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唐氏之言犹在耳畔, 那等场面仿佛历历在目,更何况她乃是亲临者,煎熬与痛苦, 无人能真正的感同身受。
李鹤珣不由得将人揽得紧了些, 横抱起身,“娓娓, 我带你回家。”
雪松凌冽的气息让沈观衣恢复了一瞬,可脑袋仍旧很疼,她埋首在李鹤珣怀中,向来待人竖起尖刺的女子头一次脆弱的仿佛快要化掉。
乐安被这一幕刺的眼睛生疼,“澜之哥哥。”
李鹤珣没有看她一眼, 甚至脚步未停的抱着沈观衣离开了屋子。
归言将乐安拦下, 也免不得生了几分火气。
他何曾见过少夫人那般可怜的模样。
“郡主, 好自为之。”她与叛臣赵永华勾结的把柄吗, 还握在公子手上呢!
寻风院外乌泱泱的来了诸多人,探春走在岳安怡身侧,神情焦急,“夫人,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您就算看在小公子的面子上也要救救少夫人啊……”
话音刚落,岳安怡便脚步一顿, 面色震惊的望着不远处从寻风院内走出来的两人。
为首的男子不是李鹤珣还能是谁!
他为何满身血污出现在这儿?可是受了伤?
岳安怡面目苍白的快步上前,“澜之,澜之……”
“归言。”李鹤珣听见声音, 却不曾回头。
归言明白李鹤珣之意, 上前将岳安怡拦下,替他解释如今的情形。
从刺杀到方才屋内一事, 岳安怡听的心惊胆战,虽对乐安有所不满,但更令她在意的是,李鹤珣不顾伤势也要来张府护着她,只因她会害怕。
那他的伤呢?他便是这般对待自己的身子!为了区区一个沈观衣!
岳安怡又气又恨,“他便如此喜欢,喜欢到连命都不要了!”
归言虽也心疼公子,但公子的伤口并不致命,他已简单为其处理过,远远不到要命的地步。
同时他也知晓公子在夫人心中的分量,夫人面上不显,可内里却太过在意公子的一切,掌控欲强烈,于公子于夫人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若夫人无事,属下便先告退了。”
岳安怡不曾回话,因她在想,她先前所做种种,到底是对是错,若如今收手,可还来得及。
他们成亲不过短短几月,他对沈观衣竟有这般重的感情,她不曾预料,所以如今也惶恐不安,“去告诉张老夫人一声,就说家中出了些事,我需得先走一步,改日再来看她老人家。”
“夫人,咱们去哪儿?”
“入宫,见贵妃娘娘。”
火星子劈里啪啦的从炭盆中蹦起又落下,暖如春日的广明院中,唐大夫坐在纱帐外,将东西一一放回自己的箱中,“公子放心,少夫人身子无碍,之所以会头疼欲裂,乃是心魔作祟,与少时受过刺激有关。”
“你的意思是,治不了?”
唐大夫瞧了李鹤珣一眼,为难道:“常言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少夫人的病与公子身上的伤口不同,仅凭草药,无法医治。”
半晌后,李鹤珣拧眉挥手,让他下去。
正好归言从外回来,与唐大夫在门前擦肩而过,他步履匆匆,前来复命,“公子,郡主之事,属下已经处理好了。”
见李鹤珣看向他,连忙继续道:“属下将今日之事告知了静王,以静王品性,必不会姑息。”
“你便是这样处理的?”
归言听出公子语气之中的冷意,垂首不语。
他眼下愈加猜不透公子心中所想,那人好歹是郡主,皇家血脉,便是公子要为少夫人出气,应当也不会……
突然,归言想起了什么,他猛地抬头看向李鹤珣,“公子的意思是……”
“静王虽不是宵小鼠辈,可到底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无论如何罚,总归不会要了她的命。”
归言呼吸一滞,垂眼看着那盏被李鹤珣把玩的茶杯,如冷刃一般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从前她之爱慕与我无关痛痒,便是疯闹,也只是丢她静王府的脸,可如今——”
细长白皙的手指猛地握紧茶杯,“拿纸笔来。”
归言咽了口唾沫,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公子想做什么……
如今赵永华在沽城虎视眈眈,圣上又是个不顶事儿的,皇位坐不坐得稳都还两说,公子若行事不慎,只会让仇者快,引来更多的麻烦。
一刻钟后,李鹤珣停笔,纸上墨迹未干,他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冷嘲,“她既这般痴狂,不若本官成全她一回,如何?”
什、什么意思?
他不太明白公子在说什么,成全一回,成全谁?
待他看见信封上郡主安启四字时,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一片空白,他一定是还未睡醒,才能看见公子给郡主写信!
“送去静王府。”
夹杂着寒霜的声音不带半点温情,想来也不会是什么问好之意。
还不等他离开,李鹤珣又扔来一方印信,“亥时三刻之前,埋伏在城外三里的望月亭边,待三方到齐,一网打尽。”
凛凛月色下,男子眉眼如画,过分清隽的脸上窥不见一丝神情,却令人觉似寒冬腊月,惊颤不止。
归言出府时,仍觉着公子方才的神情有些骇人,眉眼分明温和如初,可隐藏在表皮之下的疯狂,却莫名叫人害怕。
他竟是连一刻都等不得,今夜便要让乐安郡主不得安宁。
郡主也是,惹谁不好,非得惹少夫人。
人还没醒呢,他家公子就巴巴的要将人处置了。
乐安收到李鹤珣送来的书信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将其拆开瞧了一遍又一遍,待看清上面所写的地点之时,总有种镜花水月,眨眼便醒来的做梦感。
隐秘的欢欣在心中叫嚣,可欢欣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疑惑与猜忌。
李鹤珣向来对她不假辞色,今日在张府也不曾多看她一眼,如今才不过几个时辰,竟会约她夜里相见,赏月饮酒?
不是她看轻自己,而是以她今日所见,这封信来的十分蹊跷。
她压下雀跃,唤来下人去李府打探一二。
下人从外回来时,她仍旧坐在琴边低头看着手中书信,“打听的如何?”
“小姐,奴婢听李府的门房说李大人回府后便叫了大夫过去看伤,因刀上有毒,需无名花可解,那无名花乃是西域圣药,先皇曾赐给王爷,如今上京就只一朵,恐怕李大人是为了治好身上的伤才——”
婢女犹豫的看了一眼乐安,怕她听见这样的原由生怒。
谁料乐安只怔愣片刻,突然笑了出来,“原是因着那无名花啊,本郡主还以为……”
她眼中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那股被李鹤珣压制多年的情怨总算松快了一些,他竟然也有求到她头上的一天。
再无担忧的乐安唤来下人为自己梳妆,到了时辰后,不顾门房阻拦,上了马车,朝着城外的望月亭而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消息便传入了宫中。
金碧辉煌的寝殿内,上好的熏香都盖不住常年熏制的药气,乌色纱帐内传来阵阵咳嗽,“你说乐安去了哪儿?”
跪在床榻不远处的婢女正是方才帮乐安前去李府打探的人,她虽是孟央送给乐安的,但从始至终都是孟央的人,不过是去静王府替他看着乐安罢了。
一旦乐安郡主那边有个风吹草动,宫里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回殿下,郡主去了望月亭,乃是李大人相邀。郡主不听劝阻,执意要去。”
药碗被人从纱帐内猛地掷出,棕黑的药汁洒了满地,迸溅在婢女的衣裙上,留下浅浅污渍。
她连忙磕头求饶,“殿下息怒,求殿下开恩啊。”
“要你何用!咳……咳咳……”
纱帐猛地从内掀开,只着中衣的孟央赤脚下地,闵公公瞧见顿时迎了上来,“殿下,鞋,将鞋穿上。”
孟央阴沉着脸将闵公公推开,“备马车,本殿要出宫。”
“殿——”
“殿下这是要干什么?”
闵公公话音未落,便被坐在一旁独自下棋的男人打断。
男人布衣白身,无官无爵,瞧着四十上下的模样,左边的耳朵不知被何人削去,没了耳垂,疤痕可怖,瞧着令人生畏。
孟央眯着眼看向他,“林先生,本殿下只是与你家主子合作,不是替你家主子办事,本殿要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话落,他抬脚踹了一下闵公公,“听不见吗?备马车!”
“殿下可别忘了,如今你与在下乃是一条船上的人,所行之事危险万分,应当事事有商量,才不会让人有可乘之机。”
“好啊。”孟央瞳仁微凝,阴骘的眼眸如蛛网般裹的人密不透风,似乎稍有不慎,便会窒息而死,“本殿下先前已经依你们所言做出了那般大不韪之事,眼下我要你们的人去将乐安救出来,可能做到?”
男人张了张口,还想劝诫,孟央知他要说什么,却懒得再听,“本殿不蠢,但乐安是个蠢的,一心只扑在那李鹤珣身上,他若喜欢乐安,为何从前不与她亲近,偏偏在今日,乐安动了他夫人之时,约她相见?什么无名花,本殿一个字都不信!”
许是方才说了太多话,孟央又咳嗽起来,面目通红,唇瓣都染上漂亮的血色。
“殿下平日里只知享乐,郡主便是有危险又如何?仅凭殿下的人马,能从李鹤珣手中将人救出来?”
林先生也冷了脸,“在下奉劝殿下,莫要做那等无用之事,眼下让殿下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才是要事。”
“若乐安出事,本殿就是当了皇帝又如何?!”
孟央冷冷的看着他,“林先生,你说的不错,所以本殿如今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将乐安平安带回来,要么,本殿与你们的合作到此为止,人,本殿自己去救!”
第82章
殿中剑拔弩张, 咳嗽声接连响起。
孟央见他阴沉着脸半晌不语,唇畔溢出一丝冷嘲,转身欲走, 却被养心殿前来的公公阻拦, “二殿下,陛下身子有恙, 昏睡不醒,长公主殿下唤您前去侍疾。”
父皇身子为何抱恙他比谁都清楚。
“让开。”
公公错愕的看向闵公公,见他同样一脸为难,犹豫道:“二殿下,圣上他——”
话音未落, 可孟央已然越过他朝外走去, “闵公公, 备马车。”
与此同时, 从殿中走出一人,他瞧着孟央消瘦的背影,脸色漆黑。这些年皇嗣虽多,可能平安长成的没有几个, 除太子外,只有二皇子常年在京,若不是眼下他们处境艰难, 只有二皇子可选,谁愿意扶持这么一个眼里只有女子的草包!
“公公不必麻烦,由在下护送殿下便是。”
养心殿内, 孟清然知晓孟央离宫后, 一掌拍在桌上,气的头疼欲裂。
父皇眼下生死难料, 若当真出了什么事,上京必定大乱,他这个时候出什么宫!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魏莲,如何了?”
屋内门窗大开,微风徐来,一名身着布衣的男子跪在龙床边许久,听见公主问话,这才缓慢收回手,起身走来。
太医院首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想知晓这位被长公主亲自带来给陛下瞧病的大夫到底有几分本事。
他模样清秀,身上带有几分书生气,长发挽成道髻,以一根木棍固定,身上的灰布衣洗的有几分干燥泛白,与寻常百姓一般无二。
“殿下,圣上乃是——”
“等等。”
孟清然瞧了一眼站在旁边不停拿余光打量魏莲的太医,“你先出去。”
待人走后,孟清然才捏着眉心道:“说吧。”
“圣上乃是中毒,此毒名为红首,乃是从蛮州一带流传而来,此毒世间少有,万金难求,中毒者会在瞬间进入沉睡,不出一日便会在噩梦中死去,与美人关并称为两大奇毒。”
孟清然指尖一顿,瞳仁轻颤,“可有解药?”
魏莲神色淡淡,“殿下觉着,红首与美人关,为何会被称为奇毒?”
奇之一字,便是因世间医者并未寻到其解药,才会称之为奇,若解药那般好研制出来,这毒也就平平无奇了。
孟清然半眯着眼,“连你都解不了?”
“魏莲只是寻常大夫,自是解不了。”
“自漳州到上京,这一路上你所过之处皆能留下神医之名,若你都只是寻常大夫,旁人该如何自处?”
