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阿榕的弟弟被赵玦抓住用来威胁她将沈观衣带去艺坊旁边的客栈。
若是中途出现意外, 便直接将人杀了。
做不到,她弟弟也就活不成了。
这些事,阿榕只字不落的告诉了李鹤珣, 随后殷切的望着他, “大人,奴将知道的全都告诉您了。”
李鹤珣并无意外, 只是眼下更加确定罢了。
就在他转身欲走时,阿榕突然慌了,起身便往李鹤珣怀里扑。
他微微侧身,阿榕便扑了个空,她噙着泪眼看向身后不动如风的男子, 婉转低泣, “大人, 你方才答应……”
“本官何时应过你。”李鹤珣不曾理会阿榕骤然绝望的双眸, 抬步离开了牢房。
“大人,大人求求您,您救救奴吧。”
突然,李鹤珣脚步一滞, 回头看向她。
阿榕眼中迸发出奇异的光芒,却在听见李鹤珣的声音后又骤然消失,“若是你不曾伤她, 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她问过你,也是想给你机会。”
在她寸寸苍白的神色中,李鹤珣道:“是你, 放弃了。”
李鹤珣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昏暗的牢房中, 阿榕无力的坐在地上,后悔与绝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若是先前她应了那位夫人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她忽然想起与沈观衣仅有的几次照面, 她都在助她,从寻艺坊到李府,哪怕是将她当成了别的什么人,甚至知晓自己或许会对她不利。
她,仍旧愿意给她选择,放她离开。
李鹤珣听着牢房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他面不改色的将余下的事情交给了旁人,按律处置。
随后才看向朝着他走来的归言。
“公子,少夫人派人来说,让您晚上回府用膳。”
李鹤珣捏了一下眉心,“太子府中可有动静?”
归言眼观鼻鼻观心,老实道:“今夜城东有一场灯会,是太子妃与几位世家贵女一起着手办的。”
“城东灯会……”李鹤珣喃喃着。
“公子,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从府衙出来,李鹤珣坐上马车,声音不辨喜怒,“太子今日此举,怕是想给我一个警醒。”
“但他偏偏不该,用这种方式。”
归言猛地想到了什么,瞪圆了眼睛道:“公子的意思是……”
李鹤珣垂下眼睫,“灯会人多,鱼龙混杂,太子妃不是一直在寻墨珠吗?给她。”
归言暗自乍舌,东珠昂贵,以玉白色居多,妃色本就世间少有,墨色更是只有他家公子的库房中躺着一粒。
他知晓公子因今日之事有些气恼,但那可是有价无市的墨珠啊,代价会不会太大了些,区区太子妃,值得嘛……
“公子,那属下是要……”归言悄悄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李鹤珣轻笑,“不用,将人送去二皇子在外的别院。”
二皇子?
归言想了又想,才终于想起先前秋狝一事,二皇子那边公子一直不曾动手,眼下正好,让他们二人狗咬狗去。
至于赵玦,归言眸中闪过一丝冷意,自然是有更大的事情等着他呢。
“还有一事。”李鹤珣抿唇道:“赵玦那边,你去查查可有走漏风声。”
“是出什么事了吗?”归言回过神,心里一个咯噔,轻声询问。
李鹤珣将从阿莺那边知晓的,有关沈观衣今日在艺坊威胁赵玦时所说的话,简述了一遍,归言登时睁大了眼,“少夫人?不可能,少夫人怎会知晓,此事属下做的十分隐蔽,先前甚至还帮赵玦收拾了好几次烂摊子,才致使他越来越胆大包天,按照咱们的计划走。”
“公子,若是少夫人知晓了些什么,会不会影响计划。”
归言面露犹豫的看向李鹤珣,见他神色如常,于是想了想,试探开口,“要不要属下派人看着少夫人?”
见李鹤珣并不回话,归言下意识以为是李鹤珣不愿,忍不住腹诽道:少夫人不是与旁人不清不楚的吗,公子还事事想着她,到底图啥。
冷凛的目光幽幽看来过来,归言这才发觉自己方才不小心喃喃出声了,顿时惊恐的捂着嘴,连连摇头。
好在李鹤珣只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他松了口气,这下可不敢再多嘴了。
斜阳余晖下,马车停在转角的巷口,归言静悄悄的离开,没有打扰正在看游记打发时间的李鹤珣。
车夫:“公子,咱们现在是回府吗?”
李鹤珣头也不抬的嗯了一声,指尖捏着书页轻轻翻动,可眼里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太子与二皇子那边他并不担忧。
让归言所做之事,太子定会查到是他的手笔,但以太子的心性,也定会以此为借口去对付孟央。
反正再过不久便是皇后生辰,他的太子之位,也坐不稳当了。
眼下令他更为烦闷的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沈观衣。
先前他接连躲了好几日不曾见她,是情绪使然,从未有过的妒忌来的猛而烈,令他陌生又招架不住,他没有处理这般情绪的法子,所以一时做的有些过了,怕她……生气。
况且这些时日,宁长愠那些话犹如魔咒萦绕不绝。
他从一开始的恼恨,到后来的恍然。
哪怕他再无经验,也明白过来宁长愠不过是一厢情愿,但凡沈观衣对他有些好脸色,那日他也不必虚张声势,字字句句都拿时间做筏子。
时间,他有的是。
未来漫长几十年,她都是他的。
况且,昨夜他问过她——
“所以……你心悦之人,是他,对吗?”
沈观衣迟迟没有回应,蚀骨灼心的滋味如同一张大网将他困住,他走不出来,便只能听着她的呼吸,一点点沉了心。
直到她下意识的嘤咛,叫的却是他的名字,“李鹤珣……”
他怔愣了许久,半晌过去,才小心翼翼的将人圈入怀中。
第一次背完四书五经时他高兴的整夜都阖不上眼,而昨夜,他亦没有阖眼。
阴郁了好几日的心绪总算迎来了一丝亮光。
可就在一个时辰前,她那般不在意的将他推给别人的姿态,比他弃了脸面丢了身份去找宁长愠还要让他难挨。
“沈观衣。”李鹤珣下意识喃喃着,面上如同覆盖了一层薄霜,冷的泛白。
她凭什么来回拉扯他的心绪,让他总是在水深火热中翻腾不出。
指节紧紧的攥住书册,不过转瞬,黄纸便在他的掌心皱成了一团。
半刻钟后,李鹤珣下了马车,抬步入府时,襕衣从门石上擦过,下人似乎在府门前等了许久,总算瞧见了他要等的人,连忙迎上来道:“公子,今日……”
“不必说了,我都知晓。”
李鹤珣冷淡的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为难,蹙眉道:“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是少夫人……”他收了探春给的好处,不得不帮沈观衣传话,但公子看来的眼神令他有些害怕。
他只能咬着牙道:“少夫人说,她等着您用晚膳。”
想起探春姑娘的原话,他是万万不敢复述的,只好自己修剪一二,捡温和些的说。
李鹤珣神色并无异常,只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便抬步离开。
下人赶紧拍了拍胸脯,好险,公子没生气。
近些时日,李鹤珣几乎天色彻底黑下来才会回屋,眼下天边还是灰蒙蒙的,广明院中已经点起了灯。
从月亮门进去,树影斑驳,枝杈的缝隙之间隐隐能瞧见屋内烛火明亮,为首的女子坐在桌前双手环胸,训着探春与阿莺,瞧上去并未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
饭菜的香气不远不近的传来,空气中隐隐能闻到厨房做了她爱吃的酥皮鸭。
树杈细长交错,刚好遮挡了他的身影,里屋少女娇俏嗔怒的声音从缝隙中清晰的传来。
“你们是小姐,还是我是小姐?”
阿莺脸上满是歉疚,“阿莺知错,阿莺认罚。”
探春见她如此,本欲说什么的嘴巴顿时闭住,只能跟着认错。
沈观衣不满的埋怨道:“你们若是不对付,打架还是别的什么都可以,但不许吵,吵的我心烦。”
探春顿时疑惑道:“小姐,这还没入冬呢,你怎会……”余光瞥见阿莺在身旁,她顿时住了嘴,才不要将事关小姐的事情说给阿莺听。
沈观衣也不知晓,但耳边若是有人不停的嚷嚷,便觉着聒噪,心中生闷。
“我近日来是觉着有些……”
话音未落,便听见探春又咋咋呼呼的叫了一声,“小姐,姑爷回来了。”
沈观衣顺着探春的目光看去,许是屋内太亮,她抬眼瞧去时竟有些看不清,院中乌沉的厉害,除了细长的树枝哪有什么人影。
“哪儿呢?”
探春砸吧着嘴,有些怔愣,“走、走了。”
“方才奴婢就看见姑爷从那颗桃树后离开的,奴婢肯定没看错。”
沈观衣不信,“真的?”
“千真万确。”探春束起三根手指。
若当真如此,他来了又走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沈观衣琢磨着,让阿莺去打探一番。
转瞬,阿莺便从下人那边探听到李鹤珣去了书房,并未看见归言进去。
那意思便是,他来瞧了她一眼便又一个人去了书房?
沈观衣思索片刻,起身道:“将膳食带上,咱们去书房瞧瞧他。”
与以往不同的是,书房门外除了两个洒扫的丫头以外并未有人守着,房门虚掩,清澈如水的琴音从缝隙中溜了出来。
沈观衣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这一身琴艺,琴音随心而动,抚琴之人的心绪总是会若有若无的参杂在声音中。
这曲醉鱼唱晚本该道出宁静悠远的心境,可在沈观衣听来,只觉抚琴之人心中并不宁静。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这一世还是头一次来书房。
一切与她记忆中的并无两样,窗棂半开,窗外挺拔的翠竹与窗边的沉木矮桌相得益彰,琴音是从横落在左边的屏风后传来的,沈观衣刚迈出步子,琴音顿时戛然而止,“出去。”
沈观衣步伐顿住,随即又抬步往屏风后走去。
李鹤珣听见脚步声并未停滞,愠怒升起,谁料抬眸却对上一张明媚清艳的小脸,他冷硬着声音道:“你来做什么。”
第52章
“陪你用膳啊。”
俏生生的嗓音让人压根无法与先前利落的把簪子刺向旁人的女子并为一谈。
李鹤珣:“不必了。”
肩膀突然多了一丝重量, 沈观衣软软的靠在他的肩头上,轻声询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不说话,也不曾将人推开, 只是脸色冷漠疏离的让人望而生畏。
沈观衣转了个身, 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瞧见他事不关己的神色后, 杏眸升起一丝幽怨,“你都拿我出了两日的气了,况且我与他之间并未有什么,你不能都怪在我身上的。”
沈观衣轻柔的用下巴缱绻的蹭着他的肩,“我心悦之人是你呀, 夫君。”
带着几分娇媚, 酥的骨头都要化了的声音却依旧没能让李鹤珣动摇。
他低头冷漠的看着沈观衣撒娇卖痴, 似乎从前也是这样, 那时他不敢看她,现在看去才发现她那双始终透彻清亮的眸子中,并未如她所说的那般有丝毫情意。
他突然自嘲一笑,从前不明白, 也不想去明白何为喜欢,现在倒是知晓了,所以才觉着沈观衣这副面孔多是敷衍。
“是吗?”他声音冷冰冰的, 指尖下意识轻动,琴弦发出清亮的响声。
沈观衣察觉到李鹤珣似乎不吃这套了,有些苦恼。
她先前的气焰早在知晓李鹤珣是醋了后, 便消失大半, 以为哄哄他便能好了。
可如今看来,这气性怕是一时半会消不下去。
沈观衣摸了摸柔软的肚子, 小声道:“我有些饿了,咱们先用膳好不好?”
随即,她示意外边的人将晚膳都拿进来摆放好,饭菜的香气不过片刻便驱散了书房中的墨香。
她笑着看向李鹤珣道:“我今日特意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青笋,你……”
“沈观衣。”李鹤珣疲倦的打断她,“这是书房,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来人,将少夫人带出去。”
外边突然安静了一瞬,紧接着阿莺便走了进来,施礼后担忧的看向脸色难看的沈观衣,“少夫人……”
探春紧接着也跑了进来,“小姐……”
下一瞬,李鹤珣冷厉的目光牢牢的盯着探春,让探春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她、她说错什么了吗?
诸多情绪纠缠交织,最终形成一缕嘲讽从李鹤珣眼角溢出。
原来他一直不曾发现,探春到如今都还唤她小姐。
“带你们少夫人回去,日后没有我的准许,不许她踏入书房一步。”
“若再如此没有规矩,以后连院门也不必再出了。”
书房内寂静了许久。
突然,‘噌’的一下,沈观衣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了书房,阿莺与探春追了上去,离得远了还能听见沈观衣大声道:“都扔了。”
李鹤珣五指成拳,攥得指尖泛白都不曾放开,额头青筋跳动,他阖上眼,忍住了心头骤然升起的摧毁一切的冲动。
半晌后,下人陆陆续续的从门外进来收拾没有动过一口的晚膳,李鹤珣缓慢的从屏风后走出来。
平日里习字看书的矮桌上摆着精致的饭菜,颜色鲜艳,飘香四溢。
下人正有条不紊的将膳食拿走,李鹤珣只看了一眼便欲回身,却听见有人突然问道:“公子,这是少夫人从外面带回来的,说是给公子的,奴婢也要撤下去吗?”
