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沈观衣没想到李鹤珣那般轻易的便答应了, 还将归言给他,让他护着她去沈家。
这肚子里的小东西还未出生便将李鹤珣拿捏的死死的,仿佛比她还要管用些, 沈观衣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生气。
因着要去沈家, 她起了个大早,出门时, 归言正在府前的马车旁等着她。
几乎是沈观衣一出现,归言便偷偷的看向她的小腹,眼中的惊奇毫不掩饰,在沈观衣察觉到看来时,他佯装不动声色的别开眼, 可不过一会儿, 又悄悄的盯着看。
那里面可是未来的小公子和小小姐啊, 天知道他知晓这个消息时有多激动, 激动的仿佛是他的妻子有了身孕般,让公子恼了好一会儿。
眼瞧着沈观衣要上马车,他连忙上前弓腰抬手,小心翼翼的道:“少夫人, 慢着些。”
沈观衣低头看了他一眼,“你这般紧张做什么,肚子里这个说不定还不是你家公子的呢。”
归言身子猛地一僵, 不敢置信的抬头,却发现沈观衣已经钻进了马车。
但不是他家公子的?
什么意思……
他双眸睁大,迟迟回不过神来, 直到探春用手肘戳了戳他, 他才含着怒意看向探春,“少夫人她, 她竟敢……”
“想什么呢你。”探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少夫人那是刺你呢,你听不出来?”
“刺我?”
探春道:“先前宁世子对少夫人献殷勤的时候,你可没少在背后说闲话,如今可不是刺你呢。”
探春懒得理会他,钻进了马车后对沈观衣道:“少夫人,那就是个呆子,您别与他置气。”
沈观衣方才也只是顺口一说,她还没小气到这般地步,落下帷帐之前,她瞧了一眼归言颇为复杂的神色,勾起了唇,心情愉悦道:“走吧。”
到沈府之时周遭静谧安然的紧,沈观衣下了马车后正要朝着正门走去,却被归言拦住,他施礼道:“少夫人,跟我来。”
沈观衣:?
片刻之后,她看着空无一人的小巷与高高筑起的白墙,冷声道:“你让我从这儿爬进去?”
“自然不是!”少夫人还怀着身子呢,怎能让她做这般危险的事。
归言解释道:“少夫人,这周遭的人我已经打点过了,等会儿属下会施展轻功抱你进去,得罪了。”
沈观衣面无表情的看向他,归言被她看的莫名,下意识摸了摸脸颊,不知发生了何事。
沈观衣之所以会告诉李鹤珣便是知晓有锦衣卫看守,她无官无权的进不去,但忘了,这一世的李鹤珣不似前世那般大权在握,整个上京她都能如无人之境般想去哪儿去哪儿。
他既做不出以势压人之事,自然得寻些旁的路子。
沈观衣沉着脸站到归言跟前,张开手等抱。
归言垂目道:“少夫人,得罪了。”
他强有力的手臂将柔软馨香的身躯揽入怀中之时,掌心正好握住了她纤细的腰肢,柔软的触感让他顿时闹红了脸,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告诉自己他现在抱着的是块木头,可尽管如此,却依旧压不住紧绷僵硬的身子流露出的异常。
稳稳落地之时,归言如烫了手般立马松开,沈观衣看都不曾看他一眼,便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去。
看着少夫人离开的身影,掌心似乎还有些发烫,他心中暗暗叫苦,分明只是抱了一下,可他却有种背叛公子的感觉。
早知晓,他便让归行来了。
不过……
世间女子都如少夫人一般香软吗?
归言回过神,连忙摇了摇头,势必要将方才那等想法从脑中甩出去。
这头,沈观衣依照记忆找到了云姨娘的院子,还未进去,便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她推开门,瞧见屋内药味弥漫,而云姨娘坐靠在床边,面色蜡黄略显苍白,俨然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二小姐,您怎的来了。外边儿不是……咳咳咳……”云姨娘惊愕之中又忍不住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沈观衣蹙眉道:“怎么病的这般厉害?我前两日走时,你不是还好好的?”
云姨娘平息过后,轻笑道:“昨日染了些风寒,无碍的,过些天便好了。”
沈观衣替她倒了杯茶,再次问道:“你可曾想过离开沈家?”
熟悉的话再次从她口中说出来,若是先前云姨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如今结合她探听到的消息,也明白了大概,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她问道:“是二小姐那日在柳姨娘院中带走的东西吗?”
沈观衣看向她从怀里拿出那个同心结,并未隐瞒,“是。”
云姨娘突然笑了,“原来,当真是二小姐。”
“这两日,府中都说老爷出了大事,有人将老爷前些年贪污收买官员的罪证呈给了陛下,公之于众。妾想着二小姐那日怀中似乎揣着什么东西,走前又问了妾那样一番话,便觉着所谓的罪证是不是二小姐给的。”
沈观衣看着她,没有说话。
云姨娘平静的问道:“二小姐能告诉妾为什么吗?是因为那日的大火,二小姐便要沈家上下所有人的命?”
她的性子本就柔顺,便是质问,听上去也不过只是比寻常的声音大了些。
归言站在院中的树下,手中捏着一片树叶默不作声的转动着,可屋内的话却一字不落的传入了他的耳中,他来此便是为了护着少夫人,没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少夫人一根头发丝。
“是因为沈书戎与唐氏本就该死,沈家上下亦没有什么好东西。”沈观衣冷硬的声音夹杂了一丝高高在上的意味,仿佛前世那个掌握着诸多人性命的摄政王妃。
“你既知晓我那日能准确无误的将账本找出来,便应该知道,我手上一直握着沈家命脉,随时可以让他们万劫不复。”
“那场火不是因,而是果。是他们将自己,将沈家推入这般下场的果。”
云姨娘眼中含了泪,“可二小姐相安无事,妾不是救下了二小姐吗?”
“所以我今日才会来此。”沈观衣看向她,“不然你以为沈家还有什么值得我过来的。”
一瞬间,云姨娘似乎颓然了许多,她低声道:“所以二小姐是因为柳姨娘,二小姐从未放下过怨恨,想要替柳姨娘报仇。”
“我方才说过,我知晓那账本在哪儿,意味着我想要沈家何时灭,沈家便何时灭。而先前我并未动手,难道你觉着,这样还不叫放过?”沈观衣当真觉着若不是她这辈子心善一次,沈家早就不复存在了。
云姨娘神情复杂的看着她,明知她说的没错,可心下仍旧会止不住的怨恨。
“若当真是放过,你为何要沈家上下所有人的命,老爷若当真有罪,那便是满门抄斩的罪,一百多条性命,其中不乏有你的兄弟姊妹,他们从未对不起你过,你怎能狠的下心……”
“为何不能?”沈观衣不在意道,“沈府于我而言,去赵府并未有什么差别,更何况,是沈书戎有错在先,若他当年不是靠着歪门邪道走到今日这个位置,我又如何能动得了他?”
“云姨娘,恶人伏诛是天经地义之事。”
云姨娘看着她,“那二小姐在别人眼中,会不会也是恶人?”
沈观衣勾唇道:“若旁人也能让我伏诛,是我技不如人,我认就是。”
云姨娘深深的闭上眼,“二小姐,你走吧。”
说了这么多,沈观衣只是想让她明白,沈书戎不值得。
“他是我的夫君,不管如何,我都不能弃他而去,若二小姐当真想报救命之恩,便救救韵儿吧,她还小,不必跟着我一同赴死。”
“蠢货!”沈观衣想都没想便骂出了声,为了一个那样畜生不如的男子,竟要豁出自己的性命陪他。
简直愚不可及!
沈观衣气的起身便走,门外的阳光落入地面,折射出斑驳的树影,云姨娘似有若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若柳姨娘知晓她当年宁愿被活活冻死在雪中也要救下的孩子,如今变成了一个这般冷血无情的人,不知会不会后悔。”
凌乱的脚步赫然滞住,沈观衣像被长剑贯穿心口一般,痛的身子一颤,回头冷冷的看向云姨娘。
她坐在那里清清浅浅的笑着,似乎随时都要融化一般。
“若韵儿知晓,她本有机会可以活的,却因为她愚昧的娘而丧命,不知她会不会后悔那日被我救下带回府中,便是被人拐走,活得不如意,好歹也是活着的。”
云姨娘脸色顺变,眼底硕大的泪珠不停的从腮边滚落,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只知晓落泪。
沈观衣从府中出来时,脸色有些难看,归言怕她生气伤了身子,连忙安抚道:“少夫人,是她顽固不想活了,您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既然她想死,便由她去,旁人不想活,关我什么事,我才不生气。”
说是这般说,可沈观衣的脸色仍旧不太好看。
探春不停的给归言使眼色,想知晓发生了什么,方才她等在外边许久,压根不知晓里面如何了。
归言挠了挠脑袋,一时半刻也有些说不清,只能趋步跟在沈观衣身后安慰着,只望她能消消气。
就在沈观衣扶着归言登上马车时,一人忽然从树后疾步走来,归言顿时握住剑柄,警惕的看向那人。
“阿让,你怎会……”探春认出了那人,顿时惊愕。
阿让对上沈观衣望过来的神色,眼底诸多情绪被他一一按下,只哑声道:“姑娘,世子他,想见您一面。”
第72章
景宁侯如今的处境与沈家有所不同, 赵永华暗中勾结官员,致使朝廷下发的赈灾银两几乎都进了他的腰包,而沈书戎与他一丘之貉, 二人之罪名, 全家抄斩都不为过。但景宁侯为人谨慎胆小,虽有与二人勾结, 但他的所作所为,远远抵不上那两人的罪名。
前世是李鹤珣与宁长愠二人斗狠,宁长愠棋差一招被李鹤珣算计,差点落得个与赵永华一样满门抄斩的下场。
后来不知他二人又做了些什么,李鹤珣不再步步紧逼, 按照燕国律例, 判为流放。
马车停在一家小茶馆前, 或是为了不引人注意, 宁长愠才挑了这么个地方。
沈观衣推开厢房的门走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站在窗棂前身形挺拔的男子,似乎每次见他,都是一身艳丽衣裳, 前世今生都如此,好在梅色衬他,若是旁人也穿不出这般风情。
沈观衣自顾自的坐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
宁长愠在她进来后始终不曾言语, 微微侧身看着她,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汇聚在了眼底,不知是不是长开了些, 模样比之先前更加好看了几分, 美的有些不太真实。
归言停好马车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好似旁人无法插足的画面。
男子模样昳丽, 举手投足贵气逼人,却塌腰弯唇,将放在桌上的点心一一归置摆放在女子手边,仔细瞧去,是按照口味的甜淡进行摆放。
二人虽都未言语,却融洽的仿佛有无数个这样的日夜,熟稔随和的气息,像是日光升起时的风,宁静的不忍打扰。
“少夫人。”
但为了公子,归言偏要做那个扰了春风的人!
宁长愠上扬的嘴角顿时抿直,抬头看了归言一眼,坐在了沈观衣对面。
归言将沈观衣正要喂进嘴里的糕点截了过来,在她莫名的眼神中,字正腔圆的道:“少夫人,你如今有身孕,外边的东西还是少用些为好。”
沈观衣对上归言一本正经的神色,哪里还能听不出来他说给谁听的。
这不,话音刚落下她便察觉一道灼热的目光从右边看了过来,“你有身孕了。”
归言正要回应,却被沈观衣的眼神制止,示意他先出去后,沈观衣才回头看向宁长愠,不过却并未回应他的话,“宁世子想见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宁长愠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沈观衣的疏离让他心中阵阵发紧,唇畔溢出的笑有些苦,“近日之事你应当都知晓了,我爹被带去宫中问话至今未归,想来应当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娓娓。”
“你高兴吗?”
他忽然抬头看向她,那双狭长的桃花眼里,往日里的风流恣意似乎被谁偷走了,如今幽深沉寂的如同一滩死水。
他问她高兴吗?