魏莲依旧是那副淡漠神情,仿佛无论孟清然说什么,都勾不起一点波澜。
“魏大夫,这是当今圣上,是天下之主,便是本公主先前待你有所不妥,你也不能任性妄为。”孟清然知晓他说的多半是事实,可她还是想再探探。
“还请殿下另请高明,魏莲医术不精,或有误诊之处,但若当真是红首,便是殿下杀了魏莲,此毒也是无解。”
孟清然狠狠阖眼,半晌后才起身靠近魏莲,哑着嗓子道:“此事先莫要声张,本宫自有裁决。”
“来人,陛下病重需精心修养,吩咐下去,不得任何人打扰,若有面圣者,让他们来寻本宫。”
将养心殿的事情安顿好后,孟清然眼皮子仍旧跳个不停,心神不宁道:“魏莲,回府。”
她行了两步却发觉身后之人并未跟上,回头望去,男子腰背挺直,气宇轩昂,只是脸上的神情太过苍白死寂。
他道:“在下答应驸马之事已经做到,还望殿下信守承诺,放在下离开公主府。”
孟清然寻了魏莲很久,不因情爱,也无利益,只是驸马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人,便是魏莲。她寻他,只是想知道驸马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死于他乡。
可魏莲似乎答应了他什么,对当年之事闭口不谈。
“你若将本宫想知道的尽数告诉本宫,今日你便能离开公主府,但在此之前,想走?你大可以试试。”
夜里静悄悄的,广明院中药味经久不散,归言风尘仆仆从外面赶回来时,发现李鹤珣正坐在床榻边握着沈观衣的手不放,与他离开时的姿势一般无二。
这都后半夜了,公子身上的伤……
“公……”
嘘——
食指竖在唇上,李鹤珣略含警告的看向他,示意他安静。
归言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劝诫,跟着李鹤珣去往了旁边的小书房,这才将今晚发生之事一一禀明。
“如公子所料,二殿下带了一方人马赶往望月亭,那些人中大多都是赵永华身边的,其中一人应当是赵永华放在二殿下身边的谋士,乐安郡主瞧见去的是二殿下,与二殿下争执起来,然后……”
李鹤珣看他一眼,“继续。”
“然后属下带人围剿,可还不曾动手,赵永华的人便与郡主起了内讧,以为郡主与咱们是一道的,故意引诱二皇子与他们前去,好一网打尽。”
想到这里,归言也有些无语,甚至觉得好笑,不过好在他稳住了,“然后属下将计就计,借他们之手,除掉了乐安郡主,二皇子与判臣勾结被众多人瞧见已成事实,乱战之中他掉落山崖,九死一生,其余仅剩的活口皆被禁卫军带回了刑部。”
“不过公子,静王府收到消息时,据说静王悲伤过去,晕了过去,王府本就人丁萧条,郡主乃是静王独女,若来日静王查出是您所为,到时候……”
“静王虽不擅于权势,可论其才智,也不输旁人,不用等来日,他便会知晓今日这一遭,是我所为。”李鹤珣轻声道:“乐安郡主勾结判臣是事实,他若是铁了心要报仇,那我与赵永华对他而言应当都是仇人,亦都该不死不休。”
归言问:“那公子可有对策?”
“眼下二殿下九死一生,据宫中消息,圣上病重卧榻不起,恐时日无多,上京能争那位置的人不多,眼下只要有人能分去赵永华的视线,不突生变故,以小十五的身份坐上那个位置,不难。”
这句话中所蕴涵的信息令归言不敢深想。
他以为公子做这一遭只是为了替少夫人出气,可没承想,竟还将静王与十五殿下算计了进去,公子他要想做什么,将十五殿下推上那个位置吗?
“还有一件事,公子,庄子那边传来消息,说唐氏与沈观月双双溺死于水中,需要属下前去探查一番吗?”
李鹤珣动了动唇,忽然,旁边的卧房中传来一声嘤咛,先前还运筹帷幄,从容冷静的人顿时变了脸色,从归言身边走过时,带起一阵轻风。
沈观衣醒来时眼前一片迷蒙,觉着身子发软,还不等她撑床起身,便听见一道声音,“身子可好些了?”
李鹤珣掀开纱帐从外走来,瞧见她衣着单薄,眉宇间顿起一片沟壑,眼底是不加掩饰的紧张,“方才开过门窗,带了些冷气进来,可会冷?”
从未见过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瓷娃娃,沈观衣眼下清明了些,回想起张府所发生之事,顿觉手臂处有些清凉,想必已经是上过药了。
她没想到李鹤珣出现在那儿,所以,她很好奇。
任由李鹤珣替她掖好被子,这才问:“你不是走了吗?为何会来?”
“我让归言救沈观韵的时候,从沈府带走了唐氏与沈观月。”
沈观衣微微怔住,虽很是错愕,可眼中却并未有怀疑。
李鹤珣见她并未生气,这才缓下心绪,垂眼道:“你去张府赴宴时,我去了一趟庄子,见了唐氏,问了一些……关于你从前的事。”
“所以,你才会来。”沈观衣着实有些错愕,因前世她无所不用其极之时,曾想利用身世换取李鹤珣的怜悯之心,可那时他对她从前之事毫无反应,她以为,他这人对旁人是没有同情心的。
“那她们现在何处?”
今日雪中发病,虽是意料之外,却阴差阳错勾起了她对唐氏与沈观月的憎恶。
那颗枯寂已久的心像是被点燃了一把火,原以为不会再被灼烧的地方,竟冒出了火光。
“死了。”
李鹤珣对上她漆黑的瞳仁,想到她从前受的那些委屈,便心口生疼,“除了她们,可还有人欺负过你?”
沈观衣总觉着今夜的李鹤珣有些不对劲,无论是神情还是言语,都明晃晃的在告诉她,他想护着她,替她做主。
她慢悠悠的将脸凑到李鹤珣跟前,纤细卷翘的长睫如同一把小扇子打在他的心上,让他不由得垂眸看她。
沈观衣一如既往的直白:“你在心疼我?”
但李鹤珣,却不同往日那般克制,他伸出手,替她挽起耳发,喉口轻动,丝毫不曾掩饰,“是。”
“欺负你的,我都会帮你还回去。”
骨节分明的手绕过耳畔,轻轻抚摸在她的脖颈上,沈观衣抬眼一眨不眨的看他,熟悉温暖的触感如幼时母亲的手,又如前世那个杀伐果决,却独独为她低头的摄政王。
“那乐安呢?”
“半个时辰前,便葬身城外。”
沈观衣本还想将今日之事报复回去,让乐安尝尝苦头,却不承想李鹤珣动手如此之快,直接要了她的命,原本的恼恨被愕然代替,这一瞬间,她好像忽然知晓了自己如今在他心中的份量。
本就残忍无度的摄政王为她沾满鲜血,与一个端方雅正的谦谦君子为她踏入深渊,自是后者更令她心神动荡。
她是俗人,亦不是什么好人,山巅清雪因她而坠入凡间,她怎会没有触动。
片刻之后,沈观衣回过神来。
那股从心底升起的颤栗渐渐平息,随之而来的便是懊恼,她本以为如今的李鹤珣只要不对赵玦出手,便会清正一世,来日入阁,万古流芳,所以先前才努力想帮他一回。
谁料死了一个赵玦,还有千千万万个赵玦涌上来。
她一头扎进李鹤珣怀中,闻着他身上令人安宁的气息,嘟囔着,“李鹤珣,你说他们怎么就不能消停点呢……”
“你如今动了乐安,静王不会放过你的。”
第83章
这一世, 她既不要那滔天权势,亦不曾主动算计他人,凭何这些人要如苍蝇般围着他们打转。
沈观衣靠的有些累了, 于是转了个身, 轻缓的躺在李鹤珣腿上,抬眼便是他清执端正的眉眼, “李鹤珣,要不你像我一样,就当个坏人好不好?”
在李鹤珣略微僵硬的身子中,沈观衣缓缓抬手,玉袖滑落, 指尖抚过他的眉, “让他们畏惧, 害怕, 这样他们便不敢不长眼的凑上来了。”
他抓住雪白的皓腕,将她的衣袖往下扯了扯,替她遮住露在外头的肌肤,“外头凉, 别冻着了。”
“那你觉着我方才所说有没有道理?”
李鹤珣垂头扫她一眼,见她眼神清明,神采奕奕, 便知晓她已然彻底恢复了。
“不然静王那边你要如何应付?瞻前顾后,对你不利,赵永华那狗贼又虎视眈眈, 你的良善只会成为他们用来对付你的利器。”
在沈观衣眼中, 李鹤珣有原则,知进退, 明白什么能为什么不能为,这样的人若遇上些道德沦丧之人,定会被掣肘。
“放心,那些人蹦跶不了太久,至于静王,我自有应对,你只需像从前那般闲来无事抚琴作画,高兴了便去听听曲儿就好。”
见他这般自信,沈观衣便知晓他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只是他从前不是觉着贪玩享乐没有规矩,如今怎的反而不介意了?
她如何想的,便如何问了。
李鹤珣回道:“我曾想过,若你行事有章法,将规矩礼仪谨记于心,那样是好,可那样便不是你了。”
“且人之性,皆由身处境地,周遭之人所影响,你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却并未生出阴暗的心思,可见你虽身处泥泞却依然留有善意,若不是沈家三番两次出手,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他说:“你只是比他人更明白想要什么,只是把他人不屑或不敢宣之于口的话直白的讲出来罢了。”
“众人露在外面的都是美好的一面,那些龌龊邪恶的,都藏在了心底不敢宣之于口,世上没有圣人,却多的是伪人。”
沈观衣瞧着他,“李鹤珣,你只是从唐氏口中知晓了一些从前的事,便对我改观至此,你可真好骗。”
她可没有他口中所说这般好,只是有一句话他说的没错,众人展露出来的都是美好的一面,而那些邪恶龌龊的心思则深深藏在心底。
从前的她便是如此,如今只是因着不在意,所以才成为了他眼中的明白人。
“孰是孰非,我自有判断,更何况……咳咳……”
李鹤珣忽然咳嗽两声,唇色顿时苍白,额间薄汗瞬起,瞧着甚是虚弱。
沈观衣这才闻见从他身上传来的血腥气,她猛地起身扶住他,“你怎的了,身上为何……”
话音未落,她便瞧见自李鹤珣背心晕出血渍,显然那处带了伤。
方才瞧着他与寻常无异,她便并未察觉,没承想,他竟能隐忍至此,沈观衣差点便气笑了。
她捏住他的衣襟,想要脱下衣裳瞧瞧他的伤口如何了,却被他制止,“做什么?”
瞧着他分明强忍疼痛,却依然神色无恙的样子,沈观衣道:“自是瞧瞧你的伤口,不然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我有身孕,你又受伤,咱们难道还能行房不成……”
李鹤珣抿着唇,对她的直白之言,仍旧感到一阵羞赫,他松开手,没再阻止,任由沈观衣小心翼翼的替他剥掉衣裳。
他平日里瞧着虽清瘦,可脱下衣裳后却并不比武将差,最后一件里衣从肩头滑落,正脱至一半,却见归言从门外闯了进来,“公……”
他微微张嘴,震惊的瞧着这一幕,在察觉公子面色冷硬时,连忙捂着眼,僵硬转身,“我、你……你们继续。”
“等等。”
沈观衣低头看了一眼他后背正在流血的伤口,“归言,将药拿来。”
“啊?哦哦。”归言这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一想到方才的误会,只叫他耳根通红,觉得自个儿心思龌龊,公子都伤成那样了,哪还有心思做那等事。
更何况,他也是听见咳嗽声,一时着急才闯了进来,竟因瞧见那令人误会的一幕便忘了公子的伤,真是该罚。
“疼吗?”沈观衣咽了口唾沫,蹙眉瞧着他背心狰狞的伤口。
不疼。
话到了嘴边,却在瞧见沈观衣眉眼之间稍纵即逝的心疼后,轻轻应了一声,“嗯。”
话本子上说,男子低头一二也无妨,甚至会让女子因此心软,从而……促进二人之间的关系。
下一瞬,忽觉轻风从肌肤划过,他怔愣的看向沈观衣,见她撅着嫣红的唇,对着伤口正在呼呼,凉意中夹杂着酥麻,从尾骨而起,在片刻布满整个身子。
“从前我受伤时阿娘便是这样做的,是不是好上一些?”