“嗯。”李鹤珣应了一声,余光却仍旧忍不住看了过去。
在瞧见了下人口中所说的东西是什么后,他怔愣了一瞬,突然道:“你说,这是她送来的。”
在得到下人肯定的回应后,李鹤珣沉默许久,才挥了挥手。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忤逆,只好留下收拾了一半的桌面,后退着离开。
李鹤珣缓步走过去,喉口轻动,从油纸中捏出一粒酸枣来,浅褐色的枣面瞧着晶莹剔透,十分可口。
那是曾经在庄子上时,沈观衣当宝贝似的拿出来给他品尝的东西。
他不喜味重的食物,可碍于她恳求了半晌,他不得已才松了口。
等他咽下,沈观衣才说这就当作是他们的定情之物了。
李鹤珣瞧了半晌,才将东西放入口中,指尖沾染了粘腻的糖汁,他压着眉梢看去,下意识的捏了一把,心绪也随着那勾连的糖丝拉长绵延,最终断裂。
原来她没忘。
这边,沈观衣在离开书房后,便大步流星的回了院中。
屋内的首饰瓷瓶碎了一地,她却仍旧不解气,“我做什么了,他凭什么怪我!”
探春也忍不住埋怨道:“姑爷也太不懂事了。”
“为了他,我三番两次的将宁长愠拒之门外,他凭什么与我置气,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他了!”
“就是,若没有赐婚,小姐与世子才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世子对小姐那般好,哪像姑爷,就知道惹小姐生气。”
阿莺沉默的站在一旁听二人一唱一和,待沈观衣气性散了些,才开口道:“少夫人,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少夫人喜欢公子吗?”
沈观衣看向她,半眯着眼睛。
“公子自小便聪慧,心思深沉,看人极准。连奴婢都觉着少夫人对公子或许并无情意,更何况公子呢。”
阿莺继续道:“少夫人觉着公子是在怪您,可在奴婢看来,公子或许是瞧出来了您对他并无情意,才生了恼。”
沈观衣冷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对他没有半分情意?”
正好走到屋外的李鹤珣突然止了脚步,将要推门的手缓缓垂下。
里面,沈观衣觉着这些话颇为好笑。
尽管她如今也算不清楚自己对李鹤珣到底是何种想法,但前世到今生,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对,若是没有半分情意,她为何要委屈自己!
只是那些情意是否有在岁月中催化为别的什么,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若不喜欢李鹤珣,当初在生出退婚的心思时,便不会动摇,在知晓他对她有情意时,心中高兴。
也不会因他的缘故,耐着性子与岳安怡化干戈为玉帛,生生喝了一月她送来的药。
她明明最讨厌那股苦涩的味道了。
更不会在知晓他吃醋后,还忍着气性去哄他。
不知为何,沈观衣心中莫名泛了酸,对上阿莺略显担忧的目光后,她连忙别过头,极快的将还未形成的泪珠抹去。
阿莺以为她落了泪,顿时愧疚的无以复加,“少夫人,您别哭……是奴婢说错了话,是奴婢的错。”
站在门外的人听见阿莺的声音,身子瞬间僵硬。
她哭了……
李鹤珣推开门后,屋内的人纷纷朝着他看了过来,沈观衣只看了他一眼,便起身朝着屋内走去,那双泛红的眸子,让李鹤珣心中猛地一紧。
探春正欲说话,阿莺则三两步走到她跟前捂着她的嘴,将人带走了。
李鹤珣说不上心绪几何,他走进屋内时,沈观衣正坐在铜镜前,与头上的发簪置气。
新婚那夜也是,她笨手笨脚的取不下来便让他帮忙。
为此,他还斥责了她没规矩。
沈观衣又急又气,连发簪都要与她作对,于是眼神一狠,便抄起一旁的剪刀要将头发剪了,可就在利刃触碰到发丝时,手腕被人从身后握住。
李鹤珣很高,沈观衣从铜镜中看去时,也只能瞧见他锋利清瘦的下颌。
“做什么,你放开我。”
李鹤珣将剪刀从她手中拿出来,在她恼怒的神情中,轻柔的替她摘下了满头的发簪,“别生气了。”
“到底是谁在生气!分明是你——”
“是我。”李鹤珣站在沈观衣身后,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替她通发。
沈观衣没想到他承认的这般快,怔愣了一瞬。
李鹤珣抿唇道:“是我不好,方才在书房与你置气,让你难过了。”
他语气平静却轻柔,像是一阵徐徐吹来的风,将她裹成一团的火气吹散了许多。
但沈观衣仍旧不满,“我与他之间清清白白,你还将气撒在我身上,我身子现在还疼呢,而且方才我都那样哄你了,你还当着那么多人落我脸面。”
李鹤珣一声不吭的等她抱怨完,才说:“嗯,下次不会了。”
沈观衣气性来的快,去的也快,她突然转过身抱住李鹤珣的腰,将脑袋埋在他的腹前,闷声道:“你还是不高兴,是不是。”
李鹤珣低头瞧见的是少女头颅上的小璇儿,“没有。”
明知他总是心口不一,沈观衣也不恼,眼下李鹤珣好不容易不再冷冰冰的,她趁机道:“夫君,我们是夫妻,你心里若装着事儿,得讲出来,否则我怎会知晓你心中在想什么。”
她如同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般,引诱道:“就像你知晓了我从前的事却不来问我,要是有人故意离间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该如何是好?”
李鹤珣任由沈观衣抱着他,垂顺在身侧的手微微抬起,替她将鬓发拢至耳后,“我问,你便会说吗?”
她颔首道:“自然,我才不会瞒着你。”
李鹤珣心中其实有诸多想问的,譬如她的马术是谁教的,譬如她为何要将他扔了的狐皮拿回来,再譬如她曾经到底答应过与几人成亲,那些在庄子上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他更想问的事情,因骨子里的清高骄傲作祟,令他开不了口。
于是,那些话到了嘴边,变成了,“还想要孩子吗?”
沈观衣怔愣的看着他。
在察觉到他眼中的认真时,她点头道:“要!”
第53章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场景, 可令沈观衣想不到的是,李鹤珣这般重规矩的人,竟会光明正大的, 在这个时辰与她上塌。
直到她反应过来之时, 长臂正撑在她的脸侧,汗珠从男人的额角一路汇集到下颌, 最终落于枕上,沈观衣面色殷着薄红,她扯住李鹤珣凌乱的衣襟,制止了他下一步的动作。
他微微垂目看来,目光不再有从前的羞涩, 反而令沈观衣有些不自在。
换做从前, 她怎么都想不到以李鹤珣的性子, 会说着说着便滚上了床榻。
可事实摆在眼前, 想着前两日的遭遇,她趁着眼下还有几分清明,双手揪着他的衣襟,问道:“你还生气吗?”
大剌剌的话没有丝毫修饰, 李鹤珣瞧着她眼角漫延的水渍,轻轻抬手拭去,低哑着嗓子道:“不生气了。”
他早在看见那些酸枣后便没了气性。后来听见她因为阿莺的话哭了, 便更是有些自责。
先前他分明知晓宁长愠的一厢情愿不该怪在沈观衣身上,可仍旧在听见她对阿榕说了那番话后,失了分寸。
这些时日, 他遵守这么多年的克己复礼似乎都吃进狗肚子里了, 等他察觉后,虽有怅然, 却并不懊恼。
沈观衣认真分辨了一下他的神情,最终满意的抿唇笑了,她磨磨蹭蹭的抬起双臂勾住李鹤珣的脖颈,借着力气抬起了头,凑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李鹤珣神情微变,差点被她气笑了,就在沈观衣以为他定会答应的时候,他却用行动表明,前两日近乎疯狂的缠绵,不是意外。
但更令沈观衣惊惧的是,李鹤珣似乎不是随口一问,她只是简短的回了一个字,接下来的好多天都日日不能歇,只能青天白日的时候窝在床榻上补眠。
刚成亲那会儿,她不撒娇求着他,他便一动不动,跟块木头似的。
如今却是反过来,让她总觉着哪一日或许便会晕过去,见不着次日一早的太阳。
李鹤珣在那事上很是温柔,可来回折腾也够她喝上一壶。
但好在,皇后生辰不出几日便要到了,因圣上与太子格外看重,朝中大臣被折腾的苦不堪言,李鹤珣也因此忙的脚不沾地。
她清闲了几日,顺带从探春那里知晓了阿榕如今的下落。
想来那些消息定是李鹤珣让归言告诉她的,否则以归言的性子,才不会事事都与探春讲。
在听完探春一脸痛快的描述后,沈观衣说不上难过与否,只是出神了许久。
按照律例阿榕当街伤人,罪不至死,可苦头还是要吃的,只是在背后指使她的那人是赵玦,阿榕没能完成赵玦的交代,下场终归好不到哪里去。
自从阿榕那日动手后,她便不再被那张脸所蛊惑,所以阿榕的下场对她而言,不过是她选择后的咎由自取罢了。
她百无聊赖的拨弄着凤楼月,神情倦懒,听着耳边探春不知又从哪儿听来的八卦,“您不知道,太子带着人找去二皇子名下的宅院时,脸色有多难看。”
“能有多难看?”
探春激动的双眼放光,“据说太子差点便将二皇子打残了,二皇子平日里霸占一些小庶女便罢了,可那是太子妃啊,他也敢将人掳走,小姐,你说他是不是该——”
“小心祸从口出。”阿莺缓步从远处走来,冷不丁的瞧了探春一眼。
探春轻哼一声,并不理会她。
沈观衣看向阿莺,阿莺这才道出过两日是皇后生辰,眼下需要开库房备好寿礼。
沈观衣不喜欢麻烦,更不喜欢为了旁人忙前忙后,她连执掌中馈都觉着是麻烦事儿,更遑论替皇后备寿礼。
于是她将这事交给了阿莺,让她自个儿做主安排,随后扭头继续听探春叽叽喳喳的将着这些时日上京发生的趣事儿。
等到了皇后寿辰的这一日,沈观衣才扫了一眼阿莺挑选的物件儿,她满意的点点头,挑不出什么错处。
寒露时节,天气愈见寒凉,天不亮沈观衣便跟着李鹤珣起了身,但她怕冷,所以便让探春多备了一件梅色披风,艳丽的花色将她的肌肤衬得更加雪白,眉眼仿佛长开了些,比先前更加娇媚好看了几分。
偶尔连跟在沈观衣身边久了的探春瞧见了,都忍不住出神。
“小……”正欲出口的话,在余光瞧见坐在身后不远处桌案旁的姑爷后,转了个弯,“少夫人,这个好看,咱们今日用这支步摇吧。”
她因差点说错话的战战兢兢被沈观衣瞧在了眼里,也不知李鹤珣到底与她说了些什么,令她突然改了口。
探春将步摇点缀在沈观衣的发间,叹道:“小姐,您今日定会成为宫中最好看的夫人。”
听见这话,李鹤珣不由得转头看过去,沈观衣正扬着略施粉黛的脸笑眼弯弯的瞧着探春,那股子得意劲儿怎么都掩藏不住,也正是因她对容色的自信,才使她本就清艳的五官更加明媚。
是比从前还要好看些。
暖黄的烛光轻轻摇曳,窗外乌沉的天令人分不清白昼黑夜,下人忙碌来去,却都是伺候沈观衣梳妆的。
他如同看客一般瞧了许久,眉头越皱越深,总觉着等此番事了后,得想个法子与其他大人商议日后家眷入宫,需戴面纱一事。
因沈观衣磨蹭了许久,从府中离开时,天边笼罩着灰蒙蒙的亮光,不消片刻便能大亮。
从李府到宫门处需得半个时辰,李鹤珣习惯性的拿出游记,而沈观衣则因为起的太早,马车摇摇晃晃中,她秀气的打了个哈欠,突然蹭到了李鹤珣身边,喃喃开口,“我有些乏了。”
李鹤珣抬头看向她,“不是刚起身没多久?”
