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喜事变丧事,连日来,整个群安县气氛都有些紧张。
春生却不以为意。
她解决了杨真,杨鉴那边的事也帮不上忙,如今便只等着杨鉴履行她的诺言,早日上位把蘋娘从狱中捞出来。
节后的日子骤然悠闲下来,她习惯了此地的生活节奏,便有心研究一番此地闻名的历史,预备收集些资料带回联邦。
时值酷暑,气候溽热。粟娘教春生捋了院中的金银花,与井水一并烧开,煮成一壶碧色的茶水,微苦而回甘,清鲜逼人。每日一早,倒一碗放在院中的木桌上,春生便在冉冉的茶烟中,借着天光读她从杨鉴那里要来的书。
连日来,白日间除却烧一烧饭、煎一煎茶外,她总窝在桌边那把竹椅里。
其实想要了解这里,出去多转一转、看一看,或许比只读书收获要大得多。
可眼下城中四处搜查,她知道利害,便不敢随意在外行走,只得深居简出,闷在这方小院落中,就连原本说好代为引荐的聂家也不曾前去拜访。每日只等着粟娘归家,带些食材或点心来,日子过得像只被投喂的懒惰狸奴。
她不问粟娘那日衣角的血点是哪里来的,也不问橱柜里消失的两坛青梅酒去了何处——她一向没有什么窥私欲。
正如粟娘有故事,她也知道;粟娘和杨鉴盘算这些事十分谨慎,许多事不告诉自己,春生心里也很清楚,但从来不以为意。
那日粟娘两眼发直地游荡回家时,她也只是无声地接过粟娘手里的食盒,又煮了一壶金银花茶,倒一碗放在粟娘的床边,便由着粟娘独自在房中沉默。
一墙之隔,她在外间照旧打她的络子,像偶然路过许多个无常命运的旅人。
在院中的金银花几乎被捋掉小半时,春生终于从“天地玄黄”读到了前文朝史书“高祖武皇帝”的开篇。
这日是五月初十,杨袁两家原定的婚期。
杨鉴在孝中,婚礼无论如何是要取消的,春生原没把这日当回事。
谁知午后粟娘照例回家时,带来了一条让春生有些忧心的消息:袁让死了。
她心里一跳,抬头看着粟娘的眼睛,意识到这是可以问的,便说:“怎么死的?”
“……小娘子当众杀的。”
春生愣了愣,意识到粟娘口中的“小娘子”指的是杨鉴。
她问:“她可还好?”
粟娘的神色有些复杂,似乎不知道怎么与春生说:“小娘子……如今算是名倾一时了。”
***
杨鉴那夜从母亲那里没有得到想要的,毫不意外。
她心里算得很清楚,欲成此事,需要一丝契机。而要论等待,没有人比她杨鉴更有耐心——光是酿一坛青梅酒,就得要一年的时间呢。
杨真暴毙那日,杨府戒严,孙二的失踪很快被发现了,并报到了杨夫人处。
原本出了逃奴不是一件大事,但出在这个节骨眼上,免不了一番调查。
孙二那枚柳州箭被搜了出来,又兼他平日里说话的柳州口音,杨巡的目光便被引到了柳州。
琼州之南、郴州之西,庆王的地界。
杨巡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仿佛心中所有的疑虑都得到了解答。
庆王!难怪袁让一入郴州便遇刺,难怪他儿子死在了这节骨眼上!庆王杀了杨真,杨袁联姻只得暂缓,他还想嫁祸袁让,好让琼州、郴州互相争斗,以免他腹背受敌。便是嫁祸不成,难道他杨巡失了唯一的继承人,还敢把女儿嫁到野心勃勃的琼州去吗?
他不敢!
庆王好盘算,这分明是阳谋,赤裸裸欺到他杨氏头上了!
