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仰面望天,神色颓丧,眼中亦是积了泪。
想来是为那相处几日的少年遭遇伤感。
顾笒煊突然道:“那听闻弟子命不久矣之时,师尊可曾有半分垂怜?”
“亦或有半分……难过?”
难过?他怎么可能不难过。那是他唯一的弟子,是他给予了无限纵容和温柔的弟子,可最后……唉……
“你终归是我徒弟。生死祸福,我自然牵挂。”
顾笒煊:“那为何我被判定可能中了秘术时,师尊立刻便宣布闭关,从始至终不曾过问?”
他靠着容尘,手握着湮灭剑柄,忍得发颤:“连湮灭……也是拖祝师叔送来。”
又是这事。
上次被关魔宫,顾笒煊也是问他“师尊以剑为证逐我出师门之时,可曾有半分悔意”。那时他避而不答,无非是想自己揽下那份怒火。
年幼的男主尊师重道,对宗门亦是满心感激。但被逐丢弃自生自灭,一颗感恩之心是否尽数破碎,容尘不得而知。唯一能做的,不过揽下那一切苦难之因,将宗门商议所作出的决定揽到自己身上,这样男主后期实力增长报复之时,也只会对他心中逐他出师门的自己怨恨交加。青曜……或许能逃过一劫。
可……入南海前的那番发自内心表白却让他从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师尊,取代女主成了男主的心尖尖,一举一动都影响着男主的心境与行为。这番身份转变,便必然不能让他记恨自己,由爱生恨。否则别说宗门,连这四海八荒三界四族都难逃一死。
那这误会……是必然要解开了。
“师尊,我们好好谈谈可以吗?”
望着一动不动拒绝开口的容尘,顾笒煊满是挫败。强压着心中暴虐的疯狂,趴在容尘肩头竭力保持着那份平和,生怕吓着他。
“师尊那般疼爱弟子,定然做不出袖手旁观。师尊定然……也是努力过的,对吗?”
他抱着容尘,将颤抖竭力压制:“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误会,我不希望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越来越远。”
“师尊……”
最后这一声师尊,音调温软尾音上调,乖巧柔和中带着一丝撒娇意味。像极了年少扑在他怀中,仗着他容忍便肆意放肆的模样。
容尘最是受不了他这般。终是长叹一声,坦白道来:
“我……从未想过逐你出师门。”
他将环在腰间的手拿了一只下来,握在手中,回忆着慢慢道:“那日天域邹长老、虚灵欧阳长老还有万草谷的林客卿来拜访寻你,我并不知所为何事。”
“你昏迷的同时,恰逢我突有所悟急需突破。事出紧急,不得已传音师兄,将你交付他人。”
“怕闭关之时你无人照顾,便拖师兄师弟多加照应。”
“湮灭,也是我托师弟交还予你。不为作什么凭证,只为了让你在危急关头有武器傍身。”
容尘解释着,将师尊促使的进阶改为了“突有所悟”,却注意到徒弟颤动不止。
“你发什么抖?”
“我高兴。”顾笒煊回握住容尘,抬头冲他笑得灿烂。
容尘侧头观他神色,不似高兴,可语气又不似作假,一时竟分不清这话是真是假。
容尘:“你还是小时候可爱讨喜。”
一个五六岁孩子撒谎,谎言都表现在脸上,不必出言试探便能轻易露馅。也不必像现在这般,时时试探时时警惕,生怕他对宗门不利。
最最重要的,是好哄,且能力低微。一串糖葫芦便能哄好,不必如今这般费力揣摩;三两下就能击倒,也不用担心打不过束手无策。
顾笒煊却是瘪嘴:“这般也甚好。”
“不会永远对您毕恭毕敬,不用永远顾忌师徒关系。”
“没有那道师徒枷锁,我便有了与你并肩的可能。”
容尘纠正:“我并未逐你出师门,那后山印记也并未抹去。”
青曜后山刻记着师徒印记的文字,除非师尊或徒弟亲自动手,否则便会世世代代印刻其上永不磨灭。
顾笒煊不会去抹,容尘亦是不会。
换言之,他二人师徒关系仍旧作数。
“师尊是在委婉提醒我什么吗?”顾笒煊一手握着容尘的手,强行塞入他指间与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仍旧紧紧将他环绕着。
“可我喜欢师尊喜欢的紧,实在没办法忍着。”
“无论如何忍耐克制,一听到有关你的消息,心脏总会控制不住漏跳一拍。忍不住偷看你、在意你,我对所有人都可以遮掩,可唯独喜欢师尊这点,是我无法控制无法更改的,最透明的秘密。”
他将头依在容尘肩上,望着飘至眼前的发丝,声音飘忽。
