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镯入手,那些被尘封藏起的记忆便如破堤的洪水般滚滚而来。容尘一动不动,脑壳撑的发胀也强撑着被迫接受这些,好似在记忆里将从前又过了一遭。
但许是经历太多,看得太多,心境已然天翻地覆。又或许在隐约记起的记忆中,自己在师门保护下成长,被关心包围着健康长大,已然不是从前那个孤立无援的自己,也不在乎所谓心脏疾病。
那被抛弃后的苦苦挣扎,与注定死亡的疾病苦苦斗争时的无奈心酸……那伴随了一辈子的、几乎将他摧毁的苦难,对于第一世的他而言确实足够致命崩溃。但得到了温暖,被人真正关心爱护过,对于如今的他而言那些又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毕竟从前的他求生,现在,他只求师门安稳,在意之人安康。
至于自己生死如何……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他近乎漠然地看着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心中一片平和。好似死亡于他而言已不再令他害怕恐慌。
直到他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那个被称为萱萱的小病友。
他忽的就明白,自己为何会于街边对那个险些误入歧途的姑娘出手挽救了。
那姑娘与萱萱,一个以后半生换钱,一个用钱换后半生。同是金钱与命运的斗争,最后一个成功挽救,一个有心无力。
不,或许……一个也没救下……
毕竟他所经历的那些,包括现在所站的世界,好像都只是记忆。真正的他们如何,他并不知晓。
容尘轻叹一声,似悲叹似无奈。
他不知是该感叹金钱的强大,还是该讽刺命运的无力可笑。
可能更多的……是自己好似置身其中却又置身事外的无力感吧。
两个都好似参与了,却一个都未救下。
“我果然……不适合铁石心肠。”
即便三世为人,他都无法挽救什么。
眸中泪意闪烁,容尘拉下眼前的手仰头欲望天,却只看到一片木材所建的房顶。
他忽的想起南音。
犹记初见时少年被发遮住的眉眼一片灰暗。分明死气沉沉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偏偏又那般倔强,发狠地咬着人,无力地发泄着不甘。
或许,他当初决定买下南音放他自由,并不是看他可怜心中不忍。而是在少年身上,感受到了熟悉——满是不服命运的挣扎,渴望获得解脱的自己。
相似的无奈绝望,同样无力的倔强不甘。正因为曾经经历过那种绝望无力,所以看到他时才更能感同身受,更无法无动于衷。
可遗憾悲伤的是这只是一段记忆。
哪怕他救下了他,在现实中,少年仍同曾经的自己那般于黑暗中苦苦挣扎而无人知晓。
思及此,脑中忽的浮现那双狼一般明亮的双眸。
那个少年,杏眸漂亮。仰望他时,璀璨明亮得好似见到主人的小狼狗。若是给上一颗糖,便能看到那双杏眸弯成月牙,里面满是依恋高兴,满心欢喜得好似下一刻就要摇尾吐舌。
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倾注了那么多心力才让那双眼睛明亮起来的,如今招呼不打就要离去,他该有多伤心。
他还在等自己带他走呢……
他那般依恋自己,已是全然将自己当作亲人。此时此刻他定然是期盼着,听话忍耐着,等自己回去接他。
可……他没办法回去了。
容尘望向逐渐扭曲变换的四周,一阵无力涌上心头。
也许,容尘想,他感慨的不是那些无法更改的过去,而是从那些无能为力的过往,看到了那个与天争生机却又输得一败涂地的自己罢了。
曾经的挣扎如是,如今的经历如是。
挣脱不掉,也逃避挽救不了。唯一能做的,不过道别而已。
