跃。

    幸好庭仰初中就习惯了做竞赛题,高中学起来没那么吃力。

    ……不过也不轻松就是了。

    晚自习的时候,林子轩本来在默背英语单词。

    背着背着, 大脑开始自发短路, 嘴里念叨的也变成了“abandon, abandon”。

    其实他初中一直是属于天赋那一挂, 对于学习那是顺其自然。

    结果中考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超常发挥一下子考进了江渎一中。

    进来之前没想到会这么累, 好想摆烂哦……

    算了,摆烂是不可能摆烂的。

    听着周围的人小声地用气音背单词,林子轩含泪拿起了书本继续背诵。

    一班都是什么魔鬼啊,能不能不要那么卷啊!

    进学校前,他幻想的偷鸭子、晚修泡自热火锅, 翻墙吃烧烤……

    全!都!实!现!不!了!

    结着愁怨的轩轩姑娘戚戚然拿起书本,幽怨地看向周围的卷王, 一二三四五……

    算了, 不数了, 尖子班没有不卷的。

    林子轩从善如流转换了自己的怨念对象。

    ——班里最好看, 也最卷的那个。

    沉迷复习错题的庭仰被林子轩盯着, 还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被锁定了。

    他一边翻着手中的试卷, 一边思索接下来的期中考和竞赛。

    林子轩本来想推一推庭仰, 后来想一想还是算了。

    高中打扰人学习,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好吗?

    他百无聊赖地想着,现在只能期待新同学是个轻松一点的人了。

    听老万说是法国转过来的, 外国人应该会很热情吧?

    *

    一年时间倏忽而过。

    文理分班时,林子轩和庭仰都选了理科, 班级也还是在高一一班,不过会进来很多新同学。

    “庭宝!我们还在一个班!”

    林子轩欢呼一声,似是想起来什么,神神秘秘说:“你还记得高一那会,老万说的那个外国友人吗?听说他今天转过来。”

    庭仰被“外国友人”这个称呼笑到了,“我怎么听说是国外华侨啊?”

    “是华侨,但不是普通的华侨。”林子轩消息灵通,当即指出错误,“外国友人祖母是法国人,小时候一直生活在法国,这两年才回国。”

    庭仰随口“嗯”了声,“听说混血都很好看。”

    不太关心,只要是好相处的同学就行。

    林子轩也赞同,笑嘻嘻道:“庭宝,你这么想知道的话,等会老万找人带新同学逛校园,我举荐你。”

    本来应该是万家鹏带新同学在校园里逛一圈,结果临时有事,只好请学生带着逛校园了。

    反正以后也是同班的,提前认识一下也好。

    庭仰大惊失色,极力拒绝。

    “我才不要,逛一趟校园都够我做套试卷了。”

    林子轩无语,蘑菇头少年一身反骨,捂住耳朵。

    “男人都是嘴上说着不要,心里却很诚实,你放心,我必然举荐你。”

    说干就干,万家鹏进来后,还没开口问有没有人愿意带新同学,林子轩就举着一双手,疯狂凸显自己的存在感。

    “我推荐庭仰同学,他热情外向,积极主动,活泼善良,一定能带新同学好好融入江渎一中这个大家庭!”

    被迫热情主动的庭仰同学:“……”

    “林子轩,给我死。”

    万家鹏显然也很中意庭仰,闻言点点头。

    “那就庭仰吧,你带新同学逛逛校园……哦对,他叫祁知序。”

    庭仰被迫露出营业假笑:“好的万老师。”

    转头对着林子轩露出一副“你小子今晚睡觉记得关窗”的表情。

    新同学还在路上,得下午到。

    庭仰迅速刷完今天的试卷量,瞥了眼窗外,黄昏暮色。看了看时间,也到老万说的新同学到校的点了。

    于是他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下楼去校门口先等着新同学。

    傍晚火烧云,来日天气晴。

    庭仰站在学校专门培植的白色木芙蓉花丛旁,细细观察。

    轻盈的花瓣表面有纹路一样的质感,乍一眼看上去如同被水泡皱的书页。花蕊是黄色的,瓣片根部也隐隐透着点嫩黄,再细看更深处,又沾染了点葱翠的绿。花茎细长,是翡翠湖一般的浓绿,花叶宽大,颇有些类似枫叶。

    有老师路过,看见庭仰这么仔细地观察学校栽植的花卉,不由感叹他性情典雅,居然还在闲适时光赏花。

    然而庭仰只是在想,好好观察,到时候考试可以写木芙蓉,名字好听花还好看。

    新同学很准时。

    老万说他们一行人大概五点半到,对方五点二十就到了。

    一辆庭仰叫不出牌子,但一看就价格不凡的车子缓缓停在了校门口。

    上面走下来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日光披在他的肩头,宽肩腿长,面容冷淡隐隐约约带着点不耐烦。

    看起来好凶。

    庭仰心里嘀咕,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见新同学走近了,庭仰连忙走到对方面前,笑容灿烂地伸出手。

    “你好同学,你是祁知序吗?万老师让我出来接你,顺便带你逛一逛校园,熟悉环境。”

    祁知序本来因为父母逼他先继承一家公司练手,心里正烦躁,没注意到这边的木芙蓉花丛边,还蹲着一个身穿校服的少年。

    等对方直起身,走到他这块了才注意到少年。

    蓝白样式的校服干干净净,少年笑容清爽,眼里藏了光一般耀眼夺目。

    背后是橙红漫天的火烧云,虽是黄昏但光线依旧明亮。

    会让许多人驻足观赏的美景,此刻只是少年的陪衬。

    乖乖巧巧站在原地。

    看着就很听话,是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好学生。

    祁知序心里的烦躁一扫而空,脸上的不耐烦转瞬变成紧张。

    刚刚表情是不是不太好?会不会显得他很不好相处?

    平日在主宅里面,祁知序面对那些不怀好意的叔伯都能镇定自若,反唇相讥。

    天生富贵让他器宇不凡,一双眼面对不喜之人时,总带着高高在上的矜贵傲气。

    面前的少年双目干净,一眼就能望得到真诚的底。

    因为没有踏足社会,而显得单纯无辜。

    祁知序骤然失了分寸,只能结结巴巴回答:“对,是我。你……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早就知道少年的名字,但还是得问一下,不然对方会不会觉得他很失礼?

