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月色若水, 清清亮亮地在乌云里荡。
景黛尽力支起自己的神智,在那柔软紧贴着的曲线里找回一丝清醒。
“你以为呢?”
“我以为,姐姐该是不愿意别人想象我脱了衣裳的样子的。”宋伯元笃定道。
她双手掐在景黛的腰间, 光是那变得不光滑的手划过皮肤,都会给景黛带来几分灭顶的愉悦。
景黛晃了晃神儿,“你猜错了。我让她画了你各种不穿衣裳的样子, ”
身下的人稍用了用力,景黛就再说不出话来了。
“姐姐喜欢发号施令, 所以在床上也只喜欢在上面是吧?”宋伯元故意这么说, 被白布绑住的眼睛因看不到景黛表情的变化而特意偏了偏头。
那常没有表情的脸此刻倒是精彩纷呈,她喉头滑动,待声带稍稍舒缓了后才缓缓地答:“不是,明明是我没有你的力气大,所以才总是被你欺负。”
宋伯元被她这看似乖巧的话给愉悦住了,于是她好心肠地停了手,“那我不动了,行吗?”
“你混蛋吧。”景黛铁青着脸瞪她,整个人处在上不去下不来的阶段云里雾里的烦,过了会儿子,看宋伯元真的打算看她笑话,立刻自力更生,抓了宋伯元的手想都不想就摆了回去。
宋伯元“痴痴”地笑, 时不时地勾她一下,再没事人般地和她闲聊:“那那个画了我没穿衣裳的画师, 此时被姐姐关在哪里了?”
景黛抬起头扫她一眼, 宋伯元就是这样的,她在汴京做了许多年的阔绰纨绔, 人又生得像模像样,嘴又甜还会调香化妆面,只要是个女娘应该都会喜欢与她厮混在一处,哪怕什么也不干,只是辩香赏茗也是足够有趣的。
只是夜里的宋伯元她尝试过,宋伯元“那方面”有问题是真的,宋伯元手法好也是真的。
她细细思量,半辈子过去,眼泪好像都是没出息的流在床上的。
重新整理了精神,一把扯了宋伯元眼上的布,宋伯元那浓厚的睫毛直让人嫉妒,它眨呀眨的,让她不禁想起一句话,【美貌也是一种天赋】。奈何她自己实在是个不中用的,再漂亮的小东西给她摆在床上,她也会被那混蛋的小东西反制住。
景黛开始在这事上动脑子了,她抬手拨弄了下自己披散下去的长发,眼神魅惑地看向身下的宋伯元:“官人,”冰凉的手指从那高耸的鼻梁处缓缓滑向她上唇的饱满唇珠,手指顿在那处不住地搓磨了下,又按了按那厚实的下唇,“你不难受吗?”
她眼神特意扫了下宋伯元的小腹处,暗自忍着那被撩拨起的汹涌欲…望,只单手五指插…入宋伯元的指缝里,嗓音黏腻地低声,“我难受。”
那被缕上去的长发,有几绺不听话地发丝通过肩缝漏下来,轻轻浅浅地在宋伯元眼睫上晃。
面前的人薄凉傲慢,是杀伐果断筹谋天下的主儿,此刻却绯红着脸扒着她的后颈,缓缓地在她身上蹭,每蹭一次,都要特意在她耳边浅浅地哼唧一声。
后颈上的手冰凉,身上之人脊骨莹润的躯体却火热。
宋伯元终于扛不住,她搂住景黛的肩,像是要就此把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姐姐想要吧?”
