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错嫁良缘 > 50-60
    飞雪

    大年三十, 除夕。

    怀钰终于回了谢宅,他的腿已经好利索了,便扔了拐杖,背着双手走入浣花小筑。

    沈葭正在房中独自刺绣, 小丫头们躲懒, 辛夷去了谢老夫人处,杜若不知和观潮去了哪儿玩, 导致怀钰走进来时, 竟无人通报一声。

    沈葭察觉不对时已经迟了,熟悉的低沉嗓音从头顶飘下来:“绣的什么?”

    “!!!”

    “没什么!”

    沈葭迅速将绣绷藏到身后, 心跳得飞快,呼吸急促, 震愕地看着他:“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

    怀钰看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又偏过脸去, 耳根蔓延出一片潮红。

    沈葭呆呆地看着他,分明才几日未见,不知为何,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二人上次不欢而散,彼此都有些尴尬, 无言的静默中,沈葭率先开口问:“你来干什么?”

    怀钰道:“今日是除夕。”

    沈葭当然知道今日是除夕,她暗生几分不爽, 心说你日日不归家,在外边胡混, 到了除夕倒知道要回来了?

    不过“各过各的,谁也不干涉谁”这种话是她自己说的, 她也没那脸去质问怀钰,只得忍了这口气,闷闷地问:“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哦,这个。”怀钰从背后拿出手。

    沈葭眼前一亮:“梅花!”

    怀钰摸着鼻子,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碰上你表哥了,从东府过来的,我见园子里头的梅花开了,就折了几支,送……送给你。”

    沈葭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虽然不知道怀钰为什么突然要送她花,但拦不住心里头那阵流蜜似的开心。

    她拿了个白玉净瓶过来,将梅花插进去,怀钰折的这几支瘦梅疏密有致,红艳艳的花骨朵儿点缀在枝干上,分外喜人。

    怀钰见她喜欢,嘴角勾出点笑容,沈葭抬起头时,那笑意又迅速隐去,他绷着俊脸道:“我先走了。”

    “你去哪儿?”

    沈葭脱口而出,问话之快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怀钰有些讶异,但还是回答:“去找舅舅。”

    “舅舅不在。”

    “除夕都不在?”

    “嗯。”沈葭点头,“除夕这日舅舅不在府里,年年过年都是如此。”

    怀钰这下可算大感意外,谢翊是一家之主,除夕是一年之尾,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居然不在?

    然而还真如沈葭所说,一整日下来,他都没看见谢翊,就连去祠堂祭祖这种重大活动,他也不在场,而谢老太太等人都没说什么,俨然一副已经习惯的模样。

    晚上,东西两府在秋月楼合开年夜宴,阖家一起守岁,外面爆竹声声,火树银花,孩子们大声喊叫着、笑闹着,捂耳躲在嬷嬷怀里看焰火。

    怀钰头天来被灌得走不动道,这回多长了个心眼,依次敬完一巡长辈后,就借着更衣的由头溜号了,来到回廊外,却正巧看见沈葭披着一领兔毛斗篷,手中提着一盏六角琉璃灯,揣着一个鎏金手炉,慢慢地往楼下走,身边也没个丫头跟着。

    怀钰疾走几步追上去:“沈葭!”

    沈葭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他,松了口气,冲他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惊动里面的人。

    怀钰压低声问:“你干什么去?”

    “找舅舅。”

    “你舅舅回来了?”怀钰莫名其妙。

    沈葭嗯了一声,继续往楼下走,她的眼睛在夜里看不清楚,需要走得特别小心,怀钰看不过去,将她手里的琉璃灯抢过来。

    “我来罢,你看着点路。”

    二人一个提灯在前面走,一个跟在后面,穿过大半个西府,经过花园的石子甬道时,沈葭不小心踉跄了下,立刻被怀钰伸手牵住。

    “小心点。”

    他这一牵,接下去的路就没再放开,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比手炉也不遑多让,掌心还有练刀留下的薄茧。

    沈葭抿了抿唇,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眸中翻涌的情绪。

    谢翊的住所在绿猗园,房舍不大,只占地三间,寒酸得简直不像谢氏家主会住的屋子。

    沈葭和怀钰走进堂屋,小厮立刻迎上来:“孙小姐,姑爷。”

    沈葭解下斗篷,随手递给他,一边问:“舅舅回来了?”

    “回来了,里屋榻上躺着呢。”

    沈葭掀帘进去看了一眼,见一地的碎瓷片,怡红、快绿两个姑娘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肩膀颤抖,不敢抬头。

    沈葭皱眉问:“怎么回事儿?”

    小厮斜睨了那二人一眼,冷笑道:“两个不长眼想拣高枝儿飞的东西,活该。”

    沈葭大致明白这两人做什么了,估计是想趁着舅舅醉酒,上去献媚,但舅舅醉后脾气特别差,她们八成是被训斥了,连茶杯都给砸了。

    “你们下去罢。”她对两位姑娘说。

    怡红、快绿抹着眼泪出去了。

    沈葭上前察看,谢翊合衣躺在榻上,醉得两颊通红,沈葭怕他着凉,拿来一条猞猁狲毛毯替他盖上。

    谢翊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眸色冷意乍现,满是警告之色。

    “舅舅,是我。”沈葭轻声道。

    谢翊松开她,眼底闪过一丝茫然:“柔儿……”

    沈葭只当他醉糊涂了,把自己认成了陆婉柔,没当回事,替他盖上毯子。

    身后的怀钰却皱紧了眉头。

    谢翊时常在除夕这日遍寻不着人影,然后喝得酩酊大醉而归,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每当他回来,沈葭总会替他煮一碗解酒汤,绿猗园没有厨房,小厮早将一应物什准备齐全了,食材和炉子都有。

    怀钰反正闲来无事,就帮着打下手,沈葭丢来一只雪梨,让他削皮。

    怀钰接住梨子,他玩刀很灵活,就连削皮也在行,梨子皮一圈一圈地掉下来,竟然不断。

    他一边削着皮,一边问沈葭:“你舅舅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沈葭用木棍捶打着冰糖,闻言反问:“这地方怎么了?”

    怀钰试图找一个合适用词:“就太……简陋了。”

    当然,这种简陋,是针对于谢宅中其余房子而言的,谢翊这三间房舍不是砖瓦或木质结构,而是用竹子和茅草搭成,更像是山间用来度假的竹舍,虽有山野之趣,却不是长久居住之所。

    绿猗园内遍植修竹,又是夜晚,北风呼啸,吹得竹枝飒飒作响,犹如孩童呜咽之声,冷不防一支绿竹被吹折,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令人倍感萧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连怀钰也瑟缩了一下,坐在门口的马扎上,望着堂屋外绿幽幽的竹林,忍不住道:“这也太清寒了。”

    沈葭停下木锤,看着门外,喃喃念道:“飞雪有声,惟在竹间最雅。山窗寒夜时,听雪洒竹林,淅沥萧萧,连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忽尔回风交急,折竹一声,使我寒毡增冷。暗想金屋人欢,玉笙声醉,恐此非尔所欢。”

    怀钰一脸见鬼似的瞪着她:“你被谁附身了?怎么突然吟起词来了?”

    沈葭摇头失笑,继续敲碎冰糖,道:“这是我娘最喜欢的一篇文章,她生前常来这儿读书,绿猗园也是她取的名字,‘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怀钰虽不曾读过多少书,这一句还是知道的:“《诗经》中的?”

    沈葭点头:“我娘酷爱读《诗经》,她常说四书五经中,只这一部还有些意思。我们兄弟姊妹小时候犯错被抓住,舅舅就罚我们抄写《诗经》,诗三百几乎被抄了个遍。”

    怀钰忽然就想通了:“你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取自《蒹葭》?”

    “可以这么说。”

    沈葭想到什么趣事,笑起来:“也不算是抄了个遍,诗经三百零五篇,舅舅唯独不让我们抄《蒹葭》,所以我们小时候最喜欢这篇,常在舅舅跟前来回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怀钰接了一句,他将削好的雪梨扔过去,沈葭接住,拿起菜刀开始切丁。

    “难怪你们沈园里头又是蒹葭园,又是什么鹿鸣台、什么关雎馆,原来都是源自《诗经》。”

    “嗯。”

    “你舅舅不是亲生的罢?”怀钰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沈葭抬头看向他,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看出来的,”怀钰在眉眼处比划了一下,“你们谢家人都是狐狸眼,你表姐和表兄都是,唯独你舅舅生了双桃花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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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葭恍然,原来这么猜出来的。

    她就没怀钰这么聪明了,她知道谢翊的身世,还是从谢澜那里听来的。

    谢翊并非谢老太爷亲生,而是谢柔从外面捡回来的流浪乞儿,一开始在谢氏商行里打杂,后来又被谢柔认作弟弟,入了族谱,这事当年还在谢家引起轩然大波。

    谢氏祖上茶商起家,生意一直掌握在沈葭外祖父这一支手里,当年她外祖子息单薄,只生了谢柔一个女儿,东府那些旁支就差没放鞭炮庆祝了,谁都知道女儿没有财产继承权,等到谢老太爷入土后,这谢氏商行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谁知谢柔打小就跟别的姑娘家不一样,别人家的女儿都梦想着嫁个如意郎君,她却是对做生意感兴趣,连抓周宴上抓的都是算秤金银一类物什,逗得谢老太爷抚须大笑,直呼“后继有人”。

    待谢柔长大一点,她时常做男装打扮,跟随谢老太爷去广东、福建做买卖,她性子爽利,眼光精明,头脑清醒,论起谈生意的本事来,竟比其父还高出一头。

    谢老太爷便准备给她招个赘婿,一起帮衬着家里的生意,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海上风暴,掀翻了谢氏商行的船只,满船的人无一生还,谢老太爷也葬身海底。

    噩耗传入金陵,谢老夫人当场就不行了,捶胸痛哭,骂老天爷要亡了她母女俩,东府那帮亲戚也在虎视眈眈,只等着丧事办完便分家产。

    就在这时,谢柔一身孝服地站出来,说她要接管商行。

    此话一出,谢家的人都惊呆了。

    什么?一个女子,竟然妄图染指这么大的家业?

    简直是无稽之谈!

    在各种苦劝、威胁、利诱、辱骂等手段都无果后,东府的人一纸诉状将谢柔告去了应天府。

    这一场官司打得是金陵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最终因谢柔私底下买通了应天府尹,又请了个伶牙俐齿的讼师,由此赢下了官司。

    谢氏宗族的长辈们拿她没办法,便只能拿她女子的身份说事,她一介姑娘家,迟早是要出嫁的,到时家业落到外人手里,岂非对祖宗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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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谢柔听了,笑嘻嘻地当着祠堂列祖列宗的面,发了个誓,她立志终生不嫁,将自已的一生奉献给谢氏商行,否则不得好死。

    众人一听,连毒誓都发了,只能恨恨作罢。

    后来谢柔心血来潮,又要认谢翊为弟,谢家群起反对,有一个女继承人就够糟心了,再来一位来历不明的乞丐,他们也不用活了。

    那时谢柔已成了商行说一不二的女东家,东府的人再怎么反对,她也不做理会,一意孤行地认了谢翊做弟弟。

    谢柔二十八岁时打破自己的誓言,嫁给沈如海,为了给谢家一个交代,她自愿卸去东家一职,将生意全部交给谢翊打理。

    彼时谢翊才十八岁,在无数反对声和明里暗里的绊子中,他愣是一肩挑起了偌大家业,将商行发展得比谢柔在任时还要壮大,如今他已成了谢家名副其实的家主,从一介乞儿到人人认可的七爷,这一路的困难艰辛,可想而知,沈葭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沈葭蹲在炉子前,将瓷盖掀起,见里面的水已经沸了,咕噜噜滚着泡儿,便将切好的梨丁倒进去。

    “下雪了。”怀钰忽然说。

    沈葭抬头,看见门外扑簌簌地落着雪花,如飞絮一般,她鼻尖全是梨子的清甜味儿。

    动心

    大年初一, 沈葭起了个大早,不等辛夷进来替她穿衣,她就趿拉着睡鞋,披头散发地跑了出去, 惊得辛夷拿着衣追在后头喊:“小姐!小姐!先穿上外衣再出去啊!外头冷!”

    来到廊下, 沈葭猛地停住脚步,瞪大眼睛:“哇!好大的雪!”

    昨夜那雪下了半夜, 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堪堪止住, 一夜之间,天地变了个模样, 满地银装素裹,那大雪足有及踝深, 房檐下垂着尺来长的冰棱。

    辛夷赶上来, 抖开外袍,将她一把裹住。

    沈葭抓着外衣, 兴奋地跳下台阶,跑入院中,在新雪上踩来踩去,踩出几个嚣张的脚丫印,又抬起一脚, 蹬在院中的桂树上,霎那间,雪花纷纷扬扬洒下, 她尖叫着跑开,还是淋了满头的雪。

    辛夷:“……”

    沈葭冻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在原地蹦了几下,忽然看见怀钰从屋内走出来, 一脸毛躁,也不怕冷,穿着一身单衣单裤,似乎是没睡好。

    沈葭握起一团雪砸过去,恰好砸在他脑门上,她哈哈大笑。

    怀钰:“……”

    怀钰沉着脸大步走来,沈葭吓得扭头就跑,却被怀钰拦腰抱起,讥嘲道:“冻不死你。”

    “放我下来!”沈葭拼命挣扎。

    怀钰勾起唇角:“不放。”

    沈葭将手心贴上他的脖子,她的手刚摸过雪,冰得怀钰顿时大叫起来,怒骂道:“沈葭!你再撒野,我就将你埋进雪里!”

    沈葭知道他说到做到,只好吐吐舌头,赶紧将手放下去。

    二人简单洗漱过后,就去了绿猗园,谢翊宿醉未醒,沈葭故技重施,从窗台上握了块雪揉成雪球,掀开毛毯,灌进谢翊脖子里。

    “啊!!!”

    谢翊被激得睁开眼睛,鲤鱼打挺,坐起身来。

    沈葭和怀钰早就笑作一团。

    谢翊将衣领里的雪粉抖出去,如玉的脖颈被冻得发红,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大笑的二人,冷冷地问:“你们是不是欠收拾?”

    沈葭立马收了笑,一本正经道:“舅舅过年好,我们来给你拜年。”

    说着拉着怀钰跪下,给谢翊磕了一个响头。

    “大年初一,祝舅舅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阳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来财。”

    她一口气儿说完了吉利话,又上前伸出手掌心,笑脸盈盈:“舅舅,还有最后一句,红封拿来。”

    谢翊:“……”

    谢翊抽了她手心一记,才拿出仆人一早就准备好的红封,递给他们一人一个。

    等谢翊洗漱好,三人又一道去兰桂堂给谢老夫人拜年,谢澜和沈茹早就到了,正在陪老太太喝早茶。

    三人跪下请安,老夫人也是笑着一人给了只红封。

    给到谢翊时,她脸上的笑突然收了回去,淡淡道:“今日你就回府住罢,成日睡在外头,像什么样子。那两位我已经替你打发回去了,人家昨晚哭哭啼啼地来到我这儿,还以为你怎么她们了呢,堂堂七尺男儿,喝醉了拿女人撒酒疯,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

    谢翊跪着接过红封,笑道:“正巧年关已过,商行里的事也清闲了,儿子也该回来在母亲跟前尽孝了。”

    谢老夫人:“……”

    给老太太拜完年,其余小辈又去给谢翊磕头拜年,谢翊自然也一一赏了红封,轮到沈茹时,她喊的是七爷。

    谢翊道:“叫舅舅就成。”

    沈茹下意识望向沈葭。

    沈葭耸耸肩,一脸的无所谓。

    沈茹抿抿嘴唇,接过那只红封,轻声道:“谢谢舅舅,祝舅舅新的一年吉祥平安,万事如意。”

    谢翊嗯了一声,就算是回应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头谢澜撞了下沈葭的手臂,挤眉弄眼地笑问:“她叫舅舅,你不吃醋啊?”

