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御花园中, 繁花似锦,郁郁葱葱的草木错落有致,像是将众人围在其中。
宫人们效率很高, 不出片刻便在此处圈出一片空地来, 由他们二人比试。
孟朝是燕国年轻的太子,模样本就俊朗不俗, 他掀袍坐下,抬眸之时,眉梢洋溢着势在必得。
沈观衣今日异常乖巧的跟在岳安怡身边不发一语,她看着岳安怡略微蹙眉,似是对李鹤珣与太子之间突然的切磋不解。
但沈观衣知晓李鹤珣为何选在这儿。
离御花园南边最近的宫殿便是裕和宫, 他以比试之由让太子召集众人来了此处, 要的不过是一个见证, 堵死了太子的后路。
比起孟朝的信誓旦旦, 李鹤珣显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他眉眼淡淡,像是一场随兴而起的切磋。
跟在岳安怡身后的夫人们一边吹嘘着李鹤珣,一边不忘在言语之中抬高太子, 两边都不得罪还能让听者喜悦。
她们不知内情,所以极其认真的瞧着二人从琴书比到射礼。
李鹤珣能成为上京这一辈年轻中的佼佼者不无道理,他的散漫冷静显得孟朝过于急切, 好胜心尽数写在了脸上。
可他怎能没有好胜心!
从他今日提起太子妃的目的便是想要李鹤珣低头,用区区太子妃换来李家的支持,这笔买卖划算的很!
李鹤珣松了口, 将二人原本该心照不宣的事情摆在了明面上, 他心中恨极,可却不得不答应。
孟朝接过宫人递来的羽箭, 指尖划过坚硬的羽毛,箭尖冷硬锋利,在乌云遮天的暗沉下,那尖锐之中似乎也压抑着无声的暗涌。
李鹤珣再次正中靶心,孟朝看着手中这只让宫人动了手脚的箭,额间的汗顺着鬓角流下,从下巴掉落之时,他取下长弓,咬着牙看向李鹤珣,“大人真是好箭术。”
忽然,银光劈开天幕,响彻山河的雷声落在了他的话尾之处,似乎在为他摇旗呐喊。
要下雨了。
周遭的窃窃私语大了些,今日里进宫的都是朝中大臣与他们的家眷,便是太子,也不能让他们为了他与李鹤珣的小比试,撑着伞狼狈的站在御花园中承受风雨。
不知是可惜为多还是庆幸,射礼是李鹤珣最出众的一项,自小到大,京中少年从未有人赢过他,方才在琴、书上他只在琴上略胜一筹,眼下瞧着李鹤珣随意握着一把弓,那副闲适的姿态分明是胜券在握。
“这天恐怕是要下雨了,李大人,改日再继续如何?”改日让他好生做番准备。
改日?
李鹤珣抬眸看去,清浅的目光从孟朝的肩膀越过,看向远处急切朝着这边跑来的奴才,他跑的很快,甚至还腿软的摔了一跤,似是感觉不到知觉般,连滚带爬的起身,朝着这处而来。
没有改日了。
李鹤珣轻声道:“不必了。”
孟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时,宫人已经来到孟朝身边,面色一片惨白,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殿下,殿下不好了……”
“出了何事?”孟朝眉心一跳,隐隐有丝不好的预感。
宫人回想起方才去裕和宫洒扫,瞧见的场景,脸上彻底失了血色,“瑜妃娘娘回来了,是瑜妃娘娘回来了……”
多年未曾提及的名字忽然出现,在朝中多年的臣子几乎都变了脸色。
“胡闹!”孟朝眉头紧拧,“瑜妃十多年前便死了,怎么回来,你这奴才莫不是看走眼了,将旁的人认成了瑜妃!”
宫人连连摇头,本就被吓得厉害,一张青白的小脸儿上满是惊惧,显得尤其可怜,“奴才真的亲眼所见,她穿着褐衣,光着脚,满脸是血,连眼角的疤痕位置都一模一样,她就是瑜妃娘娘,殿下,瑜妃娘娘回来了啊。”
孟朝脸色阴沉,总觉着事有蹊跷。
“瑜妃娘娘是谁啊?”旁边年纪尚轻的闺秀好奇的询问自家娘亲。
那位夫人微微侧头,小声在她耳边道:“这瑜妃乃是二皇子的生母,在生下二皇子后地位水涨船高,但是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毁了容貌,听宫里人说,是二皇子调皮差点落入湖中,娘娘为救二皇子,滚落到湖畔,被救回来时满头鲜血,眼角自此落下了疤痕,太医院上下诊治了许久都没有起色。”
小姑娘听的极其认真,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就更邪门了。”毕竟是十多年前的秘事,宫中早已缄默不语,这些事也是她从别人口中听来的,“瑜妃伤了脸后圣上待她便不似从前,从荣宠到冷落不过一夜之间的事,但是后来不知怎的,瑜妃像是那话本子里的妖精一样,突然一日比一日好看,便是容颜有损,也掩盖不住她满身风华。”
在小姑娘惊诧的眸子中,夫人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若不是圣上后来一心求道,道长一语道破瑜妃乃是不祥之人,会将陛下身上的紫气吸走,今个儿这皇后的位置指不定是谁的呢。”
女眷之中,几乎都在小心翼翼的咬耳朵,不管那奴才说的是真是假,孟朝觉得都不能在此将事情闹大,事关皇家秘辛,自然不能摆出来让众人瞧乐子。
他正欲将此事遮掩过去,可一直沉默寡言的孟央突然开了口,“你的意思是,母妃的魂迟迟未散,一直都在裕和宫里?那本殿为何从未见过她?”
孟朝蹙眉看去,眸中隐含冷意,孟央压根不理会他,一步步朝着奴才走来,“本殿在问你话。”
奴才哆哆嗦嗦的道:“二殿下,奴才不敢说谎,至于是人是鬼,奴才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孟央轻笑一声,眉梢将阴骘压下,本就清瘦的脸瞧上去更加骇人了,“既如此,那便带我们去瞧瞧,本殿倒是想知道是谁在装神弄鬼。”
说着,他若有似无的看向了脸色阴沉的孟朝。
孟朝心底一沉,前两日他已然和这个疯子撕破了脸皮,孟央向来不受管束,不将众人放在眼里,皇族脸面在他那儿,压根比不上瑜妃一根手指头。
眼下孟央说不定还以为这事是他的报复,故意将当年的丑闻拿出来任人随意编排。
看孟央那阴冷的劲儿就知晓,他就是这样想的。
孟朝气的咯血,想骂他没有脑子,可骂了也无用,疯子只在乎他在乎的,哪管其中的弯弯绕绕。
裕和宫离此处不远,半盏茶的时间便到了。
事已至此,孟朝也想知道,这处到底有什么,需要将他们全都引过来。
裕和宫景色萧条,许是常年无人,宫人们懈怠,洒扫的并不尽心。
落叶铺了满地,四处可见的尘灰扬起,殿中摆放之物皆是稀世珍宝,不难瞧出这宫殿在萧条前的辉煌。
从前瑜妃还未被当作妖妃时,这处乃是圣上长居之所,后来一夕变幻,此处便成了冷宫。
奴才咽了几口唾沫,率先踏入殿中,带着众人来到宫殿后边的院子中,这里是裕和宫的偏殿,先前住在这里的娘娘因瑜妃之故,几乎尽数被处死。
奴才指着院中几乎□□草覆盖,积着一层厚灰的井口,颤抖道:“奴才方才就看见瑜妃娘娘坐在那儿……”
他所指的地方空无一人。
孟朝与皇帝不同,他不信鬼神之说,于是眯着眼打量着四周,“给孤找,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孤倒想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他的勃然大怒,引来了孟央的嗤笑,他看向闵公公,“你也去,以免有些人明着一套,背地里一套,包庇贼人就不好了。”
“孟央!”孟朝恨不能将他掐死,但众人都在,他在这儿和孟央闹起来,最终丢的还是他孟氏一族的颜面!
孟央丢得起这个人,他丢不起。
眼下孟朝隐隐察觉到背后之人利用的瑜妃装神弄鬼的目的大抵便是为了将他们引来这处,而孟央本就容不得别人说他母妃半个字,有他在其中添乱,便是当真查到了什么,也不得不公之于众。
否则孟央疯起来,没人制得住。
孟朝心中烦闷,但令他想不明白的是,那人的目的是什么?
他将众人的神色都看在眼里,不期然间,对上了李鹤珣淡然看来的目光,
突然,一声高亢的声音从偏殿中传来,那音儿中带着七分魅意,像是情不自禁中从嘴边溢出来的声音,破碎缠绵。
紧接着,声音愈来愈大,有不少明白过来的妇人红了脸,“莫不是有女子在此处偷……”
至于偷什么,她觉着将那二字说出来都令人不耻,于是嗫嚅了半晌都再没下文。
孟朝瞬间变了脸色,心脏不停的往下坠着,那从奴才出现便不安的心绪愈加紊乱,不安愈发强烈,余光骤然间瞥见了岳安怡身侧清丽卓绝的沈观衣,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看向李鹤珣。
所有细碎的记忆似乎在此时串联成了一条线,他与孟央的针锋相对中有李鹤珣在背后的手笔,先前他还不明白李鹤珣为何突然这般行事,但那时他并未多想,只觉着这是一个机会,所以在今日想以此为筹码,让他低头。
李鹤珣先是用沈观衣扰乱他的视线,再顺理成章的提出六艺比试,他想要李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李鹤珣心知肚明,所以故意先激怒他,让他分不出旁的心思去细细分析,再看似给了他一个让李家效忠于他的机会,实则不过是假象罢了。
但他料定眼下羽翼未丰的自己不会拒绝,就像是饥寒交迫之人看见一块软甜的馒头,哪怕馒头上都是淤泥与尖刺,上一秒这馒头还砸的他浑身是伤,但他太饿了,就算咬着牙和血吞,他也要吃上一口。
而要比试六艺,空旷之地再好不过,宫中的御花园便是最佳的地方。
御花园离的最近的宫殿便是裕和宫,那奴才为何不在其他宫殿看见其他妃子,偏偏要再此时看到瑜妃!
若没有与孟央先前的闹剧,孟央不至于在今日处处与他作对,几乎认定他就是在背后捣鬼之人,逼得他束手束脚,只能被人牵着鼻子往前走。
眼下一切的巧合在他看来都是蓄谋已久,若背后之人当真是李鹤珣,如此大费周章,定不会是件小事。
孟朝猛地出声道:“今日是母后寿辰,因为那无稽之谈竟在此处耽搁这么久,便当真是鬼魂作乱,天子脚下,谅她也翻不出天来,来人,将人撤了。”
“不准,敢将心思打到瑜妃娘娘身上,本殿不将幕后之人捉住,誓不罢休!”
“真是蠢货!”孟朝猛地抽出侍卫身上的佩剑指向孟央,众人大骇,接连劝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
孟央毫不畏惧的看了一眼孟朝,“闵公公,继续搜!”
剑光一闪而过,现场乱作一团,胆小的女子纷纷躲进自家相公的怀中,生怕见了血。
好在剑尖只停留在孟央眼前,再进一寸,那只眼睛便彻底废了。
眼下众人哪里还记得什么裕和宫鬼娘娘一事,纷纷劝着孟朝将剑放下,眼瞧着视线都被他夺去,那道□□声也逐渐消散。
孟朝紧绷着脸,欲有将此事再闹大些的意味。
他将剑刃横在孟央的脖颈上,在他嗜血的笑容中,逼迫着他一步步向后退去,众人又惊又骇,满眼都是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可杀人见血的剑。
就在众人即将从偏殿退出去之时,一道尖叫传了过来。
周遭寂静了一瞬,孟朝与众人回头看去,只见沈观衣不知何时去到了最里面的那间屋门处,木门孱弱的晃悠着,他们瞧不见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细细琢磨,方才那声尖叫似乎是从屋内传出来的。
是谁?
下一瞬,沈观衣便替他们解了惑,“皇后娘娘,赵公子,你们……你们竟然……”
她欲言又止,将那些妇人方才难以启齿的声音学了个十成十,实则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扬起嘴角,“不知羞耻!”