“呵。”景黛给她一个不屑的眼神,熹光渐起,那红彤彤的太阳光从远处而来,照在景黛曲起的背上。
她仰起颈,眼里是绝不掺假的爱慕。
就像皮影班子老板爱上了手里的漂亮皮人,有欣赏也有玩弄于掌间的掌控感。
景黛向来不是迂腐木讷的上位者,她愿意为宋伯元费心,也就此剥夺了宋伯元的半个自由人生。
床帏在她眼前缓缓起伏,眼前似有烟火在眼前绽开。
景黛眸光流转,手搭在宋伯元的肩膀上借力,她想看得更清,再清,直到那颗最大的烟火升空,轰然炸裂在她脑海里。
她展颜,气喘吁吁地趴在宋伯元的身上,直到眼前漂亮小东西的脸从模糊渐渐在眼前变得清晰。
景黛抬手盖在自己的眼上,压着嗓子对宋伯元道:“皱着眉头干什么?对姐姐笑。”
宋伯元抬手擦了擦景黛脸上的薄汗,像文物修复师对待前世的珍宝一样,静谧的空间都是两人尽力压着的急促呼吸声,她温顺地对景黛笑了下,“原来姐姐喜欢人笑啊,”她轻声感慨,“早知道我在姐姐,”
剩下的话都被景黛用唇牢牢堵住。
在究极的快乐与幸福间,景黛不喜欢参杂着虚伪和冷漠的一切,尤其是宋伯元只挑着半边眉头说话的时候,让她难受得想大哭一场。
或者说,她是在为接下来的分离偷偷难过。
有来有往的局才有趣,独角戏并不好演。
宋伯元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她的背,直到景黛的身体因疲累而再保持不住而整个压向了她的手臂。
她从身后抱紧景黛,下巴搭在景黛的头上,“姐姐辛苦了。”
景黛听了这话,忍了好一会儿的情绪瞬间爆发,她用肩膀挣开宋伯元的怀抱,一个人躺到了床榻的最里侧。
宋伯元抬手触了触她的脊背,骨头的触感清晰,一节一节的隐在薄薄的皮肤下。
“你不用担心,”景黛哭得鼻子堵了,说话时带着很浓重的鼻音,“贵妃娘娘肚子里的孩子,我一定会替你保住的。”
宋伯元呼吸一滞,缓了会儿才欣然接受了景黛就是很强的事实。不管她演技多好,又或者想得多远,景黛永远会在更上头那一层等她,就像孩童那不入流的谎言会被成年人一眼看破。
她起身,将身上被人拱开的衣裳合紧,床脚下的衣带揪起来,牢牢在腰上打了个结。
光脚踏上那奢华的长毛地毯时,倒是真的不觉得冷,她回身看了眼还背着身低声啜泣的景黛,去叫了水。
从汴京带过来的人手脚麻利,进进出出的没一会儿,屋子里就摆好了奢华的浴桶,袅袅的热气正蒸腾着往上跑。
宋伯元抬手撩了下水,水温发烫,适合景黛体温的温度。
她手肘拄在浴桶边沿,轻声叫她,“景黛,沐浴了。”
景黛一动没动,连那啜泣声都渐渐听不到了。
哭什么呢?景黛哭,对这世上任何人来说都该是件奇事。
她沉沉地呼了口气,几步走到床榻一侧,长臂一捞,就将景黛掰到正面对着她。
“沐浴。”她说。
景黛对她张开双臂,宋伯元立刻将她抱起。
走到那浴桶一侧时,景黛突然小猫似的出了声,“你能再抱我一会儿吗?”
宋伯元当然是好。
她抱她走到窗边,看那棵歪着脖子的柿子树,混身挂满了积雪,有鸟群在它头顶一飞而过,它自岿然不动。
霞光万道,伴着军队的战马汹涌而至。
整个永州城的百姓对大梁青虎军夹道相迎,被绑了好几日的百姓们也相继被“救”。
景黛吸吸鼻子,翻身爬上了宋伯元的背。
“你会,一直爱我吗?”景黛小声问她,声音小的需要宋伯元非常专注才能听得清。
但她侧了侧耳朵,没有回答。
景黛也没再问。
安乐与知冶都守在这小屋的门口。
知冶甩了甩手里斗笠上的雪,重新将那斗笠戴在了头上。
安乐看他一眼,安慰道:“都是假的,不用这么紧张。”
宋伯元把景黛塞进了那个桶尾刻着无数奇珍异兽的浴桶,撩了撩水,轻轻刮了下景黛小巧的鼻尖儿。
景黛对她笑了一下,只是那还发着红的眼睛没有适时表达出该有的快乐。
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宋伯元自打来了北境就没受到过冷待,大概是金吾卫渗透的多,又或者说李叔就是那个父亲的副将李浦,她入军就像来刷一份儿宋家新主的威望,所有人都比她更珍惜着她的小命。
她们两个都知道,当宋伯元在北境成功时,汴京的局势会重新洗牌。