    沈葭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吃醋的?”

    谢澜觑了她一眼,心道奇怪,难道三日不见,士当刮目相看?沈葭的独占欲有多强,她是知道的,小时候,他们兄弟姊妹别说闹着玩喊声舅舅了,就连抱一下谢翊都不可以,谢翊只能让她一人霸占着,这丫头如今是转了性了?

    不等想明白,她又被沈葭撞了下:“你们园子里头的梅花是不是开了?”

    “是啊,开得可好了。”谢澜看向她,“你要来玩吗?”

    东府里栽了一片梅园,每到冬日寒梅绽放,其园中景致不比雨花台梅岗差多少,如此冰雪琉璃世界,与红梅最衬了。

    沈葭心血来潮提议:“我们叫上二哥哥他们,去园子里打雪仗罢。”

    谢澜一听,也来了兴致,拍手叫好。

    众人陪老太太拉了会儿家常,老夫人昨晚守夜熬得太晚,白日里没了精神,被侍女扶着回房去补觉,大家便纷纷告退,谢澜一个个叫住人不让走,说一起去梅园打雪仗,沈茹本不想去,见谢翊也站在廊下没走,准备拒绝的话就咽了回去。

    沈葭兴致勃勃地对怀钰说:“怀钰,一起打雪仗去,我让你三个球。”

    怀钰系上大氅,慢悠悠道:“多谢,不过我今日有事,就不一道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说罢,他撑起纸伞,消失在漫天飞雪之中。

    沈葭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谢翊撑开青绸伞,走到她身边,道:“还打雪仗吗?不打的话我就忙去了,许久没回来,一摊子事儿。”

    沈葭撂下一句话就走:“不打了!”

    她气鼓鼓地回到浣花小筑,让辛夷和杜若都吃了一惊,不是去拜年的吗?怎么还拜回来一肚子火气?

    她前脚刚进房,谢澜后脚就追进来了。

    “为什么不打了呀?我人都叫好了。”谢澜不依不饶地问。

    沈葭趴在床上,拿枕头蒙住脑袋,烦躁地说:“不打啦!不想打啦!”

    “为什么不想?”

    谢澜脑中灵光乍现,忽然开了窍:“不会是因为小王爷不去,所以你也不去了罢?”

    沈葭从枕头下拔出脑袋,一双眼睛红彤彤的,像只兔子。

    谢澜一下就举手投降了:“好罢好罢,你说不打便不打,那我们上街玩儿去。”

    “不去。”沈葭说,“店都没开,没意思。”

    “有的开了,不骗你,我带你去,可热闹了,特别好玩儿。”

    谢澜又是哄,又是骗,终于将沈葭拉上了街-

    正月初一,许多店铺都歇业回家过年,或是请吃年酒,或是回乡祭祖,或是走亲访友,直到初五、初六才会陆陆续续地开门,谢澜带着沈葭来到了珠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珠市位于上元县署附近,内桥以西,顾名思义,是珠宝铺子的聚集地,此地也是金陵的风月一条街,只不过与秦淮南曲不同的是,这里大多是低等妓院,也就是常说的“勾栏之地”。

    也正因此处住着不少妓.女,正月里青楼的生意冷清得很,那些一年到头忙碌的窑姐儿才有空出来逛逛铺子,妓.女们父母不认,无家无口,挣来的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一出手往往十分豪阔,商贩都爱跟她们做生意,所以珠市过年期间也照常营业。

    街市上正热闹,卖簪子的、卖珠花的、卖首饰玉佩吊坠儿的,卖胭脂水粉的,应有尽有。

    谢澜领着沈葭东逛西看,刚进一家铺子,没找到合心意的,又立马退出去另一家。

    谢澜大气地对沈葭说:“随便挑,我付钱,正好你生辰快到了,就当送你的生辰礼。”

    沈葭挑得兴致缺缺,她见惯了好东西,这种路边摊子上卖的东西对她来说,就只是瞧个新鲜,料子却是看不上眼。

    正抓着一方鸡血玉的扇坠儿打量时,袖子冷不丁被人扯了下。

    杜若指着前方道:“小姐,你快看,那是不是姑爷?”

    沈葭一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是一间古玩店,怀钰站在店内,认真听掌柜的在介绍什么,而他身旁,站着一位光看背影就美得遗世独立的女子,正是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小蓬莱花魁——陆婉柔。

    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如同一对璧人。

    陆婉柔言笑晏晏,拨开他的大氅,去把玩他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羊脂玉佩。

    沈葭手指一松,鸡血玉啪嗒一声掉下去。

    老板大叫道:“你摔坏了我的玉!要赔的!”

    沈葭扭头便走。

    辛夷和杜若都一惊:“小姐!”

    老板见她们要走,赶紧抓住一人衣袖:“不能走!赔钱!”

    “赔你赔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澜不胜其烦,扔下钱袋就走。

    沈葭一路不言,看得几人都惴惴不安,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回到浣花小筑,她冲进厢房,将枕头下那个做好了的香囊掏出来,拿起笸箩里的剪刀便剪,瞬间剪了个七零八碎!

    辛夷忙跑过去夺走剪刀,痛心疾首地叫道:“小姐!你这又是何苦!这香囊你日夜不眠地绣,手指头都扎破了十几回,这是你的心血啊!”

    “心血又怎样?他根本就不在乎!”

    沈葭一扭身子,扑在床上放声痛哭起来。

    后进门的谢澜见了这幕,沉着脸怒气冲冲道:“我这就去小蓬莱,拿鞭子抽死那不要脸的贱人!”

    她说完便要出门,沈葭立马抬头叫住她:“不要去!”

    谢澜气得大叫:“这对狗男女都欺负到你头上来啦!岂有此理!你从小到大,何尝受过这等委屈,我告诉七堂叔去!”

    沈葭跑过来抱住她的手臂,大哭道:“别去!别去!”

    她哭得稀里哗啦,谢澜心软了,只好哄她:“好了,我不去,你别哭啦,等下老太太知道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三人围着哄了半天,又是说笑话,又是擦眼泪,沈葭就是展颜不起来。

    她好难过,从古玩店看见怀钰和别的女人站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心脏就一抽一抽地疼。

    沈葭终于意识到一件她早该明白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就对怀钰动心了,那个会在山洞里抱着她,絮絮地说着他名字的来历,说要骑马带她去大漠里看星星的少年,那个在月夜下,因为害怕她会跌倒,便替她提灯照路,一手牵着她的温柔少年,她不可自拔地爱上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等她明白过来这件事的时候,却已经晚了,他的眼中不再只有她,他会对着别的女人笑,还让那个女人摸他的玉佩。

    沈葭想到昨晚,他们时隔多日同榻而眠,她本想凑他近些,像往常那样,可怀钰却猛地从床上弹起,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在书房睡了一夜,避她如蛇蝎。

    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到现在才想明白过来,原来他竟然厌恶她到了这等地步。

    沈葭悲从中来,再次失声痛哭-

    古玩店内,掌柜的小心翼翼地用红布垫着,托出一方玉石,问道:“这块料子怎么样?看这玉质,清润通透,水头极好;叩之听声,余音清越绵长,有如钟磬;握在手中,触感温而不凉,佩戴在身上冬暖夏凉,可养性怡情,驱邪避瘟,是正宗的西域于阗玉。”

    怀钰握着放大镜,趋前细看,摇摇头:“颜色太杂。”

    掌柜的只好放回去,又托出一方玉石来:“这个呢?这是产自陕西的蓝田玉,玉质玲珑剔透,夜晚还会发出温润的光泽。公子,你再看看这表面,还有冰裂一样的纹路,多么优美!不是老朽诓你,我做玉石生意这么多年,过眼的古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从未见过这么独特珍贵的料子,你错过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冰裂?”怀钰皱起眉头,“寓意不好,换一个。”

    “……”

    掌柜的看向陆婉柔,眼里就写着一句话:你带来的这位客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陆婉柔安抚地笑笑:“再给他看看别的罢。”

    掌柜的叹了口气,看在陆婉柔是常客的份上,只得捏着鼻子又拿了几块玉料出来,只是那客人要么说色太杂、要么说料子不好,挑三拣四,嫌来嫌去。

    掌柜的终于忍不下去了,指着他腰间道:“我看你腰上那块玉就很好,何不取下来重新切了?”

    怀钰一怔,拿起那块自生下来便未离他左右的羊脂玉佩。

    “你说这个?”

    上元

    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

    这一日是沈葭的生辰,谢宅里又是一场大办,摆上几十桌席面,东府的亲戚们都过来祝贺, 园子里还搭了戏台, 戏子们翻着筋斗粉墨登场,唱的是沈葭最爱听的《孙行者大闹天宫》 , 敲锣打鼓的声音闾巷可闻, 那热闹比之除夕夜的年宴也不遑多让。

    到了晚上,谢宅里挂满各色花灯, 将整个东西二府照耀得灿若白昼。

    小辈们不爱待在府里头闹元宵,嚷嚷着要去灯市赏灯, 谢老夫人让辛夷将那新缝制好的火狐斗篷给沈葭披上, 又一再叮嘱,拣亮堂点儿的地方走, 外面黑咕隆咚的,可别摔了,又嘱咐身边必须有人跟着,别叫人贩子拐去了。

    沈葭听得连连点头,眼神却往旁边瞟。

    怀钰也在, 他今日的打扮与往日都不同,穿着一身湖蓝箭袖,胸前左肩用银线绣着张牙舞爪的过肩蟒, 外罩一件银缎大氅,玉冠束发, 平添一股温润如玉的气质。

    沈葭见惯了他穿飞鱼服和武袍,倒是头一次见他这般打扮, 顿觉有种说不出的亮眼。

    谢澜轻轻撞了下她的肩,捂嘴偷笑道:“看呆了?也是,你夫君这样一打扮,确实令人耳目一新,只不过,我怎么觉得他今日哪里怪怪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话音刚落,辛夷就说:“我也觉得。”

    杜若:“我也觉得。”

    观潮:“我也觉得。”

    沈葭也有同样的感觉,总觉得怀钰身上缺少了什么东西,但就是说不上来。

    怀钰察觉到他们的视线,抬眼望来:“有事?”

    “没有没有没有。”众人一齐摇头。

    金陵的元宵灯市在笪桥与评事街一带,每到正月十五,长街两侧扎起竹棚,悬灯万盏,遥遥望去如火树银花,五光十色,恍若神都仙阙。

    街边还有各色卖果子的、卖花灯的、卖面具的、卖陶俑泥人儿玩具的、表演杂技戏法的,叫卖声不绝,士庶百姓拖家带口上街游玩,年轻男女们戴着面具,出来幽会,街上人头攒动,车马如龙,这日不设宵禁,人们通宵达旦,直至五更天才会散去。

    除去这处,夫子庙附近也有灯市,只不过比起笪桥的热闹景象来,这里更显清净,来这儿的人多半是想静静观灯。

    谢家的少爷小姐们大多奔着热闹去,只剩下沈葭等一小部分人还没决定。

    谢澜问沈葭:“珠珠,你去哪儿?”

    沈葭刚要开口,谢澜又打断:“我猜你一定是去秦淮河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去笪桥。”

    “……”

    沈葭只得闭嘴。

    辛夷心领神会地笑道:“小姐,我也想去笪桥,几年没回金陵了,想去瞧瞧热闹。”

    杜若立马道:“我也去。”

    观潮张嘴道:“我跟着我们殿……”

    话未说完,被杜若踹了一脚。

    观潮只得咽回原先的话,苦着脸改口:“我也跟着去瞧瞧热闹罢。”

    谢澜问沈茹:“你呢?”

    沈茹还没回答,陈适就笑着接话:“既然都去瞧热闹,我们也只好随大流了。”

    他转而看向沈茹,眉眼深情缱绻:“你说是罢,夫人?”

    沈茹垂下眼睫,捏着手绢:“嗯。”

    谢澜一拍手:“既然要去的地方一致,那我们一起走罢。”

    说罢,这群人浩浩荡荡奔着笪桥而去,顷刻间散了个干净,只剩下沈葭和怀钰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沈葭觉得这么沉默下去,实在不是回事,便开口问:“你去哪儿?”

    怀钰看她一眼,道:“秦淮河。”

    沈葭哦了一声,摸摸鼻子:“我也去秦淮河。”

    二人四目相对,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怀钰偏头咳了一声,看着她说:“过来。”

    沈葭心说凭什么,站在原地没动,抬着下巴道:“你过来。”

    怀钰皱眉,再次重复,语气沉了点儿:“过来。”

    “你先过来。”

    “你过来我就过去。”

    “你过来。”

    “沈葭!”怀钰黑着脸,“你到底过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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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葭屏了口气,心道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

    她带着气大步往前走,不料在她迈腿的同时,怀钰也朝她拔腿走过来,两人撞个正着,沈葭的额头磕中他的下巴,各自都疼得叫唤起来。

    “啊!你的下巴怎么那么硬!疼死了!”

    沈葭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怀钰捂着下巴,也没比她强多少,没好气道:“我还没说你的脑袋硬呢!”

    沈葭跺脚道:“好疼好疼!”

    “有那么疼吗?”怀钰已经不太疼了,走到她面前,“手拿下去,我看看。”

    沈葭放开手,怀钰托起她的下巴仔细看,额头倒没肿起来,只是多了道红印子,他的下巴也是,二人看着彼此脸上那道红印,都觉得滑稽得不行,一齐大笑出声。

    笑了半晌,才堪堪停下。

    怀钰问:“走吗?”

    沈葭点头:“走。”-

    乌衣巷距离秦淮河不是太远,二人决定走着去,不乘轿子,元宵佳节,家家户户门口都挂了灯,路上不算太黑,但怀钰还是让沈葭牵着他的袖子。

    二人穿过琵琶巷,来到秦淮河畔的钞库街,沿河两街都已悬上了各色花灯,河中画舫、小艇络绎不绝,两岸河房上传出丝竹萧管与妓.女们的笑闹声,恰如杜牧诗中所言: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街上有买花灯的,沈葭走过去瞧,看中一盏兔子灯,刚要问老板多少钱,怀钰就掏钱替她给了。

    沈葭心底有点甜滋滋的,拎着那兔子灯,问他:“想去游河吗?”

    怀钰看向河面,思索了片刻,点点头。

    河边有停泊的小船可供租赁,揽客之声不绝于耳,沈葭和怀钰一过去,就如羊入狼群,船家们纷纷来拉,热情招呼他们上船,怀钰将沈葭护在怀中,免得别人毛手毛脚地碰到她。

    沈葭最后挑了个面善的老人家,怀钰将她抱上船,自己坐到她对面,这条船特别小,二人稍微动一下,膝盖就能碰到。

    木桨摇动,搅起一阵水声,小船慢慢划到河心,穿过文德桥,右岸便是夫子庙,华灯璀璨,灯影倒映在河面上,如同漫天星河。

    岸上,行人们三三两两地并肩同游,喝醉的士子们勾肩搭背,放声狂笑,惹来路过的女郎们频频回头。

    沈葭收回视线,正襟危坐,放在腿上的手心出了一层细汗。

    怀钰就坐在她的对面,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的脸,让沈葭忍不住一阵紧张,心脏怦怦跳。

    她突然发现,怀钰是真的很俊的,他的眉,他的眼,都恰到好处的完美。

    沈葭紧紧地抓着袖子,里面放着绣好的香囊,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挑起一个合适的话题,再自然地把香囊交出去呢?