    庭仰没有察觉到眼前人心里的千回百转,只是感觉祁知序的周身气息陡然柔和下来。

    庭仰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名字。

    “我叫庭仰,庭院的庭,仰望的仰。”

    祁知序低声重复了一遍,“庭仰……谢庭兰玉,高山仰止。”

    “这是我来中国以后,听到的最好听的名字。”

    在渎一中的校园官网里,罗列了一个优秀学生荣誉榜。

    祁知序来的路上,已经在上面看到过无数次这个名字。

    从高一开始,历场考试排名第一的位置上,挂着的永远是眼前人的蓝底照片。

    少年眼底略带笑意,边上用方方正正的楷体字标明了名字——“庭仰”。

    各类比赛竞赛的获奖名单上,也总是能看见那个极好辨认的名字,优秀得几乎让人挪不开眼。

    庭仰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句话,认认真真道了谢。

    “谢谢你的夸奖,祁同学,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祁知序的中文名跟了他十七年,此前从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

    此刻反复默读,竟然也察觉出来几分符合心意。

    第一次喜欢人,不知道该怎么收敛眼神才算妥当适宜。

    无论怎么收敛,都藏不住情窦初开的青涩莽撞。

    转而他又觉得,不收敛其实也没关系。

    没有谁会觉得奇怪。

    天上红沙般的云层缓慢流散开,宛如一簇花,绽开成人间景色。

    祁知序想。

    人间这一片火烧云,大概就是造物主不满意庸俗尘世,于是在自己的花园放了一场大火,只为用烧红的天际衬托少年的美好。

    所以他就算不懂得收敛自己的喜欢,也没有关系。

    这可是连造物主都偏爱的少年,合该被所有人珍爱。

    *

    庭仰按照当初指引学长走过的路线,带祁知序走了一遍。

    走过鸭子湖时,庭仰刻意多留了一会。

    果不其然,祁知序赞道:“羽毛纯白,带着点乳黄光泽,划水速度矫健迅速,体型硕大皮脂丰厚,是养得很好的一群北京鸭。”

    庭仰仔细看,果然如祁知序所说。

    “鸭界教导主任”果然深得校长之心,毛白肉肥的,都快养成“镇校之宝”了。

    祁知序感叹,“这种鸭当烤鸭,江米酿鸭子都是极好的原材料。”

    庭仰:“啊对对对……?!”

    你居然也想吃我们教导主任!?

    看起来祁知序和林子轩会很有共同话题。

    见庭仰一脸震撼,祁知序弯唇露出一个开朗的笑。

    “好了,逗你玩的。不过如果你真的想吃的话,到时候来我家玩,我做给你吃啊。”

    已经开始暗戳戳邀请喜欢的人来自己家玩了,祁知序为自己的迅速点个赞。

    “不了。”庭仰被祁知序的自来熟惊到了,“我继续带你参观吧。”

    “你为什么不想来我家玩,是因为我说错话惹你生气了吗?”

    祁知序垂了眼眸,看起来有些伤感。

    “我来中国还没多久,可能对中文的学习运用没有那么好。对不起,和我说话,一定不如你同学聊天开心吧?”

    庭仰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人严格来说算当了十六年的“外国友人”。

    虽然刚刚说的话怪怪的,但应该也是刚学中文的原因。

    “不是,只是我不太习惯去同学家玩,你别多想,是我的表述问题。”

    “好。”祁知序瞬间喜笑颜开,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其实我已经来中国三年了,本来高一就能和你一个班,可惜那会中文没学好,只好拖一年再锻炼下口语。”

    庭仰奇道:“那你现在说得超好啊,完全感觉不出以前一直住在法国。你说去年中文学得不好,该不会是150分的卷子只能考145的那种不好吧?”

    祁知序长叹一声,“怎么可能。”

    大概也就是别人问“你吃了没有?”

    你回答“我很好,谢谢”的程度吧。

    庭仰觉得祁知序既然能进江渎一中,那成绩应该挺好的。

    “对了,你休学一年,回来进度跟得上吗?”

    祁知序没料到庭仰会问这个,颇有些紧张。

    “我在家请了私教辅导我,上周刚把国内到高二的知识补完。”

    庭仰知道有钱人的私教应该都很厉害,于是他也在心里将“祁知序”和“学霸”划上了等号。

    他觉得祁知序一定是隐藏的高手,居然一年学了那么多东西。

    “那你学得怎么样啊?江渎一中的教学进度都很快,你多学一点比较容易跟上进度。”

    祁知序望着荡漾的碧波,心平气和道:“一言难尽。”

    真不敢告诉眼前这个小学霸,他考了下他们上学期期末的数学卷,只有59分。

    庭仰看祁知序表情就知道对方一定不满意自己的成绩。

    “没关系,你才刚转来,没考好肯定是没习惯中国教育嘛。”

    “只要考到98就到我们班级平均分啦。”

    祁知序闭上眼,一脸安详:“谢谢你的安慰,我感觉自己好多了。”

    更加想死了。

    带祁知序逛完鸭子湖和孔雀园,庭仰兜兜转转也不知道该再去什么地方。

    平时他除了去食堂或者去图书馆,其他时候基本上都在刷题,甚至不清楚学校具体格局。

    想了想,他干脆把祁知序带到图书馆逛了一圈,算作参观的收尾了。

    参观结束,庭仰领着祁知序到高二一班。

    回来时,正巧是下课时间。

    班里难得闹哄哄的,没有人在偷偷刷题。

    林子轩一边折进阶版战斗机,一边说:“庭宝怎么还不把人带回来?该不会是翘课带新同学去吃晚饭了吧?哎,你们谁偷偷带手机了?帮我给庭宝发个消息,我要吃三食堂的照烧鸡排饭,撒点孜然加椒盐粉。”

    庭仰家里情况特殊,校方特例批准他带手机到校。

    袁骁瑞应了一声,“我带了,你们帮我望风。”

    说完,他从自己桌角那一摞书里抽出一本厚厚的《奥数精讲》。

    翻开几页后,中间都是被挖空的,里面摆着一台手机。

    杨毅此时搭了句话。

    “不是,你们怎么会觉得庭宝一定去食堂啊?我倒是觉得他夹带私货带新同学去图书馆的概率很大,他最近不是想借那本《奥数教程》吗?”

    林子轩恍然大悟,用“莫非你是天才”的表情看着杨毅。

    “你这么一说也是,说不定他借着带新同学四处参观的名义,把人带到图书馆后,就让新同学自己参观,自己溜去借书了。”

    正走到门口的庭仰听到这句话,默默停下了脚步。

    祁知序显然也听见了,他偏过头看着庭仰怀里抱着的《奥数教程》,又看了看庭仰。

    四目相对时,祁知序默默接过书:“这本我借的,等下再借你看。”

    完全属于掩耳盗铃的行为,庭仰却很开心,附耳小声说:“谢谢你啊,不过我真的不是故意带你去图书馆的。”

    感受到耳侧温热的气息,祁知序不自觉红了耳廓。

    “没事,能帮到你就好,我相信你。”

    庭仰这么乖,怎么会说谎呢?

    肯定是别人对他有什么误解。

    进了教室,庭仰特意腾出双手用力拍了拍衣服。

    发出很大的动静,就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借书。

    众人望着祁知序怀里抱着的东西,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

    看破不说破,在新同学面前给庭仰留点面子。

    这时,后门有人健步如飞地往自己座位那跑,边跑边说:“老万回来了老万回来了!”

    反正下课时间,众人倒是不慌不忙,该藏手机的藏手机。

    老万进来以后,一眼就看见了祁知序。

    “你们已经参观好了?那你先来和同学自我介绍一下吧。”

    祁知序点了点头,“好的,老师。”

    庭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发现位子上多了一架看起来很复杂很高级的纸飞机。

    “林子轩,你折的吗?”

    林子轩投以一个赞同的目光,“折来送你的,这个帅还是我之前画的那个蜡笔小爹帅?”