景黛暗自扶立女皇,前途难卜,宋佰枝若生出皇嗣,宋伯元就会是那孩子最大的靠山。
她们二人,结识于政治,终归要回到政治上。
景黛害怕失去宋伯元的爱,所以对那孩子下不了手。
故事最开始的岔路就是,宋伯元本该死在军营。整个宋家的人脉关系都该收拢在宋家主家大娘子景黛的手里,只是,宋伯元没死,景黛也不希望她死。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两人都觉得自己是那个道,对方才是魔。
李炳生带人“打”到这小院儿的时候,景黛刚刚穿好了衣裳。那染了脏物的白狐裘被人重新洗干净,轻柔地披在了她的背上。
景黛回身看宋伯元一眼,长大的小少年,高瘦挺拔,俊毅矜贵,眼里再没有专属于少年人的干净。
“阿元,我这就走了,汴京见会。”
宋伯元对她躬身长揖,直到那白狐裘的一角隐进茫茫白雪间,再也看不到为止。
李炳生不由分说地闯进来,屋子内浴桶里的热水还未变凉。
他抬手拍拍宋伯元的脸,“春欲暖,花儿也该开了。”
宋伯元眨眨眼,又扭了扭自己的脖颈,任自己软了腿,瘫坐在那散着热气的浴桶旁。
周令裹挟着外头的凉气进来,头一句话是:“你这大娘子还真能干,”看到宋伯元脸上的表情后才淡下声音,“东西都分门别类的列了单子,缺损也有记载,我看着倒是真心为了大梁青虎军好的。要不是你非要我找找院子里的不对劲儿,没准我还能和这巾帼不让须眉之人坐在一起喝喝茶呢,你知道我生平最敬佩这种英雄女娘了。”
又抬头看了眼李炳生,“老李,我和你说,她那大娘子多善妒,”他扒了个椅子给自己坐,“八百年前喜欢她的小表妹嫁给了宇文武盛,她把宇文武盛逼疯了,把俩人儿赤身裸体地锁在了暗道后的湖里,我发现后,还要装怂,要不是阿元出现,我这双眼睛就真被她那大娘子给剜去了。”
李炳生笑着拍了拍手掌,“是黛阳那小丫头替身吧?”
宋伯元抬起头,默契地问道:“李叔见过?”
李炳生抬起头想了想,又伸出手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当年我带着黛阳那小丫头北下,最开始是一直躲着的。后来才辗转联系上了镇戊太子的部下,那人把我们安顿在青山观,只是黛阳那时候太小,身子又不好,我就独自留在道观照顾了她两年。那个替身小丫头,是后来才来的。”他直接坐在地台上,将手里的剑摆到自己手边,继续道:“最开始,两个小丫头处得很好。镇戊的意思是,若黛阳真的扶不起来,就要那小丫头代替黛阳。”
“后来呢?”宋伯元问。
“后来黛阳突然发病,小丫头听了人的蛊惑,为了换黛阳的命,自愿在道观里的虫洞呆了整一年。”
周令扒着宋伯元的袖子问了一句:“等下,你们在说什么呢?”
宋伯元扯开他的手,笑着对他道:“不明白的少问多听。”
周令白她一眼,老实地沉下了肩。
“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了呗,来到了北境,化名拜在了英国公门下。”他搓了搓手,“那小丫头真不是池中之物,进虫洞那日,整个道观都能听到那孩子的凄厉嘶吼声。后来就没声了,我以为那孩子一定死在了那虫洞里,没想到,她竟真的活着走出来了。”
宋伯元唇角一僵,缓缓问道:“她叫什么,李叔知道吗?”
李炳生仰起头想了想,“记不清了,自打她进了道观,我们就叫她小丫头。来的时候那孩子好像就没名没姓的,小的时候与黛阳生得真的一模一样,若她们穿了一样的衣裳,我们就只能靠眼神才能分辨出来。”
“那,景黛和黛阳到底有什么不同?”宋伯元问。
“黛阳眼神里都是逃避,她好像不喜欢这世上的任何变动。那小丫头不一样,她虽是镇戊找来的替身,但眼里常带着侵略性,有股王者霸气。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她会代替黛阳出山,我也尽心教过她几月。只是后来她毅然决然地进了虫洞,我以为她死在了里头,黛阳又对汴京的事不上心,为了保你我只好请辞去了大梁军。”
周令在一边瞪大了双眼,“老李,你还真是当年与阿元父亲并称为金吾卫双煞的李浦左将军啊?”