    说是元宵节礼物?

    今日本是她的生辰,反倒成她送礼了,他一点表示都没有,除了方才送了她一盏兔子灯。

    沈葭想到这里,又有点不开心起来。

    怀钰没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一直东张西望,眉头紧紧蹙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还有些急迫。

    沈葭看着他这模样,心底的紧张与雀跃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苦涩和惘然。

    怀钰终于忍不下去了,扭头问船头的船家:“老人家,还有多久能靠岸?”

    老人耳背,听他说了几遍才听清,慢悠悠道:“公子,还没有呢。”

    怀钰皱眉道:“尽快靠岸,我有急事。”

    话音刚落,沈葭幽幽问他:“你有什么急事?”

    “什么?”怀钰没听清。

    沈葭瞪着他:“我知道你有什么急事,不就是去找陆婉柔吗?”

    怀钰一怔,否认:“我不是……”

    沈葭一下子就爆发了,眼泪唰地流出来:“我都看见了!你和她逛古玩店!你还让她玩你的玉佩!怀钰,你喜欢她对不对?你跟我在一起就不耐烦,一直想着去找她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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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钰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哪里不耐烦了?我那是……反正不能告诉你。”

    沈葭一听,更是伤心气愤:“谁想知道了?你去找她罢!你去喜欢她罢!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怀钰大惊:“什么?你喜欢我?”

    “现在不喜欢了!我要休了你!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没法过啦!”

    沈葭哭着大喊,将香囊从袖中掏出来,就要往河里扔。

    怀钰关键时刻伸手接住,将那香囊拿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喜形于色:“这是绣给我的?”

    “还给我!”

    沈葭扑过来想抢,怀钰却藏去背后,一手抱住她的腰,笑道:“我拿到了,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能扔。”

    沈葭大怒:“这是我绣的!”

    怀钰笑着点点头,将香囊珍惜地藏进怀里:“我知道,绣给我的。”

    沈葭见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一时又痛又怒,心脏碎得千疮百孔,她呆了呆,掩面呜咽起来:“怀钰,你只会欺负我,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怀钰急忙将她抱在腿上哄:“你别哭啊,继续喜欢我,别哭别哭……”

    沈葭充耳不闻,专心哭她自己的,那眼泪简直多到擦不完,跟水漫金山似的。

    怀钰焦躁起来,问船家:“老人家,还能多久靠岸?”

    老人划着桨,还是先前那套说辞:“公子,还早呢。”

    怀钰实在等不了了,他怕沈葭的眼泪都能把船淹了,他随意拿袖子抹了把沈葭的脸,将她拦腰抱起,足尖几下轻点,身轻如燕地掠过水面,上了岸。

    沈葭忽然双脚腾空,吓得连哭都忘了,紧紧地抱住他的脖颈,带着哭腔问:“怀钰,你要干什么?”

    怀钰道:“带你去个地方。”

    他抱着她飞上屋顶,像在项宅那晚一样,施展轻功,在鳞次栉比的河岸建筑上飞奔,清冽的夜风扑面而来,沈葭一时忘了害怕,惊讶于眼前的美景,夜色下的秦淮河,桨声灯影,两岸清歌,美得令人心惊动魄。

    沈葭怔怔地看着脚下的万家灯火,想起的却是一件毫不相干的小事。

    “怀钰,我的兔子灯忘拿了。”

    “回来给你买,买一百盏。”怀钰在她头顶说。

    定情

    怀钰带着沈葭来了报恩寺, 二人上了寺内宝塔,这座宝塔是昔年成祖所建,塔高九层,塔内外设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 塔顶由琉璃瓦铺就, 是金陵城最高的建筑,坐在塔顶可俯瞰整座城市。

    怀钰抱着沈葭, 爬上琉璃顶, 二人并肩而坐。

    沈葭还回不过神,看着塔顶下的高度, 似乎掉下去就会摔死,有些害怕, 她来过报恩塔, 却是第一次爬这么高。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看烟花。”

    “有烟花吗?”

    沈葭疑惑,她在金陵城住了七年, 从没听说上元这日会放烟花。

    “有。”怀钰语气很肯定,“我让他们放的。”

    “……”

    “约的亥时,提前到了,等等罢。”

    方才在船上,他并不是想着去见陆婉柔, 而是在偷偷计算时辰,生怕赶不上,第一回做这种事, 难免有些紧张,总怕出各种意料之外的状况, 最后果然出了状况。

    怀钰扭头看着沈葭,心跳如擂鼓, 手指忍不住地痉挛,手心沁出一层薄汗,还好有夜色掩护,他脸红得不会太明显。

    “沈葭,我……”

    怀钰停顿片刻,心跳到嗓子眼,他生怕自己一张口,心脏就会蹦出来,只得暗自调整了一下呼吸,才继续说道:“我喜欢你。”

    沈葭:“……”

    终于说出口,怀钰的心跳奇异地平静下去,他看着沈葭,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心悦你,早在今晚之前,我已下定决心,无论你喜欢谁,我这颗心,都是你的了,不管你是想抛着玩儿,还是别的什么,都随你。可……可方才在秦淮河,你说……你也喜欢我,我……”

    沈葭:“……”

    怀钰说着说着,又有点激动,语无伦次起来,他赶紧深吸一口气,心跳平静下来后,才接着道:“珠珠,我很高兴,我活这么大,从未有过这般高兴的时刻,我都要高兴疯了!我想说……我想说,如果你也心悦我,那我们就是夫妻了,不是相敬如宾的那种夫妻,而是真正的夫妻,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这一生,没有什么不能为你做的,你一句话,我为你上天入地,为你去死都可以。”

    沈葭:“……”

    怀钰说到这里,才发现她的异常沉默,他严重不安起来,小心翼翼地询问:“我说了这么多,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沈葭:“!!!”

    沈葭啊地一声大叫,指着他蹦起来。

    怀钰生怕她掉下去,赶紧拉住她,心说这是什么反应。

    沈葭叫道:“我知道你哪里不对劲了!你的玉佩呢?!你的玉佩不见啦!”

    怀钰:“你别急,我……”

    “怎么能不急?!”

    沈葭的表情简直像天塌了似的,完了完了!玉佩不见了!这玉佩可是他在娘胎里就握在手里的,从小贴身佩戴,几乎从不离身,这下居然不见了!这可是比天塌还严重的事情,圣上会杀了他们罢!

    沈葭深呼一口气:“你仔细想想,你撂哪里去了?出门时戴了吗?好像没戴!天呐!我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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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钰道:“你冷静点,听我说……”

    沈葭抱头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掉哪里了?不是掉在秦淮河里头了罢?我们赶紧下去,沿途一路找找,这塔怎么下啊?怀钰!完蛋啦!”

    怀钰忍无可忍,终于吼出一句:“没丢!”

    沈葭直愣愣地看着他。

    怀钰从怀中掏出两个玉坠来,口吻有些无奈:“在这儿呢。”

    玉坠由红绳串着,被雕刻成蝴蝶的样式,在夜色下流动着温润的光泽,正是由他那枚羊脂玉佩重新切割而成。

    沈葭震惊得彻底说不出话了,道:“你……”

    “送你的生辰礼,喜欢吗?不喜欢也不能改了。”

    怀钰掀开她的斗篷,将玉坠系在她的腰上,然后给自己也系上。

    沈葭神色复杂,心说这好像不是喜不喜欢的事。

    “这……可以吗?圣上知道了怎么办?”

    怀钰不以为意:“这是我的玉佩,怎么处置它,我说了算。”

    他将沈葭重新拉着坐下,埋怨道:“你也太心急了,计划都被你打乱了,我本来打算看完烟花再给你的。”

    沈葭脸色涨红,支吾道:“我……我又不知道……”

    “可以吻你吗?”怀钰突然打断她问。

    “什、什么?”

    沈葭吓得结巴,心想这么直接的吗?这种事不是做就行了?为什么还要问她?

    见怀钰还在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沈葭面红耳赤,胡乱点了点头。

    怀钰倾身凑过来,吻住了她。

    “砰”地一声,烟花在漆黑的天际绽放,流光溢彩,火星四散。

    沈葭下意识扭头去看,却被怀钰捉住下巴转过来,轻轻在她唇上咬了一下,以示惩戒。

    唇舌交缠,他的吻技较初夜那次有了明显提升,不再一味地强干、进攻,而是懂得了循序渐进,舌尖缓缓舔过沈葭的唇瓣,顺着唇线描摹,迫得沈葭自己张开口,他再逐步试探、深入,勾着她的香舌逗弄、追逐,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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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轻轻舔一下上颚,沈葭不自觉发出一声呻.吟,浑身颤抖不止,脸颊滚烫似火烧。

    怀钰将她放倒,身体覆上去,手掌垫着她的后脑,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在她的耳后、脖颈、下巴处缓缓摩挲,最后与她十指相扣。

    沈葭双眼迷离,浑然不知今夕何夕,她的眼瞳倒映着漫天烟火,还有身上的那个人,他漆黑的眉,明亮的眼,高挺的鼻梁,和温润的唇。

    世间怎会有这般好看的人?

    沈葭抓着他的大氅,忽然感到唇上冰凉,原来是有一片六角霜花,掉在了她和怀钰的唇间,慢慢融化。

    沈葭呆呆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雪花,在亲吻的间隙,喃喃道:“下雪了,怀钰。”

    怀钰嗯了一声,很轻很轻地吻着她。

    夜雪忽降,从深蓝苍穹打着旋儿落下,温柔地笼罩了整个大地。

    他们不知亲吻了多久,吻到最后沈葭的嘴唇都发麻,雪花落在他们的鬓发上,像一夜之间白了头。

    怀钰将沈葭拉得坐起来,替她将头上雪花扫落,戴上兜帽,帽沿上一圈火红色绒毛,衬得她眉眼妩媚,刚刚才吻过,嘴唇红艳艳的,唇珠微肿,那双狐狸眼里含着一汪春水,无辜的同时又很勾人,怀钰没忍住,喉结滚动,凑过去又亲了一下。

    “不亲了。”

    沈葭推开他的脸,她的嘴唇有些痛了。

    怀钰笑了笑,拍拍自己的大腿:“坐上来?”

    沈葭也不矫情,爬去他怀里坐着,怀钰从背后拥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那个香囊。

    香囊是荼白色的,双面绣,一面用金线绣着两只飞鸟,一面用银线绣着两株缠枝树。

    怀钰笑问:“这是什么寓意?”

    沈葭知道他是明知故问,撇撇嘴道:“同你那个玉蝴蝶一个意思。”

    她送他香囊,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他送她玉坠,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怀钰摸到香囊里还放着东西,倒出来一看,原来是几块金银馃子。

    “喜欢吗?”沈葭得意地笑,“小姐赏你的。”

    怀钰掐掐她的脸,吻在她的耳郭上,双手不自觉搂紧她的腰肢,哑声道:“谢夫人赏。”

    沈葭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那东西咯着她,弄得她也难受起来,沈葭脑子一个冲动,扭头道:“怀钰,我们回去罢。”

    怀钰和她对视片刻,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笪桥灯市,当烟花在夜空四散时,行人们纷纷驻足,仰头去看,惊叹这转瞬即逝的美丽。

    “哇!怎么放烟花啦!”

    杜若一手拿着观潮刚买的糖葫芦,仰头惊讶地道。

    谢澜手里拽着谢淙,身后还跟着一众兄弟姐妹,转身去拉她:“别看啦!不要忘了今晚的大计划!沈茹他们呢?”

    她东张西望,四处寻找-

    武定桥下,行人如织,夜雪降落。

    “既然来了秦淮河畔,夫人为何还是愁眉不展?”

    陈适一手持伞,一手负在身后,笑吟吟地望向身旁的人,任谁来看,他都是一位温柔体贴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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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茹没说话,闷头走自己的。

    陈适最恨她这副冷淡模样,停下脚步,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至桥栏处,冷笑道:“怎么?见不到你的心上人,就这般难受?”

    沈茹终于抬起头,目光始终是平静的,透出一个意思:随你怎么说,你开心就好。

    “你……”

    陈适忍不住抬起手,桥上突然有人喊。

    他们侧头望去,见谢翊撑伞长身玉立,脸上戴着一枚银质面具,遮住他的眉眼,只露出一方薄唇,而在他身边,还立着一位身段窈窕的丽人,她穿着紫色裙衫,脸上也戴着一副狐狸面具。

    四人在拱桥上互相见过礼,谢翊问:“你们也来赏灯?”

    陈适一笑,又恢复了那个风度翩翩的君子形象:“秦淮灯影乃金陵一胜,在下带内子前来领略一番,这位姑娘是……”

    丽人柔柔一笑,屈膝福了一礼:“婉柔见过陈公子、陈夫人。”

    陈适笑道:“原来是陆姑娘,久仰大名。”

    就在这时,河面上传来艄公一声悠长的号子:“放——河——灯——喽!”

    士庶百姓们纷纷挤到河边,将一盏盏莲花灯放入水中,十里秦淮顿时漂满河灯,火烛照耀,明灯璀璨,犹如九天之上的银河。

    陆婉柔挽上谢翊的手臂,娇笑道:“我们也去放罢。”

    四个人各自买了两盏河灯,陆婉柔这盏由谢翊执笔,写的是“平安喜乐”,沈茹这盏由她自己执笔,她想了想,写下四个字——得偿所愿。

    四人走到岸边,将莲花灯各自送入水中,看着两盏灯漂远。

    陆婉柔捞了一盏河灯,拿起来看,见上面写的是“生辰快乐”,便冲谢翊笑道:“看来有人和你外甥女同一天生辰。”

    “这就是她的,”谢翊道,“她夫君买的。”

    “小王爷买的?”

    这事陆婉柔也不知道,没想到她这个学生要么不开窍,一旦开窍,竟然无师自通,懂得放河灯讨女孩子欢心。

    陆婉柔一连捞了数盏,每一盏上写的都是“生辰快乐”,不免疑惑:“他这是买了多少盏?”

    “一万盏。”谢翊淡淡地说出一个惊人数字。

    “……”

    陆婉柔脸上的惊诧藏也藏不住。

    陈适见了笑道:“以陆姑娘的名气,应当不缺人送河灯罢?”

    陆婉柔摆手道:“是不缺人送,但也没人送过这么多,最多的便是去年,七郎送了三千盏。”

    说到这里,她扭头笑问:“今年你送了吗?”

    谢翊笑笑:“自然是送了。”

    陆婉柔正想说些什么,忽觉芒刺在背,回头对上沈茹的目光,这姑娘打今晚碰面起就一直在暗中偷看她,陆婉柔本就对他人的视线极度敏感,又长了颗七窍玲珑心,看着沈茹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她恍然间明白了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婉柔笑问:“陈夫人在看什么?”

    沈茹摇摇头,低声道:“没什么,陆姑娘,你很美。”

    这时谢澜等人找了过来,一见到谢翊就咋咋呼呼道:“太好了,七堂叔你也在这儿,咱们赶紧回去罢,不然等珠珠回府就来不及了。”

    谢翊知道她今晚为给沈葭庆生,酝酿了个大计划,便转头对陆婉柔道:“一起去罢。”

    谢澜本来没注意他身后站着的女人是谁,又戴着面具,这下仔细一瞧,才认出是那日在小蓬莱见过的陆婉柔,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她怎么能去?她不能去!”

    谢翊敲她脑袋:“礼貌一点。”

    春宵

    “怀钰, 你等等,别走那么快,你的腿刚好!”