她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眼皮无精打采的耷拉着,李鹤珣心下不忍,放下书册轻声道:“那再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他正欲让沈观衣靠在他肩头上,却见她突然起身,在他还未回过神来时,坐到了他的腿上。
李鹤珣神情一僵,还没反应过来时,手臂已经下意识揽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怕摔着她。
沈观衣闭着眼在他胸口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后便不动了。
“沈观衣,下来睡。”
熟悉的清香与声音让沈观衣颇为心安,她像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幼猫,在略微寒冷的风中,寻找一处温暖的源头。
她怕冷,从前每到天气凉下来时,她都像只专吸人阳气的妖精般无时无刻的缠在李鹤珣身上,他身子缓和到有些滚烫,不知从何时起,她便习惯将他当成暖炉抱着。
虽然胸膛与肩膀不够柔软,甚至有些咯人,但宽阔温暖,久而久之她也便不计较了。
均匀的呼吸浅浅的喷洒在他胸口处,从他的视线低头看去,入目便是沈观衣阖上的双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如羽扇一般在眼睑下勾勒出一道阴影。
她睡着了。
李鹤珣蹙眉,尽管近日在府中不再训斥她的规矩,但多年以来的原则仍旧让李鹤珣不太适应在外时与人亲近。
且宫门已经离的不远,若路上遇到同僚或是旁的什么人,被看见了还会以为李家没有规矩,新妇轻佻。
李鹤珣抿着唇,揽在沈观衣腰上的手动了动,欲要将人放到一旁去,可还来不及起身,沈观衣便不满的蹭着他,“别动。”
她挪了挪腰肢,李鹤珣神色一紧,低头瞧见她只是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罢了,似乎并未有要醒来的意思。
半晌过去,李鹤珣认命的将她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拿起方才没看完的游记垂目瞧着。
艳丽精致的发簪轻轻抵在了他白皙的脖颈上,不过片刻,便留下一道浅浅的小窝。
这个时辰,赴宴的朝臣们几乎都携着家眷走上了这条路,一路上不乏有掀开毡帘打招呼之人,但那些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李鹤珣的半点回应。
直至到了宫门处,下了马车后他们提起方才的事还在疑惑,甚至以为李鹤珣莫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就在众人让家眷先进宫,他们等在这处想瞧瞧李鹤珣怎么回事的时候,景宁侯府的马车竟先一步到了。
众人纷纷热情的上前嘘寒问暖,聊的兴起之时,便已然将方才好奇之事抛掷脑后,几人谦虚的谄媚来去,相携着入了宫门。
身影逐渐远去,宁长愠趋步跟在身后,与他们相隔几步之遥,正在他即将踏入宫门之时,蓦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公子,咱们到了。”
他下意识回头看去,一眼便瞧见了归言,顿时眼睫轻闪,李家的马车,那里面坐的是……
此时,沈观衣迷蒙着睁开眼,下意识想要抬手揉揉眼睛,手臂伸到半空却忽的想起今日施了粉黛,揉不得。
李鹤珣慢条斯理的将游记放回小屉,正要下马车,却被沈观衣拽住衣袖,“等会儿再出去。”
“怎么了?”
睡梦之后的懒散劲儿还未褪去,沈观衣此时的模样慵懒的似乎连骨头都是软的,她扁嘴道:“身子软。”
她每日醒来之时,身上的力气都像是一夜之间消失了一般,需得缓缓神,才能恢复。
李鹤珣平日里要上衙,几乎很少瞧见沈观衣起身后的模样,想起今日早晨她被探春两人轮番哄着才醒了过来,颇有些头疼。
就在此时,归言突然掀开幕帘,在李鹤珣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眸色一冷,顺着归言的目光看去,正好瞧见不远处的宫门下,宁长愠正与侍卫说着什么,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缓缓回头看了过来。
第54章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沈观衣便好了些。
她用掌心抬了抬挽好的发髻,好奇的道:“你在看——”
话音未落,李鹤珣便不动声色的放下帷帐, 看向她, “醒了?”
沈观衣点点头,指尖下意识捏住小窗前的毡帘, 欲要掀开瞧一眼,却听李鹤珣道:“走吧,该进去了。”
冷淡的嗓音带着一抹不容置疑,沈观衣也不是非要看那一眼,于是松开手, 在李鹤珣下了马车后, 她才掀开帷幕跟着出来。
递到眼前的手白皙到能看清手背上鼓起的青筋, 沈观衣下意识抬眸看向他, 眉梢微挑,不是不愿在外与她亲近?
正当她准备调侃一二之时,余光却突然看见了在李鹤珣身后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
沈观衣当真只是下意识抬眸看了过去,可看在李鹤珣眼里, 便是她在察觉到宁长愠的存在后,迫不及待的看向他。
掌心突然被人紧紧握住,沈观衣回过神来, 对上了李鹤珣温和的眉眼,“再不进去,就该迟了。”
在李鹤珣的搀扶下, 沈观衣下了马车, “爹娘呢?他们不是还没来嘛。”
“父亲与太傅他们一同进的宫,母亲昨夜便歇在了宫中。”
意思是他们二人才是来的迟的人。
此时天色还早, 距离午时也尚有一段距离,只是今个儿阴云蔽日,乌沉的天宛如透不过气来,沉闷闷的。
“今日莫要四处走动,等会儿记得跟在母亲身边。”
寿宴男女分席而坐,她在上京除了与长公主还算认识,旁的贵女几乎不熟,不用李鹤珣嘱咐,她也只能与岳安怡一道。
前世种种历历在目,后来载入史册的寿宴便是今日。
她抿唇笑道:“晓得啦。”
“夫君,皇后娘娘一定会喜欢咱们给她准备的寿礼的。”
二人越来越靠近宫门,落在身后一步的李鹤珣应了一声后缓慢上前,行至沈观衣左侧,与她并肩,瞧着她坦荡的笑容,有那么一瞬,李鹤珣差点以为她当真知晓了什么。
前些时日他让归言去查,可后来得到的结果如他所料,却又出乎意料。
她不可能,也没有时机知晓那些事。
李鹤珣长睫垂下,瞧了一眼她的肩膀与自己手臂的距离,默不作声的与她保持同行。
袖袍交缠,从一侧看去,李鹤珣高大的身躯几乎将沈观衣遮了个干净。
他贴的有些过于紧密了,沈观衣若再发现不出些什么,也妄为前世钻研了那么多男女之道。
她知他在计较什么,所以不曾侧头多看那人一眼,怕这人捻起酸来,如上次那般没完没了。
宁长愠目光幽深的盯着并肩而行的两人,眼下正是各家入宫之时,此处人多眼杂,他留在这儿原本只是想看她一眼,并不曾有上前叙旧的意思。
可李鹤珣这人,简直难缠!
身后的目光过于灼热,不光沈观衣感觉到了,李鹤珣也察觉了出来,他脸色微冷,不动声色的落后一步,挡住了身后直白的目光。
他将距离把握的极好,云淡风轻的脸上并未出现任何异常,可就在他慢慢落后之时,沈观衣突然扬起了嘴角。
这一瞬,她竟觉着李鹤珣颇为可爱。
甚至还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前世她刚嫁入李府不久时,怕李鹤珣被外边儿的女子勾搭引诱,所以每次与他同行之时,总是有意无意的挡住那些含羞带怯的目光。
于是后来贵女之间总有传言,说她善妒。
那些话传到李鹤珣耳中之时,她怕他听信了那些话误会她,掉着泪珠儿可怜巴巴的解释。
那时的她在李鹤珣面前应当就像个在外受了委屈,回家与长辈哭诉的孩童。
那双执笔的手,轻描淡写的拭去她努力挤出的眼泪,像是在哄她,可嗓音却又沉稳的听不出一丝波动,“善妒,我喜欢。”
后来,那些传言渐渐没了声音,她总觉着是李鹤寻的手笔,但却从没问过他。
眼下,没想到竟会风水轮流转,从前她对他的那些小心思,终归在今日,被李鹤珣用到了她身上。
宫中古树参天,红墙绿瓦,金黄的琉璃瓦没了日光,显得有些黯淡。沈观衣前世常在宫中行走,这些世人难得一见的景色她早就腻味了,但李鹤珣并不知晓。
眼下二人走在漆柱环绕的回廊,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缓缓道:“从那边走过去有陛下前些年修建的金凌池,等会儿若是无聊了,便让母亲带你过去瞧瞧。”
金凌池占地很大,周遭以桃树环绕,在桃花盛开的时节,粉白的花瓣铺散一地,酒池肉林,桃林深处,前人书中所言的仙境,也不过如此吧。
但沈观衣兴致缺缺,前世她倒是很喜欢金凌池,恨不得日日都住在那处,甚至还让工部给她在那儿搭建了一处院子。
可就是太喜欢了,所以爱不释手,日子久了,腻的也快。
“好啊。”她漫不经心的回答着。
李鹤珣看了她一眼,略微思索便知晓她对那处似乎并不感兴趣。
正在他回想着宫中还有哪处景色不错之时,有序却匆忙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其中还夹杂着尖利的催促,“走快些,殿下就在前头等着,若晚了,小心殿下打断你们的腿!”
“快点,快点,磨蹭什么!”
话音刚落,从拐角走出的宫人似乎因为慌乱并未注意到这处有人,但好在他身手敏捷,在即将撞上沈观衣之时急忙停住了脚步,护着手中差点落地的瓷盘。
李鹤珣眉头一拧,将沈观衣拉到了身边。
闵公公听见动静连忙从后头走上来,嘴中骂骂咧咧,“谁啊,给咱家拖——”
双唇略显夸张的将后边儿的话咽了回去,挺直的身躯顿时弯了下来,他一改先前颐指气使的模样,谄媚道:“原来是李大人,大人莫怪,咱家这不赶着去给殿下送东西,一时让他们走的快了些,没想到竟差点冲撞大人与夫人。
“大人放心,待东西送到,这不长眼奴才随大人处置。”
那人一听,此下也顾不得别的,跪在地上发颤,“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闵公公狠厉的一脚踹在他身上,“还不滚后边儿去。”
那人连滚带爬的起身退下,从始至终,他端着烧饼的手都不曾晃过半分。
李鹤珣见沈观衣并未有事,顿时松缓了眉头,但以他对沈观衣的了解,她定不会就这般算了,可眼下仍在宫中,与其等她发难咄咄逼人,不如他来出面。
“等等。”
闵公公与沈观衣一同看向他。
“不知大人有何吩咐?”那张满是褶子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儿。
“奴才冲撞了人,闵公公觉着该如何处置?”
闵公公心中一跳,平日里在宫中他与李鹤珣也打过几次交道,且上京皆道李大人温润如玉,向来不会和旁人一般见识。
但怎的今日就……
莫说李公公,便是沈观衣也没想到他会出言刁难。
眼见着闵公公脸色寸变,沈观衣想到李鹤珣今日要做之事,她觉着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罢了,他也并未冲撞我。”
理所当然,或是更像提醒的女子声音压根没让闵公公放在心上。
那人是他为自己培养的接班人,眼下若真将人交给李鹤珣处置,万一有个好歹,他从前的心血不就白费了。
正当闵公公心中焦急,欲要为他说两句好话之时,却听李鹤珣道:“既夫人如此说,那便按宫中规矩领罚,公公可有异议?”
闵公公错愕的看着李鹤珣,“没、没有。”
随即李鹤珣轻轻颔首,面色如常的从他身边走过,而跟在他身后容色卓绝的女子,似有若无的朝着他看了一眼,随即又跟上前面的人,笑着道:“你差点将人公公吓坏了。”
李鹤珣应声,似乎话中有话的道:“他冲撞了你,吓坏算是轻的。”
“你什么意思?莫不是在说我蛮不讲理!”
“没有。”
一来一回的话听在闵公公耳朵里,让他神情尤为复杂。
堂堂李家嫡长子,生来矜贵自持,芝兰玉树,眼下朝中一半事务更是几乎都掌握在他们李家手中。
便是找遍整个上京,除了长公主,也没有女子的身份能与他相提并论,而这般举世无双的男子,竟然也与那些没脾性的男人一样……惧内?
沈观衣哼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方才先发制人,就是怕我为难他。”
事实如此,被她察觉,李鹤珣也并不否认。
“是他先撞上来的,我便是惩戒一二也算不上不讲理。”
她理所当然却又努力为自己辩解的模样让李鹤珣心中失笑,他停下身来,侧头看她,“你是觉着,我方才罚的不妥?”
自然不妥!
沈观衣嘴唇动了动,反驳的说辞装了一肚子,欲要今日再让他好生学学该如何为妻子做主时,却突然听见一道声音——
“澜之哥哥。”
娇柔粘腻的声音像是硬生生的闯入两人之中,饱含激动却又格外突兀。
李鹤珣听出了这道声音是谁,他面不改色的朝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回廊外站着一男一女,男子骨瘦如柴,那张脸却精致小巧的让人惊艳。
至于女子……
“乐安郡主。”李鹤珣从容唤道。
而这一声,顿时让沈观衣好奇的看去,下意识仔仔细细的将人打量了一番,加起来两世,她都只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乐安郡主之名,可若论起相见,今日算得上是头一回。
与旁人所描述的无异,乐安郡主容色清丽,身姿聘婷,模样长得虽有些寡淡,却更显清纯,假以时日长成,定是上京世家贵胄最喜欢的正妻模子。
从前那些人都说她喜欢李鹤珣,如痴如狂。
便是再喜欢,能有多痴狂?沈观衣原本不信,甚至觉着有些夸大其词,但今日见了乐安她才知晓,那些人没有半分夸张。
那双眼睛,自瞧见李鹤珣时,便如同黏在了他身上一般,不肯移开一刻。
第55章
闵公公很快迎上去, 将护的极好的烧饼递给孟央。
他伸手接过,平日里总是阴骘的双眸少了阴冷的气息,面色依旧苍白如雪, 却能一眼瞧出他的喜悦。
“乐安, 还热着呢,你尝尝。”
温热的烧饼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乐安身边的少年噙着笑,哪怕她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少年依旧轻声唤道:“乐安?”