顿时,众人的脸色精彩纷呈,孟朝握剑的手都忍不住开始发颤。
唯有从头到尾都少言寡语的李鹤珣,看向沈观衣的眸中带着复杂的光。
她当真什么都知道,甚至知道皇后在哪儿,知道他要做什么。
连父亲猜到他的打算后都一再劝他放弃,而她却那样直白又果断的打开了门,明知他此举若败,便会引来太子的反扑,李家的名声毁于一旦,她也依然毫不犹豫的站到了他身边。
那道灿烂的身影,明媚如三月春光,却让他心中忽的泛疼。
他先前有一瞬间,不信她。
所有的情绪汇集到眼底,是密密麻麻的愧疚与无人窥见的一闪而过自厌。
第62章
滴答——
一滴雨珠落至银白的剑身, 溅起一朵肉眼不可见的水花。淅淅沥沥的雨毫无准备的从乌沉的天际落下,没入衣衫,化为一点水渍消失不见。
眼下, 没人注意到忽然而至的雨, 耳边回荡着的是沈观衣方才的那句——
皇后娘娘、赵公子。
“殿下。”李鹤珣极轻的声音在此时尤为清晰,他望着孟朝惨白的脸色, 缓缓道:“你输了。”
瞳仁猛地一紧,孟朝松开手,回头看向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提着剑踉跄着走去,一把将沈观衣推开, 目呲欲裂的望着纱帐中若隐若现的女子身影。
屋内气息混杂, 纱帐中缓缓伸出一只素手, 食指上熟悉的小痣斩断了孟朝最后一丝希望, 他对上衣衫凌乱的薛皇后,望着她那双微颤的眼眸,绝望铺天盖地的袭来,他沙哑的问道:“为什么?”
薛皇后面色淡然, 可藏在被中的手却不停的发颤。
她也害怕,害怕到了极点之后反而没有了神情,喉咙像是被棉花塞住, 发不出半点声音。
赵玦双眼迷离的从地上醒来,方才沈观衣开门之际,他被薛皇后从身上推开滚到了地上, 如今正撑着赤.裸着身子起来看向周遭。
‘噗嗤——’
锋利的尖刃没有给他半点反应的时机, 插入肩下三寸的位置,见了血。
剧烈的刺痛让他刹那间清醒了过来, 在对上孟朝怒的发红的眼睛时,顿时明白了什么,“殿下,殿下您听我解释。”
“畜生!孤要你死!”
赵玦惊恐的睁大了眼睛,瞳仁皱缩成针,刚行完房事的身子本就疲软,眼下他脑中一片空白,竟忘记了躲避。
“殿下!”
吏部尚书赵永华跌跌撞撞的从门外跑了进来,老泪纵横的挡在赵玦身前,“殿下手下留情啊。”
赵玦怔愣道:“爹……”
话音刚落,赵永华便一巴掌用力的扇在赵玦脸上,直将他扇的倒地,“逆子,你给我闭嘴!”
沈观衣瞧着这一屋子乱成一团的人,正想着怎的还没人去告知圣上时,便听见公公来报,宣太子皇后等人前去太和殿。
宫人蜂拥而进,伺候着六神无主的皇后更衣,赵永华心疼的按着赵玦的伤口,望着他惨白的唇,不停的喃喃着什么。
孟朝如同失了魂般的拖着脚步走出来,连带着对上孟央明显看好戏的眼神,也不曾理会。
事关皇家名声,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这等腌臜之事,也要关起门来清算。
朝臣散的差不多了,可这等大事,谁当真能忍住心中的窥探,不好奇几分?
更何况那些早就投靠太子,或是与赵永华一条船上的大人,更是不敢轻易离开,纷纷守在殿外,其中以沈书戎为首的官员,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躁难耐。
今日赴宴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这处了,而殿中迟迟没有传来半点消息,沈书戎只好去问沈观衣,“你方才可有在那房间里发现些什么不妥之处?”
“譬如春日散什么的?”
沈观衣嗤笑道:“爹为何觉着我会识得春日散?”
“你不会如今还想着替他们脱罪吧,众目睽睽,皇后与大臣之子通奸,什么罪名您应当比我更清楚。”
沈书戎眼下没功夫与她计较,甚至都没察觉到沈观衣眼底的轻嘲,着急的低头小声道:“此事你去问问李鹤珣,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问李鹤珣?
此事便是他一手推向的结果,他怎会给赵玦留下半点转圜的余地。
沈观衣漫不经心的道:“不问。”
“你!”沈书戎咬牙切齿道:“你别忘了出嫁那日你答应过我什么。”
不得不说,沈观衣确实忘了,她不对沈家做点什么让他们一家子如前世那般全都下去陪她娘,已经算她仁至义尽,怎会花心思记得从沈书戎嘴巴里吐出来的只言片语。
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沈书戎就恨不能掐死这个不孝女,他眼底划过一丝狠厉,心知肚明今日不是与她清算的时候,只能将怒火往肚子里吞。
就在此时,殿内突然传来杯子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一声清响,还有皇后的痛呼。
年过五十的皇帝臃肿的早已瞧不出年轻时候的半点风姿,他一脚踹在跪在殿中的赵玦身上,气的脸色发紫。
此事离他二人暗通款曲已经过去半个多时辰,便是先前还有些迷蒙,如今也已经清醒过来。
赵玦从地上爬起来,一口咬定自己与皇后是被陷害的,他的酒中被人下了药,当时一心都扑在美色身上,以为自己不过是醉酒,可眼下察觉出味儿来已经晚了,只能拼了命的将罪责往给他下药之人的身上丢。
皇后昏庸,却不傻。
“来人,将那婢女给朕带过来!”
不出片刻,宫人们便抬着早已没了气息的珍珠到了殿中,赵玦面如死灰的瞧着地上的女子,冷的浑身发颤,“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死无对证,赵玦望着皇帝盛怒的眸子,眼下他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皇帝脸色阴沉的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薛皇后,那张依旧好看的脸上被碎片划出了一道血痕,刺目的鲜血没有毁掉她芙蓉般的颜色,反而平添了几分破碎的美感,而这张他往日里早就看腻了的脸,在今日看来,更显恶心!
“贱人,你就是这样待朕的!朕当初许你皇后之位,不是让你秽乱宫闱,给朕戴上一顶让全天下耻笑的帽子的!你简直令朕恶心!”
薛皇后缓慢的抬眸看向他,眼角还挂着欲落未落的泪珠,她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甚至绞尽脑汁都想为自己脱罪。
可想起方才只顾着将自己摘出来,全然不顾她死活的赵玦,如今又对上满脸厌恶的帝王,不知怎的,她突然觉着有些好笑,于是嘴角不自觉的溢出一丝风华绝代的笑容,“恶心?你以为就你觉着恶心?”
她眸中的恨与怨在这一瞬间抵达了顶点,“本宫也觉着自己恶心!替你这样的帝王生儿育女恶心,被你抢占身子后还要讨你欢心更恶心,本宫恶心了这么多年,让你恶心一下怎么了!”
她像是疯了,不想活了,满目狰狞的看着皇帝,“本宫就是喜欢他,本宫宁愿和他一起去死,也不愿再在这宫中做你的皇后,本宫多看你一眼,都想吐。”
大殿中沉寂了一瞬,赵玦回过神来,声音都变了调,“娘娘!”
“好,好的很。”皇帝气的呕血,“来人,将这对奸夫□□拉下去,凌迟处死!”
“陛下,陛下您别听娘娘的,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薛皇后垂头看向赵玦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突然笑得更高兴了,“你怕什么,你与本宫在一起不开心吗?生不逢时,咱们死在一处也好,死后做一对野鸳鸯也算是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陛下,她疯了,她是个疯子,您别听她的。我不想与她做什么野鸳鸯,您饶了我,饶了我吧。”赵玦不停的磕头,哭的嗓子都哑了,甚至到后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乱言乱语些什么,只是一个劲的求饶,想求一个活命的机会。
“都是她勾.引我的,陛下,都是皇后勾.引我,我不想的,是她逼我的,您饶了我吧……”
薛皇后笑得花枝招展,眼角的泪滚烫的落下,烫的她好似已经在被凌迟一般。
皇帝脑袋发晕,体力不支的挥挥手,不想再见到这二人,让人将他们带去大理寺关押,隔日行刑,至于太子,则暂且禁足东宫,容后发落。
殿门忽然被人从内打开,赵玦与薛皇后被宫人架着从里出来,两人狼狈的再瞧不出往日的半点风采。
昔日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中宫之主,一个是权臣之子,眼下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沦落为阶下囚。
赵玦望着赵永华,不停的挣扎哭泣,“爹,救救我,爹,您一定要救我啊……”
赵永华一瞬间华发骤生,耷拉的眼皮下是一双心痛却又带着坚决的眼睛。
那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嫡子,便是用尽手段,他也不能让玦儿被处死!
比起赵玦的挣扎,薛皇后则显得平静得多,只是她那双漂亮的眸子像是浸了血,处处透露着诡异与骇然,不期然间,沈观衣对上了她的目光。
薛皇后对着她扬起嘴角,笑容凄惨又阴冷,如同沉落深渊的恶鬼在向她招手,转瞬便要拉着她一同落入地狱。
恍惚间,那抹笑容连带着天光同时消失,松香入鼻,双眸被一双大手遮住,李鹤珣低沉清冷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别怕。”
雨下的愈见大了,震耳欲聋的雷声划破天际,沈观衣拉下李鹤珣的手,回头便瞧见他正撑着油纸伞替她遮雨。
她想告诉李鹤珣,她不怕。
那样的眼神,她见的多了,前世死在李鹤珣手里的人,几乎都是那样的神情,嗜血可怖,恨不能吞食他们的血肉,妄想拉着他们一同下阿鼻地狱。
可在对上李鹤珣幽深眸子后的那丝颤动后,她突然一头扎入李鹤珣温暖如春的怀中,一语道破他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你心软了,是不是。”
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握紧了伞柄,指尖泛白到没有丝毫血色。
一声短叹从怀中传来,沈观衣此时才总算觉着,这个平日里总是冷静从容的男子,眼下不过还只是一个刚刚及冠的少年罢了。
赵玦纵然罪无可恕,可皇后总是无辜。
但赵玦说到底不过是帮凶,要扳倒太子,便不得不从皇后入手,这一石二鸟,便是最好之计。
李鹤珣的挣扎与心软,在沈观衣看来不过是向来清正端方的君子踏出这一步时的不安罢了,待他回过神来,依然会继续如今的一切。
没人比她更清楚,李鹤珣做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作为兄长,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还他弟弟一个清白。
只是如今的李鹤珣还不曾双手染血,他没有那般狠辣的心肠,他会对无辜之人心软。
沈观衣缓慢的探出手,如从前数次般揉捏着他的后颈,声音轻轻的,比雨水都要清透几分,在他暂且的彷徨中,她可以做那盏替他坚定的明灯,“夫君,阿意还等着你,接他回家。”
第63章
他脖颈上的肌肤白皙到几近透明, 隐隐能瞧见掩藏在肌肤下的青筋,在沈观衣一下又一下的安抚中,李鹤珣眸中的幽深褪去, 恢复如常。
本就是无端的情绪, 是他因皇后方才的那一眼失了神。
他低头看向靠在他怀中的少女,感受到她无言的安抚, 伞沿不由得向她倾斜了几分,“无碍的。”
沈观衣扬起脑袋看他,见他神色如常,满意的点了点头,欲要从他怀中退出, 却见李鹤珣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柔软的披风, 眉梢溢出了几分他不曾察觉的温柔。
感受到他眼下平和的心绪, 向来知晓何为进退的沈观衣趁机道:“你不问我为何知晓你的秘密了?”
她略显调侃的声音中还夹杂着几分道不明的小委屈, “不怀疑我要坏你计划了?”
李鹤珣指尖一顿,一丝不苟的替她将披风上的细绳归置好,与她相处多月,眼下他自然知她想听什么。
他心甘情愿的低头, 呼吸浅浅的靠在她耳边,从前难以启齿的话如今说出来,竟没有预料中的那般艰难, “是我的错,不该怀疑夫人。”
沈观衣下意识抬手捏了捏耳唇,甚是讶异他如今认错认得这般果断。
稍显怔愣的双眸圆溜溜的, 原本略微上挑的眼尾少了几分勾人的弧度, 平添几分可爱。
李鹤珣下意识弯了唇,笑意浅浅, 直到余光瞥见赵永华朝着他走来,这才敛下神情,恢复成往日温和疏离的模样。
他看向沈观衣,“你先与爹娘回府。”
沈观衣瞧了一眼面色难看的赵永华,大抵知晓他如今正焦头烂额,想要给赵玦求一条生路。
她慢悠悠的转身朝着马车走去,回想起前世完成‘职责’的赵玦,不出两日便死在了大牢中,赵永华疯了似的想要找出凶手。
后来真相揭露,人是李鹤珣杀的。
赵永华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势力想要让李鹤珣偿命,但奇怪的是,他的每一寸动向都能被李鹤珣算到,一次又一次栽在李鹤珣手中,不但没有为赵玦报仇,还险些赔上赵家的一切。
这也是为何,她前世对李鹤珣总是留有几分畏惧。
沈观衣上了马车,幕帘落下时,也将雨雾朦胧中的宫殿隔绝在外。
倾盆大雨迟迟不停,一双长靴踩着泥泞停在了大理寺门外,来人接下男子手中的纸伞,不等询问,便开口道:“赵公子一刻都不曾消停,嚷嚷着想见赵尚书。”
男子一言不发,朝着关押赵玦的牢狱走去。
能关押在这处的人几乎都不是普通百姓,若不是本身罄竹难书,便是案件难断。而像赵玦这般的,自然是前者。
牢狱阴暗潮湿,似是因为常年见血的缘故,便是点上了灯,也从来照不亮这处被无数鲜血冲刷过的地方。
赵玦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中,还未靠近便能听见他嘴里嚷嚷着放他出去,他要见赵永华。
“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爹一定会救我的,等我出去了,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我跟你们说话呢,我要见我爹,我要见赵永华!”