沈观衣看着他许久,想起从前种种,如前世一般的结局,扪心自问,谈不上高兴与否。
“之前你还在庄子上时我曾觉着,你那般喜欢我,日后定也会一直喜欢我。”
他缓缓起身行至她身后,“我甚至想着就你那样的性子,除了我还有谁能招架得住。”
“只是我没想到,那些我以为的喜欢,是假的。”
骨节分明的手指若有似无的抚过女子头上的步摇,宁长愠低声道:“从前我还心疼过你,被困在庄子上那么多年,如今我才发现,被困在庄子上的人,从来都不是你。”
冰凉的手指从发间滑落至耳畔,如同粘腻阴湿的虫子爬过,“前些时日,我爹酒后说了些许多年前的事情,说他在年轻时喜欢过一个女子,那人弹的一手好琴,是上京有名的曲娘,只是可惜,身份如鸿沟,他终是负了她。”
“我爹以为那个曲娘已经死了,但殊不知,她入了沈家,成为了姨娘不说,还生下了一个容色不输她的女儿。”
修长的指尖勾起女子的下巴,宁长愠问她,“娓娓,你那般爱你的娘亲,可曾想过替她报仇?”
他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在今日见她前,便早已将往年的诸多事想明白了。
比起从未喜欢过他而言,只是利用与报复才是将他打入深渊的重击。
他爹让柳商为情所困,她便让他爱而不得。
沈观衣没想到宁长愠竟会这么早便得知当年之事,她并未在其中做过什么推波助澜,若是如此,那前世的他呢?是不是也早就知晓了。
他若心中清楚她与他之间隔着娘亲,为何还要对她穷追不舍?
沈观衣不解的抬头看向他,在察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讳莫如深时,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今日见她,莫不是在知晓这些事后心中大怒,所以想要与她同归于尽?
沈观衣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四周,从厢房走到外面需要绕过一张圆桌,她没有武力傍身,但宁长愠却有拳脚功夫,从这里逃出去,定是不可行的。
沈观衣悲观的想到,倘若他当真想要对她不利,她逃不掉。
她的小心思没有逃过宁长愠的双眼,瞳仁轻颤,宁长愠突然笑着松开手,笑声似乎从他的胸膛穿透而出,低沉可怜,大笑不止,笑得眼泪都浸出了水光。
她在警惕他。
“沈观衣,你有心吗?”
“宁长愠,你少——”
话音未落,他猛地执住她的手腕,双眸发狠,“便是你汲汲营营,满心利用报复,可那些年的相伴都是假的吗,你便是一点都不曾放在心上。”
“你怕我伤你?”
“沈观衣,我怎会伤你!”发狠的话携带着满腔凄然,那般好看的眼睛却朦胧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那你今日为何见我,还说这些话,你想要我如何想!更何况,在我心中,我们早就两清了!景宁侯曾对不起我娘,可你也救过我,护了我六年,便是我从前想过要报复你,但我不是什么都没做便放过你了吗?”沈观衣恼怒的看着他。
她分明早在先前就放过他,与他说清楚了,如今景宁侯出事,他来与她算从前的帐,若不是要做些什么,她半点不信!
似是怕他当真被逼急了,做出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沈观衣压下恼意,劝诱道:“景宁侯一事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剥去侯爵贬为庶人是不争的事实,但流放之地我可以想法子暗做手脚。”
宁长愠看了她许久,怎会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
“你们在做什么?”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两人迅速回头看去。
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青衣薄衫的男子,影子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归言规矩的站在他身后,垂头不语。
李鹤珣目光冷凛的看向沈观衣被握住的手腕,“景宁侯如今生死难断,宁世子还有闲心来此地喝茶。”
“不喝茶便能救我父亲了?”宁长愠嘲道。
“不能,但却能在仅剩的时辰里,让世子再见侯爷一面。”
李鹤珣长身玉立,神色淡淡,可宁长愠却听出了他话中的别意,顿时紧张道:“你什么意思?我父亲出事了?”
“说啊!”
李鹤珣沉默不语的看向他的手,宁长愠咬牙松开,才听见李鹤珣道:“侯爷无碍,只是在大殿之上欲要以死换得侯府上下的流放之罪,虽捡回来一条命,但如今依旧人事不省。”
在宁长愠难看的神色中,李鹤珣问道:“宁世子,本官记得侯府之中只有你与侯爷父子相守,那侯爷口中所说的阖府上下是?”
宁长愠眼眶红的出奇,他低头看了一眼沈观衣,却发现自李鹤珣出现,她的目光再没给过旁人。方才面对他的紧绷与警惕也在眨眼间消散。
或许连她都不曾注意到,她无意之中透露出来的信任有多刺眼。
就,这般相信他吗?
宁长愠捏紧了拳头,恨不得做一回那小人,将她给予李鹤珣的信任全数击溃!反正在她心里,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不是吗?
可低头瞧见那坐着才到他腰上的姑娘,明艳肆意,再没有半分当年的狼狈落魄,那是他救下来,养出来的姑娘。
是他曾用心温养过的娇花,哪怕她一颗心冷的跟石头一样,他也全然下不去手。
宁长愠颓然的从怀中摸出一块上好的暖玉来,价值连城,世上仅有一枚的绝世珍宝,是他今日本就要送给她的。
他怕日后再难相见,才将这枚他搜罗多年才为她寻到的东西在今日送来。
快入冬了,暖玉会让她好受些。
可对上沈观衣清浅的眸光时,宁长愠将暖玉放入她手中,却道:“就当给孩子以后的满月礼。”
沈观衣将玉放在桌上,刚要回绝,宁长愠却突然道:“娓娓,这是我送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但你若不喜欢,日后我便为你寻些别的来。”
他话中之意分明有些胡搅蛮缠,但沈观衣知晓,他没有日后了。
与景宁侯流放之后,他再不能踏足上京一步,倘若她此生不离京,那他们日后便再无相见之日。
玲珑剔透的暖玉静静的躺在桌上,或是因无需担忧自身的性命,终于令她回想起往日种种。
这一世她想放过沈家,其中也不免会有因他之故,可沈家步步紧逼,甚至想要将她除之后快,她若还手,侯府必定逃不掉。
可她还是做了。
沈观衣将暖玉从桌上拿起,握入手中。
既今日或是最后一面,她该与他心平气和的道上一别,“那便谢过宁世子,愿世子日后百事无忌,万事胜意。”
宁长愠见她不再如先前那般将他视为洪水猛兽,嘴角略扬,轻言道:“那也愿娓娓能得偿所愿,平安喜乐。”
沈观衣对着他轻轻一笑,宛若春风化雪,“好。”
这一瞬,宁长愠眼角有些湿意,他仰头一笑,没再看沈观衣,一步步朝着李鹤珣走去。
第73章
李鹤珣从始至终不曾言语, 静静的看着他二人如同生离死别一般的对望。
唯有离他最近的归言瞧得见他几乎快要将指骨捏碎的,藏在袖笼中半遮半掩的手。
宁长愠步步靠近,直至停在他跟前。
二人皆是身长玉立, 容色卓绝之人, 李鹤珣冷静的看着他,听他道:“李大人, 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鹤珣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坐在他身后把玩着暖玉的沈观衣。
沈观衣对上他看来的目光,眨了眨眼,模样无辜懵懂,大有装乖之意。
“好。”
茶坊后院之中,宁长愠脚步滞住, 回身看他, “李大人, 日后娓娓便要你多费心了。”
李鹤珣缓缓道:“宁世子有时间关心别人的妻子, 不若担心一下侯爷。”
“我父亲那儿我自有打算,这些年我虽不学无术了些,但他所犯下的罪该是何处置,我心里清楚。”
宁长愠继续道:“我找李大人借一步说话只是想提醒李大人, 娓娓虽有身孕,但这并不表示她有多喜欢你。”
李鹤珣面不改色道:“她待我如何,我心中清楚, 便不劳世子担心了。”
“是吗?”宁长愠轻笑道:“我只是好心,你倒不必对我这般疏离,今日我已经知晓我与娓娓再无可能, 便是痴缠, 以她的性子,至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况且, 我能留在上京的时日不多了,所以想告诉李大人……”
“关于她从前的……所有事。”
李鹤珣眸中闪过一道暗光,宁长愠没有旁的心思,他只是觉着,若这世上当真能有人捂热她的那颗心,恐怕也只有李鹤珣了。
他瞧得出来,娓娓待他是不同的,虽不知那喜欢有几分,或许很浅,浅到她自己都不曾注意,但旁观者清,他比谁都了解她,怎会发现不了。
“她的事我自会问她,大可不必从世子的口中知道。”
那样从容不迫,冷静自持,宁长愠原本生出的那一丁点善意顿时断了,“大人恐怕不知,娓娓性子强势,向来喜欢对她伏低做小的男子,越卑躬屈膝,越能讨她欢心。”
李鹤珣懒得再听他那些胡话,“世子若无旁的事,本官便先走一步。”
在他转身之后,宁长愠继续道:“她冬日畏寒,脾性比平日更加易怒,你大可以不信我的话,但若吃了苦头,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李鹤珣脚步不停,俨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宁长愠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掩去眼底的落寞,朝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他方才的话半真半假,既李鹤珣那般清高冷傲,那便让他在娓娓那儿多吃些苦头,便是最终也不能让娓娓上心,也是他自己没本事。
沈观衣随着李鹤珣从茶坊出来时,天色尚早,她摸着手中温热的暖玉,有些沉甸甸的,但却暖和的令人爱不释手,她一变把玩一边好奇道:“你怎的突然来了?”
李鹤珣的目光悄无声息的从沈观衣手中握着的暖玉上扫过,“听归言说,你今日在沈府的事并不顺利。”
提起沈府,沈观衣便想要那个为了沈书戎去送死的女人,十分头疼,“随她去就是,她既想陪人下黄泉,我如何拦得住。”
李鹤珣在沈观衣上马车之时,默不作声的替沈观衣将暖玉接过来,“这两日京中事多,三府罪名已下,太子也被关入宗人府凶多吉少,大事频发,定会生乱,你若是无事,莫要出府。”
沈观衣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脑海中回荡的都是云姨娘将她救出来之时,脸上的庆幸。
少时在沈府,云姨娘便是在她娘死的前几日才被沈书戎接回来的,算起来,她不是那些冷眼旁观还要踩上两脚的人。
沈观衣遇见的好人不算多,云姨娘不想活,可云姨娘想要沈观韵活着。
她抿着唇,在李鹤珣的搀扶下钻入马车,因沈观韵一事,眉宇间拧成一股烦闷燥郁的结。
待她思绪烦忧的进入马车后,幕帘放下,归言看向没有挪动一步的李鹤珣,“公子,可是有事要吩咐属下?”
拇指从暖玉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李鹤珣低头看了两眼,这才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归言,“去寻一个一模一样的来。”
“啊?那这块呢?”归言连忙问道。
李鹤珣瞧了他一眼,虽未言语,但归言却立马明白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温润的白玉,一块价值连城的上好暖玉,竟落得跟那张狐皮一样的下场。
可叹,可惜啊……
今日的马车比之往日还要平稳些,回府的路上几乎感受不到颠簸。
沈观衣畏寒,今日出府时天色尚晴,只穿了一件玉白襦裙,并未带上披风,如今风有些大,她便是坐在马车上也觉着身子有些冷。
她挪动着身子靠在李鹤珣肩上,汲取他身上的暖意,总觉着有什么事好像忘了……
突然,沈观衣惊呼道:“玉呢?”
她左右瞧了瞧,还往自己的身上摸去,可始终不见玉的踪迹。
她的玉不见了!
李鹤珣侧着身慢悠悠的打开他平日里装满游记的小屉,“那玉我瞧着不太润,让归言拿去加工一二,届时再给你送回来。”
“不太润?可我方才觉着那玉坠感有质,入手滑腻,分明是精雕细琢过的。”
沈观衣说到此处,突然明白了什么,“李鹤珣,你莫不是将我的玉扔了!”
先前那白狐皮一事,她可还记着呢!