乐安略微蹙眉,低头瞧了一眼便将其推开,“我不吃。”
孟央身子本就弱, 她这轻轻一推, 让他本就瘦弱的身躯摇晃了一下, 神色骤然阴沉下来。
乐安瞧见了, 眼底闪过一丝鄙夷与不耐,什么话都不曾说。
闵公公急着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孟央制止,他低头看着静躺在脚边已经脏了的烧饼, 缓缓蹲下身将其捡了起来,攥在手中。
回廊上站着的宫人都谨小慎微的垂下了头,乐安杏眼顾盼流转, 扑扇着羽睫,朝着李鹤珣走来,“澜之哥哥, 你近日可好?”
“这么多日, 你都不曾来看过我,想必事务繁杂, 定是忙坏了。”
说着,她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般,露出一抹心疼的神色。
从沈观衣的视线看去,乐安每多说一个字,她身后的孟央脸色便沉闷一分。
沈观衣记着,之前这两人设计她一事,她还不曾回礼呢。
虽说李鹤珣出了手,让二皇子在太子那里受了挫,而乐安也被她爹惩戒了一番。
但眼下这二人都自个儿凑上来了,她总不能让他们俩笑着离开。
沈观衣嘴角扬起三分娇媚的弧度,双眸闪着细碎的光,含羞带怯的看向李鹤珣,结果还不等她开口,李鹤珣便先一步道:
“本官派人去过王府,郡主忘了?”
乐安顿时想起上次归言来府中与父亲告状一事,脸色顺变,她方才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李鹤珣面不改色的道:“朝中事务确实繁忙,而本官觉着,郡主如今既然手眼通天,想必亦能劝诫静王,让他回朝为国效力。”
他话中的意有所指那般明显,沈观衣还没来得及发力,乐安便已然惨白着脸蛋,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便要哭出声来。
她受伤的看向李鹤珣,“你在怪我?”
李鹤珣冷淡的道:“不然?”
沈观衣还没来得及收回嘴角,便对上了乐安怨恨的眼神,“是因为她吗?”
“嗯。”
简短直白的一个字,让乐安差点疯了。
“夫君~~~~~”沈观衣骤然出声,这一嗓子比乐安还要娇媚三分,九曲回肠。
李鹤珣侧头看向她,明知她现在出声便是要闹事的意思,但他一言不发,大有任她胡闹的意味。
“你这样告诉她,就不怕她将一切都怪在我身上,日后寻我麻烦?”
沈观衣扯着他的袖袍,“她看着就不像个好人,若是她派人把我杀了,你怎么办?”
“不会有这一天。”
“万一有呢,你看她的眼神,恨不得吃了我,我害怕。”嘴唇一张一合,说的尽是胆小之事,可她的神情却不见一丝恐惧。
乐安恨得眼眶通红,想冲上去撕烂她的嘴,但碍于李鹤珣在场,她不想做出这般损她名声的事,委屈道:“澜之哥哥,我没有。”
哽咽的声音听的人心中一紧,但李鹤珣却头也不回,只顾着看他跟前的女人,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乐安咬紧了后槽牙,气的身子发颤,从前再如何,他都不会这般无视她的!
“澜之哥哥……”
李鹤珣无奈的看着沈观衣对他眨眼,她方才那番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令人头疼,但李鹤珣仍旧耐着性子道:“夫人想如何?”
“我想你为我报仇后就殉情。”
“嗯,那就生殉,怎么着也得比你死的痛苦些,才好让你安心。”
“你发誓。”
李鹤珣差点被气笑了,看了她一眼,知她在故意报复,从容道:“嗯,发誓。”
明知李鹤珣在说瞎话,但沈观衣仍旧听的十分愉悦,她眨眨眼,探出头去看向早已气糊涂的乐安,“郡主,你准备何时动手?”
乐安理智全无,从腰间扯下鞭子朝着沈观衣挥来,“本郡主现在就让你死!”
沈观衣面不改色的站着,连躲都不曾躲一下,那手指粗细的黑红长鞭便被李鹤珣牢牢的握在手中,“郡主,你失仪了。”
“李大人,你越矩了。”在后面沉默了半晌的孟央沉着脸走上来,一把握住鞭子,可他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压根无法将鞭子从李鹤珣手中夺走。
自尊像是被人踩在脚底的淤泥中反复煎熬折磨,可他仍旧握住不放,至少在气势上没有半点退怯。
闵公公连忙上前打圆场,“大人,寿宴快开始了,还请大人移步大殿,免得错过时辰。”
见他并未有任何异动,闵公公继续道:“方才咱家瞧见有几位大人在那边,想必就快过来了,大人您看……”
都说李家的人最重规矩,果不其然,几人拉拉扯扯这般失仪之事,李鹤珣定不想被旁人看见。
他缓慢的松开手,在乐安眼睛通红的看向他时,冷冰冰的道:“今日之事,本官会告之静王,郡主好自为之。”
他带着沈观衣离开之时,沈观衣仍觉不够,干巴巴的道:“我平日生气时,也像她那般丑吗?”
李鹤珣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适可而止。
沈观衣顿时瞪回去:我不!
李鹤珣只好道:“没有,你不丑。”
沈观衣顿时笑得花枝招展的,歪着身子倒在他肩头上,李鹤珣黑着脸将她扶好,轻声道:“好好走路。”
二人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让乐安怒火冲天,死命的捏着鞭子,盯着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拐角时仍旧回不过神来。
浑身冷的像是从冰冷的河流中打捞出来的一般,直到一块还留有温热的东西被人放入手心,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乐安低头看去,手中廉价的烧饼极其刺眼,就像是在告诉她,在李鹤珣眼中,她就如同这个烧饼一般,廉价又丑陋。
下一瞬,她毫不留情的将东西扔在脚下,似乎忘了身边还有一人,自顾自的走上回廊,去往大殿。
她走了许久后,孟央依然站在原地迟迟未动。
闵公公冷汗直冒,眼瞧着时辰就快到了,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殿下,您该过去了。”
孟央手中还有一块烧饼,可早在他出神之际,便已经捏成了一捧碎渣。
他没有理会闵公公,走到被人扔掉的烧饼前,将手中的碎渣与其放在一起,“埋了吧。”
剧烈的咳嗽声渐渐远去,闵公公为难的看着地上的两团东西,招呼着宫人,“没听见殿下说的吗,埋了。”
“可是皇后娘娘那边需要人手,奴才已经耽搁许久……”
闵公公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怎么着,这么多宫人还不够娘娘使唤的,非就缺你不可,赶紧埋了,万一被殿下知晓你磨磨蹭蹭,一个不高兴将你杀了,你可就回不了坤宁宫了。”
如宫人所言,今日坤宁宫上下忙成了一团,几乎大半的宫人都为了这一场寿宴忙前忙后,步伐交错的大殿中寂静无声,就连脚步都轻的出奇。
直到内里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
坐在太师椅上的女子长发披散,象征着皇后身份的凤袍只穿了一半,层层叠叠的裙摆覆在短阶上,在裙摆的不远处,散着四分五裂的茶具,俨然就是方才突然出现的清响。
“娘娘,今日是您的寿辰,这衣裳三月前司制坊便开始动工了,按规矩,您不能穿那件、那件……”嬷嬷的目光复杂的看向宫女手中拿着的那件玉白留仙裙。
薛皇后几近四十,可模样却没有半分显老,当年冠绝上京的美人,如今施了粉黛后,瞧上去也就比二八少女多了一些风韵。
她唇畔扬起一抹冷笑,“寿辰?不过是太子笼络朝臣,彰显仁德的手段罢了,他们父子俩,何时陪本宫真正过上过一次寿辰!”
“本宫今日就要穿那件衣裳,便是圣上来了都没用!”
嬷嬷一瞬间愁的头发都白了几根,她看向一脸倔强的娘娘,让宫人们都退下后,才行至她身边,叹道:“娘娘,太子殿下也是为了您好。”
“为本宫好?”薛皇后沉声道:“那他今日可有来这坤宁宫看本宫一眼!可有一声祝贺?”
“殿下昨日便派人送来了贺礼……”
话音未落便被薛皇后打断,“本宫稀罕他那些东西?”
眼瞧着薛皇后油盐不进,嬷嬷垂下双眸,小声道:“娘娘,奴婢知道赵公子喜欢您穿这样的衣裳,可今日事关皇家颜面,您总不能为了区区一个逗趣儿的玩意儿,丢了脸面。”
“本宫如今还在乎什么脸面?连进宫不到一月的小贱人都能骑到本宫头上来,你说本宫还有什么脸面!”薛皇后气的顺手抓起一旁的瓷瓶扔到地上。
清脆的响声让她平静了一瞬,“你口中所说的玩意儿,至少会让本宫高兴。”
明明容似二八年华的少女,可她的一双眸子却黯淡的瞧不见一丝亮光,“本宫入宫二十五载,为圣上生下太子,将其抚养成人,统领六宫,整日操持,眼下唯一有些令本宫高兴的趣事儿,本宫都不能做主吗?”
嬷嬷不敢苟同,“可是娘娘,您如今坐的位置,是天下女子心之所向,便是再如何都不能因为任性,而丢了现在拥有的一切。”
薛皇后觉着有些好笑,“本宫拥有什么?圣上不喜,太子不亲,那些小贱蹄子还整日来本宫跟前耀武扬威,有圣上护着,本宫拿她们一点办法没有,你当本宫喜欢坐这皇后的位置?”
“本宫不喜欢,但本宫不得不坐!”
薛皇后看着嬷嬷,“当年我与表哥都在议亲了,是圣上抢占了我的身子,我才不得不入宫的。”
“可您后来不也为讨圣上欢心,放下身段曲意奉迎了吗?皇后的位置是您千辛万苦争来的,您忘了吗?”
说到这里,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泛起泪花,“嬷嬷,我总不能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嬷嬷忽然怔住,她愣愣的看着眼前的芙蓉娇颜,听她继续道:“他与表哥一样,每次瞧见我穿那样的裙子都会盯上许久,但他比表哥会说话,会哄我开心。”
眼瞧着娘娘似乎陷入了自己给自己织下的情网时,嬷嬷顿时清醒过来,打断了她,“可他不是冯大人,冯氏一族早在娘娘入宫后,便迁家去了北边,二十多年过去,娘娘还记得冯大人,可据奴婢所知,冯大人早已儿孙满堂,恐早已忘了娘娘与他从前的情谊。”
她就是要断了娘娘的心思,深宫寂寞,底下的龌龊事都见怪不怪。若是娘娘高兴,逗趣儿一二也无伤大雅,可若动了感情,那便是一只脚踏入了深渊,再难转圜。
她看不出来赵公子与冯二郎有何处相似,所以到头来,还是娘娘这些年被这宫墙困住了身子,又从圣上与太子那里寒了心,才觉着年少时的那丁点情谊弥足珍贵,在岁月的美化后,更显难得,让她念念不忘。
趁着薛皇后愣神之际,嬷嬷唤来下人替她换上彰显皇后身份的衣裳,从始至终她都不发一语,像是一尊任人摆弄的泥偶。
看着她这副模样,嬷嬷也心生不忍,但此时她若软下心肠,说些哄娘娘高兴的话,先前那些便都白费了。
她拿起木梳,将满头乌发拢在掌心,“娘娘,二十多年都过来了,您如今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没人比您活得更好,更幸福。”
“您只要坐好皇后的位置,日后再当上太后,区区一个赵公子,您便是日日将他留在宫中,有殿下在,也没人敢说您一句不是。”
渐渐的,薛皇后似乎回过了神,她看着铜镜中依然漂亮的皮囊,半晌后才如以往那般,扯了扯嘴角,牵起一抹端庄温和,彰显皇后威仪的笑容。
时辰已到,皇后迟迟不曾露面,可众人见太子淡定从容,只当出了些意外,并不曾放在心上。
皇家的荒唐事自当今圣上即位后哪止一件,众臣早就习惯,更何况只是皇后寿辰,皇后来迟这件小事。
男眷与女眷的宴席只有一墙之隔,隐隐还能听见旁边传来的谈论声。
大臣在一处多是聊的天下大事,并未入仕,或是年纪尚轻的人则都聚在一处聊些近日来上京的趣事儿。
而以李鹤珣的年岁,本该混迹在世家子弟中,可每次在这样的场合里,他都被众臣围绕,连太子都没有的待遇,却给了他,于是尤其令人瞩目,显得格格不入。
但好在李鹤珣对于这样的场合驾轻就熟,无论是与他探讨或是商议,他都游刃有余的应对,那番从容不迫的气魄被这些老臣看见,都忍不住对着李诵年羡慕道:“你家澜之还真是有你当年的风采。”
“这话不对,我觉着澜之比他当年可出众多了。”
“哎,我家那不孝子若是有李大人一半令人省心,我也就不用发愁了。”
李诵年漫不经心的抿着茶,任由身边的几个老臣调侃艳羡,始终无动于衷,可若仔细瞧去,便能看见他胡子微微上翘,眸底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与骄傲。
“不过,据说前些时日,太子与二皇子对上一事,有你家澜之的手笔在里面。”说话这人乃是当朝太傅张秋迟,位高权重,便是不理朝事的圣上也要对其敬重三分。
“既是传言,便不可信。”李诵年早在听说这事时,便心中生疑,但他了解李鹤珣,先前在书房时他便知晓,以李鹤珣的性子,便是放不下那件事,也会再斟酌一二,不会贸然动手。
张太傅也是随口一问,但见李诵年神情坦荡,也就不再多言。
皇族势微,李家如今在上京首屈一指,势力日益壮大,难保不会有不臣之心。
他自是相信李家世代的清流之名,但从前有多方制衡,便是有人生有异心,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眼下平衡渐渐倾斜,自古以来,想要维持心中清正,难。
可若想沦为奸佞,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容易之事。
“表哥!”清脆的嗓音突兀的在大殿中响起,众人停滞了一瞬,诸多目光看向了在宫人的簇拥中,从门外艰难跨进来的孩童。
七八岁的孩子不过才半人高,穿着厚重的皇子服,小小的身子很壮,肉嘟嘟的脸蛋上挂着明媚的笑容。
他不顾身后宫人的担忧,迈着小短腿,兴奋的穿过人群跑到了大殿之中,跑向如他一般,另一个让人瞩目的男子身边。
李鹤珣瞧见孟宪直直的朝他冲过来,神色未变,从容冷静的看着他。
那副模样就像是平日里在国子监教皇子们习字读书的先生般,令孟宪顿时止住脚步,堪堪停在了离李鹤珣两步远的位置。
他扬着圆乎乎的小脑袋,望着李鹤珣,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崇拜,脆生生的叫道:“表哥,表哥!”