他略微出神,眼睫轻闪,“还是……有些疼。”
沈观衣不由得用了些力气,一边呼呼一边问道:“你这伤到底是如何来的?”
“赵永华的人在庄外刺杀,不过无碍,已经解决了。”
所以他在来张府前便已经受伤,可却仍旧坚持寻来,将她带走。
沈观衣心上颤了一瞬,但面上瞧着却并无异样,“你可得快些好起来,小心他们趁你病要你命。”
话虽如此,李鹤珣却从她漫不经心得声音中听出了些许关切,眼中不由得带了一丝笑意。
归言拿着药回来时又瞧见了这一幕。
他家公子那双眼,瞧别人时冷的仿佛要冰冻三尺,可如今,那伤口还渗着血呢,也能笑得出来。
这次,他全当什么都没瞧见,拿着药走过去。
沈观衣顿时停下,往床榻里面挪了挪,给归言让位。
李鹤珣眼底的笑意尽数褪去,慢悠悠的看向归言,将归言看的有些莫名。
但想起沈观衣方才那一闪即逝的神色与她话中的关切,都是因他用了从话本子中看到的学问,便又移开眼,算他功过相抵。
“罢了,上药吧。”
翌日清晨,公鸡啼晓之时,李鹤珣便被后心的伤口疼醒了。
紧皱的眉心在瞧见眼下情形时,又顿时舒展开来,贴在他怀中的女子,或是因近日寒冷,将他抱的很紧,指尖不小心戳在他的伤口上,也是情有可原。
他将手臂从她的脖颈下缓慢抽出,再将被褥替她掖好,这才动作轻缓了下了床榻。
归言已然在外间等着了,将早已准备好的披风递给李鹤珣,知晓沈观衣现下还睡着,刻意低声道:“公子,咱们现在便去静王府吗?”
李鹤珣瞧了一眼天色,“不急。”
归言见他眼下略有淤青,背心伤口又渗出血渍,不由担心道:“公子昨夜不曾睡好?”
提起昨夜,李鹤珣便想起沈观衣闹腾那半宿。
她白日睡得太多,夜里便精神的很,明知眼下无法行房,手脚却仍不安分,可斥责不得,禁锢不得,便只能忍着。
后来她闹腾的累了,说一句明日想吃归言做的醉糕后便沉沉睡了过去,徒留他精神奕奕,邪火焚身。
李鹤珣捏了捏眉心,又是头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扬起了唇。
归言:……
公子莫不是疯了,大早上的就开始笑。
他方才所问有什么问题吗?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公子,静王府那边……”
“天色尚早,去将树下埋的黄酒挖来。”
归言愕然道:“黄酒?公子这是又要给少夫人做醉糕?现在?”
李鹤珣蹙眉看他,“你觉着不妥?”
“没有,属下这就去!”
他一不小心声音大了些,屋内顿时传来一道嘤咛,“好吵……”
李鹤珣冷冷的看向他,归言顿时直冒冷汗,捂着嘴转身跑开。
一个时辰后,静王府门前停下一辆马车,门房见到来人后,顿时将人引进府内。
灵堂外挂着丧幡,静王坐在棺前一蹶不振,颓然至极,听见身后脚步顿挫,却并未有任何反应。
“王爷,李大人来了。”
“不见,让他走。”沙哑的嗓音如同被利器刮过,干涩至极。
“王爷便不想知道,郡主被何人所杀,又是因何而死?”
李鹤珣冷静淡漠的声音唤回了静王的理智,他终归有了动静,回头看向他,那双眼布满红丝,不见平日半点温和,“你知道?”
半晌后,静王将李鹤珣带至正堂,命人奉茶,随即目光凛凛的看向他,“是谁?”
“昨日与郡主在一处的乃是判臣赵永华的人,郡主身上的伤,亦是那人所致。”
“赵永华。”静王眼中杀意尽显,拳头紧攥。
李鹤珣不动声色的看在眼里,继续道:“不过让郡主去往亭中的,却另有其人。”
“你的意思是,害安儿身死之人,不止赵永华!”他眯着眼,冷声问,“那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或是李鹤珣过于从容,静王一时半刻竟没有反应过来,在察觉到他在说什么的时候,顿时拍桌而起,“李鹤珣,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安儿是被你害死的?”
他的怒气磅礴似乎并未让李鹤珣有所反应,只听他继续道:“是也不是。”
“望月亭确有我的手笔,可郡主之死,也有王爷的功劳。”说罢,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置于桌面,两指轻按,推至静王跟前。
“王爷不妨先瞧瞧这封信。”
静王怒意未消,可也知晓李鹤珣不是残忍无度,不讲礼法之人,他面色冷沉的将信拆开,一眼便瞧出上面的字迹乃是乐安所写。
一目十行的看清内容之时,他面色惊变,怒喝道:“不可能!”
“李鹤珣,你休要用此等手段来羞辱本王!”
第84章
“信上所言, 郡主与判臣有所交易,眼下上京各地都有被郡主带进来的人,王爷若是不信, 大可带人按照上面所言查探一番。”
静王捏着书信的手轻颤, “她有何原因这般做。”
李鹤珣看向他,“那就看, 郡主想要什么,赵永华又承诺给她什么了。”
赵永华乃是逃犯,如今又对上京虎视眈眈,是为判臣逆党,他想要的, 谁人不清, 可想要达到目的, 不除掉他们这些阻碍他的人, 难上加难。
静王眼眶通红,血丝密布,若当真如此,乐安此举与叛国无异, 莫说死,若是这封信被传出去,整个静王府都会在顷刻覆灭!
李鹤珣今日来此的目的, 静王已经察觉,唇畔溢出一丝冷嘲,“你是来向本王邀功的?”
“赵永华不除, 燕国便不得安宁, 王爷是燕国的王爷,如今爱女又受他牵连, 这口气,王爷可能咽下?”
李鹤珣继续道:“如今圣上久病不愈,可实则已在今晨薨逝。”
静王的猛地看向他,“你说什么?圣上怎么会……”
“圣上乃是中红首而死,王爷应当也知圣上这些年求仙问道,问的乃是长生之道,他既怕死,自不会给人下毒的机会,能越过重重人手,令他中毒之人,定是他从不设防,身边极其亲近之人。”
李鹤珣面不改色的看向静王,“王爷以为,那人是谁?”
昨夜之事,静王自是知晓,二皇子带着人去了望月亭,后被禁卫军抓捕,与二皇子一同的乃是判臣之人,谁能下毒,谁又想下毒,一目了然。
“宫中之事,你倒是知道的清楚。”静王面色冷凛。
“王爷大可不必防着我,今日我来,也是因圣上突然驾崩一事,若朝中无主,判臣虎视眈眈,燕国必会大乱,所以想请王爷……”
李鹤珣拱手道:“剿灭判臣,还燕国一个安宁。”
只是剿灭判臣,而不是暂代朝政,静王怎会听不出两者之间的区别,前者为将,后者为王,他李鹤珣要的不是治理天下的王,而是能为他为燕国出生入死的将!
静王无心帝位除他自己之故,还是因曾在先皇跟前发过誓,一生不觊觎皇位,不因野心,将整个燕国陷于内乱之中。
可如今听了李鹤珣这话,平日对皇位无心的人,也忍不住想要争一口气,将他的气焰灭下去!
“你所说之事,本王会考虑,但——”
静王狠厉的看着他,“你害我安儿一事,本王也誓不罢休!”
“待朝局稳定,判臣伏诛之日,任凭王爷出手。”
静王冷笑,他从前怎就没发觉李鹤珣如此奸诈狡猾,任凭他出手,却没说不会反击。而这样性情多变的人,竟出自世代忠良的李家,李诵年知不知道他到底养育了一个怎样的儿子!
从静王府出来后,归言迎上,低声道:“长公主那边派人来说,多谢您替她寻到魏莲,圣上的消息便是她与您的最后一次交易。”
李鹤珣脚步微顿,随后面色如常的上了马车。
燕国熙平四十三年,皇帝驾崩,因并未拥立太子,先皇也不曾留下遗照,按照祖制,由内阁监国,从皇子中擢选新帝。静王兀自请命,率领军队前往平叛,上京明面上的动乱暂且压下,可因新皇一事,暗中波谲云诡,朝臣僵持不下。
几月后,赵永华被静王逼的一退再退,最终在千里之外的楠城狗急跳墙,大肆虐杀百姓,让全城陪葬。
消息传入上京之时,十五皇子孟宪入寺为百姓祈福,点燃千盏长明灯,上京皆知。当夜,赵永华被擒,叛党被一举剿灭,十五皇子知晓此事时,已然在佛前跪了一天一夜,倒下之际,只道了一句,“天佑我朝。”
此事百姓皆知,人人称颂,原先暗流涌动的风声愈演愈烈,再加上十五皇子有李家扶持,只要立下大功的静王不反对,孟宪登基不过时日问题。
天气愈加炎热,广明院中,沈观衣嫌弃屋中太热,命人在院子里放置了软榻,树下乘凉,她懒洋洋的卧在踏上,乌发垂地,薄毯虚掩在腰窝,远远瞧去,雍容华贵宛如牡丹,画上的美人卧榻图,也不过如此。
探春与阿莺站在不远处的松竹下,窃窃私语,“你觉不觉着少夫人容貌比之从前更盛几分了?”
“少夫人容色本就世间少有,如今长开了,自然瞧着更盛。”探春不以为然。
“可是……”
话音未落,便瞧见不远处走来的十几人,从衣着打扮来瞧各不相同,男女皆有,但无一例外都是普通百姓。
阿莺立马上前,低头小声道:“少夫人,人来了。”
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的女子缓缓掀起眼皮瞧了一眼,“这便是全京城最好的了?”
从奶娘到启蒙先生,沈观衣闲来无事,皆让人去找来了一些,她想着从此时开始挑选,待孩子出生,定能万事俱备,不必慌忙。
李家偌大一个世家,这些自然不缺,但沈观衣自从几月前在张家与岳安怡撕破脸后便再无往来,她可不想将岳安怡的人放在孩子身边。
只是眼下这些瞧了半晌,却并未有一人能入眼,她挥挥手,命人将其带下去。
“少夫人,这些都不行吗?”
阿莺低头瞧了一眼沈观衣愈加明显的孕肚,想起方才那些人中就连奶娘都是识文断字之人,可少夫人仍旧觉着差了些。
自她怀有身子以来,脾性便越来越难以捉摸,有时候连她都摸不准少夫人的心情是好是坏。
沈观衣缓缓抬手,在阿莺的搀扶下,起了身,“听说静王今日回京?”
“是,公子一大早便出府了,想必此时静王已经入城。”
这几月,沈观衣闲来无事便去瞧瞧沈观韵,只是二人之间到底有嫌隙,一来二去,沈观衣便也不再去自讨没趣。
倒是李鹤珣,因有静王在外对付赵永华,他便闲下来了,任由那些朝臣为新帝一事折腾,只要不是做的太过分,他从不出手干预,大半时间都陪在她身侧。
“他出府时,腰上的沙袋可有卸下?”
阿莺垂首道:“未曾。”
沈观衣脚步一顿,先前本以为李鹤珣是说笑,可自她身子重了后,李鹤珣便派人缝制了沙袋绑在腰上,那模样大有与她同甘共苦的意味,今日去迎静王都不曾取下。
眼下静王平叛有功,与他之间又有龃龉,万一作乱,他身子那般重,逃都不好逃。
沈观衣蹙眉道:“我的琴呢?”