宋伯元瞥他一眼,“你就没发现,自打我进了兵营,李叔就对我特别好吗?”
“我哪知道,”周令摊手,“我还以为这老头子相中你这细皮嫩肉的小脸了呢。”
“滚蛋吧你。”李炳生拿起手边的长剑,剑尖儿指了指他:“这回咱们有粮有战车了,再被阿严流撵着揍可就说不过去了。”
周令跟着站起身,“等咱们兄弟伙儿吃饱了饭,日子再暖和点儿,别说收复国土了,就是从阿严流的草皮上撕下一块儿也不是不可能的。”
宋伯元头靠在那奢华浴桶边笑了笑,“你说那都远了,不管前线的将士再怎么奋血厮杀,到最后还是要看汴京的动向。储位稳固且得人心,才有百姓和将士们的好日子过。”
李炳生垂头瞥她一眼,“那小丫头欲扶立女皇之路,我看是不妥。可以再看看二小姐生的是皇子还是公主,若是皇子,总有那么点儿朝廷稳固的盼头,若是公主,我看,你不如直接就回汴京作你家大娘子的废物夫婿得了。储位不稳,总有蠢蠢欲动的旁室欲争权,这条路太难走,那小丫头可有的谋划了,依我看,你不是跟着鸡犬升天,就是死路一条。”
第 72 章
化雪后, 整个桑榆镇渐渐露出它本来的颜色出来。
灰扑扑的城墙,断壁残垣间有几个孩童正大笑着玩闹。
一个红衣小少年手里撑了个晾衣服用的木杆,站在土坡上, 瞪着眼看向土坡下的其他孩子们,“尔等胡族鞑子,且看我大梁青虎军主将宋伯元来也!”
说着话, 一个俯冲,带着那根木杆吱吱喳喳地跑下来。
下头的孩子们立刻鸟兽散, 那红衣孩子立刻不干了, “你们不能跑,得让我打才行!”
下头的孩子们立刻七嘴八舌地不满道:“每次都是你演旗枪宋将军,凭什么?”
“就是!还要日日霸占着红衣。”
“就凭我长得最好看!”那红衣小孩子得意地一叉腰,“你看看你们长得,有哪点儿配演宋将军?”
不远处新开没多久的集市间,大军得胜回来的将士们边喝酒,边笑着看那头的孩子玩闹。
小土堆后头突然出现了个人,长身玉立地,腰间别着根精致的金身教尺,尺尾坠了大红色的结。她身穿张扬的大红衣裳,一手就将那小红衣提起来,另一只手想都不想地狠狠抽了下他的屁股,“怎么和伙伴说话呢?”
那小红衣刚要生气, 视线扫到那人身上的大红衣角立刻惊呼一声:“宋将军!”
土坡边的小孩子们立刻围上来,叽叽喳喳地伸手去触宋伯元的手。
没多大年纪的宋伯元立刻跟着孩子们打闹起来, 这边拍拍头, 那边扯扯发,玩儿得不亦乐乎。
她身后的周令猫腰越过她, 大步走向茶铺。
宋伯元立刻对孩子们指指他的背影,“兄弟们,给我上!把他打趴下!”
孩子们得了令立刻笑着闹着去抓周令。
宋伯元在一旁得意兮兮地小跑着到了酒铺,抢了那伙青虎军桌上的酒坛,抓了就跑。
那伙人立刻大喊大叫着去抓她,“宋将军,军师不让你喝酒!将军这不是将兄弟们往火坑里推吗?”
宋伯元边跑边将手里的酒坛子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直到最后被人合伙架住了手。
周令刚被那群小鬼头哄出去买了一袋子果脯,正巧回来见到这一幕,立刻抬手放在唇边哈了哈气,一掌拍向宋伯元的后脑勺上。
宋伯元挣开,立刻抬腿踢了他一脚。
周令抬手端住她的脚腕,顺势推了她一把,“多大了?幼稚不幼稚?”
宋伯元踉跄了几步,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靴面,“你们也知道我不小了,是吧?有什么不能喝的?”