“嗯,听到了。”李鹤珣不冷不淡的回应了一声。
可在孟宪听来,这一声已经足以令他日后与其他皇子公主炫耀了。
见他不走,李鹤珣扫他一眼,“怎么,还有事?”
孟宪平日里几乎很少出宫,便是李鹤珣大婚他都没有去瞧上一眼,与他同样很少出宫的还有与他一般大小的皇子公主。
表哥之名,足以让他成为他们兄弟姊妹中的头头,平日里他们就爱围着他叽叽喳喳询问表哥的事迹。
早在前几日,他便放下话来,为了脸面,今日怎么着也要实现。
他胖乎乎的手试图去握住李鹤珣,却被李鹤珣不动声色的躲开,他看向孟宪的那一眼似乎在说:有事就说,别动手动脚的。
话到嘴边,孟宪却紧张的开始吞吞吐吐,直到憋红了脸,才在李鹤珣清隽的眉眼中,支支吾吾道:“表、表哥,你能不能带我去、去看看表嫂啊。”
第56章
在李鹤珣冷淡的眼神下, 孟宪先一步退缩了。
但随即想起他夸下的海口,说是今日定要见到表嫂是不是如传言中那般好看,能不能与他表哥相配。于是欲要退后的双腿半晌都挪不开一步, 直愣愣的站着。
他使出在母妃跟前不要脸的那套, 缠了李鹤珣半晌。旁人都说他长得可爱,只要撒撒娇, 没有什么要不来的,但偏偏在李鹤珣跟前这招失灵了。
孟宪第六次要攀上李鹤珣的袖子,再次被他躲过。
“表哥,求求你了。”
就在孟宪快要泄气之时,李诵年突然出面道:“这样闹着成何体统, 你带他去, 让他瞧一眼就走。”
孟宪激动的跳了起来, 可胖墩墩的身体太重, 在外人眼中看来,便是他高兴的发颤。
李鹤珣应了一声,随后低头看他,“说好了, 远远的看一眼就是。”
“嗯嗯。”孟宪忙不迭的点头。
李鹤珣这才伸出手,让孟宪肉乎乎的手攥住自己。
他站直了身体也才堪堪到李鹤珣的腰际,一大一小携手从殿中走出去的场景被诸多人看在了眼里, 张太傅瞧了一眼李诵年,啧声道:“十五殿下长得真讨喜。”
“就是性子闹腾了些。”李诵年断言道。
张太傅不以为然,“闹腾些才好啊, 家中热闹, 你瞧瞧你的太师府,我几次过去都冷清清的, 没点人气儿。”
李诵年蹙眉,似是在认真思索他的话。
“你瞧瞧你,从前我与你说,你是半点不放在心上,今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真往心里去了?老李啊,你怕不是想孙子了吧?”
李诵年默不作声并不理会,但常年板着的脸在张秋迟的‘孙子’两个字上,悄无声息的动容了几分。
这头女眷的热闹比之男眷那边,过之而无不及。
贵女们三两成群凑在一起,皆是平日里来往较密,关系斐然的一些人。
这般的场合下,就连平日不与外人往来的岳安怡都有人大着胆子上前巴结。
沈观衣本以为自己能落个清闲,可她忘了,沈家不是什么小门小第,皇后寿宴这样的事,沈观月与唐氏怎会不在。
她们虽未明着与她来往,可与张夫人交谈时的字字句句都离不开她。
尽管声音不大,但沈观衣仍能入耳。
“我家衣衣平日里被老爷宠坏了,从前的性子是有些任性,但如今你瞧,成亲后乖顺不少,想必定是在夫家吃了不少苦头。”
张夫人乃是张太傅的妻子,论身份,在场的除了岳安怡,便是她尊贵有加,得罪不起了。
张夫人好奇道:“你的意思是,李家对于这个儿媳,并不满意?”
唐氏苦笑道:“若不是圣上赐婚,我家衣衣哪有这般运气嫁入李家,还是嫁给嫡长子做正妻。”
“也是。”张夫人点点头,“以澜之的样貌品性,你家的那个庶女,着实是高攀了。”
想到什么,张夫人问道:“李鹤珣待她如何?”
具体如何唐氏哪里知道,但想来也不怎么样,谁家能受的了那样的正妻。
在娘家便是个疯子,到了夫家还不将人折腾的厌弃了她?
“哎,我也不奢望她能与丈夫恩爱有加,只要安分守己些,李家应当不会亏待她。”
张夫人一听这话,心中顿时有数,长叹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这都是她们的命。”
末了,张夫人仍觉可惜,忍不住喃喃道:“当初若是圣上晚一步赐婚,我家莹儿也不至于现在还待字闺中。”
“论身份性情,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觉着张小姐才更配的上李家少夫人的名头。”
唐氏遗憾道:“若当初是张小姐入了李家,两人如今定是上京最般配,最令人艳羡的一对眷侣。”
“也不知李家有没有后悔当初接了圣旨,现在呐,我只希望李家便是后悔了,也能善待衣衣。”
这话不可谓不舒心,自家女儿为了李鹤珣,如今都十七了还迟迟不愿嫁人,她整日愁的头发都白了,可这事能怪得了谁?她当初都准备舔着脸去李家说亲了,结果谁料到头来还是晚了一步。
如今莹儿在京中的风言风语不少,听多了那些人私下嘴里的龌龊话,现在听见唐氏这样说,张夫人忍不住舒展了眉头。
她温柔的拉着唐氏的手,在唐氏惊喜的目光中,缓缓道:“日后若得空了,便多来府中坐坐。”
闻言,唐氏按捺住激动,点了点头。
她们二人与沈观衣相距不远,那些话几乎一字不落的传入了她耳中,上京中的贵女命妇出身再好又如何,还不是如乡村野妇一样在背地里嚼舌根。
沈观衣掌心有些痒痒的,想上去一人扇一巴掌。
若是前世,她如何想便如何做了,反正在那些人眼中她就是个妖女,所行所说全凭心意。便是她不给所有人脸面,那些人也会碍于她的身份不好发作。
可眼下不行,今日不行,她不能坏了李鹤珣的事。
但恼还是恼的,沈观衣用指尖戳着桌上的苹果,耷拉着眼皮,在喧嚣的大殿中,只有她身边无人问询,孤零零的一个,远远瞧上去就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李鹤珣牵着孟宪行至殿外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那就是表嫂吗?”孟宪谨记李鹤珣先前的话,刻意放低了声音,双眸一眨不眨的盯着殿中容色最好看的女子瞧。
“嗯。”李鹤珣并未询问孟宪以为的是谁,沈观衣容色艳丽是众人皆知的事,便是将她丢在女子环绕的殿中,也无人会将她比下去。
更何况,她比从前还要美上几分。
孟宪看的痴了,口水差点从嘴角流出来,他连忙伸手抹去,双眸晶亮,“表哥,表嫂长得好像画里的仙子,比新进宫的娘娘还要好看。”
是很好看,李鹤珣不置可否。
但眼下更让他在意的是,沈观衣安静的坐在那处,仿佛与旁人格格不入。就如孟宪所言,她或许是画中仙子,所以不理凡尘喧嚣,不结因果,似乎只等一切结束,她便要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再寻不见。
“表嫂,表嫂!”孟宪突然大声叫道,对着他直愣愣盯着的人挥了挥手。
那样大的声音,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今日能来赴宴的哪个家中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于上京的诸多风言风语,心中都有数。
眼下瞧见门口的一大一小,皆安静了一瞬。
孟宪见李鹤珣难得没有呵斥他行无规矩,顿时大着胆子,喜滋滋的又道:“表嫂,你出来一下。”
骤然听见表嫂二字,沈观衣戳着苹果的指尖缓缓停下。
熟悉的声音让她晃神了一瞬,她下意识跟着众人回头看去,今日的天色不好,阴沉的像是随时要下雨。门口的两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牵着大人的手,使劲挥舞着胖胳膊,不知在兴奋个什么劲。
而高的那人,束发戴冠,负手而立,衣衫没有一丝褶皱,妥帖淡雅,他年纪尚轻,清执的眉眼还带着少年的稚气,可周遭的气度却如松竹,便是大风吹过,亦能不动如山。
这样的人,不怪乎女子们要扯头花,连太傅家的嫡女都暗自思慕。
这般想想,她还真是撞了大运呢!
沈观衣瞪了李鹤珣一眼,没有半分要起身的意思。
她对旁人使不得性子,对李鹤珣还不能使吗。
更何况她之所以被这些人嚼舌根,里面也有几分李鹤珣的原因,她恼着呢,才不想过去!
孟宪以为她没听见,于是又唤了两声,可沈观衣迟迟未动,这下他才发觉不妥,傻眼的看向李鹤珣,“表哥,表嫂为什么不理我啊?”
李鹤珣抿唇想了想,大概瞧了出来沈观衣现在心情不愉,至于为何不愉……
他沉下心思,也能大致想明白。
想必这里与男眷那边并无不同,或许是说了什么话,才惹得她不高兴了。
她不出来便不出来吧,李鹤珣大可以带着孟宪离开,可方才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画面总是挥之不去,让人有一种握不住的错觉。
李鹤珣低头看向孟宪,小声与他说了两句,他顿时面露震惊,差点咬到舌头,“表哥,你、你……”
“去吧。”
孟宪恢复神色,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跑向了沈观衣,离得近了后,孟宪脚步突然缓慢了下来。
平日里毫不知羞的十五皇子,如今一双眼睛都恨不得黏在沈观衣脸上,扭捏的跟个姑娘似的,红着脸道:“表、表嫂。”
对于孟宪,沈观衣还是喜爱的。
前世她没有孩子,那些无从释放的母爱,几乎都给了年纪尚小的孟宪,只是这人后来长大了,简直跟李鹤珣一个性子,还小大人似的反过来与她讲道理,一来二去,她便躲着走了。
还是小孟宪可爱,沈观衣没忍住伸手掐了一把他水嫩嫩的脸蛋儿,回应道:“嗯?”
孟宪身份尊贵,在宫中就是一个小霸王,别说掐他了,连碰他一下都得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够不够格。
且沈观衣表现的太过熟稔,让他一时怔愣,趁着他出神之际,唐氏皱眉呵斥道:“衣衣,不得对十五殿下无礼。”
沈观衣漫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唐氏还未开口,孟宪便连连摆手打断道:“没事没事,就、就掐了一下,本殿下不疼。”
这般明晃晃的护着,让唐氏忍不住抬头去看岳安怡,却发现她也正蹙眉望着沈观衣,或许是因十五殿下开了口,便也不好再训斥。
唐氏瞧着有些懊恼,沈观衣总觉着自己此时该落井下石,嘲讽一二才是。
她扬了扬下巴,等话到了嘴边时,袖子突然被人扯住,沈观衣回头看去,只见孟宪不顾众人的目光,往前挪了一步,将手挡在嘴边,悄悄对她道:“表嫂,你先别理她们,表哥有话要与你说。”
众人聚精会神,突然竖起了耳朵。
沈观衣:“什么话?”