“回少夫人,在房中收着呢。”
“取来,送去静王府。”她想着,静王眼下虽不知变成何种模样,可他能暗自爱慕娘亲多年,一时半刻这份情意必不会抹灭,无论他是否有异心,这把琴应当都能护着点李鹤珣。
她眼下身子重,又近临盆,不好出府,便只能让阿莺走一趟。
如她所料,静王府中剑拔弩张,离京几月的静王如同洗去浮华的利刃,即便敛去锋利,却依然能瞧出其势。
静王府中,李鹤珣被人团团围住,正堂之上,静王抿了一口茶,头也不抬的道:“你今日能来城门迎本王回京,倒是令本王颇为意外。”
几月不见,李鹤珣还如他当初走时一样,泰山崩于前而不瞬,卒然临之而不惊,明知今昔不同往日,还敢只身入他静王府。
“想来本王平叛这几月,李大人该是安枕无忧,瞧着胖了不少。”目光从李鹤珣的腰腹一扫而过,静王面上的笑意不达眼底。
李鹤珣缓声道:“王爷身上也多了几分血气,瞧着倒是比往日更加英武,”
静王握茶起身,“少与本王虚与委蛇,你可还记得上次来本王府中,本王说过什么?”
不等他说话,静王掌心骤然松开,茶杯落地,溅起水渍,紧接着便从四面八方钻出来许多护卫,虎视眈眈的看着李鹤珣。
“他的命,本王拿了,你的命,本王自然也要。”
尖刃上闪过一道细碎的光,晃人双目,只见下一瞬,静王府外忽然冲进诸多人来,为首的乃是归言,“公子。”
剑拔弩张,连空中都带着一丝危险的味道。
静王面色冷凝的看着这一幕,若是他没看错,这些人乃是宫中的禁卫军,何时到了李鹤珣麾下?
与他同样面色冷沉的还有李鹤珣,他侧头看向归言,将他看的心虚垂首。
归言自是记得公子的吩咐,让他听命行事,莫要冲动,可他瞧见静王出手,哪里还坐的住!这些时日公子汲汲营营,不是为了被静王随意拿捏的。
只是对上公子的神色,他知晓是自己冲动了。
就在这时,门房忽然抓着一个抱着琴的姑娘走了过来,“王爷,她说她是李家少夫人身边的婢女,想要见您。”
顿时,静王与李鹤珣的目光瞬间朝她看去。
静王的眼神从她的脸上缓缓移到她手中裹着棉布的琴上,“你说你是沈观衣的婢女,那你手上抱着的是……”
第85章
凤楼月。
当年柳商誉满京城, 靠的便是这把琴,当阿莺取下棉布后,静王眉梢轻动, 顿时有些猜不透阿莺的来意。
毕竟沈观衣待他, 不谄不媚,断没有将琴送他的道理。
与他同样沉思的亦有李鹤珣, 这把琴他若记得不错,是他当初从戏班子那儿得到的,沈观衣为了它甘愿冒着性命之忧,也要将其拿到。
这是她阿娘的东西,怎会让阿莺抱来。
面对两道凛凛目光, 阿莺将沈观衣先前在府中告知她的话, 原封不动的讲了出来, “这把凤楼月乃是名琴, 更是柳夫人唯一的遗物,王爷品性高洁,为人情真,当初尚未离京时, 瞧王爷甚是喜欢这把琴,如今将琴赠与王爷,可好?”
“赠给本王?”静王被这番话惊的尚未回过神来。
李鹤珣看向阿莺, “她可还有别的嘱咐?”
以沈观衣之性情,这把琴对她如此重要,若不是大事, 她必不会将其送人。
阿莺顺着李鹤珣递来的话, 道:“少夫人言,此琴对她而言甚为重要, 以重要之物换重要之人,这笔买卖,王爷可做得?”
重要之人四字一出,静王免不得转头看向李鹤珣。
而李鹤珣瞧着面色如常,若仔细看去,便能发觉偶然一瞬,他微微翘起的嘴角。
静王想要琴,可亦不想放过害他安儿之人。
他这一生,就她一个女儿,半晌后,静王别过头,负手而立,“回去告诉你家小姐,本王……不换。”
李鹤珣也看向她,“你将琴带回去,让她放心,我不会有事,这琴对她这般重要,以后莫要再轻易送人。”
阿莺不动声色听二人说完话后,想起临出府前,少夫人叫住她,若有所思的道:“李鹤珣恐不会让我将琴送人,至于静王,乐安是他唯一的子嗣,相较之下,他或许也会回绝。”
“那该如何是好?”
回过神来,阿莺面不改色的抱着琴,“少夫人说,这把琴困了柳夫人半生,也总是令她忆起过去,如今她即将临盆,总是忧思于孩子无益,既王爷不想要,那便毁了吧。”
说罢,她抬手便要将琴砸在地上,静王大惊失色,快步上前,一把握住琴身,“住手!”
“这是她娘留下的东西,她怎能……”
阿莺并未放手,反而冷静的看着静王道:“少夫人的东西,自有少夫人自己处置。”
她毫不畏惧面前之人乃是王爷,用尽了力气想要从他手中将琴抢过来,那般执着,不似作假,静王顿时慌了神,“够了!”
“本王答应就是。”
方才还不肯撒手的人顿时松了手,后退两步,遥遥施礼,“王爷,奴婢方才得罪了。”
抱着琴的静王,小心翼翼的从琴弦上抚过,瞧着琴身并无新伤后,才回头看她,“告诉你家少夫人,本王虽是应了,但静王府与李家依旧没什么情分可言,日后也不会有。”
“奴婢定会将话带到。”随即阿莺走向李鹤珣,“公子,少夫人让奴婢带您回府。”
李鹤珣看着静王怀中的琴,知晓方才阿莺的那番话,定是沈观衣教她所说,便是有孕,忧思二字,也不会落到她身上。
但他仍旧看静王不喜,冷声道:“那把琴,她当真不要了?”
“公子,少夫人并未意气用事,还请公子体谅少夫人苦心,况且小公子即将出世,眼下多生事端,会令少夫人担忧的。”
正在李鹤珣沉默之际,静王冷冰冰的目光看向他,“李大人还有事?如今你夫人都以此物逼本王退一步了,你还不走?”
他话里的嘲讽并未被李鹤珣放在心上,“朝堂之上风云变幻,国不可一日无君,本官今日前来便是想告诉王爷,十日之后登基大典,新皇年幼,王爷作为新皇长辈,朝中重臣,届时十五皇子的安危,便交由王爷了。”
话音落下,静王才明白李鹤珣今日来此的真正目的。
是想试探他有无登位之意,若有,这些禁卫军便是将他困在王府的人,若无,那自是两相安好。
他从前竟不知,李鹤珣此人竟也有如此野心,扶植表亲上位,谋得那滔天权势。
他并未应承,也没拒绝。
那皇位他本就从未消想过,只是不想在李鹤珣面前落了下乘,也不愿让他得意,是以他冷漠的看着他,“李大人说完了?若再不走,本王指不定便改了主意,到时候,你夫人的好意可就白费了。”
“本官自不会让她的心意落空,还望王爷好好护着这把琴,否则今日之情形,本官也不介意再来一次。”
静王如今是有兵权在身,可那些权不过沧海一粟,还威胁不到国力与他,自是不必放在眼中。
清执雅正的公子微微颔首,转身欲要离去,静王瞧着他离开的身影,那股子不甘心来回翻涌,他忍不住道:“李大人,本王这双眼睛,时刻都会盯着你,望你当真如李家世代那般为国为百姓,若你将来被本王抓住把柄,新账旧账,本王定会一起算!”
李鹤珣并未理会他的大放厥词,同归言上了马车后,将禁卫军撤去。
归言不可思议道:“这样便解决了?少夫人的这把琴,竟能抵过乐安郡主的命!”
李鹤珣缓声道:“乐安与判臣勾结是事实,静王虽爱女心切,却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他与我作对,也不过是为了出心中那口气罢了,不会当真要我的命。至于那把琴……或是他走下的台阶,也或是他太过在乎,可以抵过他心中的积怨,令他暂且放下。”
归言似懂非懂,“所以公子才叫属下莫要冲动,是因为公子知晓王爷不会要您的命。那少夫人的琴,不是白……”
李鹤珣轻描淡写道:“若她后悔了,再想法子拿回来便是。”
马车行驶在最热闹繁华的东街,路过酒铺之时,浓郁的气味从缝隙中溜了进来,李鹤珣突然道:“等等。”
“公子,怎么了?”
“府中的黄酒没了,去买一些,再买些蜂蜜。”
归言左右瞧了瞧,然后指着自己,“我?”
“不然?”
晚间炎热,沈观衣肚子月份大了,总是腰酸背疼的睡不安稳。
半夜腿上抽筋,脚趾不小心夹到一块硬物,顿时疼的她睁开了眼,眼尾冒着泪光,她借着月色瞧了一眼,顿时火冒三丈,“李鹤珣,你有病是不是!”
正阖眼浅眠的男子顿时睁开眼,哑声道:“怎么了?”
“睡觉你都绑着两个沙袋,我的脚好疼,疼死了!”
干燥的手掌顿时将她闹腾的脚握住,温柔的摩挲,“方才伤着了?”
她拿指尖戳了戳他的掌心,恼道:“你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摘了,我不喜欢。”
他瞧了一眼沈观衣愈加显大的肚子,低声哄道:“知道了,你别恼。”
他认命的起身,乌发从肩头吹落,衣衫松散,隐隐露出左侧白皙分明的锁骨。腰间的沙袋他早已系习惯了,眼下将东西取下,反而觉着有些不适。
李鹤珣重新躺下后,对上沈观衣仍旧瞪着他的眸子,知晓她还有话要说,“还要什么?”
“想吃清蒸鱼。”
李鹤珣沉默片刻,抿唇道:“我让厨房给你做。”
他再次起身,穿上外衫,从一旁拿起烛灯便要出门,却听见沈观衣缓慢的来了一句,“要溪亭湖里的鱼。”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她,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如今是子时,溪亭湖在十里之外。”
沈观衣侧头看向他,她自然知晓眼下不妥,可她想要,“不可以吗?”
盈盈月辉下,她藏在昏暗中的模样泛着一丝朦胧的美,仿佛无论她所求之物是什么,都会让人忍不住想要捧到她跟前,还怕她不想要。
李鹤珣眼底闪过一道暗光,他捏紧了手中的烛灯,深邃漆黑的眼眸遥遥看了她一眼,只道了一句,“等着。”
半夜三更,归言从被窝中起身,听李鹤珣吩咐完之后,只觉着他疯了,“公子,如今是子时,您就没劝劝少夫人,她……”
“她如何?偌大的李府,连她想吃的鱼都做不出来?”
归言与李鹤珣无声对视,半晌后归言移开眼,咽了口唾沫,得,反正他家公子早就昏了头,子时吃鱼算什么,前些日子还要饮酒呢。
要不是公子想尽法子给她找了些旁的逗趣玩意儿,指不定府中得鸡飞狗跳成什么模样。
就在沈观衣昏昏欲睡之时,门吱呀一声打开,香气四溢,她迷蒙得睁开眼,瞧见李鹤珣坐在桌边,桌案上放着一盘她心心念念的东西。
沈观衣披着外衣起身,自从有身孕后,她总是有想要吃的食物,若吃不到便抓心挠肝的,吃到了便异常满足。
李鹤珣蹙眉瞧她,忍不住叮嘱,“慢些。”
替她拍着后背时,余光不小心瞧见小窗旁的矮桌上空空如也,而从前,那里放着她的凤楼月,沈观衣咽了一口鲜甜的汤汁,顺着他的目光瞧去。
“那把琴,为何不要了?”
沈观衣其实也颇为不舍,可她这一世本就对那些事并不执着,当初李鹤珣想要时,她不也起过给他的念头嘛,如今用它来安抚静王,也算有所用。
更何况……
“静王对我娘爱慕多年,瞧着倒也真心实意,那把琴在他手上,想必他也会珍惜。我娘生前没能得到的爱护,死后未必不能。”
沈观衣咽下鱼肉,眼下吃了东西,心情甚好,也不吝说两句好话,“当然也是想要护着你。”
李鹤珣瞧见她嘴角边的水渍,轻轻抬手拭去,“为何想要护着我?因为我是孩子的父亲,还是因为我能给你想要的,或者是,你待我的情意,也与我待你一样?”