周令抱臂鼻尖儿哼了声,又抓她的肩膀,“抓紧吧,就这小半日假。”
宋伯元不情不愿地剜他一眼,从腰间拽了个荷包,在手里掂了两下,一股脑扔到了周令怀里。
“这次你去。”
周令抬眼扫她一眼,面带猥琐地看过来:“怎么?这桑榆镇竟也有你宋伯元搞不定的事了?”
自打过了冬日,大梁青虎军开始屡战屡胜,桑榆镇也跟着换了新颜,虽还是处处散着破败的颜色,但却实打实变得热闹了许多。
宋伯元推他一下,“废话这么多,叫你去你就去呗。”
周令掂了掂手里鼓囊囊的荷包,坏笑着重新扔回到了宋伯元的怀里,“我才不去呢,那老板娘就喜欢你,谁去谁挨骂。”
宋伯元抿唇,又提着那荷包挠了挠额头,“我是有家室之人,总去那种地方不好,还是你去。”
周令立刻大笑起来,“宋伯元啊宋伯元,你连这种有家室的话都能扯得出来?”
“那怎么了?我本来就有家室嘛。”宋伯元理直气壮地将手里的荷包硬塞给周令,“赶紧去,快去快回,我在茶铺等你。”
两人推来阻去的地方是镇里唯一的青楼百花楼,楼里有个胡族乐人姑娘,是那假宇文翡给他们传递消息的据点。每隔十日,他们都要带着银子去探探那头的消息。
往常都是宋伯元负责情报消息的,几个月来来往往的,军营里的大家伙儿总是打趣她和那姑娘,所以宋伯元越来越抗拒去百花楼。
周令看她那样子,立刻长舒口气,“我去也行,你叫我声大哥。”
宋伯元狠狠瞪他一眼,“滚!”
周令大笑着跑去了百花楼,身边刚抢了她酒壶的青虎军们围过来,一个个拈酸带水儿地挤兑她。
“将军怎么不去百花儿楼了?”
“就是,人家灵云姑娘十日才等得将军露一面。”
“平时兄弟们去楼里,灵云姑娘经常羞答答拜托大家伙儿给将军捎东西,香帕子小手链的,将军怎么就不去了?”
“就是,李军师平日里只管着将军饮酒,可没阻着将军寻欢□□啊。”
宋伯元长臂一摆,拿出军营里的架势,眼神儿一瞪,身边的声音立刻减消下去。
她没法子对别人说灵云是据点,就只能硬着头皮扛下来。在楼外垂着头晃荡了一会儿,身边的人又开始叽叽喳喳地捅咕她。
“将军,将军,抬头,”
“灵云姑娘,三楼窗子。”
宋伯元跟着仰起头,窗边站了个青色衣衫的漂亮女子,脸上是胡族特有的高挺鼻梁,湛蓝的眼珠里头裹着的都是无措的失望。她站在那窗子边站了会儿,突然一把拉上了粉色的纱帘。
身边立刻炸开。
“哟,哟,生气了呀这是。”
“将军还不进去哄哄?”
宋伯元挨个伸腿踢过去,“那嘴絮絮叨叨的,棉裤腰嘛?”
五大三粗的男人们立刻笑着缩回了酒桌。
没一会儿,周令从百花楼跑出来。
身边立刻围过去,“周将军这么快?”
“找的哪位姑娘啊?”
宋伯元终于开始生气,她抬手,一人给他们一巴掌,“青虎军是不是把你们喂得太饱了?列队!围着桑榆镇跑二十圈儿,就现在!”
身边吵吵闹闹的人整齐喊着军号消失,宋伯元坐下,仰起头看周令,“怎么说?”
周令朝她一摊手,将手里的荷包重新扔到桌上,“不见你不说。”
宋伯元抬手抓了抓自己的头,看了眼事不关己看热闹的周令,抬手拿了桌上的荷包就站起身,“我就不信了,她还能把我吃了是怎么的。”
周令抬腿挡了她一下,“想好啊,你这事瞒不住,你那大娘子我都害怕,这事要是真传到汴京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呢。”现注服
宋伯元对他无辜摊手,“我能怎么办?我又不能真放了阿严流的情报不用。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怪我这嘴,我就喜欢那些胭脂香粉什么的,冷不丁在北境见了,就与人多说了几句。这下好了,”她叹口气,“她肯定拿我当知己呢,我这么一弄,她生气也是正常的。”
周令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宋伯元,我有的时候真的怀疑你不是男子,你那脑子里就想不到,可能人家是喜欢你吗?”