这人小气的紧,方才他眼睁睁瞧着宁长愠送她东西,定是介意的紧。
“没有,说了过两日给你送回来便会给你,一块玉罢了,我不至于这般计较。”
话落,李鹤珣转过身来,手上正握着两颗金黄色的果子,沈观衣原本还欲询问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了惊愕,“这是什么?”
若她没看错,与昨日李鹤珣给她剥的那个果子长得相同,味道……定也相差无几。
“酸果。”他低头看她的反应,见她满脸抗拒,抿唇道:“我问过府中的婆子,都说有孕时多吃些果子,生下的孩子会好看些。”
“所以你是为了孩子日后能长得好看些,才非要逼着我吃这个东西的?”沈观衣目露不悦,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火窜来窜去。
李鹤珣默不作声的将果子剥好,并未将她的恼怒放在心上,“不是逼,是请求。”
他将果子递给她,“你若听话,我便应你一件事。”
“什么事都可以?”
“自然。”
沈观衣想起方才惹她心烦之事,眼眸从果子上扫过,“要我吃也可以,你昨日说好的日后陪我一起麻烦,所以你得先吃才行。”
虽然将沈观韵那桩事扔给李鹤珣能让她清闲些,但也要瞧瞧这果子到底能不能入口,若当真与闻着的同样酸,她宁愿自己去筹算一番将人救出来,也不愿吃这东西。
李鹤珣面不改色的将果子放入口中,细嚼慢咽之后才缓缓吞下。
沈观衣一直注意着他的神色,见他从始至终不曾有半分波动,这才放了心。
她接过李鹤珣再次剥好的果子,如他一般放入口中,贝齿咬破果肉之时,汁水在嘴里漫延,五官顿时拧巴到了一处,沈观衣想都没想的便吐了出来,可嘴里还是酸涩的紧。
不多时,马车内传来带着哭腔的沙哑声,惊扰了街道两旁的百姓,“李鹤珣,我跟你没完!”
从巷尾缓缓驶来的马车停在李府门前,在那块正楷行书的匾额下,女子从马车上跳下来,大步流星的走入了府中。
等在府外的归言莫名的看向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李鹤珣,“公子,少夫人这是怎的了?”
李鹤珣面色沉重,不语。
归言身子向后倾斜,一眼便瞧见了马车内的一片狼藉,随后小心翼翼的看了李鹤珣一眼,“是……少夫人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
李鹤珣缓缓阖上眼,正当归言松了口气的时候,他突然道:“是厌恶。”
“罢了,换个别的法子吧。”
归言实在不解,“公子,既然少夫人不喜欢,你为何还非要……”
李鹤珣看了他一眼,“府中的婆子说,多吃些果子,日后孩子会生的好看。”
但他没曾想,沈观衣会对酸涩之物厌恶至极,他方才尝了一个,口感虽不算好,但也能下咽。
“不是,公子,就您与少夫人的模样,生下的孩子在容貌上定远胜于旁人,您何必……”
归言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更何况,您也不是这般在意容貌之人啊。
李鹤珣抬步往府内走去,“我怕孩子若有哪点不好,会遭她嫌弃。”
啊?
归言一脸震惊,随后讪笑道:“不会吧,那可是少夫人自个儿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为人母亲的,疼爱都来不及,怎会嫌弃。”
李鹤珣也知晓这个道理,但自他昨日听见沈观衣那般玩笑话后想了许多。
旁的父母对待自己的孩子还多有苛责,更何况沈观衣这般的性子。
他只是想尽少可能的免去日后她对孩子的不满。
这是他与她的第一个孩子,他珍之重之,自然希望她亦能如此。
李鹤珣让归言先去书房等他片刻,自个儿转身回了广明院中,刚踏入屋内,便瞧见沈观衣在阿莺与探春的服侍下漱口,双颊鼓鼓,一双美眸瞪着他。
李鹤珣让二人先出去,随后踱步来到沈观衣跟前,在她张口怒斥之前,李鹤珣率先道:“我帮你将人救出来。”
“还怀着孩子呢,别气坏了身子。”
沈观衣厌恶极了这酸涩之味,眼下胃里还压着恶心之意,像是她少时吃过的老鼠肉,那股味道,令人作呕。
她眼中因胃里翻滚,泛着泪光,咬牙切齿道:“出去!”
第74章
满院秋色, 黄叶入土,探春站在树下,双手拢在袖中, 掐住手腕, 满心焦急。
不过片刻,木门打开, 李鹤珣面色不愉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探春顿时迎了上去,“姑爷,小姐她如何了?”
李鹤珣负手而立,看向她,沉默许久还是问道:“她为何会对那果子有那般大的反应?”
“奴婢也不知……”探春忧心的皱起眉头。
“那酸果虽难吃了些, 可也不会让少夫人发这么大的火, 平日里厨房做的菜不合她心意, 她至多抱怨两句, 自个儿重新去找吃的,从未因吃食生过怒,怎会……”
说着说着,探春突然想起, “不对,少夫人从前也因吃食生过气的,不过……”
“不过什么。”李鹤珣蹙眉看她, “说。”
探春顿时吓了个激灵,颔首道:“不过那都是六年前在庄子上的事儿了。”
“那时我与小姐刚被打发到庄子上,婆子们都是沈夫人的人, 让我们住在后院儿最破落的房间不说, 还对小姐动辄打骂,不给吃的, 偶尔能给一顿残羹剩饭也是因小姐听话,不哭不闹。”
探春想起那时,如今还有些毛骨悚然。
“有一次小姐饿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快不行了,奴婢求了那些婆子好久,她们也只打发给小姐半个馒头,那馒头又硬又冷,像是从冰天雪地里拿出来的一样。”
那些画面似乎历历在目,恍如昨日,探春哽咽着,“小姐心中有恨,她不想死,所以每到夜里有老鼠出没,都是小姐最高兴的时候。”
李鹤珣瞳仁轻颤,就连呼吸都缓缓滞住。
“小姐从前说,她以为那后院儿是她的难,没曾想,却是她活下来的运。”
“她……”开口的一瞬间,李鹤珣才发觉自己嗓音沙哑至此。
探春继续道:“姑爷,那里的老鼠好大,好可怕,肉也很是酸涩……”
说到此处,探春突然睁大了眼睛,猛地看向李鹤珣。
李鹤珣也在瞬间明白了原由,他沉声道:“她不是沈家小姐吗,便是庶出,也不该沦落至此。”
他本以为沈观衣一个人被赶去那庄子上已然够可怜了,没曾想,她还曾有过那般暗无天日的日子。
李鹤珣等了许久都不见探春说话,她垂下眼帘,低声道:“姑爷,过去的事小姐先前说过不愿再提,奴婢若是说了,小姐定会不高兴的。”
李鹤珣低头看了她两眼,也不为难。
有些事,他若是想要知晓,有无数的法子,万不用为难一个婢女,更何况这婢女还是她身边的人。
李鹤珣转身离开,探春抿了抿唇,刚要进屋,却听见李鹤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日后莫再唤错了。”
探春回头,对上的却是树影斑驳中,李鹤珣离开的身影。
归言已在书房等了许久,在李鹤珣入内后,他将今日掌握的风吹草动一一禀报。
赵永华的踪迹出现在百里之外的沽城,他手下能人义士奇多,想来那些贪污的银两都被他花在了招兵买马上。
从前他站在太子身后,还大可以将此事推到为太子筹谋上。如今太子下马,他在沽城有所动静,难免不会令人多想。
如今圣上虽昏庸,但燕国与他国签订的和平契约依然生效,百姓安居乐业,并未对皇朝有何不满,不是乱世,便不需要枭雄,亦不会容忍反叛之人。
赵永华不是个拎不清的,否则不会在朝堂叱咤多年。
天时地利人和他一个不占,想要翻身,便只能与人同谋,最好那人能是皇子,更能是日后的天子。
李鹤珣揉了揉眉心,“继续派人盯着。”
“是。”
“今日……你在沈家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归言莫名的看向李鹤珣,沈家的风声?
他想了想,缓缓道:“那府中的下人说府里养的狗跑出去了……”
李鹤珣:……
他慢悠悠的转头看向归言,“你何时也学会了开玩笑。”
归言清澈愚蠢的眼神明晃晃的在告诉李鹤珣,他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李鹤珣抿了抿唇,“我问的是沈观衣。”
“哦哦,少夫人啊,少夫人她就与云姨娘说了会儿话,旁的好像也没什么。”归言仔细想了想,将今日听到的几乎都复述给了李鹤珣。
听完后,李鹤珣迟迟不曾言语。
他不似归言那般大条,云姨娘口中所言虽只有寥寥几句,可结合方才探春的话,他似乎已然能够拼凑出一个受尽苦难的小观衣。
想起她对酸果的厌恶,其中有他之责,然沈家更是罄竹难书!
“你说,沈家的人,想活吗?”
归言虽不知公子为何会如此问,但他想起今日云姨娘的话,“大概有些人想,有些人不想吧。”
“那便让想死的人与沈书戎共赴黄泉,想活的人留在人间……”
李鹤珣眼底泛起冷光,抬手阖上册子,“尝尝剑树刀山的滋味。”
这头,探春端着厨房刚做好的糕点放在沈观衣跟前,听着断断续续的琴音,讨好道:“少夫人,您看,奴婢给您拿了什么好东西来。”
紧闭的窗棂飘不进一丝凉意,沈观衣轻轻按住琴弦,抬头看去。桌上放着她往日里喜欢的桂花糕,甜腻的滋味只是看一眼都能想起。
但如今的她皱了皱眉,想到那等甜腻的滋味有些恹恹,“探春,我想吃醉糕了。”
带着果酒香的醉糕。
平日里她也不怎么馋嘴,可是如今竟分外想念那个味道。
探春为难道:“少夫人,您说的可是黄记的那家铺子?”
“嗯,怎么了?”沈观衣低头轻拨了一下琴弦。
“前两日上京动乱,那家小铺子早就被人砸了。”
沈观衣诧异道:“砸了?”
“那该怎么办,我想吃……”本来只是有些许的馋意,如今一听吃不到了,那抹可有可无的念头在瞬间变为了坚定。
探春试探道:“那奴婢去问问厨房,看他们会不会做醉糕?”
在沈观衣颔首后,探春便转身往外走去,琴音袅袅,在她关上门后,将声音隔绝了一些。
想来小姐还未消气呢,从前她与宁世子之间有些不愉后,也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窗边抚琴。
哎,姑爷真是的,要她说,还不如让宁世子与小姐在一起呢,至少宁世子将小姐惹恼后会哄人,会讨小姐欢心,姑爷会什么,只会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日忙碌,小姐恼了也不知晓来哄哄。
探春正嘀咕着呢,突然发觉面前站着一个人,将她吓了一跳。
她拍着胸口抬头看去,看见是归言后,顿时没好气道:“你吓我做什么,让开。”
“我吓你?我只是看你魂不守舍的,问问你怎么了而已。”
探春忙着呢,哪有功夫理他。
见探春要走,归言连忙将人叫住,“等等,少夫人那边如何了,消气了吗?”
“没有。”
归言趋步跟在探春身后,“啊?还气着呢?”
探春不耐道:“你没有自己的事情做吗?跟着我干什么,走开。”
“你这是去哪儿啊?厨房?是少夫人饿了?”
探春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归言一时不查差点与探春撞上,他堪堪停下,正要抱怨,却见探春双手叉腰,没好气道:“少夫人想吃醉糕,奴婢去厨房问问有谁能做,可以了吗?”
“赶紧走吧,少夫人还等着呢,别在这儿碍事。”
醉糕?
归言错愕了一瞬,想起秋猎后公子被宁世子扰乱心思的那些时日做的事,他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神情。
他当是公子喜欢吃呢,原来是少夫人。
“你等等。”
见探春脚步不停,他连忙道:“我知道哪儿有,你等我半个时辰,我给你带来。”
探春顿时停下步子,回头莫名的看向他,“你会……做?”