“师尊知道吗?我从很小很小,小到久远的初见,便对师尊念念不忘。”
“你不知道,师尊。我有多么欢喜难忘。”
“你仿佛从天而降的神明救我出泥沼的时候,我真的真的不敢相信,不敢奢望那是冲我而来的。我从来不敢想象奢望高贵的神明会垂怜我。”
“可你向我伸出手了。在悬崖边,是你先伸出手,拉我下来。是你主动救赎我的。”
“我像地里肮脏的虫卵,困于污泥脏臭中不见天光,是你让我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我渴望跟着你,像一沾上便拍打不掉的尘土,像恶心难缠的飞蝇。我当时卑劣地想,只要沾着你,任你恶心作呕、任你厌烦嫌弃,我都要跟着。”
“我知道这很不对,很讨人嫌,可我真的没办法了。那时的我人人厌恶避之不及,我无处可去无人收留,荒野那么大,我连活下去都成问题。”
“可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接受我。”
“不在意我的肮脏难堪,不在意我的恶毒可恶,真真护着我、关心我。”
“可你不该救我,也不该施舍我温暖的。”他依靠着容尘,抱着他,低垂了眉眼,虚虚望着某处。
“就像养父母说的,我天生贱胚子。又坏又讨人厌,一碰就难缠得紧,谁碰上都是倒了大霉。”
“就像现在。分明你不喜欢我,却也丢不下我。缠着你磨着你,烦躁又甩不掉。”
南海波浪层层叠叠,涨起又落下,反反复复。在那灰蒙一片的远方,好似有点点星光在闪烁。
一如当初梦境里的萤火之光。
顾笒煊伸出手,朝前抓去。可隔得太远,根本触之不及。
他黯然之际,忽听头上传来一道声音。那人好似也看到了远处点点光辉,想到了什么,嗓音温和,一如当初被困于一方天地时的语调。
“不恰当的人给予的温暖,是黑暗中的光。然而毕竟是萤火虫的光,终究会飞去。”
“你该学着放下、遗忘。”
“这世间,自有人比我更值得你去爱。”
顾笒煊早已料到了答案,可当真听到时内心仍会酸涩。
“可师尊,小时候喜欢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忘记啊。”
“你那么好,那么好,我怎么……怎么舍得忘掉。”
他动了动身欲换个姿势,容尘被箍了好半天难得有了喘息,当既手一撑欲起,却被顾笒煊猛地一拉又坐了回去。
顾笒煊面对容尘坐着,双手环着他肩,腿围成圈箍着容尘腰,整个人像个树袋熊一般赖在容尘身上。
容尘不敢动作,甚至不敢侧头去看。因为距离过近,对方呼吸尽数喷洒在脖颈耳边,吹得他发痒。
顾笒煊见容尘安静了,满意一笑,又将头靠在容尘肩头,继续剖白心意:“师尊不愿收我,说救我只是意外实则想收祝南时,天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想杀了那个曾经生死与共的伙伴。”
容尘心一咯噔,下意识一颤。顾笒煊似也意识到自己说的好像吓到了他,一边抚着背安抚一边找补:“开个玩笑,师尊别怕。我答应师尊不会动宗门,况且他曾与我朝夕相伴待我如亲人,我自然不会恩将仇报。”
等那人放松紧绷的背,顾笒煊方才停下安抚,将手放回对方肩膀继续圈着。
“我当时更多的是在想,是不是我多像他一些,师尊便会多看我几眼。”
“我学他赤诚良善,学他待人温和,师尊会不会对我另眼相看,会不会试着改变想法,不赶我走?”
经他提起,容尘亦是想起复明所做的伤人之事。
当初自己确实是觉得祝南哪哪都好,比未来心思深沉满心杀戮的男主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可奇怪的是和男主呆久了,受他影响,那份灭门恐慌随着承诺与行动逐渐淡去,他竟渐渐看到了男主尚且良好的一面。
比起满宗乱跑调皮捣蛋令师弟头疼的祝南,他收的这个偶尔调皮做事有度知进退的徒弟,显然更让他省心。
除了这与从前相差十万八千里的胆大包天……
“你独一无二,不必效仿他人。”
“师尊莫安慰我。”顾笒煊垂下头,一副不信的难过模样,“师弟能力出众修为不凡,又是修仙正派,比我这不成气候的逆徒不知好上凡倍,必然更受师尊喜欢。”
堂堂男主,此界中心,被他留下的阴影蒙蔽得都快瞎了眼。
容尘叹气:“你修为多少?”
化神看金丹,不过轻而易举。容尘心知肚明他多少斤两,却还如此问。顾笒煊摸不准他意图,如实道:“金丹中期。”
容尘点头:“金丹,门中长老修炼一生也不过这般,你年纪轻轻便有此修为,难道不是天赋极佳?”
