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陆云霜把湿润的头发包裹在布巾里反复擦拭,闻言问道:“是后肩那个吗?”

    “嗯,”季清沅微微点头,“我刚刚看到了,不过没看清。”

    温泉里雾气朦胧,她眼前也蒙着水雾,自然是看不清的。

    只是在禁不住的时候,抓住她的肩膀,指腹贴在那块凹凸不平的伤疤上。

    陆云霜回忆起她指尖掐进去的力度,不是很重,似是挠痒痒一般。

    “是,你要现在看吗?”陆云霜对她道。

    “谁说要看了?”季清沅瞥开目光,又不看她了。

    反反复复擦了许久的头发,最后又拿布巾把尚未干透的发尾包裹起来,陆云霜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看向闭眼假寐的小公主,低头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还有……你那里要不要上点药?”

    季清沅不睁眼看她,她翻了个身背过身去,往里挪了挪,声音闷哑地道:“不用,我想睡了。”

    这会儿还没到午时,她们醒得着实早了些。

    陆云霜见她实在不想理自己,掀开被子平躺到外侧,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腹部,睁眼看着青色的床幔飘啊飘。

    昨晚睡得不错,她这会儿没什么困意,干巴巴看了一会儿床顶,视线又挪到了季清沅的背影上。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两下她纤细的后背,“给你看看箭疤,看不?”

    季清沅没什么反应,像是睡着了。

    陆云霜想了想,手指又戳了她后背一下,戳得人往里挪了挪,她也往里靠了靠,“姨母说这箭疤其实可以去掉的,只是在我后肩上,我平日里不方便擦药,又不好找人帮忙,所以就一直留着了。”

    这是实情。

    她这个人懒,不觉得身上留疤有什么,嫌涂药烦,就不管了。

    但是她这么一说,不像是她懒,更像是因为女子身份不好暴露,没人能帮她擦药。

    卧在里侧的人安静着不出声,陆云霜就揪着她的衣摆摇啊摇,摇得一截细月要都露了出来,淡红的痕迹像是雪地里开出的梅花,十分显眼。

    陆云霜看着有些心虚。

    她真的很轻了,只是小公主皮肤太嫩了,轻轻一碰就能留下痕迹。

    “你……”

    她想问要不要涂药。

    背着的人突然转过身来,染着红晕的脸不带笑,点了点她的左肩,“你转过身去,我看看。”

    陆云霜知她还是心软了,依言背过身去,她刚松开衣领的细绳,女子细白的指尖就伸到了她面前,摸索着找到她的衣领,将她上衣从左边轻轻拉下,露出左后肩。

    左后肩箭伤留下的疤痕完全露了出来,上面还有一些指甲的掐痕,没见血丝。

    季清沅咬了咬下唇,她伸手,指腹缓缓抚过这伤疤,语调不由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心疼,“当时,是不是很疼?”

    陆云霜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听出她的情绪。

    “没事,我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感觉了,”陆云霜语调轻松地道,“我后背还有些习武留下来的伤疤呢,我习惯了,习武之人哪有不受伤的……”

    这话还没说完,季清沅有些急地道:“你后背还有伤?在哪里,让我瞧瞧。”

    她说着坐了起来,陆云霜想说没有伤,刚坐起来,小公主就把她的里衣从后面拉了下去,露出整个后背。

    “你看我没骗你吧,都是陈年旧伤,只是留了疤而已……”

    陆云霜说着,感受到柔软指腹划过她那些伤疤的触感,心头莫名有些异样升了起来。

    “怎么可能不疼呢?”季清沅低低地道。

    她看着陆云霜后背各处的伤疤,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这上面还有两道刀伤,也是那次留下的。

    她总是看起来那么轻松,但她也是会受伤,也是会疼的。

    甚至受了伤连上药都不好寻人帮忙。

    “你有祛疤的药吗?我帮你上药好不好?”季清沅小声问道。

    “有是有。”

    陆云霜点头,这药是以防万一备上的,她拢好上衣,下去把药拿了过来,顺便多带了两瓶药。

    “不过都是早些年的伤疤了,祛不祛疤也没什么。”

    “不行,要涂的,”季清沅接过药瓶,很是不赞同,“你上次见我锁骨那一点伤,不也要帮我涂药?”

    陆云霜说不过她,她坐了下来,背着身子把上衣脱了。

    小公主倒出药膏,一点点细心地涂着,不忽视一点伤疤。

    陆云霜感觉心中有点点火往上蹿,她若有所思地敲着膝盖,转移注意力道:“殿下在我手帕上绣了那么一副画,是一直没忘记当年的事吗?”

    后背的指腹一顿,而后似若无其事地往下涂药。

    “自然是记得的,当年若非你,我已经死在那些刺客手中了。”

    “难道,你忘了吗?”她问得轻飘飘,听不出什么情绪。

    陆云霜摇头,“怎么会忘?我还记得殿下抱着我哭得泪如雨下呢。”

    再说,谁能忘记那么凶险的一次出游?

    五年前她们年纪还小,也很贪玩。

    季清岚得了陛下允许,便带着季清沅和她一道出京踏青。

    她们带了十个侍卫,那些侍卫个个武功高强,但面对林中突然出现的强敌,依旧难以抵挡。

    眼见侍卫一个一个倒下,为寻一线生机,季清岚当机立断,将季清沅交给她,与她们分头而逃。

    那些刺客大多追着季清岚而去,剩下的五人追着她们不放。

    她们被追入林中,马儿中箭她们摔下马去。

    最后一个侍卫倒下,眼看着那支利箭飞了过来,陆云霜飞身过去帮季清沅挡下那一箭。

    她看着面前的小公主骤然瞪大双眼,忍着疼,笑着说了一句无事。

    而后拎起侍卫的剑,转身面向五个刺客。

    “你不是我们的目标,现在离开,饶你不死。”刺客领头如此道。

    陆云霜毫不迟疑握紧手中的箭,她站在季清沅的身前,轻笑一声,“尔等如此猖狂,若是一会儿死在我一个少年人手中,岂不丢脸?”

    “不知死活,那就休怪我们无情了。”

    五个刺客显然没有将十三岁的她放在眼里,只让一人出来解决她。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割喉的鲜血喷洒而出,眼前一片血红,来不及抹去,她及时以剑挡下了刺客射向季清沅的一箭。

    她一向以为自己天赋好,学武比谁都顺利,未曾想第一次落入凶险的境地,就险些丢了一条命。

    最后两个刺客,让她退,便饶她一命。

    季清沅也在她身后哭着说,让她走,不要她保护。

    她握着剑站了起来,将季清沅挡在身后,决然道:“今日,非我死,绝不退。”

    若是此刻退缩,与死无异。

    她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季清沅成为这些人的刀下亡魂。

    她才十二岁,她还有很美好的未来。

    或许是这样的心情太强烈,她在最后一个刺客不甘惊愕的眼神中,一剑穿透了他的心脏。

    而她也倒了下去。

    没有倒在满是尘埃污血的地上,倒在了少女柔软的怀中。

    她抱着她,染了她身上的血,看着她闭上眼睛,慌张地唤她的名字,泪珠一颗颗地往下砸,哭着让她醒过来。

    大概是眼泪砸得脸颊太痛了,她挣扎着清醒过来,勉强对着她挤出一个笑,“别哭啊,我还没死呢。”

    “你不会死的,我带你去找大夫,肯定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她想要抱起她,但她浑身都是伤,她不知道该碰哪里,生怕让她的伤口流出更多的血。

    多亏她一句“大夫”,陆云霜才想起很关键的一件事。

    季清岚带着京郊卫营的人赶过来之后,她拼着最后一点意识,让季清岚带她去找姨母。

    只是后来没防备,让季清岚撞见她上药的时候,女子的身份便暴露了。

    她让季清岚瞒下了她杀死五个刺客的事,只说是侍卫拼死保护,而她为了保护季清沅也不免受了些伤。

    那时候她还不想暴露习武的事情。

    “我记得后来你来看望我的时候,又哭了,怎么哄也哄不住,眼泪掉个不停,”陆云霜回忆起后面的事情,“后来姨母进屋,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季清沅给她背后最后一处伤疤上完药,闻言闷闷塞上盖子,“你就记得这些,不是我哭,就是我险些哭了。”

    小公主把药瓶放到桌上,转身又睡下了。

    陆云霜穿上上衣,转头看向她有些气闷的背影,掀开被子躺下去,试探拉了拉她的手。

    “当然不止这个,我还记得殿下真心诚意地对我说,会永远记得感谢我的保护。

    “我从前习武,只是想着要让父亲看看,我能做得多好。但从那以后,我习武更加勤勉,不再骄傲自满,想着的是我武功要是再好一点,就可以不再让我想护着的人陷入险境。”

    她永远不知道下一次会面对什么样的人,所以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厉害。

    “哼,你尽会说些哄人的话。”

    什么她想护着的人。

    好像她之后练武想得都是她似的。

    小公主嘴上不信,手却没再躲。

    陆云霜从背后抱着她,一低头能看见她雪色腻白的后颈,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听着季清沅始终没有平稳的呼吸。

    她忽而低下头去,唇瓣往她后颈一贴,很轻地碰了一下。

    小公主浑身一抖,她慢慢曲起了双腿,悄悄并拢。

    “你干什么呀?”

    陆云霜贴着她的后颈,声音有些闷沉地道:“那日我看医书,上面写,欢愉要尽兴。”

    她一顿,缓而又缓地问道:“殿下,你尽兴了吗?”

    屋内一时只剩下一人的呼吸声。

    季清沅屏息着没有出声,过了会儿才踌躇道:“我、尽、尽了。”

    “真的吗?”

    与上次的感觉不同,这次情丝蛊似乎有反复躁动的趋势。

    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们服了那颗保留清醒的药丸。

    陆云霜伸手,指背贴上季清沅的颈项,感受到那里一片滚烫。

    “殿下,不要说谎。”

    季清沅闭着眼不说话,呼吸略急了些。

    陆云霜唇瓣贴着她的后颈,齿端微露,松开了她的手。

    腰间系带很松,随意一扯就开了。

    过不久,榻间响起小公主似泣未泣的哭音……

    陆云霜将一瓶药递了过去。

    季清沅闷在被子里,不露脸,只伸出了手。

    那里上药这种事,季清沅坚决不让她帮忙。

    她接过了药,在被子里转了个身,被子不时拱起点弧度,不多时,药瓶被递了出来。

    “好了。”

    “时辰不早了,还是吃点东西,吃完再睡好不好?”陆云霜接过药瓶道。

    劝了几下,才把人劝了出来,里衣外面又披了外衣,拢得严严实实。

    两人一起在屋内用了些膳。

    午觉的时候,一人在外,一人在内。

    小公主不让她近身,陆云霜也觉得不好离她太近,两人中间隔得甚远。

    一觉到了傍晚,季清沅醒来的时候,外侧已经没人了。

    她起身要往外走,便见陆云霜端着一碟葡萄进来,她又坐了回去,掩下眸中的焦急。

    “醒了?饿不饿,先吃点葡萄。”

    陆云霜端着葡萄坐下,给葡萄剥了皮,递到她唇边。

    季清沅抿唇含了下去,吃完第二颗,推了推她的手,“我想去泡温泉,只是泡温泉。”

    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她想单纯地泡个温泉。

    陆云霜听出她的意思,“那先用了晚膳再去,不吃东西可能会晕。”

    待到用完一碗金丝凉面,陆云霜拿出干净的里衣和布巾,顺便带上了那盘葡萄。

    温泉水流漫过身体,通体舒畅。

    陆云霜看着坐在她斜对面的小公主,她闭着眼,像是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侧了一下身体。

    陆云霜捏起一块冰冰凉凉的葡萄,塞进口中,她垂眸看向水面,试图让自己冷静。

    但是……

    这里真的太热了。

    热到人理智有些微薄。

    她不知什么时候就带了一盘葡萄游了过去,将剥了皮的葡萄抵到小公主的唇上,“殿下再不吃葡萄,葡萄就要被我吃完了。”

    季清沅睁开眼,她的脸上飘着红云,默默含下了这颗葡萄。

    陆云霜一连投喂了几颗,只剩最后一颗时,她捏着葡萄,稍稍用力,“不慎”将葡萄挤爆了。

    葡萄汁水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滑落,有些滴落在了女子莹白的锁骨上。

    锁骨盛着一点葡萄汁水,轻轻晃着。

    陆云霜抬手将碎裂的葡萄扔进了盘中,她眨了眨眼,看向季清沅的水润黑眸,问她:“殿下,我可以喝这里的葡萄汁吗?”

    她说着轻轻点了点季清沅的锁骨,指尖沾上一点汁水。

    季清沅微微往后靠了靠,她偏过头去,耳根红得似火烧,一会儿软声低语:“你不要明知故问。”

    陆云霜轻轻一笑,她故意凑近她耳边道:“殿下红着脸很好看呢。”

    季清沅羞得不行,想推开她,她却已经低头,去饮冰凉的葡萄汁水……

    这一次不敢折腾得久。

    陆云霜再次把人抱回了屋内。

    外面天色已黑,这一日,似短又长。

    小公主在她怀里嘤咛了一声,说她不守信用,她再也不要信她了。

    好在这次头发挽了起来,没有弄得很湿,简单擦一擦就可以入睡。

    季清沅恼着她,又要像中午那会儿贴着墙根睡。

    陆云霜一把把她捞了过来,“真的没有下次了,殿下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一而再再而三,我才不要信你。”

    季清沅非要贴着墙睡,陆云霜索性和她一起挤到了里侧。

    “阿沅。”

    陆云霜轻轻唤了一句。

    她贴着季清沅的耳边,轻声与她道:“再过几日秋狝,我会向陛下求一道赐婚旨意。你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季清沅闻言一怔,一时不知心中是喜悦还是什么。

    她记得陆云霜说过要与她成婚。

    但她也记得,陆云霜说过,等到情丝蛊解了,一切有了定局,她们还可以和离。

    此刻她口中的“一切都会好的”,究竟是指什么呢?