他偏头望向窗外,望向远处被黑暗包围的房间。在那里,在冰冷的地板上,还躺着一个等他回去的少年。可他回不去了。
南音,再见了。
此次一别,想来再无缘相见了。
容尘闭眼。记忆回归,四周景象逐渐淡化。
他轻轻与这个世界,与那位少年,述说诀别。
永别了,南音。
直到彻底脱离,他脑中留下的,也只有少年明媚璀璨的笑颜。
他释怀一笑。
这梦……挺好的。
他的狼崽子,他的南音,永远停留在了最美好的时刻。
*
术法口诀皆记起,忘忧召出,配合着蛇镯将容尘剥离此方记忆所筑之境。
容尘稳了稳神,还未来及同徒弟好好算算这偷袭一账,眼前忽的一片刀光剑影。所经之地、所望之处无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未等他分清是真是幻,前世两族争斗,刀剑入肉断生机的血腥场景于眼前再现。
长空中魔气与灵气交叠,四大域主领着手下魔修倾巢而出,与五大宗门各据一方形成对垒之势。
这场魔修与道修的斗争不知打了多少时日,各类术法口诀齐出不曾间断,将战场范围越拉越大,波及甚广。
最终还是失了强者坐镇的道修渐渐落于下风,被众魔族一路打一路退,不得已且战且退缩回宗门,靠着护宗大阵得以有片刻喘息。
这一战各宗皆损失惨重,其中以青曜最为惨烈。目光所及之地断肢混着血珠飞溅。所见所望,已见不到蓝天飞鸟,只能看到一片血色。
忽一片黑影自头顶掠过,容尘的目光下意识跟着追随而去。
这种危急关头,那些非峰主长老不得御剑的规矩早已作废。一柄柄飞剑、各种飞行法器驮着负伤的主人飞来行去,其中来往不停的,以寂容峰弟子居多。
而站于背着药箱的弟子正中,望着宗门惨状满目沉痛的那人,正是容尘熟悉的掌门师兄。
路羽修为比不上容尘,甚至在同辈中,他都比不上祝修。在他接任掌门之位时,也有长老认为一宗之主须修为顶尖方能服众,险些就要撤去他掌门一职。是容尘与师弟断然拒绝誓死捍卫,方稳住了本该属于师兄的位子。
如今,恰恰是这个修为天赋皆被师弟压一头、众长老谁都不看好的掌门,在静修峰峰主下落不明,在清尘峰峰主遭敌方追杀外逃,在青曜出了叛徒内忧外患之时,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宗门。为容尘、为青曜弟子撑起了一片天。
如今相同的场景,如此真实鲜活的师兄近在咫尺,容尘眼眶一热,下意识朝他奔去。
张了张口,未等呼唤出音,一个什么藏身于周遭无处不在的魔气中,躲过所有人耳目悄无声息来至路羽身后。
想起什么的容尘当即瞳孔一缩,疯了般朝他喊:“师兄!躲开!”
路羽显然听不到容尘呼唤,只是偏了偏头,含笑望向容尘身后。分明神色疲惫,却还佯装无事,一如往常对着那人道:“师弟,回来了。”
容尘的身后,另一个“容尘”惊慌扑来,一把将路羽拉开,踩着清尘朝另一侧飞去。
魔气包围中缓缓现出一魔。盯着暴露无遗的容尘,嘲讽地勾起唇角。
“早知伤他会使你现身,我又何必追杀你这般久。”
念着口诀,五指成爪,缓缓聚起一击。瞄准那碍眼的白色背影,毫不犹豫一掷而去。
路羽被容尘拉着御剑逃命,余光见那人并未追来,心下疑惑。回头望去,正看到那朝师弟极速逼近的攻击,当下未作犹豫,猛地一拉与他调转位置,生生替他受了那一击。
身躯如破布般从容尘眼前飞过,撞上护宗阵法,呕出一口血,直直朝下坠去。
幻境内外,容尘红了眼,崩溃大喊:“师兄!”
容尘扑过去欲接。幻境内的“容尘”将他接住,幻境之外的容尘只是一头扎入雾中,扑了个空。
一抬头,是师尊被血戮抹脖,尸身倒地之景。
“师尊!!”
师兄重伤,师尊身死。如兄如父的二人因他落此下场,重重打击使得方记起过往精神恍惚的容尘心神大乱,隐隐到了精神承受的临界点。
偏巧此时此刻罪魁祸首就在身后。容尘蓦地转头,眼中含着滔天恨意望向顾笒煊。
同样的脸,同一个人。
“顾笒煌,我杀了你!!!”