“喜欢?”宋伯元睁了睁眼,“哪种喜欢?男欢女爱那种?”
“不然呢?”周令收回腿,拍拍她的肩膀,“依我看啊,人家就是相中你这人了,做妾也是愿意的。就是不知道你那大娘子,”
宋伯元立刻打断他,“不不不,就算你给我几个胆儿,我也不敢。”她又重新坐了回去,“你说,咱们不用那情报,就不能打硬仗嘛?”
周令重新抱臂,对她冷笑了一声,“大哥,那情报能换不少命呢,你还真能舍得下?”
“不是你让我考虑清楚的吗?”宋伯元一脸莫名。
“我的意思是,”周令塌下腰,“你只要把情报源头锁住了,不往汴京传不就完事了?”
“什么意思?”
周令一脸的孺子不可教,他语重心长地拍拍宋伯元的脸,“你先去吧,这事你大哥,我,给你解决。”
—
汴京。
北境大军频频得胜的消息,一竿子一杆子地往回传。
颓靡几月的汴京城,也跟着重新焕发了新生机。
瘫痪的中枢最后被以张焦为首的新科举子们顶起,整个朝廷中八成都是年轻的面孔。
宋伯元身抗旗枪,直捣胡族大营的事被说书先生讲了几百遍,汴京百姓还是愿意听。
宇文广唯一的儿子八王还未上位东宫,静妃最近消停得紧。
镇国公府内,老太太锁着眉头看着厅下的众人。
“我最近,那心呐,总是惶惶地,总觉着不得劲儿,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宋佰金抬头接上,“阿枝将将临盆,这静妃这么消停,我看是肚子里憋着坏水儿呢。”
老太太扫她一眼,又将视线定格在景黛脸上,“黛儿,你怎么看?”
景黛端正地坐着,听老太太叫了她的名字后,立刻冲上头笑了笑:“祖母不用担心,小叶最近日日都入宫,若贵妃娘娘出了什么事儿,咱们是肯定能第一时间知晓的。”
李清灼抚了抚自己的心脏,跟着点了点头,又看向宋佰金,“你家夫君终日里在这府上闲晃悠也不是回事,学了一辈子的学问也不能凭空烂在肚子里不是?朝廷上正是缺人的时候,叫他准备准备,去做官吧。一个大男人,老是拿着个扫帚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我看着心里不舒服。”
宋佰金先是看了一眼景黛,才对上头回道:“那个不急,倒是八王总是出宫来请他入宫教他学问,”
“八王?”老太太轻蔑地叫了声,“呵,就让铮哥儿烂在府上也不入宫去教那浑小子去。”
景黛缓缓起身,亲手帮老太太换了崭新茶后,才坐回去道:“我看,大姐夫入宫是好事呢。”
“好事?”李清灼放下手里的茶碗,着急地对她道:“什么好事?那老八一脸奸诈之相,又是个偷懒耍滑担不起责的,依我看,矬子里拔大个,还不如当年那老三呢。”
景黛抬了手捂唇,笑过后才对上头道:“大姐夫入宫,那就是未来的太子太傅啊。贵妃娘娘那儿不又是一成保障?咱们府上多个人在宫里,贵妃娘娘和肚里的孩子就安全了一分。”
“我不信你这丫头的话。”老太太双眼一眯,“你惯会说些哄人的,前几个月你一声不吭地去了北境,回来就带回来一箩筐的骂名。要不是我知道你这丫头品格好,对元哥儿也好,我都要信了外头那些‘惑国妖女’的浑话了。”
景黛那唇角就没放下来过。
老太太身后的武鸣也跟着笑了声,她拍拍老太太的背,对景黛道:“有咱们家这两位大娘子坐镇,就没有静妃耍滑头的缝隙,老太太且歇歇吧,这天下呀,是年轻人的了。”
李清灼也跟着笑了两声,刚要说点什么,木门被人从外头径直推开,一扎着高马尾辫的大高个儿走进来,“祖母又带着姐姐妹妹开会呢?怎么每次都不带我呢?”