她才刚说到前两个字,归言便已经跑走了。探春犹豫了一二,想着信他一回,毕竟府中的厨子自姑爷先前吩咐后,每日都变着花样儿的给小姐做吃食,但凡是他们会的,几乎都做了个遍。
这醉糕虽不难,可小姐喜欢的,是黄记那家做出来的口味,便是府中的厨子也不定能做好。
半个时辰后,探春正着急的来回走动时,突然看见了从远处疾步走来的归言,他手中正端着一盘糕点。
探春双眸一亮,“你还当真弄来了啊。”
随后连忙从他手中接过,朝着广明院走去,“多谢,少夫人还等着呢,我先走了。”
“欸……”归言看着探春着急的背影,那句原本要说的话被噎在了喉咙中。
罢了,还是让公子自个儿去与少夫人说吧。
探春步伐匆匆的回了屋内,将醉糕放在沈观衣面前时,沈观衣抬头看了她一眼,在她忐忑的目光中拿起了一块。
“厨子竟然当真会做?怎的从前不见他们做过。”
说罢,沈观衣将白糯的糕点放入嘴中,轻轻咬了一口,淡淡的果酒香混杂着蜂蜜味传入口中,她满意的点了点头,“虽比黄记差了一些,但还不错,当真是厨子做的?”
还不错?
探春错愕的看着沈观衣,在她的应允下,也拿起一块尝了尝,顿时睁大了眼,“当真不错。”
沈观衣舔了舔嘴角,先前那股作呕之意总算被压下,她夸赞道:“没想到李家的厨子,还有这等手艺。”
“不是厨子,少夫人,是……归言做的。”
探春说出来后自己都有些不信,这般好吃的糕点能是那个烦人精做出来的。
但那时他来去匆匆,若是厨子做的,他大可知会她一声便是,既然没有,那定是出自他手。
沈观衣听见这个结果,比探春更为诧异,“归……言?”
在她的记忆中,从未见过归言下厨,倒是李鹤珣,前世曾给她做过醉糕吃。
不过李鹤珣的手艺很好,甚至比黄记做的都要好吃,若当真是李鹤珣,不会是这个味道。
沈观衣轻笑道:“归言……没想到他还有这等厨艺。”
第75章
桌上的糕点还剩下一半, 崇心院那边便派了人来,说是过几日太傅府老夫人六十大寿,岳安怡要带沈观衣一起过去。
“娘让我同去?”沈观衣不解。
她在上京一没交好之人, 二与那些人也算不上熟稔, 先前在宫中岳安怡应当就已经看出来了,眼下带她去太傅府, 就不怕她扫了兴致?
但岳姑姑说:“夫人说了,少夫人嫁入府中这般久,也应当多结识一些其他大臣家的夫人,平日里好有个说话的伴儿。”
沈观衣倒是不知岳安怡竟然会如此为她着想。
反正平日里她也无事可做,去便去吧。
岳姑姑得了沈观衣的应承后才施礼退下。
她走后不久, 沈观衣起身来到旁边的小书房, 桌案上摆置的几乎都是李鹤珣平日的东西, 她看了一眼, 将那些书册都推到了一旁,随后拿出一张白纸放在跟前,“探春,替我磨墨。”
“小姐, 您是要作画吗?”
指尖从挂着的笔杆上划过,最后停在一支看上去最漂亮的的笔前,沈观衣将其拿下来, 沾上墨汁,秀美中略显潦草的字迹顿时跃然纸上。
她自然不是要作画,而是写一封书信, 给静王的书信。
先前本来打着让李鹤珣去救人的念头, 可她现今还生着气呢,自不会求他。
前世她无意中知晓了静王心中一直藏着一个白月光, 在春风阁中的厢房里挂满了静王为她作的画,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可见作画之人有多上心。
那时她看见满屋子的画时怔愣了好久,随即便面色漆黑的让人将作画之人缉拿,最后才知晓那些画都是静王这么多年的心血。
画上的人是她娘亲。
静王当年在春风阁与娘亲匆匆一面,便爱慕多年,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才不信世上有这般痴傻之人。
后来她从别处知晓,当年静王本是寻过娘亲的,但因无心皇位,怕被帝王忌惮,手上几乎没什么可用的人,后来又被皇帝遣回了封地,他的手便是能伸到上京来,一来一回的消息也需要时间。
更何况,当时还有景宁侯在其中替娘亲阻隔,静王找不到人,而等他回到上京时,娘早就成了一捧黄土。
前世静王瞧见她的第一眼便知晓她与娘亲必定有关,他对娘亲的消息痴缠不放,恨不得整日黏在她身边,差点被李鹤珣带人围了王府。
如今为了将沈观韵救出来,她不得不以此为筹码,与他交易一番。
他不就是想知晓娘亲的消息吗,她告诉他就是。
将信写好后,沈观衣嘱咐了探春两句,见她似乎有话想说,沈观衣道:“你若不想去,便将阿莺叫来。”
“去去去,我去。”探春连忙拿着信走了,生怕晚一步便被阿莺抢了先。
入夜,书房的烛火映照在窗棂上,迟迟未灭。
归言步履匆匆的从外面回来,将沈府那边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了李鹤珣。
他按照公子的吩咐去将沈观韵救走后暂且送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故意留给了唐氏与沈观月逃跑的机会,眼睁睁看着她们从府中溜走后,又在她们的必经之路上安排了人手将其绑了去,如今人应当已经送到了京外的庄子上。
李鹤珣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放下笔起身,拿过一旁的剪子缓慢的剪着灯芯,沉默许久后才问道:“她睡了?”
若是以前归言还会疑惑公子口中所说的人是谁,如今他心中跟明镜似的,公子除了问少夫人,还能问谁。
“应当是睡下了,我方才见院子里熄了烛火。”
“今日的醉糕,她可有觉着不妥的地方?”
归言犹豫道:“属下将糕点给了探春时,她拿着便走了,属下也不知道少夫人喜不喜欢,应该是……喜欢的吧?”
毕竟是公子亲手做的,要不是他眼睁睁的看着公子进了厨房,他还不知晓公子那双执笔的手,还能做羹汤!
李鹤珣看他的那一眼,哪怕什么都没说,也让归言在脑海中瞬间想起了几个字:要你有何用!
“炭火送去了几个?”
归言回过神来,挠了挠头,“这个,属下记着夫人那边的掌事姑姑说,每个院子都有不同的规格来着。”
“她畏寒,让……”李鹤珣止住了话头,看了一眼天色,“罢了,明日我再与母亲说,你将书房的炭火送去她那儿。”
归言听话的叫来了下人,将炭火搬走,屋内一时半刻还察觉不到凉意,但若是呆久了,便会觉着有些冷。
他见李鹤珣不动如山的坐在桌案前,迟迟没有要回屋的意思,顿时道:“公子,眼下天色不早了,您不若早些歇息?”
“赵、沈两家出了事,堆积在他们手中的事情还需要处理,沽城那边今日也传回了消息,你若是困了,便先去歇着。”
归言:……
“属下不乏,就是怕公子累着了。”
李鹤珣头也不抬的将一本册子递到了他跟前,“既然不乏,那便瞧瞧。”
归言道:“公子,您还没说静王那边该怎么应付呢,圣上让他与您一同查抄沈、赵两家,如今咱们将人放走了,不出三日静王定会知晓。”
“无需三日,他明日便会知晓。”
“那……”
归言话音未落,便被李鹤珣打断道:“我让你留下的痕迹,可留下了?”
“留了,只是静王会信吗?”
李鹤珣垂头继续看向手中的书册,“不信又如何?他当初放弃权势便注定手中无可用之人,既四面都是墙,那人往墙里放什么,他便只会看见什么。”
“便是猜到其中有异,他如今也查不出什么,只能将所见当作真相,正好,沽城的事可以趁机透露给他,让他去对付赵永华。”
归言总觉着公子好像变了,眼前的这个人模样与从前无异,依旧是清风朗月的一个人,只是在处事时似乎少了些条条框框,多了雷厉风行的手段。
他也不知这样是好是坏,只觉着如今的公子比以往更加难以琢磨了些。
“静王应当还不知晓乐安郡主与赵永华有书信来往,咱们要告诉静王吗?”
“不必,郡主那边翻不起浪花,说不定还能让我们顺藤摸瓜,抓到赵永华眼下的藏身地。”
归言啧了一声,“也不知郡主怎么想的,那赵永华都是叛臣了,她还与其有书信来往,和通敌叛国有什么区别。”
李鹤珣并未说话,颇有些头疼的看了他一眼,似乎被他吵得心烦。
归言顿时住了嘴,讪笑着拿过桌上的册子翻看。
他不是想问个清楚嘛,免得到时候给公子拖了后腿。
后半夜来临时,归言困得有些睁不开眼,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后,见李鹤珣总算放下了手中的册子,顿时松了口气。
离上衙还有一个时辰,公子还能歇息一会儿。
他正准备起身伺候公子梳洗时,却听他道:“你可知晓,怎么哄……”
“罢了,你尚未娶妻,怎会知晓。”
归言:……?
“公子,你若是想哄少夫人高兴,属下有法子,但您以后能不能不要戳属下的心窝子。”
李鹤珣看向他,“你有法子?”
一刻钟后,归言从外面回来,怀中抱了几本书册,将其全都放在李鹤珣身前,“公子,这都是属下平日的珍藏,可全都拿来了,您好好瞧瞧,定能将少夫人哄好。”
李鹤珣低头看去,什么我与小姐喜结连理,我离开后他后悔莫及,最后甚至还有一本我与大人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这都是些什么!
李鹤珣脸色沉沉的看向归言,顶着他冷厉的目光,归言硬着头皮道:“公子,这些话本子里可多计谋了,您比我聪明,您瞧瞧能不能学着些?”
“我看你是皮痒了,想挨罚。”
归言:!
他三两下将桌上的话本子收好,讪笑道:“属下与您开玩笑的,属下这就拿走,您别生气。”
归言忙不迭的便要将话本子扔出去,刚走了两步,被却李鹤珣叫住,“回来。”
归言犹豫的转身,却见李鹤珣神色比他更加犹豫,盯着他怀中的一摞话本子,道:“哪一本好学一些?”
静王的回信很快送到了沈观衣手上,对于静王要见她一事,沈观衣并不意外。
明日便要问斩,留给她救人的时间不多了。
一大早,沈观衣便起了身,精神奕奕的在探春的服侍下梳洗好,随后坐在桌旁用着今日的早膳,“怎的味道与平时有些不同?”
探春顿时道:“莫不是厨子今日做的不好,奴婢这就……”
“不是。”沈观衣咽下嘴里的莲子羹,满意道:“比往日做的好。”
“那或许是家中新来了些厨子吧,能让少夫人喜欢,是他的福气。”探春笑嘻嘻的道。
沈观衣心情愉悦的换上衣裙,带着探春与阿莺出了门,朝着静王信中所说的春风阁而去。
上了马车后,探春惊讶道:“咦,马车上怎的这般暖和?还有这醉糕,奴婢没让人准备啊……”
沈观衣也惊奇的左右打量着,随后瞧见了角落处一顶精致的小暖炉,不但如此,旁边还有包着绒布的汤婆子,沈观衣将汤婆子抱在手上,瞧了一眼上面的绳结,顿时明白了是谁的手笔。
探春还在一旁咋咋呼呼,沈观衣却不自觉的扬起了嘴角,“好了,这么惊讶做什么,走了。”
阿莺看见沈观衣的神色,顿时也明白了什么,唯有探春不解道:“少夫人,这到底是谁做的啊。”
见沈观衣不说话,她不由自主的看向了阿莺,心中有了猜想,顿时撇撇嘴,嗤笑道:“不会是某人想要讨好少夫人,才故意瞒着我们做这些事情吧。”
无人回应,探春只好别过头,一个人生着闷气,她一时不查,竟又让阿莺在小姐跟前露了脸!