    她不敢问,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睛。

    第32章

    晨曦透过纱幔轻盈的落入床榻间。

    陆云霜先醒了过来,她习惯性得想要伸展双臂,手一抬却感觉到有什么压在上面,睁开眼一看,对上一张睡得红扑扑的脸蛋,脸上染着淡淡的红晕,像是刚刚成熟的水蜜桃,让人想要咬上一口。

    陆云霜没有咬,她伸出一根手指压向季清沅软乎乎的脸颊,一压一个小酒窝,软软弹弹像是之前吃的冻糕一样。

    她十分有兴致地捏着小公主的脸蛋,捏着捏着手指移到了她的唇瓣上,轻轻地摩挲,脑海中不由浮现昨日的些许画面。

    在温泉的最深处,季清沅全身心地依附在她身上,任她施为。

    迷乱之时,她追逐着她的唇瓣,第一次被她躲了过去。

    小公主攀着她的肩膀,一双水润湿透的黑眸朝着她望过来,问她:“陆云霜,你知道你面前的人是谁吗?”

    被情丝蛊控制着,她真的知道她在做什么?

    纵使保留着理智,她又是否能真切看清面前人是谁呢?

    “知道,阿沅,你是我的阿沅。”

    她这么说。

    第二次去亲,季清沅才纵容了她的掠夺与强势。

    她将小公主逼得呼吸不过来,指甲在她背后重重划了一下,推开了她,下一刻又因为站不稳主动扑进了她怀中。

    “陆云霜,你亲慢一点好不好?”

    她喜欢每句话前加上她的名字,落下的尾音像是浸了蜜糖,让人忍不住叼着她的唇瓣来回吸吮。

    “唔,你要是嫌快了,就抓我后背,我能感觉到。”

    话是这么说,小公主修得圆润的指甲根本不舍得在她身上下力气,一步步容忍退让,纵容得她越发肆无忌惮,任意亲密接触。

    她不仅亲了她的唇,还有那里。

    花了重金买回来的话本,她只试了基础的,便将人逼得溃不成军。

    喊她的名字。

    唤她的名。

    却让人心思越发躁动。

    如今没有了情丝蛊的催动,她可以做得理智。

    她轻轻碰了碰季清沅的唇瓣,又将她落下的发丝挂到耳后,收回手打算先起床,却注意到季清沅耳根那里泛起一点可疑的红。

    她静了一下,眼里浮起点笑,手指又重新放了回去。

    揉着浅粉的唇珠,指腹向下从下巴流连到白玉似的脖颈上,似要挑开她的衣领,在盛过葡萄汁的锁骨上流连了几息,那里还有淡淡未消的齿痕,不到上药的程度,却难以忽视。

    纤弱的脖颈落到了她掌中,她手指贴上了季清沅颈后的禁区,轻轻点了点,看着她圆润的耳垂越来越红,脸上的红晕也在加深着。

    如此这般,还要继续装睡下去吗?

    陆云霜眼里笑意更盛,她凑近了些许,朝着小公主红润的耳垂吹了一口气,嗓音含笑地道:“殿下这是不舍得醒吗?”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点着她的后颈,且手指有往衣领下面探去的趋势。

    季清沅即刻睁开了眼睛,对上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眸中慌了一瞬,未语先往后挪了挪,将她的手拽了出来,扔了回去。

    “谁舍不得了?你才舍不得,一早上扰人清梦。”

    “你要起就起,莫要在这里烦我。”

    说着背过了身子,似还要再睡。

    陆云霜想着她也许真没睡好,起身给她掖了掖被子,“好,你再睡一会儿。我提前走,走的时候让人给你备一下早膳,你想吃什么?”

    “你要走?”

    睡着的小公主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朝她看去。

    陆云霜从衣架上取下了外衣,转头见她坐着,将她的外衣一并拿下来给她披上了。

    “也该走了,我们一日多没出房门,还不知你皇姐要怎么想。回去的时候不管她说什么,你都别理她。”

    别人可能不会往那个方向想,但季清岚不一样,她饱览群书,纸上经验多得是,难保不会拿话调笑人。

    季清沅无暇顾及这个,她抓住陆云霜的衣袖,有些急,“可是你背上的伤疤还没上药呢,你这会儿走了谁给你上药?”

    “实在不行让温九……”

    “不行!”季清沅斩钉截铁地道。

    陆云霜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断喝惊了一下,“怎么了?温九是知道我女子身份的,她是可信的。”

    季清沅出言才觉莽撞,她低头避开了陆云霜的眼睛,咬住下唇自责自己失言,想了一会儿,才找到借口。

    “你莫不是忘了,你背上还有些痕迹呢,若是叫外人看见了,岂不难堪?”

    难堪?

    陆云霜觉得没什么难堪的。

    反正温九已经知道她心思不正了,出来两天做了些混账事好像也没什么。

    “即便你不在意,可……那些痕迹是我抓出来的,我不想让别人看见。”

    陆云霜恍然大悟,小公主脸皮薄,不想让人知道这种事很正常。

    “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陆云霜刚说完这么一句。

    季清沅抬头看向她,纯澈的杏眸里含着点委屈,“你就如此急着走,多留一刻也不肯吗?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待在一处?”

    “当然不是,”陆云霜断然否认,她不懂话题是怎么歪到这里的,“刚刚不是你说不要让我烦你吗?我想着让你再睡些时候……”

    眼见着她眸中漫上水雾,陆云霜赶忙改口:“其实也不是很急,你现在帮我上药吧,一会儿我再陪你吃个早膳好不好?你昨日哭了那么多回,可不能再哭了,伤眼睛。”

    陆云霜说着把药瓶塞了过去。

    季清沅捏着药瓶,小声反驳:“我没哭。”

    “嗯,没哭,是我看花眼了。”陆云霜坚定维护她的话。

    季清沅不想和她争,打开药瓶,“那你把上衣脱了吧,我现在帮你上药。”

    冰冰凉凉的药膏涂抹在陈年旧疤上。

    陆云霜专注地看着屏风上的春景刺绣。

    忽而身后有人轻声问道:“那你之后怎么办呀?我又不在你身边,没人帮你上药……”

    小公主好像很单纯地在问这个问题。

    陆云霜想起刚刚险些给她气哭的事,斟酌了一下道:“也不急在这一时,等你我成婚后,你日日帮我上药,这些疤痕总有消去的一天。”

    还好,这次没提到别人。

    季清沅唇角轻轻勾了一下,口中却道:“谁说要天天帮你上药了?”

    她嗔怪了一句。

    陆云霜聪明地没有反驳。

    过了一会儿,身后的小公主又道:“再说了,你说你要去求赐婚圣旨,父皇能轻易答应你吗?”

    虽说现在父皇对她很有好感,但若无功绩,又凭什么去向圣上求一纸赐婚呢?

    若是再加有心之人的抹黑,说不定要说她想要借驸马的身份青云直上。

    季清沅越想越多,眉间不自觉露了愁绪。

    陆云霜穿上上衣,转头就见她愁容满面,不由捧起她的脸,帮她抚平眉间的愁绪,“我心中有成算,只是还没到时候,不好说与你知。你放心,你只需安心等我消息。”

    毕竟是通过梦中话本得来的预知,说出来小公主也不一定信,且那事有风险,此刻说了,她怕是又要担心受怕。

    季清沅不知她想法,闻言把药瓶还给了她,坐到床沿边准备穿鞋。

    “不说就不说,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这会儿她早已没什么困意了,穿上软鞋,正要起身,手臂却被人拉住了。

    陆云霜伸手卷起她的衣袖,“我记得你手臂上有点红痕,还有腰上,大腿内侧……我昨天给你上了药,你让我看看痕迹有没有消。”

    轻软的衣袖瞬间就被拉了上去,露出女子嫩白的藕臂,小臂内侧有点点红梅似的落痕,颜色比昨日淡了些,但没有完全消去。

    季清沅想把手臂缩回来,“没什么的,再过几日就消了。”

    “不行,要涂药,”陆云霜说出了与她昨日相似的话,“你昨日见我后背那一点伤疤,不也要帮我涂药?”

    “那我自己涂。”季清沅说不过她,伸手要来抢药瓶。

    陆云霜不赞同地抬高手臂,“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你可以帮我上药,我却不可以帮你上药,殿下莫不是觉得我不配帮你上药?”

    学无理取闹,她很可以的。

    季清沅被她说得语塞,抢又抢不过她,觉得自己也有点理亏,把手臂伸了出去,“那好吧,你上药上快点,不要像昨天那样磨磨蹭蹭。”

    “那怎么行,涂药要精细。”

    陆云霜反驳着,把药膏点到落痕上。

    手臂还好,腰肢也不是不能忍受,指尖的温热触感和冰凉的药膏碰撞,有些痒。

    季清沅并着双腿,垂首不说话。

    陆云霜给她腰间的指痕上完药,轻轻点了点她膝盖,“还有一处呢。”

    她昨日把她抱到温泉石面上坐着后,在她大腿内侧也留了淡淡的齿印。

    裤脚往下滑落直至腿根,冰凉的药膏附着其上。

    药涂得很快,但似乎短短几息也能拉长成一炷香的漫长时间。

    陆云霜收回粘着药膏的手指,目光掠过白软的纤长玉腿,像是若无其事地起身。

    两人有一会儿没和对方说话。

    丫鬟将早膳放入西侧间,而后低着头退了下去。

    内室里,陆云霜站在季清沅身后,看似在替她整理头发,却笨手笨脚险些扯断了她的头发。

    季清沅无奈从她手中接过木梳,自己挽发,“说了你不会,还偏要试。”

    陆云霜心虚地摸了摸鼻头,“像我这样直接用发带束起来不也挺好,何必非要那么复杂?”

    “复杂吗?”

    季清沅说着,仅用一支玉簪就将长发挽了起来。

    陆云霜默默闭上了嘴。

    两人一起用了早膳。

    陆云霜不便再留,她把带来的药瓶和话本都留下了。

    临走前她捏了捏小公主软软的耳垂,笑着道:“殿下一直这么害羞怎么办?等我们成婚后,你也要我碰你一下,就脸红一下吗?”

    那她岂不是要天天红着脸了?

    季清沅她的话一羞,转过身不看她,“谁理你。”

    “那我走了。”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远,季清沅听着,心里纠结着,最终还是没忍住回头看去。

    哪知陆云霜还没走出内室,她迅速上前,趁机捏了一把小公主的脸,“不过没关系,我就喜欢看殿下红着脸的样子,殿下红着脸很好看呢。”

    就像甜得沁出汁水的蜜桃草莓,咬了一口还想再咬一口。

    哪怕不是那种时候,她也想碰一碰她。

    这么软的小公主,多碰几下怎么了?

    陆云霜觉得自己没问题,她说完见人要恼,急忙添了一句,“这次真走了。”

    说着脚步飞快地往后退。

    季清沅隔着窗棂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她伸手贴了贴自己的脸颊,感受到一片温热。

    她想,她才不爱脸红。

    分明是陆云霜每次都要来惹她。

    惹了人还不负责,就这样跑了。

    哼。

    第33章

    未时,马车驶离温泉山庄。

    季清沅垂眸看着诗集,轻轻翻过一页。

    耳边一声幽幽叹息传来,她抬头看向季清岚,柔声询问:“皇姐怎么了?是累了吗?”

    “能不累吗?”季清岚把手上的折子往旁边一扔,打开抽屉寻了一个话本出来,“这些日子忙得连话本都没时间看,往年参加秋狝不觉得,如今要负责这件事,才发觉其中诸多杂事,下面人一会儿一个问题,仿佛以前没办过秋狝似的。”

    这其中不免有人故意来为难她。

    如今争着皇储之位,多得是人希望她今次出了岔子,惹了圣怒才最好。

    “那皇姐要不要躺下来休息?我可以去后面的马车里坐着。”

    “不必了,这两日泡着温泉也松散了不少。”季清岚斜斜倚靠到软枕上,她翻开话本,没急着看,瞅了季清沅几眼,“话说,你昨日一日没出门 ,闷在屋里做什么呢?泡了一日的温泉?”

    季清沅闻言没有慌乱。

    陆云霜料得不错,皇姐果然要问她的。

    她说出一早准备好的话,“许是前些日子练习射箭太久了,这两日总有些疲倦,所以在屋中歇了一日,让皇姐担忧了。”

    “我可不担忧,”季清岚笑着,似话里有话地道,“想也知道你出不了什么事,就是不知道你这性子这么单纯,若是让人欺负了,会不会也没察觉?”

    季清沅本就心虚,被她言语调笑一句,低下头掩饰神情,小声辩驳道:“皇姐多虑了,不会有人欺负我的。”

    “是吗?”

    季清岚可不信这话,两人在屋里闷了一日多,真能什么都没做?

    陆云霜瞧着也不像是个正经人。

    “对了,我之前送你的那几本话本,你看了吗?”

    季清岚转移了话题。

    她说的自然是那些描写细致的话本。

    季清沅一想到话本里面的内容,便有些紧张。

    来温泉山庄前几日,她找出话本翻看了几页,上面的内容描写实在太详实了,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做坏事,最终没看完一本,便将书都藏起来了。

    许是想到了话本内容,她有些脸热,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季清岚,声若蚊蝇,“只看了几页,我不太习惯看这些书,皇姐若是着急要,我回去找出来还给你。”

    “不急,没看完就继续看。”季清岚说着,瞅到她红红的耳尖,想了想又道:“你刚刚看这些话本,肯定会觉得有些出格,多看几本便习惯了。多了解了解也是有益的,不要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再者,也许你多看看,就不会那么容易脸红了呢?”

    其他话还好,偏巧是最后一句话戳中了季清沅的心。

    陆云霜总是说她爱脸红,依她喜欢这里碰碰那里戳戳的习惯,难不成她们成婚后,她真要日日红着脸吗?

    季清沅微微抬头,有点希冀,“皇姐说得是真的吗?”

    她眸中一片干净纯然,季清岚有一瞬觉得自己在带坏妹妹,她轻咳了一声,目光转移到话本上,“也许哈,也许。”

    马车外风景飞逝。

    季清沅纠结地捏着袖子,待到马车停在宫门前时,她终于下定决心。

    她要去看看那些话本。

    她要看看,陆云霜是怎么被这些话本教坏的。

    她也要尝试变坏一点,不能总是被陆云霜拿捏着。

    小公主心里如此想着。

    陆云霜翻墙而过时,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心想是不是季清沅念着她了?

    小公主心思重,这会儿还不知道在担忧什么呢。

    还是要早日将婚事定下来,才能安她的心。

    陆云霜想着,抬头看向院子,今日院内格外幽静,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草药香。

    她习惯得要推门而入,手刚挨到门上,门就被向内拉开了。

    姜渺披散着头发,身上简单披着外衣,皱眉看向陆云霜,“又有什么事?”

    陆云霜屏息了一瞬,她觉得姨母今日脾气有点大,立刻言简意赅道:“之前你给我保持清醒的药,好像有点问题。”

    姜渺眉头皱得更深,她踏出门内,转身将门带上,往一侧的厢房而去。

    待到进了厢房,她才开口:“说详细点,什么问题?”