老太太瞥她一眼,“带你有什么用?你不是往熹兰坊去厮混就是入宫看你二姐姐,只要你不给家里闯祸,我就谢天谢地咯。”
宋佰玉撇撇嘴,一屁股坐到了景黛身边,“妖女弟妹今日又给老太太灌什么迷魂汤了?老太太谁的话都不信,就信她那好孙媳的话呢。”
景黛立刻抬了手朝天,“三姐姐这话说得慢了,这祖母刚说过,再不信我的话了呢。”
一屋子欢声笑语。
老太太坐得久了有些乏,手掌一挥,“我是不管咯,府里有阿金和黛儿,就算外头翻了天也砸不到我老太太的头上。我要午睡了,你们且散了吧。”
几个人鱼贯而出。
宋佰玉抬手止住了景黛的去路,“怎么今日这么听话?我还没让弟妹叫我呢,弟妹竟自己嘴甜起来了。”
景黛瞥她一眼,“阿元在外头也小一年了,上次我见她一面,成熟了不少。倒是三姐姐你,怎么光长年纪,还是这么幼稚呢?”
宋佰玉不服气,“阿元?她?成熟?弟妹可别蒙我了,这话大姐姐信吗?”
本想无声遁走的宋佰金被点了名,立刻皮笑肉不笑地转回来:“你们俩自己吵行不行?能不能别带上我?我都多大岁数了,听你们吵架脑仁儿都疼。”
正巧马铮过来接她回去,宋佰金立刻将马铮往她们面前一推,“你们嘴皮子溜的吵吧,我也要回去午睡了。”
马铮立刻挡在自家娘子面前,张开手认真看向面前的两人,“辩题是何?”
宋佰玉眨眨眼,“弟妹说宋伯元成熟了,大姐夫你信吗?”
马铮抬眉想了想,“此题无正解,这世上每个人都有,”
刚开了个头,宋佰金立刻垫起脚捂住了他的嘴,“这也值得你这么认真辩上一辩了?正好,黛儿要你答应八王入宫呢,你就省了和家人的这点子嘴皮子,以后入宫和八王去论吧。”
宋佰玉立在一侧笑了两声,“反正大姐夫说话我也听不懂,这事就当弟妹赢了吧。”
景黛无可无不可地耸肩,快步往自己的小院而去。
安乐过来接她,顺便对她道:“小姐,今日桑榆镇来的消息有些奇怪,一会儿您看了可忍住了,千万莫生气。”
“生气?”景黛抬眼看看她,立刻向她伸出手去,嘴里问道:“阿元又惹什么麻烦了?”
安乐面红耳赤地递给她一封信,又郑重拍了拍她手上的纸,“千万,千万,要忍住。”
景黛冷笑了一声,展开信纸后,扫了一眼就将那信纸归还给安乐,“去烧了吧。”
“啊?”安乐扬扬眉,“就这?”
“不然呢?”景黛嗔她一眼,“你还真信宋伯元和一胡姬生出一段儿情来啊?再说了,”她指指安可手里的纸,“说宋伯元十日一去,应该是与假的宇文翡接上头了。”
“那,那她还故意封锁消息了呢。”安乐在一旁添油加火。
“那这事就不是她做的,”景黛叹了口气,“阿元做事,是不会让我轻易找到破绽的。”
安乐啧啧称奇,“怎么感觉小姐像是被宋伯元下了降头似的,不管她做什么事,小姐总有一箩筐的理由帮她辩解。”
“是吗?”景黛皱眉想了想,快走到院子时,轻声回了她一句:“也许吧。”
“那,要杀掉那胡姬吗?”安乐抬眉问。
景黛顿住步子,回头看了安乐一眼才重新抬腿,“再说吧。”
——
百花楼也不是宋伯元第一次去了,只是此次再踏上那木质楼梯,心里都跟着打鼓。
内心还不住地腹诽,景黛安排什么不好,给她安排了个这。
连环美人计。
到了灵云的门外,她鼓起勇气抬手敲了敲门。
里头立刻拉开门,灵云站在门后,目光水盈盈地看她。
“银子给你,消息给我。”宋伯元将手里的荷包扔到她怀里,双手背在身后凶巴巴地对她道。
“你干嘛啊?”灵云皱了眉头,抬手扯了下宋伯元的手肘。
宋伯元立刻如临大敌,她往后退了两步,“你,你,男女授受不亲啊。”
“将军!你怎么了?”灵云原地踱了跺脚,“我还不嫌将军有了家室,将军倒嫌我出身不好了?”