顾笒煊:“可师弟……”
“祝南也没你强。”容尘道,“他还是筑基,压根不及你。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在修仙一道,祝南确实比男主更有天赋。只是他太过贪玩,以至于即便天赋异禀,也比不得既有天赋又肯吃苦的主角。
这点在主角无法修炼荒废七年,二人拉开七年差距,主角入道后却仍能凭天分和刻苦勉力缩短差距上初见端倪。
后来即便入魔从头再来,也只是心境上难以跨越。修为……基本不必担忧。毕竟修魔本就比修道提升修为要快上几倍,加之男主体内魔族血脉与青冥血液两相加持,魔玉、魔剑与完全契合几乎等同于为他量身定制的魔功……
层层金手指叠加,就算是个废物也能成才,更何况本就天赋拔尖的天道宠儿?
因此男主胜过男二,根本无需质疑。
顾笒煊得到满意的答案,心中甜蜜,昂首自谦道:“不及师尊万分之一。”
十年金丹,四十元婴,百年化神。这般恐怖天赋,世上除了祝修,再找不到第二人与之并肩。
容尘侧头,瞧着他眉眼中掩饰不住的得意,宛若做了好事求夸的小狗,终是反应过来自己着了道。
“呵,算计我?”
他捏着他的脸,稍稍用了力:“骗着我夸你,你很高兴?”
意图被看穿戳破,顾笒煊慌忙收起高高翘起的尾巴,低头认错:“弟子知错。弟子只是怕师尊嫌弃弟子,师尊莫要生气。”
顾笒煊极会审时度势,也极会顺着毛哄。从前相处容尘便生不起来气,如今主角进入后期修魔道路,更是不敢轻易与他对着干。
容尘:“你倒是知道如何达成目的,又不触我逆鳞。”
容尘不是没脾气,也不是不会生气。只是顾笒煊清楚容尘的底线,知道只要不触碰师尊心底那根线,无论做什么,哪怕杀了他,他都会不气不恼平和接受。
而那根线,从一开始,容尘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知过他——青曜。
而顾笒煊,也从始至终未曾尝试触碰。
“顾笒煊,你当真狡猾。”
顾笒煊闷笑着,坦然接受了这句嘲讽。
如容尘所说,他确实狡猾。
他向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懂得不伤害对方的前提下去争取。若非如此,也做不出两次夺镯致他入幻之事。
“师尊对感情一事甚是不敏感,徒儿觉得若再不加把劲儿,恐怕你我便再无可能了。”他能感受到容尘对他态度上的纵容,也便愈发猖狂,对着面前那光滑脖颈便亲了一口,“师尊太招人喜欢招人惦记了,徒儿情不自禁,师尊莫怪。”
亲的那一口着实用力,亲完还能听见声儿。
容尘一僵,还未来及起身远离,顾笒煊便早有预料般抱紧,令容尘动弹不得。
容尘冷眼一扫,暗自念诀。
术法即将成型之际,顾笒煊仍旧趴在他身上,手不松,嘴上却开始叫魂:“师尊,师尊……”
“师尊别生气,弟子错了,师尊……”
他诚恳道歉,满脸害怕后悔,语气更是忐忑惊慌:“师尊要走了吗?师尊……还要我吗?”
毫无防备被术法弹开,他趴在一旁黯然垂下眼眸:“我忘了,师尊已经不要我了。”
“师尊早已将我抛弃。”
容尘方挣脱开,闻言一巴掌拍在他脑门:“胡说八道。为师几时说过不要你?”
接不接受另说,无中生有的胡说八道决计不能忍受。
顾笒煊已经摸透了容尘性格,也吃准了他示弱师尊便会心软。如今这般,正中下怀。
“师尊作为玦尘真人首徒,自幼便天赋异禀修为出众,宗门骄傲弟子景仰的人物,自不会同弟子这般心思肮脏。”
“我还以为师尊定会遵守门规,将我这心思叵测之徒逐出师门。”
又是这般,又是逐出师门。他哪敢呢?
容尘心累:“我说过你我是师徒,自不会赶你……”
等等,容尘后知后觉自己被他牵着鼻子走。从被亲到现在,分明他才是该气恼的那个,怎么反倒还安慰起占便宜的那个来了?