    “我们服药后,情丝蛊好像会反复发作。”陆云霜将昨日的感受一一道出。

    姜渺接过她手中的药瓶,倒出一粒药丸检查一番,确信是她给出的药,沉思半晌后,道:“我也是第一次制此药,或许是有这个问题,这药先留在我这里,我看看能不能解决。”

    “好,麻烦姨母了。”陆云霜笑着道谢。

    姜渺不想和她多话,抬脚要往外走,想到什么,冷面道:“所以,你昨日一整日都和五公主在一处?”

    一整日待在一处,做了什么彼此都清楚。

    在长辈面前谈论这种事,陆云霜多少有些不自在,“姨母你也知道的。”

    姜渺觉得头疼,她握着药瓶的手收紧了些,眼中有些忧虑,“云霜,你应该还记得古籍上写了些什么,情丝蛊将你和她牵在一起,如此下去天长日久,你……不怕有一日守不住自己的心吗?”

    古籍上记载,情丝蛊能把两个陌生人变成最恩爱的情侣。

    可这样产生的情意,究竟是真是假呢?

    陆云霜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沉默了会儿,很快又扬眉笑道:“不管将来守不守得住,我都会许她自由。”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她绝不会变成束缚季清沅的笼。

    姜渺清楚她的意思,不再多言,转身回了正屋。

    她将屋门合上,尚未回头,一双水蛇似的柔荑攀上了她的肩膀,耳边的声音娇柔妩媚,“哪有你这样的,说离开就离开。”

    姜渺回头看向眼前的人,女子生着一双多情眸,面容偏向妖媚,身上薄透的青衣遮不住曼妙的曲线。

    姜渺移开目光,她将人推开,把外衣披到女子身上,遮住她的身姿。

    她坐下,将药瓶放到桌上,抬眸问她:“你为何不与我说,这保留清醒的药,会让情丝蛊反复发作?”

    姜渺眸色甚冷,女子却不怕她,移步坐到了她怀中,指尖勾缠着她的下巴,“看来刚刚那个来找你的人,中了情丝蛊。”

    “这与你无关,”姜渺冷着脸拉下她的手,“回答我的问题。”

    “这我如何知道?”女子指尖改去缠绕她的发丝,一派无辜模样,“我也是偶然得知,又没有试过,如何能知它有问题?”

    “秦苒。”姜渺冷着声音唤了她的名字。

    秦苒无奈,松了她的发丝,“我真不知,若知有这种作用,当初我定会用在你我的身上,也许多来几次,你就不会对我这么冷淡了。”

    她有些幽怨地看向姜渺。

    姜渺不为所动,“那解药呢?你当真不知解药配方?”

    “自然是不知的,”秦苒指尖往下划着,从姜渺的衣领间钻了进去,“你又不是不知,我只是师父座下一不起眼的小弟子,我哪里能知情丝蛊的解药配方?当年为了情丝蛊和解药,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师姐。这些年为了寻你,不知受了多少苦,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你这负心人,你却装作不识我。”

    她说着泫然欲泣。

    姜渺见惯了她这幅可怜模样,年少时尚且会被她骗骗,如今却不会了。

    她捏起秦苒的下巴,神色冷淡地道:“秦苒,我还能信你吗?”

    “只要你愿意信,”秦苒抓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身前,眼中薄泪沁出,尽是可怜无依之姿,“阿渺,你再帮帮我好不好?”

    姜渺想,她不该再相信秦苒的话。

    她该果断抽身而去。

    就像当年决然离开南巫那般,由情丝蛊产生的虚幻之情,从一开始就不该沦陷。

    然而当冰凉的泪水垂至她的手中,她将秦苒抱了起来。

    “秦苒,这是最后一次。”

    *

    八日后。

    皇帝玉辂自皇城承天门而出,一路向东往干山行宫而去。

    跟随其后的车架浩浩荡荡,不见尽头。

    陆云霜骑着追雪跟在陆府马车一侧,行至城外后不久,陆旭行掀开车帘朝她看了一眼。

    “上车来,我有话与你说。”

    自那日御林苑圣上亲自封官后,陆旭行一直在等陆云霜主动找他。

    他想陆云霜大概是想通了,不再耽于玩乐,他等着陆云霜来求他,帮她在军中谋个职位。

    从前几番劝说不管用,陆旭行也想冷一冷她。

    不成想一冷就是一个月,陆云霜压根就没有找他帮忙的意思,整日里在府中连个面都碰不上。

    陆云霜下马,将马交到了温九手中。

    她上了马车,兀自摘了葡萄去吃,觉得这葡萄味道甚好,四处翻翻,找出一个盒子,打算带给季清沅尝尝。

    陆旭行等不到她主动开口,只能先开口问她:“你是如何打算的,难不成要做一辈子的宫中武傅吗?”

    陆云霜就知他要说这些事,吐出葡萄皮,很是淡定道:“父亲觉得武傅不好吗?好歹也是一个六品官职呢。”

    陆旭行眉梢狠狠一跳,压着火气道:“那你是打算拿着六品俸禄,去娶你的心上人吗?”

    “她不会嫌弃我俸禄低,”陆云霜将最好的葡萄挑出来,放进盒子中,慢悠悠道,“而我同样不会忘记她对我的情意,我们成婚后定能将日子过得很好,也只会有彼此。”

    这话着实刺耳。

    陆旭行听懂了,他冷下神色,“你这是在怨我。你依然认为是我害得你母亲郁郁而终,是不是?”

    这么多年,两人不怎么提往事。

    如今陆旭行主动提及,陆云霜把盒子一把盖上,抬眸没什么表情地道:“父亲认为呢?母亲的死,难道不是你们逼的吗?”

    陆旭行瞬间握紧拳头,声音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我从未想过要逼死你母亲,是你母亲多思多想,总是认为我会休妻另娶,我向她保证过绝不会这么做,她总是不信,疑心多虑,又致早产伤了身子……”

    “保证,”陆云霜觉得这两个字可笑得很,“母亲尚在孕中,祖父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让您另娶,好让您借那些高门之家的势力青云直上,并对母亲多有苛责。您若真的有心,就不会让这些言语传到母亲耳中,更不会让她看见您和蒋氏见面,致她怀胎尚不足十月就心痛早产。”

    这些事情,陆云霜本不该知道的。

    当年陆家和姜家有亲,陆旭行和姜浔青梅竹马。

    两人成婚之后,陆旭行从军,在战场上搏了功名,将一家人都接到了京城生活。

    那时陆旭行还不是什么宣威大将军,因脾气暴躁不会为人处事,得罪了人。

    陆父就是在此时起的心思,开始嫌姜家没权没势,全然忘了当年姜家予的恩情,想要让陆旭行休妻另娶。

    消息传到了姜浔耳中,她去询问,陆父甚至说出了让她主动下堂的混账话。

    陆旭行一句“多思多想”,却全然不懂那些话和险恶的人心,如何一步步压垮了姜浔。

    这些事情,有的是姜渺告诉陆云霜的,有的是蒋氏偷偷让人告诉她的。

    陆云霜知道,蒋氏无非是想让他们父女生出嫌隙,让她的儿子得到陆家的一切。

    只可惜她的儿子太过不成器。

    纵使她和陆旭行矛盾很深,陆旭行依旧把陆家的希望放在她身上。

    “我当年只是想去说清楚,谁知你母亲派人跟着我……”

    陆旭行想要解释,当年蒋氏突然抱住他,他也是猝不及防,谁知偏让姜浔撞见那一幕。

    “父亲不必与我解释,”陆云霜懒得听这些推脱之词,“您若真的觉得心中有愧,当年就不会娶蒋氏进门,更不会试图将母亲的死压在我身上。”

    “您如今说再多,不过是想用一句母亲多思多想,来撇干净自己的责任,以求心安罢了。”

    陆云霜眼中一片淡漠。

    陆旭行想要解释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真相被轻易得戳破。

    他看着陆云霜离开的背影,恍惚间觉得,这像极了当年姜浔对他彻底失望的模样。

    难道,她也会像她母亲一样,永远不会与他和解吗?

    直到午后申时,众人才将将赶至干山行宫。

    坐了一路的马车,早有待不住的人,骑了马先去北边的密林。

    有人唤陆云霜去,陆云霜摆摆手拒绝了,她一路骑着马到了干河边上,让马儿先去饮水,然后将马栓到树上,轻松一跃上了树干,眺望着远方。

    她闭上眼,享受着拂面而来的山风。

    不知过了多久,树底下有一道声音传了上来。

    “你的主人呢?怎么就你自己在这里,我也看不到她。”

    小公主轻软的嗓音,似比山风更能驱散烦闷的情绪。

    陆云霜向下一看,看到东张西望的季清沅。

    她勾了勾嘴角,一跃而下,从背后揽住季清沅,将她带了上去。

    季清沅惊呼一声,紧紧搂住她的脖颈,生怕自己压断了树干似的,上来后还不肯松开她的脖子。

    陆云霜让她坐在自己怀中,轻轻蹭了蹭她的脸,“怎么一个人跑过来了,是来寻我的吗?”

    “谁来寻你了,”季清沅不肯承认,被她蹭得有些痒,往旁边一躲,“我是自己来这里散心的,你不要多想。”

    “哦。”陆云霜拉长音调道。

    季清沅听出她不信,继续解释:“就是来了之后看见追雪,才想看看你在何处的。”

    “好,我知道了。”

    陆云霜把人揽着,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不说话了。

    她难得如此沉默,不继续追着她问,季清沅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她松开陆云霜的脖子,转而握住她的手臂,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小声问她:“你今天,不开心吗?”

    第34章

    “有吗?”陆云霜没有抬头,说着蹭了蹭季清沅的颈窝。

    季清沅躲又躲不开,推着她的肩膀,小声埋怨:“你又不是小猫咪,怎么老爱蹭来蹭去。”

    山风拂过,把陆云霜梳得高高的马尾吹得到处乱飞,发丝飞进季清沅的颈窝里,有些痒。

    季清沅不敢往后仰,怕跌下去,只好软着声音央求人:“你不要靠这么近,你的头发都被吹过来了,很痒的。”

    “痒吗?”

    陆云霜舍不得抬头,小公主平日里也不知用什么沐浴,身上总是香香软软的,闻着很舒心。

    “哪里痒?我帮你挠挠。”

    她说着,左手一抬,贴到了季清沅的脖颈上,手指从她衣领间灵活地钻进去,在她锁骨的位置轻轻用指甲挠了挠。

    “这里吗?还是这里?”

    说着手指一挪,似有往下探的趋势。

    季清沅羞得拍开她的手,“你不要闹了,你再闹我就下去了。”

    本想着她今天可能不高兴,才多依着她些,她怎么还得寸进尺呢?

    “那我也没办法呀,我又不能让山风不吹。”陆云霜很无辜地道,说着握着纤软的腰肢,把怀中人揽得更紧了些,“殿下靠近些,不然风吹着会冷。”

    迎面的秋风凉爽舒适,根本与冷扯不上关系。

    “骗人。”季清沅反驳了她一句,却也没让她松开些。

    陆云霜感觉到她手动了动,偏头一瞧,看她从发间抽出了一根簪子。

    季清沅松开了她的手臂,两手绾着她的长发,不知怎么卷的,很快绾出一个简单的发髻,插入发簪固定住。

    “好了,这样就不会飘过来了。”小公主说着,面上带着小小的得意。

    陆云霜伸手摸了摸脑袋后面的发髻,摸到簪子时感叹了一句,“本来是我送你的簪子,没想到最后给我戴上了,既然这样……”

    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掏了掏,掏出一颗糖,像是献宝一样放到季清沅眼前,“给你,吃糖,可甜了。”

    她单手不好拆开糖纸。

    季清沅自己接过去,把糖纸剥开,手一抬却把糖放到了她嘴边,眨着眼睛笑道:“给你,你先吃,吃了糖就不会不开心了。”

    小公主一双黑亮纯澈的杏眸弯成了月牙,像是暗夜里的星子一样。

    陆云霜张口含着那颗糖,温软的指腹在她唇瓣上留了一瞬很快移开,她莫名觉得今日这颗糖甜得有些过头。

    “怎么,我看起来很像是不开心的样子吗?”她问道。

    季清沅点头,自己从她荷包里拿出一颗糖,一边剥着糖纸一边道:“你以前不开心就是这样的,不喜欢说话,喜欢闷闷地靠在什么地方,最好把脸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和你说话带刺,一定会被你驳得面红耳赤回不了话……”

    小公主细数她以前生气的模样,看起来像是注意观察她许久,才会对她如此了解。

    陆云霜微微眯起眼睛,一口把糖咬碎,“我竟不知,之前我在宫中伴读的时候,殿下对我观察得如此细微。”

    季清沅话语一顿,她捏着手中的糖纸,把糖纸捏得皱巴巴的,低头小声道:“也没有吧,你去问皇姐,她肯定也知道。”

    “是吗?”

    陆云霜不觉得,季清岚能看出她生气才怪,刚刚还兴高采烈地邀她一同去跑马呢。

    “所以,你为什么不高兴呀?”小公主岔开话题,揪住她的袖子,试探问道。

    陆云霜顺势捏起了她的手指,“也没什么,就是和我父亲吵了一架,也不算吵架吧,是把一些事情说开了。”

    “吵架?”季清沅不能想象他们父女吵架的情形,最起码在她的印象里,是没有人敢和父皇顶撞的。

    和长辈顶撞,不会受罚吗?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怎么一定要吵架呢?”