    庭仰丝毫不觉得林子轩幼稚,兴致勃勃讨论:“蜡笔小爹吧,那个比较有意思。”

    祁知序此时已经在讲台边上站定,他状似无意地看向庭仰那边。

    庭仰不在看他。

    祁知序面上察觉不出丝毫异常,淡然垂眸,骨节分明的手指缩了一下。

    “我叫祁知序,祁连山的祁,知序是,知道岁序。”

    “之前一直待在国外,对国内的礼仪和文化可能不太了解,希望以后不会冒犯到你们。”

    万家鹏见众人对祁知序态度友善,特意又点了一下他,希望能帮助他加快融入班级。

    “祁同学,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祁知序思索了一下,悄悄看着正在和林子轩讨论,要不要给纸飞机再加一对滑翔翼的庭仰。

    “玩得比较多的就滑雪和赛车吧,其实我都还行,没有特别喜欢的。”

    不知道庭仰喜欢什么,他看起来和他同桌关系很好。

    自己如果用刚转来人生地不熟的借口,说希望和他多相处,会不会很奇怪?

    万家鹏看出来祁知序不是个喜欢说话的性子,也没再刻意让他多说一点话。

    “你座位在林子轩后面……哦,林子轩就是那个正在玩纸飞机的,他同桌就是带你逛校园那名同学。”

    “你同桌是袁骁瑞,马上要上课了,等会下了课你们再认识认识吧。”

    万家鹏这话一出,林子轩顿时喊冤。

    “不是吧老万,现在明明是庭仰在玩纸飞机啊,你怎么就逮着我说呢?”

    庭仰板着一张脸,故作严肃:“万老师,我举报林子轩同学刚刚一直在玩纸飞机,我先帮您没收了。”

    说完,正正经经地把纸飞机塞进了自己的课桌肚里。

    万家鹏拿这一唱一和的两人没办法,笑了笑,让他们准备上课后就走了。

    祁知序走到座位边上,袁骁瑞首先和他打了招呼。

    “你好,我叫袁骁瑞,袁世凯的袁,骁勇的骁,祥瑞的瑞。”

    林子轩笑嘻嘻插了一句话进来。

    “我们都叫他元宵,一个祥瑞的元宵。”

    袁骁瑞举起拳头故作威胁,“你再叫一个试试?”

    林子轩给自己嘴巴拉上了拉链。

    “元宵怎么了吗?”

    袁骁瑞的威胁话音未落,就又有一个人在雷点上蹦迪。

    然而等袁骁瑞发现,说出这句话的是庭仰时,立马换了一副脸色。

    “小庭啊,下次别这么叫了,这也太不帅了。”

    庭仰不解,“我觉得很可爱啊。”

    “好像确实还行?”袁骁瑞琢磨了一下,“那你以后继续这么叫我吧。”

    林子轩见了袁骁瑞的变脸大法,暗自腹诽。

    “死元宵变脸还挺快……”

    袁骁瑞立马脸色狰狞,张牙舞爪道:“不许叫我元宵,你个什么霸王龙基地长不配这么说我。”

    林子轩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么缩写,嚷嚷道:“什么霸王龙基地长!是霸王龙饲养基地队长!”

    祁知序将自己的凳子拉开,坐下的时候摸了一下桌面,很干净,有人提前打扫过。

    “你们关系真好。”祁知序整理桌面上新发下来的课本,“我本来还挺怕你们不太好相处。”

    袁骁瑞一拍胸口,仗义道:“以后你吃饭什么的和我们几个一块,放心,大家都很好相处。”

    “好,谢谢。”

    祁知序真心实意道了谢。

    刚转学过来,就有人愿意接纳你进自己的团体,这个人一定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林子轩终于有机会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了。

    “你成绩怎么样?班里都是卷王,可累死我了。”

    祁知序避而不谈自己的成绩,“什么叫卷王?”

    “就是喜欢和别人比赛谁更努力……大概是这个意思,哎哎哎偏题了,你还没说你成绩呢。”

    祁知序见实在躲不过,沉默一瞬。

    “像魔法。”

    林子轩紧张,“你成绩很好吗?”

    该不会又是个卷王吧?

    “不。”祁知序微笑,“我家人每一次看见我的模拟考成绩,都会被气笑了。”

    林子轩不相信对方成绩很差,但不是又来一个学神就行。

    “看来到时候月考出成绩,我俩得报团取暖了。”

    祁知序抱着微弱的期待问:“你上学期期末考,数学卷多少分?”

    林子轩有些羞赧,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哎呀我数学不行,物理好一点,上学期数学才考了91……都没到平均分,下次月考我必然一雪前耻!”

    祁知序没有笑,祁知序一点也笑不出来。

    哈哈,你肯定猜不到我考了多少分。

    祁知序艰难问:“下一次月考,什么时候?”

    林子轩算算日子,“你来得真巧,就是下周诶!”

    祁知序深呼吸一口气。

    月考结束,给一班同学带来一点小小的震撼。

    *

    第一次月考很快就来了。

    这一周,祁知序白日里跟着课堂学习……基本上什么都没学到。

    倒不是老师教得不好,而是自己跟不上进度。

    一班是尖子班,课本上的知识早就学完了。

    现在注重的是,压轴题和竞赛题这种难度系数较高的题目。

    祁知序只能每天晚上请私教,课后恶补基础知识。

    补得昏天黑地,终于能卡上一班吊车尾的线了。

    祁知序恶补到一班班级进度的时候,整个人萎靡不振地趴在桌子上丧丧想。

    按理来说,我长得也还行,家里也算有钱,这在小说里高低也是个男主配置吧?

    男主学习不是都很好吗?

    第一场数学考试,祁知序因为是转校生,所以在最后一个考场。

    进考场找到座位后,立马就有人凑过来搭话:“哥,你成绩怎么样啊?”

    虽然在最后一个考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班的转校生,成绩不会差。

    祁知序淡淡道:“一般。”

    颇有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云淡风轻之感。

    那人觉得祁知序肯定是大佬,扭捏道:“哥,等下互相帮助一下呗?你帮帮我?”

    月考查得不严,很多人都会投机取巧。

    祁知序迅速拒绝:“不了。”

    怕害了你。

    那人显然也没指望着一班大佬会答应,失望地“哦”了一声,也没继续说话了。

    反而是祁知序主动问:“你上一次考试数学多少?”

    那人豁达道:“害,我就考了72,佛系了。”

    祁知序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不然你帮帮我呗?

    到点,监考老师进来分发试卷。

    祁知序拿到试卷粗略扫了一遍,难度中规中矩。

    考试正式开始,他细细做题,前面倒没有被难住的地方,就是做题速度很慢。

    来了中国一年多,祁知序的口语表达没什么大问题了,但是阅读速度还是很慢,很多字都不认识。

    不过一路选择性放弃做下来,倒也在考试结束前写了个七七八八。

    是写满,不是会写。

    交了卷回班,庭仰他们早就到了。

    庭仰朝他挥挥手,“祁哥,我们去吃饭呀。”

    祁知序自然应了,“好。”

    路上祁知序问庭仰去哪吃,庭仰不假思索道:“老地方,你们想吃其他食堂的吗?”

