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时,杨家已是满门缟素,但杨巡此刻却不在府中。
他名义上虽将此案交予了群安令,心中又怎能放心得下?他沉着脸在县衙中从黄昏坐到入夜,官署内灯火通明,衙役吏员皆往来无声。
隔间几个仵作将尸身查了又查,当日杨府带的厨子并江海楼上下、袁氏二十卫兵、后巷众车夫、附近居民、摊贩等一轮一轮被提入县衙问话,笔录累积了厚厚一沓,杨巡的眉峰越皱越紧。
群安令眼下青黑,神色惴惴,不敢言语。
此案难查。
杨真放在世家子中名声很是不错,作风清正、与人为善,既不爱丹药,也不喜博戏,只有几桩无伤大雅的旧年“风流债”而已。他是家中长子,要出仕的,自然处处爱惜羽毛,县衙查遍了杨真的关系网,也不曾发现有什么说得上来的仇怨。
再说当日情形,端午节这个时间不似平时,街上出现陌生面孔再平常不过,鲜少有人会留意。再说,从江海楼前门至后巷距离虽短,江海楼紧邻郴江,而半个群安城的人那时几乎都聚在郴江边了,鱼龙混杂,贼人混在其中下黑手,如今人四散而去,又到何处去追查?
这个时间,必是贼子精心选好的。
那么,谁能知道杨真的出行计划,并能精准地预料到他会离开人群,找准时机一击必杀?
只有一个人,既与杨氏有怨,又有利益纠葛,还掌握了杨真当日的行踪——袁让。
群安令不知杨巡的疑虑,毕竟他的目光也仅在这一县之地罢了。在他眼里,袁让心怀怨恨,使人杀了杨真,几乎算是堂而皇之了,杨巡却不加追究,实在让人费解。
他不敢多加言语,心中却生怨怼。
袁氏是琼州当地的望族,如今朝中袁氏子多在长兴出仕,还以姻亲靠上了卫相,杨巡犯怂不敢报仇,放着现成的凶手不抓,竟把怨气发泄到他身上,俱让他担责!
杨巡不知群安令心中所想,此时正亲自一个个听着堂下目击者的证词。
据当日附近目击的居民所言,杨真自江海楼正门出来后,沿着江岸直接往江海楼后巷去了。再问是否有别人也进了后巷,却不大记得——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江心诸龙舟上,谁会时时关注冷清的后巷呢?就连杨真,也是因锦衣华服,才惹得人注意了几眼。
到了半夜,杨巡终于获得了一条消息:江海楼前馄饨摊的摊主称,他的馄饨摊来了一个青衫佩刀的游侠儿,只是龙舟开赛时他去了江边看热闹,留自家老妻看着摊子,因此不曾注意那游侠儿何时离席。只是他再回来时便是杨真出事、龙舟散场,他收拾摊子时注意到那人剩了半碗的馄饨没吃完,很是浪费,因此印象比较深刻。
杨巡的精神振奋起来,当即扣留了馄饨摊主一家,并摊上食客若干。
一番查问后,发现那游侠儿离开的时间正对得上!
有个食客因性好游侠,多看了那游侠儿两眼,因此将他的面貌记得清楚些:“头戴青巾、身穿青衫、丰仪高大,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觑了一眼杨巡愈发黑沉的脸色,慌忙补充道:“看着便凶神恶煞!他腰间佩了一把弯刀,拿布条缠绕着,很是神秘莫测。一看,便知心怀不轨!”
杨巡忽略了这人讨好的言辞,当即领着他去了县衙后院,拜访袁让——不错,袁让至今仍借住在县衙。
此时袁让正沉着脸坐在书房中写信。
他原是住在这里,可如今却是被扣在这里。虽然饮食起居一应照常,可往日这时辰,他早接了郴州士族的帖子,四处寻欢作乐了,哪里会像如今一般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
一封告状的家书还没写完,就听仆从来报:“郎君,杨刺史带着人上门了!”
他心中一凛,带了人出门迎接。
见了面,杨巡连门都不曾踏入,只温言与他寒暄了几句,便要他将随行的一百护卫调来,以供目击者辨认。
袁让当即心头火起:无凭无据,就这样大张旗鼓查他的护卫,何其嚣张!
杨巡、杨巡,你刚死了儿子,后继无人,朝中亦无人,还敢在我袁氏面前摆威风!
只是到底是身在郴州,袁让心有忌惮,一脸霜寒地将他的护卫调了来。
那食客战战兢兢,不敢多发一言,将几列护卫挨个看了一遍,又看了护卫们所佩的刀,摇了摇头,小心地说:“使君,刀的形状有些相似,但他们似乎都不是那人。”
这个结果,杨巡在袁让把人调来给他看时便有所预料,此时倒也不特别失望。
他与袁让告了个罪,又带着那食客匆匆离去。
他没有回头,自然不知袁让看他的神色有多阴骛。
仆从在袁让身侧小心进言:“那杨巡这般咄咄逼人,如今既没查出什么来,郎君何不趁机要些好处,也出一出这口恶气?”