如女子手腕粗细的铁栏被他拍的直响,明灭的烛火倒影在泥墙上,摇曳的几近熄灭。
“你想出去?”
忽如其来的声音让赵玦安静了一瞬,他扒拉着铁栏,这才隐隐看清来人是谁,顿时激动道:“李鹤珣,你救救我,你是我爹让你来救我的对不对……”
套在铁栏上的锁链被狱卒打开,赵玦高兴不过一瞬,便被他们按住手臂,带到了刑具旁的老虎凳上。
赵玦顿时变了脸色,在他大喊大叫的声音中,狱卒面不改色的将他的手脚分别绑好,这才退了出去。
鲜红的残烛滴落进烛台,赵玦不停的挣扎着,“放开我,李鹤珣你要做什么!”
“与皇后私通是大罪,连太子都不能幸免,你觉着赵大人凭何能救你?”
锁链叮叮当当的响声中,从容冷静的声音如同一把刀,斩断了那嘈杂刺耳的挣扎声。
赵玦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告诉李鹤珣,还是在告诉自己,“我爹一定可以的,他最疼我,他一定有法子!”
“本官离宫之时,圣上已经下了旨意,赐皇后毒酒一杯,赐你明日凌迟。”
李鹤珣抬眸瞧了一眼从天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芒,“离明日,也不剩多少时辰了。”
赵玦疯了般的挣扎,手腕被铁皮磨出了红痕,眼下的他没有半点昔日的纨绔风流,神色恍惚又满眼惊惧。
他不明白先前他与皇后暗通款曲那般久,从未有人发现过,为何突然今日着了道,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百口莫辩。
若早知晓,他一定不会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
可再多的后悔都无法磨灭他明日便要被凌迟的命运。
“我爹他没想到法子救我吗?你让我见见他,你帮我把他找来,我什么都答应你,李鹤珣,你帮我把他找来啊!”
他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眼下除了赵永华,再想不到别的法子。
李鹤珣对他的哭诉恳求充耳不闻,只是淡淡道:“本官便是将赵大人找来又能如何?就算赵大人手眼通天不将圣旨放在眼里,但部署安排,替你洗脱罪名也不是短短一日便能做到的。”
“除非劫狱。”
他漫不经心的声音让面如死灰的赵玦无比绝望,“就算是劫狱,也需要找来高手,躲过大理寺重重把手的关口,赶在行刑前将你劫走,似乎也很难。”
赵玦绝望的看向眼前这个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清泠依旧,却手握无上权势,从来都是他们这些纨绔子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绝望铺天盖地的如同潮汐涌来,让他不住的下沉,他知晓李鹤珣说的不错,也正是因为知道,才会绝望。
若连他爹都救不了他,还有谁能救他,还有……
昏暗的烛火下,男人清朗俊秀的脸无比清晰,硬朗分明的棱角,光滑白皙的下颌,没有半点瑕疵,像一块冷白剔透的玉。
曾几何时,也有一人与他同样清逸俊秀,但与李鹤珣不同的是,那人的下颌有一粒朱红色的小痣。
求生的本能让赵玦哪怕是一块细小的浮木,也想攀附上去,妄图找到一线生机。
“李鹤珣,我爹救不了我,你可以的对不对。”
原本绝望的瞳仁里突然覆上了一层希冀,他不想死,所以便尽他所能的寻找生的希望。
李鹤珣淡然道:“本官来看你,只是念在从前同窗一场的份上,并不是来救你的。”
他说的‘不是来救你’,而不是‘救不了’,是不是说明,只要他想,便能救他。
这一瞬,赵玦心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希望,他连忙道:“你还记得李鹤意吗?当年的事另有蹊跷,你们李家不是最看重名声了吗?你救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李鹤珣半晌无言,面上甚至瞧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平静无波到了极点。
赵玦心中忐忑,生怕李鹤珣忘了他还有个死去的弟弟,生怕李家的名声对李鹤珣而言不值得他冒险与他交换。
李鹤珣越是平静,赵玦便越慌。
但他不知道的是,那双狭长黝黑的双眸下压抑的是呼啸的巨浪,李鹤珣心中俨然不如他面上那般从容。
“李鹤意在漳州强抢官员之女,屠其满门,杀害无辜百姓,这桩桩件件的证据都交到了圣上手中,那张签字画押的文书也是他的指印,这样品性败坏的儿郎,早已不是我李家人。”
“不是的!”赵玦心中焦急,若李鹤珣当真如此想,那李鹤意的事对他而言就算不得筹码,眼下他只有这一线希望,绝不能放过!
“李鹤意那时候才十四岁,怎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不是你弟弟吗?他什么品性你怎会不清楚!”
李鹤珣:“那时太子呈上的人证物证聚在,由不得本官不信。”
“假的!万一那都是假的呢。”赵玦慌不择言后对上李鹤珣看来的视线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
这是他眼下唯一的保命符,万不能被李鹤珣套了话,“你应当知晓漳州那次,是我与李鹤意以伴读的身份陪着殿下去的,发生了什么我比谁都清楚,你放过我,我都告诉你。”
“你的意思是漳州之行另有隐情,本官凭什么信你。”
赵玦怔住片刻,咬牙道:“知道那件事的人都死了,只有我能告诉你真相,你不想替你们李家挽回名声吗?”
李鹤珣眼里是止不住的轻笑嘲弄,“告诉我有何用,李家名声早就被李鹤意败坏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真相如何谁还在乎,赵公子,你用这么一件不痛不痒的小事就想换本官冒大不韪救你,是不是太过异想天开了。”
他的油盐不进让赵玦再次陷入绝望之中,直到李鹤珣突然道:“不过,本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在他小心翼翼收敛着光芒的眼睛中,李鹤珣面不改色的道:“依圣上所言,明日午时会在西门处行凌迟之刑,你若能在那时如你所说的那般挽回李家声誉,本官便能在那时保住你的性命。”
行刑之时,那般千钧一发之际,他若答应便是将性命交到了李鹤珣手中。
他想要的,是行刑前的安稳,而不是赌上一切,赌李鹤珣明日会不会救他,能不能救他。
就在赵玦满心犹豫之时,李鹤珣利落的起身,“你好生想想,本官便不奉陪了。”
瞧着李鹤珣满不在乎的模样,赵玦顿时急了,他不答应能如何,眼下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只能抓住,“我答应。”
李鹤珣回头看向他,他双眼急切,“若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你当真能在刑场上救下我?”
想要猎物自己送上门来,便要耐得住性子,可当猎物小心试探之时,便需得让他安心,最终才能不费吹灰之力的将猎物收入网中。
“明日,本官会带着免死金牌去刑场,能不能救下你,赵公子,需得看你所说之事,值不值得。”
第64章
从赵玦这边的刑房出来后, 归言便大步流星的迎了上来,见李鹤珣神色略显疲惫,犹豫了半晌才开口, “公子, 玉嬷嬷在外面,想见娘娘一面。”
今日圣上震怒, 坤宁宫上下的宫女太监几乎都被赐了死刑,玉嬷嬷作为皇后身边的老人,更是难以幸免。
李鹤珣不知她如何逃脱的,但更让他好奇的是,她既有法子瞒天过海的从宫中脱身, 如今又为何自己送上门来?
她与皇后都乃死罪, 代罪之身还敢出现在大理寺, 李鹤珣看了一眼归言, 归言连忙低下头,解释道:“是、是玉嬷嬷说有关少夫人的事想要告诉公子,希望公子能网开一面,让她见一见皇后。”
李鹤珣脚步一滞, 眉头紧拧。
归言犹豫道:“属下问了,但玉嬷嬷不说,非要见过皇后, 才肯开口。”
“带她去。”
归言怔住,在对上李鹤珣不似玩笑的神情后,心中惊骇。
公子自上任后从未徇私过, 虽让玉嬷嬷见皇后最后一面在他看来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以公子的性子能答应此事已然在他意料之外。
半个时辰后。
归言脚步匆匆的来到李鹤珣跟前,透过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册子, 望向男子皎皎如月,宛若霜华的脸,“公子……”
他身后没有跟着人,不等李鹤珣询问,归言便将方才发生之事尽数交代了,“皇后服下鸠酒后,玉嬷嬷也……撞墙而死。”
“好在属下留了个心眼儿,在她们二人交谈时,偷听了一二。但不敢离的太近怕被发现,所以也只听了些只言片语。”
回想起皇后临死前的癫狂,归言打了个寒颤,“属下听见皇后疯疯癫癫的说起瑜妃,还大笑着说是报应,她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好过……”
李鹤珣向来不甚关心皇帝后宫之事,所以对瑜妃二字也只是略有印象。
尽管在他看来,玉嬷嬷口中所说的知晓沈观衣的事情像是无稽之谈,更或者只是她用来见皇后的一个借口,但沈观衣身上藏着秘密。
他能察觉,难保旁人不会察觉。
归言见李鹤珣半晌不言,大抵已然知晓他会做出什么决定来,于是先一步道:“属下这就去查。”
“嗯。”待归言正要离去时,李鹤珣提醒道:“明日加派人手,赵永华那边定会有所行动。”
“是。”
李鹤珣从大理寺回府时,天色稍暗,忙了一日下来,襕衣上都蒙了一层似有若无的灰,隐隐还有牢房中沾染的腥气,他梳洗后换上常服,才在归行的伺候下回到卧房。
但房内空无一人,只有早晨离府时残留的香气。
李鹤珣看了一眼沈观衣平日里喜欢躺在上面的软榻,叫来人询问,这才知晓她回了沈府。
半个时辰前,沈观衣离宫后不久,正巧被百姓堵在了回府的路上。
皇后生辰,太子为显仁孝,在上京各街花了大把银子安排戏班子与百姓同贺,这样的热闹将街头巷口围堵的水泄不通,稍不注意便会有孩童女子与家人失散,这样的场合正是混迹在各处的三教九流最好出手的时机。
而好巧不巧的,云姨娘带着刚满九岁的沈观韵上街,遭遇拥挤的百姓,二人失散,沈观韵被人伢子拐走时,恰好撞上了沈观衣的马车。
她没将小丫头认出来,但沈观韵却聪明的认出了李府的马车。
她刚叫了一声便被人捂住了唇,索性沈观衣耳力好,听见了,这才将人救了下来。
原先回李府的马车,因沈观韵之故,只得转头先将她送回沈府。
沈观衣看着从上马车后便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忍不住道:“吵死了,别哭了。”
她语气算不得温柔,顿时将沈观韵吓得打了个嗝,长睫上还挂着一滴泪珠,委屈巴巴的看着她,“二、二姐姐。”
对于沈家的人,沈观衣都不怎么喜欢,哪怕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
救她,不过是因为她运气好罢了。
见沈观衣并不理会她,沈观韵小嘴一扁,泪珠啪嗒啪嗒的往下落,隐隐又有要哭出声的架势。
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想要去攥着沈观衣的衣袖,指尖刚碰到沈观衣柔软棉滑的料子,就听见她道:“再哭我就将你扔下去。”
沈观韵连忙缩回了手,方才的遭遇仍旧让她心有余悸,害怕沈观衣当真将她丢下去,只能死死的捂着唇,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
马车来到沈府之时,沈观衣将人送回了院子,得知云姨娘还带着人在外找着,也不准备多留,将沈观韵交给下人后便要走。
下人带着哭红了鼻子的沈观韵去梳洗,原本战战兢兢的小姑娘回了家后镇定了些许,她被下人带着走了两步又跑回到沈观衣身边小声的挽留,说是姨娘回来后会谢谢她的。
沈观韵不再哭鼻子了,沈观衣才低头听她说话,尽管最终仍是拒绝。
出府的时候,沈观衣并未将这件小事儿放在心上,可在瞧见府前突然多出来的马车时,沈观衣不禁留意了一瞬。
赵家的马车。
想起沈书戎与赵永华这二人狼狈为奸,不难揣测赵永华此时来沈府是为了什么。
“少夫人,咱们回府吗?”车夫看沈观衣站在马车旁出神,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沈观衣回过神来,“先不回了,我救了人,怎么着也得听到一个谢字。”
她转身重新踏入沈府,招来一个下人,询问了沈书戎现在何处后,一个人朝着下人所说的林间走去。
沈府虽比不得李家的门第,但院子却也是上京数一数二的大。
下人口中所说的那片林子,便是沈书戎平日里招待同僚的地方,府中的女眷几乎很少踏足。
沿着蜿蜒的小路穿过月亮门,便能瞧见两排挺拔翠绿的青竹,再往前走,便是沈书戎用来招待官僚的小舍。
周遭青竹环绕,沈观衣躲在较为密集的竹后遮掩身形,听着不远处二人略显焦急的谈话。
前世赵玦是在牢中被虐杀致死,而李鹤珣的奸佞之名,也是从那时开始隐隐有了苗头。
以她对李鹤珣的了解,若非是赵玦或是赵永华做了什么,他怎会突然对赵玦下手。
赵永华本身便是个难缠的人,如今恰好被她遇上了,知己知彼,才能有备无患。
这边,赵永华负手而立,眉心几乎皱成沟壑,他静不下心来,只能来回走动,缓释心中的焦急。
“赵大人,这事定有蹊跷,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先将赵公子救出来啊。”沈书戎面露担忧,但此时他的话只会令赵永华更加烦闷。
“本官不知道?是本官不想救吗?圣上明日就要他的命,短短时间,我能做什么,我能怎么救!”