    其他人没别的意见,和庭仰一起去了“老地方”。

    “老地方”是庭仰很喜欢去的三食堂。

    那里的打菜阿姨人很好,量给得可足了。

    三食堂米饭一块五,可以免费续饭,素菜一块五,小荤三块,大荤菜四块到八块都有。

    配汤是免费的,大多数时候是西红柿蛋汤和紫菜蛋花汤。如果食堂突然善心大发,也会做海带排骨汤,只不过去得晚的人只能喝海带汤了。

    庭仰每天就点一份素菜和一份小荤,盛一碗免费的配汤,一顿饭只需要花六块就可以吃得很饱。

    一开始林子轩他们不理解庭仰,为什么要这么节省?单江渎一中和他初中给的奖学金,就已经有好几十万了。

    庭仰没有解释,其实解释了也没什么用。

    自己母亲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每个月要花两千七,水电费加上自己替母亲买的午饭晚饭费用……

    零零碎碎加起来,省一点一个月也要花四千多,只靠他在周末做兼职是远远不够用的。

    尽管他很想存下那笔奖学金,但还是每个月都必须得从里面抽出一笔钱,才能维持他和母亲现在的生活。

    小时候作文写贫穷只知道写什么破旧的房子、昏暗的电灯,洗得发白的衣服……其实这些都没什么。

    他应该写校服是他衣柜里最贵的一套衣服,多买杯一块五的豆浆当早餐对于他来说是奢侈消费。

    初中那会第一次买菜,什么都不懂,不小心买了一大块不新鲜到有些轻微发臭的肉都不敢丢掉。

    他给母亲买了莲姨家的饭菜,轻度发臭的肉炒一炒,自己边吃边自欺欺人这是新鲜的。

    那天他一直在准备给自己叫救护车,幸好最后也没什么问题。

    庭仰从不怨天尤人,他知道这个世界不是人人都这么苦,但一定有人比他更苦。

    就像听见班里的同学抱怨,父母一个月只给八百的零花钱时他有些羡慕一样。

    庭仰觉得自己对苦难的抱怨,有可能也会在无形中对某些人造成一些伤害。

    就像张逸泽的母亲,她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孩子,多苦啊。

    张逸泽去世那天在她心上割了一刀,伤口流血化脓,至今都未痊愈。

    偶尔路过张逸泽的家,他都能听见林梅仙又哭又笑的声音。

    食堂阿姨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阿姨亲切地问他,“同学,要吃点什么?”

    庭仰回了神,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要一份青菜,还有肉沫茄子,谢谢阿姨。”

    阿姨在收款机上输入了六块钱,庭仰刷了饭卡后,端着饭盆找林子轩他们坐的位置。

    “庭宝,这里这里!”林子轩欢快挥手,庭仰走过去后听他说,“汤已经帮你打好了,爱我吧?”

    袁骁瑞冷笑一声:“呵,汤还不是我打的?”

    林子轩反驳:“怎么?我没打?”

    “抱歉,打断你们一下。”庭仰一头黑线,“所以这就是我的位子上有三份汤的原因吗?”

    林子轩咳了一下,“这不是我和死元宵都想帮你打汤嘛……一份塞牙缝,两份刚刚好。”

    庭仰嘴角抽了抽。

    “谢谢你们……所以,祁哥你为什么要帮我打汤?”

    祁知序默了默,似乎没想到这两人刚刚拿着碗非要争着去打汤是这个原因。

    “我看他们都去打汤了,就跟着去了。”

    “好吧。”庭仰扶额,“我也喝不下啊,你们一人喝一碗吧,我自己再去盛汤。”

    祁知序把自己盛的那碗汤往庭仰那推了推,“我不喜欢紫菜,你喝吧。”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庭仰也不推拒。

    “谢谢祁哥。”

    几人迅速吃完饭,准备下午的考试。

    祁知序倒是没什么感觉。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吧。

    *

    江渎一中的老师阅卷速度极快,周一刚返校,成绩已经出来了。

    祁知序站在公告栏前看成绩的时候,先看了下年级第一,果然是庭仰。

    倒没有小说里那种,第一名甩了第二名几十分的情况出现,毕竟真正的学霸之间分数都咬得很死。

    不过也超了很多分就是了。

    接着祁知序才在倒数开始找自己名字,本以为很快就能找到,没想到也找了好一会。

    挺好的,年级名次597。

    祁知序挺满意的,尤其是数学超常发挥考了98,虽然总成绩还是一班垫底。

    边上有两个女生一边找自己名字一边感叹。

    “哇,第一名果然是庭仰诶……他好厉害,而且长得也好好看,嘿嘿。”

    另一个女生对她挤眉弄眼。

    “那你去追他呀,我听说庭仰到现在都没有谈过对象呢,到时候你直接——摘下那朵高岭之花,我就可以嗑cp了嘿嘿嘿。”

    “我才不要呢,庭仰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学霸,我看看就好啦。你当看小说呢,这么容易追到帅哥,那不是人人都去追帅哥啦?我要专心学习,我的清北在向我招手。”

    两个女生看完成绩,聊着聊着就走出了人群。

    祁知序听见这两个女孩关于恋爱的憧憬,边往班级里走边思索。

    路上遇到一个人身上有淡淡的烟味,他嫌恶地避开。

    在国外待得太久,他都忘了国内同性恋甚至不被世俗广泛接受……

    异性恋才是主流,庭仰会不会排斥同性恋?

    越想心里越烦躁,祁知序不自觉沉下一张脸。

    得找个机会,试探一下。

    回到班,祁知序看见庭仰正和袁骁瑞,林子轩他们窃窃私语些什么。

    见他回班,他们顿时停住了讨论。

    祁知序在位子上坐定,却见另外三人都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你们怎么了?”

    林子轩沉痛地拍了拍祁知序的肩膀。

    “没事,你心里难过不用憋着,哥几个不嘲笑你。”

    袁骁瑞也叹息,“刚刚就看你满脸难过……别放在心上,不是大事。”

    话都被他们抢了,庭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在课桌洞掏了掏,掏出一架纸飞机放在祁知序手上。

    “送你一架飞机,你别不高兴了。”

    林子轩盯着那架纸飞机,无语地看着庭仰。

    “庭宝,这飞机不是我折的‘lzx—bwlsyjd霸王龙一号’吗?”

    庭仰心虚一瞬,权当没听见。

    祁知序被这几人一来一回地搞蒙了。

    “不是,你们在想什么啊?”

    林子轩语调微扬,似乎很不满他故作坚强。

    “祁哥,我知道你数学只考了98,年级排名只有597心里难受,但是你不能憋着啊!你要将痛苦发泄出来,才能迎接美好的明天!”

    祁知序:“?”

    “我不难受啊。”

    我走大运了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啊。

    林子轩用看不听话的孩子的眼神看着祁知序,似乎在谴责他总是这么故作坚强。

    祁知序嘴角一抽,还是收下了三人的好心,“谢谢你们,我好多了。”

    林子轩这才喜笑颜开,“这就对了,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你看,你今天年级排名597,下次排名497,下下次397,提升空间很大嘛!”

    祁知序在今天,贡献了他十七年人生里最多的几次沉默。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你先等等,你自己听听看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庭仰比祁知序先开口,他皱着眉,不太赞同。

    “小林同学,你这也太为难别人了,一个月进步一百名,这也太恐怖了。”

    祁知序正准备附和,却听庭仰又道:“不过进步二三十分应该没问题。”

    祁知序缓缓闭了嘴。

    不,我不可以。

    庭仰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祁知序,“你可以的吧,祁哥?”