“你懂什么。”袁让冷冷地说:“这是一滩浑水,小心别让人当了枪使。”
杨巡的调查陷入了僵局。
眼看着夜色渐浓,他也再查不出什么,他便在索性在官署内留宿了。
群安令安顿好衙中那些被传唤来的百姓,又安排了上司就寝,才趁着夜色小心地回到了县衙后院。
但他没有休息,而是连夜敲响了袁让的门。
袁让披衣起来时,就见群安令站在阶下,长揖道:“郎君救我!”
郴州的水愈发浑了。
袁让看在眼里,遂令仆从点起了灯,将群安令让了进来,不冷不热道:“明府何意?我如今还是明府的阶下囚呢。”
“岂敢!”群安令苦着一张脸,两倍于袁让的年纪,此时却恭谨地向袁让一介白身赔小心:“实在是时势逼迫。郎君如今也见了,那杨巡实在骄横!某如今被架在其间,实在进退维谷,只想求一条生路啊!”
群安令心里认定了袁让是真凶,看杨巡作态,只觉得此案必不能破,最后倒霉的必然还在自己。
这般一想,他心里念头却通达了——债多不愁嘛!他不为此获罪,早晚也要因内官之死而获罪的,早晚不过丢官殒命,还不如搏一把。
找谁搏?谁能救他?纵观如今郴州上下,也只有袁让能有这个资本和杨巡对弈了。
群安令说:“袁郎君有所不知,四月里郴州死了位天使,闹得满城风雨现下还在等长兴的消息呢!那天使,可是在杨府后院里死的……”
袁让神色微动,终于回过了头,正眼看向群安令,语气娓娓:“明府不妨详说。”
“……”
夜色深浓。
五月十二的婚期,杨府早已张挂了各色装饰。小园幽深,彩绢系成的蝴蝶还未从榴花枝头取下,白布已匆匆覆于其上;回廊曲折,一排排的琉璃灯今夜不曾点燃,却在室内的烛火下反射出金鳞似的波光。
园中人声来回、窃语不断,杨夫人一身素衣立在正堂前,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指挥着老管家将府中仆婢集中起来,一条条地安排下去。
家中生乱,各院的管事须清点各院名册,约束各院下人不许随意走动,府中正门、后门并七个角门一律下钥。
明日杨府须早起半个时辰,早早地将府上张挂的彩绢、琉璃并各类装饰都下了,妥帖张挂上生麻布,灵堂也要布置起来。
如此种种,吩咐妥当,下人们四散而去,只留杨鉴在她身侧。
杨鉴白日里哭得嗓音沙哑,此时也不说话,静静地坐在正堂前的台阶上。
杨夫人也坐了下来,与她坐在一起。
夜风似乎都寂静下来。
夜露已下,石阶生凉。
杨夫人沉默了很久,沙哑地说:“你的婚事做不成了。”
“我知道。”杨鉴抱身垂头,看着脚边的地面:“那是杀兄仇人,我只想杀了他报仇。”
“你已经十六了,再有一年的孝期,十七仍不嫁,名声不好。”杨夫人叹了口气:“是我和你阿耶为你议亲太晚,耽搁了你。”
杨鉴摇头,半晌道:“阿娘,如今家中如此……我想招赘。”
“胡说。”杨夫人低嗔了一声:“招赘来的夫婿能有什么好的?杨家是没落了些,但族中尚有许多适龄的孩子,且用不着你呢。”
杨鉴说:“你和阿耶都有些年纪了,便是过继,等继子成人也要些年。谁来支应呢?”
杨夫人心酸地摸了摸杨鉴的头:“阿娘便是辛苦一些,也不要你为家里牺牲。你阿兄已没了,难道你要阿娘看着你蹉跎在家里,殚精竭虑、空掷年华吗?你放心,一切自有阿娘呢。”
杨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杨夫人却将她打断了:“好了,时候不早了,回去好好睡吧,明日且有的累呢。”
于是杨鉴沉默下来。
她目送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园中树影后。
堂中缟素已布置了一半,蜡烛彻夜不熄。
琼花翕动,不知何家院中笛声隐约。杨鉴一身麻衣立在堂前烛火中,对着满园模糊的华阴树影,久久无言,形如鬼魅。
青娘不知何处取来一条素色薄斗篷,悄不作声地为她披上,劝道:“夜里起风,回去吧。”
说这话时,正有一阵穿堂风拂过,杨鉴瑟缩了一下,环住了肩膀。
她慢慢点了点头,拉了拉斗篷的边沿,带着青娘穿过小园,踏进了后院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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