赵永华怒喝之后,沈书戎脸色难看了几分,但只一瞬便收敛神情,没叫人看出来不妥,“李家那边如何说?”
“李家?”赵永华沉着脸,一双老沉的眸中含着怒意,“太师闭口不谈,李鹤珣油盐不进,玦儿落到他们手上才是最麻烦的!”
“那该如何是好?”
赵永华狠狠的闭上眼,鼻尖是青竹的幽香,本应让人觉着安宁的气息,此时却让他更显焦躁。
过去都是他对玦儿太过纵容,才使他胆大包天什么样的女人都敢去沾染,眼下他的脑袋就悬在脖子上,离明日凌迟只剩下不到十个时辰……
赵永华沉声道:“告知之前安插在上京的暗线,让他们明日,将玦儿救出来。”
“赵大人,你……”沈书戎不敢相信他为了赵玦,竟然要动他们布在上京底下的势力。
那股势力虽算不得多惊人,但对于他们这些在朝中沉浮多年的老臣而言,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这样的势力,以免有朝一日遭遇不测,还能有条退路与活命的机会。
那些人明面上大多都是普通百姓,或是三教九流,平日里正常过日子,不显山露水几乎不会被人察觉。
只是一旦接到命令,他们便会脱离如今的身份,不惜一切完成任务。
培养这样一股暗线,花的不只是大把的银两,还有时间。隐匿了这么多年的人突然涌出,此事过后朝廷一定会查,他们虽不会暴露背后之人是谁,但从此以后也就是枚废棋了。
只能用一次的棋子,赵永华用来保赵玦的命。
沈书戎很想骂他糊涂啊,一个嫡子罢了,哪能比得上这些精心培养的暗线。但对上赵永华锐利的眸子后,他识时务的闭了嘴。
“明日上京必会大乱,我会在城外接应玦儿,送他离京,届时城内就靠你转圜了,沈大人。”
赵永华看向沈书戎的那一眼让沈书戎打了个寒颤,他知晓赵永华这人多疑,怕他与他不是一条心,这么多年了,他仍旧没有对他完全放下戒备。
就在沈书戎应承之时,林中突然传来了女子震惊的声音,“大姐姐,你在这处做什么?”
赵永华与沈书戎目光相对,脸色瞬变。
屋舍后面的沈观月同样双目瞪大,被沈观衣捂着嘴抵在青竹上无法动弹。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沈观衣信口雌黄。
她在胡说什么,什么叫大姐姐,你在这处做什么?
方才分明是沈观衣在偷听被她发现了!她正要说话揭发之时,却被捂着嘴按在了竹上,如今失了先机不说,还被她将了一军!
第65章
沈观月用尽了力气去推开沈观衣, 指甲在她的手背上留下几道挠痕,可沈观衣像是不知道痛般,不但没有松手, 掐在她脸上的指节更用力了几分, 像是陷入了皮肉中,痛的她忍不住泛起泪花。
不远处长靴踩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沈观衣瞧了一眼手背上浸出的几滴血珠,混合着沈观月留下的泪钻进袖口,让她顿时嫌弃的松开了手。
沈观月大口的喘着气,双眸怒瞪, “你……”
“月儿!”不远处, 沈书戎声音冷厉, 目光如炬的盯着两人。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阴寒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试探, 沈观月下意识便要开口辩解,却被沈观衣抢先一步。
她目光澄澈,面色淡然的道:“下人说爹在这边,我就过来了, 没想到大姐姐也在这儿。”
“我方才看见大姐姐踮着脚往那边的屋子瞧,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胡说!分明是你……我才是,你……”沈观月气的双颊通红, 也正是因为着急,反而说话颠三倒四。
与她相比起来,沈观衣则显得淡然的多, “大姐姐紧张什么?是因为爹爹吗?”
沈观月瞬间看向沈书戎, 在瞧见他愈加阴沉的脸色后,心底一沉, 顿觉不好,深吸一口气后,她努力平息着怒火,才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爹,我是听下人说二妹妹来了这处才过来的,方才分明是她在偷听,刚才的那些话都是她在污蔑我。”
“爹,二妹妹平日里从不曾回府看过您,今日怎的就突然回来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您别信她。”沈观月心中恨得牙痒痒,可面上却委屈的快要哭出来了。
多好的一个机会,偏偏被沈观衣察觉后倒打一耙!
沈观衣余光瞧了沈观月一眼,再抬头时,腮边已经挂着泪珠,论哭的本事,她自是比沈观月这样的假把戏熟悉的多。
“大姐姐说的好没道理,今日若不是我在街上救了韵儿,此时云姨娘早就哭晕过去了,我送韵儿回家,顺便来告知爹一声,让爹别担心,就是事出反常了吗?”
这番话不光让沈观月愣住,就连沈书戎都怔愣了一瞬,“韵儿?”
沈观衣将今日在街上遇到沈观韵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通,从她如何将韵儿送回来,又为何会来这处,说的头头是道,连沈观月都挑不出错处来。
除非府中的下人看见了他们进入林间的先后,否则这件事便端看谁更像是那个心怀不轨者。
从方才听见的消息来说,沈书戎定不会在此时有异动,像是将府中的下人都召集过来,只为询问她与沈观月谁先来林间,于现在需要万事小心的关头而言,动静大便会被人注意到,对他们明日的行动不便。
但若不需要,只靠她们二人的对峙,便是沈书戎愿意放过她们,赵永华也不会留有这样的风险。
所以沈观衣觉着,沈书戎应当不会放过她们任何一个。
而她现在要争的,就是与沈观月站在同一条船上,要死一起死。
沈书戎就算不在乎她,还能不在乎沈观月这个女儿吗?更何况,还有唐氏呢。
如沈观衣所想,沈书戎就算听见韵儿的事,依旧没法对她完全放心,“既如此,你今夜便在府中歇下吧,李家那边,我会派人过去说一声。”
沈观月顿时得意的扬起了嘴角,可还不等她笑出声来,沈书戎便继续道:“还有你,一个做姐姐的行事不端,如何给府中的哥姐儿做好表率,今夜你便与衣儿一同留在这处,好生与她学学。”
沈观衣便是猜到沈书戎也会将沈观月看管起来,怕她当真听到什么出去乱说误了计划,但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借口。
瞧着沈观月屈辱愤懑的神色,沈观衣连带着看沈书戎都顺眼了几分。
“父亲放心,我会好生教教大姐姐的。”
她的得意与嘲笑毫不掩饰,看的沈书戎心中火起,“行了,我会安排两个下人过来,没我的吩咐不要乱走动。”
沈书戎拂袖而去,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再听不见后,沈观衣才抬步朝着小舍后面的小院儿走去。
这处是沈书戎开府以来单独开辟出来的一片院落,硕大的院子中,四处几乎都是枝繁叶茂的树木与青竹,唯有一间正堂与卧房,瞧着像是山野中的茅舍,但匾额上却以正楷写着林斋二字。
下过雨后的林中带着湿气,沈观衣瞧了一眼金黄漫天的天色,朝着记忆中的位置找去。
她记着年少时,在这边有一处狗洞,她总是将在厨房偷来的好东西藏在这处,因这里鲜少人来,对她而言,是最安全的地方。
只是不知有没有被人发现,是不是已经将洞堵上了。
她拨开身前的杂草,朝着角落走去,在瞧见墙角狭小的洞口后,眸中弥漫出一丝笑意。
眼下正是府中忙碌之际,从这洞里钻出去便是那些姨娘的院子,若是被人瞧见,指不定会被沈书戎怀疑,再关去别的地方就不好了。
李鹤珣还不知明日上京会发生何事,她总要想法子出去告诉他的。
比起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沈观衣还是喜欢如今这个温润如玉的公子。
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才致使他变成了那副模样,但若是可以转圜,她总归是要试试的。
回到屋舍后,沈观衣甚是悠闲的坐在廊间的躺椅上,静静听着屋檐落下的水掉进窄小的水坑中,发出沉闷的声音。
不远处,沈观月似是没有察觉到沈书戎的意思,在月亮门前与看守的下人说着什么。
她先是发了一通火,随后又甚至愤懑的回头看了沈观衣一眼,从头上取下一根镶着东珠的簪子递给下人,“你去将这里的事告诉我娘,这个就是你的。”
下人为难的道:“大小姐,这个……”
“你可要想清楚了,爹爹眼下只是让你看着我,你若不答应,等我出去了,打发一个下人,我应当还是有这个本事的。”
下人咬牙收下簪子后,只能认命的去替她传消息。
沈观衣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间比沈观月更加珍贵几分的簪子,思索了一瞬……
算了,她有别的法子出去,无需用簪子贿赂下人。
正当她要放下手时,余光瞧见沈观月止住了步伐,目光警惕的看着她。
沈观衣眉梢微挑,不明白她这是什么反应。
沈观月在怕她?
她似乎是紧张极了,咬着唇,一步步的往后退着,直到发现沈观衣并未准备做什么后才松了口气,随即一言不发的跑进了房内。
沈观月不来招惹她,她也算落得个清净。
眼下只等月挂树梢,夜深人静之时,再找个机会出府。
今日的夜算不得寂静,狂风大作,将窗棂吹的沙沙作响。
平日的这个时辰,沈观衣早已熟睡了过去,但今夜她得从沈家离开,所以不敢睡熟了,总是半梦半醒,难受的厉害。
眼瞧着时辰不早了,沈观衣掀起眼皮,欲要从软榻上起身,却突然闻到一丝烧焦的味道。
她猛地起身向外走去,却发觉有人从外面将门锁上了。
她心中一急,回头时却瞧见火舌卷起轻纱,以极快的速度漫延,黑烟四起,不消片刻便能将她与整间屋子吞没。
茶壶中的水扑不灭熊熊燃起的大火,可若让火势从屋内漫延出去,燃起院中的草木,她便必死无疑。
难闻的焦味越过了墙,传到了姨娘们住的屋子。
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她们披上外衫想出去瞧瞧,却在院外遇到了唐氏。
“这么晚了不睡觉都出来做什么?”
其中一人犹豫道:“夫人,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指着屋舍的位置,“好像是那边传来的,不会是走水了吧!”
“都吵什么,哪有什么味道,都回去早点歇息,你们不睡,孩子还要睡呢。”
唐氏蹙着眉,瞧上去与平时无异,姨娘们面面相觑,尽管心中生疑,但仍是一步三回头的往屋内走去。
突然,唐氏惊疑道:“云姨娘呢?怎么没瞧见她。”
“云姨娘听说二小姐今夜在林斋歇下了,便去厨房亲手做了些糕点给二小姐送去,说是想要感激她今日将韵儿送回来。”
唐氏顿时回头看向林斋的方向,面色阴沉,咬牙切齿。
一直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的沈观月小声道:“娘,云姨娘过去了,怎么办?她要是将沈观衣救出来了,咱们就完了,她肯定能猜到火是咱们放的。”
“怕什么!她睡的那么熟,连你离开都不知晓,就算烧不死她,也能将她毁了,云姨娘一个妇人,就算救人,还能冲进火里不成。”
唐氏心中也有些不安,似是在安慰沈观月,但更多的却是告诉自己,“老爷不在府上,看守的下人也被咱们处理了,便是她侥幸活下来要算账,也不能随口咬人。”
“平日她在李家,天高皇帝远,咱们就是想收拾她也没法子,今日宫中出事,人心惶惶,便是死一个她应当也不妨事,这是咱们最好的机会了。”
“而且……”
唐氏想到今日在宫中瞧见的模样,李鹤珣对她那般低声下气,似乎只要李家屹立不倒,她这个少夫人,总有一日会成为李家真正的女主子,假以时日,上京谁还能动得了她!