    祁知序很想满足庭仰的期待,说自己可以,但是他真的开不了这个口。

    于是沉默良久,他还是艰难反驳,“不,我不可以。”

    下一次考试,我说不定还要倒退。

    庭仰一愣,似乎是没想到祁知序这么斩钉截铁。

    看着还在那为祁知序打油打气的林子轩和袁骁瑞,庭仰骤然明白了什么。

    该不会,祁哥真的不是失误,而是正常发挥?

    也是,本来国内外教育就天差地别,能这么快追上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庭仰没有把这件事摊开来说,而是装作不知,笑了笑问祁知序:“祁哥,你别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嘛,不然晚自习我帮你补习?”

    江渎一中晚自习是允许小声讨论的,不影响到别人就行。

    “这怎么好意思。”

    祁知序说着,却往外面走。

    “我先去和老万申请晚自习我和林子轩换座位,你等等。”

    林子轩:“?!”

    这该死的厄运怎么落到我头上了?

    我不想和庭宝分开哇。

    算了,也就晚自习。

    看在祁知序这么可怜的份上,就勉强将晚自习与庭宝一起学习的殊荣让给他一段时间了。

    林子轩开解完了自己,面上却还是装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想要揽住庭仰假哭。

    “庭宝,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好好对待自己,以后就再没有人像我这样,每天关心你吃饱没,睡好没,穿好没了,庭宝!庭宝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庭宝!”

    庭仰笑得肚子疼,歪了下身子,躲开林子轩的拥抱,抱着胳膊假装在抖鸡皮疙瘩。

    “你好肉麻啊……就晚自习而已,别搞得这么生离死别。”

    “我整整两个小时都见不到你,这还不是生离死别吗?”

    “你不是坐我后面吗?”

    “坐你后面,不叫见到你。”

    庭仰拍拍林子轩的肩,“那你只能祈祷老万不同意了。”

    虽然老万肯定会同意。

    毕竟,听说老万也被祁知序的成绩吓到了。

    第59章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在祁知序搬桌子的时候, 林子轩还恍恍惚惚回不过神。

    祁知序见到林子轩恍惚无神的样子,心里的愧疚愈发明显。

    “阿轩,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林子轩如同没听见,继续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发呆。

    祁知序还想继续说什么, 却被林子轩毫无生气的嗓音打断。

    “别说了, 事已至此……”

    林子轩哽咽一声。

    “事已至此, 庭宝已经彻底不是我的同桌了, 老万怎么可以这样!你只是说希望晚自习和庭宝坐一起,老万怎么可以擅作主张直接让你们俩当同桌!祁知序!你好毒的心!呜呜呜呜呜呜庭宝。”

    祁知序想要为自己辩解, 却又无从开口。

    毕竟既定的事实已经摆在面前,再怎么解释自己过去的努力也徒劳了。

    为了让庭仰更好的辅导他学习,老万大手一挥,直接让他和庭仰做同桌。

    当时,他是高兴的。

    可转念一想, 只是晚自习没有办法和庭仰坐,林子轩就一副天崩地裂的样子。

    万一林子轩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和庭仰做同桌了, 那不得哭晕过去。

    祁知序违心拒绝, 可老万心意已决, 这才让事情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庭仰看见林子轩伤心的样子, 有心安慰却也不好直接反驳老万的命令。

    于是只能站在一旁, 伸出手拍拍林子轩的背。

    “好啦别难过了, 我们座位还是很近, 每天可以一起去吃饭,这也挺好的嘛。”

    林子轩假装抽泣一下。

    “那你得再帮我折一架‘lzx—bwlsyjd霸王龙一号’。”

    这是他之前折的那个战斗机,华而不实。

    看着帅气得要命, 实际上只能飞一米远,打个转还要往回飞一点。

    庭仰笑出声, 夸下海口。

    “好啊,我给你折一架霸王龙十号。”

    林子轩这才勉勉强强原谅了祁知序。

    “我还是要十架霸王龙一号吧。”

    “走开,混账东西。”

    *

    祁知序刚转来半个月不到,除了庭仰那几人,就没怎么和别人交谈过了。

    班级里许多人其实有点怕他,表情总是冷冷淡淡,看着脾气也不太好的样子。

    众人觉得祁知序高冷,当事人心里却没有这样的想法。

    不怎么说话,只是怕自己中文不好闹笑话而已。

    祁知序看起来和别人交谈没有问题,其实十几年的生活环境还是导致了一些文化差异。

    每当庭仰他们不在,祁知序都会坐在座位上悄悄学习同学的说话方式。

    中文教学书上的语言教育太死板太僵硬,祁知序总害怕自己说话会让庭仰他们觉得无趣。

    在生活中,和那些同学学习说话方式就很好,便捷高效。

    祁知序装作在看书,实际上眼观书本,耳听八方。

    一个男生狠狠将试卷拍在桌上。

    “烦死了,我还以为这次化学稳了,结果又只考了91,难得卷子这么简单。”

    男生的朋友听见这话,故作吃惊,凡里凡气道:“不会吧,明明这个卷子这么简单诶。”

    祁知序记得这人好像叫杨毅,是班里的体育委员。

    男生火冒三丈,表情阴阳,语气却装得很正经。

    “哇哦,那你真的好厉害哦,我真服了你这个老六了呢。”

    祁知序没有看他们,暗暗记下对话内容。

    已知“厉害”代表赞美,虽然“老六”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但是能放在一起,意思肯定大差不差。

    所以可得,“我真服了你这个老六”是一句有趣的赞美。

    祁知序简直被自己的文学天赋震惊到了。

    决定了,以后就去写小说。

    这边祁知序正在做职业规划,

    那边庭仰处理完竞赛的事情也回来了。

    刚巧上课,老万抱着一沓纸质卷进了教室,用略带复杂的眼神看了看祁知序。

    老万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心态真好,物理考这么差都能这么心平气和。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抗压能力不错。

    万家鹏清了清嗓子,战术性喝了口水。

    “大家这次考得都不错,最后一题放在竞赛题里都很有难度,不过我们班还是有同学做出来了,他……”

    不等万家鹏开口,底下的人就异口同声拖长了调帮他回答:“庭仰呗——”

    自己的朋友庭仰考得好,林子轩与有荣焉。

    “老万,你这把出的题也太变态了,全年级就庭宝一个满分,大家都习惯啦。”

    万家鹏虚虚一点林子轩,笑骂:“你这次物理还行,但是总排名没进步多少,别太得意。”

    林子轩敬了个不标准的礼,“知道了万sir,我再接再厉。”

    万家鹏没有继续看林子轩耍宝,而是看向了祁知序的方向。

    “我知道你不太适应国内教育,所以特意把你安排在了庭仰边上,平时你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问他。”

    一句话,让笑容满面的林子轩顿时如野草枯萎。

    袁骁瑞憋着笑,戳到你痛处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祁知序丝毫没有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自觉。

    “好的,谢谢老师。”

    万家鹏看着祁知序的脸,陷入了回忆。

    “哎,想当初我也和你一样,物理不好,不过后来兴趣上来了就自主学习了,你也可以试着培养一下自己的兴趣。”

    杨毅举手问:“老万……万老师,你那会也像庭仰这样一直参加竞赛吗?拿奖没?”