    小公主性情温温和和的,以为万事都能讲道理。

    “因为他不会好好说话,”陆云霜毫不犹豫把锅甩到陆旭行身上,“你没和我父亲相处过,不知道他的脾气有多暴躁,一言不合就要说你的不是,我又不爱受气,他说我我就顶回去呗,一来二去也就吵起来了。”

    她说得习以为常,季清沅有点着急,“那你从前有没有因为这被陆将军责罚过?你今天有没有受伤,快让我瞧瞧。”

    小公主不像她,怕她受伤又不敢上手检查。

    陆云霜拍了拍她的手背,摇头,“没有,不担心哈。”

    一听她没受罚,季清沅便把手抽回去了,低头掩饰道:“谁担心了?我才没有。”

    但是两人离得近,藏也藏不住,她纤长的五指最终还是落进了陆云霜手中,任她捏着手指,揉着手心。

    “这两年我脾气比较收敛,其实都不怎么吵了。”

    陆云霜本来不打算说,如今季清沅问了,她想着说清楚也好,让季清沅了解一下陆府的情况。毕竟她们以后会是一家人,不能让季清沅认为,是她们成婚的事,影响了她和陆旭行的关系。

    “要说吵得最厉害的一段时间,应该是我在宫中伴读那半年,我其实一开始不想去,觉得皇子皇女们定是个个高傲难以相处,父亲偏要逼着我去,我们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旨意难违,我才进宫伴读。

    “因着这件事,我和他的关系一直僵着,见几次面吵几次。每一次吵架,他都会说,早知我如此,便不该让我娘生下我,也省得她为此伤了身早早亡故。他说一次,我反驳他一次,总是如此。”

    那么多次的争吵,其实也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挣扎。

    她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没有一个孩子,担得起害死母亲的罪名。

    季清沅听着,觉得心中泛起一丝丝的疼,扯得她有些难受。

    陆云霜说得再轻描淡写,也不代表她真的不在意。

    “陆将军怎么能这么说你?陆夫人定不是这么想的,她肯定希望你能好好的,你不要相信这些话。”

    这是从前嬷嬷说来安慰她的话,季清沅说出来,笨拙地安慰着陆云霜。

    陆云霜浅浅一笑,捏了捏她的鼻子,“还说不关心我呢,眼睛都快红了,鼻子是不是也酸了?”

    “反正你不能信那些话。”小公主不和她争,再次强调道。

    陆云霜点了点她的鼻头,笑着道:“我当然不会信,我娘从来没有后悔生下我,她只会担心不能陪我很久,怕我一个女儿身往后在陆府会受人欺负,所以让我伴作男儿,让我得父亲重视,让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

    祖父重男轻女,又想攀附高门。

    父亲一味依顺长辈,心思浮动。

    母亲不能不为她的未来打算,虽然还有姜渺姨母在,但总有顾不到的时候。

    “母亲知道父亲一定会续弦,之后再有了亲生的子女,她担心我会不会受委屈,会不会被拘束在这院子里,听凭主母意愿随意寻个人嫁出去?

    “她不想让我像她一样,将命运放在别人手中,所以冒着风险,让我握住自己的命运,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些话都是姜渺姨母告诉她的。

    她曾经有过很痛苦的一段日子,一味自责难过,觉得自己不该出生。

    在姨母告诉她这些之后,她甚至会想,母亲在生下她不到一年就病故,会不会是为了她忧思过重的缘故?

    “所以今日,我将话与父亲说明白了。”

    永远无法和解。

    也没必要和解。

    若非她如今是女扮男装,陆旭行又怎么会那么在意她?

    他的慈爱是有条件的。

    不像小公主,因为心善心软疼惜她的遭遇,主动在她不开心的时候来哄她。

    她往前蹭了蹭季清沅的鼻尖,有些懊恼道:“和他说太多,下马车的时候忘了把我挑好的葡萄带上了,本来想让你尝尝的,那葡萄又大,汁水又多又甜。”

    陆云霜单纯地赞着葡萄,赞完就见季清沅神色复杂起来,耳尖还有红起来的趋势。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话她之前说过,在温泉里,把人欺负得低声呜咽,说着轻点的时候,她偏要凑上前在人家耳边说这么一句,像是在火上浇油,让怀中的人烧得更厉害。

    “唔,我不是那个意思。”陆云霜试图解释。

    “谁懂你什么意思,我要下去了,”季清沅不想理她了,她觉得陆云霜现在应该没有不开心了,伸手把她发间的发簪取了下来,“我今天还要再学一学骑马呢,明日我也想去林间试一试。”

    季清沅没有打过猎,跃跃欲试。

    陆云霜欲言又止,她想起季清沅上次见不得她杀生的模样,她不觉得季清沅能打到猎物。

    但是……

    “正好在这里骑着追雪走一走,殿下明日定能一鸣惊人,让他们瞧瞧,殿下有多擅骑射,以后再不敢小瞧殿下。”

    成长路上怎么能少得了夸夸?

    陆云霜觉得自己做得很对,一面教着人骑马,一面把人夸得满心欢喜信心加倍。

    季清沅之前在御林苑练过骑马,熟练之后已经敢骑着追雪快跑了。

    陆云霜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看着她骑马迎面而来,小公主的眉梢扬起,笑眸染星,整个人是少见的热烈又张扬。

    她本该如此,也该一直如此。

    “累不累,要不要回去了?”

    季清沅停下马,她有些舍不得地摸着追雪,想了想还是点头:“我们回去吧,晚上还有宫宴呢,不好在外面待太晚的。”

    今日到得迟,皇帝安排了一场宫宴,明日午后才开始正式的秋狝比试。

    季清沅说完,想要下马。

    陆云霜握住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下来做什么,我牵着你回去就是了,这路又不远。”

    这会儿人要么去了密林,要么进了行宫休息,所以河边才没人。

    “等明晚这里人就多了,放河灯烟火赏星星,热闹得很,殿下要不要也过来?到时候我趁人不注意,抱你到树上去看星星,离得可近了那星子,伸手就能抓住。”陆云霜夸张着道。

    季清沅正要回她,远远却看见几个人走了过来,瞧不清楚是谁,皆是女子的装束。

    她立刻紧张起来,“前面有人,你快让我下去。”

    陆云霜早看见了,不慌不忙地牵着马继续往前走,“我又没骑在马上,不用担心。”

    “可是被人看见不好吧。”季清沅仍是担心。

    陆云霜无所畏惧,“有什么不好,我觉得甚好。”

    也该让这些人知道,她有意向五公主示好,这样之后求赐婚才不突兀。

    陆云霜毫不畏惧地牵着马继续往前走,果然与那几个姑娘碰上了。

    不巧,其中一人是许久未见的孟书宁。

    孟书宁看了她们二人一眼,端庄一笑:“陆公子。”

    陆云霜对她们点点头,在众人好奇的目光里,坦然道:“我与五公主在干河边上巧遇,路太远了,我怕五公主累着,所以送她回来。”

    路远,怕人累着。

    除孟书宁外的几个姑娘互相对视,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些许意思。

    干河边离行宫的距离,亏得陆云霜能说出路远两个字。

    “我之前听我兄长说,陆大公子可宝贝他那匹马了,谁不经允许碰一下他都要发火,这会儿怎么五公主就能安稳地坐在上面呢?”

    “从前也没见陆公子对谁这么体贴过啊。”

    谁对她示好,哪怕那人是孟书宁,她都是一副冷冰冰不理人的样子,这会儿怎么就担心人累着了?

    一路上碰见的不止这几个姑娘。

    陆云霜一直把人送到了行宫门前,小心翼翼看着人下了马,还要陪人一起回去。

    行宫不大,这么点事情很快就传开了。

    传到荣裕耳中时,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你说什么?陆云霜想娶五公主?他也配?!”

    第35章

    “他不配,那谁配?”季宣廷掀起眼皮淡淡瞥了一眼荣裕。

    荣裕咳了一声,自知失态,收回手揉着拍得通红的手心,语带鄙夷地道:“陆云霜他不过是一个纨绔,怎么配得上五公主这样的千金之姿,想来表哥定也是这么想的,陆云霜他就是痴心妄想,对不对?”

    荣裕说得不肯定。

    季宣廷当然听出他话中的试探之意,他不想理,“纨绔?六品武傅也是纨绔?”

    近来京中对陆云霜的风评大变。

    陆云霜只在皇帝面前露了一面,便得了六品官职,想也不是什么文武不通的纨绔。

    当然这里面也少不得对他比试落败的议论。

    那日他愤然离去,之后被母妃训斥,言他不够沉着,父皇更是隐隐透露出对他的不满。

    他自觉太心高气傲,想着大局未定,陆云霜若能爬得更高,于他只会有利,这才消了气,敛去了浮躁愤然。

    “一个六品官职算什么?他陆家又无爵位,哪里比得上我们荣家。”

    荣裕是嫡子,他自觉荣国公府的爵位最后会归他所有,他早晚会是人人尊敬的国公爷,不需像旁人一样在官场里艰难往上。

    季宣廷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他在想什么,烦得很,“陆云霜是不是妄想,要看父皇怎么决定,现在议论此事为时尚早。”

    荣裕咬牙,他看了看四下,挥手叫人都退下,倾身对季宣廷说出一个秘密,“表兄不知,之前在陆府的赏梅宴上,我听陆云谈说,他看见陆云霜拉着一个婢女进了厢房,两人许久没有出来,那么长的时间,他定是做了些什么。这些日子也没听他将那个婢女纳为妾室,满打满算也是一月多了,如今他急慌慌地向五公主示好,说不得是那个婢女有了,他想赶紧娶妻为自己遮掩。他如此胡来,表兄也能忍得下吗?”

    荣裕说着无凭无据的话,面上掠过几分心虚。

    季宣廷看着他的表情,心底嗤了一下,叹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蠢到看不清局势人心。

    当初他买通荣裕身边的小厮,让那小厮撺掇着荣裕去下药。

    荣裕只以为是简单的春.药,不知是情丝蛊,也不知季清沅会中计,他想着让陆云霜当众中药出个丑态,自然是同意了。

    他在小厮建议下,指挥着陆云谈去捉破陆云霜的“丑事”,谁知两人竟扑了空。

    后来那个小厮不明不白地坠水死了,荣裕一点没察觉不对,完全不怀疑自己被利用了,现在竟还敢说出这空口无凭的话。

    “你有证据吗?你能找到那个怀了孕的婢女吗?”季宣廷冷下面色问道。

    荣裕一噎,搪塞道:“这种事,陆云霜肯定瞒得严实,他怎么会轻易让我查到?但是不可不防啊,五公主也是您的妹妹啊。”

    “既是空口无凭的话,那就不要随意说出来。”季宣廷冷声道,“如今上任的京兆府尹可不是什么软性子的人,你若因为谣言被告到京兆府,牵连了荣家的声誉,舅父只会对你更失望。”

    季宣廷不得不提醒,荣裕太蠢了,他怕这个蠢货表弟真的敢把这话拿出去说,到时候平白惹出一桩糟心事。

    提到荣父,荣裕心虚地闭嘴了。

    他又不是没受过罚,真闯出什么事情,父亲绝对不会轻饶他。

    季宣廷不想再看这个蠢表弟,借口有事让人离开。

    荣裕心里不服,回去后让小厮把传言再详细地说了一遍,听到陆云霜与季清沅谈笑甚欢,气得他想要拍桌子,又怕手疼,抬脚往小厮身上踹了一脚。

    “不行,我得去找父亲,不能让陆云霜得逞。”

    他虽没见过五公主几次,但印象里五公主也是花容月貌之姿,更不必提她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份。

    他之前就有想法,只是一直没和父亲提。

    父亲不是想让他娶妻吗?他觉得五公主甚好。

    又有荣家和姑母荣妃这一层关系在,父亲一定会同意。

    荣裕信心满满地去找荣国公。

    而那厢陆云霜将季清沅送回行宫。

    男女有别,两人不住在一个方向。

    临分别前,陆云霜把荷包里的糖都抓了出来,塞到季清沅手里,“给你。”

    “你不吃了吗?”季清沅抱着满手的糖,还想再分给她一半。

    陆云霜摆了摆手,“本来就是想着殿下可能爱吃甜的,特意带给殿下的,殿下难道不喜欢吗?”

    “喜欢的,”季清沅怕她误会,把糖都放进了自己的荷包里,想着又拿了两个出来,递给陆云霜,“你还是留两个吧,我感觉味道还可以。”

    宫道上来来往往有宫人在,也不好太亲近了些。

    陆云霜接过那两颗糖,行了个礼,“之后还有宫宴,在下就不打扰殿下了,殿下慢走。”

    “好,”季清沅捧着自己满荷包的糖,眉眼弯弯,“再见。”

    小公主笑容很甜,甜得陆云霜一路心情很好。

    两人在宫道上分别,很快又在宫宴上相遇。

    今夜的宫宴办在干元殿,殿内皇帝和皇后坐于高位,位子依次往后排开。

    陆云霜离季清沅的位置不算近,每次抬头都看到小公主在乖乖低头吃东西,不和旁人说话,坐姿规矩,整个人很是安静,不太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像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毕竟在这种大宴上,引起注意不一定会是好事。

    陆云霜看了好几眼,再一次抬头时,她觉得哪里不太对。

    很快,她发现坐在她斜对面的荣裕似乎也在盯着季清沅看。

    她自己看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发现荣裕在看,她就觉得很烦,很想揍人。

    她的眼神越来越冷,冷到像是冷刀一样刮在荣裕身上。

    可惜荣裕向来是个蠢,根本注意不到。

    她转回去看季清沅,发现她的位子空空,椅子上还搭着披风,像是刚刚出去了。

    殿内众人饮酒谈笑,酒香蔓延,夹杂着其他的气味,着实有些闷人。

    陆云霜猜她是不是出去透气了,再一转头,发现荣裕的位子也空了。

    她感觉有点不对,放下酒杯,说着出去散散酒气,一出殿门,问了守门的侍卫,寻着季清沅的方向而去。

    走过两个回廊,才在湖边寻到了人。

    银袖不知为何不在她身边,季清沅想走,被荣裕拦住了去路。

    “五公主记不记得,姑母曾经说过我们甚是相配,将来或可结姻缘这话?如今这话也可作数,我将来会是位高权重的荣国公,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不知五公主是怎么想的?”

    陆云霜听着这话,再看季清沅满脸的为难,手更痒了。

    她上前几步,一巴掌拍在荣裕的肩膀上,“荣三公子这话说得,怎么你上面两个兄长都不在了?这爵位就一定会落到你头上?”

    荣裕被她吓了一跳,肩膀一瞬剧痛,他咬牙切齿地道:“你是鬼吗?那两个庶子如何能与我相比?”

    他可是父亲唯一的嫡子!

    “又不是没有庶子承爵的先例,”陆云霜嗤道,她说着紧捏荣裕的肩膀,捏得他龇牙咧嘴还挣脱不得,“依荣三少爷这混账程度,说不得哪天荣国公真要把你赶出家门,让庶子承爵呢?到时候别说荣华富贵,你怕是连街上的乞丐都不如。”

    只会躺着享福的纨绔子弟,离开家族的荫蔽,便什么都不是了。

    “狗屁!”荣裕骂道,他才不信他会有那么一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告诉你,我已经让我父亲去和陛下说我和五公主的婚事了,五公主是我的,你不要妄想!”