一个贱人的女儿,凭什么过的比所有人都好!
眼下是沈观衣自己送上门来的,怪不得她!
第66章
“别管我, 快救火啊!”
林斋外,散落在地上的糕点被匆忙的脚步踩进了泥里,再瞧不出原样来。
云姨娘欲要进去却被婢女拦着, 只好着急的指使着下人们去灭火, 水桶来回不停的交替,难闻的味道越来越浓, 眼瞧着火势并未有消退的意思,若再等下去,里面的人恐是凶多吉少。
突然,紧闭的木门轻微的晃动了一下,在喧闹的院中那点声音并不足以让人察觉, 但一直盯着屋子的云姨娘瞧见了, 顿时一急, “你们快些, 快些啊……”
“姨娘,您离远些,别伤着自个儿了。”婢女担忧的在云姨娘跟前抓着她的手臂。
炙热的火光中,云姨娘哪里听得见婢女在说什么, 她满眼都是即将被淹没的林斋,心中不停的祈祷,希望沈观衣平安无事。
或许是太过焦急, 原本有序的下人们不知被谁拌了一脚,前头的人摔在了地上,后面的人连着摔了下去, 装了满桶的水尽数浸入了地里。
就在一片乱糟糟的时候, 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姨娘!”
云姨娘个子不高, 身躯瘦小,瞧着娇气的人此时却抱着平日里被沈书戎当宝贝的寿山石朝着木门砸去。
“还等什么啊,救人!”
下人们面面相觑,瞧着林中各处摆放的寿山石犹豫不决。
“几块石头罢了,难不成还比二小姐的命重要!便是老爷要怪罪,有什么事我担着,快救人!”
下一瞬,下人们扔下水桶,一个个搬着寿山石朝着木门砸去。
幸而被火灼过的木头不似平日坚固,就在即将破门之时,从下人中走出一身材魁梧的小厮,他大喊道:“都让开!”
本就摇摇欲坠的门在小厮扔过去的寿山石中猛地打开。
火势凶险,木门打开的一瞬,并未有人从里面出来。
眼瞧着火舌席卷,云姨娘怔愣一瞬,眼眶蓦的红了,“二小姐……”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虽然有些微弱,但却清晰的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下一瞬,房梁从中烧断,摇摇欲坠,就在它欲落未落之时,女子模糊的身影从里面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在她离开屋子的瞬间,房梁断裂,落在门边,阻断了进入屋内的路。
沈观衣浑身脏兮兮的,咳嗽不停,手上细微的伤口与黑烟交织,狼狈的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云姨娘连忙上去将人扶住,“二小姐,你怎么样了?”
喉咙艰涩的发不出半点声音,沈观衣只能靠在云姨娘肩上,紧紧的抓住她的手臂。
“没事了,没事了……”
在云姨娘的轻声安抚下,沈观衣一直紧绷的线终于松开,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边已经亮起了微弱的光。
云姨娘坐在桌边,一只手撑着额角,困倦的脑袋不停的垂下又抬起,直至床榻上传来些微的动静,云姨娘才猛地睁眼看去。
“二小姐,你醒了!”
裹着白纱的手撑着床榻起身,沈观衣接过云姨娘递来的水猛地灌下几口,这才抬眸看向她。
先前在林斋内,她想尽了法子破门砸窗,屋内能用的东西几乎都用了个遍,若不是云姨娘,林斋便是她今日的葬身之地。
在最绝望之际,她有些后悔,后悔她分明握有将沈家连根拔除的罪证,却没有在回来之时,让他们一家子全都去死!
恨意滔天之时,她几乎感觉不到灼热的火焰,也就在那时,她听见了云姨娘的声音。
在这一家子豺狼虎豹中,沈观衣没想到竟还有一人愿意救她。
“二小姐,在你昏迷时我让大夫来瞧过了,皮肉伤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你的嗓子,或许要疼一些时日了。”
沈观衣看向眼前这个身子娇小却貌美温柔的妇人,压下翻涌复杂的心绪,哑着嗓子道:“云姨娘。”
云姨娘连忙道:“大夫说了,让您这几日少说些话,嗓子会……”
“谢谢。”
云姨娘突然怔住,对上沈观衣认真的双眸时,轻柔的笑了一声,眼中似有泪光闪过,“是我该谢二小姐,要不是您,我的韵儿还不知会遭遇些什么。”
她笑意浅浅,“您救了韵儿,便是搭上我的命,我也会救您的。”
沈观衣垂下眸子没再说话,这笔帐她定会和沈家清算,而云姨娘,她和沈家这些人不一样,她不该因为他们赔上性命。
待李鹤珣这边事了,沈家便陪着太子一同去黄泉路吧。
只是要扳倒沈家,她需要一个东西。
“云姨娘,你能帮我做件事吗?”
公鸡啼晓,洒扫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府内显得格外清晰。
不见日月的天幕下,云姨娘站在一处破败的院子外左右瞧了瞧,确定无人后,才对着躲在树后做婢女打扮的女子招了招手。
女子梳着左右对称的双髻,穿着碧绿色的贴身衣裙,若不瞧那张清艳绝尘的脸蛋儿,只会以为是云姨娘身边的小丫鬟。
“老爷不许府中的人进柳姨娘之前的院子,二小姐,我帮你盯着些,若有人来,我会出声。”
沈观衣点点头,没有耽搁半刻的走了进去。
她自然知晓沈书戎为何不让人进这座院子,连她回府都不让她在娘亲生前的地方住,不就是因为心虚嘛。
从前他与景宁侯做的那些亏心事,娘亲手中可都有计较,娘亲生前,沈书戎便怀疑她手中捏着一些还未毁去的证据,所以一直试探,一直试图找到。
前世她也是从李鹤珣那里知晓娘亲手里掌握着沈家与景宁侯的证据,当时她回府找了许久,才在娘亲生前住的院子将东西找到。
早已破败的院落中,唯有正中的榕树依旧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沈观衣寻着前世的记忆,从榕树底下挖出来一个木箱,箱子中装着两本已经泛黄的账本与一个娘亲当初亲手编织却并未送出去的同心结。
她将东西藏进怀中,将树底的坑洞填平后回头望了一眼再瞧不出半点当年模样的地方,悄然离开了院子。
拿到东西后,云姨娘将沈观衣送出了府,临走前,她看向云姨娘道:“你可曾想过离开沈家?”
云姨娘愣了愣,随后温柔道:“二小姐为何如此问?”
沈观衣瞧了一眼已然大亮的天色,因那场火,她耽搁了不少时间,也不知沈书戎那边布置的如何了,现下去告诉李鹤珣,还来不来得及。
“沈家算不得一个好归宿,沈书戎更称不上良人,若哪一日沈家出事,你可有想过离开?”
云姨娘突然皱眉看了她一眼,随后认真思索了一瞬,摇了摇头。
是不知道,还是不会?
沈观衣忍着嗓子的刺痛,欲要问个明白,余光却突然瞧见巷尾处驶来一辆马车,那样的规格,只会是沈书戎回来了。
罢了,不管云姨娘如何想,届时她都不会让她跟着那些人去死。
沈观衣从怀中拿出那根有些旧的同心结塞进云姨娘手中,认真的道:“我欠你的,我一定会还的。”
云姨娘错愕的看着手中的东西,再抬头时,只能瞧见在天光的照映下,消失在拐角的纤细瘦弱的身影。
“你在这儿站着干什么?”
沈书戎从马车上下来,蹙着眉,瞧了一眼拐角处,随后脸色阴沉的看着云姨娘。
云姨娘回过神来,眼里漫着点点温柔,“听说老爷一整夜都不曾回府,妾担心,睡不着,所以想来等一等。”
沈书戎脸色好上许多,瞧了一眼云姨娘身上单薄的衣衫,责怪道:“天气凉了,出门记着多穿些。”
“妾知道了。”云姨娘眼底晕开一丝笑意,走上前挽着沈书戎的手臂往府内走去。
“老爷怎的这时才回府?是出了什么事吗?”
“近日有些事,我方才得空,回来看一眼就走,林斋那边如何了,月儿没事吧?”
……
“这位爷,小的真不是故意的,您大人有大量……哎哟……”
“什么不是故意的,老子都吃到苍蝇了,你个老不死的,给我砸!”
喧闹的街道上,馄饨摊被几个寻常百姓打扮的男人砸了个干净,而那些人似乎还嫌不够,对摊主拳打脚踢不说,还将欲要出头的人同样揍的鼻青脸肿。
狭窄的街道上百姓拥堵,因有人报官,很快便有衙役前来,但这些人太过嚣张,不但不明白见官矮一截的道理,还不由分说的与这些衙役动起了手。
这般的事情,今日的上京似乎出现的尤其多。
沈观衣几乎每走一段路程便会愈见诸如此般的事情,她知晓这些人或许就是赵永华口说所说的暗线,但那些衙役她不知晓会不会也有赵永华的手笔,所以不敢轻易去表明身份。
眼下算算时辰,李鹤珣应当已经去了大理寺,以如今的情形等她回去李家再赶去大理寺已然来不及了。
沈观衣气的咬碎了一口银牙,转身钻进巷子中,朝着赵玦今日受刑的市口走去。
李鹤珣应当不知昨日赵永华与沈书戎商议的计谋,若他不惜毁掉清正之名也要将赵玦虐杀,定是因为赵永华的计谋得逞了,赵玦从上京逃了,才让他失了理智,将人抓回来后,用比凌迟还要狠厉的手段将人处死。
那时上京人人都对他的行径猜忌畏惧,一世清正不过一瞬便能毁去,尽管她以为李鹤珣此举并未做错什么,可抵不住悠悠众口。
前今两世,李鹤珣都待她很好,既能改变,她愿意一试。
如今她这般着急,还差点死在沈家,断不能让他如前世那般成为众矢之的。
第67章
市口刑场外百姓拥堵围观, 虽有兵卫约束,却依旧挡不住越来越多前来瞧热闹的人。
沈观衣从未观过刑,就连前世沈家灭门之际她都不曾看过一眼, 如今瞧着这等场面, 总是有些不适。
身旁的男人不停的往前挤着,身形高大魁梧, 身上总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味道,似乎是宿醉后并未洗漱的腐臭,他仗着一股子蛮力,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可此处实在太过拥挤, 他使了半天力气也只挪动了半分。
沈观衣对疼痛向来没有太大的反应, 如今却被他挤得肩膀生疼。
心中火起, 她顾不得遮掩模样, 一双含怒的眸子猛地瞪向了男人,却在抬眼之时瞧见了远处在兵卫的保护下,从马车上下来的男子。
彰显着大理寺少卿的官袍他穿着很是贴身,或是因他身量极高, 便是在人群之中,也能在抬头时一眼瞧见。
李鹤珣面无表情的朝着刑场走去,周遭喧嚣, 他却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而那些谈论着他的只言片语,几乎都落入了沈观衣的耳中。
“那位便是李大人了吧,果真是清执如玉, 不枉我一大早便来此。”
“据说李大人素来厌恶这些逞凶极恶之人, 今日有他在,必能将这等恶徒凌迟。”
李鹤珣的身影愈见远去, 沈观衣踮着脚下意识往前挪动,叫喊的声音还未传到前头便淹没在了嘈杂之中,气恼溢满了眸子,眼瞧着他便要从旁门走入刑场,沈观衣急得跺脚。
突然,他脚步一滞,沈观衣还没来得及高兴,却见他只是低头与旁人说了些什么,至始至终不曾朝人群中望来一眼。
直至他身影彻底消失之际,沈观衣不由得升起一抹委屈。
他怎么能瞧不见她!他们夫妻这般久,他便不能生出一丝感应,来寻她一寻吗?