    “等不了了!”

    怀钰将她打横抱起,懒得走正门, 直接翻进谢宅围墙。

    浣花小筑内一片漆黑, 沈葭抱着他的脖颈,道:“看来辛夷她们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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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钰踹开房门, 将她放在地上。

    沈葭正要说话, 他就将她按在门上吻了上来。

    “!!!”

    这个吻来得突然又迅猛,沈葭心脏狂跳, 两腿发软,下意识推着他的胸膛:“等等, 怀钰, 我……我还没准备好。”

    怀钰与她分开,低头看着她, 唇上还沾染着水光,急切地保证:“这次不会弄疼你的,你相信我!”

    “……”

    沈葭脸色爆红,心想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怀钰又低头亲了下来,这个吻比琉璃塔上的要野蛮了许多, 沈葭能明显感受到他的进攻性,被亲得晕头转向时,忽听一声尖叫。

    “啊!什么东西?”

    伴随一声尖利的猫叫, 一只黑猫撞倒屏风蹿了出来,屏风后摔出一地叠罗汉似的人, 七嘴八舌地叫嚷着。

    “哎呦!别推我!”

    “快起开!”

    “谁压在我身上?”

    怀钰:“……”

    沈葭在黑暗里是个睁眼瞎,看不清房中情形, 惊慌失措地问:“怎么了?谁在说话?进了小偷?”

    怀钰黑着脸,看向地上那些摔得四仰八叉的人,咬牙怒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谢澜呵呵干笑:“我们是那个……准备给珠珠庆祝生辰来着。”

    沈葭惊道:“谢澜!是你吗?你怎么在这儿?!”

    终于有人点亮了灯烛,只见房中站了十几个人,地上还堆放着礼物,都是谢澜今晚叫来给沈葭准备生辰惊喜的人,连谢翊也站在其中,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沈葭:“……”

    沈葭捂着脸,一头扎入怀钰的胸膛。

    让她死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方才她和怀钰……这辈子的脸都丢光啦!

    谢翊看一眼还在呆滞中的众人,道:“都走罢,还赖在这儿干什么?”

    他率先走出房门,陆婉柔憋着笑跟上,其余人反应过来,立马散了个干净。

    有个四五岁大的小孩拽着谢澜的衣摆,天真无邪地问:“姐姐,为什么哥哥要啃葭姐姐的嘴巴?还说不会弄疼她,他是要吃了她吗?”

    怀钰:“……”

    沈葭:“……”

    谢澜一把捂住小孩的嘴巴,将她抱了出去。

    别说啦!再说真的要灭口了!

    房中终于恢复安静,沈葭抬起头,欲哭无泪:“你的耳朵不是很灵的吗?藏了这么多人,你没听见?”

    怀钰红着脸辩解:“我方才哪有心思听……”

    沈葭搓搓发烫的脸,推开他往内室走:“我要去冷静一下。”

    没走几步,忽然双脚腾空,被怀钰拦腰抱起。

    沈葭一怔:“你干吗?”

    怀钰将她扔在床上,身体覆上来,声音低哑,掺着浓浓欲.望:“吃你。”

    沈葭:“……”

    冬夜漫长,床帐里春意缱绻,被翻红浪,怀钰有心一雪前耻,又因百般爱恋沈葭,便将那在小蓬莱学来的手段一并使出来,对沈葭曲意逢迎,极尽讨好,自己有没有满足不说,先让对方得了趣才是正经。

    这一夜,沈葭真正懂得了做女人的乐趣所在,也明白了床第之欢、闺房之乐,要跟喜欢的人做起来才有意思,她和怀钰就如两头不知餍足的野兽,抵死缠绵,直至五更天才鸣金收兵。

    几场酣畅情.事过后,沈葭累得连动脚趾头的力气都没了,香汗淋漓地趴在怀钰怀里,怀钰挑起她的一缕长发,缠绕在指尖。

    “怎么样?”

    “挺……挺舒服的,你太小心了,其实可以重一点,我……我没那么疼。”沈葭忍着羞怯说。

    怀钰埋在她肩头闷笑:“下次一定。”

    沈葭舔舔嘴唇,看向房中的一方梳妆镜台:“我以后再也直视不了那面铜镜了。”

    “别说了。”

    怀钰面色赤红,沈葭不由奇怪,他怎么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她把玩着那枚白玉蝴蝶,问:“你和陆婉柔在古玩店,就是为这玉坠去的?”

    怀钰嗯了一声:“店里没有什么好玉。”

    所以就把自己的玉拿出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葭心想你也太任性了,一块从出生就握在手里的玉,竟然说切就切了。

    她抱着怀钰的脖颈亲了一口,怀钰几乎是一瞬间就起了反应,迟疑:“你……”

    “不做了,”沈葭立马道,“做不动了。”

    “那你别乱动。”

    “要不我还是下去罢?”

    “不,别动。”

    怀钰揽着她雪白的肩头,尽量调整呼吸。

    沈葭僵在他身上不敢动,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弄明白了一件事:“除夕那夜你睡到一半,突然跑出去,是因为……”

    怀钰点点头,蹙眉道:“你当时在我身上乱蹭,我忍不住了,怕被你发现。”

    沈葭脸色通红,又十分想笑:“那你这阵时日住在小蓬莱,就没……”

    “没住,”怀钰打断她,“住在舅舅那儿的,他在秦淮河有座别院。”

    沈葭一愣,心说原来如此。

    怀钰犹豫片刻,道:“他那座院子,里面种满了山茶花,连家具陈设上雕刻的都是山茶,你知道吗?”

    “我知道,小时候去玩过,那座院子就叫曼陀别院。”

    怀钰见她完全没觉得不对的样子,只好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

    在他看来,谢翊对姐姐的感情似乎有些奇怪,他还记得除夕那晚,谢翊惊醒时看沈葭的眼神,那绝对不是看外甥女的眼神,而是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所以那时他才皱眉。

    而谢翊脱口而出的那声“柔儿”,沈葭以为是陆婉柔,怀钰却不这么觉得,要知道,谢柔的名字里也有个“柔”字。

    “你跟你娘是不是长得很像?”他忍不住问。

    “应该罢,我不太记得我娘的长相了。”沈葭大大咧咧道,“不过听外祖母说,我的眼睛和我娘长得很像。”

    沈葭的眼睛是双狐狸眼,却不显狭长,而是圆溜溜的,只眼尾有些上翘的弧度,更像是猫眼,眼瞳乌黑,像葡萄一样,总是水汪汪的。

    怀钰忽然生出点妒意,遮住她的双眼,不想让别人瞧见。

    沈葭视线被阻,不停眨眼,睫毛刮擦过掌心,触感有点痒。她看不见,就在他胸膛上划圈,指甲不慎划到某个地方。

    怀钰闷哼一声,抓住她的手指:“别闹。”

    沈葭任他抓着,好奇地问:“怀钰,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这问题难住怀钰了,他也找不到一个确切时间,想了想,道:“大概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第一次见面?

    沈葭用力回想,她和怀钰初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好像那时她才进京不久,不过场景已经记不清了。

    沈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那咱们成亲那会儿,你是真心想娶我的?不是迫于圣旨?”

    怀钰道:“那会儿我还没开窍呢,只是觉得,不能不对你负责,误了你的一生。”

    沈葭又问:“那你跳进院子里,说什么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别的姑娘家有的,我都会有,还说不管从前如何,以后会对我好,这些话是真心的?”

    怀钰点头:“这是真心的。”

    沈葭一时沉默,心情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复杂,原来那时怀钰说的就是真的,他想和他的父王母妃一样,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他的一腔真心,却换来她一句“嫁错了”。

    沈葭终于明白,那晚在小蓬莱朱雀阁外的回廊上,她随口而说的一句气话,将怀钰伤得有多深。

    “你呢?什么时候对我动心的?”

    “在银屏山上时。”

    准确地说,当他一柄单刀,挑飞八人,跪着喊出那句“睁眼”的时候,就已经叩开沈葭的心门,当李宝让他在沈茹和她之间二选一,而他选了她的那个时候,她便彻底沦陷。

    那一刻,带给沈葭的震动是难以形容的,只是让她觉得,在这世间,除了外祖母和舅舅外,还有一个人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她,百折不挠,始终如一,虽千万人,吾往矣。

    沈葭打了个呵欠。

    “困吗?”

    “困,但不想睡。”

    “那要不要出去打雪仗?”怀钰问。

    “现在?”沈葭讶异。

    怀钰坐起身来,替她穿起了衣衫鞋袜。

    他连抹胸都帮她穿好了,比辛夷还周到,刚套上白袜,沈葭用脚尖勾起他的下巴,笑问:“你这伺候人的本事,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怀钰俊脸一红:“你就别问了,走罢。”

    他将她抱起来,来到院中,天际微亮,又落了一夜的鹅毛大雪,院子里积雪盈尺,新雪还未被人踏足过,洁白得让人生出破坏的冲动。

    沈葭从他怀里跳下来,欢快地冲入院中,捡起一捧雪朝他扔过来。

    怀钰早有准备,抬臂一挡,雪球砸到披风上,顿时碎成雪粉。

    他勾唇一笑,走到石桌边,将上面的雪拢到一处,搓成一个比沈葭脑袋还大的雪球,朝她投过来。

    沈葭只觉得眼前一黑,被砸进雪地里。

    沈葭:“……”

    怀钰嘴角的笑凝固,急忙跑过来,将她从雪堆里挖出来。

    “珠珠!你没事罢?醒醒!”

    沈葭被雪粉糊得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睁开眼,她幽幽问道:“你这是打雪仗还是杀妻?”

    怀钰忍不住笑:“对不住,我下手重了。”

    沈葭将他拉得仰躺在雪地上,二人看着天上明月,不过片刻,沈葭扭头,对身侧的人认真地说:“怀钰,我喜欢你,很喜欢。”

    像是回应先前他在琉璃宝塔上的那番剖白。

    怀钰的双眸刹那间变得温柔,凑过来,捧着她的脸开始细细吻她-

    小蓬莱,朱雀阁。

    “今夜是十五,月亮又该圆了。”

    陆婉柔跪坐在琴案后说。

    谢翊立在窗边,抬首去看天边那轮圆月,他的背影挺拔高大,虽已年过三十,气质却丝毫不输年轻男子,反而因为岁月的沉淀,为他更添一份成熟魅力。

    陆婉柔打趣道:“七郎貌若潘安,风采依旧,今晚在秦淮河畔,又不知要引得多少女子心折了。”

    谢翊淡淡扫来一眼:“你这话我便听不懂了。”

    陆婉柔摇摇头,今夜在秦淮河畔放河灯时,那陈夫人痴痴望着他,眼神写满情意,聪明如谢翊,她想他不会看不出来。

    “有时候我会想,你是真听不懂,还是装作不懂。谢七郎是这世上第一多情之人,却也是这世上第一无情之人。”

    谢翊回首笑道:“如此良夜,如此美景,如斯美人,切不可辜负,抚一首曲子来听罢。”

    陆婉柔跟了他许久,知道这就是让她闭嘴的意思了,他总是这般温柔,却又处处透着冷漠,明明字“良卿”,却从不是什么良人,她是欢场中人,自认心如铁石,不过逢场作戏而已,谁知天长日久的,自己竟先动了心。

    她咽回喉头酸涩,素手拨弄琴弦,丹唇轻启,柔声唱道:“长相思,在长安……”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西府,海棠坞。

    “得偿所愿?!你的愿望是什么?是不是要去给人家做小?还是背着你妹妹,和他暗通款曲?今晚见他大手一挥,就是一万盏河灯相赠,你眼红了?看人家蜜里调油,回来就伤心地抹着眼泪哭?不要脸的下贱东西!你记不记得你嫁给了谁?!”

    陈适掀翻了紫檀茶几,双眼赤红,扬起巴掌扇了沈茹一耳光,将沈茹扇得倒在地上,额头磕中美人榻一角,顿时血流如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喜儿急忙冲上来,扶起沈茹,扭头道:“她好歹也是相府的小姐,岂能任你如奴仆一般打骂?你若再打她,我便去告诉老太太,让她给夫人做主!”

    陈适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轮得着你来多管闲事?”

    说着就要一脚踢过来,沈茹赶紧将喜儿护在身后,横眉冷目道:“她不是我的婢女,是东府王夫人派来的,背后是谢家,你打死我没关系,但你打她一个试试?”

    “拿谢家来压我,你也算有脑子!但是夫人,你想清楚了,我们可不会客居金陵一辈子!”

    陈适扔下这句话,摔门而去。

    屋子里一片狼藉,全是被他摔坏的东西,喜儿将沈茹扶起来,坐在榻上,察看她头上的伤势。

    “得请个大夫来……”

    “不用。”沈茹用手帕包裹着伤口,指了个方向,“屉子里有药粉,你拿来给我。”

    喜儿将药粉拿来,沈茹将塞子拔开,将药粉往脑袋上倒,不一会儿血就止住了,她手法熟练,显然是经常这般处理伤口。

    喜儿被王夫人拨来服侍沈茹多日,今日还是第一次见陈适打她,往日只觉得这对夫妇有些奇怪,看着相敬如宾,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总觉得一方太温存,另一方又太冷淡,一直没做深想,直到今日看见陈适爆发的这一幕,喜儿才知那说不出的怪异在哪儿,陈适平日太假了,戴着面具一样,他那些人前爱护妻子的举动都太刻意,像演出来的,反而让人毛骨悚然。

    喜儿皱眉道:“往日看着这陈姑爷,还以为他是谦谦君子,今日才知他发起火来竟这般可怕,姑娘是他的发妻,他说动手就动手,简直像个恶鬼。”

    沈茹似早已习惯,神情毫无波澜,淡淡道:“你若想回去了,就告诉我,我去跟王夫人说。”

    喜儿之前是有过这个想法,但当沈茹挡在她身前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下定决心跟着她了,没人会把奴才的命当命,可沈茹会,这让喜儿对她既是感激,又心存怜悯。

    “不然我去找老夫人,让她替你做主?”

    沈茹摇头:“我只是府里的一个外人。”

    这话说的也是,若被打的是沈葭,谢宅恐怕会翻过天去,从谢老夫人到谢翊,每一个人都不会饶了陈适,但沈茹一个外姓小姐,跟谢家毫无亲缘关系,生母还是逼死谢柔的元凶之一,想必这事若传出去,不仅无人替她做主,反而都会来看她的笑话。

    喜儿思来想去,忽然想到一个人:“那……孙小姐呢?”

    沈茹还是摇头:“我已是半个死人,谁也帮不了我,等我哪日被他打死,这一切就结束了。”

    说到这里,她抬起脸,眸中含泪,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喜儿,你相信吗?我有种直觉,我一定会死在他手上,而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落水

    凌晨打了一场雪仗, 很少生病的沈葭竟然患上了风寒,一夜之间病来如山倒,发了几场来势汹汹的高烧,吓坏了谢府一帮人, 急忙请来大夫, 药材流水似的往浣花小筑送,谢老夫人更是一天派人来看七八次。

    怀钰愧疚不已, 白日院子里人太多, 他挤不进脚,只能在夜里守着。

    沈葭半夜醒来, 见他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长手长脚地蜷在一堆, 像一条忠诚的狗, 困得趴在床沿睡着了。

    沈葭推醒他,他抬起头, 睡眼惺忪地问:“要喝水吗?”

    说着就要起身要去倒茶,沈葭拉住他:“不用,你睡上来罢,别睡地上。”

    怀钰已经彻底清醒,犹豫道:“我怕吵着你。”

    “不会, 没你我睡不好。”

    沈葭往里面挪了一点,让出位置,掀开被子。

    怀钰只得将外衣脱了, 穿着一身雪白中衣上床,被窝里很暖和, 沈葭靠过来,抱着他的脖子, 腿架在他腰上,因为发着烧,她浑身烫得似个火炉。

    “你想那个吗?”