杨巡本在哀痛之中,又兼日夜督案,且在官署休息那夜着了凉,已是强支病体。这一朝得知真相,只觉被人欺凌至此,怒火攻心,竟一下病得起不来床了。
这一病来势汹汹。
杨家请了郎中来为他诊治,几日来药石不断,流水般地送到内室去,病情却不见起色。
据郎中所言,杨巡本就上了年纪,这一病又亏空了身子,须得好好将养些时日,倒是等闲急不得。
主人病倒,杨家一时没有主事的人,而如今内有灵堂丧仪诸事,外要接待探病和吊唁的宾客,杨夫人只得一力顶了下来。好在她素来是算账筹划的一把好手,又对家中诸事熟谙于心,操办起来倒不算捉襟见肘,只是难免疲累了些。
父亲抱病,母亲操劳,杨鉴自然也忙碌起来了。
不过再忙碌,她也挂心着父亲的身体,日日恭谨勤敬地为父亲煎了药,再亲自送到父亲的床前。
如此频繁进出、日日不辍,来吊唁并探望的宾客们自然看在眼里。
名声像风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但当众草皆偃,人们便知有风过。
在郴州士人们满声的赞誉中,杨鉴孝义的名声就这样传了出去。
杨鉴没有等太久。
很快,时间在积日累劳中到了五月初十,杨鉴原定的婚期。
她等的契机终于来了。
杨鉴看着携礼登门的袁让,心里想。
杨真死了五天,袁让才踩着原定的婚期姗姗来迟。
他布冠竹簪、不施脂粉、面有哀容。
一身素色细葛布衣,素面的皂靴,身上不见金玉彩饰,端得是质朴约素的君子模样。
杨府新丧,这位君子自不是来接亲的。
杨鉴就冷眼看着他进了门先是去灵堂感慨吊唁一番,又随宾客入了内室,慰问了父亲的病情,一番唱念作打之后,终于进入了正题。
袁让蹲在杨巡床前,甚是情深意重地剖白道:“怀宁兄英年早逝,天何妒也!伯父壮年失子,令爱绮年失兄,让看在眼中,亦如失亲兄!前日,让已向家中去信,禀明情由,请延婚期。如蒙伯父不弃,让愿与令爱侍奉伯父膝下,事如亲父……”
袁让演得情深意切,可在场无人认真欣赏他的演技。来慰问的宾客觑着杨巡的脸色,揣摩杨巡的态度。
袁让此番言语,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我娶了你女儿,把你杨巡当亲父侍奉,你是不是要把我当亲子?你也老了,没个继承人,到时候部曲给谁?府兵给谁?郴州多年经营下来的势力网……还能给谁呢?自然是给这“如同亲子”的女婿呀!
杨巡自然也清楚极了。
他瞪着袁让那张恳切的脸,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暴怒得几乎要起身,把床捶得咚咚响:“竖子!竖子安敢欺我!”
捶床声和杨巡的怒斥传到了门外。
众仆婢面面相觑,杨鉴的脸骤然冷了下来。
她面对袁让本就一副仇人的行状,如今听到老父在房中暴怒至此,安能再忍?于是当即上前两步,一把抽出杨忠的佩刀。
刀光凛凛,杨忠还未及开口说话,杨鉴已经举刀踹开了内室的门,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
房门骤然被踹开,一声巨响中,众宾客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得这一身麻衣、贤名远播的杨氏女双眼通红地叫道:“先杀我兄,后辱我父,欺我杨家至此,此仇不报,不当人子!”
她手里举着一把开了刃的长刀,宾客们纷纷闪避,竟生给她让了一条路出来,眼看着她众目睽睽中一刀斩下!
这一刀用了十足的力气,袁让还未回头反应,脑袋便飞离了身子,溅出一片猩红的血。
大半溅到了杨巡的脸上,小半溅到了来客的脸上。刚离体的血液还是温热的,可无人敢开口说话。
原在捶床的杨巡也不捶了,他瞪眼看着眼前手握长刀、面目陌生的女儿,又看看身首分离,头颅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的袁让,终于“赫赫”地喘息两声,眼睛一翻,彻底昏了过去。
在宾客的一片惶然中,杨忠目瞪口呆地站在门槛上,踉跄了一下,随即抓了个小厮道:“快、快叫夫人来!”
一片兵荒马乱。
而杨鉴独身立在人群中,拄刀昂首直立,额角的碎发被溅出的血液濡湿,杂乱地贴在她脸颊上。
她立在那里,无人胆敢靠近,于是许久未动。
***
春生不解:“当众杀人,不必判刑吗?”