    万家鹏脸上露出淡淡骄傲的神色,摆摆手:“有什么好问的?区区金牌,保送清华,不足挂齿。”

    众人露出惊叹的表情,祁知序也适时发出感叹,并运用上了自己新学到的知识。

    “我真服了你这个老六了。”

    全班鸦雀无声:“?”

    万家鹏颤抖着手问:“……你说什么??”

    *

    等下课了,有人给祁知序解释了这句话的意思。

    祁知序表面上毫不在意,淡淡一笑,“无所谓。”

    众人不禁感叹祁知序的心理承受能力真好,不愧是大少爷。

    果然在大家族待久了,抗压能力都提上来了。

    实际上,晚上祁知序到家就默默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尴尬地靠在墙上,心如死灰地发了半晚上呆。

    想逃学了。

    *

    祁知序刚来一年不到,就抢走了林子轩的“宝座”。

    在嘲笑林子轩的同时,班里的人慢慢注意到庭仰和祁知序这一对。

    该说不说。

    还挺甜的。

    胡可将手比成望远镜,镜头死死对准祁知序和庭仰。

    庭仰本来正在教导祁知序物理,一抬头就看见胡可悄(ming)悄(mu)摸(zhang)摸(dan)地看着他们。

    他一愣,上半身慢吞吞挪到祁知序身边,对头脑风暴到几乎要晕过去的祁知序耳语。

    “祁哥,胡可一直在看我们诶。”

    祁知序也看向胡可,不学习之后果然头脑清明许多,一看就透过现象看本质。

    “我知道,她磕到了。”

    “啊?”庭仰也将两只手圈成望远镜,放在眼前像戴了一副眼镜,“这样可以治磕伤吗?祁哥,封建迷信的偏方要不得啊。”

    祁知序不过多解释,生怕吓到庭仰。

    “你放心,快乐可以治愈一切。”

    庭仰点点头,不理解但尊重。

    “不说这个了,我们继续看这题,接下来就是nqEd=1/2……”

    祁知序真是讨厌极了学习,他觉得自己已经痛不欲生,并且万分不理解,庭仰是怎么学出那人神共愤的好成绩的。

    尽管祁知序有一个好老师,但是学生的本质就是摸鱼。

    刚学了一会,祁知序就忍不住盯着试卷上庭仰刚刚写下的公式发呆。

    小老师的字好好看哦。

    是一个在国外待了十几年的人,形容不出的好看。

    庭仰发现祁知序走了神,有点生气,他用笔杆轻轻敲了下祁知序的脑袋。

    “认真听讲,祁哥,你才刚学了几分钟,林子轩折架纸飞机都比你花的时间多。”

    祁知序恋爱脑上头,觉得庭仰对自己生气的样子也好可爱。

    心里的一点愧疚让他拿出笔,试图迅速解完这道题来哄好庭仰。

    第一步,写下步骤标序①。

    第二步,写下庭仰刚刚说的nqEd=

    等于……

    等于,什么来着?

    祁知序悻悻放下笔,“抱歉,老师,知识自己从脑子里溜走了。”

    庭仰两眼一黑,深吸一口气,趴在桌子上装晕。

    “别管我了,有你这个学生真是师门不幸。”

    “老师,别生气啊。”祁知序眨眨眼,“我保证我从今天开始好好学习,争取和你考上同一个大学……你想考哪个大学啊?”

    “人大吧,我想学法。”

    祁知序默默记下,有些出乎意料。

    “我还以为你会想去学物理,你上次拿了个国一,老万脸都笑成了一朵花。”

    庭仰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本来他是冲着金牌去的,这样直接保送就行。但是厉害的人太多,他一个小菜鸟进去分分钟感受到了智商的参差。

    关键是,人家比你聪明还比你努力。

    庭仰一个自认为学习还算努力的人进去,都快要受不了了。

    于是他关注的点偏了十万八千里。

    “祁哥,现在你中文真好啊,都会用比喻了?”

    祁知序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样子,庆幸道:“那是你不了解我,我认为我在文学上还是颇有天赋的。幸好今年才发现我的文学天赋,不然到时候我就去学文科,不和你一个班了。”

    在学校论坛里我发的,咳咳……同人文可受欢迎了。

    “哦。”庭仰看着是信了,“你说的擅长中文,指的是‘我真服了你这个老六了’吗?”

    祁知序有些窒息,“别说了,我真希望哪天你能失忆把这件事忘了。”

    庭仰坏心情一扫而空:“才不会,我会牢牢记住这件事一辈子。”

    祁知序高兴庭仰能记住自己一辈子,不高兴庭仰记住的是他的黑历史。

    算了,高低是个一辈子呢。

    回到正题,祁知序继续学习那道错题。

    毕竟智商在那里了,祁知序认真学下来,还是能跟上一点庭仰的节奏。

    没多久他就彻底弄懂了那道题。

    这给了祁知序莫大的信心。

    放学之后,他去查了查自己现在的水平和中国人民大学录取标准差多少。

    查完。

    祁知序垂下眼,唇间溢出一声轻笑,关了电脑。

    区区几百分而已。

    第60章

    炎热的夏季很快过去。

    在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时, 某一日风雨晦暝,隆隆的雷声伴随着迅疾落下的大雨,天气迅速转凉。

    江都一夜入冬。

    很多人昨天还穿着短袖,第二天就不得不套上厚厚的衣服保暖。

    江渎一中的晚自习结束时, 天已经完全黑了。

    很多人是住宿的倒没什么感觉, 但庭仰是走读的, 对这种乌漆嘛黑的冬夜一向是不怎么喜欢的。

    花乡街嘛, 想也知道回去的路上是没有路灯的。

    满是垃圾和苔藓的逼仄巷子本就让人生不出什么好感,现在还没什么光, 更加讨厌了。

    庭仰正在收拾书包,林子轩坐在他后面,趴在桌上伸手弹了一下他。

    “庭宝,你坐公交车回去吗?”

    庭仰收拾完书包又检查了一遍。

    “是啊,我那地偏, 打车太贵了。”

    林子轩家住隔壁市,所以一直是住宿的。

    “你也来住宿吧, 这天走出去伸手不见五指的, 坐车多危险啊。”

    庭仰没和班里人说过自己家里的事, 大多数人只知道他有可以带手机到校的特权, 却不知道他家具体发生了什么。

    林子轩他们和他玩得久, 零零碎碎听说过一点, 但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不行啊, 我妈的病你也知道,离不开我的。”庭仰语气里没有怨恨,稀松平常地说, “之前我没参加物理竞赛的集训,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林子轩面上的担忧如有实质, 突然,他一拍手,脑袋里冒出一个绝妙的计划。

    “我翻墙骑我的电摩带你回家吧,我和你说,我又改装了一下我的爱车,贼拉风了。”

    “你又想上主席台读检讨啊,翻墙都得记过了,我可不要记过。”庭仰故作嫌弃,“我走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庭仰挥挥手,转身后一个没注意,差点被不死心的林子轩连人带包一起拐走。

    幸好祁知序及时出现,这才制止住这个“人贩子”。

    没等庭仰道谢,祁知序居然也说要送他。

    庭仰:“……”

    就无语,大家自己回家不行吗?

    庭仰认真问祁知序:“祁哥,你家是哪个方向?”