    沈葭闭着眼,声音因为高烧变得嘶哑。

    “……”

    怀钰迟疑地看来一眼:“现在?你还病着呢。”

    沈葭忍不住想笑:“我知道,我就是说说,不过你能别抵着我了吗?”

    怀钰脸色绯红,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想上床的!

    “你……你别管它。”

    沈葭笑着睁眼,抬头看着他问:“我帮你?”

    怀钰蒙住她的眼睛:“你哪儿来这么多话,快睡。”

    沈葭听他的话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怀钰都以为她睡着了,她又小声嘀咕:“我这不是看你憋得太厉害了嘛。”

    怀钰咬她耳朵:“先欠着,等你好了再说。”

    病去如抽丝,等沈葭完全好起来,已经出了正月,待她一好,怀钰就迫不及待带她去院子里练拳,说要给她强身健体。

    沈葭之前就缠着他要学武功,但他一直不肯教,这次竟然主动提出来,她求之不得,学得很积极,但她打着他教的拳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想什么呢?要专心。”

    怀钰将她抱在怀里,手把手地纠正她的姿势。

    他宽大的手掌就贴着沈葭的腰部放着,源源不断的热度隔着衣料传来,实在令人无法忽视,沈葭忍不住扭头道:“我怀疑你就是为了吃我豆腐,什么学拳,都是借口。”

    “怎么吃?这么吃?”

    怀钰在她腰上捏了一把,正好挠到痒痒肉,沈葭腰一缩,发出一声爆笑,急忙跑开,又被怀钰捞住,急得她大叫:“怀钰!你再挠我!我就恼了!”

    “你恼罢。”

    怀钰往手心呵了口气,又去挠她咯吱窝。

    沈葭笑得喘不上气,身子扭成麻花,进院的观潮见了这幕,急忙避到门外。

    沈葭拍打怀钰的手:“别闹了!观潮找你来了!”

    怀钰早就看见了,便停下呵痒的手,扬声问:“什么事?”

    “殿下,七爷找。”观潮立在门槛处道。

    “舅舅找你做什么?”沈葭一边整理衣裙,一边问。

    “估计是喝酒。”

    上次那两坛女儿红,他和谢翊只喝了一坛,约好另一坛下次再启封。

    他偏头问沈葭:“你要去吗?不过你病刚好,不能喝酒,只能在旁看着。”

    沈葭摇头:“我不去,你去罢。”

    怀钰便亲她一口:“那我走了。”-

    到了绿猗园,谢翊果然是找他喝酒,已在竹林茅舍摆下酒具。

    怀钰坐下,谢翊抬腕替他斟了杯酒,十八年的女儿红,酒液清亮,能照出人影,味道醇香,令人口舌生津。

    谢翊调侃道:“近日乐不思蜀了?连院门都不出一步。”

    怀钰敬他一杯,脸颊渗出点薄红:“舅舅,你就别打趣我了。”

    “不是打趣,恐怕你该回去了。”

    谢翊从袖中抽出一封黄绫覆面的信,道:“今日刚到的,这是第几封了?”

    怀钰接过信,果然又是圣上八百里加急催他回京的信,信中还要求南京水师营护送他返京,说是护送,恐怕行的是看守之职。

    谢翊道:“再过一阵时日,运河解冻,你们也该上路了。”

    怀钰将信放在竹桌上,也不言语,闷闷地喝了口酒。

    谢翊看出他心中烦闷,便开解了一句:“你既出身王侯世家,欲得其位,便承其重,这辈子就不要妄想自由了。”

    怀钰喝着酒,不屑一顾地道:“王爷又如何?我宁愿是您手下的一名伙计,至少想去哪里去哪里。”

    谢翊抬眸看他一眼,淡淡道:“你若是商行里的伙计,只怕我不会将珠珠嫁给你。”

    怀钰开怀大笑:“说的也是。”

    二人喝光一坛酒,怀钰回去时,已有些醉意,观潮搀扶着他,二人路过海棠坞,门子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小丫鬟,将怀钰撞倒在地。

    观潮立即喊道:“什么人?竟敢冲撞殿下!”

    那丫鬟恓惶地抬起头,左脸上好大一个巴掌印,怀钰认出是沈茹跟前伺候的喜儿,站起身,问了一句:“你跑什么?”

    喜儿跪在地上,哭着叩头:“小王爷,求您快去救救陈夫人罢,她快被打死了!”

    “什么?!”

    怀钰的酒意彻底跑光,上前一脚踹开院门,只见沈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被陈适一手拽着头顶一撮头发,像条狗一样狼狈地拖下台阶。

    “了不得了!竟敢打女人!”

    怀钰热血上头,撸起袖子冲进去。

    陈适看见他,怒道:“怀钰!我管教自己的夫人!这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怀钰冷笑道,“老子想揍你这张脸很久了!”

    说罢,一拳揍在陈适脸上-

    “王妃!王妃!不好了!”

    观潮气喘吁吁地跑进浣花小筑。

    沈葭正和辛夷、杜若坐在院中染指甲,闻言讶异道:“你不是同怀钰去找舅舅了?怎么这副样子,后头有狼追你?”

    观潮急得跺脚:“王妃!殿下和陈公子打起来了!”

    “什么?!”

    沈葭碰倒了凤仙花汁,却来不及扶,起身就走,跨出院门,才想起来问道:“人在哪儿呢?”

    “海棠坞!”

    沈葭拔腿朝海棠坞的方向跑去,辛夷和杜若急忙跟上。

    辛夷问观潮:“怎么回事儿?怎么打起来了?”

    观潮嚷道:“还不是为了沈大小姐,哎呀,我也说不清,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等沈葭赶到海棠坞,架已经打完了,怀钰一人跪在院中,廊下坐着谢翊,他还未醒酒,正是脾气最差的时候。

    沈葭惊疑不定,走过去一看,见怀钰满手的血,顿时吓哭了,扑过去道:“怀钰,你怎么了?受伤了?”

    怀钰忙安慰她:“我没事,是小白脸的血,别哭别哭。”

    谢翊走过来,面色不大好看,将沈葭从地上拉起,冷嘲道:“你夫君好大的本事,仗着酒意,将人家的脑袋都砸破了,我若不来,他越性要将人打死。看什么看?跪好了!”

    怀钰忙跪端正,心道这算什么,他在圣上面前都不怎么跪的。

    沈葭忙道舅舅别生气,又张罗着要给谢翊泡解酒茶。

    谢翊不吃她这一套,冷冷道:“你不必在我面前讨好卖乖,我也没闲工夫喝你的茶,你这夫君我今日横竖是罚定了。”

    说着嘱咐一个小厮看着怀钰,让他跪足两个时辰,自己抬腿出了院门,陈适被抬去医馆救治,他得去看看情况。

    沈葭掏出帕子,将怀钰的手擦干净,又小声问:“你和陈适怎么打起来了?为了沈茹?”

    “我和她没关系!”怀钰生怕她误会,赶紧撇清。

    “我知道。”

    沈葭一点也没多想,早在银屏山上怀钰选她没选沈茹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他其实不喜欢沈茹了。

    “你为什么打他?”她又问了一遍。

    “我那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怀钰皱着眉道,“我也不知能不能说,你还是去问你长姐罢。”

    “她在哪儿?”

    “不知道,兴许在房里。”

    怀钰方才揍人揍得兴起,也没注意混乱中沈茹去了哪儿,应当没跑出去。

    沈葭闻言便走进了后院,海棠坞三面环水,后院通往荷花池,池上建了座六角凉亭,名“知鱼亭”,取庄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之典故,水上铺了栈道通往亭子。

    沈茹就立在栈桥上,身后站着喜儿,二月的天,池子里的荷花还没开,只有一些浮萍,她怔怔地望着池面出神,风一吹,单薄的身子左右摇晃,似乎下一刻就要掉进去。

    沈葭眼皮一跳,生出些不祥的预感,走过去道:“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沈茹转过脸来,脸颊高高肿起,好大一个巴掌印。

    沈葭一愣:“你……你这是……”

    再一看喜儿,脸上也有五指印,不禁问道:“谁打的你们?”

    不会是怀钰罢?

    喜儿咬住下唇,泪珠子掉了下来,可怜巴巴地望向沈茹:“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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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茹淡淡道:“你下去上药罢,不用陪着我了。”

    喜儿还想说话,旁边的辛夷察言观色,将她带下去涂药了,只剩下杜若陪在这儿。

    沈葭再次问沈茹:“谁打的你?”

    沈茹却不接话,盯着水池子道:“小妹你看,我像不像那些飘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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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葭大概知道她为什么会突发这句感慨,无非就是寄人篱下,远离家乡,所以看什么都很伤感。她当初上京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事到如今,她也不知自己和沈茹到底谁更不幸一些,她们都一样的没有娘,可沈茹却独得父亲宠爱,她虽不讨沈如海的喜欢,可舅舅与外祖母对她毫无原则的偏爱,又弥补了她缺失的那份父爱。

    沈茹转过头,盯着她的眉眼,看了半晌,忽然叹道:“我真羡慕你。”

    沈葭心道你这话要我怎么接?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回答,只听“扑通”一声水响,沈茹身子一偏,栽进池子里。

    沈葭:“!!!”

    池子很深,瞬间没过沈茹的头顶,水波一圈圈地荡漾开,只浮上来几个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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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葭既震惊又无语,气得大骂一声:“这是做什么?想栽赃我?!”

    她来不及想清楚,脱了鞋子,也跟着跳了进去。

    桥上杜若大叫:“小姐!”

    辛夷带着喜儿刚走到连廊处,看见这一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她们大呼小叫,引来了外头的怀钰。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辛夷惊慌失措地指着水池:“小姐……小姐掉进水里头去了!”

    “什么?!”

    怀钰面色骤变,踩着美人靠跳进池子,跟个秤砣似的沉了下去。

    后脚赶到的观潮跪在地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殿下!我的爷!你不会水的啊!”

    噩梦

    沈葭一手揽着沈茹, 费力地游到岸边。

    辛夷和杜若、喜儿将人拉上去,她们三个都是旱鸭子,只能光在岸上干着急,观潮跑去搬救兵, 但这一时半会儿的工夫也赶不到, 等他们赶到,尸体都能浮上来了。

    好在谢翊留了一个小厮在这里, 也是个会水的, 但他才十三四岁大,力气不够, 沈葭只得深吸一口气,又潜进水里, 和他一人架着怀钰一条胳膊, 将人给救上岸。

    沈葭浑身湿透,裙摆往下滴水, 衣衫紧紧贴着身体,曲线毕露,那小厮不敢多看,将怀钰放下后,就退到假山石后了。

    辛夷赶紧脱了自己的外衫, 给沈葭披上。

    二月的天乍暖还寒,池水冷得像寒冰地狱,沈葭冻得嘴唇乌青, 却顾不上自己,立刻爬去给怀钰实施急救。

    这回落水比上回在悬崖下要严重得多, 怀钰灌进去不少水,连腹部都微微鼓胀, 沈葭捏着鼻子给他渡气,又按压他的肚子,他吐出来几口带绿藻的池水,就是不醒。

    沈葭慌得拍打他的面颊,大哭着道:“怀钰!你醒醒啊!快醒醒!”

    沈茹也是昏迷不醒,喜儿焦急地呼唤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正没个理会处,观潮带的救兵到了。

    观潮一路跑一路嚷,嚷得阖府的人都知晓王爷王妃落了水,一众人兵荒马乱地赶到,谢翊没想到自己就离开一会儿,居然能闯出这么大乱子,赶紧指挥人把昏迷的两人抬下去救治。

    谢老太太并几个女眷将沈葭围在中央,拉着她的手上看下看,生怕出个什么闪失。

    沈葭冷得上下牙打磕:“我没事,不是我、不是我推的……”

    谢老夫人急道:“说这些做什么!珠儿,冻坏了罢!我说你们别干愣着啊!拿被子生火叫大夫去!”

    这边谢翊早拿了床被子来,将沈葭裹成个蚕蛹,一把扛进海棠坞的厢房,炭火生了起来,几个炭盆放在床榻边,沈葭先去热汤沐浴,又被王氏按着灌了两大碗人参姜汤,捂着被子出汗。

    一切安置妥当,谢老夫人才松了口气,问:“好端端的,怎么掉进池子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

    沈葭盘腿坐在榻上,披着一床厚被,双颊通红,额头上已经热出了汗。

    其实她怀疑沈茹是自己跳进去的,她像是带着必死的决心,前一刻还在说话,后一刻就义无反顾跳了下去,可是为什么呢?她怎么会想寻死呢?

    王氏手中捻着串碧玉佛珠,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好在咱们珠珠没出事儿,定是她娘在天上庇佑。”

    “对对对,”谢老夫人也是心有余悸,“明日去庙里头拜拜,给佛祖捐个金身。”

    一干女眷讨论起了拜佛的事,这时杜若冲进来,喊道:“姑爷醒了!”

    沈葭一听,放开被子跳下床。

    谢老夫人急得在后头喊:“珠儿!先穿上鞋!”

    怀钰在另一间厢房,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换成干爽的单衣,只剩头发还湿着。

    沈葭眼圈发红,扑在他身上放声大哭:“笨蛋!不会水你救什么人啊!你差点就成淹死鬼啦!”

    “淹死鬼多难看啊。”怀钰费力地抬起手,拍拍她的背,“好了,别哭啦,我这不没死吗?”

    “差一点就死了!”沈葭抬起头,眼圈发红地盯着他,“你不会水跳下去干吗?”

    怀钰像有点难以启齿,过了半天才说:“我忘了,辛夷说你掉进池子里了,我脑子都发蒙了,一时什么都记不得了,只想着跳进去救你。”

    “……”

    沈葭无言以对,鼻腔发酸,又趴在他身上呜咽:“怀钰,你怎么这么傻啊……”

    怀钰摸摸她还湿润的头发,说:“你要是死了,我在这世上也没意思了,不如随你一起去,咱们死也死在一处。”

    沈葭抽着鼻子道:“你不会死的,我会水,我救你。”

    怀钰嗯了一声:“多亏你。”

    因为怀钰醒了,众人便将他转移回浣花小筑,沈茹的身体比他弱,到现在都还没醒,沈葭派辛夷留在海棠坞,有消息了随时给她报信。

    大夫开了药方,都是驱寒保暖的补药,沈葭亲自熬好了药汤,端进来喂怀钰喝药。

    “我生病的时候,都是你伺候我,现在轮到我照顾你了。”

    沈葭舀起一勺褐色药汁,递到他唇边:“喝罢。”

    怀钰低头喝了,脸皱成一团:“这么苦。”

    沈葭道:“良药苦口,快喝。”

    怀钰道:“你这一勺一勺地喂下去,要喂到什么时候。”

    说完将药碗接过来,仰脖一气喝光。

    沈葭掏出手帕,替他擦干净唇边药渍,又从荷包中掏出一枚杏肉干,塞进他嘴里,道:“先吃苦后吃甜,别那么快咽下去,含在嘴里,很快就不苦了。”

    怀钰咀嚼着那块果脯,右腮鼓起来一个包,看上去有点孩子气。

    “还有吗?”