第76章
春风阁与寻艺坊一样, 为上京三大销金窟之一,若说寻艺坊乃是听曲儿之地,那春风阁便是正儿八经的青楼。
或许是静王早有吩咐, 否则她们几个女子一大早的来敲青楼的门, 定会被人赶出去。
来人将他们带去了一处厢房,屋内以艳色为主, 桌椅摆置都稍显浮夸,与寻艺坊的雅致全然不同。
沈观衣今日来时便带着名琴凤楼月,静王虽只是个闲散王爷,但却不蠢,他要见她, 无非就是想要确认她的身份, 以及信中所说是否属实。
前世她就凭着这张脸便让静王缠了她那般久, 对她乃是柳商之女的身份深信不疑。若如今再加上这把琴, 且不是更加稳妥?
静王得到消息过来时,刚踏进屋内,便听见从屏风后传来的琴声悠扬婉转,一抹一勾皆与他这些年来念念不忘的声音一样。
他乃是当今圣上的胞弟, 如今虽已近四十,可身形挺拔,模样俊朗, 与早已发福肿胀的皇帝不同。
他眼底极快的闪过一丝紧张与痴迷,似是怕惊扰了屏风后的人,小心翼翼的朝着那方走去。
尽管知晓不可能是她, 可在瞧见少女不似凡人的容色时, 还是忍不住失落了一瞬。
琴声止住,沈观衣抬眸看向眼前的男人, 起身施礼,“沈观衣,见过静王。”
“免礼,坐吧。”
静王面上看不出有任何急切之意,沈观衣随着他落座于蒲团之上,二人相对,静默许久。
倒是与前世略有些不同。
沈观衣好奇道:“王爷可看见我的琴了?”
“弹的不错。”
她笑道:“那我的模样呢,王爷也瞧见了?”
静王看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王爷可是不想知道她的消息?”沈观衣欲要起身,“既如此,那我便……”
“等等。”静王眼神躲闪,极快的饮了口茶,在放下茶盏的同时道:“你说你姓沈,那你与她……”
“她是我阿娘。”沈观衣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方才那遭不过是逼一逼他,她可不想在这样的事情上与他周旋。
话音落下,静王便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许久之后方才苦笑道:“难怪,如此相像。”
“王爷似乎很失望?”
静王摇了摇头,没有回应她的话,反而道:“你说你有她的消息,她现在过的……可好?”
沈观衣默不作声,静王瞬间想起她寄来的那封书信,能主动找他,定是有所求。
他短叹一声,“说吧,你要什么。”
“沈观韵,我要王爷救她出来。”
“沈书戎犯的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静王扫了她一眼,将茶斟好后,衣袖从桌案拂过,置于腿边。
沈观衣笑道:“我知道,沈家上下罪不容诛,他们死有余辜,所以我想保的,只有一个沈观韵。”
静王半眯着眼,沉默许久。
沈观衣见他没有当下拒绝,便知晓此事可行,于是她不再藏着掖着,将娘亲这些年在沈家遭得罪,以及身死的消息通通告诉了他。
但让沈观衣没想到的是,静王得知这些事后竟怒不可遏,大有想将沈书戎弄死的意味。
那般姿态不似作假,还当真是对她娘亲爱慕的紧。
不过,匆匆一面便有此般深情,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必不会信。
“方才我所说之事,王爷可答应?”
“你放心,本王会想法子将沈观韵给你。”
能这般轻松的将人救出,还多亏了她这张与娘亲相似的脸。
临走时,静王的眼神总是看向她手中的琴,似是想要又不好开口的意思。
沈观衣佯装没瞧见,在上马车时,静王道:“日后无事的话,多来王府走动,你既是故友之女,本王也应当多看顾一二。”
这么快便与她阿娘成为故友了,沈观衣看破不说破,只道了声好,便钻进了马车。
马车驶离王府一会儿后,静王吩咐身边人道:“你说昨日从沈府中逃走的人中有谁来着?”
“回王爷,沈夫人与其长女沈观月,还有庶女沈观韵。”
静王皱眉道:“去吩咐下面的人,捉拿之时莫要伤了沈观韵,至于另外两个……按律办事。”
“是。”
午时刚过,李鹤珣便下衙回府,途中他叫来归言,询问道:“她出门时,你可瞧见了?”
归言点头,“瞧见了,属下躲在树后看的清清楚楚。”
“那她心情如何?”
略显犹豫的声音让归言颇有些郁闷,“公子,您这般小心翼翼的作甚,一点都没有您平日叱咤朝堂的风采。”
李鹤珣扫了他一眼,“让你说,你就说。”
“是……”归言有气无力的道:“属下今日瞧见少夫人上马车时脸上并无表情,上了马车后也并未有什么动静,想来都是公子做的太隐密了,少夫人根本就不知道早膳与醉糕都是公子亲手做的,就连马车上的汤婆子暖炉,也不知道是公子让属下放置的。”
“您提前半个时辰便替少夫人将马车暖好了,事无巨细,那都是您一夜未睡,花了一个时辰从话本子上学来的。”
归言颇有些愤懑,“您做这些,又不叫少夫人知晓,那不是白做嘛。”
李鹤珣拿起手上的话本子敲在归言的头上,“话多。”
“本官只是觉着书上说的有些道理,给她她想要的,才是好。”
归言不懂,但归言觉着放眼上京,没人能比得上他家公子,也不知道少夫人为何那般难哄,连公子的面子都不给。
眼瞧着明日两家处斩,家中又要迎意公子回府,想来公子今日定又是脚不沾地,忙碌异常。
他家公子是个闷葫芦,再这样下去,也不知少夫人要晾公子到几时。
次日,沈、赵两家抄家灭族之时,李家上下从寺中迎回了李鹤意的灵牌,在祠堂旁单独辟出一块地方,将其破格放入。
如前世一样,李鹤珣最终还是完成了他想做之事,将牌位迎了回来。
不过他近日确有些繁忙,来去匆匆,一连几日都待在书房不曾回来。
沈观衣从阿莺那里得到的不是他在外未归的消息,便是书房整夜烛火通明。
他这个大理寺少卿当的,比摄政王还要气派些。
到了张老夫人六十寿辰这日,沈观衣早早的起了身,从府内出来时,没承想会在马车旁看见几日不曾见到的李鹤珣。
他似乎正与岳安怡说着什么,见她来了,抬眼看了过来。
他瞧上去略有些憔悴,想来定是这些时日昼夜颠倒所致。
上马车之时,眼前忽然伸来一只手臂,这般颜色,除了李鹤珣别无他人,她搭着他的手臂上了马车,掌心中突然被塞进了一块东西。
沈观衣低头看去,是她险些都要忘了的暖玉。
温热的暖意自掌心传来,她抬头看去,李鹤珣已然翻身上马,背影挺拔,似乎要与她们一同去太傅府。
坐进马车后,沈观衣瞧见岳安怡的脸色不怎么好看,虽不知她怎么了,但她与岳安怡的关系还不到她主动询问的地步。
抵达太傅府后,李鹤珣对岳安怡道:“母亲,待生辰宴结束,我来接你们回府。”
岳安怡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沈观衣,脸色愈加难看。
她带着婢女朝府中走去,沈观衣趋步跟在她身后,在经过李鹤珣身边时,忽然被他握住了手腕,“娓娓……”
耳边是他压低的声音,“莫生气了。”
沈观衣将手腕从他手中挣开,他没有握的太紧,轻轻一动,手腕便从他掌心挣了出来。
李鹤珣唇瓣紧抿,眼中隐有失落无措之意。
直到——
“下不为例。”
轻柔的声音仿佛一根缰绳,将他从失重的坠落中拽了回来。
他侧头看向女子入府的背影,许久之后,眼底渐渐蔓延出一抹愉悦的笑意。
归言从不远处赶来时,瞧见的便是李鹤珣如沐春风的眉眼,顿时明白,这是将人哄好了。
他替公子高兴,忍不住笑道:“公子,咱们今日要去哪儿啊?”
“她们如何了?”李鹤珣敛去神色,问道。
归言琢磨了一下,瞬间明白他问的是庄子的那两人,“按照您的吩咐,如今她们的日子,比少夫人当年过之而无不及。”
“可有寻死?”
归言顿时道:“这都被您猜着了,那沈观月本想自尽来着,可偏偏她自个儿是个贪生怕死的,下手不重,被大夫救回来了。”
李鹤珣眼底划过一丝冷嘲,“唐氏呢?”
“据婆子说,天天又哭又骂,晕过去好几次,醒来继续如此。”
“行了,走吧,去瞧瞧。”李鹤珣率先转身,朝着马儿走去。
归言挠了挠头,讪笑道:“公子去那儿做什么,若到时候污了您眼可该如何是好。”
李鹤珣翻身上马,握着缰绳,“我有些事需得从她们口中知道,走吧,带路。”
庄子离这儿尚有一段距离,归言行于李鹤珣身后,猜测了一路,总算明白了什么,“公子莫不是想问她们关于少夫人当年之事?”
李鹤珣不置可否。
无论是从宁长愠还是探春的口中都能得知从前的沈观衣过的并不好,这些时日他想的很明白,若不问清楚,日后又戳中她往日的伤口该如何是好。
更何况,这二人从前对她所做之事过于残忍,便是沈观衣不计较,他也不会那般轻易的放过了她们。
“公子,前面就是了。”
这处庄子乃是李家早些年购置下来的,庄子不大,平日里也无人会来。
李鹤珣刚下马车便听见里面传来剧烈的哭喊声,“你们要对我娘做什么,我是沈家嫡长女,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住手,住手啊!”
第77章
井边, 妇人发髻散乱,额头正中的血污乃是磕碰所致,两人婆子将她双手架住, 在地上拖行, 全然不顾她死活。
其中一婆子面色狠厉道:“我说姑娘,咱们这儿可没有什么夫人小姐, 大家都是一样的,你们将吃食打翻,按照规矩,就是二十板子,你别急, 等她受完, 便轮到你了。”
“带走!”
婆子们力气很大, 拖着唐氏往后院儿走去, 鞋沿在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唐氏惊恐的嘶吼没有引来半分怜惜。
沈观月连滚带爬的撑着井口起身,“放开我娘,你们放开她!”
她抄起地上的石头便向婆子们砸去, 一时不查,被她砸到了耳朵,婆子哎哟一声, 挽起袖笼,面目狰狞的朝着沈观月走来,“你个小贱蹄子, 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沈观月面色仓惶, 一不小心栽倒在地,双腿挣扎, 鞋底登在地面将身子往后送。
谁来救救她……
婆子抓住她的衣襟,将她一下提溜起来,用尽全力的巴掌一下又一下扇在脸上,不过片刻,脸颊便高高肿起,嘴角还有一丝鲜血溢出。
“好了。”
归言看够了戏,才从一旁走出来,婆子们瞧见来人,顿时眉开眼笑,谄媚至极,与方才形同两人。
“大人,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公子来了。”归言双手环胸,低头扫了一眼极其狼狈的两人,“将人带过去,公子要问话。”
沈观月与唐氏被婆子们架住往庄子上的主屋走去。
二人自从被绑来此处后,几乎没有仔细瞧过这里的模样,不是整日被磋磨,便是提心吊胆生怕被抓回去。
婆子将她们推进屋内后便紧紧关上了门,二人相互依偎,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四周,“娘,她们说的公子,是将我们绑走的那个人吗?”
“是、是吧……”
归言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的两人,对着放下的纱帐拱手道:“公子,人带来了。”
沈观月咽了口唾沫,害怕又紧张的看着纱帐后若隐若现的人影,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内里撩开轻纱,露出真容,眉目如画,似朗月入怀,看的沈观月睁大了眼睛,“是你……”
“放肆!”