    祁知序摸了摸鼻子,语气含含糊糊的,“反正和你家顺路就是了。”

    庭仰故作明了,指了和自己家相反的方向。

    “哦,你家也是那个方向的吗?”

    祁知序矜持地点了点头,“你家也是吗?真巧啊,不如……”

    庭仰夸张地吸了一口气,“真不凑巧啊,我家和你反方向诶。”

    祁知序:“……其实我家只要再绕一个东南西的圈子,就刚好就和你一个方向了。”

    庭仰噗嗤笑了出来,被这个苍白无力的辩解逗乐了。

    “好了祁哥,我又不是自己一个人不能回家,你们干什么一个个都要送我。”

    祁知序被林子轩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了几下。

    自知理亏,难得的没有瞪回去。

    庭仰和他们告别,转身离开教室。

    路上没遇到几个走读生,车站人也没几个。

    高二还走读的人很少,如果家里没点特殊情况,根本不想大晚上下了晚自习还要趁夜回家。

    今日赶了巧,一出校门就坐上了公交车。

    很快,庭仰就坐车到了靠近花乡街的那条巷子外。

    往里走,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会传出一声野猫哀长的叫声,显得四周愈发荒凉凄冷。

    庭仰戴上耳机听英语词汇,一边默背一边走在黑而长的巷子里。

    大概是心理作用,巷子里渗进的月光愈发稀薄。

    越来越漆黑的环境让他脚步不由自主加快许多。

    突然,巷子里传出一声酒瓶倒地的声音。

    大概是谁随手乱丢的酒瓶被人踹到了,咕噜噜的声响有些渗人。

    庭仰步子一顿,他并没有踹到酒瓶。

    未等他回头看,脖子上突然传来一阵大力拉扯,把他勒得往后一倒。

    身体重重撞在墙壁上,摔倒在地上。

    来者嗓音明显年纪不大,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气质。

    “好久不见啊,老同学。”

    庭仰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哪怕过了那么久,那种如爬虫粘液一般恶心黏腻的感觉还是只能在他身上体会到。

    ——陈木康。

    陈木康走到庭仰面前,眼神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看你的眼神,还记得我呢?荣幸至极啊,大学霸。”

    庭仰刚刚被人勒着脖子拉倒在地上,手臂在粗粝的墙壁上磨出一道道血痕。

    伤口不深,但粘上了土和墙灰,火辣辣地疼。

    “陈、木、康。”

    庭仰慢慢站起身,嘴里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倏地笑了。

    “你还是一副老样子,看着,就是阴沟里的垃圾。”

    陈木康比初中的时候要高上许多,也比初中讨人嫌许多。

    满脸横肉,还冒了很多红色的痘,看着凶神恶煞,狰狞的像未开化的野兽。

    “进了江渎一中就是不一样啊,现在对我这个老同学都这个态度了。庭仰,当初你跪在地上捡钱的样子我还记得呢。”

    狭小的地方站了两个人,让人有种喘不上气的错觉。

    “你想做什么,直说吧。”庭仰敛了敛眸,克制住心里的烦躁,“我的时间没你的时间这么不值钱。”

    好烦。

    装了这么久。

    不想装了。

    陈木康没想到庭仰会这么直白地说出讽刺的话,一时间心里涌现的竟然不是愤怒,而是激动。

    “庭仰,不装了?摊牌了?”陈木康大笑着鼓了鼓掌,“我以为你能装单纯的受害者形象多久呢,这就忍不住了吗?”

    庭仰唇角勾起讽刺的弧度,没了老好人形象的束缚,他的表情真实多了。

    “我没有装过啊,你总不能要求我在垃圾面前,也用对待正常人的态度对待他吧?”

    陈木康不笑了。

    “你现在倒是比当初不说话的样子有趣多了……对了,你不会已经忘记张逸泽了吧?”

    “有时候看见你和没事人一样重新交朋友,我都替他感觉不值。”

    庭仰垂下眼,轻声道:“闭嘴。”

    “他死的可真是时候啊,听说他给了你不少钱吧?”

    在庭仰还没拿到奖学金,穷得一个馒头吃三顿时,张逸泽把他打工的钱借给他过。

    庭仰还没来得及还清,张逸泽就死了。

    后来把钱还给了张逸泽的母亲林梅仙。

    陈木康没有闭嘴,反而愈发恶劣嚣张。

    今天他被他的父亲打了,他父亲不知道怎么了,又拿庭仰的好成绩说事。

    中考状元,多好听的名头。

    烦。

    成绩再好又有什么用?

    最后还不是得拼死拼活,争取他家公司或其他公司的一个岗位。

    陈木康从来就瞧不上庭仰,更瞧不上花乡街的人。

    他嘴里的话愈发口无遮拦,赤.裸.裸的贬低。

    今天心情不好,身边又没有其他可以消遣的东西,就来找庭仰了。

    陈木康将庭仰的定位放得一直很准,初中时是消遣的东西,现在依然是。

    庭仰抬起头,没有任何情绪地看了会漆黑的天空。

    陈木康不满他的无视,上前抓住他的手臂。

    下一刻,他的大脑“嗡”一下发了懵,眼前白茫一瞬。

    庭仰捡起地上的酒瓶,用力砸在了陈木康的脑袋上。

    碎溅的玻璃炸开,如同水晶烟花。

    庭仰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你知道吗?花乡街是没有监控的。”

    曾经有一个醉汉醉死在花乡街的犄角旮旯里,死得尸体都发臭了才被人发现。

    陈木康没听懂庭仰的意思,他晃了晃脑袋,双目赤红地拽住庭仰的头发,却被庭仰狠狠地打了一拳,嘴角裂开流出了血。

    “可以啊庭仰,现在打人这么厉害了。”陈木康视线扫过地上的手机,“这么用功啊,走路上都不忘背单词呢。”

    庭仰的手机息屏时间开的是永不,所以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上面显示的单词。

    Undisturbed.

    不受干扰的。

    庭仰先陈木康一步捡起手机,他按息了屏幕,巷子内顿时陷入更深的黑暗。

    陈木康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庭仰,你以为你能不受干扰地活下去吗?别逗了,你妈是小三,你是克死过朋友的人,你们一家都是穷鬼,不幸的事永远会发生在你身上。”

    庭仰循着声音给了陈木康一拳,却被躲开了。

    陈木康每天斗殴打架,单论身体素质都比庭仰好上一大截。

    “你现在的朋友知道你妈是小三吗?知道你不如你表面上这么干净无辜吗?”陈木康仗着四下无人,恶毒的话一个接一个说出来,“我说庭仰,你老是这么装着有意思吗?你该不会是怕,别人知道你的真面目就不搭理你了吧?”

    陈木康觉得果然还是庭仰最有意思了,没钱,好摆平,不服输。

    ——虚伪,会装。

    本来他没发现庭仰有两幅面孔的。

    是初中那会的某个晚上,他看见庭仰站在四下无人的花圃边摘下一朵花。

    花朵鲜妍,却被庭仰握在掌心用力碾压,松手后碎掉的花瓣掉了一地。

    表情漠然,全然不是在学校里那副开朗向上的样子。

    也是,听说他妈是个疯子,相处的久了,难免也变成一个疯子。

    庭仰不发一言,他的目光被冰凉的月光照耀得如雪水一般清澈冰冷。

    他的声音极轻极轻,哪怕长巷这么死寂,哪怕陈木康离得那么近,都没听清楚。

    ——“装得够久,不就是真的我了吗?”