    “没了,”沈葭摇摇头,“我找杜若要的。”

    怀钰挑起眉毛:“能从她手里要来吃的,也是不容易。”

    沈葭将药碗收拾了,又道:“你再睡会儿罢,晚膳的时候叫你。”

    怀钰却拉住她不让走:“你陪我睡。”

    沈葭道:“别闹,我哪儿睡得着。”

    怀钰不管不顾抱住她的腰,脑袋埋在她小腹上:“你不陪我,我睡不好。”

    沈葭暗自惊奇,心说怀钰这是在撒娇么?淹一回水,把他脑子还泡出问题来了?

    她已经八分心软,嘴里却兀自逞强:“我这一堆的事儿呢。”

    怀钰夺走她手上的药碗,搁在床头的洋漆小几上,又殷勤地解了她的外衫,将她拉到床榻上坐下。

    “一会儿丫头们进来收拾,你陪我睡会儿。”

    沈葭只得脱了鞋,钻进被窝里。

    她刚躺下,怀钰就凑过来抱住她的腰,手还伸进她中衣里。

    沈葭呼吸一滞,按住那不听话的手,警告道:“只许睡觉,你还病着,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知道,我就摸摸。”

    怀钰说完不算,还恶作剧似的在上面捏了一下。

    沈葭:“……”

    怀钰贴在她耳边,小声说:“你掉进水里,吓死我了,保管做噩梦。”

    沈葭偏头,亲亲他的鼻子,道:“睡罢。”

    怀钰听话地闭上眼,不过片刻,便陷入了梦乡,沈葭原本不困,但今日下来她又是担惊受怕,又是凫水救人,身体与精神都极度疲惫,耳边听着怀钰均匀的呼吸声,竟然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掌灯时分,丫头们进来叫吃晚膳,见二人交颈而卧,睡得两颊红润,沈葭估计是睡着了觉得热,还伸出一条雪白的臂膀,搭在怀钰的身上,怀钰将脑袋埋在她怀中,看上去像沈葭搂着他睡一样,小丫头脸一红,低着头出去了,也不敢打扰他们睡觉。

    沈葭最后是被辛夷叫醒的,怀钰睡得正熟,她披着外衣,跟辛夷来到外间。

    “沈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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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夷点头:“醒了,但是……”

    沈葭见她面带犹豫,不由问道:“怎么这副表情?她出事了?”

    “倒没什么大事,”辛夷道,“大夫替她诊脉时,发现她有喜了。”

    “……”

    沈葭怔愣了一瞬,沈茹怀孕了?她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腹部,自上元那夜后,她与怀钰也算云雨了数场,可她的肚子就是没个动静。

    算了,不想这个。

    沈葭问辛夷:“下午落水的时候,你有没有瞧见,沈茹是不小心掉进水里的,还是自己跳进去的?”

    辛夷回答:“奴婢那时和喜儿在连廊上,隔得远,听见动静才去看,没瞧清。”

    沈葭又转头问杜若:“你呢?”

    杜若想了番道:“她自己跳进去的。”

    这话让沈葭和辛夷都吓了一跳。

    沈葭素知杜若的天马行空,便蹙眉道:“你好好想想,别记错了,沈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跳湖?”

    杜若一脸无辜:“没记错呀,我亲眼看见的。”

    沈葭还是不敢相信。

    辛夷看了看四周,小声说:“小姐,我看杜若说的也有几分真,下午大小姐脸上那么清晰一个五指印,咱们都瞧见了,我带着喜儿下去时,她也哭着跟我说了句话。”

    沈葭追问:“什么话?”

    辛夷咬咬唇道:“她说,‘再这样下去,夫人迟早死在那人手里’。”

    “那人是谁?”

    “奴婢猜测,应当是陈公子。”

    “!!!”

    沈葭瞪大眼睛:“陈适?你说沈茹的脸是陈适打的?怎么可能?!”

    陈适的为人,沈葭再清楚不过,那是一个善良到连路上蚂蚁都不忍踩死的主儿,别说打人了,他不被人打就不错了,沈葭认识他许久,从没见他跟人红过脸。

    辛夷分析道:“只能是他了,小姐你想想,大小姐脸上那伤,一看就是男人打的,女人的手没那么大,她每日在海棠坞闭门不出的,见不到外男,能见到的只有她丈夫,不是陈公子打的还有谁?”

    “可是……”沈葭疑虑道,“陈适为什么打她啊?”

    三人正闷头沉吟,忽听内室传出一阵怪叫声。

    沈葭一听,心说坏了,不会真做噩梦了罢?

    她拦住辛夷和杜若不让进,自己进了内室,果然见怀钰躺在榻上,双手在半空乱抓,双脚乱踢,口中胡乱叫着,连被子也掉在了脚踏上,可不是被梦魇住了吗?

    沈葭忙走过去,将被子拾起,又去推怀钰:“怀钰!醒醒!”

    怀钰双目紧闭,眉头深锁,额头上生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面色惨白,愈发显得眉眼乌黑,口齿不清地叫着什么“抓住我”。

    沈葭唤了他好几声,又去拍他脸颊,总算将人唤醒。

    怀钰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她。

    沈葭替他擦去额上冷汗,轻声问:“做噩梦了?”

    怀钰眨着眼,盯了她半晌,方才醒过神,伸出双手抱住她:“嗯。”

    沈葭摸摸他的后脑勺,心中莫名涌起一腔柔情:“做的什么噩梦?”

    “梦见哥哥了。”怀钰哑着嗓子说。

    沈葭反应了半天,才想起他说的是谁:“故太子?”

    怀钰点点头。

    其实怀荣在世的时候,他从不叫他哥哥,因为他只大他几个月,出于某种不肯服输的心理,怀钰不愿做弟弟,怀荣却总逼着他叫哥哥。

    两个小孩住在一个殿里,一桌吃,一床睡,一起读书,自小亲密无间,怀荣先天不足、身子弱,无法习武,怀钰被延和帝抱在怀里拉弓射箭的时候,他就只能站在旁边看着,久而久之,心里不平衡起来,总疑心父皇只喜欢怀钰,不喜欢他。

    那日因为一桩小事,他便发作起来,说怀钰的爹娘死了,不要他了,便来抢他的爹爹。

    怀钰时年七岁,性子孤僻敏感,最听不得别人提起他爹娘,脾气上来,揪着怀荣便揍,二人从园子一路打到池边,最后不知谁推了谁一把,扑通滚落进池中。

    “其实我也记不大清了,兴许是我推的他,我当时太生气了。”

    怀钰抬起头,满脸迷茫,像失途的羊羔。

    “我又梦见他了,他泡在水池子里,不停地往下沉,我拼命地去拉他,还是拉不住,他就那样沉到了底。珠珠,兴许真是我害死的他。”

    沈葭知道怀荣的死是他的一块心病,她何曾在怀钰脸上见过这副脆弱神情,他一向是狂傲的,恣意的,是紫禁城里最顽劣的少年。

    沈葭心疼不已,将他搂进怀里:“你那时还是个孩子呢,懂个什么?”

    怀钰闷闷地道:“你不是说,孩子的话才是真话吗?可见孩子的想法也最恶毒,说不定我那时是真心想让他死。”

    这就是钻牛角尖了,沈葭想了想,说:“谁还没有个恶毒的时候?我小的时候,还想在茶水里放砒.霜,把孙姨娘和沈茹毒死呢,可到底也就是个念头,没付诸行动。怀钰,你别胡思乱想了,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你不会故意推你哥哥的,按你的性子,把他毒打一顿还差不多,再说你也落了水,只是你熬过去了,他没熬过,这是命,你不能跟命过不去。”

    沈葭的话,乍一听没有道理,可若细细揣摩的话,又自有一番她的逻辑。

    所谓过去的事如浮云,再追究也没有意义,怀钰本身不是个感性的人,被她一开解,也觉得自己矫情了,便豁然笑道:“夫人说得有理,我饿了,有饭吗?”

    “我也没吃,一起罢。”

    沈葭亲一亲他,出去叫人传膳了-

    海棠坞。

    “喝一口罢。”

    陈适舀起一勺药汁,喂到沈茹唇边。

    沈茹只是偏开头。

    陈适劝道:“你如今是有身孕的人,又落了回水,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沈茹闻言,转过头问:“你很高兴么?”

    陈适被她噎了一句,讪讪道:“我们有了孩子,我自然高兴。”

    沈茹厌恶地盯着他,冷笑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孩子兴许不是你的,你不是总问我在银屏山上,是否失了贞节么?我现在告诉你,我被贼匪掳上山,那大当家的要娶我和小妹为妻,共享齐人之福,按着我们拜了堂,小妹逃出去救小王爷,我留下替她拖延善后,那大当家的进来,要与我喝合卺酒……接下去的事,你也想到了。”

    陈适明知她是在说气话,还是忍不住动怒:“你被拐上山已经是数月前的事,大夫说你怀胎月余,日子对不上。”

    “那也不一定,”沈茹淡淡道,“兴许我早与小王爷暗度陈仓了,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和他颠鸾倒凤,肚子里怀上了他的种。你说,这孩子日后生出来,是不是也能袭个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适阴沉着脸听她说完,拳头早已捏得咯吱响。

    “打罢。”沈茹淡然地侧过右脸。

    “我不打你。”

    陈适将药碗放在小桌上,自己站起来,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裳,跪了下去。

    沈茹只是冷漠地看着他。

    陈适再抬起脸,已经是满眼的泪水:“夫人,以往都是我的错,我鬼迷了心窍,你原谅我,从今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我若再动你一根手指头,你告诉岳丈,将我打死便是。”

    沈茹坐在榻上,怔了一怔,随即拍手笑道:“好,好,今日这出戏演得好,涕泪交加,赌咒发誓,依我看来,就是唱戏的也不如你。”

    陈适一瞬间变了脸色,强忍的火气再也压制不住,站起身道:“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端起药碗,捏着沈茹的下巴就要强灌。

    药汤才从炉子上端下来,正是滚烫,沈茹闭嘴不喝,却被陈适捏住两颊,被迫启口,药汁灌进口腔,顿时烫起几个大血泡,她扭头躲避,大半碗药汁灌进了鼻腔,呛得她连声咳嗽,胸前衣襟也被药汁染湿。

    陈适将那药碗掼在地上,登时摔了个粉碎!

    沈茹咳嗽不止,却大笑道:“果真忍不住了,我还道你能装到几时,原来竟连这会儿工夫也装不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适冷眼看着她疯癫的模样,心底恨意疯涨,眼中却怔怔地滚下泪来:“沈茹,我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那也是你逼的,是你将我逼成这副模样,逼得如今连我也认不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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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他转身扬长而去。

    独留沈茹披头散发,坐在榻上疯笑,抚着肚子,自言自语道:“我才不会生下你的孩子,就是死也不生……”

    回京

    翌日, 沈葭去海棠坞探望了沈茹。

    不知是不是落了回水,沈茹没什么精气神,说话也怪怪的,问东她答西, 话题总往什么阴司报应、神神鬼鬼的道上引, 听得沈葭毛骨悚然,只待了片刻便坐不住了, 找个借口溜出来, 正好在前院碰上陈适。

    陈适因为被怀钰敲破了脑袋,前额还裹着白布。

    沈葭见了又是过意不去, 便替怀钰道了个歉:“陈公子,真对不住, 头还疼吗?若要用什么药, 尽管跟府里下人提。”

    陈适笑道:“珠珠,不是说好叫我允南就可以了吗?”

    听着这声“珠珠”, 沈葭不知为何,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许是她潜意识里,将昨夜辛夷的话当了真,可她看着陈适的脸, 又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君子与殴打发妻这种事联系起来。

    “姐夫,你以后别叫我‘珠珠’了罢?这不合适,跟沈茹一样, 叫我‘小妹’即可。”

    陈适闻言,笑容僵了一僵:“好。”-

    年前离京时, 圣上曾说年底必须返京,但由于沿途生出许多波折, 便留在金陵过了年,年后沈葭又生了场病,加上怀钰、沈茹此番落水,回京的日子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二月下旬,圣上催怀钰归京的信一封接着一封,措辞也越来越严厉,他们无法再在金陵逗留下去,必须要踏上返程了。

    二月底,襄城伯朱旭、守备太监刘筌、兵部尚书文蹇率领南京各部官员在东水关码头送行,在南京水师营八百精锐军士组成的队伍护送下,扶风王一行登上宝船,顺着秦淮河荡悠悠地出了三山门,来到外秦淮河与长江交汇的龙江渡口。

    龙江古渡位于金陵城西,毗邻仪凤门,背依狮子山,仲春时节,江南桃花绚烂绽放,谢翊手持折柳,在十里长亭为他们践行。

    沈葭问他:“舅舅,外祖母呢?”

    谢翊道:“老太太年纪大了,经不起离别之苦,我让她别来。”

    沈葭一听,眼圈发红,不由想起三年前她北上京师,外祖母将她搂在怀里,哭得昏天暗地的情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翊将柳枝塞进她的手心,语气轻松地道:“又不是永别,哭什么?明年你的生辰,我去京城看你,快把眼泪擦擦,别哭了。”

    旁边怀钰替她擦干眼泪,沈葭这才慢慢止住了哭。

    谢翊把怀钰叫去一旁,神色严肃地说:“此去京城,水路一千余里,途径村镇数千来座,若那幕后真凶有心害你,必在途中下手,你要做好防范。”

    怀钰点点头:“我明白,舅舅放心,我定会豁出性命护珠珠周全。”

    谢翊掀眼看他:“你自己也要留神。”

    “是,”怀钰笑出一口白牙,“多谢舅舅关心。”

    谢翊不喜他这嬉皮笑脸的模样,没好气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可没关心你。”

    怀钰正色:“是。”

    谢翊走出长亭,来到谭淼跟前,道:“子游兄,你有要务在身,在下就不备水酒相送了,我这两个外甥女和女婿的安危,全仰仗你了。”

    谭淼正是此次护送队伍的总兵官,年初升了职,已经不是千总,升成游击了。

    谭游击笑道:“这是什么话,护送王爷王妃安全抵京是我的职责,这是为公。孙小姐叫我一声叔叔,是我看着长大,保护她的安危是我这个叔叔应做的,这是为私。无论是公是私,我都不会让她出事,你这个当舅舅的,就放心交给我罢。”

    他笑着捶了谢翊一拳。

    谢翊也笑道:“那就仰赖你了,待你回南京,我请你喝酒。”

    “这个我喜欢!”谭淼大笑,忽然眸光一闪,拍了拍谢翊的肩,“愚兄还要下去布防,就不耽误你话别了。”

    谢翊不解其意,见谭淼一直往他身后使眼色,回身一看,原来沈茹站在后面。

    沈茹系着一领秋香色斗篷,面色苍白,容颜憔悴,整个人几乎瘦脱了相,身后跟着喜儿,这个丫头心甘情愿跟着她,东府的王夫人也不好说什么,又有心做个顺水人情,便利落地放了行。

    “舅舅……”

    沈茹抬头,怔怔地瞧着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谢翊只说了一句话:“保重身体。”

    他转身离去,沈茹痴痴望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堕下泪来-

    宝船离开码头,驶入长江,经由仪真、京口,进入瓜洲渡,这瓜洲古渡乃是长江与大运河交汇处的一座小岛,四面环水,位于扬州府,自古以来便是水运咽喉要冲,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留下传世名篇,比如宋朝王安石的“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说的便是这座千年古渡,到了有晋一代,它是长江转入漕河的必经入口。

    瓜洲渡挨着扬州,这是一座因运河兴起的城市,也是座历史文化名城。

    沈葭离家的悲伤已被冲淡,趁着宝船在码头停泊,她拉着怀钰兴冲冲地去了扬州城里逛,买了一堆漆器、剪纸、酥糖、茶叶、高邮咸鸭蛋之类的特产。

    离开扬州,宝船驶入里运河。

    这一路都是些乡野村店,除了两岸的景致,没什么好看的,看多了也腻。

    沈葭终日待在船上无所事事,便拉着怀钰做那档子事,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很着迷,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整日关在船舱闭门不出,饭食都让下人送进来,即使偶尔去甲板上放一下风,也是秤不离砣,浓情蜜意得紧。

    这日二人云消雨霁,沈葭躺在怀钰身下,忽然抚着肚子问:“你说,这里面会不会已经有个孩子了?”