孟宪圆润的脸蛋肃穆又正经,“表哥说他错了。”
第57章
沈观衣顿时怔住。
与她同样愣神的还有周遭听的一清二楚的夫人小姐们。
孟宪虽用手挡住了视线, 可他的声音却清脆入耳,压根没有要防着众人的意思。
见周遭的人神情震惊,孟宪想起自己听见表哥与他说的那番话后也同样如此, 便觉着自己方才的反应也没什么不妥。
表哥说了很长的话, 似乎还念了诗,他听不懂, 但他见过平日里母妃见父皇时的场景。
母妃也总是文绉绉的说话,父皇听的不耐,起身要离开的时候,母妃才说她方才那些话只是想告诉父皇,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父皇, 她知道错了。
表哥与母妃一样, 也说些令人听不懂的话, 但那些话他复述不来, 总归意思差不多。
沈观衣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话是对着孟宪说的,可眼神看向的却是大殿外的李鹤珣,“这话是他说的?”
“嗯嗯!”孟宪想也不想的点头, “表嫂,母后还没来呢,宪儿带你和表哥去看花花好不好, 它就在这边。”
孟宪拽住沈观衣的手,沈观衣并未挣脱,任由他拉着往外走。
直至三人的身影消失, 众人才回过神来, 围在岳安怡身边的夫人们见她脸色漆黑,连忙换了口风, 讪笑道:“没想到十五皇子与少夫人关系这般好……”
“哈哈哈,是啊是啊。”
唐氏绞着帕子,震惊过后便是止不住的愤怒,她过的似乎比谁都好。
十五皇子亲近她,岳氏也不约束她,就连李鹤珣都要对她低头,本想着看她笑话的自己如今却成了个笑话。
余光瞧见张夫人抿了一口茶,她眼皮一跳正想说些什么来找补,却见张夫人对她温柔一笑,“沈夫人的这张嘴,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简直没有一句实话!
那叫在夫家吃苦?叫被李鹤珣厌弃?
以她过来人的眼光看,便是与她恩爱多年的太傅也不可能当众说出认错的话来!
男子都将脸面看的极重,特别是那些熟读圣贤书,将雅正二字贯彻一生之人,决计不会做出在女子跟前伏地做小的姿态。
若当真有那一日,定是那女子在他心中的地位,超过了他们谨记于心信仰与原则,才使得他们甘之如饴。
这都叫过的不如意,那她如今的日子叫什么?
张夫人懒得再理会唐氏的谄媚,方才那句让她日后多来走动的话,也被她收了回去,与这样拎不清的人走动,她怕自己哪日也与这个唐氏一样拎不清。
在大殿旁不远处有一处林子,林子不大,草木葳蕤,孟宪费劲的往树上爬,因为身子笨重,所以显得格外吃力。
宫人们战战兢兢的站在树下劝诫,“殿下,殿下您下来吧,您要什么,奴才帮您找。”
“我自己来,花花只与我亲近,你们来它就跑走了。”
李鹤珣蹙眉看他,“下来。”
孟宪如同一块狗皮膏药般贴在树干上,若是旁人说这话,他压根就不会理会,但这人是他最崇拜的表哥,他只好费力的回头看向李鹤珣,着急又紧张,“表哥,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回过头,哼哧哼哧的努力往上爬。
李鹤珣颇为头疼的捏着眉心,“将人带下来,他若敢多言,便去告诉贵妃娘娘。”
身后隐隐传来乐呵呵的笑声,李鹤珣回头看去,正好对上沈观衣弯弯的眉眼。
她坐在秋千上摇摇晃晃,秋千离地不远,正好能让她的双腿悬空,沈观衣抓着绳子,笑道:“你让他爬呗,摔一跤他便晓得疼了,以后就不敢了。”
“那树算不得高,他就算摔下来也死不了。”
李鹤珣并不认同,“他若从上面掉下来,哪怕摔不死,也会受伤,他是皇子……”
后面的话李鹤珣并未说完,但沈观衣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皇子,若是摔伤了身子,日后还怎么称帝。
也是,前世李鹤珣以一举之力将太子与二皇子都收拾了,虽然他是为了李鹤意,但说来好笑,本该十五皇子的夺嫡之争,最后却变成了李鹤珣。
十五皇子被送上帝位,李鹤珣从龙有功,本应入内阁,理所当然的成为朝臣之首。
可他手段太过直接,那用无数人鲜血铺成的首辅之名,朝臣不认,天下人也不认,落到最后,小皇帝直接给了个摄政王之名。
自古以来摄政之名从未有一人有过好下场。
若是皇帝昏庸无能还好,可李鹤珣偏偏对孟宪倾囊相授,手把手的将他培养成了一代明君。
为君之道沈观衣不懂,但她明白但凡有野心的帝王都不会任由外戚势大,平衡之术,孟宪比谁都使的好。
那是李鹤珣亲手培养出来的弟弟,也是后来处处限制他的帝王。
沈观衣突然觉着,若是她如今认识的李鹤珣活成了前世那副模样,他应当会难过吧。
分明想要天下好,可他不知道为何,又处处手段狠厉不加掩饰,所有人都畏惧李鹤珣,所以他们从不敢无端招惹自己。
沈观衣看了一眼快要爬到枝杈的孟宪,秋千缓缓停下,她起身来到李鹤珣身边,突然道:“我有法子让他下来。”
李鹤珣思索道:“什么法子?”
“你将方才让十五给我带的话亲口说一遍,我就告诉你。”
她就是斤斤计较,今日她可为了李鹤珣收敛着性子呢,但心中的气憋久了人会坏的,他总得亲自哄哄她才行。
在沈观衣认真的眸子中,李鹤珣沉默片刻,才将方才让十五转告的话复述了一遍,“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但倘汝回首,余辄存也。”
……
沈观衣没有细思他话中之意,但很显然,与孟宪方才所说不同,她神情颇为复杂的看着他,“李澜之,你知晓你全身上下哪儿最硬吗?”
他神情一僵,眼含警告的看向沈观衣:别胡闹。
与他所想不同,下一瞬,嫣红的指尖按在了他的唇瓣上,带着丝丝缕缕的苹果香气,沈观衣断言道:“这里。”
不顾李鹤珣瞬间的怔愣,沈观衣没好气的越过他,朝着还在努力的孟宪走去,“小十五。”
“花花没在上面。”
孟宪头也不回的抓着枝杈,“不可能。”
“我方才瞧见它了,你下来,我带你去找它。”
孟宪暗自努力,并不说话,表嫂又没见过花花,一定是骗他的。
沈观衣并不着恼,“它好像受了伤,身上的毛都被咬掉了,好生可怜。”
“什么?!”眼下孟宪也顾不得爬树了,连忙在宫人战战兢兢的接应下,从树上滑了下来,担忧的跑到沈观衣身边拉住她,“花花在哪儿?”
沈观衣牵着走往一旁杂乱的树丛中走,还未靠近便听见一声警告的哈气声。
孟宪连忙蹲下,歪着头往里瞧,声音细软的哄着,恨不得趴在地上。
沈观衣早先便看见了这猫儿钻进了这里,只是看孟宪爬的起劲,便不曾告诉他。
长大后那般清隽的帝王,少时竟撅着屁股在这儿哄野猫,沈观衣恨不得让画师给他画下来,未来等他长成后,若再敢拿那些规矩压她,她便让全上京都看见他此时的丑样。
“你进去将它捉出来不就好了。”
“不要,花花会不高兴的。”
沈观衣:……
“你再磨蹭下去,我也会不高兴的。”
孟宪抬头看了沈观衣一眼,状似为难,“那怎么办?”
沈观衣左右瞧了瞧,在树丛旁看见一根半人长的枝杈,而方才孟宪爬树找花花之时,不小心弄掉了两颗鸟蛋,她想了想,走到那根棍子前,正要捡起,却发现棍身湿漉漉的,裹满了湿泥。
她看向孟宪,指着脚底下的棍子,“你来捡这个,然后把那边的鸟蛋拿来,用吃的将它勾.引出来。”
孟宪双眸一亮,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沈观衣身边,可在瞧见那棍子的模样后,脏的不知该如何下手,他看向沈观衣,面露犹豫,“表嫂,要不你……”
沈观衣:不可能,你别想。
就在二人你来我往,因为一根棍子争论半晌时,殊不知他们的一言一行,早就落在不远处的一行人中。
为首的女子凤袍华丽,仪态万方,她不知在这处站了多久,听了多久,嫣红的唇轻启,状似寻常道:“嬷嬷,那个女子是谁?本宫怎么从未见过。”
嬷嬷看了一眼与十五皇子玩到一处的女子,丰臀细腰,容色极艳,这样的身段儿姿色,与狐媚子有何区别。
她眼底闪过一抹鄙夷,“回娘娘,那是李家新妇,李大人的夫人。”
“李鹤珣?”薛皇后这才仔细打量起站在那二人身后不远处的男子。
“本宫听说李家的男子将规矩看的极重,怎会迎娶这么一位……”
薛皇后瞧着沈观衣那张比她还要动人几分的容色,十分不解。她下意识抬手抚上脸颊,当初她也因这张脸遭受过不少非议,冯家夫人也因此对她颇有微词。
若不是因这个原因,她早就嫁入了冯家,也不会因此失身于陛下,被困在这红墙绿瓦中。
为何她当初千般难万般难得事,到了这里,却显得如此简单,李府的门第比冯家还要高出许多,她为何就能嫁进去。
“是陛下的旨意。”
薛皇后愣了片刻,不明所以,“陛下平日里除了与那些臭道士练仙丹,便是在美人床上,怎会突然给人赐婚?”
嬷嬷也不清楚,“确是圣上的意思。”
一个权势旁落的圣上哪里比得过如今的李家,薛皇后在这深宫多年,自诩了解陛下,他绝不可能去关心朝臣的婚姻大事,这件事,定是另有蹊跷。
第58章
嬷嬷道:“据说是乐安郡主当初闹的厉害, 圣上一怒之下,将这沈二小姐赐给了李大人。”
“不可能。”
薛皇后笃定道:“陛下是荒唐了些,但他比谁都惜命, 以这种法子开罪李家, 对他有什么好处?”
“况且李家是什么人,他一旨赐婚, 人家愿意那就是赐婚,若是不愿,抗了旨,以他们盘根在上京多年的势力,顶多也就落得个官降三级的下场。”
薛皇后蹙着眉, “得力不讨好, 本宫都明白的道理, 圣上怎么不知道。”
“那依娘娘的意思是……”
她也有些想不明白。
正在这时, 不远处的树丛中,一只通身漆黑的猫儿从里面钻了出来,那猫儿脑袋上有一撮黄毛,尾巴上半截都是白的, 瞧着十分怪异。
或许是过于突然,那女子被吓的花容失色。
顿时,方才还负手而立, 神情淡漠的李大人,立马凝重的快步上前将那女子揽在怀中。
十五皇子亦被吓得脸色惨白,耷拉着脑袋听李鹤珣训斥, “你是皇子, 为了一只野猫爬树便罢了,如今还毫无仪态的趴在地上, 平日里国子监没教过你身为皇子的礼仪吗!”
教训完小的,李鹤珣又将目光放到了窝在自己怀中委屈巴巴的大的。
“那猫儿孟宪识得,或许不会伤他,你呢?离得这么近,你就不怕它挠花你的脸?”
“沈观衣,你平日闹腾便罢了,这是宫中,你就不能安分些!”
薛皇后目光平静的看着这一幕,只见那女子听了这话,不但不认错,不想着安抚,还恶狠狠的瞪着他,嘴中振振有词,“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好,非要用这么恶毒的话诅咒我。”
随即,她怒的伸出手就往李鹤珣脸上挠去,却被他双手反剪,牢牢的固在怀中。
在薛皇后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宫中女子万千,刁蛮或温柔,她什么没见过,便是如沈观衣这般的性子,她也见过好几人。
只是那些女子,最终的下场不是得罪了圣上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便是磨圆了自己的性子,变得与这宫中众多美人一样。
这样的人,本是最耀眼夺目的,男子大多都喜欢这样鲜活的姑娘,只是不长久罢了。
这些事情,在她心里如明镜儿似的,可为什么李鹤珣明明那般头疼,却仍旧耐着性子任由自家妻子混不讲理的使性子?
突然福至心灵,薛皇后转头盯着嬷嬷道:“你说,陛下为何要给李鹤珣赐婚?”