第86章
沈观衣心情好, 想要哄着一个人的时候,定能将其哄得心满意足。
下意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在对上李鹤珣幽深认真的双眸时, 那些话忽然被堵在喉口, 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双眼睛看她时的眼神,像极了前世的李鹤珣。
只是那是双过尽千帆, 收敛风华后的沉稳,而这双眼睛属于一个少年,真诚炙热,让她的心尖一烫。
话到嘴边掉了个头,“我自是喜欢你的。”
李鹤珣抿唇看着沈观衣愈加美艳的容色, 手指从她的腮边轻轻放下, 没有打扰她继续用膳。
最初相见时, 她便是个不将世俗放在眼里的姑娘, 婚姻情爱如吃饭喝水一样挂在嘴边,她对他说过喜欢,对宁长愠也说过喜欢。
于他乃是承诺之言的话,对沈观衣来说, 却只是动动唇,不知有几分真心。
那双望着他的杏眸清澈干净,如海中东珠, 天上明月,很美,可眼底却似乎封着一堵厚厚的墙, 没人能穿过那堵墙, 被她真正看进眼里,放在心上。
沈观衣见李鹤珣忽然垂下眸子, 仿若在外威风凛凛的雄狮,回家只能委屈巴巴的低头舔舐爪子,忍不住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李鹤珣。”
她故意放软的声音带着几分娇气,“我喜欢你,你不高兴吗?”
是如他一样,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的喜欢吗?
他对上沈观衣略带笑意的眼尾,沉默片刻,最终还是道:“高兴。”
“时辰不早了,用完早些休息。”
沈观衣知他心中藏了事,而那些事应当也与她有关,可他既不说,她便也不会问,甚至有些害怕他剖心析胆,两世为人,她向来喜欢趋利避害,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方。
她夹了一筷子鱼喂到李鹤珣嘴边,“那你帮我吃些,早早用完,我们就能早些歇息了。”
过晚不食的教条似乎被他放到了脑后,不想驳了她的好意,他微微张口,含下沈观衣喂来的食物。
十五皇子登基为帝的那日,万里无云,晴空碧日。因年幼,由内阁辅佐,其李家长子李鹤珣代大学士一职,入阁辅佐新皇。
旨意下达之际,震惊众人,虽大学士一职不如大理寺少卿品级高,可内阁不似寻常,新皇年幼,朝中大事还是由内阁裁决,如此,谁能不说他明降暗升,风头正盛。
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作为,不服之人定在多数,可碍于新皇乃是李鹤珣一手扶植,且李家势大,除了那些言官直臣,其他人便是心有不满,面上也不会露出半分。
沈观衣从探春那儿听到消息之时,略有恍惚。
从前她只知晓李鹤珣清风朗月,君子有道,在仕途上该是一帆风顺,最终成为史官笔下的贤臣,为李家世代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前世虽不知为何是那副模样。可这一世,她从初始想要让走他该走的路,不利用他报仇,就想着或许会有这一日。
他如今不用那些凌厉手段,依旧是世人眼中李家高不可攀的重臣。
沈观衣望着瞧不见尽头的天,掌心轻柔的放在隆起的肚子上,眉眼弯起,眸中是她也瞧不见的柔意。
从前李家便就是上京庞大的世家,自李鹤珣入阁后,想要与其搭上一二的更是不计期数。
连向来与旁人不怎么来往的沈观衣都收到诸多请帖,不是赏花便是诗会,她瞧着烦闷,便都交给探春去处理。
渐渐的,京中传闻颇多,说是李家少夫人不见外人,定是出了什么事,一传十,十传百,到后面愈加绘声绘色,说的仿佛瞧见过似的。
茶坊中,几名进京赶考的学子凑在一处,听的津津有味。
“你想啊,那可是如日中天的李家,且李大人至今不曾纳妾,若换做任何一个贵女,都巴不得多赴宴,好炫耀一二,可她一个不见,你说她不是不能见人,还能是什么?”
另一人驳斥道:“万一人家少夫人不是这般势利的女子呢,你当人人都跟你家夫人一样。”
“我怎么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女子汲汲营营一生,为的不就是个荣华富贵吗?男子的宠爱自然也是她们攀比的一环。”
穿着锦衣华服,瞧着比旁人稍显贵气的男人言辞凿凿,“至于男子,那该是顶天立地,为国为民,做一代贤良忠臣,千古留名,就像咱们李大人一样。”
众学子眼中迸发出一丝光采,似乎瞧见了自己未来在朝堂上叱诧风云,弹指间论治天下的场面。
“你们自个儿想想,若你们走到如此地步,后宅的女子能整日在家,不去外面被众人捧着恭维着,你们能信?”
“照你这么说,是有些不对劲,那李少夫人到底出了何事?”
锦衣男人左右瞧了瞧,忽然挥挥手,示意他们将头凑近些,他将手放在嘴边虚虚遮掩,小声道:“据说啊,是容色受损,见不得人啊。”
“啊?”学子惊呼。
男人顿时斥责,“你小点声,这可是我前两日才听来的消息,保真,你们别出去乱说。”
众人连连点头之际,忽然听见一人道:“你们在这儿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他们抬眼看去,正好瞧见穿着飞鱼服,佩刀站在跟前的男人,几人面色大骇后,只见方才与他们振振有词的锦衣男人错了一瞬,随即道:“哥,我就是在此与好友闲谈,并未说什么不该说的。”
“可你们口中议论的乃是大学士,当今圣上的亲表哥,你们嫌命长了是不是?”说罢,他对着几人挤眉弄眼,模样滑稽。
他们顺着视线朝着茶坊二楼看去,只见太傅身边跟着一位芝兰玉树的公子,瞧着打扮并未有什么着眼之处,可那温润如玉的眉眼与站在太傅身侧依旧不弱半分的周身气度,瞬间让锦衣男子想起来一个人。
他连忙拉住几人,小声道:“那便是李大人。”
李鹤珣今日见太傅与朝事无关,只是因当初沈观衣在张府出事,太傅心中有愧,多次想要与他说起,都被他私下婉拒,今日答应见他,不过是因为张夫人从前生产时命悬一线,最终却被太傅救了回来,沈观衣生产在即,未雨绸缪才能让他心中稍微平稳一些。
与太傅别后,归言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李鹤珣刚上马车,锦衣男子便追了出来,却被归言拦住。
“什么人?”
锦衣男子连忙道:“我是秦侍郎家的三子,我、我有事要与李大人说。”
归言余光瞧见了一眼并未掀开的幕帘,振振有词道:“我家大人还有要事,你若有事便上府中递拜帖。”
“啊?我已经递过了,可是……”
递过拜帖却没见到人,那便是公子并无兴致见他,归言神情更加冷硬了几分,“若无紧要事便让开,大人还要去——”
话音未落,便见一婢女从不远处走来,归言顿时错愕,“你怎么在这儿?”
探春没有理会他,对着马车遥遥施礼,“姑爷,少夫人说她想去瞧瞧今夜城外的灯会。”
下一瞬,李鹤珣掀开幕帘,蹙眉道:“胡闹,她如今能是四处乱走的身子?”
探春并未将他的斥责放在心上,继续道:“所以少夫人说,让您陪着她。”
归言忍不住替他家公子说话,“可是晚上圣上宴请,公子去不了,你要不劝劝少夫人,让她改日——”
“改日少夫人或许便不想看了。”探春白了他一眼,随后看向李鹤珣,“姑爷,少夫人难得想出门瞧瞧,您若不应,她又该恼了。”
“知道了。”李鹤珣无奈的捏上眉心。
探春心满意足的回府复命去了,归言颇有怨言的看向李鹤珣,“公子,您这般纵着少夫人,她日后更会无法无天的。”
少夫人那性子,管不得,管厉害了,便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也做的出来。
可若是纵着,便只会让她气焰更胜,恨不得骑在公子头上去。
李鹤珣瞧他一眼,归言顿时萎靡下去,公子又不是他说什么便会听的性子,只能在心中埋怨一二。
因少夫人要去灯会,该布防的地儿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来,否则少夫人出事,公子定会如先前对付乐安郡主那般,不管不顾。
归言回头,见秦三竖着耳朵迟迟不走,顿时没什么好脸色,“还不让开!”
马车走后,秦三连忙回到茶坊,将方才所听之言,一一告诉了好友。
“传言都说李家少夫人貌若天仙,李大人这般的儿郎都能为其倾倒,那该是个怎样的女子啊……”
“不是,秦三,你方才不是说那少夫人毁了容貌吗?李大人怎会……”
秦三兴致勃勃,“我不也是听说嘛,那少夫人吵着闹着要去城外的灯会,咱们今夜也去瞧瞧,正好看看那些传言到底熟真熟假。”
“行了,爹最近正为你的婚事焦头烂额呢,你能不能消停点,到时候稍有不慎得罪了李大人,咱们家都得跟着遭殃。”穿着飞鱼服的男人蹙眉警告道。
“大哥,你放心,我们就是去热闹热闹,能出什么事。”秦三压根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更何况,我瞧李大人是个会心疼人的,若那少夫人当真如传闻所说那般是个美人儿,咱们家也算是知晓李大人的趣好了,说不定能投其所好呢。”
随即又道:“若少夫人如坊间传闻那般,毁了容貌,李大人仍旧如此待她,这才不太好办呢……”
秦三转动着眼珠子,随即对着身边几人耳语几番,自信满满的道:“今夜,都知道怎么做了?”
第87章
沈观衣挺着大肚子坐上马车时, 李鹤珣眉宇间的沟壑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小心翼翼的将她护在身侧。
倒也不是她想去灯会, 而是近日总觉着心神不宁, 整日在府中瞧着那一方院子,便觉着压抑, 似乎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身居高位还是微末卑微,她似乎都是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
从前想着报仇,倒也没这般惆怅,或许旁人说得对, 人一旦闲下来, 便会多愁善感。所以她听见灯会二字时, 便想着出去走走。
不似京中传言的那般不敢见人, 而是没人值得她与之相见。
那些递来的拜帖中,大多都是前世与她打过交道之人,她们什么脾性她还不了解,那时候能巴巴的来谄媚, 是她给她们机会。
年纪尚小的姑娘头一次尝到权势的滋味,也是头一次被人小心翼翼的捧着,虚荣心盛, 自然待见她们。
可如今,她又是如花年岁,那些人打着什么目的她一目了然, 便没了与她们周旋的兴致。
沈观衣软趴趴的倚在李鹤珣身旁, 把玩着他细长白皙的手指,她一直都觉着他的手很好看, 指甲修剪整齐,指尖微微上翘还泛着一丝绯色,无名指紧挨尾指的那一侧还长着一粒很难瞧见的小痣。
这是一双能执笔挽弓的手,温暖干燥,沈观衣摩挲着那粒细小的痣,直到马车开出城外,她才在李鹤珣的搀扶中走下马车。
今日灯会很是热闹,来往百姓众多,街道两旁的摊贩更是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灯笼挂满街道,比白昼都要明亮璀璨。
李鹤珣从未来过灯会,虽知晓热闹,但瞧着几乎肩并肩拥挤的百姓,忍不住蹙眉道:“人有些多了。”
“人多才热闹。”沈观衣不以为然,方才在马车上的昏昏欲睡一扫而空,兴致勃勃的四处张望着。
李鹤珣瞧了归言一眼,归言顿时明白,转身没入了人群。
同一时辰,一辆马车停在了酒楼门前,从酒楼内走出来一名戴着面纱的女子,藕色襦裙淡雅高贵,可穿在她身上却多了几分春风迷人眼的意味,丰臀细腰,眉目流转间顾盼生辉,这般卓越的风姿,引得不少公子频频相望。
秦三从马车上下来,跟在他身边的三两好友顿时看直了眼。
女子乃是春风阁前些时日新当选的花魁,论姿容,秦楼楚馆中无人可比,秦三也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人约到此处的,果真没叫他失望。
他眼底快速闪过一丝惊艳,笑称道:“今日,便要麻烦云苏姑娘了。”
被唤作云苏的女子微微福身,落落大方,眉眼含笑,虽出身风尘,可一颦一笑,一静一动都与大家闺秀无异。
秦三满意的点点头,正欲说话,突然被好友拉着往旁边走了两步,对方小声道:“这样做,当真不会让李大人生气?”