    “你说什么?”陆云霜面色冷了下来。

    季清沅也惊讶抬眸,“荣三公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我和你即将成婚……”

    话没说完,荣裕腹部剧痛,他痛得直不起腰来,陆云霜放开他的肩膀,像是看一条死狗那样看着他躺在地上蜷缩叫嚣。

    她一脚踩上荣裕的手背,重重地碾过去,“荣三公子不会说话,那我就教教你怎么说话,下次说话前可要想想清楚,和五公主成婚,你也配?”

    同样的话,两人说出来的气势截然不同。

    荣裕想不到陆云霜敢直接动手,痛得要死,还想继续喊。

    陆云霜怕他招来侍卫,随手扯了他的荷包塞到他嘴里。

    她俯身,靠近荣裕耳边轻声道:“你上次想对我下药的事,我可是从你的小厮那里拿到了血书。若你敢把今日的事闹出去,我不介意拿着那封血书去京兆府走一趟。对了,你要不要猜猜,你那个小厮是怎么死的?”

    荣裕瞳孔一惊。

    他本来就觉得那小厮死得突然,如今听陆云霜这么说,竟真的开始想,人是不是陆云霜愤然杀的?

    “到时候,下药不成还灭口,荣三少爷的名声怕是彻底毁了,荣家还会要你这个嫡子吗?”陆云霜松开他的领子,拍了拍他的脸,笑着道:“你和陆云谈相处那么久,想必听他说过吧,我是个疯子,行事可没有顾忌。”

    恐吓人这种事,陆云霜熟练得很。

    像是荣裕这种看着嚣张实则草包的人,她最是知道怎么恫吓。

    荣裕果真被她吓得不敢吭声,他不确定陆云霜是不是真的有血书,但他很清楚,事情一旦闹开,势必会牵连荣家,他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况且陆云谈真的和他说过,陆云霜发起疯来险些淹死他。

    还是不要惹疯子吧。

    如今忍一时之痛,大不了后面找人揍陆云霜一顿就是了。

    “不能吱声,点点头啊,死了不成?”陆云霜重重拍了拍他脑袋。

    荣裕迫不及待地点了头。

    “这样才对嘛。”

    陆云霜起身擦了擦手,转头看向季清沅,“让殿下受惊了,我送殿下回去吧。”

    季清沅愣愣看着她,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荣裕,欲言又止后,还是跟着陆云霜离开了。

    两人走远,再瞧不见荣裕的身影。

    季清沅转头担忧地看向陆云霜,“刚刚那样,是不是不好?依他的性子定会闹个不休,若真闹到父皇面前……只为了那么几句话,不值当这么做。”

    “打都打了,现在后悔迟了,”陆云霜拒不悔改,“况且也不止是那几句话的原因。你放心,他有把柄在我手上,没胆子说的。”

    上次荣裕让小厮下药的事,她一直记着,没动手揍他已经是仁慈,他今日非要犯到她面前,那就怪不得她了。

    季清沅闻言稍稍放心了些,她又想到荣裕的话,捏着帕子低声道:“那,父皇会不会答应……”

    “不会,”陆云霜知道她想说什么,看了看四下见无人,捧着她的脸揉了揉,“不要愁眉苦脸的,要说谁不同意,荣妃和二皇子一定冲在最前面,哪里是他两三句话就能说成的。”

    “荣国公的那两三句不行,那你的两三句话又如何行呢?”季清沅眉间的愁绪散不开。

    陆云霜不知该怎么说,她想着再安抚几句,不远处有人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还请二殿下莫要再跟着我了。”

    二殿下?

    季宣廷吗?

    陆云霜眉间动了动,她抓住季清沅的手,往假山里看了一眼,挑了一个能藏人的缝隙躲了进去。

    季清沅不懂她要做什么,正要开口,陆云霜食指挡在她唇前,小声说了句,“看戏。”

    假山外,戏剧的主角一前一后走来。

    孟书宁转身,无奈地看向季宣廷,“殿下一直跟着我也是无用的,我之前便与殿下说清楚了,我不会嫁入皇子府,殿下不必再在我身上费心了。”

    季宣廷闻言,心里戾气翻涌,面上却露出几分苦涩,“孟姑娘如此决然,是否因为心中依然念着陆公子?今日你是亲眼所见,难道还不明白吗?陆云霜他已经有心所属了。你就不能把目光放到我身上一点吗?孟书宁你看一看,我也是有一颗真心的,从未变过。”

    季宣廷这一番话说得苦情。

    陆云霜听着却觉得不对得很。

    什么叫孟书宁念着她?!

    她是来看戏的,季宣廷这厮为什么要把她扯进去?

    陆云霜赶忙低头看向小公主。

    季清沅也正抬头看着她,似是想从她的表情变化里看出些什么。

    第36章

    陆云霜很无辜。

    她瞪圆眼睛,抬起两只手摇摆着,无声地道:“我不知道,和我无关!”

    季清沅没和她说话,看了她一会儿,默默低下了头,捏着手中的一方帕子,不知在想什么。

    陆云霜试探去捏她的手指,没捏到,抓住她袖子一角晃了晃,很快袖角也从手中溜走。

    她不好出声,心里骂着季宣廷哪壶不开提哪壶,连话都不会说!

    这当面戳穿人家姑娘的心思,还连累她,真是晦气至极!

    这戏还不如不看。

    假山外面,孟书宁也是一样的想法。

    她没想到,季宣廷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些话,看来是耐心快要耗尽,打算让她看清“事实”,选择对她“最好”的人。

    她心里这么想,季宣廷果真也这么说了。

    他上前一步想要靠近,孟书宁直接往后退,他不放弃,继续摆出痴情模样来,“这些年我心中始终只有你一个,从前我知你看不见我,我默默守护着,想要等来你一个回眸。可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或许就是我不够主动,若是我主动往你这边走,主动让你看见我,或许你我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书宁,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会娶你以外的女人,我季宣廷今生今世只会有你。”

    陆云霜听着这话,觉得胃里有些不舒服。

    说实话,现在话本都不这么写了,季宣廷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苦情话术,俗套也就罢了,说出来怎么像是沾上了厚厚的荤油,腻得人难受。

    孟书宁也早听过类似的话,她从前还会笨到感动一二,如今只觉得恶心作呕,往后再退两步,拉开距离。

    “二殿下说的话我听不懂,”她神色有些惊诧道,“这与陆公子有何干系?女子名声尤为重要,二殿下难道因为我不喜欢你,就要如此污我清名吗?”

    陆云霜听到这儿,眉眼一扬,赶紧捧起小公主的脸,张着口型对她道:“你听,是季宣廷在造谣。”

    还好孟书宁是个明白人,没让这谣言坐实。

    季清沅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抿了抿唇,拨开她的手,依旧是什么回应都没有。

    陆云霜隐隐觉得她是有些不高兴,却又不知她在不高兴什么。

    “你若是对他无意,为何不肯试着靠近我?”季宣廷不信,“还是说,你心中另有旁人?”

    孟书宁觉得这话可笑,她眸色冷了些,“二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我一定要喜欢谁吗?难道我一定要依附那些男子才能存活吗?二殿下口口声声说喜欢我,难道你的喜欢就是咄咄逼人吗?”

    孟书宁一向是端庄温和的。

    季宣廷第一次看见她言辞如此锋利的一面,他被说得面色有些难堪,想要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书宁你不要误会……”

    “有没有误会我很清楚,”孟书宁冷声打断,她的神情愈发冰冷,言语也更加刺人,“您说是默默守护,可如今满京城,谁不知道二殿下对我一片痴心?您不顾我的拒绝,一味展示您的痴心,让我成为其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难道就是您的喜欢吗?那若我执意不肯呢?二殿下又想怎么做?是毁了我的清名,让我不得不倚靠你这个唯一的救星,还是将我们孟家踩进脚底,让我看清楚得罪您的下场?”

    孟书宁的言语锋锐到快要戳破季宣廷的假面。

    季宣廷惊骇地发现,孟书宁道破了他的一些阴暗心思。

    当初那情丝蛊他本意是要种到自己和孟书宁身上的,只是后来担心情丝蛊对身体有什么伤害,怕中间出了什么意外,要生生熬过情丝蛊发作的疼痛,这才作罢。

    他也确实不满孟书宁的屡屡拒绝,曾想过,等他登上皇位,定要让孟家付出代价。

    而今这些心思被道破,他只能压下惊异,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书宁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愿你平安和乐,怎会想将你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或许是我想多了吧。”孟书宁苦笑一声,她不想再看季宣廷的假面,转身看向悬在空中的一轮清月,声音平复了愤怒,“殿下还不明白吗?您需要的只是一个正妃,而我想做的事情很多,我不愿做您后院的笼中鸟。我想像沈学傅一样,凭己所学,去为这天下百姓做些什么。”

    “而您所谓的痴情,于我而言,只是负累。”

    孟书宁转身,她面上的冷色已然褪去,恢复了之前的端庄温雅,她屈膝行了一礼,“殿下若无旁事,我便先告退了。”

    孟书宁往后一退,季宣廷想追上去,她忽又道:“对了,还请殿下莫要再称呼我的名,我与殿下并无那般熟识。”

    一次又一次地斩断他的希望,季宣廷终于变了脸色。

    他声音透出几分阴冷地道:“孟姑娘当真觉得沈蕴微那条路很好走吗?她如今外放,能不能回京都不一定。孟姑娘自小养尊处优,难道真以为科举做官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

    “便是做不了官又如何?”孟书宁很是淡然,“我自小熟读四书五经,以后开个书塾,教小姑娘们学习读书又不是不行。只要我愿意,我能走的路有很多条,不劳殿下烦心。”

    孟书宁说完转身就走,徒留季宣廷在原地满腔愤怒无处可泄,许久才拂袖愤然道:“孟书宁,你会后悔的。”

    直到假山外寂静再无旁声,陆云霜才拉着季清沅走了出来,她颇为感叹地道了一句:“这孟姑娘倒很有志气,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受那话本影响,她原以为孟书宁喜欢季宣廷。

    今日一听,这哪里是喜欢,简直是厌恶至极。

    果然,那话本不能全信。

    “可惜,这些话没能让别人听见。”

    陆云霜越想越觉得可惜。

    孟书宁那一番话骂得太好了,没有一个脏字,却道尽季宣廷的自私阴狠。

    “可惜吗?”季清沅的声音在她身侧幽幽响起。

    陆云霜自然点了点头,“当然可惜,就该让那些平日里夸二皇子仁善的老臣听一听,看他们……”

    话没说完,手被人甩开了。

    季清沅先她一步往前走去,“我们该回去了。”

    声音冷冷淡淡,听着就像是不高兴。

    陆云霜想起她刚刚情绪不对的事,赶忙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怎么了?刚刚我瞧你就有点不高兴,是因为孟姑娘‘喜欢’我这件事吗?这一听就是假的,定是二皇子随口造的谣。”

    “我没有不高兴。”季清沅想把手抽出来,奈何陆云霜握得实在太紧了,她索性直言:“若不是谣言呢?若是真的呢?你怎么想?”

    “真的?”陆云霜眉间快要打结,“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再说了,便是真的和我也没什么关系,我今日什么都没听到。”

    这可是在行宫中,亏得季宣廷敢说出那些话,也不怕被人听去。

    她不怕是因为她耳力很好,周围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落入她耳中。

    “这样吗?”季清沅垂了眸,声音也低了下来,“是因为孟姑娘也是女子,所以你才装作不知,还是因为……你有喜欢的人?”

    最后一句话声音低到快要听不清。

    陆云霜扑捉到这句话,她不懂话题怎么聊到这儿了,愈发困惑,“怎么我就有喜欢的人了?我和孟姑娘寥寥几面,根本谈不上这些,与她是不是女子有何关系?再说,喜欢是种很玄妙的东西,反正我是不太懂那种感觉。”

    陆云霜自觉已经解释得很好了。

    谁知季清沅说的话更奇怪了,“孟姑娘那么好的人你都不喜欢,甚至不愿与她有牵扯,那……”

    这话听着对,又好像哪里不对。

    “孟姑娘好不好与我有什么关系?”陆云霜觉得自己被绕得有点晕,“难道她好我就要喜欢她吗?我与她本来就没有牵扯。你今日莫不是听多了你皇兄说的浑话,被绕晕了?”

    季清沅抬眸瞧了她一眼,神色莫名有些委屈,她抿唇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回去吧。银袖替我去取披风了,这会儿若是寻不到我,她会着急的。”

    今夜风急,季清沅穿得衣裳不算多,陆云霜摸了摸她的手指,感觉有些凉,再不纠结那些弯弯绕绕的话。

    她们在半路遇见银袖。

    银袖去了一趟湖边没看见人,便原路往回走,碰见了人这才放下心,把披风罩到季清沅的身上,“殿下是要回去了吗?”

    她不问季清沅为何不在湖边,也不问陆云霜为何陪同在一侧,仿佛她一直陪在季清沅身侧,未曾远离。

    季清沅点了头,先陆云霜一步进了干元殿。

    陆云霜在后面瞧着,总觉得小公主今天还是有点不高兴,越想越后悔不该带她去听那出晦气的戏,或许还该把荣裕揍得更狠些。

    她想着,冷冷看了一眼斜对面的荣裕。

    荣裕比她们先回来,这会儿勉强维持着体面,被陆云霜踩过的右手不敢抬上来,荣国公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被荣国公低声训了两句也不敢吭声。

    这次陆云霜一朝他看过去,他立刻察觉到,面色有些惊惧地摇了摇头,表明他什么都没说。

    陆云霜懒得理他,移开了目光。

    季清沅不高兴,她也不顺心,一晚上翻来覆去,也没想通季清沅那几句话的意思。

    做梦还梦见小公主在哭,问她为什么哭不说,眼泪留得更凶了。

    陆云霜一觉醒来,决定今日一定要问个清楚。

    午后未时,秋狝比试正式开始。

    陆云霜盯着前方骑在白马上的小公主,进入密林就追着她的身影而去。

    她不是季清岚,不需要抢什么头名,只想找个机会和季清沅说说话。

    谁知都快追上了,后面有人喊了她一声。

    “陆公子。”

    这一声引得两个人同时回头。

    陆云霜转头看见孟书宁的那一刻,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她转身朝前看,果然看见季清沅也回了头,她看着她们两个,脸上没什么笑意,不说话,却也没有立即离开。

    陆云霜有点烦,她不太想和孟书宁接触。

    她想季清沅可能不喜欢孟书宁,不然为什么提到孟书宁小公主就不高兴呢?