    人活着总要驯服什么东西,驯服野兽,驯服别人,而他无时无刻不在驯服自己的恶念。

    既然所有人都喜欢他开朗积极的样子,那就让自己永远是那副样子吧。

    只要他可以装一辈子,别人凭什么说他不是那个样子的人呢?

    庭仰彻底卸下了脸上所有的伪装。

    “谢谢你啊陈木康,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原来我不是那种老好人啊。”

    好烦,好烦,好烦。

    耳边玻璃制品破碎的幻听又响起来了,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咒骂似乎也随着幻觉一同出现。

    那时候张逸泽总觉得他很坚强,觉得他能在这种令人崩溃的环境下积极向上地活下去很了不起。

    不是的。

    他一点也不坚强,他早就疯了。

    陈木康掐着庭仰的脖子将他抵在墙上,脸上的表情快意狠毒。

    “庭仰,我说过只要你和你的婊子妈一样伺候伺候我,我就一辈子都放过你,这个承诺依然有效,你要不要试试?”

    庭仰被掐住脖子依然笑得出来,说实话,这个力度比起发疯的庭若玫差远了。

    毕竟一个只是威胁他,一个是真的想他死。

    陈木康以为这是庭仰的妥协,脸上的笑刚绽开半分,下一刻,肚子上传来痉挛的剧痛。

    胃部一抽一抽的,酸水反胃,他扶着墙吐了出来。

    庭仰这一拳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然而他并不满足,狠狠一脚将对面的人踹倒在地。

    陈木康脸着地,头上传来压力,他的脸一动也不能动。

    庭仰踩着陈木康的脸,吐出的语句字字冰冷,轻得如同被风一吹就能吹散。

    “陈木康,你知道吗?我本来都要成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了。”

    陈木康也是个疯子,半边脸被踩着,半边脸被沙砾石子摩擦着,也能不慌张。

    “装什么啊庭仰,你当初和张逸泽关系那么好,关系不一般吧?不然他怎么愿意那么护着你,和护老婆一样,忠心的像条狗。”

    陈木康使了力气挣开庭仰的桎梏,发了狠劲与庭仰厮打。

    拳拳到肉,不一会双方都见了血。

    庭仰不是同性恋,也受不了别人对张逸泽那么揣测。

    在他心里张逸泽几乎已经成为一个烂疮旧疤,不会结痂的伤口每天都在痛。

    庭仰有些崩溃,声音都颤抖起来,“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陈木康拽住他的衣领,手指像滑腻的蛇类在庭仰脖颈上摸了一下。

    没等庭仰自己动手打上去,陈木康就猛得向后一倒。

    陈木康被出现的第三人打得痛呼一声:“草!你特么谁啊?!”

    庭仰抬起发红的眼眸,指骨间的隐隐作痛开始传递给心脏,一抽一抽。

    在月光浅浅的清辉照耀下,他看见有人面色冷肃而狠决地给跌倒在地的陈木康一拳又一拳。

    庭仰嘴唇微微翕张几下,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也只是缄默无言。

    他想问祁知序,你都听到了吗?可是看着他指骨上沾的血,又什么都问不出了。

    那红色晃得人好像回到了四年前的夏天,时隔四年,他又一次被人保护了。

    陈木康被打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他嘴里一会儿放狠话,一会儿求饶。

    祁知序没有说话,在打得陈木康已经没有力气说话时才起了身,他走到庭仰边上,小心问:“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小心翼翼的样子,仿若面前是全天下最易碎的珍宝,全然看不出刚刚那阴鸷冷漠的样子。

    其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陈木康被庭仰打得比较惨。

    “没事。”庭仰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他死了吗?”

    祁知序露出一个心虚的笑容,“没事,还活蹦乱跳着呢。”

    庭仰看着进气多出气少的陈木康,倒也没说什么。

    他说是活蹦乱跳就是吧。

    陈木康这个人就是打不服,知道祁知序不敢真的弄死他,这时候居然又莫名嚣张了起来。

    疼得吊着一口气说狠话,全然没有威慑力。

    “你他妈知道我爸是谁吗?中丰得建筑听说过没,我家的。你敢这么对我,是不是找死?”

    祁知序微微眯起眼,敛去眼里闪过的一丝厌恶,他嗤笑一声:“中丰得?什么不入流的小公司也配我听说过。”

    陈木康没想到祁知序会是这个反应,他只当祁知序是在逞强,于是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你……”

    下一刻,他笑不出来了。

    因为祁知序打开手机,开出了一个页面递给他看。

    《英景药业集团董事长祁景贤与其独子祁知序共同出席活动》

    祁知序半跪在陈木康面前,低下头伸出手,漠视地拍了拍他的脸。

    “英景药业集团听说过吗?要和我比有钱,只开一家小公司可不够。”

    祁知序“啧”了声:“你们家这种规模的公司,一般都是我爸送给合作伙伴的见面礼,拿这种东西出来炫耀,也太跌份了。”

    陈木康艰难地将新闻报道配的照片,与面前这个人的脸重合起来。

    照片上的人沉着冷静,面对众多媒体镜头也丝毫不畏惧,从容镇定,气度斐然。

    而面前这人脸上挂着笑容,眼底却毫无笑意,反而带着一种对待蝼蚁般的蔑视。

    英景药业集团,市值千亿的跨国企业。

    因为已经有钱有名到了一定程度,哪怕是对商业药业不关心的人都或多或少听说过一点。

    祁知序拍完他的脸,就把手在校服上仔仔细细地抹了抹,就像是刚刚触碰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看着陈木康被吓傻的表情,祁知序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道:“真没想到,像你们这种一年流水都达不到四个亿的小公司,居然也能在外面耀武扬威了?”

    陈木康说不出一句话,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招惹上了什么样的人物。

    “啧。”祁知序见他不说话,不满地发出一个单音节,“说话啊,刚刚对着我朋友,不是很会说话吗?”

    陈木康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祁知序想要他说什么了。

    颤抖的身体像正被蟒蛇绞死的濒死之人,愈发收紧的环绕让他喘不上气。

    恐惧攫取心脏的生存空间,那一点可笑而无谓的尊严早就被抛之脑后。

    “对不起!对不起!庭仰,我错了,我以后在也不会来找你了,你……你让他放过我好不好?”

    陈木康明白,像祁知序这样的人物想要覆灭自己家的公司不过是抬抬手的事情。

    “先前是我鬼迷心窍,才说出那些话,你原谅我吧?”

    “好啊。”庭仰出乎意料的,答应得很爽快,“我原谅你了。”

    陈木康听他这么爽快,反而开始不敢相信了。他战战兢兢抬起头,望向祁知序身后被保护着的庭仰。

    此时祁知序望着他的方向,并没有注意身□□仰的表情。

    月光下,少年穿着沾了尘土与血迹的校服靠在墙边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干净纯粹,是无数人初见就会心生好感的表情。

    干净,但假。

    下一刻,少年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配上那温柔的微笑,却让人不寒而栗。

    ——我原谅了你,你就不要把我的秘密说出去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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