“怎么会,云苏姑娘平日可是不轻易见客的,李家虽有规矩,儿郎不许去烟花之地,但我觉着,世上哪个男子不爱美色,便是那少夫人再美也就如云苏姑娘这般了。”
他信誓旦旦的反问道:“若让你选一个还是一双,你怎么选?”
那人忽然被噎住,觉着他说的有些道理。
“我银子都花了,不试探一二岂不白费,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无论成与否,至少知晓了李大人的喜好,不然就凭你我的学识,如何能在明年科考时名列前茅!”
那人张了张嘴,不知是羞还是恼,指着秦三心直口快道:“你……我一直拿你当朋友,本以为你只是爱玩乐,对李大人颇为好奇,没承想你竟打着贿赂的心思!”
“行了。”秦三拍下他的手,“你清高,你不贿赂,那你走,待明年我及第面圣,你就站在人群中多替我欢呼一二。”
……
秦三带着云苏瞧见李鹤珣时,他正与沈观衣站在卖糖画的摊子前,沈观衣低头挑选半晌,都觉着不够好看。
李鹤珣落后她一步,替她挡着来往的百姓,瞧着倒像是个护卫般。
秦三不敢离的太近,与云苏坐在馄饨摊前,打开折扇遮住脸,只露出眼睛,盯着不远处的两人。
可李鹤珣护的太紧,他隐隐只能看清女子小腹拢起,行走稍显吃力,或是因着有身孕之故,身姿略显丰盈,倒是瞧不出美或不美。
忽然,他看见李鹤珣低头与女子说着什么,随后带着女子走到老板先前的位置,挽袖执勺,那双写策论绘丹青的手,竟然在市井之中作糖画!
沈观衣也没承想到他竟会这个,她只说了一句想要一只大老虎,老板便满脸为难,李鹤珣却说他可一试。
一刻钟后,沈观衣看着手中黏糊糊的一团,分不清模样的大圆片,没忍住侧头看了一眼李鹤珣,“大老虎?”
他抿唇片刻,作势要再画一次。
沈观衣含着糖,目不转睛的盯着,这次稍比方才快了一些,且隐隐能瞧清楚轮廓与模样,虽算不得栩栩如生,倒也有几分好看。
老板忍不住夸赞道:“这位公子好天赋,这糖画啊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准稳,以公子的手艺,若是支个摊子,客人定会络绎不绝。”
沈观衣没忍住嗤笑出声,看向李鹤珣,“夫君,日后我与孩子的日子能不能过的好些,就靠你的手艺了。”
“你尝尝,是不是很好吃?”她将糖贴在他的唇瓣,眉眼弯弯。
面对老板的满脸笑意,李鹤珣只觉有些无所适从,二十来年尊崇的规矩似乎与眼前的女子来回撕扯,他强忍着些微的不适,张口咬下一点糖碎,“嗯,还不错。”
吹吹打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方才还围在各处摊贩前的百姓都朝着前方涌去,舞狮与杂耍游街,热闹的仿佛元宵降至,沈观衣也慢悠悠的朝着那方走去。李鹤珣不过刚将银子拿出来,一抬头的时间便瞧见沈观衣已然走到前面去了。
他瞧了一眼藏匿在百姓中的护卫,心下稍安。
但他仍然有些生恼,一个没看住便走远了,都快当娘的人了,怎的还跟个孩子似的。
李鹤珣大步流星的朝着沈观衣走去,可此处百姓着实有些多,他好不容易挤到沈观衣身边,握住她的手腕,轻斥道:“这里人多,别乱走。”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到一丝不对,这只手腕很细,与沈观衣相差无几,但她如今有身孕,原先纤细的身子丰盈了不少,手腕上也多了一丝肉感。
李鹤珣并未松手,脸色阴沉的看向惊慌失措的女子。
她的面纱不知何时掉了,堪堪挂在耳边,神情又羞又恼,周遭喧闹,听不清她细如蚊蝇的声音,但从她的唇形能分辨出,她在说:公子,请您放开。
这般作为,让他想起曾经在赏花宴上,他与旁人射礼,遥遥望去,沈观衣眼神不躲不避,张扬又明媚的用那张嫣红的唇描绘出几个字:你好厉害。
若说这人没有半分学她的意思,李鹤珣不信。
“你是谁的人?她呢?”
下一瞬,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个瞧着并不打眼的人,站在李鹤珣跟前,“公子,少夫人无碍,青九那边看着的。”
为了沈观衣的安危,归言派人的人几乎遍布了整个灯会,每条街上都有他们的人藏匿在其中,必不会让人出事。
云苏眼底闪过一丝惊慌,不过片刻便镇定下来,“奴……我不知公子在说什么,公子能放开我了吗?”
李鹤珣缓缓松开手,下一瞬,云苏便被这些人按住,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情的将她带到了一旁的巷子中,李鹤珣抬步走过去,瞧着面色与方才无异,温和依旧,可云苏就是从心底升起一丝害怕。
她是春风阁的姑娘,向来接待的都是贵客,李鹤珣之名她不是没听过,方才她与秦三公子远远看着,只觉着他与盛传中相差无几,如今才发觉,温和清正不是没有脾性。
云苏立马将她所知晓的全都交代了。
这头,沈观衣被人握着手腕走了一截儿后才发觉身边之人乃是一个陌生男子。
面庞青涩,模样清隽,一身锦衣华服,端的是风流之姿。
沈观衣抬头看去时,秦三顿时呼吸一窒,瞳仁微微张大,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手上下意识用了几分力气。
沈观衣顿时蹙眉,“松开,你弄疼我了。”
嗔怒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娇气,秦三回过神来,正要松开,在察觉到掌心那抹绵软柔滑的触感时,又有些微的不舍。
他原本只是想将人带走,然后再装作找错了人,给云苏那边机会,可如今,他忍不住道:“方才见姑娘一个人,怕姑娘摔倒,便扶了姑娘一把,莫怪。”
沈观衣看着他认真的神色,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人其实也算不上陌生,前世她喜欢赴宴,京中大大小小的宴中都有她的身影,一来二去,身边喜欢围着她打转的,远远偷瞧她的人便多了。
这秦侍郎家的三公子,便是那个喜欢围着她打转的。
只是那时想要与她说话的人太多,她有些记不清了,能记得他,也是因他后来竟敢去到李鹤珣跟前挑衅,结果没过两日,便被家中逼着与一个女子成了婚。
“公子哪只眼睛瞧出来我是姑娘的?”
秦三被她极盛的容色晃的没有回过神来,“啊?”
“就凭着我身子有孕,公子也该称我一声夫人才是。”
沈观衣没有理会他呆呆傻傻的模样,一个人慢吞吞的朝着前面走去,她知晓这里到处都是李鹤珣的人,方才就在人群中瞧见好几个眼熟的,正是因为知晓自身安危无忧,所以才敢一个人四处走动。
第88章
秦三看着女子慢悠悠的身影, 眼中的光明明灭灭,极快的闪过些什么,震惊与惊艳交错, 最终汇聚成不听话的双腿, 朝着女子走去。
沈观衣感受到身后三步之遥跟着的人,但并未放在心上, 她走走停停,瞧见一处猜花灯的地儿,便停着不动了,看着老板身后挂着的月桂花灯与灯上的字谜沉默片刻。
“雁阵斜飞降东南……”沈观衣喃喃着,眉头深皱, 她不擅长这些舞文弄墨, 一时之间还当真有些猜不出来。
冥思苦想到最后, 眼瞧着便要有头绪了, 身后却隐隐传来男子的声音,“年。”
“是年字。”他捏着折扇,行至沈观衣身边,看向老板, “我说的可对?”
老板瞧着不像是高兴的样子,但仍旧取下月桂灯递给秦三,“这位公子猜对了。”
周遭零散的响起一些赞叹, 秦三握着月桂灯的手有些发汗,他心下紧张,面上却瞧着无虞, 脸上挂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容, 看向沈观衣,“送给夫人。”
沈观衣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给他一个, 一直打量着他手上的月桂灯,做工精致,散发着盈盈光辉,倒真像是月亮上面摘下来的。
若一开始,秦三便将其拿下送她,她还能看在这灯好看的份上接下,可眼瞧着就要猜出来了,却被他横插一脚,沈观衣心中不愉,也就不会给他几分好脸色,“你要多少银子?”
秦三微怔,随后连连道:“不必,一个小小花灯罢了,就当是我送夫人的礼物。”
“礼物?”沈观衣听着这熟悉的说辞,眉梢微挑,不自觉的流露出几分风情,可言语之间却没有丝毫温度,“你可知我的身份?我若收下便是承了你的情,一个花灯而已,倒不至于为礼。”
秦三在瞬间也想到这一层,他原本的打算便是与李家攀上些关系,想着能否暗箱操作一番,如今被沈观衣这一提醒才想起今夜的目的,那这礼送的确实有些潦草,但是,他没想那么多。
“我没有旁的目的,只是瞧着这花灯与夫人甚是相配,才想着送与你的。”
见他哆嗦半晌也不说这灯多少银子,沈观衣失了兴致,懒得与他周旋,凭的没了好心情。
她转身朝着前面走去,秦三低头看着被抛弃的花灯与自己,一时之间还不曾反应过来,可他没有错过沈观衣方才那一眼中的轻蔑,她瞧不上他,且全然不在意。
或是失落与不甘的心作祟,他秦三怎么说在上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见了他不得叫一声秦三公子,整日想要攀附他的女子更是多如牛毛,怎的到了她这儿,便好像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似的。
他攥着月桂灯大步流星的走上去,唇瓣紧抿,跟在沈观衣身侧,“夫人似乎很讨厌我?”
“既然知晓,还跟上来做什么?”指尖从摊贩挂着的铃铛上划过,沈观衣百无聊赖的左右张望着。
她毫不犹豫的话俨然又在秦三脆弱的心上捅了一刀,“今夜灯会人这般多,夫人怀有身孕,就不怕出现意外?我虽不才,但还是有几分功夫在身的,可以——”
“你烦不烦?”沈观衣恼怒的转头瞧着他,双眸像是在瞬间有了光采,映照着那张脸更为动人。
原先还有的几分不满,瞬间消融,秦三顿时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是是是,是秦某的错,夫人消消气。”
沈观衣瞧着他玩笑般的神情,突然更无兴致了,连带着灯会都有些意兴阑珊。
她不由得想起了李鹤珣,若方才是李鹤珣惹恼了她,定不会是这般吊儿郎当的模样,在秦三眼里,她就像是他手中的月桂花灯,因着好看好玩,所以想要逗弄一番,便是生气了,也能随意哄上一二。
沈观衣径直走到一个人面前,在那人错愕的神情中,沈观衣吩咐道:“带我去找他。”
那人回过神来,心中惊讶沈观衣怎会知晓他是谁的人,不过面上还是左右瞧了瞧,便欲要带她离开。
秦三这时皱眉上前,“你是谁,你们认识?你要带她去哪儿?”
见沈观衣没有要理会的意思,那人只好硬着头皮道:“我是李家的护卫,这是我们家少夫人。”
秦三心知他说的没错,否则沈观衣不会是这副淡然的模样,可想到平日里京中的风言风语,她不爱出门,也不怎么见人,且他送去李家的拜帖多次没有动静,若她当真离开,日后恐无见面之日。
“夫人不再多逛逛吗?今日的灯会上还有许多好玩的——”
他话音未落,就瞧见原先还懒倦的人忽然望着一处不动,眼中带着他方才不曾见过的轻柔笑意,他顺着沈观衣的目光看去,人群之中遥遥走来一人,与他今日在茶坊中瞧见的一般无二。
李大人?