容尘当即红了眼,不管不顾召出清尘,抱着殊死一搏的决心冲了上去。
他已丧失了理智,丝毫不顾力量悬殊。本以为定是以卵击石,却不知为何那记忆中本是天下至强唯我独尊的魔尊竟不躲不闪不避,生生受了他这一击。
血液喷溅落脸,血腥味终将那丧失的理智唤回了些。容尘颤抖着手缓缓松开,看着顾笒煊踉跄跪地,脑子已然迟钝不会思考,呆呆愣愣站着,已不知该当如何。
清尘乃历代峰主佩剑,虽未生智,却已有灵。其中剑芒更是蕴含着无上锋刃与灵力。这般对着心脏刺下,若非顾笒煊有血灵玉医治,换作普通魔族早已当场毙命。
容尘呆站了好一会儿,直至闷哼声入耳方才如梦初醒。慌忙蹲下身欲去扶,却又怕牵动伤口加重伤势,手足无措着不知从何下手。
可清尘这般插在身上,剑芒不断割着血肉,于伤势恢复极为不利。
颤着手握上剑柄,容尘同痛苦不已的顾笒煊轻声道:“你且忍着些,我帮你拔出来。”
清尘拔出,带起一片血珠,落了满手。
容尘丢了清尘,颤抖着去堵流血不止的血窟窿,抖着声道:“对……对不起,我、我没想会如此,我认错人了……”
顾笒煊疼得吸了口气。清尘所留剑芒裹着灵气在体内横冲直撞,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痛得要命。但比起□□疼痛,更让他难过的是方才师尊眼中的决绝。
顾笒煊:“师尊,那个梦就如此真实吗?真实到成了你的魔障,真实到一见便丧失了所有理智。”
“我不会如此的师尊,你为什么就不能信我?”
不会?怎么不会?上一世他不就是那般做的吗?
不,不对,那是顾笒煌,不是顾笒煊。
可那又有什么分别?都是一个人,早晚都会变成一样。那所害怕恐慌的也迟早再现。命运的齿轮,可不是渺小的他能撼动。
不,不会的……
容尘脑中前世今生纠缠,上世与现在混乱难分,记忆交叠难理加之精神恍惚,一时竟分不清眼前这人究竟是谁。
想杀了顾笒煌,却又怕这人是顾笒煊……
他犹豫着,挣扎着,与此同时天空雷电交加,狂风大作。
容尘起一次杀机,四周便是一阵电闪雷鸣。几番试探,终是明白不论哪世,他都动不了天道护佑之人。
不甘遗憾混杂,思绪纷乱至极。最终他松开拳头,不知是唾弃自己的无能为力,还是同那不可撼动的冥冥天道妥协。
他望着面前这人,此时此刻已分不清他究竟是谁,斟酌着语句,出口之言也不知是对顾笒煊还是顾笒煌:“我这一生,所求不多。无非宗门无恙,所念皆安。”
“我……收你为徒却疏于陪伴教化,未让你走入正途,反倒令你受尽屈辱不堪。”
“你若恨我,只管冲我一人来。千刀万剐万蚁蚀骨锁魂封魄,我皆受之。”
“还请你,信守承诺。念在……”
他想说师徒一场,却陡然发现二人压根没什么师徒恩情;想说宗门养育,却又猛地想起同门欺凌。种种过往,似乎真的没什么理由说出那句“放过宗门”。
他闭了闭眼,无奈至极,只得愈发放低姿态相求:
“我是挟恩图报,我是卑鄙小人,我是无耻之徒。可我所求也不过如此了。”
“倘若你能放宗门一马,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听你的。”
“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这是顾笒煊第一次听师尊求他。他未想到,他心中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师尊,为了宗门竟连自己都可以舍弃。
心中酸涩交加,顾笒煊道:“师尊,您化神之躯,取我性命不过抬手之间,又何至于此?”