    陆云霜回头应付道:“抱歉,我还有事,便不等孟姑娘了。”

    她骑马朝着季清沅的方向而去。

    谁知孟书宁追了上来,追至她身侧,将声音压得极低道:“陆姑娘,我只说几句话。”

    陆云霜当即停下了马,她眯眸看向孟书宁,眸中闪过寒光,“孟姑娘喊错了人吧。”

    “我有没有喊错,你很清楚,”孟书宁端庄一笑,“你不必敌意这么大,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可以送你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如今林中人多,有些话不好在这里言明,今夜干河上画舫游河,我会在那里等你,还请陆姑娘给我一个机会,你的困惑,我会一一为你解答。”

    孟书宁说完,再不纠缠,骑马转身朝着相反方向而去。

    陆云霜余光瞥见季清沅骑马离去,她心里莫名有点急,无暇再去想孟书宁的话什么意思,骑马追了上去。

    季清沅骑马速度不快。

    陆云霜很快追上人,见小公主抽出一根羽箭,便问道:“殿下今日想猎些什么?狐狸兔子还是野鸡?”

    “来林中就一定要狩猎吗?”季清沅摆弄着手上的羽箭,看也不看她,“我只是想来林中看一看,应当没有打扰到你吧。”

    “怎么会打扰呢?”陆云霜立刻反驳,“殿下有没有特别想吃的,我去猎来,晚上烤给殿下吃。”

    季清沅见她只一味岔开话题,把箭放回了箭筒,语调闷闷地道:“谁要吃你烤的肉了?二皇姐定会打到许多猎物。”

    “我知道的……”小公主垂着头,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嗓音有些许不对,似是带上了鼻音,“我知道你不想陪我,晚上也不必带我看什么星星了,你自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不会打扰你的。”

    第37章

    陆云霜便是再笨再迟钝,此刻也能听出季清沅语气的不对。

    她又不是没听过小公主带着哭腔的声音,头一低凑近了去瞧季清沅的脸,指尖从她眼尾轻轻划过,沾上一滴泪,叹道:“我这才说了几句话,你就知道了,不仅知道了,还把自己说哭了,这要叫人看见,我真是长着八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谁哭了?”季清沅不承认,她抬手轻轻抹了抹眼角,拽着缰绳想走,“你即担心说不清楚,那离我远些就是了,即便我真哭了也怪不到你头上。”

    陆云霜当然不能让她自己走,这会儿话没说清楚就放人离开,怕是小公主真要背地里委屈得直抹眼泪。

    “不行。”陆云霜斩钉截铁地反驳。

    她语气太强硬,反惹得季清沅赌气地道:“你不行什么不行,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不许拦着跟着。”

    说着就要让身下的白马跑起来。

    陆云霜听着四周的动静,察觉到有人快要过来,二话不说松了追雪的缰绳,踩着马鞍轻松一跃,跨过追雪落到了季清沅的白马身上。

    她坐到季清沅的身后,双手绕到她身前拽住缰绳,贴着她耳朵颇有些无赖地道:“好,我不拦着也不跟着,我和你一起走。”

    季清沅被她吓得手足无措,慌乱中抓住她的手臂,语气有些惊惶,“你做什么呢,这林子里人来人往,一会儿让人撞见怎么办?”

    “放心,不会的。”

    陆云霜上午就来这密林里逛了一回,且她从前参加过几次秋狝,知道几条人少的小道,一路上避着人,顺着西北的方向走,树木越发稀疏,直到看到一条波光粼粼的河面,她才渐渐放慢了速度。

    追雪一直跟在她身后,这会儿见人停下来,自己去草地上寻草吃。

    陆云霜干脆也不下马,仗着这附近没人,抱着怀里的小公主不撒手,“这会儿人都聚在东边的林子里打猎呢,没人会来这里,来了我也能听见动静,不会真让瞧见的。”

    她这么说着,季清沅才放下心来,她拨开陆云霜的手,看起来依旧有些闷闷的样子,“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光秃秃的追雪连个草都吃不到。”

    秋意渐浓,这片草地枯黄了大半,追雪找了半天也没寻到几根能吃的草,像是听懂了季清沅的话似的,嗒嗒跑过来,挤着白马,要季清沅摸一摸它。

    小公主和它主人呕着气,对马却是宽容得很,纤白的手指顺着追雪的脖颈一遍遍摸,摸得马身舒畅,摸得它主人面色越发不虞。

    陆云霜看不下去了,她一把将季清沅的手抢了回来,两只白嫩嫩的手包在手心里,左捏捏右捏捏,还坏心眼地贴着人耳朵道:“到底怎么了嘛,你分明就是不高兴了,又不与我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孟姑娘,你说一句不喜欢,我保证日后离她八丈远。”

    季清沅被她捏得恼起来,偏又听见她这么说,默了片刻,道:“我没有不喜欢孟姑娘。”

    “那是说荣裕的话让你难受了?那我今天再揍他一顿,把他揍得最近几日都不能出现在人前好不好?”

    陆云霜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她现在看见季宣廷和荣裕就觉得晦气,恨不得一人一拳揍到八百里开外。

    “不可以,你不许随便打人,”季清沅怕她真这么做,强调了两遍,“他好歹也是荣国公府的嫡子,真把人逼急了,荣国公闹到父皇面前,你也是要受牵连的,没有这个必要。”

    生着闷气,却还是知道关心人。

    陆云霜想说,她可以将人蒙头打一顿,保证不露出半点破绽,想了想,还是没说,小公主必定是要说不行的。

    她还是太乖了。

    乖到手指都被她捏红了,也不说一声。

    陆云霜觉得自己不像是来哄人的,倒像是一个登徒子来欺负人的。

    她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现在怎么一有机会就捏人家,难怪把人越哄越气。

    陆云霜心里谴责着自己,却不肯松开季清沅的手,“好好好,不打,但要是他下次再招惹你,我还是要打的。他这种人,不打不长教训。”

    “他应该不会再那样了,”季清沅闻言摇了摇头,“他今天见到我都是很害怕的样子。”

    也不知昨夜陆云霜对他说了些什么,把他吓成那个样子。

    季清沅又想到昨夜陆云霜打人时的模样,她眼神冷得厉害,出手干脆利落,像是做过这样的事很多次,还有那句“疯子”。

    “陆云谈为什么说你是个疯子?”小公主转头问道,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已经偏了。

    陆云霜也没想到她突然提起这个问题,她怔了片刻,有些迟疑,“你很想知道吗?其实也不是多重要的事……”

    “我想知道。”季清沅毫不迟疑打断她的话。

    “好,那我就说给你听,”陆云霜慢慢道,“我和陆云谈一向不对付,他从小被他母亲和祖父宠爱着长大,觉得整个陆府都该是他的,自然把我当成了敌人,觉得我这个没爹疼没娘爱的长子应该识趣点,主动让出来位置,隔三差五就会来找我的麻烦。”

    “一开始我想着他比我小,忍一忍让一让也就罢了,后来他变本加厉,我实在忍不下去就会揍他,他就哭着告到父亲面前,加上下人的口供,我往往会被罚跪祠堂。有了父亲撑腰,他就更加嚣张,后来也不知是听谁的挑唆,还是他自己生出的心思,竟趁我不备想把我推入河中。他那点小动作根本瞒不过我,我躲了过去,他不仅不道歉,还愈发张狂,所以……”

    陆云霜顿了一下,犹豫着说不说。

    “所以什么?”季清沅在她怀中轻声地问。

    陆云霜深呼一口气,将后面的事说了出来,“所以我把他的头按到水里,一次不听话,再来第二次,直到第四次后他再也不敢当着我的面说出那些狂妄的话,我才放过了他。我知道他的性子,必是要去告状的,所以我让姨母配合我,装出一副落水高烧难退的假象,让父亲重重罚了他,他也算是尝到了有口难辩的痛苦。”

    说来,要不是陆云谈从前太混账,她也不会成长得这么快。

    陆云霜有些自嘲地想着。

    她说完不太敢看季清沅的眼睛,她觉得小公主那么心软的一个人,定是见不得她做事太狠的。

    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别的话题,手心的一双柔荑离开,轻轻抱住她的后背,怀里的柔软紧紧贴着她,小公主靠在她的肩膀上,像是幼时姨母哄她那般,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柔声道:“云霜,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陆云霜一双手呆呆地放在原处,突如其来的柔软拥抱直接撞进了她心中,她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快。

    “什么?”她轻声反问。

    季清沅很是生气,“你定是受了很多委屈,陆将军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直接罚你跪祠堂?陆云谈要伤你性命,你反击是对的,你做得很好,没有一点错。”

    小公主心再软,此刻也不会觉得陆云霜的行为有一点不对,她气红了一双眼睛,说着陆云谈的不该,说他不尊长兄就该受些教训。

    陆云霜听着听着不由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你要说我做事太冲动太狠了呢。”

    “怎么会?”季清沅诧异抬眸,她瞪圆一双眼睛,“你若不反击,岂不是要一直受他的欺负?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怎么会说你的不是呢?我要是有你的三分性子,或许从前就不会那样被人欺负了。”

    若是她强硬一点,嬷嬷也不会被逼出宫去。

    “我就是性子太软了,才会连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都护不住。”小公主有些垂头丧气地道。

    陆云霜抱住她,学她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若真觉得自己性子软,那就试着变得强势一点。比如,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对我发一发火,别把气都憋在心里。”

    话题左绕右绕,又绕回了最初的问题。

    季清沅本来已经忘了自己在生闷气,这会儿被她提醒,找不回刚刚别扭的感觉,又不知该怎么说,纠结得捏着袖角不说话。

    陆云霜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后颈,把人揉得浑身一抖,羞恼得瞪她一眼,“你做什么呢?这是在外面,你不准胡来。”

    “那在屋里就可以胡来了?”陆云霜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惹得人红着脸推她,“屋里也不行。”

    “哦。”陆云霜拉长音调道,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转而去捏人家的手,“你看,你刚刚不就挺强硬的,来再说说,还不准我做什么,保证以后都不做那些惹你烦心的事。”

    陆云霜循循善诱。

    季清沅被她诱着诱着,心思越发浮动,想到她之前说的话,垂着头,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手背,“那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事?”

    陆云霜盯着她的侧脸,一手拨着她耳垂上的珍珠玩。

    季清沅纠结了一会儿,试探道:“你刚刚说,以后会离孟姑娘八丈远。”

    陆云霜拨弄珍珠的动作一顿。

    季清沅以为她不愿意,抬眸去瞧她,眼里似要泛出泪花,“不行吗?这是你自己说的。”

    陆云霜哪敢不应,“我说话算话,只是……”

    “既不行你又何苦说出来?”季清沅听不得那一句“只是”,想到她刚刚说要强势些,索性破罐子破摔,“你便当我是不喜欢孟姑娘,你以后离她远些可好?我见不得你和她站在一处,我会心烦。”

    忍了好久的话到底是说出来了,季清沅忐忑地望着陆云霜,怕她说出一句不行。

    谁知陆云霜听着笑了起来,捏住她的脸揉了揉,“我就说你不喜欢她吧,之前还不承认,我和她本来也没见过几次面,以后一定保持距离。不过今晚我和她有些事情要说,你知道她刚刚喊了我什么吗?”

    “什么?”

    “陆姑娘。”

    季清沅猛地瞪大眼睛,比她还惊惶,“她怎么会知道?”

    “我也不知,所以今晚要问个明白,”陆云霜摸了摸她的手安抚着,“不怕,她既然私底下和我说了,定是有所图,我今晚且去听一听她说什么,等听完后,再陪你去看星星。”

    “嗯。”季清沅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她的要求,点了点头,任她搓揉着手指,偶尔也会捏一捏她的手指。

    陆云霜想了想,将人抱得更紧,凑过去抿了一下她的耳廓。

    季清沅被耳朵上的柔软触感一惊,眸光泛水地望向她,“你又做什么呢?”

    “给你个教训。”

    陆云霜说着,齿端轻咬了一下,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却叫人面红耳赤起来。

    她重重捏了一下季清沅的手指,在她耳边肃着声音道:“下次有什么不开心的,一定要说出来知道吗?不许自己一个人闷着胡思乱想,我们以后是要一起生活的,如果遇到什么事都瞒着对方,久而久之必是要生隔阂的,你难道想要我们以后同床异梦吗?”

    “什么同床异梦。”季清沅把她说得脸颊燥热,靠着她的肩头,把耳朵藏起来,不叫她碰,“好,我记住了,以后定不闷着生气了,你也不许再借口这个那个欺负我了。”

    小公主变得聪明了,知道她在故意欺负人了。

    陆云霜才不承认,“要不要回去打个猎物,现在还要不要我的猎物了?”

    季清沅进了猎林,若是空手而归,怕是不好。

    只是她这性子,实在不忍见血。

    陆云霜替她打了几只,塞到她的篓子里。

    小公主看着沉沉的篓子,愈发觉得不好意思,趁着人不注意勾了勾她的手指,声音软软地道:“我以后肯定不随意和你生气了,一定有事就说。”

    陆云霜被她勾得心软,握住她的手揉了揉,体贴道:“没事,生气也行,但是要让我知道为什么生气。”

    不然她梦里都是她哭着的模样,还不知道怎么哄呢。

    第38章

    日落西山,最后一点暮光消失在远山尽头。

    离行宫不远的干河岸边,陆陆续续多了许多人,一个又一个篝火亮了起来,扎在岸边的帐篷下坠着灯笼,可供人进去休息说话。

    帐篷外的桌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河灯与一些烟花棒,更大的烟花放在对岸的空地上,等时辰到了才会点燃。

    季清岚今年还特意备了许多个面具,可爱的凶悍的冷漠的,各种动物形象应有尽有,为的就是让大家戴上面具,相处得更加轻松愉快。

    陆云霜挑了一个狐狸面具,没急着戴,先坐到篝火旁,陆续烤出了两盘的肉,外加一条香喷喷的烤鱼。

    烤肉的香味顺着河岸晚风飘得极远。

    陆云霜来得早,她烤完两盘肉的功夫,旁人才将将把肉架到架子上。

    有人闻着肉香受不住,仗着和她熟识,走过来想要尝尝。

    “去去去,”陆云霜挥手将人赶走,坚决不让他们的脏手碰到自己的烤肉,“想吃自己烤去,敢碰我的肉,小心我揍你们。”

    陆云霜说揍那是真揍。

    那人不甘心,瞪着眼道:“好歹我们也认识,你今天怎么这么小气,分一点肉也不肯?!”