他怎会在这儿,不应该在云苏身边吗?
余光瞥见沈观衣如同春日露水后缓慢绽开的桃花般令人移不开眼,顿时便明白过来,李鹤珣身侧为何没有云苏所在。
下午与好友闲聊的那些无端猜测,似乎也在这一瞬化为空话,就凭着李少夫人的姿容,她若是愿意,便是圣人也在劫难逃。与旁的无关,只因是她,才会让人心甘情愿。
李鹤珣行至沈观衣身旁,瞧着她周身无虞后,阴沉的脸色这才缓和几分,但仍有些不太好看,“为何不等我?”
沈观衣想着那时她被人群挡住,瞧不见舞狮,便想着走近一些,“是你太慢了,我差点就丢了。”
恶人先告状这词沈观衣早就融会贯通,李鹤珣只是瞧了她一眼,警告道:“莫要再乱跑。”
她乖巧的将手放进男人的掌中,“我让你牵着。”
“便是牵着,你也能挣脱,你想走,谁能拦得住?”
话虽没错,但沈观衣从李鹤珣的话中还是听出了一丝幽怨的意味,她顿时道:“你的意思是我任性不听话,让你为难了嘛?”
望着她盛气凌人的眸子,李鹤珣这些时日早已习惯低头,“没有,别恼。”
沈观衣轻哼一声,狠狠在他掌心挠了一把,指尖在瞬间被人紧紧攥住。
二人旁若无人的对话一字不落的传入秦三耳中,他瞧着眼前这一对般配至极的壁人,总觉着心底泛酸,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在他跟前不屑一顾的女子到了李鹤珣面前却忽然像是变了个人般,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只为他一个人。
无论是嗔怒还是娇蛮,她在李鹤珣身前肆意绽放着属于她的一切,令人挪不开眼。
而李鹤珣,若不是亲眼瞧见,谁能想到一向克己复礼,连站在太傅身边都不输分毫气度的人,会有那般轻柔低微的一面,好似眼前的女子无论做什么,他都会纵着。
“秦三公子怎的还在这处?”
秦三回过神来,看向将沈观衣扶上马车的人,压下心中那些紊乱的思绪,想起自己的目的,连忙上前作揖,“李大人,在下……”
“秦三!”
不等他将话说完,便被一道从远处传来的声音打断。
在秦三回头时,李鹤珣抬眸瞧了一眼远处跑来的那人,钻入马车,带着沈观衣离开了。
“哥,你怎么也来了?”秦三莫名看着走到自己身前的男子。
“我下午怎么与你说的,让你莫去招惹李大人,现在好了,家里被闹得鸡飞狗跳,都是因为你!”
秦三愣住,“家里怎么了?”
“那云苏姑娘忽然被人送进了府中,说是你在外包了人家姑娘一夜,如今时辰未到,便送回府中歇着。”
秦三顿时明白过来什么,脸色大变,“爹娘误会了,大哥,你别将今天这事儿跟爹娘说,他那人好面子,若是知晓我做了什么,一定会打死我的。”
二人匆匆离去时,马车也正行驶在回城的路上。
才走了一会儿路,沈观衣便有些乏了,她懒懒的靠在李鹤珣身上,正昏昏欲睡之时,肚子忽然跳动了一下,将她惊醒。
她顿时有些恼的低头,“再调皮,就收拾你。”
李鹤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底的柔和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待他平安降临,再慢慢收拾。”
日子愈见大了,临盆不过就是这两日的事情。
李鹤珣没有将灯会一事放在心上,秦三那人,他更没有放在眼中,或许是近来听过太多女子临盆时的危险,所以连带着他也总是紧张,心神不宁。
就在马车听在李府门前时,沈观衣面色忽然一变,捂着肚子,额头的汗珠瞬间凝结,她抓着李鹤珣的手臂,瞳仁轻颤,略显害怕,“李鹤珣……”
李鹤珣顿时明白了过来,不慌不忙的安抚道:“别害怕,我在。”
夜色渐深,李鹤珣先前所学似乎在此刻全数用上了,他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大夫与稳婆,如同主心骨一般安定着广明院所有下人的心。
因他之故,不多时,沈观衣便被送进了屋内,灯火通明,李鹤珣站在屋外负手而立,指尖早已掐出血色。
探春担忧的站在一旁嘀嘀咕咕,“怎么办怎么办,少夫人不会出事吧……”
片刻后,李诵年与岳安怡也在下人的服侍下疾步走了过来,二人身上皆只披着一件外衫,瞧着应当是已然睡下,因突生变故,又连忙从榻上起身赶来。
李诵年蹙眉道:“如何了?”
李鹤珣并未说话,幽深的眸子直直的盯着那道紧闭的大门,归言看了他一眼,替他回道:“老爷,刚进去。”
李诵年如何能瞧不出李鹤珣的异样,他抬手拍上他的肩,“莫担心,沈氏瞧着身子不弱,不会有事。”
话音落下,一直站在两人身后的岳安怡,抿唇抓住了岳姑姑的手,“你说,她会将孩子好好生下来吗?”
岳姑姑叹息一声,替岳安怡拢了拢外衫,“夫人放心,小公子小小姐定会平安出生的。”
第89章
不多时, 下人匆匆前来,附在李诵年耳边轻声低语,他顿时蹙眉, “还不快请进来。”
只是不知圣上为何突然来此, 李诵年余光看向李鹤珣,想起圣上对他的依赖与看重, 沈氏刚要临盆,圣上便来了,若说其中没有李鹤珣的原因,他不信。
李诵年安抚道:“放心,会平安的, 圣上来了, 你跟我出去瞧瞧。”
“圣上那边父亲去就是。”
李鹤珣没有要从这离开一瞬的意思, 就在李诵年蹙眉, 欲要呵斥他不像样之际,孟宪带着一众太医,从远处走来。
他按捺住心中雀跃,略显稳重的走到李鹤珣身边, 一双葡萄似的眼睛不住的看向他,可李鹤珣没有半分要理会的意思。
“陛下,您这是……”
孟宪指着身后的五名太医, 挺直了小小的胸膛,余光仍旧止不住的看向李鹤珣,“表嫂临盆, 朕带着太医过来, 以备不时之需。”
话音刚落,屋内顿时传来一声惨叫, 伴随着女子呜咽的哭声让在场之人都瞬间安静下来。
里面隐隐传来婆子们的催促与鼓励,李鹤珣按捺住想要进屋的心,转头看向孟宪,发觉他小脸煞白,方才刻意端起的皇帝架子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朝着李鹤珣凑近,用袖袍遮挡住的指尖捏住李鹤珣的衣袖,小声问:“表哥,生孩子这般吓人吗?”
“如过一遭鬼门关。”
“啊?那表嫂也太可怜了。”
是很可怜。
李鹤珣忽然有些后悔让她孕育这个孩子,吃这般多苦,还要过生死劫,才能顺利将孩子生下。
他对血脉一事本就看的不重,有则更好,没有亦可。
或许是里面的声声高昂让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尽数崩塌,只剩下无尽的后悔,若是当初他狠心一些,不顾沈观衣的意愿给她喝避子汤药,或是将孩子落掉,今日也不会出现这遭。
他何时听过沈观衣那般哭天抢地,如同牢狱中苦受折磨,想要求得一线生机之人,他没见过女子生孩子,却见过那些人受刑。
“澜之,你干什么……”
“表哥!”
李鹤珣忽然推开门走了进去,不过一瞬又将门紧紧关上,他站在屏风后没有再往前一步,“不用理会我,你们继续。”
听那些大人所说,这些婆子们胆小,若有男子站在身侧,她们定会分心,所以李鹤珣不过去,他只是想在这儿陪陪她。
浓烈的血腥气不停的钻入鼻中,他先前便问过太傅,张夫人性命垂危之际,是太傅用自己纳妾来威胁张夫人,给她活下去的力气。
用她在意之事,给她几分力量与盼头。
“娓娓,你先前不是想去许多地方看看吗,待今日过后,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好不好?”
“探春与阿莺还在外头等着呢。”
“你爱吃的东西,我都让厨房备着……”
他小声絮叨了许久,也不管沈观衣有没有听见,几乎将她平日里的喜好一一说了个遍,直到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响彻屋内,李鹤珣瞬间怔住,想也未想的从屏风后走出,朝着床榻而去。
婆子顿时急了,“公子,这里脏,等奴婢们收拾了,您再过来。”
床上血迹斑斑,李鹤珣如同瞧不见似的坐在床边,握住沈观衣的手,瞧见她容色苍白,双眼紧闭,额发几乎紧紧贴在脸上,李鹤珣便有些心疼的喘不过气来。
“公子,少夫人累的睡过去了,您别在这儿杵着,先去看看小小姐,等少夫人休憩一会儿,醒来您再与她说话。”
李鹤珣坐在沈观衣身边没动,婆子让人将孩子抱过来给李鹤珣看了一眼,小鼻子小眼睛的,皱皱巴巴也瞧不出像谁,但他的眼底还是泛起一丝柔意,“将孩子抱去给奶娘吧。”
木门打开,守在外面的众人顿时一拥而上,就连孟宪都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去瞧襁褓中的婴孩儿,李诵年眉眼舒展,看向婆子,婆子笑道:“恭喜老爷,是小小姐。”
李诵年此时,哪里还瞧得出一点平日里肃穆严谨的模样,他大笑着,“这是澜之的嫡长女,亦是我头一个孙女,好啊,好啊……”
“让朕瞧瞧朕的侄女,姨父,让朕看看。”
孟宪好奇的盯着襁褓中还未睁眼的婴孩儿,小小软软的,他想伸出手戳一戳,却被李诵年制止,“圣上,孩子还小,莫欺负她。”
“朕哪有欺负她,分明是觉得她可爱,看着像糯米羔子似的,想摸摸看是不是软软的嘛。”孟宪嘟着嘴,一脸不悦。
李诵年压根没有理会他,余光瞧见岳安怡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对这孩子并不热络,也算不上欣喜时,颇为错愕,“你站在那儿做什么?前些日子不是还嚷嚷着孩子要出生了,紧张的整夜睡不好,眼下孩子都出来了,你不过来看看?”
岳安怡被岳姑姑扶着来到孩子跟前,她眼底复杂的神色让李诵年不由得蹙眉。
忽然,孩子咿呀叫了一声,嫩红的嘴巴咧开,对着岳安怡笑得十分灿烂,虽模样还未长开,可就以沈观衣与李鹤珣的容色,这孩子日后也是个容貌极盛的。
李诵年顿时温柔了眉眼,“你看,这孩子对你笑呢。”
“来,也给祖父笑一个。”
岳安怡被那笑容晃了眼,握着岳姑姑的手腕逐渐用力。
李鹤珣忽然从屋内走出来,带着满身血气,“圣上,烦请让太医进去瞧瞧,她半晌未醒,或是身子过于虚弱。”
孟宪看了一眼身后的太医们,众人顿时明白,纷纷朝着屋内走去,岳安怡忽然出声道:“慢着。”
“平日里都是唐大夫为她瞧身子,她身体一直不好,不然还是让唐大夫来看看?”
岳安怡神情担忧,不等众人回应,便看向岳姑姑,“去将唐大夫找来。”
“让太医瞧瞧也无妨,毕竟是圣上的一片心意。”李诵年瞧着她,一双沉静的眸子似乎能洞悉一切。
岳安怡身子一顿,抿着唇看向李诵年,随后又将目光移到李鹤珣身上,仿佛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淡然,“也好。”
李鹤珣虽全心挂在沈观衣身上,但也将他们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看在眼里。
太医去到塌前替沈观衣诊治,不知发生了何事,每一个为其把脉的太医都面色大变,随后看向同僚,让其再诊治一番,一来二去后连孟宪都看出了不妥。
“到底如何了,你们倒是说啊!”
其中年纪颇大的太医噗通跪地,颤着声音道:“回圣上,少夫人不、不是体弱。”
李鹤珣猛地看向他,“不是体弱?”