归言一声厉喝,吓得沈观月往唐氏身边缩了缩。
李鹤珣行至太师椅旁坐下,慢吞吞的道:“看来夫人与沈小姐近日过的不是太好。”
“你是为了沈观衣。”唐氏满目怨恨的望着他,有先前在宫里那一遭,无需试探她便能猜到。
“夫人说的不错,所以李某今日来是带夫人与沈小姐脱离苦海的。”
茶盖推撵着浮在水面的茶沫,李鹤珣低头吹了吹,这才道:“沈家上下昨日已尽数处斩,你们二人当是漏网之鱼,刑部那边领了命正在搜查,若被他们找到,便是凌迟的下场。”
“想死,还是想活,都在你们一念之间。”
唐氏咬牙,“你想要什么。”
李鹤珣抿了一口茶,忽然笑了,“我要的,夫人给得起。”
他要知晓沈观衣从前都遭遇过什么,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全都要知道!
屋内暗香浮动,唐氏从一开始的掩藏,到后来几乎投入到从前的回忆中。
越听,李鹤珣脸色越难看。
半个时辰之后,唐氏神色癫狂,如醉酒般推开沈观月,大笑道:“只有畜生才总是咬住幼崽的脖颈,柳商那贱人也觉得自己生了个畜生吧,才会每每都以此安抚她。”
“她们挣扎、求饶的声音,简直比唱的曲儿还要好听,哈哈哈……”
沈观月神色游离,可双眸中却如同淬了毒,往日种种被她一一吐露,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全然没发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直到二人不停的重复着那些往事时,李鹤珣攥着拳,阖上眼,“够了。”
归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二人鼻下闻了闻,不出片刻,她们便会恢复如常。
这迷香有扰人心智的作用,公子怕她二人不说实话,才做了此番安排。
“将她们带下去。”
“可要属下……”拇指划过脖颈,归言认真的看向李鹤珣。
“不用,千万,别让她们死了。”
死不过一瞬,活着才能尝到痛苦的滋味。
张府。
张老夫人今日六十大寿,本该门庭若市,可因近日京中大事繁多,前来贺寿之人比之往日少了许多。
沈观衣安静的跟在岳安怡身后,静静听着她与张老夫人把手寒暄,许是照顾她如今有身子,在旁安置了圈椅,容她坐下。
二人旁若无人般熟稔闲聊,沈观衣记得,岳家与张家向来关系亲近,岳安怡从前还未出嫁时,还在张老夫人身边跟了一段时日,所以瞧着比旁人要亲近些。
张老夫人满头华发,身躯略有些丰盈,瞧着十分和善,她拍着岳安怡的手背,满面愁容,“我这身子啊,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也不知还能活几日。”
“老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这身子骨硬朗的很,子女一个个孝顺又有才学,放宽心,您定是能长命百岁的有福之人。”
沈观衣便没见过岳安怡对谁有这般和颜悦色过,便是先前在宫里,她对其他夫人也总是端着的。
“哎——”张老夫人摇头叹道,“要真如你所说便好了,我现在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个还未许人家的孙女了,整天……”
“祖母,您又在说莹儿的坏话!”
堂外,清瘦端庄的少女盈盈走来,脸上挂着适宜的笑容,像是精心养育的春日杏花,有着大家闺秀的端庄雅正,又有属于少女的俏皮灵动,模样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但胜在气质,真是好一个妙人儿。
沈观衣眼底划过一丝惊艳,应当没人不喜欢这般有生命力的女子。
“莹儿见过祖母,见过各位夫人。”
张宝莹落落大方的俯身施礼后,让下人将她准备的寿礼拿了进来,下人将其展开后,是一床寿被。礼物算不得多贵重,但胜在一片拳拳之心,缝制寿被至少需要百人,一针一线都带着最诚挚的祝福,而张宝莹送的这一张,千人有余。
张老夫人被她哄的眉开眼笑,气色瞧着都好了不少。
“祖母,莹儿送的礼物,您可还喜欢?”她拉着张老夫人的手摇摇晃晃,满目期待。
“喜欢,莹儿送什么祖母都喜欢。”张老夫人满脸慈爱,转头岳安怡道:“你瞧这孩子,都是个大姑娘了,还没规矩的跟祖母撒娇呢。”
“张小姐性子率真可爱,您自个儿宠出来的,您可不得受着。”岳安怡轻笑道。
张宝莹顿时应承道:“夫人说的是,莹儿这不叫没规矩,而是喜欢祖母呢。”
张夫人顿时乐了,“你们二人这一唱一和的,倒是显得我这个老婆子不识趣了。”
“老夫人说的哪里话。”
“哪有……”
沈观衣默不作声的看着这三人如搭台唱戏一般的有来有回,身后传来探春的窃窃私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夫人才是一家人呢。”
阿莺扯着探春的衣袖,示意她别乱说话,幸而堂中人多,众人都在攀谈,否则她这话被夫人听见了,免不得一顿责罚。
探春努努嘴,仍然不悦。
“张小姐年岁似乎只比我家澜之小两岁,如今可许人家了?”
张老夫人瞧了一眼张宝莹,“她眼光可高着呢,要是许人家了,我如今也就不必为她忧心了。”
“祖母……”张宝莹略有羞怯的捏了捏张老夫人的手。
“好好好,不说不说。”
岳安怡将这两人的神情瞧在眼里,笑道:“女儿家的婚姻乃是大事,眼光高一些也没什么不好。”
“可就是太高了,若是能早几月,她母亲就替她说亲去了,哎……”
沈观衣突然想起了先前在宫中从张夫人那里听到的说辞,如今再瞧张宝莹脸上的娇怯,顿时明白了什么。
恐怕张夫人口中的莹儿便是她了吧。
“难不成老夫人早先便有看好的人家,被人抢先了?”岳安怡好奇道。
张老夫人叹道:“我家莹儿啊是个重情的,早些年调皮落入湖中,那人曾救过她,她便一直记着,事到如今都非他不嫁。”
“只是可惜,人家如今已有家室,与她无缘咯。”
说到此,张老夫人看向岳安怡的眼里满是遗憾,一旁的张宝莹咬着唇,眉眼皆是失落,“祖母,别说了……”
岳安怡听见这话怔愣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老夫人口中所说之人,是……她家澜之?
“张小姐便这般喜欢那个人?”
张宝莹垂首点头,“嗯,莹儿觉着倘若不能嫁与心悦之人,还不若留在府中服侍祖母。”
“可你这般,不是耽搁了自己,女儿家不比男子,年岁大了还不嫁人总是会招人闲话。”岳安怡眉眼温和的道。
“莹儿知道,可我……不想。”张宝莹咬唇道:“我想再等等,娘亲总说人生还长,若莹儿当真等不到,也认了。”
随即她有些紧张的看向岳安怡,“夫人,这些都是莹儿自己的事,那位公子不知道的,您能不能别告诉……别人。”
岳安怡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张宝莹,眼底渐渐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含笑道:“我不是多话之人,张小姐大可放心。”
话落后,她又看向张老夫人,“老夫人放宽心,以张小姐的性情容貌,上京哪户有儿郎的人家不想要讨回来做儿媳。”
“总有一日,张小姐定会嫁得如意郎君的。”
张老夫人颇为诧异的看向她,随即眼底快速闪过一道精光,笑道:“那便借你吉言,望我莹儿,能得偿所愿了。”
第78章
“老夫人, 二殿下与乐安郡主来了。”
下人从门外匆匆前来禀报,众人面面相觑,就连老夫人都略有疑惑, “怎么……”
她们张家向来与太子交好, 如今太子被废,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所以今日前来贺寿的大多都是往日里相交甚笃的人。
太子与二皇子不和,他们与之也不过泛泛,静王府更是鲜少来往,今日怎会……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
就在众人心中揣测之际,张宝莹忽然道:“祖母, 是莹儿邀请郡主过来的。”
“你?”张老夫人错愕的看向她。
谁人不知郡主嚣张跋扈, 且从前在上京做出的那些事, 如今还有人津津乐道, 张老夫人连忙拉过张宝莹,小声道:“你何时与郡主交好了?”
“祖母,莹儿与郡主脾性相投,也是近日才熟络起来的。”
张老夫人多看了她两眼, 见她眉眼弯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才放下手, 拍着她的手道:“你心中有数便好。”
张宝莹俏皮的眨眨眼,在接应二皇子与乐安郡主一事上,做足了主人家的姿态, 方方面面滴水不漏。
岳安怡从始至终都将其看在眼里, 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来。
“好了,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宴, 各位可去府中逛逛,赏梅玩乐,我就不拘着你们了。”张老夫人笑道。
这种客气话听在各家主母耳中都心知肚明,老夫人过寿辰,若大家当真四处散去,像什么话,所以这话都是说给家中小辈听的,
岳安怡回身看向沈观衣,女子一身软银轻罗,坐在圈椅上单手撑着额角,一副泰然自若,孑然取乐的模样,没有半点局促,瞧上去好像她才是今日过寿之人,悠然自得的令岳安怡有些着恼。
方才她与张老夫人那番话并未避着她,一是无惧,二是听说这些时日,她又与澜之闹了。
广明院天天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她希望沈观衣能看清楚旁人是如何待澜之的,而她又是如何做的。
不过,念及她肚子的孩子,还有……
岳安怡压下眼底的神色,“张府寻风院那边的梅花乃是上京一绝,你若是待的无趣了便去瞧瞧,与你年纪相仿的贵女都过去了,若能结交一二,日后你也能有个来往的人。”
沈观衣悠悠的看向她,突然道:“娘说的贵女,莫不是张家小姐?”
那番话连探春都能听得出是何意,她如何能听不出?
难怪前世李鹤珣在娶她入府前将岳安怡送去了庄子上,这般喜欢找事的婆婆,她如何相处的来。
“方才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张家与李家交好,张家小姐又为了……我总要宽一宽她们的心。”
“用扎我的心,来宽她们?”
若是换作旁的新妇,早就因她们那些话受尽煎熬,千疮百孔了,再脆弱一些的,说不准回去便一根白绫了结自己,成全她们。
但沈观衣向来不是那般‘舍己为人’的人,那些话张老夫人与岳安怡既能不顾她的脸面说出来,想必也不怕她用更加直白的话当着众人的面再讲一遍。
在各家小辈准备前去赏梅时,她突然起身走向堂中,对着张老夫人规矩的行了礼,“老夫人,不知张家小姐可愿做妾?”
岳安怡忍着怒意,半眯着眸子看向沈观衣,“沈氏,莫要胡闹。”
“我张家女儿什么身份,自不会以妾氏入门,你这是何意?”说罢,张老夫人看向了岳安怡。
正要离开的众多贵女顿时止了步子,三两结伴的纷纷回头看向沈观衣,其中不乏有各家刚娶回去的新妇。
沈观衣要的便是大庭广众,她可惜的看向岳安怡:“婆母,张家小姐不愿做妾,难不成您让将她抬入府中做平妻?”
“沈氏,方才之事我已说过,不必放在心上,我李家世代有规矩,从不会有平妻一说。”
沈观衣恍然道:“所以婆母是想要她当正妻?”
岳安怡目光冷沉的看向她,“我并非此意,你若疯够了,便过来坐下,这是张家,莫让人觉着咱们府中的人行无规矩,搬弄是非。”
“好啊,那你便当着各家的面说,张家小姐与李府并无干系,日后也不会有什么干系。”
见岳安怡不语,沈观衣笑道:“当娘的为自己孩子想无可厚非,可若一心只为孩子,婆母就不怕寒了儿媳的心,您可别忘了,我肚子里还有您的孙子呢。”
“这世间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事,便是嘴上说着一心一意,可当妻子怀有身孕时,还是免不得会偷吃,家中长辈为了绵延子嗣心疼孩子,也会为其纳妾,我本以为李家是个例外,没承想,婆母与旁人也并无不同。”
“不对,您应当是比旁人做的更好。”沈观衣慢悠悠道:“你想让怀有身孕的正妻下堂,给旁人腾位置。”
在一旁看戏的贵女们脸色稍变,而那些已经过门的新妇,则忍不住偷偷去看自家婆母,俨然被沈观衣说的有几分害怕起来。
“住口!”