    陆云霜把烤好的鱼放到盘中,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河岸边停靠着十来艘画舫,规格大小不一。

    其中最华丽的那一艘正是季清岚要坐的画舫,她们刚刚行至水岸边,尚未登上画舫。

    陆云霜端着两盘肉靠近,未出声,香味先引得季清岚和季清沅一起回头。

    “这是刚烤好的,五殿下趁热吃。”陆云霜把两盘烤肉递过去,她不管周围人的灼灼目光,指了指那两碟蘸料道:“这里是两碟调好的蘸料,左边的那碟比较辣,殿下若是不爱吃,就蘸右边这碟味道淡些的。”

    这些话显然是对着季清沅一个人说得。

    季清岚在旁边轻轻啧了两声,见没她的份,悠长地叹了口气,转身先上了船。

    船上有御厨,且季清岚今日得了秋狝头名,猎物是一等一的多,自然是不缺烤肉吃的。

    季清沅被她叹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微微点头,示意银袖收下这两盘烤肉,又对陆云霜道:“陆公子吃了吗?要不要留一盘给你?”

    “不必了,我午膳用多了,这会儿不饿。殿下不嫌弃我烤的肉,已是陆某之幸。”

    她说着行了礼。

    把规矩姿态做足了,这样即便被人议论也没什么。

    “那多谢陆公子相赠,”季清沅盈盈回以一礼,“陆公子慢走。”

    陆云霜站在原地看着她上了画舫。

    画舫离开岸边,隔着悠悠夜色,她和坐在窗边的小公主对上眼神,轻轻笑了笑。

    画舫远去,她转身离开众人的聚集处,一路往北走,直到人声喧哗被尽数抛至脑后。

    停靠在河岸边的一艘画舫掩盖在树影后,陆云霜脚尖一点踏上甲板。

    她推开木门,和正在斟茶的孟书宁对上目光。

    孟书宁朝她轻和一笑,将沏好的茶放到茶案对面,“陆姑娘,请坐。”

    画舫上除了她们二人再无旁人。

    侍女和船夫在岸边等候。

    陆云霜坐到茶案对面,将面上的狐狸面具取了下来,没有饮茶,看向孟书宁淡淡地道:“我既已来,还请孟姑娘莫要再卖关子。我这人耐心不好,若是孟姑娘不说实话,我怕是听不下去。”

    分明是她有把柄在旁人手中,面上却无一丝惧态。

    “莫急,”孟书宁笑着抿了一口茶水,“我要说的话很多,让我想想,该从何说起。”

    她像是真的开始思考该如何叙说,直到陆云霜耐心似尽,她才将茶盏放了下去,柔声道:“不如就从一个多月前,陆府举办的那场赏菊宴说起吧。”

    孟书宁没去那场赏菊宴,但之后她们在金鼎楼碰上一面。

    陆云霜那时便察觉到,孟书宁一直在观察她和季清沅,不知是想看出什么。

    还是说她也知道什么?

    陆云霜眸色渐冷。

    孟书宁仿若毫无察觉,她抚摸着瓷盏上的雕刻,看向微微晃动的茶面,缓声道:“我原以为,我会来不及阻止,却没想到会在金鼎楼外,看见二公主从一辆马车里下来,她本不该在那里的。”

    “什么意思?”陆云霜觉得这话奇怪得很,她心里莫名有种预感,追着问下去,“二公主本来不该出现在金鼎楼,那她应该在何处?”

    孟书宁抬头,细弯的一双美眸中藏着许多情绪,最后表露出来的,只有一片平静。

    她的声音轻悠,却似晴天霹雳在陆云霜耳边炸响。

    “二公主那时应该已经回到皇宫,不久后,陆家会被皇帝召见,因为陆二公子和旁人在府中撞见你和五公主同卧一榻,消息虽然瞒住了,但你和五公主的名声已毁。你们必须成婚,你需筹备你和五公主的婚事,所以没有参加此次的秋狝,自然也不知道,三日后,中秋宫宴上,会有西戎的刺客行刺陛下。”

    陆云霜面上的震惊再难遮掩。

    孟书宁说的这些,正是她梦中话本里的剧情。

    可孟书宁是怎么知道的?!

    不等她发问,孟书宁松开了手中的茶盏,莞尔一笑,“这个,就是我要送给你青云直上的机会。只是我想,也许陆姑娘根本不需要我好意相告。也许,你早已知道这一切了。”

    晚风扑开花窗,清冷的月辉落入画舫内。

    陆云霜肩头落下一片银霜,冷风似乎灌入了她的心口,冻得她浑身僵硬。

    她从未想过,梦中的话本会是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她一直觉得那是一个半真半假的预知梦。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把将窗户推了回去。

    她想,也许孟书宁跟她一样,也是梦到了那样一个世界。

    “孟姑娘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

    陆云霜没有明说话本的事,她在试探,她要孟书宁先说出来。

    孟书宁本也没有隐瞒的心思,她今夜本就要抱着赌一赌的想法,若真如她所料自然最好,若不是,她也不后悔说出这一切。

    “陆姑娘还看不明白吗?”

    “这些是本应该或未来会发生的事,我之所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经历过。三日后,二皇子会拦下那些西戎刺客,他中毒命悬一线,被太医们救了回来,自此陛下开始重用他。他一步步得到更多人的支持,最终登上了皇位。可他登基之后,任用奸佞,残害忠臣,致使大晟国力极速衰弱,又怕武将拥兵,一味求和。”

    这样的结局显而易见。

    不是陆云霜梦中话本所写的那样,帝后白首偕老。

    而是……

    “直到第八年夏,西戎的铁蹄踏破京都,将一切都毁了。”

    孟书宁面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她忘不了那一日漫天的水光,忘不了满地的鲜血和宫人恐惧的面孔。

    她被那些噩梦缠绕着,一日日不得安宁。

    她怕自己无力改变,她怕像上辈子一样,成为一只被困在宫中的囚鸟,看着熟悉的一切被毁灭,却什么都做不了。

    眼前有泪模糊了视线,孟书宁伸手将泪擦去,面上恢复了些许平静,“我以为我会死在皇城被烧的那一日,谁知我再次睁眼,回到了一切还可以挽回的时候。”

    “这样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我一开始想这会不会是我临死前的一场梦,直到我发现,许多事情和前世不同了。”

    孟书宁渐渐平复情绪,她看向陆云霜,“你和五公主出现在金鼎楼,你与二皇子比试被封为宫中武傅,你出现在这次的秋狝上……我什么都没做,却有了这么多变数。所以我想赌一次,赌你也曾经历过那些,赌你也想要改变那一切。”

    “倘若,我赌错了,就请陆姑娘帮我,”孟书宁说着,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放到桌上,“我如今一人力弱,只能请你阻止季宣廷救驾,请你和我一起改变这纸上所写的一切,这是我知道的所有事情。往后陆姑娘若有什么请求,我也同样会拼尽全力去完成。”

    她需要盟友,而陆云霜和陆家是最好的盟友。

    她不能再让陆家站到季宣廷那边,必须尽早改变这一切。

    陆云霜看向桌上的信封,她伸手拿起,将里面的几页薄纸取了出来。

    孟书宁对季宣廷登基前的谋划不清楚,或者说季宣廷一直在她面前假面示人,她以为的良善君子在登基后露出丑恶的一面。

    孟家被夺去爵位,孟书宁为了父母选择隐忍,做他需要的端庄皇后。

    而其他人的生死,她无法插手。

    陆云霜看到两行字。

    一行写着陆家九族尽灭。

    一行写着季清沅服下毒酒而亡。

    那些她不信的荒谬梦境,在此刻被孟书宁证实,皆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许久后,薄薄几页纸被烛火烧尽。

    “我会帮你,多谢孟姑娘告知这一切。”

    陆云霜丢下这一句话,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宽阔的河面上,飘着一个个祈福用的河灯。

    季清沅用手拨了拨河面,看着那一盏河灯越飘越远。

    她起身打算回去,谁知刚转身,就落进一人的怀抱中。

    怀抱是冷的,像是一路盛了不知多少凉风。

    连抱着她的手都在微微发颤,像是想要用力又不敢。

    季清沅懵了一瞬,她没想到陆云霜会突然出现抱住她。

    她怕被人撞见,想把人推开。

    谁知刚有一点挣扎的动作,陆云霜抱她抱得更紧了。

    耳边的嗓音带着不可忽视的惊颤,“阿沅,再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第39章

    “你怎么了?”季清沅抬手轻轻贴在陆云霜的后背上,她能感觉到陆云霜的惊惶,“孟姑娘与你说什么了,她是威胁你了吗?”

    “不是。”陆云霜摇了摇头,她听到画舫前方有人走动的声音,似乎有人朝着后面走来了。

    她现在不想将人放开,揽腰把人打横抱起来,一脚踹开了身后的房门。

    “嘭”的一声,门被重重的合上。

    银袖刚刚走到船尾,便看见门在她眼前迅速合拢,五公主轻扬的紫色裙角一晃而过。

    她觉得不对,上前敲了敲门,“殿下在里面吗?二公主说您若放完河灯了,让您回去吃烤好的羊腿呢。”

    季清沅独自到船尾来放河灯,银袖是放下不下,这才想来看一看。

    季清沅看了一眼把自己抱得密不透风的人,只好扬声对外面的银袖道:“我想一个人坐会儿,无事不必来打扰。”

    “好,那我在外面候着殿下,殿下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银袖并未离开。

    季清沅知道银袖这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陆云霜刚刚闹出的动静还是太大了些。

    她很少这样,怎么见了孟书宁一面,便礼仪规矩什么都不顾了?

    “你说话呀,”她压低声音道,伸手扯了扯陆云霜的袖子,“你这样子我会担心的。”

    轻轻柔柔的语调近在耳畔。

    陆云霜眼前再次浮现薄纸上那一行字。

    她觉得心口处闷得厉害,整个人像是被投进了深水之中,呼吸愈发困难。

    她抬头看向季清沅,看向少女那双明亮的杏眸,指腹压向她的唇瓣,低声央求道:“阿沅,唤一声我的名字。”

    季清沅在她眼里看到惶惶不安的情绪。

    她越发觉得不对。

    陆云霜很少会这样,哪怕是当年替她拦下那些刺客身受重伤之时,她依旧可以笑出来。

    可现在,她面上是毫不遮掩的无措。

    “陆云霜。”季清沅低低唤了她一声。

    陆云霜觉得不够,她把人抱在怀里,要她一遍遍地唤她的名字,一遍遍对她说:“我在。”

    仿佛这样,无论是那场预知梦,还是孟书宁的话,都可以当作假的,当作从没发生过的事。

    然而,季清沅一遍遍唤她的名字,只能让她更加清楚地回忆起那一幕——

    在她梦中,季清沅倒在那冰冷的地面上,口中不断溢出鲜血,用尽最后的力气唤她的名字。

    “陆云霜。”

    在她未曾经历过的过去与未来,她曾经真的冷落过季清沅,而季清沅真的为了给她报仇,饮下了那杯穿肠毒酒。

    她明明可以活下去,她明明可以好好活下去的。

    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要拼尽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希望渺茫的机会?

    “值得吗?我值得你这么做吗?”陆云霜有些恍惚。

    季清沅觉得她不是在问自己,但又真真切切是在望着她,她心里不安,握住她的手,问她:“什么值不值得?”

    陆云霜感觉到手上的温热触感,她回神,本想说没什么,心念一转,出口的话变成了,“若是以后我出了什么事,我希望殿下能好好活下去,不要为了任何人放弃自己的生命。”

    “出事?你会出什么事?”季清沅神情骤然严肃起来,她急着追问道,“你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吗?是孟姑娘要求你的?还是你为了向父皇求赐婚,准备去做什么?”

    她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引得人胡思乱想。

    陆云霜发现她完全没听进去自己的劝告,也觉得这样的话突兀又奇怪,“不是,我今夜有些恍惚了,许是冷风把脑子吹糊涂了,不知怎么就想到之前看的话本里的剧情了。”

    “什么剧情能让你说出这样的话?”季清沅不信。

    陆云霜随口编道:“那话本写主角为了给心上人报仇,在仇人的饮酒里下了毒药,为了消除仇人的疑心,她自己先饮下了毒酒,结果仇人饮下毒酒后被大夫全力救回,而她自己毒发身亡。你说,她做得对不对?”

    “既然是她的心上人,她想要报仇也很正常,”季清沅分析着,又困惑起来,“这话本是什么结局?难不成仇人活着,主角都死了吗?”

    “当然不是,”陆云霜下意识反驳,她抚摸着小公主的脸颊,给话本编了一个好的结局,“其实主角的心上人没死,她请神医救回了主角,两人一起报仇成功,然后归隐山林白头偕老。”

    “哦,那这样还好。”季清沅觉得这才是正常的结局,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陆云霜的手摘了下来。

    陆云霜改去揉捏她的手心,她看起来像是又恢复了之前正常的模样,只是视线紧紧锁着眼前的人,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似的。

    “如果殿下变成这话本里的主角,会像她一样,选择孤掷一注吗?”她似随口问道。

    “我?”季清沅抿着唇摇了摇头,“我不想做这样的假想。”

    “殿下都说了是假的,只是想一想而已,不会成真的。”

    她这么说,季清沅也觉得自己较真了些,她看着陆云霜仔细想了想,忽而点了头,“我应该也会吧,既是我的心上人,我又怎么能不为她报仇?”

    陆云霜心一沉,她追问道:“那倘若你的心上人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呢?你会改变选择吗?”