容尘有苦难言,只是侧头避开那受伤的眼眸:“你不会明白的。”
顾笒煊确实不明白,但眼下比起那不欲告知的遮掩,离开这里,不让师尊迷失在噩梦中才是最为紧要之事。
清尘被拔出,体内剑芒与灵力也被容尘悉数收回,血灵玉没了阻碍,终于得以发挥最大功效,竭力医治伤口。
待伤口稍稍愈合了些,顾笒煊强撑着站起,拉起容尘飞出南海。
容尘已然忘了自己此行目的,此刻顾笒煊欲带他走,自己有求于他自然不会违了他意愿。
*
上次在南海中招前后不过短短几刻钟,于容尘而言如同做了场梦,稍纵即逝,自然不会如何。可这次不同,这次停留好几日,南海致幻之物已然入体,开始蚕食他的神智。
南海以幻夺神智致人死亡,数年来陨落于此的大能数不胜数。纵使容尘有化神之躯,也难逃被它影响。即便离开,所带来的负面影响短时间内也难以消除。
但好在有幻妖骨灰护体,一面抵挡幻雾靠近,一面吸食他体内残存的致幻之力。
蛇镯散发着淡淡白芒,将容尘笼罩其中。容尘察觉到识海的混沌感在逐步减弱,便知它在为自己吸食幻力。
如今他需要做的,不过等待。
他与顾笒煊靠在海边巨石上,面前是波涛汹涌的海浪,身侧是清凉带咸的海风。他们被涛声包围,相依听海,仿佛回到从前的安静和睦。
顾笒煊将头轻轻靠在容尘肩头。这般依恋情景,令容尘莫名想起从前徒弟困倦至极时趴在他背后,嚷着吵着求他背他回弟子居的模样。
那时少年尚处于依恋长辈的年岁,哪怕相处时间短暂也极为黏着容尘,已然将他当做父兄般的存在。练剑练出一身汗也不擦,一边喊着累一边带着一身汗液直往容尘怀里钻,仗着自己年纪小央着容尘背他回居所。
想着想着,竟是情不自禁将笑意表现在脸上。
“师尊在笑什么?”顾笒煊问。
容尘:“在笑你从前,跟个脏脏包似的。不是弄一身泥巴草叶便是带着一身汗水,隔着老远就往为师怀里扑,也不嫌自己灰头土脸。”
容尘说着便笑,顾笒煊也丝毫没有被取笑的不快。望着对方寒雪般的眸子,见其中笑意点点并无厌恶不屑,忽的便心安了。
撑着手往那边挪了挪,顾笒煊道:“那是知道自己有师尊纵容,所以格外珍惜欢喜。”
容尘:“那方才海中一事,也是仗着为师纵容?”
“不。是没了法子,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他绷直了背,小心观察着容尘神色,“弟子知错了。”
容尘点头:“既知错,往后切不可再犯。”
顾笒煊乖巧点头,盯着容尘柔和的眉眼,小心试探:“弟子还以为梦醒之后,师尊记起所有,会生气。”
气?
被这般玩弄,容尘确实是气的。
但方才思绪混乱中捅了对方一剑,也算解了气,现在不气不恼,反倒分外平和。
他后仰将头靠着石头,望着朦胧天空,闲来无事随口问:“那你怕我生气么?”
“怕。”顾笒煊骤地抱住他。
“师尊大概不知,我每半夜都会去你房中抹消一次记忆。甚至怕事情败露,连那两个买的人也未放过。”顾笒煊轻声道,“我是真的怕,怕记起之后师尊不要我了……”
离得太近,海风吹着顾笒煊头发直往容尘脸上招呼,容尘伸手将他头推远了些:“既怕为师发现,你怎么不干脆把他们两个藏起来?”
“我想的。”顾笒煊抱着不撒手道,“但我见师尊对那个孩子甚是关心,怕就此将他抹消师尊会不开心。”
“更担心若哪日师尊想起来了,我的罪责怕是又要添上一笔。”
容尘心觉好笑:“你做了这些,还怕那一笔?”
顾笒煊分外乖巧:“能让师尊少气一分,也是好的。”
容尘:“那你最初就不该致我入幻。”
提起幻境,容尘一阵怅然,连带着声音也低了些:“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在那不真实的记忆里做的再多,现实中的人也不曾发生改变。”
遗憾涌上心头,好在他仰着头,没有让眼泪落下。
“如果……早些遇到他就好了。”
顾笒煊:“师尊……是指南音吗?”
容尘坦然:“……那孩子,我确实多有垂怜。”
“我……挺同情他的。”
南音如最初的顾笒煊、如从前的自己,以至于容尘一见便莫名地想救他,如同隔着时间在救赎最初的顾笒煊、拯救从前的自己。
只可惜,一如无法回到的过去,南浔经历过的、那留存于记忆中的久远从前,也无法穿越时空去更改。
纵使遗憾,也在被时间推着步步往前,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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