“奴婢不知。”
薛皇后突然笑了,“本宫也不知,毕竟一向不理世事的陛下哪里会给臣子赐婚,所以这场婚事,说不定一开始便是李家要的。”
“或者说,是他李鹤珣要的,陛下,不过就是个幌子罢了。”
薛皇后施施然的看着那边如同一家三口般热闹的人,似乎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为何李家没有半分怨怼的接受了这门婚事,为何那样的女子,能让向来不近女色的李鹤珣宝贝似的护着。
只有心甘情愿,步步为营,才能出现如今的这一幕。
掌心紧紧的攥着,方才嬷嬷在坤宁宫劝解她的那些话不过片刻就成了泡影,在那些影子中,是她曾经与冯二郎的点点滴滴。
因为从未得到过,所以越发的想要。
时间越久,越觉着皇后之位就如同美人枯骨,百年之后除了名讳,什么都留不下。
那女子戳在李鹤珣心口的指尖像是穿过树影,戳在了她的心口上,刺痛与不甘让她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娘娘,咱们走吧。”
步摇轻晃,薛皇后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的带着宫人离开。
李鹤珣攥住沈观衣不安分的手指,似有所感的回了头,青竹簌簌,假山石后的回廊上朱红一晃而过,他垂下眼睫,“该回去了。”
喧闹静止了一瞬,只剩下孟宪一个人张着嘴巴喋喋不休,似是并未发觉二人之间的氛围在顿时变换,“表嫂,你陪我去找花花吧,你陪陪我吧……”
他一头撞在沈观衣纤细的手臂上,沈观衣疼的嘶叫了一声,李鹤珣顿时揪住孟宪的衣襟,一把将他提到了一旁,“将他带去贵妃娘娘宫里。”
好不容易溜出来的孟宪‘嗖’的一下躲在沈观衣身后,双手紧紧攥着她的袖子,缩着脖子,只探出半个脑袋看向李鹤珣,“表嫂,表哥好凶,你帮帮我。”
“不怕,表嫂在呢。”沈观衣温柔的声音似有蛊惑,随即慢悠悠的向他递出手。
孟宪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将肉肉的手放在沈观衣的掌心上,心底雀跃不已。
那些他仅知晓的夸赞之词,一股脑的在心中往沈观衣身上堆,表嫂又好看又温柔,还会护着他。
孟宪忍不住对着沈观衣咧嘴笑道:“表嫂,我——”
“抓住了,带回去吧。”
孟宪:……
宫人们接连上来扶住孟宪,在他傻眼的神情中,被人簇拥着离开。
走了许久,他才气愤的回头看着沈观衣,小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眼里还包着泪。
他是芸贵妃宫中的皇子,今日皇后寿辰,芸贵妃与皇后积怨颇深,多年不对付,让芸贵妃勾着笑脸与皇后道贺,或许不如杀了她来的痛快。
芸贵妃不来,自然也就不许孟宪出现在寿宴之中,若沈观衣不将他抓住,待十五在皇后寿宴上一事被岳萧芸知晓了,就会成为一桩麻烦。
人走后,周遭静谧的只有风吹树叶的飒飒声,沈观衣方才在薛皇后眼中的泼辣劲儿尽数褪去,她一个人迈着步子走在前面,步摇上的银花摇摇晃晃。
瞧着像是又生气了。
李鹤珣想起方才那些斥责之言,短叹一声,薄唇轻抿,上前道:“方才事出有因,你——”
话音未落,便不期然对上沈观衣明艳的小脸,她眉梢上的得意怎么都掩藏不住,“我方才的表现如何?”
表现?
这下换李鹤珣莫名,不知晓她话中所指什么。
沈观衣从旁的枝叶上揪下来一朵嫩黄色的小花儿,“方才皇后就在假山后,那么多人站在那处,虽然隐蔽,但也不是完全看不见,我又不瞎。”
所以……
李鹤珣看向她,“你是故意的。”
故意配合他。
“皇后娘娘这人啊,瞧着端方,实则骨子里大胆又野心勃勃,她年少入宫,仅有的一段风月被人掐断,不似旁的女子那般哀戚,反而很快便认清现实,最终登上了后位。”
在李鹤珣愈加幽深的眸子中,沈观衣继续道:“圣上喜爱美人儿,皇后也不似当年,本就貌合神离的夫妻,感情自感不会有多深。”
“更何况,皇后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应当早就腻了吧。”
就像她当年在摄政王妃的位置上坐了那般久,后头不也腻了,总想找些新奇的,或是从未得到过的事情让平静无波的日子生出些波折来。
“人老珠黄的时候,便总是喜欢回忆从前。”
沈观衣笑道:“皇后的从前,能让她念念不忘的,应当就是她那最终无果的情爱了。”
嫩黄的花儿在她的指尖转动,“你说,她方才瞧见了那一幕,会如何想?”
“会让她心中所念达到顶点。”
沈观衣突然停住脚步,将手中的花拿到李鹤珣耳边比划着,似是想要给他戴上,“可冯家不是早就迁出京城了吗?她就算想续前缘,也找不到人啊。”
李鹤珣讳莫如深的盯着她,“你不是说,她念着的是那段情爱,只要能给她,人是谁都可以。”
“所以……”沈观衣弯着双眸,最终将那朵嫩黄的花儿别在了李鹤珣耳边,“那个人今日一定会成功的。”
前世没有这一遭,李鹤珣都能让那二人不顾宫中人多眼杂,去冷宫相见,更何况眼下她还配合着李鹤珣推了一把呢。
抬手露出的一截皓腕被人握住,李鹤珣问她,“你知道些什么?”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沈观衣学着宫里那些神叨的道士,摇头晃脑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要不你求求我,我替你算一卦,看看你今日能否成事?”
沈观衣笑眯眯的没个正形,李鹤珣握着她的手用了几分力气,“沈观衣!”
事关李鹤意,他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你凶什么。”沈观衣瞪了他一眼,“我就算说了你也不会信,我是你的妻子,知道又如何,我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沈观衣将手腕挣脱,转身朝着大殿走去。
李鹤珣思绪紊乱,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影,黝黑的瞳仁愈深,微风徐来,耳边的嫩黄小花坠到地上,他低头看去,眸色明明灭灭,最终归于沉寂。
石径悠长,沈观衣行至大殿时,还未看见李鹤珣回来。
她从来不曾刻意掩饰她所知晓的,只是重活一次这事太过骇人听闻,她便是告诉李鹤珣了,他又能信几分?
眼下吃力不讨好的被他猜测怀疑,早知晓她便不做好人,好心帮他了。
只是费些力气罢了,李鹤珣筹谋这么久,连冯家公子的喜好都潜移默化的让赵玦学去几分,他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哪里需得着她。
沈观衣前脚踏入殿中,不过转瞬,皇后便到了。
各家纷纷起身施礼,恭维的话层出不穷,不知是不是错觉,沈观衣总觉着皇后的眼神若有似无的看向她。
“李少夫人。”
沈观衣抬头看向说话之人,皇后身边的嬷嬷面色如常道:“过来这边坐,娘娘想瞧瞧你。”
顿时,四面八方的眼神都朝着她看来。
岳安怡冷静的道:“慌什么,让你去你就去。”
她只是动作迟缓了些,何时慌了。
看着皇后端庄温和的眼神,沈观衣大抵知晓她唤她过去的缘由,含笑起身,“是。”
第59章
沈观衣对薛皇后的印象仍旧停留在前世入宫时瞧见的模样, 如现在一般端庄雅正,仪态万方。
她温和的笑道:“真是个标志的美人儿,连本宫瞧了都心生欢喜。”
“来, 让本宫好生瞧瞧。”
她伸出手的姿态分明是想让沈观衣到她跟前去, 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瞧着,沈观衣自然不会拂了皇后的脸面, 多生事端。
在薛皇后明着打量沈观衣之时,沈观衣也在暗自比较自己与薛皇后的不同。
眼下薛皇后的年纪与她前世相差无几,就连地位也甚是相同。
只是若当真比较起来,她似乎比薛皇后要舒坦的多,自由与情爱, 权势与容貌, 无论哪一处她都得到了世间最好。
相比起薛皇后令人怜悯的事迹, 她后来的日子说是普天之下无人能及也不为过。
而那一切, 从前她以为是自己挣来的,尽管手段不入流了些,可到底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而如今再看,连薛皇后这般有成算的美人儿都无法留住喜爱美色的皇帝, 她又凭何以美色让李鹤珣守她一辈子,更甚者,她并不安分。
说到底, 若是李鹤珣不愿意,她便是使再多的手段都无用。
这一瞬,沈观衣脑中勾画出前世那个冷面狠辣的男人来, 半晌后, 如一滴水落入池中,涟漪阵阵, 再看去,男人眉眼温和不见狠厉,青衫覆雪,俨然这才该是少年的模样。
沈观衣轻笑一声回过神,回应着薛皇后看似无意,实则试探的问话。
大多时候,她问的都是些琐事,沈观衣从没有对闺中事闭口不谈的规矩,她说的越是详细,薛皇后脸色便越是难看。
嬷嬷眼瞧着薛皇后脸上的笑意快要挂不住了,连忙从宫女手中接过寿茶,递给薛皇后,“娘娘……”
薛皇后面色青白的接过茶,却仍旧没忘作为皇后该有的大度姿态,“李少夫人陪本宫说了这么多话,应当也有些渴了,将茶给少夫人倒上。”
宫女恭敬称是,来到沈观衣身边,娴熟的细小的壶口对准茶杯,沈观衣还不曾见过寿茶,顿时好奇的低头瞧去,棕褐色的茶水如同琥珀一般透明,细细闻去还有一股清淡的药味,沈观衣顿时变了脸色。
“多谢娘娘,只是臣妇不喜饮茶。”
“哦?李少夫人难不成是怕本宫会下毒害你,才刻意找了这般说辞。”薛皇后悠然将茶杯放到一旁,抬眸看她。
沈观衣听不出她的话玩笑与否,但她从前为求自保,历来惯于以最险恶的心思去揣测旁人。
所以,她撇着嘴,愤恨道:“与娘娘无关,是前些日子娘觉着我身子太弱,让我喝了一月的补药,如今我闻着药味便有些作呕,这茶中想必也放了些药材,才让我方才一闻便有些难受。”
“原是如此。”薛皇后笑道:“县主对你这个儿媳倒是心疼。”
“本宫认识县主多年,除了李大人,还从未见过她关心过旁人。”
沈观衣眨眼道:“臣妇不算旁人。”
薛皇后笑着称是,心底却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本宫倒是好奇,你是如何入了县主的眼的?”
她的话很是直白,沈观衣知晓她想听什么,对薛皇后而言,只有旁人与她一样,或是比她还要艰难,她心中才会被抚慰。
但这样的抚慰不会令她冲动,更不会令她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下,做出出格之事。
只有在情绪的驱使下,她才能顺利的按照李鹤珣写好的故事走。
所以沈观衣将当初敬茶时的场景绘声绘色的告诉了薛皇后,果不其然,她神色缓和了些,眼中带了丝笑意不说,竟还反过来安抚她,“县主性子如此,你莫要往心里去。”
沈观衣只觉她高兴的有些早,“怎么会,那日过后我夫君怕我被娘为难,日日去崇心院用膳,在娘面前说尽了好话,还免了我辰时的问安,我想,那补药应当也是娘递来的台阶,所以我与娘之间并未有什么过不去的恩怨。”
上一刻还面带同情的女子,眼下连笑容都消失了。
涂满豆蔻的指尖摩挲着杯口,半晌后薛皇后才艰难开口,“李大人待你,当真是极好。”
她似乎失了问话的兴致,疲惫的挥手,“回去吧,本宫有些累了。”
沈观衣敛去眼中的深意,在起身之时,或许是同一姿势坐的有些久,眼前阵阵发晕,她忽地一下坐了回去,扶着额,面色有些难看。
嬷嬷询问道:“李少夫人身子不舒服?”
沈观衣阖着眼,用掌心揉了揉额头,“无碍,老毛病了。”
“少夫人若是不介意,奴婢可以为您瞧瞧。”
沈观衣微微掀起眼皮,眼中似有疑惑,薛皇后看了嬷嬷一眼,缓缓解释道:“玉嬷嬷会些医术,本宫的身子一直都是她在替本宫调养。”
沈观衣先前让唐大夫瞧过,她身子弱是因她忧思过重,肝火旺盛,并无大碍。
但见这玉嬷嬷毛遂自荐,瞧瞧也无妨。万一是唐大夫医术不佳,瞧不出什么呢。
她伸出手递给玉嬷嬷,或许是人老了,把脉时手指并不平稳,偶而还会轻颤,片刻后,她松开手沉吟道:“少夫人身子并无异样,或许是少时留下的病根,如今身子骨才会比旁人弱了些。”
沈观衣也说不上失望与否,身子没问题自然是好,也说明唐大夫的医术算不得差。
她休憩好后,这才缓慢的起了身,施礼离开。
在她走后,玉嬷嬷回身替薛皇后斟茶,看向皇后的那一眼带着深意,眸底是遮掩不住的震惊。
薛皇后顿时怔住,犹豫道:“怎么了?”
与此同时,男眷这边的大臣们推杯换盏,乐声不绝,酒国三旬后,胆子也便大了起来,竟在私下编排皇帝的不是。
“娘娘寿辰,圣上竟连面都不露,你是没瞧见薛大人的脸色,简直比我家灶房的锅炉都要黑,哈哈哈嗝……”
“不能喝别喝了,这话你都敢说,不要命了。”
那人双颊酡红,大手一挥,“怕什么,如今……”或许是下面的话太过大逆不道,让他有一瞬的清醒,但也只有一瞬,他左右瞧了瞧,埋首低声道:“如今这天下,都快姓李了,王不王,臣不臣的,我看这孟氏一族的皇帝,快要坐到头咯。”
话音刚落,他的嘴便被捂住,“我看你是醉迷糊了,我带你去清醒清醒。”
那人被拖走的动静不小,赵玦举着酒杯指向那二人滑稽的模样,“这就喝不了了,也太没用了。”
他声音不大,可坐在他旁边的宁长愠却听的一清二楚,但他也有些醉了,醉的并不想理会他。
赵玦瞧了他一眼,轻嗤道:“你这些时日怎么总是这副遭人抛弃的样子,能不能有点出息。”
“你近日倒是满面春风,怎么,好事将近了?”