“顾笒煊,你好大胆子,算计起为师来了?”容尘气极反笑,掐着对方脸颊,用了些力,掐得通红,“往后再用这种手段转移为师注意力,小心为师……”
容尘突然失了声。
脸被人捧着被迫扬起,唇上触感真实得有些熟悉,那过分靠近的距离更是令他心脏加速。
他……被亲了。
第二次。
那人捧着他脸,眼中倒映着身后萤海与他,情感真挚虔诚发自内心,字字句句似表白更似情话:“师尊,你是我黑暗人生中那无法抓住的光。”
“我知不该如此应当克制,可我看你的眼神实在谈不上清白。”
“我想……占据你身边,做你的道侣……”
容尘的手尚还停在他脸上保持掐的动作,那人却不怕疼般毫不在意,仰头直直盯着他,眼中是点点笑意,纵容着容尘将他脸掐得通红。
风起将发丝吹入眼,他只是稍稍眯了下,随意拨开,目光始终追随着容尘。一瞬不瞬盯着他,眼中爱意毫不遮掩,热烈而蓬勃,似要将他燃烧殆尽,却又拼命克制。
容尘感觉自己差点就要溺亡在那汹涌蓬勃的爱意中。
容尘:“为什么非我不可?”
对方不言语,只是愈发用劲抱紧了他,生怕他消失不见。容尘真的是无可奈何了:“往后你强大起来,什么人得不到?为什么……非得是我?”
“连白驰和谢清风都知道,只要有实力与权利,自然有许多人来喜欢你。你又何苦在我这白白浪费心力?”
顾笒煊的手还停在对方脖颈,低头望着他眼中防备,终于后知后觉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
他低下头,与对方额头相贴,眸中是不作遮掩的诚恳真挚。
“我不是白驰,没那么铁石心肠。”
“也不是谢清风,没那么自以为是。”
“我只会是那位老者,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海枯石烂,等到生命尽头。”
“我和他们不同的,师尊。我是不一样的。”
他轻柔地将容尘拥入怀中,极尽小心慎重。
“我会将我的心意说清楚,也会给你机会选择。”
“我不会像他们那般恃爱行凶,因为我不希望师尊对我失望。”
“哪怕只有一点点,对我来说都罪该万死。”
“像……木石前辈?”
容尘喃喃着,思及那位令人尊崇前辈的凄凉余生,一阵难过惋惜。
倘若顾笒煊的将来也那般……
这个可能刚冒出头,一股比与南音分别更悲伤遗憾的情感从胸膛宣泄而出。酸涩难言。
“是的师尊。”顾笒煊看不到容尘神色,只是竭尽所能向对方表达着自己蓬勃难控的爱意。
“我不会像白驰那般对南浔的好视而不见,也不会如谢清风对风残月那般以喜欢为由去伤害。我会尊重师尊的选择。我会等。”
“等千年万载,等地老天荒。”
顾笒煊嘴上说着会等,手上却是发抖得不敢松。行为比言语,更清楚地表达了他不似表面那般坦然平静。
“我不是他们任何一个,师尊也不是。我会以我的方式,以师尊能接受的方式,慢慢去靠近。如果师尊不愿意或者接受不了,我都会立马停手。”
“在我面前,师尊永远不必妥协。你不开心可以说,不愿意可以提,我绝不违逆。”
顾笒煊很不安。嘴上说着会给他选择的权利,实则却是很害怕失去。这一点,容尘从快要被箍废的双肩上深刻体会到。
边境受南海影响,常年灰蒙一片不分白昼黑夜。
镇中钟鼓楼的报时声隔着很远隐约传来,告知着此刻已是深夜。
点点星光自南海弥散开来,于周遭漂浮闪烁。二人终是看清先前所见并非幻觉。
无主生萤,是……孕灵的征兆。
这里,很快就要不安全了……
顾笒煊松开容尘,摊开手掌悬在空中。几只萤火虫将他手当作可停靠之物,扑扇着翅膀慢悠悠降落,顾笒煊盯着手中忽闪忽闪的小生灵,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眸子弯成了月牙。
他将掌心萤火虫捧至容尘眼前,眸中好似藏着熠熠星河,欢喜地冲他分享喜悦:“师尊,看,我抓到萤火虫啦!”
容尘实在跟不上他这前一秒表白后一秒抓虫的跳脱思维,只得硬着头皮附和:“嗯,甚是好看。”
四周提溜着灯笼的小虫子越来越多,顾笒煊却分外兴奋,指着周身的虫子道:“好多好多萤火虫,师尊,我们在被萤海包围。”
容尘敷衍:“是的,很美。”
顾笒煊一把抓住容尘的手,将手中萤火虫放至他手中。
这萤火虫毕竟不是真的,只是南海幻雾所化,没有主人授其灵性,便呆呆笨笨宛若没脑子。被人捏着拿起放下也不知反应。扇着翅膀笨笨地趴着,很是蠢笨。
容尘低头观察着手中这几只傻虫,忽听头顶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问询:
“倘若将来南海再现萤火之光,届时,师尊可愿陪弟子同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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