    “这……”季清沅有些犹豫了,她低着头想了许久,最后还是说出一样的答案,“我可能还是会那么做吧,仇人尚在,我如何能好好活下去?她已不在,往后的每一日应该都会很痛苦吧。”

    她只是那么想一想,便觉得难受到不行。

    小公主眉眼间露出些许悲伤之色。

    陆云霜不忍再说下去,她将人抱到怀里,在她耳边轻声感叹一句,“殿下如此重情,也不知是好是坏。”

    既无法改变她的想法,那就不要让事情演变到那一步。

    孟书宁说得没错,一切还来得及改变。

    陆云霜心里越发冷静,她抱着人不想撒手,在季清沅耳边简单交代了几句,“孟姑娘说她是偶然得知我女子身份,并未将此事告知其他人。她说她如今得罪了二皇子,希望将来二皇子为难孟家的时候,陆家可以帮孟家渡过难关。”

    至于孟书宁是如何得罪二皇子的,她们已经很清楚了。

    这个理由很充分。

    季清沅松了一口气,“孟姑娘将来是要科考做官的,自然是多一个朋友更好。”

    “对了,阿沅,你觉得你二皇兄是个怎样的人?”陆云霜将话题岔开,她不想将那些事情告诉季清沅,不想让她知道那样的未来。

    那样的未来里,她没有护住她,甚至成了她身死的理由。

    她说不出口。

    “二皇兄吗?”季清沅思考着,缓声道,“二皇兄看起来很温和,他平日里对待宫人也很和善,不会随意责罚宫人,似乎外面的人也在说他很仁善。”

    “这些都是别人的看法,你如何看?”陆云霜想知道季清沅是怎么想的,毕竟她日后一定会对付季宣廷,季清沅的想法很重要。

    “若是依我看,”季清沅顿了片刻,有些犹豫道,“二皇兄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和善,虽然每次母妃责罚我的时候,他都在一旁出言阻止,但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是在看着一个物件,没有什么温度,更无从去谈什么温和了。”

    毕竟小时候,她只是因为吃完了盘中的白玉糕,便惹了二皇兄不悦。

    他没有主动说让母妃责罚她,但也确确实实是他告诉母妃她有些贪嘴,母妃才知晓此事,为此罚了她。

    “我在背后说他坏话是不是不太好?”季清沅不怎么在背后议论别人,更不要提这个人是季宣廷。

    陆云霜捏了一把她的脸,鼓励道:“没事,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旁人不会知道的。”

    “好。”季清沅点点头,她想了想,又道:“可能是因为我和他相处时日久一些,我感觉他有时候看人的眼神很冷,总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阴森感。他的温和好像是表面,像是覆了一层假面,只是为了外人口中的那句仁善。再者,他若真的仁善,就不会情丝蛊这件事了。”

    季清沅不会傻到认为,季宣廷对此事毫不知情。

    “你说得没错,他就是虚伪,”陆云霜万分赞同地道,“如此虚伪的一个人,若是将来落到什么万劫不复之地,是不是也是应该的?”

    “万劫不复之地?”季清沅眨了眨眼,她并非全然不懂,将声音压得更低,“你是说争储一事吗?你……不想二皇兄登上那个位置?”

    话至此,再无什么好隐瞒试探的。

    陆云霜点头,“我不仅不想让他登上那个位置,还想让他往后的日子过得艰难些,最好……”

    陆云霜没说下去。

    她从前只是觉得季宣廷这个人伪善阴狠,没有想得更远。

    但如今,她确信,她想让季宣廷死。

    不过不是现在。

    “我明白你的意思,”季清沅明白她想说什么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顾忌着我。我和他们,已经没有感情了。”

    或许曾经有一点,但也早就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陆云霜见她如此说,便放下心来。

    画舫外的人声喧哗愈近,这画舫是在往回走,不久就会回到岸边。

    陆云霜不想此刻给季清沅招惹什么言语。

    她起身帮季清沅整理一下被她抱乱的衣饰,给她重新插入鬓间发钗时,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问题,她想也没想地问出口:“殿下刚刚那么情真意切,难道是真的有心上人吗?”

    若非如此,怎么会假想一番,就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她一问,季清沅竟真的露出些许惊慌的神色。

    陆云霜瞧着,忽觉得心口像是被人刺了一下,有些意料之外的难受闷疼。

    第40章

    步摇下冰凉的玉珠穿过掌心,陆云霜抚摸着珠串,目光紧紧盯着季清沅,不给她一丝躲闪的机会,“殿下怎么不说话?是被我说对了?那人是谁,我认识吗?”

    她语气听着波澜不惊,面上表情也似不在意。

    季清沅心里一瞬的慌乱,瞧见她如此,又冷静了下来,想解释说没有,偏巧这时外面有人的说话声响起。

    “五公主是在屋内吗?”是秋竹的声音。

    “是,殿下说想休息一会儿,秋竹姑娘来做什么?”

    “二公主说怕五公主去得迟,一会儿烤羊腿被大家分完了,所以让我送一些过来。”秋竹笑着举起手中的一盘烤羊腿肉。

    此次船上的御厨手艺很好,季清岚吃了许多,怕一会儿季清沅想起来要吃,所以提前分了一盘。

    银袖接过去,转身要敲门,手背刚碰上门上,门向内而开。

    季清沅迈步走了出来,轻柔一笑,“麻烦秋竹姑娘跑一趟了,我看画舫也要靠岸了,我们回去吧。”

    屋内空空荡荡再无一人。

    陆云霜光明正大从一侧走出来,对正坐在船头饮酒的季清岚,道:“殿下能否分我一杯?”

    季清岚一口酒险些呛了出来,她抬头看向神出鬼没的陆云霜,想问什么,看她满脸的郁色,想了想又懒得问,扔了一个酒壶过去,“甜酒,不醉人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陆云霜接过酒壶,淡淡回道。

    季清岚诧异地瞥了她一眼,突然来了几分兴致,伸手一拍陆云霜的肩膀,“你也有今日,来,说说,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肉香酒甜,可惜人不在,她或多或少有些烦闷。

    若有乐子,何不听之解闷?

    陆云霜自然知道她不安好心,一把拍开她的手,将酒塞打开,仰头一闷,饮了小半壶下去。

    正要再喝,有人急步靠近,“怎么在饮酒?你是不是还没吃,空腹饮酒对身体不好的。”

    陆云霜放下酒壶,一抬头就对上季清沅满面的焦急关切之色。

    想到那个还没答案的问题,她心里莫名更加烦躁,拎着酒壶没放,“没事,多谢殿下关心,偶尔一两次不会有什么问题。”说完打算再喝一口解闷。

    谁知酒壶刚抬起来,就被人夺了过去。

    季清沅不赞同地望着她,“陆公子怎么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什么叫一两次?你之前也这样空腹饮酒吗?”

    “空腹饮酒算什么,”季清岚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主动揭发,“五妹你不知道,她之前通宵饮酒宿醉,我劝她莫要多喝,她可是一句不听的。”

    陆家那么个糟心地方,陆云霜有时候想要饮酒解忧,也很正常。

    只是这话此刻被说出来,就很不合时宜了。

    季清沅面色冷了下来,她冷冷瞧着陆云霜,“你还要继续喝吗?”

    陆云霜想说没什么,但被她那么冷颜一问,口中的话转个弯,变成了,“这甜酒也没什么好喝的,我也不是很想喝了。”

    “呵。”季清岚在旁边不轻不重地来了一句。

    陆云霜当作没听见,她看了看四下被吃得空空荡荡的盘子,悠悠地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我想喝酒,实在是这里除了酒就没其他的东西了。”

    “我这里还有一盘烤羊腿肉,你先吃吧。”

    季清沅把那一盘子烤羊腿肉放到桌上。

    陆云霜没动,她接着又叹了口气,“这两天也不知怎么的,就想吃一口烤鱼,但总是吃不到之前的味道,也不知我烤的和殿下烤的到底差在哪里了?”

    “那……我给你烤一条鱼?”季清沅试探问道。

    陆云霜赶忙推手拒绝,“这怎么好麻烦殿下,我随便吃吃就行了,这羊腿肉虽然冷了也不是不能入口,我填一下肚子就行了。”

    她说着似真要去吃那冷掉的羊腿肉。

    季清沅却不肯了,“你先别急,画舫要靠岸了,我一会儿去岸边的篝火处给你烤一条鱼,不麻烦的,陆公子之前不也送了我一条烤鱼吗?这烤肉既然冷了,还是热一下再入口吧。”

    小公主的贴心溢于言表。

    季清岚在一旁看着两人和睦如初,忽然觉得更烦了些。

    秀什么秀!

    有什么好秀的!

    气得她画舫一靠岸,直接离开。

    什么烟火也没心思等了。

    陆云霜和季清沅一起上岸,季清沅坐在她之前的篝火旁,架起一条河鱼开始烤。

    火光映照着小公主洁白无瑕的侧脸,陆云霜单手撑着下颌,坐在她旁边静静看着。

    周围有人不时看过来,但没人敢靠过去。

    应该说谁想靠过去,很快就会被陆云霜一个眼神吓退。

    烤鱼的香味渐渐飘逸出来。

    陆云霜鼻尖微动,本来一直没感觉到饿,这会儿闻到香味,倒真的饿了起来。

    “殿下之前也给别人烤过鱼吗?”她一边问着,一边将调料撒到烤鱼上面。

    季清沅给烤鱼翻了个面,让她继续撒,摇头道:“没有的,你是第一次吃我烤鱼的人,也是第一个夸我烤鱼烤得好的人。”

    “是吗?”陆云霜把调料撒完收了回去,看向火光慢悠悠地道:“那殿下之前也没有给自己的心上人烤过鱼吗?这要是让那人知道了,岂不是要生我的气?觉得我在故意花言巧语讨好殿下。”

    她这说得,仿佛真有那么一个人似的。

    季清沅没成想她还记着这件事,一边盯着烤鱼,一边回她:“我哪里来的心上人?怎么你要凭空给我变出这个人吗?那也让我瞧瞧,她长什么模样,该不会是个什么都看不出的愚钝之人吧。”

    陆云霜听不出她最后一句的揶揄。

    她现在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季清沅没有心上人!

    一直压在心口的石头骤然被移开,她觉得呼吸变得无比顺畅,连篝火的跳跃都变得活泼起来。

    “我胡言乱语,殿下不要放在心上。”陆云霜眉间漫上笑意,她看向烤好的鱼,一激动要直接去握木签。

    季清沅赶忙打了一下她的手背,“你今夜是怎么了?这签子那么烫,你要直接伸手去拿吗?”

    陆云霜反应过来,缩回了手,看着季清沅套着手套把烤鱼取了下来,放进盘子里放到她面前。

    她给自己找补了一句,“可能是饿昏头了,之前还不觉得,现下一闻到这烤鱼香味,就饿到不行了。”

    “那你快吃。”

    一条烤鱼没多少,陆云霜又把那盘烤羊腿肉吃完,才觉得腹中暖了些。

    季清沅也没走,一直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吃东西,期间还被她投喂了鱼肉和烤肉。

    后面还有人瞧着,上手喂这种是不可能的。

    陆云霜心里颇为遗憾。

    一顿饭吃完,岸边忽然变得喧闹起来。

    陆云霜起身朝对岸看了一眼,“应该是要放烟花了,殿下要不要去个视角更好的地方?”

    季清沅知道她说的是哪里,她看了看周围嘈杂的人群,“这里,不太合适吧。”

    “不在这里,往前走一走,那里没人。”

    两人趁着众人齐聚岸边之时,悄悄离开。

    待到无人能看见之后,陆云霜直接上手揽住小公主的腰,抱着她飞了一段路,挑了一个最高的树站了上去。

    季清沅不敢松手,紧紧靠在她的怀里。

    “别怕,我抱着你呢,快看,烟花放了。”

    她话音刚落,对岸“嘭”的一声,一束烟花朝着天上飞去,接着无数烟花升天,形色各异,如同流星繁花照亮整个天幕。

    此处居高临下,可以看见倒映在干河水中的烟火与明月,流光溢彩美得如同幻境。

    季清沅看得认真,忘了害怕。

    最后一点烟火消散,天际重新归于寂静。

    热闹之后的刹那宁静,免不了让人心生失落。

    季清沅还没得及平复这样的情绪,只觉得发间一动,她茫然地伸手去摸,在耳后摸到一朵花的形状。

    “这是什么?”她看向陆云霜。

    陆云霜点了点那朵花,“是蔷薇花,刚才在路上瞧见觉得好看,就摘了下来,你戴着果然好看。”

    “蔷薇。”季清沅眼睛微微瞪圆了些。

    陆云霜以为她不喜欢,“怎么了,不喜欢蔷薇花吗?那我帮你摘下来。”

    “不、不是,”季清沅拦住她的手,欲言又止一番,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我没有不喜欢,戴着吧。”

    看来她不知道,蔷薇花有示爱的意思。

    她怎么这么笨呢?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出来。

    “陆云霜,你是不是只会练武呀?”

    小公主莫名来了这么一句。

    陆云霜丈二摸不着头脑,不懂她怎么这么问,“是因为我不爱诗集吗?我其实还蛮爱读书的,就是不喜欢诗集罢了。”

    驴头不对马嘴。

    季清沅觉得生气又没办法,小声骂她,“你这么笨,先生也是要被你气死的。”

    陆云霜一脸困惑。

    不对,怎么突然就骂她笨了?

    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殿下好好的怎么骂人呢?你说说,我哪里笨了?”陆云霜很不服气。

    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接下来两天她也没问出来。

    季清沅根本不想回答。

    她就是笨,笨死了。

    转眼到了第三日。

    今日陛下要在景园内与臣民共饮佳酿,共赏明月。

    星前月下,景园内君臣共饮美酒,推杯换盏歌舞不停。

    热闹掩盖之下,无人知晓即将发生什么。

    也无人在意,二皇子一直未曾前来赴宴。

    转眼宴过一半,婉转琴音绕梁散去,舞娘们依次退了下去。

    陆云霜饮下杯中酒,双眸微眯,紧盯着接下来上场的六位幻术师。

    这六位幻术师幻化出嫦娥奔月腾龙升天的幻象,引得帝王心喜,召其中两人上前表演。

    那幻术师神乎其神地表演一番,腾龙升天降下甘霖。

    众人仰头看向天际的金龙之时,另一幻术师幻化出一只猛虎,猛虎掩盖下,寒光一闪。

    陆云霜手中的玉箸脱手而出,直直朝着那幻术师而去。

    玉箸如利刃一般刺入幻术师的后背,鲜血涌出,幻象尽消,一把寒光凌凌的软剑露了出来。

    正是朝着帝王而去!

    “有人行刺!护驾!护驾!”皇帝身边的内侍崔德全扯着尖细的嗓子喊道。

    整个景园瞬间慌乱起来。

    众人惊慌地直往后退去。

    陆云霜翻过食案,与最近的一个幻术师缠斗起来。

    这几个幻术师难缠得紧,个个身法卓绝,不断朝着帝王逼近。

    陆云霜夺过短刃,眼也不眨直接封喉。

    鲜血在月夜下蔓延。

    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御前侍卫悄悄靠近了帝王,他手一扬,闪着寒冽冷光的暗器直直朝着帝王飞去。

    一块玉珏骤然飞出,与暗器撞上,生生将暗器的方向打偏。

    “侍卫中有奸细!捉住他!”

    陆云霜扬声喊道,她执剑拦在帝王身前,一剑重伤面前的幻术师。

    手中的剑不断往下滴着血,此刻的她面若罗刹,神鬼不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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