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真下楼约有两刻钟了。
江海楼二楼众人久候杨真不至,心中渐生疑窦。
陶别驾是杨巡的亲信,此时猜想道:“莫不是醉倒在外面了?”
杨巡心中不悦,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只觉得杨真今日怎的如此不稳重,打发了身边的长随道:“你去看看。若是醉倒,就把他送回家去。”
长随应声去了。
不多时,楼下传来一阵慌乱的喧哗声。
杨巡心中一沉,有些不好的预感。
人群嗡鸣声中,他的长随“噔噔”地上了楼,巾帽掉了都浑然不知,一下扑倒在他脚下,凄厉地叫道:“郎君!公子他、他……”
杨巡猛地起身。
那长随犹在言语:“公子遇刺,发现时已经断气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杨巡一个踉跄,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看着长随那张嘴张张合合,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陶别驾忧心道:“使君!”
杨巡勉强稳住,声音沙哑:“公子现在何处?”
“在山海楼后巷,陶别驾府上的马车上找到的!”
杨巡猛地看了一眼他的别驾陶迎,看得陶迎的脚步一顿。
陶迎还未说什么,杨巡抬手止住:“不必分辨,我自信你。杨忠,带路,我亲自去看看。陶迎,速调随行的府卫封锁现场;李长史,劳你使人去县衙与令长传个话,叫他立刻派人来。缉凶的事我交给他,若是办得好,死了内官那事我保他;若是不行,两罪并处,他这个父母官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杨忠正是他的长随,早些年被赐了杨姓。他一边脚下跟着杨忠匆匆下楼,一边口中交代了一串,交代完时已至楼下。
楼下门口仍立着袁氏的一众护卫,杨巡用冰寒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视了一圈,并未停留。
后巷口已经被杨忠当机立断封住了,两个车夫耷拉着脑袋,一左一右门神似的立在那里,还是杨忠临时从江边拉回来的。
杨巡焉能不知这些车夫日常偷奸耍滑,并不守着马车?平日里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却因此害了独子性命,当即怒上心头,对着左侧那车夫一脚踹到心窝上。
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那车夫被踹到在地上,蜷缩着一时起不来。他心知自己大难临头,也不敢叫,只怕惹得主人家更生气,届时连分辩的机会也没有。
而杨巡的视线已然走到了那车辕还在滴血的马车前。
他掀开帘子,见到自己往日引以为傲的独子歪躺在那里,心窝上赫然一个血洞,眼看着是一刀穿心。
这都不用探鼻息,看这伤就知是活不了的了!
杨巡仍不死心,颤着手往杨真鼻下探了探,又颤着缩回来。
他环视了四周,那些擅离职守的车夫们蹲在角落,跟他来的长随杨忠、别驾陶迎、长史李侃、以及未来的女婿袁让。
袁让身后还跟着四个护卫,个个腰佩长刀。
杨巡的目光落在一柄长刀上,停了两秒,缓缓移开:“我杨巡在群安经营三载,克勤奉俭,与人为善,并不曾惹什么仇家,想不到会遭此横祸。我儿如今死得不明不白,诸位同游,皆需调查,我杨巡自是第一个。诸位可有异议?”
陶迎李侃自无异议,袁让倒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顾及杨巡才死了儿子,到底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群安令接到消息时,手上的茶杯摔倒了地上,溅了满地的茶水。
他再三问了前来报信的仆从,确认了杨真的死讯,只觉得头脑发晕。
流年不利!
先是死了天使,惊动天子垂问,他尚在战战兢兢等待判决;后是邻州世家幼子在他群安县辖内遇刺;如今前两个凶犯都没捉到,好不容易过个端午节,他才暂缓了口气,转眼节上又死了州牧独子!
他这个群安令做得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论倒霉是头一份!
饶是已经心比秋莲苦,他仍是强打了精神,点了主簿、仵作和众衙役,连马车都不坐了,一行人策马疾驰,往江海楼赶去。
待群安令一众抵达江海楼后巷时,州治所的府兵也到了。
后巷被围成了铁桶一般,龙舟赛已散了,围观的人群和商贩也稀稀落落,无人再敢大声吆喝,四下顿时安静了许多。
什么,你问怎么回事?
嘘——杨刺史的儿子在郴江边被人害死啦!
呀,刚才我就站在江边!真是后怕!
你怕什么,你是什么人物?人定是冲着刺史去的!
前不久刚死了天使,最近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上次的凶犯抓住了吗?
未见得是同一个人呢!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你不知道,上个月我有个远房亲戚来投奔,一问,他老家又开始征兵了。
嘘……赶紧走,赶紧走。
命如蓬草的人,向来对危险有敏锐的感知。
庶民往往是最惜命的,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就开始惶惶不安——这可是活命的事!
在这世上活下来的人,往往都具备活命的天赋。
山雨欲来,连蓬草似的庶民都有察觉,杨巡身在其中,自然不会毫无感觉。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各怀心思的脸,甚至有些头晕目眩。
他到底得罪了谁?他到底挡了谁的路?
他与琼州袁氏勾连,不过只图自保。袁氏难道不需要他吗?杀了他的儿子,对袁氏有好处吗?
等等!
或许真是有的……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如今他膝下只剩一个女儿,这女儿又与袁氏有婚姻之约。若是婚约照旧,袁让娶了杨鉴,那郴州、那郴州,岂不成了袁氏囊中之物?
他冷汗涔涔,又开始观察袁让随行卫兵腰佩的长刀。
袁让会这么蠢吗?杨真死了,他岂会再把杨鉴嫁给袁让!
不、不一定是袁氏……
杨巡在这里天人交战,那边仵作已验出了伤口结果:“凶犯只用了一刀,准头极好,下手也很稳,定是个练家子。看伤口位置,凶犯身高约有八尺,应为男子……看刀刃弧度和形状,不像郴州常见的制式。刀刃宽一寸两分,属于宽刀范畴,较为少见……”
仵作说着,视线也落在了袁让随行卫兵的腰间:“看制式,像是琼州刀。”
袁让懵了。
旋即,他对上杨巡寒冷的眼神,浑身一激灵,叫道:“含血喷人!”
四名从琼州带来的卫兵纷纷拔刀,将袁让拱卫在中间,与郴州在编的府卫对峙。
刀光在烈日的直射下闪着寒光——那确实是一寸两分宽的琼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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