宁长愠只是下意识回了一句,谁料正好戳中赵玦的小心思,他做贼心虚似的吼道:“酒呢,看不见本公子的酒没了吗?”
宁长愠扫他一眼,便不再说话。
反而是太子听到声音望了过来,赵玦对上孟朝的视线更加心虚不已,催促道:“都聋了是不是!”
下一瞬,清泠悦耳的声音骤然出现在耳边,“公子莫急,奴婢这就为您倒酒。”
湿热的气息从耳畔划过,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赵玦侧头看去,女子娇媚的侧颜如远山芙蓉般映入眼帘,他下意识唤道:“珍珠……”
女子笑眼弯弯,缠绵悱恻的朝他望了一眼,“公子~”
那一眼极快,像是怕被周遭的人察觉一般,迅速垂下了头,安静的替他斟酒。
酒水入杯,发出清脆绵延的声音,很快,酒水蔓延出杯口,从桌沿流至了赵玦的衣衫上。
珍珠似是才回过神来,着急的从怀中拿出绢帕替他擦拭,“公子,奴婢不是故意的。”
赵玦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角,伸手去将她扶起,“急什么,本公子没有怪你。”
大手包裹住女子的柔夷轻轻捏了一把,珍珠双颊顿时泛起一抹薄红,羞怯不已的样子看的赵玦微微眯起眸子,自从与皇后心照不宣后,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
正当他想入非非只是,掌心中突然挤进来一个硬物,赵玦低头看去,只见珍珠在旁人发觉异常之前已经松开了手,面色如常的起身。
赵玦抬眸看向她,她微微施礼,临走时,看向他的意有所指的一眼让他顿时明白了什么。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赵玦悄悄打开了手中的纸团,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裕和未时,偏殿最右。
话未说尽,却已道明。
赵玦忽觉小腹一阵热浪升起,他猛地灌下一口烈酒,眸底的光跃跃欲试。
裕和是早已废弃的冷宫,无人会去。
越想,赵玦越觉着急躁,恨不能现在就将那软玉一般的人儿压在身下好生疼宠一番,渐渐的,他的脖颈处泛起一丝潮红,在诸多大臣因不胜酒力而去偏房歇息时,他也以此为借口离开了大殿。
周遭嘈杂,坐在前方的男人听着耳边的恭维,纹丝不动,直到悄无声息的对上孟朝看过来的目光,“李大人,今日这般的日子,怎的不饮酒?”
孟朝略显生疏的称呼无不在表示,他知晓了那日与孟央之事中有他的手笔在。
但,那又如何?
微风徐来,青衫飘动,李鹤珣的余光瞥见赵玦匆匆离去后,这才缓缓拿起酒杯,眸底鲜见的带了一丝笑意,抿唇道:“今日这般的日子,是该饮酒,以示庆贺。”
第60章
孟朝不知道李鹤珣话中之意, 总觉着他意有所指,又觉着他在敷衍。
想起先前自己与孟央闹的不欢而散都是因眼前这人便心中火气,他不准备与一个文臣在咬文嚼字的口舌上你来我往, 孟朝微微眯起眼睛, 直白道:“不知李大人可还记得先前将孤的太子妃送去孟央别院一事。”
按常理而言,在座的任何一人听见他这番话不是胆战心惊的求饶, 便该是若有所思的想着如何编纂。
可李鹤珣倒好,他略一恍然,温和道:“殿下是想要本官一个解释?”
孟朝面无表情,牙齿都快咬碎了,“李大人不该给孤一个解释吗?”
李鹤珣颔首, “若本官也想要殿下一个解释, 殿下给吗?”
一声轻嗤摆明了孟朝的意思, 他把玩着桌上的寿果, 声音辨不出喜怒,“哦?说来听听。”
话虽如此,可他面上的轻嘲明晃晃的表示着,他静等着听李鹤珣能将这事说出个什么花儿来。
先前还在这处的人早就四散开来, 眼下这桌前,只有他二人并肩而坐,瞧着像是在拉闲散闷。
李鹤珣不慌不忙的道:“既然殿下想要翻旧账, 那本官便也为夫人讨个公道,先前殿下送了一女子给臣,说是臣平日里为国操劳, 闲暇之余可用来逗趣儿舒心, 不知殿下可还记得。”
“孤知晓你对此事有意见,但孤是好意, 你不领情就罢,还报复在太子妃身上,李鹤珣,你心里还有没有燕国,有没有孤这个太子!”孟朝早就想到他要拿此事做筏子,但那并不是他对太子妃下手,让他与孟央撕破脸的理由。
便是说出去,他也没错,也是李鹤珣大逆不道!
孟朝目光沉沉的看着李鹤珣。
李鹤珣并不会因孟朝的话而自乱阵脚,他继续道:“而那位女子被唤作阿榕,是艺坊的曲娘,殿下知晓她来府中的头一件事是什么吗?”
不等孟朝回应,李鹤珣掀起眼皮看他,“是将臣的夫人带出府去,欲要将她骗去艺坊杀害。”
“人是殿下送来的,为何要杀臣的夫人,殿下心中应该明白。”
“不可能!”孟朝声音大了些,周遭还算清醒的朝臣都忍不住看了过来,他顿时坐下,笃定道:“孤绝没有要害少夫人的意思。”
李鹤珣嘴角掀起,眼中冷光乍现,“那本官也没有要害太子妃的意思。”
孟朝:……
“李鹤珣,事实如何,仅凭你空口白话自然做不得数,那女子的事孤自会去查,但太子妃这事,你今日必定要给孤一个解释,否则孤绝不姑息!”
李鹤珣颔首道:“太子妃的事,本官自会去查,但内子这事,殿下今日也必定要给本官一个解释,否则本官决不罢休。”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怒一冷,皆带着不低头的意味。
孟朝并无证据,否则也不会这么多日都不动手,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他除了狐假虎威的逼迫李鹤珣低头,趁机拿捏住他的把柄以外,他再无别的选择。
李家他动不得,且比起与李家为敌,他更想将其收入麾下,成为自己的羽翼。
但令孟朝万万没想到的是,李鹤珣竟编出这样一番谎话来堵他的嘴。他对李鹤珣了解不深,却也知晓他与他一样,但凡手里有证据,也不会这么多日都不动手。
一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怎会放任凶手逍遥,哪怕这个人是皇帝,以李鹤珣的性子,也不会因此将事情抹去。
所以,他手上也没证据。
孟朝想明白后,深吸一口气,循循善诱道:“孤的太子妃身份尊贵,孰轻孰重大人不至于拎不清。”
“本官自是拎得清,所以才想要殿下一个解释,为夫人讨回公道。”
他平淡的说出这句话后,将本就怒火难消的孟朝气的脸色发黑。
他什么意思?堂堂太子妃的身份难不成还比不上他夫人,比不上一个小小的庶女……
孟朝连说三个好字后,喉咙像被堵住,再发不出一点声音,怒火几乎灼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半晌后,孟朝平静下来,眼底弥漫的杀机乍现,“李鹤珣,你可想好了。”
“你是李家嫡长子,你的意思,孤便当作是李家的意思。”
话中的威胁与抉择并行,孟朝没有等来李鹤珣的低头或是他作为清流世家的傲慢与风骨,而是轻叹入耳,李鹤珣缓缓道:“殿下可敢与臣比一场?”
孟朝不言。
李鹤珣继续道:“李家世代为贤良,辅佐殿下本就是李家该做之事,但奈何朝中波谲云诡,殿下似乎从不信臣,想要从臣这儿要一个承诺。”
“李家儿郎从不轻易许诺,但殿下想要,臣可以给。”
孟朝眼眸沉沉的看着他,见他面色如常,神情之中没有半分怨恨之意,“殿下要的不是李家辅佐太子,而是辅佐孟朝,臣可以给殿下想要的,但要殿下赢过臣。”
“赢?”
孟朝半眯着眼,无端的揣测着李鹤珣到底要做什么。
可今日种种似乎都在告诉他,李鹤珣从不会按照他的思绪走,先前没有,如今更不会。
“君子六艺对殿下而言,想必不难。”
所以不是什么家国大事,也不是什么筹谋算计,而是上京子弟人人都曾习过的六艺?
孟朝摸不清李鹤珣的打算,只觉着他恐想要以此事让他知难而退,可这里是皇宫,便是李家的手也伸不了这么长,他比不过李鹤珣是不错,可眼下在宫中,他也不是全然没法子。
“来人,叫上诸位大人与家眷,告诉他们,孤与李大人要在御花园比试一番,为母后贺寿,让他们来做个见证。”
李鹤珣从殿中出来之时,正好瞧见跟在岳安怡身边的沈观衣,她似是察觉到了目光,抬眸看来,下意识要翘起嘴角,却在想到什么后昵了他一眼,别开了眼。
似是生怕他不知晓她恼了,故意撅着嫣红的唇,不看他。
李鹤珣回过神,心中对沈观衣如何知晓这件事的疑虑并未消除,但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无法分神。
他移开眼,只能将此事暂且放一放。
就在这时,婢女悄然来到孟朝跟前,垂首道:“殿下,娘娘身边的玉嬷嬷说娘娘有些乏了,先回宫歇息去了。”
孟朝问道:“母后何时走的?”
“一刻钟前。”
那时,玉嬷嬷刚为沈观衣把完脉,眼底的震惊还未褪去,便听见薛皇后问:“出了何事?”
嬷嬷掐了一把指尖,眼底又是恐惧又是高兴,她忍住发颤的声音,低头在薛皇后耳边道:“娘娘可还记得当年的瑜妃娘娘?”
薛皇后蹙眉:“你是说二皇子的生母?她不是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吗?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晦气。”
“娘娘。”嬷嬷急道:“您忘了她当年——”
话音未落,便被前来的婢女打断:“娘娘,奴婢有事禀报。”
玉嬷嬷不悦的回头看去,“没规矩,没瞧见我与娘娘说话呢。”
薛皇后同样不太高兴,冷着脸看去,那婢女微微垂头,手中捏着的物件儿应该是块玉佩,从掌窝掉出来的金色细穗上系着一粒粒的黑色小珠子,尽管瞧不见她握着的是什么,但仅凭细穗,足以让皇后眼熟,她顿时打断了嬷嬷,“等等,你过来。”
珍珠来到皇后跟前,面色如常道:“娘娘,方才有人让奴婢将此物交给娘娘。”
玉佩通灵剔透,莹润光泽,雕刻着细致的鱼纹,薛皇后怔愣的接过来,瞳仁微微闪烁,似是想起了什么,冷厉道:“那人是谁?可有说什么?”
珍珠摇摇头,“奴婢只听见了男子的声音,并未见到人,而且那人说娘娘瞧见这个玉佩自会明白他的意思。”
她的话清晰淡然,尽管面对两道打量的目光依然不慌不忙,没有半点心虚。
薛皇后与嬷嬷对视了一眼,心下有些复杂,好似方才被沈观衣勾起的嫩芽在这块玉佩的浇灌下破土而出,即将冲破禁锢,展现出它原有的风姿。
玉嬷嬷瞧见皇后眼中的犹豫,顿时大骇,“娘娘,莫要冲动。”
薛皇后的目光透过珍珠,看向了她身后不远处的沈观衣,她那般恣意无畏,明明该是一只弱小可怜的鸟儿,却因有人一直守着她,才让她能无拘无束的翱翔,不惧风雨,哪怕折断羽翼,亦不会像那些磕磕绊绊的鸟儿一般摔得粉身碎骨。
薛皇后握紧了手中的玉佩,再不看任何人,她慢悠悠的起身,不惧玉嬷嬷着急的眼神,缓缓道:“本宫乏了,先回宫了。”
珍珠看着她独自远去的背影,眉梢骤然间松缓了下来,眼底汇聚了许久的乌云,终于散开了些许,窥见了一丝天光。
她给赵玦下了药,玉佩也是她方才从赵玦身上偷走的,为了今日,公子几乎将冯家查了个底朝天,将赵玦平日里喜欢去的诸多地方都安排了人,潜移默化的让他沾染上冯二郎的习性后,这才将人送到皇后身边。
皇后能与赵玦苟且,瞧着像是话本子中的意外钟情,实际这个话本子,是公子亲手为他们二人量身定做的。
只要皇后能顺利见到赵玦,所有的一切就会按照公子的意思继续下去。
尽管,她看不到了。
珍珠扬了扬嘴角,正要回身时,余光突然瞥见了一道目光。
珍珠抿唇看去,少女咬了一口汁香四溢的甜果,笑意盈盈的瞧着她,那双眸子弯如皎月,干净澄澈,似是能看穿她心底所有的一切。
下一瞬,少女拿起一颗完好无损的甜果,那张沾满了汁水的唇瓣如果子一般饱满好看,她歪着头,笑容不减,无声的道:要不要吃个果子再走,很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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