“是、是中毒。”
屋内鸦雀无声,寂静的连呼吸都险些听不见,孟宪最先回过神来,连忙道:“什么毒?可有解法?”
太医抬眸瞧了一眼屋内的众人,那毒在十多年前便被圣上下旨为禁药,使用者与抗旨无异,他支支吾吾不知该不该说。
“朕让你说!”孟宪急得跳脚。
太医只好咬牙道:“不知圣上可知晓世间两大奇毒,红首与美人关。”
“红首乃剧毒之首,中毒者不过一日便会在噩梦中逝去,而美人关,则是十几年前,瑜妃娘娘所用之物。”
瑜妃二字,顿时让众人想起了些什么,可孟宪年纪小,当年之事也只听过一二,并不完全,“这毒如何?”
“这毒之所以能与红首并列,便是因其毒性刁钻,虽不会痛苦,但却能在日积月累中,蚕食性命。当年瑜妃娘娘将其毒带入宫闱,为获盛宠私自服下,容貌比之先前更盛,不似凡人,可毒毕竟是毒,就像花开到极艳之后,便会凋零。”
“你的意思是,表嫂便是中了这美人关?”孟宪不可思议道。
“如何解。”略带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李鹤珣瞧着面色无虞,可眼底涌动着却被极力压制的情绪似乎只需轻轻一拉,便如开闸泄洪般,奔涌而出。
太医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将额心磕在手背上,轻叹一声,“无解。”
那根紧绷的弦在瞬间断裂,李鹤珣垂眸,压抑的嗓音缓缓问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若有法子,当年的瑜妃娘娘便不会离世了。”
太医话音刚落,在对上李鹤珣通红的双目后,忍不住颤了身子,犹豫道:“或、或许下毒之人有可解之法,也说不定…… ”
“那美人关既是禁药,竟还有人胆敢用在表嫂身上!”
孟宪冷眼看向太医,“你还知道些什么,全数讲来,朕就不信抓不到人!”
“是,据臣所知,这毒需至少服用一月,之后会感觉身子疲乏,看少夫人这模样,中毒时日应当不短了。”
孟宪看向李鹤珣,“一月之久,必是身边人的手笔,表哥,不若将表嫂身边伺候的人都抓起来拷问。”
李诵年从始至终都用余光注意着岳安怡的神色,二十多年夫妻,他比谁都了解她,只是没承想,当年阿意出事后,会令她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不必了。”
李诵年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这乃是臣的家务事,还请陛下回避一二。”
“可是——”孟宪着急的声音还未落下,便被李诵年打断,“陛下,禁药一事臣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孟宪见他满脸固执,不由得看向李鹤珣,“表哥,当真不需要朕帮忙吗?”
先前丝丝缕缕的点似乎在方才父亲出来说话时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他心底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李鹤珣目光冷凛的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李诵年冷静的双眸前,“父亲,知道下毒之人是谁,对吗?”
第90章
李诵年目光沉沉, “澜之。”
略含警告之意的目光让李鹤珣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嘴角上扬出一抹嘲讽的弧度,眼眸红的出奇, 喉口像是堵着棉花, 说不出一个字来。
李诵年见状,再次对孟宪道:“圣上……”
孟宪左右瞧了瞧, 最终将太医留下后,带着人离开了。
沈观衣体内有毒,太医再次把脉后说她的身子如今虚弱是因美人关之故,美人关不会对孩子有弊,但生孩子却会让本就中毒之人身子更加虚弱, 不过这毒只会让人如老去一般慢慢凋零, 不会顷刻间要人命, 是以沈观衣睡上几个时辰便会醒来。
只是美人关不解, 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李鹤珣不愿打扰沈观衣休憩,与李诵年去到了书房,岳安怡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心下不忍, 但还是道:“一个女子而已,值得你如此……”
话音未落,李鹤珣染上红晕的眼眶便突然撞进她的眸中, “那是我的妻子,你的儿媳,孩子的娘。”
岳安怡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下意识后退一步, 同样红了眼,她深吸一口气, 别开眼梗着脖子,冷声道:“她的毒,是我下的。”
听见她亲口承认,李鹤珣如坠地狱,那缠绕在他心上的痛苦更紧了几分,眼下的他哪有平日里光风霁月的样子,如同沙漠中行走的囚徒,在濒死前,还妄图有人能施舍一滴水,给他活下去的希望。
他哑声问:“为什么?”
“我能为什么,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还能害你不成!”岳安怡声音愈见高昂,振振有词。
就连李诵年都沉下了脸,看着她,“那是美人关,无解之毒,她做了什么你要这般恨她?”
“就是因为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才是美人关,但凡她做了什么,你们以为她能活到现在?”这一刻,岳安怡脸上的神情带着一抹浓重的恨意。
她攥着绢帕的手微微轻颤,“阿意是被谁害死的,你们都忘了吗?那日你们在书房内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她是太子安排的棋子,澜之,她万一有害你之心,你难道还要让我忍受一次丧子之痛吗?!”
李鹤珣突然笑了,眼角泛着盈盈泪光,“所以,便要我承受丧妻之痛,是吗?”
岳安怡看他如此,心中也不好受,“你们成婚不过一年,可我养育了你二十年,你不会明白一个母亲失去自己的孩子后有多难过。”
李鹤珣垂下眼睫,低笑出声,笑得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砸到地上,到了这一刻,他那些长篇大论好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不是不知该如何说,而是无言,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他从未对她生过疑心,从未。
岳安怡拭去脸上的泪珠,声音温和了下来,“澜之,她行无规矩,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任性娇纵,脾性有缺,便是进门后都没有半分改变,或许还打着害你的心思,你让我如何容得下她!”
她继续道:“美人观虽无解,但不会让人感受到痛苦,昙花一现,她连死后都会容颜不腐,这已经是我能给她的最大容忍。”
见李鹤珣不语,砸在地上的眼泪让她心中泛疼,“世上女子那般多,你到底为何要喜欢一个不爱你的女子?”
岳安怡是真的心疼,“你待她还不够好吗?向来克己复礼,有规矩原则的孩子,为了她屡次放下自己的教条,可她呢,她喜欢你吗?你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她待你到底有几分情意。”
“够了!”李诵年冷斥道:“这些,也不是你下毒害人的理由,你不喜欢她,慢慢教导就是,为何要这般偏激!”
“偏激?你整日有朝事公务,有天下等着你去商议,可我呢?我只有这个家,这方院子,我的眼中,也只有你与孩子。阿意当初就是因为我的疏忽,非让他跟着太子去游历才害死了他,我不想重蹈覆辙,有错吗?我只想让我唯一的孩子好好的,如一般人家的儿郎一样过活,有错吗?”
岳安怡哭的双眼通红,腮边眼泪滚滚,哽咽道:“情爱算什么?他的人生还很长,不该深陷在一个女子身上,更不该陷在一个那样的女子身上,我是他的母亲,明知前面是深渊万丈,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吗!”
“是,我是对不起沈氏,可我没有对不起李家,也没有对不起你们。”
李诵年眼底溢满了失望,“你从前,不是这样的,那个敢在先皇面前举剑放话的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岳安怡看着他,忽然笑着转过头,眼泪飞溅出一条细线,“从前?早在阿意死后,便也跟着死了。”
“所以你将澜之当作什么?”李诵年忽然生了华发,一瞬苍老,“从前的你跟着阿意死了,你便将澜之当作唯一的感情依托,将所有的愧疚与弥补都放在他身上,你是不是从未发现,后来的你,将澜之培养成了另一个阿意。”
他握着岳安怡的手腕,在她朦胧的视线中,让她看向李鹤珣,“你好好瞧瞧他,少时的他是如今这个样子吗?”
“他自幼便寡言少语,不喜与人交谈,性子内向到近乎冷酷,可现在的他呢,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在世人眼中端方温和,他到底是澜之,还是你眼中的,另一个阿意……”
岳安怡像是被触碰到了心底最深处的弦,她猛地推开李诵年,浑身颤抖不停,像是站在寒夜里浑身赤.裸的人,“你胡说!”
“你从没问过他想不想要,也没问过他愿不愿意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你是阿意的娘,可你也是他的娘。”
李诵年眼中忽然有些酸涩,“从小你便喜欢阿意多一些,因他性子天真活泼,愿意与你亲近,而澜之呢,只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默默的看着你们,后来阿意死后,你将从前给予阿意的所有东西,原封不动的给了他。”
“你可曾问过他一句,可曾想过,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李诵年知晓李鹤珣对沈观衣的情意,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能在此刻知晓这件事对李鹤珣而言,有多难以承受。
岳安怡忽然无力的跌坐在地上,看向李鹤珣的眸中,是早已干涸的泪,“那我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是我……”嗓子沙哑的厉害,李鹤珣双眸中的神采似乎已经被挖空,他看向岳安怡,“这些年做的,还不够好吗?”
李诵年瞳仁轻颤,猛地看向他,“你……”
“我一直都知道你将我当做阿意,我努力学着阿意的性子,不想让你难过、失望,是我做的不够好吗?所以你对我没有一点信任,会认为我会因为她而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不是的……”
岳安怡突然慌张的想要去抓住他,可李鹤珣只是低头冷冷的瞧着她,眼底再也没有从前的那抹温情,“下毒一事,我会交给圣上裁决。”
李诵年沉默不语,他心底所承受的,与李鹤珣也不相上下,一边是他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妻子,一边是他的儿子与儿媳。
李鹤珣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去,路过岳安怡身边时,她忽然攥住他的衣角,“澜之,你不要娘了吗……”
“在你失去阿意之时,或许失去的,不仅仅是阿意。”
李鹤珣推开书房的门,初升的阳光过于刺眼,透过木门展开的距离照耀进来,像是要将这世间一切污浊曝在天光之下。
岳安怡无声的啜泣仍在继续,她喃喃着,“我只想要你们好,也是错吗……”
“阿意不好吗,就算成为他,不好吗……”
李鹤珣走出书房,还未离开院子,从旁边疾步走来的岳姑姑便跪在了他跟前,低泣恳求道:“公子,求您别这样对夫人,她或许法子不对,可她为您的心是好的啊。”
“夫人生了病,大夫说是心疾,这些年她的病越发严重,求您看在她全心为您的份上,原谅她一回吧。”
岳姑姑不住的磕头,一下又一下将额心砸在地上,李鹤珣越过她离开了院子,从始至终不曾回头。
离的远了,还能听见岳姑姑的叫喊,“夫人,夫人你怎么样了,您别吓奴婢啊……”
广明院外,太医们不曾离去,归言看见从不远处身形萧条之人时,连忙趋步迎了过去,“公子,您没事吧?”
眼前的人,从前那双深邃黝黑的瞳仁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死寂萦绕,他忽然看向归言,艰难的扯了扯嘴角,悲伤似乎从心底溢了出来。
归言从未见过公子这番模样。
那个向来遇事从容,就算前方千难万险也能化解之人,头一回脆弱的仿佛将自己困在了阴暗的角落里,没有一丝光能照进去。
他问:“归言,我该怎么办……”
归言眼眶发酸,李鹤珣像是随时支撑不住要倒下一般,他扶着他,求道:“公子,您去房中休憩一下吧,少夫人这边我帮您看着,等她醒来,我立马告诉你好不好?”
“不好。”
李鹤珣挣开他的手,脚步虚浮,跌跌撞撞的朝着屋内走去,不顾太医们诧异的目光,行至沈观衣榻前,双眼描绘着她极盛的容色,忽然无力的跪坐在地上,小心又虔诚的捧起她的手放在唇畔,无声的喃喃着。
对不起……
李鹤珣头上的发冠早已在他方才进屋时便散落,青衣素雅,乌发凌乱的披散在身后,有些从脖颈间绕过,有些在眉眼间轻抚。
青丝伴于他,束缚于他,伤于他,他是该怪自己这满头青丝太过锋利,还是该怪自己没有趁早将她斩断……
忽然,床榻上传来一声嘤咛,李鹤珣猛地抬头看去,方才从眼角落到腮边的泪还未掉落,他慌乱又无措的看着沈观衣,却见她并未有醒来的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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