岳安怡冷声喝止,不但没有被激怒,反而看向面色难看的张老夫人道:“是我管教无方,令她在贵府胡言乱语,老夫人莫要与她一般计较。”
张老夫人脸色稍霁,“莹儿尚未出阁,更不曾与外男有来往,她空口白牙就想毁我张家子女清誉,我是看在你的脸面上不与她计较,让她回来吧,莫再丢人现眼。”
她们二人这四两拨千斤的说下来,倒是显得她不懂事了。
沈观衣本就没想与她们争辩出个一二三来,更何况李鹤珣也不是那些受人摆布的男子,她只是觉着,这二人的嘴脸只被她一人瞧见颇有些可惜。
还有那张家小姐,无不无辜不知晓,但让她不痛快了,那旁人凭什么得偿所愿?
“也算不得空口白牙,张家小姐方才可是说因惦记着已有家室的儿郎,为了等他,如今十八都待字闺中不曾出嫁,只是不知她心中藏着的人是谁。”
“以张小姐的家世不会给人做妾,那恐怕是要做继室?如此说来,她在等人家的正妻下堂,好借此上位了?”
在岳安怡与张老夫人青白交加的面色中,回身看向众贵女,“你们夫君在外可有什么相好的?说不准那人便是张家小姐呢。”
“你、你……”张老夫人被她气的半晌说不出话来,呼吸急促,俨然一副要晕过去的模样。
周遭的人手忙脚乱的围上去,“大夫,快将大夫叫来。”
“老夫人这一招可有些过时了,先前身子骨不是还硬朗着,就凭我的三言两语便能将从大风大浪中走过来的您气成这样?那您的气量,也太小了些。”
“祖母,祖母您怎么了!”张宝莹从外面跑进来,满脸担忧的道:“祖母,您没事吧。”
张老夫人颤着手,哆哆嗦嗦的指着沈观衣,一张脸不知是当真喘不过气,还是被气的通红,张宝莹顺着张老夫人的手回头看向沈观衣,听着耳边有人为她复述沈观衣方才的话,顿时脸颊通红,咬唇道:“李少夫人,您……”
不等她将话说完,沈观衣便转身带着探春与阿莺走了,张宝莹怔愣片刻,随后又担忧的回头看向自家被气的不轻的祖母。
“少夫人,她们方才那样过分,您就该赏她们两巴掌让她们知晓厉害。”探春气鼓鼓的跟在沈观衣身后,替她抱不平。
阿莺皱眉道:“探春,少夫人好歹是正经闺秀出身,如何能与那些泼妇一般当众动手,便是有理也弱三分。”
“你懂什么,当初咱们刚回京,在公主的赏花宴上,少夫人就——”
“探春。”沈观衣唤了她一声,“我想将孩子生下来。”
探春不解,那与少夫人教训她们有何关系?
沈观衣嘴角噙着笑,“今日闹这一遭,岳安怡的算盘落空了,张家更是颜面扫地,对于她们这种把家族颜面看的比什么都重的人,那些流言蜚语就像是火,把她们放到架子上翻来覆去的烤,不比小小两个巴掌来的痛快?”
“可每当她们提起今日,也免不得会说起少夫人,流言蜚语,少夫人也避免不得。”阿莺回道。
“沈家遭难,我本就会成为她们在背地里嚼舌根的人,那些巴不得我不好的,如今还指不定怎么笑呢,左右都会被非议,怕什么。”
沈观衣如今看的开了些,若是从前被她知晓有人敢在背后嚼舌根,就算只是捕风捉影,她也不会放过。
如今只要不闹到她跟前来,她也懒得计较。
总要为孩子积些福德不是。
内堂被她搅的一团乱麻,沈观衣自不想再待下去,可下人都去张老夫人那边了,眼下府中也没个带路的,张府这般大,她走了半晌,也没走出去。
不但如此,还不小心入了寻风院,满院梅花下,二皇子正与乐安郡主下着棋。
晦气。
沈观衣扭头便走,可晚了一步,被乐安瞧见了,“沈观衣,你站住!”
她脚步不停,但二皇子带来的人却十分懂眼色的将她拦了下来。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乐安大步流星的从亭中走来,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她,“还真是巧,本郡主许久不曾出门,今日本只是来赴个宴,没承想又遇见你了。”
沈观衣不想应付她,想起方才从张宝莹那儿听来的话,缓缓道:“是很巧,我也许久不曾出门,结果今日便遇见了郡主,所以郡主觉着,世间有这般巧的事?”
她嗤笑一声,“你又想说什么,今日澜之哥哥可不在,你那些蛊惑人心的招数,可省省吧。”
第79章
“郡主与我不对付, 这事满上京都知晓,张大小姐明知我今日会来府中赴宴,却仍旧邀了郡主, 郡主不觉得蹊跷吗?”
乐安半眯着眼, “你什么意思。”
“张大小姐方才当着众人的面说自己有意中人,且那人有学识有家世, 还有妻室,以郡主的聪明不会听不出来她说的人是谁。”
沈观衣扫了她一眼,慢悠悠的道:“被人当枪使的滋味,郡主觉得如何?”
“你胡说!沈观衣,你少在本郡主面前挑拨离间。”话虽如此, 可乐安眼神闪烁, 分明是起了疑心, 只是不想在她跟前落了下风罢了。
沈观衣淡淡道:“郡主今日若当真与我闹起来, 才是趁了旁人的心意。”
乐安盯了她半晌,忽然笑了,“沈观衣,便是她有心利用我, 那与我寻你麻烦有何干系,你可曾听过一句话?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先不论张宝莹是否如你所说这般, 有这些小心思,便是没有,你以为本郡主便会放过你了。”
她长相清纯, 先前在李鹤珣跟前瞧着如一朵小白花似的, 如今没了旁人在侧,她扬起嘴角, 眼中淬着毒,染了疯,瞧着有些瘆人。
沈观衣下意识的便越过她,看向坐在亭中一直望着乐安的孟央,难怪这二人能玩到一处去,本性相吸,都是癫狂之人。
忽然,乐安身边的婢女从不远处匆匆走来,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乐安顿时有些高兴,“你得罪了张老夫人?还落了县主的脸面?沈观衣,你可真是让本郡主大开眼界。”
沈观衣不知道她在高兴些什么,探春瞧不惯乐安如此奚落自家小姐,忍不住道:“郡主,我家小姐有些乏了,若无旁的事——”
‘啪——’
话音未落,乐安便一巴掌扇在探春脸上,没有半分手下留情,“本郡主与她说话,你个小小的奴婢,竟敢插嘴!”
下一瞬,沈观衣眼神一沉,二话不说,转头便一巴掌打在了方才来报信的小丫鬟脸上,小丫鬟顿时怔住,不敢置信的看着沈观衣,听她道:“我与你家郡主说话,你个小小的奴婢,方才竟敢随意打断。”
探春愣愣的看着自家小姐,就连乐安一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
沈观衣方才用了些力道,掌心现下还有些发麻,她对上乐安震怒的神色,嘴角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
“沈观衣,莫说沈家如今败落,便是没有,你也没资格动我的人!”
乐安说着便抽出腰间的长鞭朝着沈观衣挥去,一下又一下,似乎气的发疯,“小小庶女,抢了本郡主的人,还敢与本郡主作对,今日,便叫你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
沈观衣不会武,只靠着反应迅速,身姿灵巧才堪堪躲过几鞭。
探春与阿莺看的着急,面露担忧。
探春咬咬唇,想要去搬救兵,便是方才与夫人闹得不愉快,可小姐如今还有身孕,夫人怎么着也不会见死不救。
她步履匆匆的想要出去,却被孟央的人死死挡住,于是她只能转头跑向孟央,求道:“二殿下,我家少夫人怎么说都是李府的人,且她如今还怀有身孕,若是闹出了事儿,郡主也无法交代啊。”
孟央咳嗽了两下,唇畔溢出一丝嗤笑,“那又如何?与乐安过不去,便是与本殿过不去,让她长长记性也好。”
探春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忽然,她听见一声惨叫传来,顿时脸色煞白的回过头,就见小姐握着鞭子,手臂上的衣衫已经破损,露出里面被长鞭打过的红痕。
而那声惨叫,是乐安郡主的,她脸上被人用指甲挠破了,挠她之人似乎用了大劲儿,眼下还往外渗血呢。
“沈观衣,你竟敢……我的脸,我的脸……”
沈观衣被气的不轻,她向来厌恶与人扯头花,可这些人偏偏要到她跟前来找不痛快!
想到此,她怒从心来,连带着迁怒了李鹤珣,“怎么着,这世上死的就剩他一个男子了?一个个都因为他来找我的不痛快,孟乐安,我告诉你,你敢再多说一个字,信不信我杀了你!”
那一瞬,沈观衣眼底的杀意弥漫,如有实质,带着不死不休的果决与哪怕拼了这条命也要与她共焚的疯狂。
乐安被她的眼神吓的说不出话来。
忽然,院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安儿?”
乐安抬眼望去,见到熟悉身影的那一刻,眼底迸发出异样的光彩,“爹爹!”
她丢下长鞭,朝着缓慢走来的静王跑去,心底的颤栗也在靠近静王的瞬间,消失不见。
瞧见她脸上的伤口,静王顿时心疼道:“这脸是怎么了?”
这一问,乐安瞬间委屈道:“爹,是她将女儿的脸挠成这样的,爹,您可要为女儿做主啊!”
如同有了底气般,乐安先前因沈观衣那番话被浇灭的愤恨,在瞬间又涌了上来,有她爹爹在,今日便是圣上来了,沈观衣也得付出代价。
静王冷着脸看向站在梅树下背对着他的女子,还未说话,便瞧见那人回过身,目光比他还要冷三分,静王顿时怔住。
他今日听说沈观衣要与李夫人前来赴宴,想到他答应沈观衣之事还没有眉目,且沈家抄斩,沈观衣如今没有半点娘家势力,恐会被欺,便想着来此见见她,顺带让众人知晓,没了沈家,还有静王府为她撑腰。
谁料……
见静王盯着沈观衣迟迟没有动作,乐安疑惑道:“爹爹?”
她歪着脑袋看向静王,却发现他脸上的冷意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一抹愧疚与心疼。
心疼……
乐安眼皮一跳,僵硬的回头看向沈观衣,却见梅花树下,女子满身狼狈却依旧不掩风华,那张令人痴迷的脸上见不到委屈与痛苦,她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眸中甚至有几分冷意,可剔透的泪珠从她眼角滚落之时,却比梨花带雨的低诉,更令人心疼百倍。
想起自家爹爹方才的神色,乐安心底一慌,不安愈加强烈,扯着他的衣袖,提醒道:“爹爹,女儿的脸伤的这般深,还不知能不能恢复如初,爹……”
静王总算回过神来,看向乐安。
方才沈观衣身上那股子坚韧的劲儿令他想起了柳商,所以才一时回不过神来,如今低头瞧见乐安脸上的伤口,已然知晓这是沈观衣的杰作。
可他方才若是没看错,沈观衣手臂上那道伤痕,也是安儿的鞭子所致。
“你想如何?难道她身上的伤不是你打的?”
“爹!”乐安不敢置信的惊呼道。
“出了事便叫爹,我平日就是这般教你的!”静王眼下也生了几分火气。
沈观衣怒气未消,冷眼看着这父女二人争锋相对,待他们说的差不多了,才哽咽着缓缓开口,“不知王爷可还记着前两日说过什么。”
故友之女,多看顾一二。
对上沈观衣失望的眼神,静王心底一慌,连忙道:“本王记得,没有忘。”
“是我将王爷的话记在了心上,以为王爷和我父亲不同……”沈观衣眼底划过一丝自嘲,“王爷莫怪,日后不会了。”
“本王不会骗你!”静王对上沈观衣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心中着急,俨然失了往日的冷静。
“沈观衣,谁允许你如此与我爹爹说话的!”乐安慌不择言的开了口,迫切的想要证明些什么,那股惴惴不安,自方才一直延续到现在,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烈。
“安儿,住口。”静王捏着拳头,警告的看向她。
那些猜忌、不安、震惊在瞬间通通汇集到眼底,乐安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咬着唇转身跑走了。
亭中如同护卫般守着乐安的人,顿时起身,大步流星的朝着乐安追去。
静王几声呼喊都没有得到回应,他深深看了一眼沈观衣,“今日之事我会查清楚,若是安儿的错,我会带她上门赔礼道歉。”
说罢,他也大步流星的朝着乐安跑走的小路追去。
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阿莺与探春忙不迭的走过去扶着沈观衣,担忧道:“少夫人,您身子可还好?”