    “……”

    怀钰还陷在余韵里,面带桃花,听着这话,眼神瞬间恢复清明,嗓音微哑,透着情.事过后的慵懒:“你想要孩子?”

    “当然了,你不想要吗?”

    沈葭惆怅地道:“沈茹都怀上了,我还没个信呢。”

    这话怀钰就听不懂了:“你到底是想胜过她?还是单纯地想要个孩子?”

    沈葭咬着指甲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怀钰从她身上翻下去,枕着胳膊哼笑道:“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迟个几年再要罢。”

    沈葭奇道:“你说迟个几年就能迟几年?”

    生孩子这种事,不是天定的么,还能被他控制?

    怀钰一时不防,被她捏住话中把柄,只得闭眼装睡,试图蒙混过关。

    但他睡着睡着,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怀钰睁开黑沉沉的眼眸,咬牙问:“沈珠珠,你在干什么?”

    沈葭手上忙个不停,恬不知耻地道:“咱们再来一回罢?兴许这回就怀上了,我想了想,还是想要个孩子。”

    “……”

    “不行!”

    怀钰没好气推开她的手,把他当什么了?!

    沈葭追问:“为什么不行?”

    怀钰道:“我累了!”

    沈葭小心翼翼地瞥了那个地方一眼,说:“没累呀,这不起来了么?”

    “……”

    怀钰简直要被她烦死,侧转身子背对着她:“我没力气,我要睡觉!”

    沈葭趴在他背上,对着他耳朵小声说:“不用你出力,我自己来。”

    怀钰这才扭头打量她一眼,半推半就地说:“行罢。”

    他主动摊开手脚,沈葭欢快地爬上去,自给自足了半刻钟工夫,就没力气了,哀哀叫唤着累,被“自称没力气”的怀钰翻身压在下面。

    自这一回后,沈葭就跟走火入魔了一样,成日拉着怀钰做那事儿,弄得怀钰见了她就躲着走,他不是不想做,若沈葭是为了求欢,他有一千种法子令她满意,若她云雨的目的是为了备孕,怀钰就提不起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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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宗,我求你饶了我罢!成日把我拘在房里头,你让外头的人怎么看我?上回谭子游见了还笑话我呢!”

    又一次被沈葭强拉进船舱的怀钰终于爆发了。

    沈葭啊了一声,懵懂道:“可咱们以前不是也这样吗?”

    怀钰穿好被她扯掉一半的袖子,正色道:“以前是以前,我现在觉得咱们该禁欲了,所谓欲重伤身,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夫人,咱们应该有点追求,不能沉缅于闺房之乐。”

    沈葭被他教训得有点羞愧,心说自己最近好像是急色了些,摸摸鼻尖:“好罢。”

    怀钰道:“马上就到淮安了,带你进城逛逛去?”

    “算了罢。”

    沈葭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

    这一路上,但凡是经过比较大的城镇,当地官员都会宴请,沈葭作为王妃,自然也要出席,但她很不耐烦这种人情往来,不如待在船上不下去的好。

    怀钰听了,也不勉强她:“那我晚点回来,给你带夜宵。”

    怀钰下船后,沈葭待在船舱内,觉得没意思,便招辛夷和杜若进来说话。

    看见杜若,她很是吃了一惊:“你怎么胖了这么多?”

    杜若年方十岁,本该是抽条儿长个子的年纪,但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去,居然又圆了一圈。

    辛夷笑着乜她一眼:“观潮天天带着好吃的来投喂她,可不得胖吗?”

    杜若老实道:“小姐,好久没见到你了,观潮哥哥说你和王爷在船舱里玩儿,你们玩儿什么?怎么不叫我?”

    沈葭:“……”

    辛夷:“……”

    沈葭自动忽视了杜若这个令人尴尬的问题,若有所思地对辛夷说:“我觉得怀钰不爱我了。”

    “……”

    辛夷勉强微笑:“王妃何出此言?”

    沈葭愁眉苦脸:“他现在都不和我那个了,他以前很喜欢的。”

    杜若问:“那个是哪个?”

    辛夷道:“应当不是罢?王爷对您情深意重着呢,方才下船还听他说,要给你带什么淮扬名菜。待在船舱久了,容易胡思乱想,王妃,外头景致正好,不如去甲板上散散心罢?”

    沈葭一听,她说的也有理,便起身出了船舱,去到甲板上。

    宝船停泊在淮安码头上,正是傍晚时分,霞光万丈,将整个运河水面映得波光潋滟,堤岸上种植了垂柳,随风轻拂,送来一阵花香。

    沈茹系着一色雪白披风,立在船舷边,呆呆地低头望着水面。

    旁边喜儿苦着脸劝道:“夫人,回去罢,船头风大,您身子刚好,又怀着孩子,受不得风的。”

    沈茹的声音轻得像飘散在风里:“喜儿,你不该跟着我来的。”

    喜儿道:“奴婢是心甘情愿的,我从小就被爹妈卖进东府,受尽人冷眼欺负,从没有人像夫人对我这般好。”

    沈茹偏过头,握着她的手:“你放心,在我死之前,一定为你找个好去处。”

    喜儿吓得合不上嘴,心说这一路上,碰到那些险滩河流,夫人总会去甲板上,失魂落魄地盯着水面看,果然是存了死志。

    喜儿刚想说话,身后就传来一道声音。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沈葭跑过来,心有余悸地看着沈茹:“你不会是又想往水里跳罢?”

    托上回落水事件的影响,她见到沈茹站在水边就害怕,总感觉她会跳下去。

    沈茹还未开口回答,喜儿就扑通跪了下去,揪着沈葭的裙摆哭道:“孙小姐,求您救救我们夫人!”-

    船舱内,喜儿跪在地上,哭得满脸是泪:“那陈姑爷,真是个夜叉恶鬼,平日稍不如意,就大发雷霆,将夫人一个相府出身的小姐如同猪狗对待,动辄打骂,肆意凌.辱,孙小姐请看……”

    她膝行上前,将沈茹的衣袖挽上去,只见那瘦弱苍白的手臂上,遍布累累伤痕,淤青、烫伤、甚至还有牙印。

    沈葭和辛夷、杜若倒抽一口冷气。

    喜儿又将沈茹的衣领拉下去,肩头瘦骨嶙峋,新旧伤痕一直从肩膀蔓延至胸.部,牙印更加明显,有些已经淡了,留下那么深的印子,可见当时咬得有多重,她不仅仅是遭到了殴打,还经受了凌.虐。

    船舱中几人都看得怔了,或惊叹,或气愤,或怜悯,唯独沈茹事不关己,坐在凳子上,像个泥塑木雕,毫无反应。

    沈葭啪地拍着桌子站起来,愤怒地走到她跟前,质问道:“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强忍着?就算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沈如海,让他替你做主!”

    沈茹掀起眼皮,淡淡地看着她:“你以为我没说吗?”

    “什么?”

    “回门第一天,我就说了,可是你知道,爹对我说什么吗?”

    沈茹笑起来,笑得悲凉:“他说,‘允南不是那样的人’。嫁给他的人是我,被打的人也是我,可他居然说,他的学生不是那样的人。好妹妹,你还不知道吗,我们的爹是个什么人?面子在他的心里比天大,连亲生女儿也不如。”

    沈葭沉默下去。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沈如海的为人,一个极度自私自利、虚伪狡诈的伪君子、假道学,不好色不好利,唯独贪个“名”,仕途和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就算沈茹证明陈适确实打了她,他也不会做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反而会劝沈茹回去和陈适好好过日子,做个三从四德的贤妻。

    “所以你就想寻死?那次也是故意跳下水?”

    沈茹喃喃道:“听人说,那是最不痛苦的死法。”

    “那你可想错了。”沈葭大大咧咧道,“淹死最痛苦了,死后尸体还要留在水里泡发泡胀,捞起来可难看了,何苦来哉?服毒还差不多,去找大夫配个吃了不痛苦的毒药,一剂药下去就升天了……”

    沈葭说到这里,猛地打住,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怎么教起寻死的法子了,她应该力劝沈茹活下去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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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茹面色惨白,苦笑道:“都一样,我只求速死。”

    沈葭问她:“你是一定要死的了?”

    沈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和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是什么感觉么?妹妹,我每时每刻都感到窒息,人生如一座樊笼,我被困在了方寸之地,四面都是高墙,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也许只有死亡,才能让我真正解脱。”

    沈葭沉吟片刻,道:“好,那你就去死罢。”

    假死

    当夜, 乌云浊雾,月亮隐进云层里,天黑压压的,似一口倒扣的锅罩在头顶, 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空气中漂浮着不详的味道。

    宝船停泊在码头上,谭淼留下一队人护卫王妃, 跟着怀钰去了淮安城。

    他们下船不久, 王妃跟前的侍女就出来说,让士兵们下去松快松快, 不必站岗巡哨了。

    因为上峰不在,士兵们本就有些懈怠, 听闻王妃有令, 便都顺理成章地懒散起来,有的偷溜上岸去喝酒召妓, 有的窝在船舱里同水手们赌钱。

    带队的人是个姓蒋的百户,他刚摇了几手骰子,赌运不佳,便扔了骰盅出去透口气,顺便放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走到甲板上, 他解了裤带,脱下裤子,顿时感觉到一阵沁骨凉意, 两腿瑟缩了一下。

    按理说,都三月的天了, 本不该冷才对,难道是船上阴气重?

    蒋百户是福建泉州人, 在他的家乡,女人都是不允许上船的,因为她们身上带煞,会惹怒龙王爷,掀翻船只,害死一船的人。

    岸上传来妓.女幽咽凄迷的歌声,时断时续,绵绵不绝,像是鬼在哭。

    蒋百户疑神疑鬼,东张西望,这一望,竟然看见船头站着个白衣女鬼,穿着一袭披风,长发随风扬起,又轻轻落下。

    她翻过船栏,像只风筝似的飘了下去。

    蒋百户:“!!!”

    “鬼啊!”

    蒋百户吓得魂飞魄丧,一泡尿撒到手上,来不及提起裤子,转身便跑,却不慎被裤腿绊得摔倒,他连滚带爬地跑进船舱。

    舱里的弟兄们见着他这副模样,纷纷破颜大笑。

    “哟?百户大人这是怎么了?半夜遛鸟啊?”

    “真是的,也太不把大家伙儿当外人了!”

    “这会儿忙着抹牌没空,你给我留个门,半夜了再去疼你。”

    “鬼……鬼……”

    蒋百户指着舱外,面孔煞白,心跳兀自不停:“外……外面有鬼!”

    众人一听,登时扔了骰子骨牌往外走。

    “哪儿有鬼?是有人装神弄鬼罢?”

    “咱们可得瞧瞧去!”

    “老子是金刚不坏童子身,一泡童子尿浇下去,任何魑魅魍魉见了,都他妈得现原形!”

    一窝蜂来到甲板上,鬼没见着,却见着一个侍女打扮的人在那儿放声痛哭:“夫人!夫人!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说着竟然要翻过船栏往下跳。

    众丘八急忙抢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救了,有人认出这是陈夫人跟前伺候的喜儿,便问了一嘴,发生了何事。

    喜儿掩面而泣:“陈夫人……陈夫人投水自尽了!”

    “轰隆”一声,闪电从天而降,照亮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倾盆暴雨落了下来-

    骤雨忽降,砸得河面爆豆似的作响,漕运总督、漕运总兵及淮安知府、河务衙门等一众官差身后跟着长随小厮,各自擎着伞盖、披着蓑衣,踩着两脚黄泥,将怀钰殷勤送至堤岸上,谭淼撑着一把黄绸大伞,给怀钰挡雨,自己肩头倒是淋得全湿。

    漕运总督崔文升正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如此大雨,船上只怕睡不安稳,不如在城中下榻?殿下船过淮安,若没有招待好,是臣等失职。”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怀钰客气地笑道:“你们有心了,只是下榻就不必了,王妃还在船上。”

    崔文升正要说请王妃也一同入城,忽闻船上一阵呼喊声传来。

    怀钰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谭淼叫了个小旗下来,怒道:“我不过才离开一会儿,你们就一点规矩体统都忘了?王妃还在船上,你们这么鬼哭狼嚎,东奔西跑,是为的什么?!”

    那小旗唬得跪在地上,慌张答道:“殿下,谭将军,出大事了!陈夫人投水自尽了!”

    “什么?!”

    陈适大惊失色,急忙上了船。

    怀钰问:“人救上来没有?”

    “还在捞……”

    怀钰勃然色变,顾不上还呆站着的一众官员,跳上船就走,慌得谭淼打着伞跟上。

    怀钰冒着雨一路飞奔进船舱,见沈葭好端端地坐在榻上,辛夷和杜若在帮她擦头发,不由松了口气,将桌上的冷茶一口灌了,想到沈茹的事,心情又有几分沉重。

    “你长姐跳水自杀了,你知不知道?”

    沈葭和两名侍女对视一眼,将他按着坐在榻上,才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先说好,你不要惊慌。”

    “什么事?”

    沈葭使个眼色,辛夷走去屏风后,不一会儿,一个人走了出来。

    怀钰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骨碌滚了出去,他惊得站起来:“沈茹!”

    “别叫!”沈葭一手捂住他的嘴。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自尽了吗?!”

    沈茹面白如雪,静静地立在灯影里,像个幽魂鬼魅。

    怀钰瞪大眼睛,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你……你是鬼!”

    沈茹:“……”

    “她不是鬼!她也没有死,”沈葭附在他耳边,小声说,“此事说来话长,你听我长话短说,但你千万别叫,知道了吗?”

    怀钰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沈葭放开捂住他的手,拣着重要的说了起来。

    船舱内烛火摇曳,众人大气也不敢喘,只有沈葭絮絮叨叨解释的声音,将一切来龙去脉说完,也不过耗费了半盏茶工夫。

    怀钰已经是面沉如水,腾地站起来,在舱中走了几个来回,叱责道:“胡闹!你们简直就是胡闹!”

    辛夷、杜若和沈茹都不敢说话,沈葭却不怕他,从榻上跳起来道:“那由着陈适打死她不管才是?”

    “我是这个意思吗?”

    怀钰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才将怒火压下去:“你若想救人,何不筹谋个聪明法子,从长计议?每回都是这样,一拍脑袋就决定了!谁给你擦屁股?”

    沈葭见他说得难听,不乐意了:“就你聪明,我这法子怎么了?现在船上人人都知道沈茹跳水了,一传十,十传百,一个比一个说的真,人人都是亲眼所见,就连陈适也不得不信,沈茹从今以后就是个死人,也不必遭受他的折磨了,这正是釜底抽薪、金蝉脱壳之计!”

    “釜底抽薪?金蝉脱壳?”