贝齿咬了一下唇瓣,沈观衣虽然气恼,可瞪圆的眸子中却盛满了明艳,无双的容色绽放着令人挪不开眼的生机。
好在此番无人注意她,只一个劲的望着跪在刑场正中,一身囚衣,披头散发的男人。
无数的声音涌现,那些声音中不乏有对他的指责唾骂,难听的话如雨后春笋一股脑的涌来,巨大的屈辱让赵玦咬碎了牙。
可眼下性命攸关,那些辱骂无法化为利刃割开他的皮肉,但李鹤珣却可以。
散乱的长发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赵玦回头看向稳坐高台的男人,那双眼如往常一般平静无波,而他越是从容,赵玦便越是慌乱。
底下众多的百姓中,会不会有他父亲安排的人?
父亲会不会救他……
他要不要再等等?
李鹤珣看出了他的犹豫,嘴角嘲弄的轻扬,修长的指节慢条斯理的从桌上的令箭上划过。
赵玦瞳仁紧缩,巨大的恐惧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理智,心中似乎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万不能让李鹤珣将那令箭扔出来!
不就是当年的事吗,他都快没命了,还管什么太子!
眼下他只能赌李家、李鹤意在李鹤珣的心中,比他清正不阿的名声重要,赌他会如约将自己救下!
谩骂不绝于耳,无外乎逆子猖狂,罪大恶极之说,赵玦动了动身子,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
万里长空,纤凝不染,刑场周遭密密麻麻的百姓如同古树下聚集的蚂蚁,数之不清,他们瞧不见刑犯长发下面是怎样的一张脸,只能听见他干哑却用尽了全力嘶吼出来的声音,“四年前,漳州尸山血海,三千百姓无辜葬身,比起罪大恶极,我怎比得上那人!”
提起漳州,便是上京的农妇都能在瞬间想起四年前那件令人痛恨至极之事。
而那件事的始作俑者,正是如今最清正严明之人的弟弟。
“他在胡说些什么!”刑部侍郎变了脸色,心惊胆战得瞧了一眼李鹤珣,连忙起身要去将人拿下,身子半起时,从身旁伸来一只手,指尖似有若无的按在他的手臂上。
刑部侍郎震惊转头,对上李鹤珣幽深如晦的眸子,他心中打鼓,悄然坐下,不明白这到底是闹得哪一出。
与他同样震惊的,还有周遭围观的百姓,众人面面相觑,不多时便传出了诸多有关当年的大小事。
听着那些人将方才辱骂他的话原封不动的用在了李鹤意身上,赵玦心中总算好受了些。
他从未想过掩埋这么多年的真相,会以这样的方式,从他的口中公之于众。
望着下方那些愚民的嘴脸,赵玦大声道:“那人简直枉坐高位,更不配入主东宫,若皇位当真交到这样的人手中,日后的上京便是下一个漳州!”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遭静默了一瞬,紧接着便涌现出比方才还要动荡不安的喧闹声,刑部侍郎再也坐不住,猛地起身怒喝道:“赵玦,你休要在这诋毁太子声誉,来人……”
“让他继续。”
冷冷清清的声音如风一般轻,却在瞬间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刑部侍郎蹙眉看向李鹤珣,“李大人,此人能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本就心术不正,这样的人说的话,怎能相信!依我之见,应当立刻将此人凌迟!”
李鹤珣瞧了一眼天色,“时辰还未到,大人急什么?”
他缓缓侧头看向刑部侍郎,“诋毁与否,大人说了不算,本官说了,也不算。”
李鹤珣不再看他,如同看客一般,问道:“本官记着四年前,你以太子伴读之名与他们一同下了漳州,依你之意漳州一事,另有隐情。”
“是。”
赵玦沉默了一瞬,似是在回忆,“四年前,太子出京游历,我与李鹤意以太子伴读的身份陪伴身侧去了漳州……”
那时,他不过十六岁,而李鹤意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还未满十五。
可李鹤意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便对诸多事已然有自己的见解。
太子伴读,家世才学必然要胜过许多人才有资格伴在太子身侧,而才学,指的不单单是学识,还有自身的本事。
李鹤意虽是嫡次子,可那时他身上的光采几乎压过了李鹤珣。
而这样一个天之骄子,性子却单纯至极,不但沿途接济流民,还被骗去了自己所有的银子。
赵玦与太子都骂他蠢,而他却总是一本正经的道:“行骗固然不对,可人性本善,若他们自小如你我一般锦衣玉食,也不会做出这般的事来。”
赵玦轻嗤,“愚不可及,那些人怎能与你我相比。”
李鹤意从不爱与人争论,见他如此说,只抿唇腼腆的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他模样与李鹤珣有七分相似,若是二人站在一处不说话,不熟的人或许还以为是双生子。
只是二人的性子大为不同,与之相熟的人,轻易便能分辨出来。
赵玦对性子冷漠的李鹤珣本能的有一股畏惧,而对李鹤意更多的,却是不屑与嫉妒。
仿若相悖的两种情绪被他深深埋在心里,而他发现的那一日,便是他们抵达漳州之时。
太子去漳州压根不是为了游历,而是为了啃下漳州知府这块硬骨头。
便是太子伴读也有许多不知道的事情,可从孟朝的行事来看,大树底下早已烂掉的根中,也有他一份。
皇帝昏庸却身体康健,孟朝想要顺利登基,需要自己的势力,而培养势力,则要花大把的银子。
漳州这块肥肉,孟朝自然不会放过。
一开始,他想以姻亲之名将秦知府揽入麾下,可那秦小姐也是块不好啃的骨头,任由孟朝用尽手段,都不曾对他另眼相待。
漳州这处地方之所以肥沃,与秦知府那些年的政绩息息相关,而秦小姐虽是女子,却医术卓绝,在漳州更是有名的小神医。
这样的女子,自不会被权势迷了眼,但更重要的是,她与一名唤做魏莲的医者早已私定终身,所以任由孟朝如何放下身段讨好,都不曾得到她的青眼。
孟朝为此头疼不已,将他们二人招去院中,务必要替他想出一个法子来。
赵玦对此不以为然,“殿下,那女子如此不识好歹,你又何必再与她多话,女子嘛,破了身子,她便没得选了。”
孟朝沉默许久,看向了李鹤意,“阿意觉着孤该如何做才能让秦小姐跟着孤?”
“殿下真要让我说?”李鹤意歪着头,目光澄澈的看向他。
“你直言便是。”
李鹤意立马正经危坐,认真的道:“殿下方才问我秦小姐如何才能跟着您,跟之一字本就轻浮,便是我都能察觉到殿下对秦小姐并不上心,更何况被殿下纠缠的秦小姐了,婚姻乃是大事,望殿下珍之重之。”
“你当殿下是你们李家,还要遵循李家的家规不成?”赵玦冷笑道:“以秦知府的身份,他家女儿能跟着殿下已经是几时修来的福分了,她这般不识抬举,难道还要殿下许她太子妃的位置不成?”
李鹤意抿着唇,犹豫道:“殿下,漳州能从贫瘠到一方富庶,秦知府之功劳不可谓不大,若殿下当真想要娶秦小姐,这般的功臣之女,太子妃之位亦是坐得的。”
“你当……”
“行了!”
赵玦话音未落便被孟朝打断,他沉着脸饮下杯中酒,挥了挥手让两人下去。
赵玦知晓孟朝绝不会听李鹤意所言,把太子妃之位给一个知府之女,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孟朝在他们走后便独自一人召见了秦小姐,将其强占后,引来下人,逼迫她屈服。
漳州秦家之所以是硬骨头,便是因为他们从不为强权低头,不受奸人胁迫,宁死不屈。
秦小姐是秦知府与亡妻唯一的女儿,她自尽而亡的消息几乎在瞬间传到了秦知府的耳中,生前受尽屈辱,死后怎能相安。
下人口中的那些闲言碎语,足以逼疯一个爱女如命的父亲。
第68章
客栈之中, 秦知府不畏太子身份,声声逼问,只为替自家女儿讨个公道。
可孟朝本就因此事心烦, 秦知府还不知进退, 言语之间皆是控诉,于是一来二去, 孟朝被激怒,那一声,“孤便是做了,你又能如何?”让秦知府满目苍然。
他大笑不止,声声泣血, 半生为燕国, 守了漳州那么多年, 最终却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
强权之下, 区区知府又能如何。
他治不了太子的罪,但总有人可以!
秦知府看向孟朝腰间挂着的匕首,趁他不注意时,将其拔出。一路保护太子的暗卫顿时纷涌而出, 孟朝眼神一凝,还未出声,便见秦知府嘴角裂开一抹笑意, 那把镶着红石的匕首被他毫不犹豫的捅进了自己的身躯。
在孟朝震惊的目光中,他展开双手,任由自己的身躯从栏处落下, 砸在地上, 砸进百姓的眼中。
秦知府死了,无论是凶器匕首, 还是在街上瞧见孟朝的百姓都能证明太子残杀臣子,那时孟朝根基不稳,若此事传回上京,他太子之位摇摇欲坠,至少那些自持清流的世家不会归附于他。
为免夜长梦多,孟朝一不做二不休,派暗卫将今日入住客栈的人尽数斩杀,不但如此,还放了一把火,火势从客栈起,一直蔓延了整条街道,察觉走水的百姓纷纷从家中逃出,可一旦走到街上,等待他们的便是暗卫的刀剑。
大火烧了一整夜,整条街道,无一人逃出生还。
如此做虽堵住了悠悠众口,却也将事情闹大到无法轻易收场的地步。
孟朝想要将自己完全摘出来,便需要一人来承担这杀人焚街的罪名。
他最先想到的,其实是赵玦,无论从性情还是身份来看,他都是很好用的替罪羔羊。而赵玦为了活命,将孟朝杀人放火的真相告知了李鹤意,凭借着他单纯的性子,定会因言语不当而得罪太子。
如赵玦所料,李鹤意的直言不讳让孟朝不得不将主意在到他的身上,若放过李鹤意,待他回京,漳州的事定会一字不落的传入众人耳中。
午时的阳光正值浓烈,赵玦的话音落下之时,周遭安静的几乎能听见偶尔掠过的风声。
他正欲继续将太子如何对李鹤意屈打成招一事说出来,却听见身后传来沙哑的嗓音,“够了。”
李鹤珣置于桌上的五指蜷缩成拳,阿意后来遭遇了什么,在他去漳州调查之时便都知晓了。
他无意中救下了正被追查的,秦小姐身边的婢女珍珠,自然也就从她口中知晓了李鹤意的下落。
他赶去山中挖了许久,才从地里挖出一个半人高的大缸来。
黄土沾满了外沿,他那时心中畏惧,怕打开之后瞧见的当真是阿意的尸体。
最终推开缸盖之时,难以忍受的臭味扑面而来,熏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缸里的尸体腐烂的几乎瞧不清原来的模样,手与脚齐根斩断,与人彘并无区别。
可那难闻的味道除了尸体以外,还有这大缸本身的味道。
那般干净淳厚的人,最终竟落得个死在潲水缸里的结果!
先前因冤屈已经被这些人私下谈论的够久了,若赵玦此番将阿意当初所受的折磨讲出来,是能得到众人的同情,让孟朝的残忍阴狠彻底暴露于人前。
但,他不想阿意的死再成为这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逝者当安息,他走时的路太脏,而这些人只需替他擦干脏污,还他于清白。
赵玦惴惴不安的看向李鹤珣,眸底是掩饰不住的紧张与期待。
李鹤珣拿起桌案上的一叠纸张与印泥走向赵玦,在他泛着光的眼神中,缓缓弯腰递给他。
赵玦接过李鹤珣手中之物,低头瞧了一眼顿时怔住。
方才他所说之言被李鹤珣一一记录在册,眼下只等他签字画押。
“李大人,这里是刑场,不是你断案的地方!”刑部侍郎忍不住提醒。
“断案是为公正清白,是为除邪惩恶,既是公道,更是天道,普天之下皆为天,在此断案,有何不可?”
刑部侍郎哑口无言,脸色难看的转头看向一直隐于人中的薛大人。
皇后被处死的悄无声息,薛家甚至都来不及筹谋,便已然失去了皇后,既如此,那作为始作俑者的赵玦,亦不能活!
赵玦按下了指印后,连忙道:“李大人,你先前答应我的……”
“放心。”李鹤珣拿着证词,风轻云淡的回身,可还未踏上高台,便猛地察觉到一丝危险。
他下意识侧身,破空的箭矢擦过他的官袍,狠狠的钉在了身后刑部侍郎的头顶上,凌厉的箭矢距离他的乌纱帽只有不到一指的距离。
刑部侍郎吓得浑身颤抖,甚至忘了喊捉拿刺客。
周遭突然涌上无数百姓,那些人穿着打扮与寻常人无异,掩藏在人群之中瞧不出分毫不妥,可当他们一同出现,穿过兵卫来至刑场时李鹤珣才猛然发觉,赵永华竟然胆大包天到敢劫刑场!