沈观衣侧头瞧了一眼手臂,“无碍。”
“少夫人,您方才与静王——”阿莺犹豫询问。
“这还用问,定是静王觉着少夫人比那乐安郡主好了不知道多少,想要与少夫人攀关系呗。”
先前在春风阁,她可是将静王的话听的一清二楚,阿莺没去不知晓,但她知道,静王因对柳姨娘有情,所以便将小姐当作自家孩子看待。
“谁稀罕他静王府的关系。”沈观衣冷笑一声,方才她故意提起那日之事,不过就是为了膈应乐安罢了。
就凭着今日这事,她与静王府都可能再有半分来往!
沈观衣挣开二人搀扶着她的手,趋步往院外走去,正当跨过月亮门之时,眼前忽然白芒一片。
阿莺错愕抬头,瞧着这漫天风光,惊呼道:“下雪了。”
话音刚落,周遭不知从哪儿涌出了一些下人,她们同样惊讶的瞧着天上,争相喧闹,笑容开怀。
下一瞬,探春脸色一变,连忙担忧的看向沈观衣,连改了这般久的称呼都忘记了,“小姐……”
天幕白亮,撒盐飞絮,四方周正的屋子外,沈观衣咬着唇,一动不动的站着,身子僵硬,就连声音都不见方才半分气魄,微弱的仿佛刚出生的幼兽,随时都会夭折一般。
“探春,扶着我……”
阿莺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也知晓眼下不是询问的时机,与探春一同,将沈观衣扶进了寻风院中的一处厢房内。
第80章
半个时辰前。
离京二十里的庄子外, 人烟稀少,树木葳蕤,归言牵着马匹从庄内走出, 瞧了一眼天色, 不安道:“公子,恐要下雨了, 咱们赶紧走吧。”
“您不是还要去张府接夫人和少夫人吗,眼下过去,时辰应当差不多。”
李鹤珣接过归言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还未坐稳, 归言便察觉微风涌动, 危险逼近, 他脸色猛地一变, 惊呼道:“公子,小心!”
幸而李鹤珣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在归言出声的瞬间,侧开身子, 箭矢从他肩膀擦过,死死的定在树干上,树枝轻颤而叶未落。
下一瞬, 从四面八方涌现出诸多黑衣人,倘若细细数去,则二十不止, 一个个手中握着刀剑, 警惕的望着两人。
归言顿时挡在李鹤珣的马前,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包裹的那般严实, 便是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回应他的人,只有李鹤珣,“各位,是赵永华派来的?”
他们面面相觑,并不言语,随即看向李鹤珣的眸中带着凛凛杀意。
李鹤珣面色一沉,“归言,杀出去!”
话音落下,归言忙将手指放入口中,吹响了哨声,下一瞬,从庄子四周出现了几道身影,那是今日来庄子前,公子吩咐他带来的暗卫,近日从沽城来到上京的人口比之以往多了不少,以免赵永华狗急跳墙,带上暗卫总归是稳妥些。
没承想,赵永华还当真有这胆子刺杀公子!
不过就算有暗卫,在人数上他们也是吃亏的,归言心下着急,害怕这些人突然异动,他握紧了手中的剑,便是拼死,也要护着公子离开!
树叶自枝杈落下,飘摇于剑尖之上,刀剑无眼,黑衣人一拥而上,眼中似乎只有李鹤珣的身影。
暗卫与归言一同抵挡在李鹤珣身前,阻止这些人靠近。
他们都是赵永华身边的三教九流,武功虽算不得上乘,但也有名有姓,不是一时半刻便能解决掉的。
其中一人足尖轻点,踩着刚刚中刀还未来得及倒下之人的身躯,朝着李鹤珣而来,刀光剑影,在他逼近李鹤珣的瞬间,被归言找到机会从后攻来,一剑贯穿心口,血流不止。
李鹤珣握住他手中的刀,任由他死不瞑目的倒在地上,随即翻身而下,与归言一同对付这些反贼!
“公子,你先走,这里有我。”
李鹤珣面色冷凛的站在归言身侧,“走不了,这些人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应该都是死士,不杀了他们,很难离开。”
又一名暗卫倒下,李鹤珣的武功用来对付寻常人绰绰有余,可若是遇上这些不要命的死士,便有些为难了。
他艰难的与归言一同厮杀,一刻钟之后,天上忽然下起雨雪,尸体如山,洁白的血落在树干与泥土之中,被鲜血染成了同一种颜色,暗卫所剩无几,而那些死士也好不到哪儿去。
李鹤珣欲要翻身上马,余光却突然瞧见归言腹背受敌,手中的刀狠狠的朝着那背后之人掷去,阻止了他偷袭之意。
但同时,他自己的身后也传来了凛冽杀意,幸而躲闪及时,长剑只刺入右肩,并未伤到要害,尽管如此,李鹤珣的脸色也在瞬间惨白,额头浸出细汗。
“公子!”
归言解决掉身前之人后,匆匆赶来将人扶住,剑身没入肩头三寸,乌红的血从伤口汩汩流出,将青色长衫浸染一片,“公子,你没事吧。”
李鹤珣面色苍白,缓缓点了点头,“没事,走。”
归言看了一眼仅剩的死士正被暗卫缠住,顿时将李鹤珣扶上马,自己也坐了上去。
雪点落在乌发上久久不散,李鹤珣抬头看了一眼白茫茫的天,想起从唐氏那里听来的过去,垂首对归言低声吩咐了一句。
“公子不可,你的伤……”话音未落,便对上李鹤珣冷凛的眼神,归言只好咬牙策马,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太傅府中。
“你跟我说实话,少夫人到底怎么了?”
檐下,阿莺将门轻轻阖上,回头看向探春询问。
探春望了一眼轻飘飘落在地上的雨雪,抿唇道:“少夫人在雪天受不得吵,待她安静会儿就好了。”
“为何?”阿莺不解,探春三缄其口,无论她怎样问,都不透露出一个字。
阿莺抿唇看了她半晌,忽然明白了什么,“那咱们就这样等着吗?”
“你去替少夫人寻个汤婆子来,炭火也行,我在这儿守着。”
探春陪在少夫人身边许久,她的话一定没错,阿莺颔首,匆忙走入雪中。
沈观衣坐在圈椅上休息,不停的揉着额角,只想将方才那些吵闹声从脑海中赶出去。
忽然,外面隐隐传来乐安尖细的声音,“滚开!”
木门猛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沈观衣掀开眼皮看去,就见去而复返的乐安怒气冲冲的朝着她走来,阿莺想拦,却被她一把推开。
“沈观衣,你到底对我爹做了什么,他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护着你!”
乐安想起她方才离开不久便被爹爹追上,可头一句话便是训斥,不仅如此,还让她别与沈观衣作对。
她不明白,为什么连一向疼爱她的爹爹都护着她!
嫣红的舌尖舔过干燥的嘴角,沈观衣头疼欲裂,吩咐道:“阿莺,将她赶出去!”
耳边吵闹不停,木门大开,飘摇的雪落进屋内,沈观衣连忙别过头,咽了口唾沫,眼前晕眩,身子有些发颤,忍不住低吼道:“滚出去,阿莺,让她滚出去!”
饶是乐安也察觉到了沈观衣此时的不对劲。
她忽然想起先前被禁闭之时从沈观月那儿听来的消息,如今又瞧见沈观衣如雪一般惨白的脸色,忍不住冷嘲道:“原来你当真有病啊。”
“先前沈观月说与我听时,我还以为是她唬我的呢。”
她眼中淬毒,嘴角咧开一丝恶劣的笑容,报复的痛快在她心中漫延,“沈观衣,你瞧瞧这雪好看吗?像不像你娘死的那一日?”
沈观衣瞳仁紧缩,冷的发颤,下意识环抱住自己的身躯,手指死死的扣在先前被鞭子打出来的伤痕上也不觉着疼。
眼前好似忽然回到了七岁那年,冬雪大的出奇,放眼望去,白芒成片。
她在府外堆了一个小小的雪人,沈观月恰巧瞧见了,将她的雪人毁去不说,还将她按在雪地里,冷嘲道:“你喜欢堆雪人?好啊,那便多堆一些,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停。”
十指冻得通红,僵硬到弯曲不能,可她仍旧堆了一个又一个雪人出来。
直到府内匆忙跑出来一个下人,与沈观月说了些什么,她才放过她,带着人离开。
单薄的衣衫无法御寒,她冷的骨头都有些疼,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院子时,却听见院中传来娘亲一声又一声的惨叫。
她从未见过那般惨绝人寰的刑法,将最冷的雪浇灌在娘亲身上,又用最烫的水去化雪,反复如此。
她手脚并用的朝着娘亲跑去,却被沈观月拦住,她说:“娘亲在给我做雪葫芦,你少管闲事。”
雪葫芦……
她狠狠一口咬在沈观月的手臂上,可却在靠近娘亲时被她喝止,“回去,去屋子里,啊……”
眼泪还未从腮边滚落,便微微凝结在脸上,巨大的无力与痛苦在她听见娘亲一声又一声惨叫时化为了痛恨,她想杀了所有人,连沈府的一只蚂蚁都不想放过!
那道声音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越来越弱,渐渐消散在风雪之中。
她麻木的推开房门,被茫茫白雪覆盖的院中多了一个雪人,比她方才做的所有雪人都要好看。
雪人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她的阿娘,也睡着了。
沈观衣回过神来,眼眶通红,想也未想的便拔出簪子朝着眼前的人刺去,“我让你滚!”
“沈观衣,你疯了!”乐安堪堪躲过她撞过来的身子,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看着她摇摇欲坠,连簪子都拿不稳的狼狈样子,乐安拽住她的长发将她狠狠的摔在地上,“想杀我,就凭你?”
“郡主,郡主我家小姐怀有身孕,打不得啊,求您高抬贵手,奴婢求您了。”阿莺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乐安双眸瞪大,“她有身孕了?”
瞧着她不大对劲的神色,阿莺顿觉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起身扑在沈观衣身上,大有想动她家少夫人,便从她尸体上踩过去的意味。
沈观衣发丝凌乱,她重新攥紧簪子,艰难的想从地上爬起来。
眼前一片模糊,喧闹的声音刺激的她失去了所有理智,嘴中喃喃的念叨着,“滚,滚出去……”
在阿莺警惕的目光中,乐安一步步朝着她们逼近,“沈观衣,你是个有病的,你不知道吗?我若是你,早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戕了!”
“郡主!”阿莺紧紧的盯着她,嘴唇轻颤,“请您慎言。”
凌乱的脚步声自外而来,伴随着归言的惊呼一同传入屋内,“少夫人!”
乐安回身看去,只见二人从雪中走来,归言身后跟着的男子衣衫染雪,眉眼如霜,仿佛刚才经历过一遭厮杀,连衣衫都未来得及换便赶来了。
乐安局促道:“澜之哥哥。”
她下意识抬步想要靠近李鹤珣,却听他冷声道:“归言!”
乐安被归言阻隔在距离李鹤珣三步之遥的位置,他抿着苍白的唇来到沈观衣身边,瞧见她满目通红的眼睛,瞳仁微缩,只觉心脏被银针没入。
他咽下口中腥甜,低声道:“别怕,我来了。”
归言瞧见眼前这一幕,才终于知晓公子为何身上有伤都还要来张府。
他劝了那般久,公子从始至终却只有一句,“下雪了,她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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