难道杨家这般厉害?
可她这些时日看下来,这里死了个内官都能惊动长兴,那如今死了个琼州世代经营的世家子,又当如何?
粟娘便给春生解释了一番:“有些案子,曾被特赦。”
春生仍是不解。这几日,她也不过是把历代通史大约看了一遍,对此间的了解还十分粗疏。
粟娘便道:“小娘子为兄报仇,又是因不堪父亲受辱而为之,属于至纯至孝……此类案件,多半可以特赦。”
“又是在郴州自己的地盘……”粟娘说得含糊:“且长兴那边,不见得管得起千里之外两州之间的事了。”
***
粟娘说得含糊,杨鉴那边办起事来可丝毫不含糊。
她沉默了片刻,便命人去库房取来她大婚用的钗钿礼衣。
杨氏备好的礼衣可谓华彩异常,重重青纱绛锦织就,益金丝银线绣雀纹于其上,又嵌有珍珠宝饰若干,兼喜被、床帐等,一叠地堆在了外院正中。
此时正是正午,太阳像一颗熔炉中的金丹,暑气蒸腾,青石地面几乎都被晒软了。那堆熠熠生光的锦缎堆杂乱地叠在一处,前方两侧矗立着两座角楼,正对着的大门前两列反射着寒光的仪戟,看得人心中凛冽。
众宾客鱼贯而出,见杨鉴点起火把,那火苗几乎窜过她头顶。四下寂静,她声音不大,却如断金脆玉,响彻中庭:“今日请诸位为我做个见证。家兄惨死,家父卧病,家门难支。我杨鉴今日立誓,当自绝婚配于今日,代兄上奉父母,下抚幼妹,不使家门受辱,不令仇人入室。如违此誓,有如此衣!”
在人群隐蔽的窃语声中,她猛地一掷,将手中的火把掷到那堆华服锦帐之中,烈火霎时迎风而起,毕剥之声响于庭中,火光在她眼底反射出一片灼灼的琥珀色。
高温之下,杨鉴脸颊上沾着头发的血几乎要烤干了。她麻衣素裹立在正中,嘴唇拉成一条直线,漆黑的双目缓缓环视四周。
那张有些稚气的脸对上谁,谁便闪躲地移开眼睛。
这时,杨巡在内室悠悠转醒。
他还没缓过神来,就听得杨忠又在他耳边炸响了一件大事:女儿在郴州士林面前立誓不嫁了!
杨巡好悬一口气又过去了。
杨忠扶着他的脊背,听到自家主人喘了喘,急声道:“快!把我抬出去,我有话要说!”
这位在郴州也算有些政绩的中年政客此时已来不及深思女儿的性格何以骤然如此激烈,他做官或许不甚聪明,但在世族圈层中浸淫多年,他对世族玩弄“名望”这一套几乎深谙于心。
他此前怀疑庆王诸事,并不曾说给妻女,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与妻女多言的必要。
如今女儿错认了仇人,当庭杀了袁让,那么袁让不是凶手也得是了!
杨家在仕林中的道德高地、以及杨家今日唾手可得的名望,就在此旦夕之间——此案须铸成铁案才行!
杨巡白着脸坐在椅中,匆匆地被人抬到正庭。众宾客纷纷为主人让路,只等着这位杨使君为此事定性。
只听他深吸一口气,叹道:“好!我的好女儿,有我杨氏的风骨!凤凰生于庭中,可保我家门不坠!”
于是众宾客便有了定论:这位杨氏女后半生的名望有了。
一时人群哗然,已有投机者开始恭维起来。那庭中的大火仍在燃烧着,此时却像是某种庆典的篝火一般,成全了杨氏的风骨了。
而终于更衣赶来的杨夫人立在外院与内院交接的门槛边,神色莫名地望着庭院中熊熊的烈火。
阿柳在她身后轻轻唤她:“夫人……”
杨夫人没有回答。
她立在那里,看着她如雏凤般一朝鸣世的陌生女儿,宛如一尊石像。
半晌,她幽幽地说:“你觉得,人会一夕之间性情大变吗?”
阿柳不敢答话,杨夫人的疑问更像是自言自语,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就像风吹过庭中火里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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