    怀钰冷笑:“你可别忘了,这船上有八百营兵,船工、水手、丫鬟、仆役无数,人多口杂,难道每个人都亲眼目睹了?还有,这是哪儿?这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个把人死就死了,不远处就是淮安城,城里有总督府、有河务衙门、有淮安知府和漕运总兵!漕兵捕快多如牛毛,我的船上出了事,死了人,死的还是一介朝廷命官的夫人,他们能袖手旁观?你等着罢,马上就有人上门来找我奏事。”

    像是为了印证他话的真假,门外很快被人敲响。

    怀钰丢个眼色,示意沈茹躲回屏风后去,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谭淼。

    “殿下,崔中丞、李总兵集合了一千漕兵,季大人也抽调了五百民夫及若干衙役,在沿河三十余里的范围内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定将陈夫人找到,他们都在外等候殿下的示下。”

    怀钰道:“先让他们等着,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擅自行动。”

    谭淼抱拳应了声“是”,转身离去。

    打发走他,怀钰沉着脸,环视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都听见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你们这点小伎俩,破漏百出,还想瞒天过海?”

    沈葭已经是面无人色,她承认自己是匆忙想出的主意,没考虑那么多,现在要她去哪里找一具尸体?

    沈茹从屏风后走出来,在怀钰跟前跪下:“此事因我而起,请小王爷将我交出去,不要怪在小妹头上。”

    沈葭道:“不行!”

    她跑去将沈茹扶起,对怀钰道:“怀钰,你帮帮她!咱们若不救她,她迟早死在陈适手里!”

    怀钰何曾想过要将人交出去,他严肃地盯着沈茹:“事情未办妥之前,你待在船舱里,不要出去一步,饮食清水自有我们准备,要时刻记住,你已经是个死人。”

    沈茹迟疑片刻,点点头。

    怀钰转头又问:“跳下去的是谁?”

    沈葭道:“我,我从船头跳下去,再从船尾爬上来的。”

    “什么?”

    怀钰万万没想到跳下水的竟然是她自己,想来这几个人里,除了她会水,别的都不会,也只能她跳下去了,只是她与沈茹的身形截然不同,不知是怎么瞒过那第一个目击者的。

    “以后不许你做这种事了。”

    怀钰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又对辛夷和杜若道:“以后王妃要做这种事,你们至少也拦着一点,她不懂事,你们不能也跟着不懂事。”

    辛夷和杜若赶紧低头称“是”,其实她们何尝没劝?只是沈葭那个性子,压根就是听不进劝的。

    “你爬上船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

    “没有,”沈葭一口咬定,“你派来守着的人都被我打发走了,他们在船舱里抹牌赌钱,没人出去,辛夷帮我望风,看着没人才拉我上来的。”

    怀钰抬手打断她:“那姑且当无人瞧见,目今之计,是要赶紧找具尸体,一千漕兵,五百民夫,再加上八百水师营壮士,两千多人昼夜沿河搜寻,连这漕河里有几只王八都翻得清。”

    沈葭急得六神无主:“那我们去哪里找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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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钰的眼神落在她们身上,双眸闪烁,锋芒外露,在场几人都像认不出他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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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现在出去,”他对沈葭说,“亲姐跳河了,你不能待在舱里什么都不表示,太惹人怀疑,出去装得惊讶一点,要看上去毫不知情,可以哭两声,但不要太过,记得你和长姐的关系并不亲近,你的震惊要多于悲伤,不要露了痕迹,陈适不是蠢人,现在只是事起突然,暂时蒙蔽住了,等他冷静下来,还会回头找你的。辛夷和杜若也一道出去,看着王妃一点。”

    辛夷和杜若敛容道:“是。”

    沈葭问:“那你呢?

    怀钰道:“你先去,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长姐说。”

    沈葭一听,也没有多想,转身去了。

    怀钰又询问了沈茹一番细节,并劝她不要再想不开自杀,否则就辜负了他和沈葭这一番苦心谋划。

    沈茹是明事理的,原本船进了长江她就想自尽,从扬州到淮安的这一路上,自杀的决心下了无数次,只是总鼓不起跳下去的勇气,她并非怕死,她已如半截腐木,死又有何可惧,无非是心头存了点见不得光的妄想,到底不甘心而已。

    “小王爷放心,从小妹救下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想死了,死尚且不惧,还怕活着么?”

    怀钰听了便放下心来,先出去见了漕运总督等人,命令他们必须找到人,生死不论,不过是一番官样套话。

    再来到甲板上,只见沈葭抱着辛夷,伏在她肩膀上呜咽,不禁暗自想笑。

    当年她尚未出阁时,沈如海每每被她气得要动家法,她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嘴中哭叫着什么“娘啊”“舅舅啊”,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嚎是嚎了,眼泪半点没见着,没想到这套假哭功夫到现在使来都炉火纯青。

    怀钰咳了一声,走去陈适身边。

    他还死死盯着水面,面色惨白,连把伞也没撑,淋得浑身湿透,分外狼狈。

    怀钰将伞撑到他头顶,正色道:“那边都交代好了,两千多人,分成二十支巡逻队,每队一百人,昼夜不停沿河搜寻,你放心罢,无论是死是生,都会给你找来。”

    “啪——”

    陈适狠狠打开他的伞,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一向俊逸的面孔,看上去竟有几分狰狞。

    “她没死!你们都骗我!但我知道,她没死!”

    怀钰心底咯噔一响,心想他到底是知道内情,还是不敢相信?

    “死没死,见过尸体自然分晓。”

    他面无表情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女囚

    邬道程亲自打着灯笼, 点头哈腰地走在甬道前面,陪笑道:“这位爷,里面黑,您脚下小心着点。”

    身后的人淡淡嗯了一声, 靴底马刺踩在地砖上, 咯吱咯吱作响。

    邬道程目不斜视,余光却偷偷打量着他。

    子时正, 这位不速之客找到他的府上, 神不知鬼不觉,半个下人都未惊动, 邬道程半夜起来喝水时,才察觉床边闷声不响地坐了个人, 眸中含着两点寒芒, 鬼魅似的盯着他。

    邬道程吓得就要大叫,那人抽出腰刀, 架在他脖子上,问:“你是要活,还是要死?”

    邬道程当然是要活。

    那人便若无其事收了刀,让他带路去县衙大牢走一遭,事成必有重赏。

    邬道程是举人出身, 连试五次都不中,皓首穷经一辈子,到了五十岁上下, 胡子都白了,还只是家乡的一个教谕, 前几年朝廷开恩,补授了他一个山阳县令的官职, 人都说邬老爷这回该走运了罢?其实不然,其中的苦楚只有邬道程自己清楚。

    山阳是淮安辖下县城,又是府治所在,凡是当过地方官的都知道,“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知县是当地一把手,但若你头上顶着个知府,那就不算一把手了,若再惨一点,既是府治,还是省治所在地,头上顶着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三尊大佛,再来个钦差巡抚,随随便便伸一个指头就能碾死你,这把交椅就坐的就不舒服了。

    淮安隶属南直隶,虽不是省治所在,但它和扬州一样,也是座因运河而兴的城市。

    它背靠洪泽湖,境内有淮河穿过,黄河改道夺淮后,黄河也从这里东流入海,又因黄河经常泛滥,这里便洪灾频发,历来是防洪、治洪重点。

    淮安位处里运河末端,北接徐州,南连扬州,号称“南船北马,九省通衢”,是漕运的集散地,此地大小衙门林立,官员如过江之鲫,邬道程小小一个七品县令,放在里头都不够看的,是以近日扶风王船过淮安,漕运总督设宴款待,淮安城有头有脸的官员都去了,却轮不着他这个芝麻小官。

    山阳县衙是冷衙门,平日也只管些捕贼缉盗、断案诉讼的小事,断的也不是什么大案,都是些升斗小民打口水官司的小案,牢里头关的也不是什么为祸一方的大贼,大部分是些顺手牵羊被抓进来的小毛贼。

    身后这人要参观死牢,邬道程不免摸不着头脑,心道莫不是死牢里关了他的亲朋至交,他是来劫狱的?那待会儿他要放人,自己放还是不放?

    邬道程摸摸脑袋,心道还是放罢,失节事小,性命事大,就这么点儿俸禄,死在任上不值。

    “到了。”

    邬道程停下脚步。

    死牢跟普通牢房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这里的犯人要等到秋后问斩,大部分都被囚半年以上了,有些甚至已在狱里待了三年之久,身上的号衣都磨破了,露出底下瘦骨嶙峋的身体,因为太久没洗,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

    怀钰去过诏狱,那里的环境比这里恐怖阴森数百倍,即使六月盛暑都阴寒无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环视了牢房里蓬头垢面的死刑犯一眼,有的在捉虱子,有的在睡大觉,有的对着他嘻嘻傻笑,还有的伸出手要向他鸣冤作主,被邬道程严厉地呵斥回去。

    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

    “有女囚吗?”

    “啊……啊?”

    邬道程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有……有的,大人这边请。”

    女犯单独关押,牢房在甬道最深处,刚拐过一个墙角,怀钰就听到不对劲的声音。

    “我说范二,你行了罢?谁都知道你不够数,半个时辰了,早不行了罢,累了就出来,哥哥又不会笑话你!”

    那叫范二的笑骂道:“滚!老子还没玩儿够呢!说好了抽草棍儿,谁长谁占先,你且等着罢,老子今晚来兴头了!”

    身下的女人一动不动,像具死尸一样,范二不由得败了兴,一巴掌抽在那女人脸上。

    “臭娘们儿,你也动一动呀!早几年还会叫,现在叫都不叫一声了,扫兴!”

    他抬手预备再抽,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住手!”

    两名狱卒回头望去,只见那进来的是个身披大氅的陌生男子,不由得一愣。

    “你谁啊?”

    怀钰冷冷地盯着他们,厉声斥道:“朝廷公廨之地,是让你等干这种龌龊事的么?”

    “哟,”范二从女犯身上下来,同另一名狱卒道,“董哥,咱们今儿个是碰着二五眼了,小子,你是巡抚呀,还是总督啊?张口闭口都是朝廷,也不打听打听,这儿是谁的地盘,轮得着你管?”

    那姓董的狱卒也站起身,道:“给他点颜色瞧瞧!”

    怀钰按着腰间绣春刀,眼神已经动了杀气。

    就在这时,落后一步的邬道程满头大汗地跑进来:“住手!不得放肆!你们两个瞎了狗眼的,还不快滚出去!”

    “大人,这位是谁?为何深更半夜来死牢?”

    “混账!这是你们能打听的么?”邬道程急得跺脚,“快出去!出去!”

    范、董二人对视一眼,能让知县老爷如此敬畏的人,恐怕是个大人物,这淮安城里的大官他们都一清二楚,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未曾谋面的年轻男子,看来今晚是乌鸦啄了眼珠,看走眼了,二人吓得连衣服也来不及穿,丑态百出地退了出去。

    “见笑,见笑。”

    邬道程擦着冷汗干笑几声,余光看见躺在干草上浑身赤.裸、僵直不动的女犯,眼皮又是一阵乱跳:“刘尹氏,还不快把衣裳穿好!”

    女犯坐起身来,脱得赤条条的,也不避着狱中二人,仿佛早就失却羞耻之心,甚至主动敞开两条干瘦大腿,朝邬道程吃吃笑道:“邬大人,好久不见,难得今晚你登门,还带了位客人,你们二人谁先来?依我看,这位贵客如若不急,不如让邬大人先来,我跟他是老相识了,自然先招待他。邬大人,还愣着干什么?脱裤子呀。”

    邬道程面皮涨得通红:“你……你胡说八道!本官什么时候同你……”

    “那是我记错了,邬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是不屑于奸我这臭烘烘的死刑犯的,您老人家只抽钱。天爷呀,我跟我那死鬼丈夫睡了那么多年,分文不取,没想到进了这县衙大牢,睡一次居然能赚一两银,比天香楼的婊.子挣得还多!”

    女犯说完,又咯咯咯地疯笑起来。

    邬道程的脸由红转紫,精彩纷呈,显然若不是怀钰在这儿,必定上前狠狠抽她两个大耳刮子。

    “你出去。”

    “大人……”

    “出去。”怀钰又说了一遍。

    邬道程怵他得很,只得转身出了牢房。

    怀钰提步向那女犯走过去。

    女犯捉着头发里的跳蚤,放进嘴里,咬得嘎巴响,一边乐不可支地笑道:“贵客想吃独食了,呵呵……”

    话没说完,她笑容一僵。

    怀钰解下身上大氅,盖在她赤.裸的身上。

    女犯像看疯子似的看着他。

    床边有个小桌,还有只瘸了腿的杌子,怀钰坐下去,道出自己的来意:“我有件事,需要你的帮忙,若你帮了我,我保你兄长家一世荣华富贵。”

    女犯怔愣半晌,冷笑一声,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我呸!你们这些脚底生疮、头顶灌脓、一肚子贼心烂肺、不得好死的臭男人!运河里的烂王八也比你们干净!我只恨我不能早死,死后化成厉鬼!一个个找你们报仇索命!”

    “我此行来,正是为取你的性命。”

    怀钰擦去脸上的唾沫,淡淡道:“有一个苦命女子,她跟你虽素不相识,人生遭际却出奇地重合。她本是当朝首辅之女,从小养在深闺,人出落得温婉柔顺,却不慎所嫁非人,丈夫在人前一副温和面孔,人后却对她任意羞辱打骂,她不像你,有勇气拿起屠刀砍死丈夫,便只能杀死自己,我与她妹妹欲救她逃出生天,却少个替她去死的人,你能施以这个援手么?”

    女犯已经听得痴了,呆呆道:“我有两个问题。”

    “请说。”

    “这苦命女子,当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

    怀钰点头:“相府小姐,公门千金,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

    女犯苦笑道:“我本以为,这样凄苦的命运只有我这样的下等人才会有,却没想到,像那样的金枝玉叶,也会被人当成下流玩意儿地作践,这位公子,请你告诉我,这是为何?”

    怀钰想了想,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大抵女子生于世上,命途多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杀千刀的打我,骂我,折磨我,我都罢了,只是他不该动我的女儿,那么小的孩子,才七八岁大,那个禽兽,他也下得去手……”

    女犯说到这里,已经泪如雨下,她捂住双眼,泪水却不断地溢出来。

    “我将他杀了,砍成八段,分四个地方埋了,为什么?因为我要他死也不得超生!他们抓我,说我罪大恶极!我做错了吗?”

    “你没错。”

    “姓邬的说,按大晋律法,妇人违抗丈夫,鞭笞四十;犯杀人罪,按砍头论处。可那些男人杀死人了,只是流放三千里,男人吃醉酒打死老婆,官府不问,这又是为何?”

    怀钰道:“是律法错了。”

    女犯呆了呆,这个问题自她进来后,便一直想问,也问了许多人,他们骂她是疯子,从没有一个人这样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是律法错了,是这世道错了。

    女犯乱发下的双眸少了些死气沉沉,焕发出期待的光彩,这一刻,怀钰才发现她其实有点姿色。

    “会改吗?”

    “会的,总有一日。”

    女犯古怪地笑了笑:“那我就毫无遗憾了,你去外面,帮我把那两个淫.材杀了,我就替你去死,替那位苦命的小姐去死。”

    “好。”

    怀钰起身走出牢房,不过片刻,回来了,手里拎着两颗血淋淋的首级。

    他将脑袋放在桌上,死者怒目圆睁,还保留着生前的面容,女犯凑过去细看,她一动,身上锁链叮当作响。

    怀钰抬手一刀,铁链应声而断。

    “跟我走罢,你需要沐浴,换上她的衣裳。”

    女犯听话地将大氅系上,一句话也不问,跟在他身后。

    “对了,”怀钰忽然回头,“你叫什么名字?”

    女犯一怔,已经许久没有人问过她姓名,除了父母兄长,更未有人叫过她的名字,出嫁后,别人都叫她“刘尹氏”,来了这死牢,连“刘尹氏”都叫的少了,都叫她母.狗、娼.妇、烂.婊.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女犯身子颤抖,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秀儿,我叫尹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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