那些人的身手不弱,有的甚至是武林中人。
李鹤珣为了护着手中的证词,与人动手之时畏手畏脚,而那些人的目标显然也只是拖住他,趁机将赵玦带走。
刑场突然生变,百姓们惊慌失措四处逃窜,在众人拥挤的情形下,沈观衣压根无法逆着人潮去到李鹤珣身边。
她为了不让自己摔倒被人踩踏至死,只能顺应着人群,被他们推搡簇拥着,离刑场越来越远。
好不容易松散下来时,她已然被挤成了一副衣衫凌乱,蓬头垢面的模样了。
她头一次没有顾及自身的狼狈,满脑子想的都是还是让赵玦逃了……
她护着怀里的账本,拖着酸疼的身子,有一瞬被那些百姓闹的甚至想要打退堂鼓。
便是李鹤珣清誉不再又如何,大不了如前世那般,让那些人说去。
可转瞬想到她从昨日到现在的种种,便是就这般认了,她又甚是不甘,若最终依然无法改变,那她这些伤不就白受了!
事到如今,便是不为李鹤珣,也得为她遭的难,寻一个结果!
沈观衣拖着疼痛的身子,咬牙一步步往回走着,恨不得将赵玦此人剥皮喂狗,大卸八块!
他便不能自己懂事点,去死吗?
为什么非要逃,反正最终也终会落到李鹤珣手上,他这一逃,还要连累她受苦受累!
沈观衣满眼怨恨的走进巷中,还未行至一半便听见一声,“快,抓住她!”
沈观衣猛地回头,漆黑的瞳仁中倒映着一辆迎面而来的马车,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车夫身手矫健,在瞬间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扔上了马车,片刻的天旋地转后,沈观衣脑袋磕到沿上,发出咚的一声。
“少夫人,还真是巧啊,我正想着该如何出城门,便遇见了你。”
沈观衣刚撑起身子,两指便掐住了她脖颈上的命脉,“别乱动,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会饶你一命。”
便是不回头,沈观衣也知晓这人是赵玦无疑。
她不知该庆幸还是不幸,刚说让他去死,他便自己撞了上来!
在感受到脖颈间的力道后,沈观衣顿时垂下眼,颤着声音道:“别杀我……”
“帮我出京,我就放过你。”
“好……好,只要你别杀我,我都听你的。”她似乎害怕的快要哭出来了。
赵玦眼底划过一丝冷嘲,谅她也不敢不应,“我警告你别想耍什么花样,否则——”
下一瞬,赵玦嘴角的笑容猛地凝滞,他不敢置信的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沈观衣。
刑场被劫,兹事体大,几乎在赵玦被那些人带走的瞬间,李鹤珣便下令封锁了城门,势必要将人困在京中。
不但如此,他还亲自派人去了城门驻守,而他自己,则去往了离京最近的东天门。
出入京城的百姓被兵卫一一仔细搜查,李鹤珣脸色阴沉的可怕。
归言知晓能将赵玦与太子绳之以法于公子而言有多重要,但他们低估了赵玦在赵永华心中的地位,才导致意外出现。
“公子,您放心,他跑不掉的。”
李鹤珣目光沉沉的望着归言,“赵永华呢?”
“属下方才打听到赵永华如今并不在上京。”
李鹤珣掩去眼底浓烈的杀意,看向从远处疾驰而来的马车。
兵卫立马上前将马车拦下,“今日戒严,出城者需要例行搜查。”
话音落下,马车内却迟迟没有传来动静,李鹤珣眼底划过一道暗光,悄然上前,却对上了车夫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眸。
他顿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看向马车,“来人……”
“李鹤珣。”
略显沙哑的声音让李鹤珣顿时止住了话头,尽管比平日里那道婉转娇媚的声音暗哑些,但李鹤珣仍旧听出来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她为何会……
李鹤珣想到了什么,面色顿时难看至极,对赵玦的杀意如有实质,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住。
车夫面无表情的问道:“我家主子可以走了吗?”
李鹤珣面上笼罩着一层寒霜,他目光如炬,盯着车夫的眼神宛如锋利的刀子。
突然,一道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飘然而至,似乎是从马车中溢出来的。
想起沈观衣方才那道暗哑虚弱的嗓音,李鹤珣脸色蓦然一白。
娓娓……
“放他们走!”
“公子……”归言着急出声,却在见到李鹤珣苍白的脸色后住了嘴。
车夫眼底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可就在他正欲扬鞭离开之时,变故突生,从远处而来的冷箭正中他心口!
车夫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的倒了下去。
李鹤珣顿时瞳仁紧缩,害怕马车里面的赵玦对沈观衣不利。
薛大人骑着马朝着城门而来,跟在他身边的人,便是方才放箭杀人之人,“赵玦,老夫看你往哪儿逃!”
李鹤珣额头青筋直跳,恨不能将这鲁莽出手的薛大人一同问罪!
若娓娓因他有个三长两短……
李鹤珣狠狠的阖上眼,再睁眼时面色已然镇定下来,可出声之时略微颤抖的嗓音仍旧彰显着他心中那一抹克制不住的惧意,“赵玦,我放你走,别伤她。”
下一瞬,里面突然传来了沈观衣的声音:“李鹤珣,你上来。”
她方才不敢露面是顾及外面还有一个车夫,那人身手不错,若她敢露出半点不妥,恐怕李鹤珣救她,不如车夫杀她来的快。
眼下那人已死,沈观衣便不用再顾忌别的。
她低头瞧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人,罢了,这事让李鹤珣头疼去,她好累,不想再谋划成算了。
第69章
幕帘掀开, 一缕光线照进昏暗的马车,刺眼的光点从眼前一晃而过,待沈观衣看清之时, 李鹤珣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已然映入眼帘。
他在察觉到马车中的情形后, 抿着唇默不作声的将沈观衣自上到下的打量,目光从她衣襟上的血渍移到包扎过的双手, 这一身落魄的宛如遭人欺凌过,那些担忧在瞬间化为不可言明的怒火,脱口而出,:
“将自己弄成这幅模样,你真是长本事了。”
蕴含着滔天怒意的声音让沈观衣蓦然抬眸看向他, 他此时不应当一心扑在赵玦的身上吗?突然凶她做什么!
“我……”
嘴里刚吐出一个字, 李鹤珣便已然低头看向了早已死透了的赵玦, 而他的脖颈上正插着一根簪子, 自喉口贯穿,瞧得出来下手之人用了极大的力气,一击毙命。
李鹤珣将簪子拔出,拿出绢帕仔仔细细的将簪子上的血渍擦干净, 随后揣进袖中。
赵玦的尸身被他派人从马车中抬了出去,白布盖尸,只能隐隐瞧出是男人的身形。
薛大人眯着眼, 欲要上前查看,却被李鹤珣抬手制止,“大人, 此乃要犯, 需带回大理寺审理。”
在薛大人阴沉的脸色中,李鹤珣的人将尸体带走了。
重犯抓住, 禁令解除,薛大人自是跟着那尸身一同去了大理寺。
眼下马车中只剩下二人时,沉默的出奇。
沈观衣见李鹤珣嘴唇紧抿,脸色难看,以为他在恼她杀了人,顿觉委屈,“你在怪我。”
“我若是不杀了他,想要活命便只能帮他出城,让他从你眼皮子底下逃出去,你甘心吗?”
李鹤珣几乎是立刻回道:“若你一击未中,你可知自己的下场!”
沈观衣不在意道:“大不了就是一死,可让我眼睁睁的放他出城,想都别想!”
李鹤珣瞳仁微颤,心口瑟缩的厉害,尽管隐有猜测,但他仍想问个分明,“你想杀他,为何?”
“你不是一直想要他死吗?”
沈观衣对赵玦倒并无仇怨,但李鹤珣怎么着也是与她相伴两世之人,前世他都能替她除了沈家,如今她替他杀个赵玦罢了,算不得什么。
李鹤珣心尖轻颤,与沈观衣对视半晌,突然哑着声音道:“日后,莫要再冲动行事了。”
如同指责的话,令她心中不悦,若有似无的委屈化作恼怒染上杏眸,她本能的便要呛回去,却骤然听见李鹤珣道:
“我会害怕。”
她嗓子突然一疼,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怔怔的看着李鹤珣。
他看向她,“偌大的上京城,权贵世家大小无数,而李家无人能出其右,可就算如此,也依然护不住阿意。”
“我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若哪一日我也护不住你,该怎么办?”
他眼底有一瞬间的茫然与痛楚,很快,快的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沈观衣很想说她能护住自己,可想想前世在大街上被学子一刀捅死的场面,又觉还是不要逞强的好。
“若我当真哪一日死了,那也定会拉个垫背的,让害我之人一世不得安宁,你放心,我不会怪你没护住我的。”
下一瞬,沈观衣忽然被他揽入怀中,额头撞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耳边是他近乎呢喃的低语,“不会有那一天的。”
他不会让他的娓娓如阿意那般离开他。
沈观衣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忽然想起若是从前李鹤珣敢在她跟前露出一瞬的脆弱,她定会怂恿他,让他去夺权,成为她最大的依靠,清高雅正哪有权势来的令人痴迷。
但如今,她喜欢这样清风朗月,会生气会脆弱,有人气儿的李鹤珣。
半晌后,抱着她的人渐渐恢复平静,垂头看她,沉声道:“今日之事足以说明赵永华对赵玦的在意,此事掩藏不住,若他知晓人是你杀的,定会想尽法子报复。”
“那他也得活到那一日才行。”
沈观衣眼底划过一丝得意,从怀中拿出她从地下挖出来的账本,“这里面记载了沈书戎以及赵永华、景宁侯过去的贪污银两,只要拿去稍加核对便能瞧出不妥,他们几人,经不起查。”
李鹤珣下意识看向她手上的伤:“是为了这个东西,你才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才不是。”沈观衣将在沈家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了李鹤珣,随着她的讲述,李鹤珣眸色愈见加深。
二人回府后,李鹤珣便拿着账本去了书房,沈观衣回了广明院,刚一进去便被探春与阿莺围着询问,不是叫唐大夫来替她重新瞧瞧伤口,便是埋怨她将自己置于险境。
沈观衣嫌她们吵,吵的她有些头晕,胃中翻滚,三两下便将人赶了出去。
同一时辰,赵永华迟迟等不到赵玦,派人去打听后得到了赵玦身死的消息,顿时脸色惨白,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他双眼通红,不惜一切代价命人去查。
赵玦的尸身被带回大理寺一事不难查到,甚至他脖颈上乃是尖锐之物刺穿致死的消息也同样传回了赵永华这处。
整整三日他都不曾合眼,直到下面的人将杀害赵玦之人的名字呈于桌案上,他才双眼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沈观衣!”
同样的消息也传入了沈书戎的耳中,偌大的屋内,四处散落着破碎的瓷片,沈书戎怒不可遏,气的浑身发颤,“逆女,当初就该在襁褓之中掐死她!免得她如今处处和我作对!”
“她杀了赵玦,赵永华必会将此事算到咱们沈家头上,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养出这么个不孝女来,不替家中打算便罢了,还替家中招来灾祸,她是要我的命啊!”
“老爷,您消消气。”唐氏心中了开了花,可面上却仍旧担忧道:“既是二姐儿自己惹出来的祸事,赵大人那边应当不会迁怒于您。”
“你知道什么!赵永华有多在意他这个儿子,我之前就见识到了,他不会放过沈观衣,以我对他的了解,沈家也休想独善其身。”
沈书戎咬牙切齿道:“曾经是他一手将我提拔到如今的位置,这么些年,他在暗中的势力远不如表面上那般简单,我若与他对上,讨不得好。”
唐氏惊惧道:“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沈书戎眼底杀意凛然,“如今只盼着我递去的投名状能让他消气,放沈家一马。”
“老爷的意思是……”
“你想个由头将沈观衣约出来,然后……”沈书戎看向唐氏的那一眼,令她眼皮一跳,可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掩饰的兴奋。
沈观衣,如今连老爷都想要你的命,你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正当唐氏暗自得意之时,下人突然慌张的敲门道:“老爷,夫人,大事不好了!”
沈书戎与唐氏刚从屋内出去,便被锦衣卫团团围住,唐氏面露惊慌,沈书戎看向从中走出来的指挥使,冷声道:“指挥使这是何意?”
“不知沈大人可还记着四年前漳州一事?”
这几日京中的风言风语他自是听说了,太子本就因皇后一事禁足容后发落,如今还卷进漳州一事,众多百姓上书请命,太子难保,可这与他们闯入沈家有何干系?
“那大人想必也听说了太子去漳州是因结党营私,巧的是,不过两日,与太子勾结之人便浮出水面。人证物证,现已经都在陛下手中,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在沈书戎脸上血色尽褪之时,指挥使挥了挥手,“将人带走,剩下的人守在这里将其他人看住了,等候陛下发落。”
对这一变故,唐氏慌张不已,“老爷,这是……”
她话音未尽,沈书戎便被人带走了,唐氏看着守在沈家的锦衣卫,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何会突生这般变故。
与沈家同样遭遇的还有赵家与景宁侯。
赵永华逃了,景宁侯与沈书戎同样抓入牢中,等候审问。
上京波谲云诡,如同变了半边天,出事的不是什么不打眼的小人物,而是占据半个朝堂的尚书与太子!稍有不慎,便会引来腥风血雨。
书房中,李诵年来回走动,静不下心来,“行事冲动,不计后果,你是嫌百姓们过的太过安稳,想要给他们放放血是与不是!”
“不是。”
李诵年气的将手中折子扔向李鹤珣,“你要除掉赵玦与太子都知晓筹谋,赵永华与沈书戎,还有景宁侯,你一声不吭的便送上贪污罪证,一下扳倒三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鹤珣不急不徐道:“证据确凿,抓他们有何不可?”
“狗急了就会跳墙,赵永华逃了,以你的心智,你会不知后果?!”李诵年满目怒火,在对上李鹤珣云淡风轻的眸子后,终归是露出了几分失望。
“你明明可以徐徐图之,却偏要这般大刀阔斧,是为了沈氏吧。”
李鹤珣沉默。
“她杀了赵玦,你怕赵永华报复她,怕当年之事重演,怕护不住她,所以才先发制人。”
李诵年疲惫的道:“你为了一个沈氏,将燕国置于内忧之地,你以为如此这般,便能护住她了?”
“你可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李鹤珣垂眸道:“父亲担忧之事,不会出现。”
“你倒是自信。”李诵年冷嘲道:“沈氏可知如今上京之危机,皆是因她之故,若赵永华当真狗急跳墙,日后她可有脸出府,问心无愧?”
她自是可以问心无愧,这桩桩件件,便是日后要人来背,那也是他的责。
“将她送去庄子上住几日吧。”
李鹤珣猛地看向李诵年。
“等你何时脑中清明些了,再将她接回来。”李诵年沉声道:“暗中将人送走,也算是在护她周全,免得赵永华将人盯上,你又自乱阵脚。”
李鹤珣见李诵年神情严明,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正欲沉声替沈观衣说话之时,门外忽然传来阿莺的声音,“老爷,公子,奴婢有事禀报。”
李鹤珣将门打开,见阿莺满脸激动,并不像出了事的样子,顿时皱眉道:“出了何事?”
“方才唐大夫来替少夫人换药,顺道替少夫人把了脉,少夫人,少夫人她……”
李诵年踱步行至李鹤珣身后,斥责道:“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莺眼底满是高兴的光,“少夫人,少夫人她有身孕了。”
李鹤珣蓦然怔住,就连李诵年都沉默了许久,方才迟疑道:“你说的少夫人,是……沈氏?”
第70章
许是消息太过突然, 便是阿莺再次肯定的点点头,李诵年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要当祖父了?
空旷寂静的院落中似乎响起了小孩儿咯咯的笑声,蹒跚着步伐的大胖小子正伸着手跌跌撞撞的向他跑来, 软糯的唤着祖父。
李诵年嘴角上扬了一瞬, 又在须臾间落下,想起因沈观衣而闹出的这诸多事情, 那即将要当祖父的喜悦如一盆冷水浇下,让他再升不起半点高兴的情绪。
“父亲。”
李鹤珣唤了他一声,虽未言明何事,但李诵年知晓眼下沈观衣有了身孕,他不可能同意将人送去庄子上避一避。
李诵年心中轻叹, 只道:“你心中有数就好。”
李鹤珣离开后, 李诵年回了崇心院, 将此事告诉了岳安怡。
与他不同的是, 岳安怡虽也高兴,可那高兴中却夹杂着几分道不明的意味。
落地的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李诵年看着岳安怡淡然的吩咐下人,蹙眉道:“我知晓你不喜欢沈氏, 但人是澜之娶回来的,如今又有身孕,你万不能糊涂。”
岳安怡顿时不悦道:“老爷说的哪里话, 那是我的亲孙子,我怎会害他。”
见她不似作假,李诵年顿时安抚道:“是我狭隘了, 夫人莫怪。”
若是从前, 他定不会说出这等话来,但李鹤珣待沈氏太重, 而沈氏的性子又正好是岳安怡最不喜的那一种。
前些年因意儿之故,她生了场大病,虽面上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她仍旧是怕了,怕李鹤珣受丁点委屈,怕他被人算计,在李鹤珣一事上,她总是想的多,怕的紧。
岳安怡不知他心中所想,安静的为他宽衣,李诵年突然道:“寻个日子,将意儿的灵位带回来吧。”
搭在他肩上的指尖蓦然顿住,不过一瞬又柔柔的替他褪去外衫,“我前日才知晓,澜之这些年竟一直想着为意儿洗刷冤屈,那孩子心底装着事儿也从不我们说。”
“他自小性子便冷,我以为是他天生薄情,可到头来,他才是最重情意的那个。”
岳安怡站在李诵年身后,所以李诵年没有看见她眼底一瞬的担忧,“我倒是希望他能薄情一些……”
李诵年拍了拍她的手,因意儿一事,岳安怡本就哭伤了身子,眼下好不容易好些了,他不愿她再在李鹤珣的身上操那么多心,“孩子都长大了,再如何也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岳安怡依偎进李诵年的怀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过去,她道:“待沈氏生下孩子,我替澜之再相看两个好姑娘吧。”
李诵年顿时想到李鹤珣做的那些事,叹道:“他什么性子你如今还不了解?他不会要的,莫替他白费心思了。”
“我寻得定是不比沈氏差的姑娘,他为什么不要?那沈氏有什么好的,他就是年纪尚轻,在脂粉堆中滚的少了,才将鱼目当珍珠。”
“你不明白。”李诵年先前也以为他娶沈氏或许与太子有关,可他如今闹出来的动静,若不是当真喜欢,怎会如此。
听了李诵年的分析后,岳安怡顿时蹙眉道:“不行,我这两日便先替他看着,总不能让他当真栽在沈氏身上,那日后沈氏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他莫不是要伤心难过。”
若沈氏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可不是伤心难过几字便能概过去的。
李诵年甚是怅然,李家世代克己复礼,清朗雅正,到了这一代,竟还出了个情种。
“他那院子的事,你还是少掺和的好,免得到头来他不但不受你的好意,还觉着你要做那棒打鸳鸯的人,淡了母子情分。更何况沈氏刚有身孕,你便要琢磨着添人,这不是打她的脸吗?”
岳安怡脸色变幻莫测,李诵年安抚道:“好了,这几日京中不太平,没事莫要出门,就算你有那些心思,也等安顺下来再说。”
崇心院熄灯之时,广明院这头还灯火通明。
院子上上下下几乎都在为沈观衣奔走,屋内的所有摆置都被仔仔细细的擦过,就连熏香都撤掉了,因有身孕之人口味或会变动,于是厨房送来了许多吃食,想要知晓沈观衣如今喜欢什么。
屋内的软榻上,女子慵懒的斜靠着,乌发从塌沿垂顺下来,薄衫堪堪被肩膀勾住,若不瞧她脸上的嫌弃之意,倒是有几分雍容华贵的味道。
探春跪坐在一旁为沈观衣剥着果子,汁水顺着拨开的皮流了出来,光是嗅一嗅,便觉着好酸。
而这样酸的东西,探春竟想让她吃下去。
是探春疯了还是她疯了?
沈观衣别开眼,“拿走。”
探春头也不抬的道:“少夫人,奴婢问了许多生养过的婆子,他们都说有孕时最爱吃这样的酸果,还说吃的越多,生下的孩子才会越水灵。”
沈观衣被酸的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但仍旧神情恹恹,对之嗤之以鼻。
她想要个孩子没错,但为了个还未出世的小家伙便要先遭些苦难,她不乐意。
沈观衣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似是要透过那薄薄的一层皮看到内里。
李鹤珣进屋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面。
屋内烛火很亮,整间卧房内只有沈观衣与探春二人,而沈观衣正卧在软榻上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缓慢的伸出手戳了戳。而正在剥果子的探春瞧见了,顿时大惊失色的上前阻止,“少夫人,您小心些……”
沈观衣抬眸看她,不解道:“这样戳……会死吗?”
她先前也瞧过别人怀孩子,虽也万般小心,但也没有如探春这般夸张的。
“奴婢只是怕小公子有什么事,唐大夫不是说了,您身子弱,平日的衣食住行都得小心些。”
沈观衣蹙眉,有些烦,“这么麻烦……我不想生了。”
话音刚落,便看见了探春身后缓缓走来的李鹤珣,他目光从她的小腹上扫过,对上沈观衣那张娇艳的脸,想起她方才的那句话,心情跌倒了谷底。
“你先下去。”
探春起身施礼,“是。”随后不放心的看了沈观衣一眼,这才退下。
“听说沈家被围了?”瞧见李鹤珣的一瞬,沈观衣便想问了。
自赵玦死后,她满心满眼都是沈家何时定罪,那日的大火,她甚至都不想去查,反正是沈府中人,她要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李鹤珣净了手,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净,这才走过来继续接替探春方才只剥了一半的果子,“嗯,放心,他们跑不掉。”
沈观衣正因足够了解李鹤珣的手段,才会将账本一股脑的塞给他,不过她想要沈家遭报应不错,但有个人,她得救,“我明日想回沈家。”
但眼下沈家被锦衣卫围了,寻常人根本进不去。
可这些人中应当不包括李鹤珣。
“不可。”
他想都未想的便拒绝了,随后将一颗巴掌大的酸果递给她,黄澄澄的颜色,饱满多汁。沈观衣的目光一下便被吸引,拧着眉,不动声色的往后缩了缩,嘟囔着,“我不想吃。”
李鹤珣目光清明的看着她,眸中满是她明艳不可方物的模样,“是不想吃,还是不想生?”
他在知晓沈观衣有孕的消息时,脑中空白了许久,如何回的广明院都有些记不清了。
直到瞧见她如往常一般卧在这软榻上,方才回了神。
密密麻麻的喜悦还未消散,便被她那句‘我不想生了’给蚕食个干净。
他恼自己总是被她的话而左右,分明知晓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似乎在沈观衣这儿愈加稀薄,但还是抑制不住因她而生出的喜怒哀乐。
沈观衣还没从他突然问出的话中反应过来,便又听他道:“为什么不想?”
他脑海中瞬间记起了一个人,“是因为我,还是……”
饱满的果子顿时被指尖掐的汁水四溢,顺着那只用来执笔抚琴的手流下。
沈观衣恍然想起自己方才玩笑般的话,顷刻间对上李鹤珣隐忍执着的眼神,便知晓他当真了,顿时黏黏腻腻的往他怀里扎去,“夫君……”
李鹤珣顿时手忙脚乱的将流了满手汁水的手挪开,而另一只手则稳稳的将她护住,眉头紧蹙,下意识看向她的肚子。
“沈观衣!”
又生气了。
从前还总是说她脾性不好,如今也不瞧瞧是谁总是着恼。
哪怕心中腹诽,但面上沈观衣仍旧笑意盈盈的从他怀中抬起脑袋,对上他恼怒的神情,慢悠悠的解释道:“我方才是说笑的。”
“我没有不想生,就是觉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有些麻烦。”
李鹤珣仍旧有些不信,但眼底的恼意在逐渐褪去,半晌后才动了动喉口,“那是我们的孩子,麻烦些也是应当的。”
“可麻烦的是我,你只需等着就是,自然觉着是应当的。”沈观衣撇着嘴,神情恹恹的从他怀里离开。
况且前世的李鹤珣对孩子并不热衷,她屡屡提起想要从旁家抱养一个过来都被他拒绝了,说是他们不配唤她一声母亲。
想来,他或许是不喜欢孩子,才用那样的话来堵她。
李鹤珣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在她从怀中退去之时,将人揽了回来,“我陪你一起麻烦。”
“那我明日想回一趟沈家。”
李鹤珣沉默的看着她趁势提出的要求,目光下意识看向她的小腹,“非去不可?”
“果真是个小麻烦。”沈观衣立马恨铁不成钢的与他一样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李鹤珣不喜欢她这般说他们的孩子,会令他觉着她不在意这个孩子是因为,不在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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