“哪儿跟哪儿啊?”宋伯元嘟囔了句,“你知道我有家室就好,我可不能娶你啊。”说完了话,手一伸,“消息给我。”
灵云眼波流转地瞪了她眼,一个人坐在那原木桌边生闷气。
宋伯元只能巴巴地凑过去,“消息消息。”
灵云终于忍不住,在宋伯元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你就是个负心郎!”
宋伯元都快憋不住笑出来了,她立刻死死皱紧了眉头,拇指和食指搁到裤腿边,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后凑过去,“不要哭了,是我做得不对,把消息给我吧。”
第 73 章
火把在城墙上燃着, 暗朱色战旗正随风飘扬。
主将营帐内,几个高大威猛的胡族人正七嘴八舌地讨论。
“宋伯元那乳臭未干的小儿,还当真以为大哥真的惧了她了。”头顶盘着长辫的人, 大笑着拍了拍自己厚实的手掌,“这宋鼎的后人也不怎么样嘛。”
阿严流精明的目光一扫,那人立刻就怕得重新坐了下去。
“武尔塔, 不要得意的太早,中原人惯会使些阴谋诡计, ”
还未等他说完, 武尔塔身边一娇小女子倾身覆过来,“大哥,小妹好像真的相中那中原人了,等咱们踏平汴京之时,可能留她一命给小妹作上门夫婿?”
阿严流瞪她一眼,“事还未成,你们倒想着如何瓜分战果了。”他呼了口浊气,蹙眉对众人道:“中原人虽然可恨,但流传下来的老话倒是实在的,你们没事也看看那中原的书卷,别总是一副脑袋空空的样子。”
女子不耐烦地偷偷翻了个白眼,“大哥看就够了,我们兄妹几人只要听大哥的话不就行了?”
阿严流叹了口气, “自打匹秋力象死在我手里,部落联盟就愈发地不稳固。尤其是, 此时大家都像你们这么想, 以为胡族一定能赢,现在就已经开始起些部落间的摩擦了, 都觉得自己该分最多的那一部分,殊不知,谁赢谁输,未到终局可无人能断。”
女子冷哼一声,“现在可不就是咱们阿严部落顶大头呢,若没有大哥你,他们不还窝在自家草场愁冬日怎么填饱肚子呢吗?这个时候,倒学会抢功劳了。”她小心地走到门口,探出头扫了一眼帐外,才回过头来小声道:“咱们已经偷偷派了部落主力绕路去了汴京,只要挺过这几个月,部落主力抵达无人看守的汴京,那还不就是砍瓜切菜?等咱们部落的旗帜插在汴京城的城楼,哪还有他们嚼舌根的劲头?”她顿了顿,拾起桌上的酒壶,大口灌了后,继续道:”到那时,宋伯元只能选择回防汴京,一旦她大军开拔,咱们联盟必收了永州与幽州,两州一旦失守,大梁自是不攻自破。若她不回防,那就等着汴京沦为空城,家族老少的头颅被挂在城墙上作草原之神的贡品吧。”
阿严流抬手挥了挥空气,蹙着眉头对她摇头道:“我帐里不还有个假郡主呢嘛?我都说过几百次了,要你们不要轻敌不要轻敌,若宋伯元真是那无用的绣花枕头,也就没必要搞这么一出了。”
他站起身,想了想又转过去问那女子:“小妹当真喜欢上宋伯元了?”
“是啊。”女子坦荡道。
“那可坏事了,赶紧把她从桑榆镇接出来,重新派个可靠的过去。”
“这是为何?小妹在家里努力学了十几年的中原文字与文化习俗,好不容易有了帮助大哥的机会,她是一定不会放弃的。再说了,”她顿了顿,“那丫头喜欢上了中原美男子,更是不会轻易离开了。”
阿严流大手抓过那女子的肩膀,使了大力拉她,“不可,你现在就去桑榆镇把小妹接出来,宋伯元可不是那漂亮花瓶,她一定会死在宋伯元手里的。”
“又来了,又来了。”那女子朝武尔塔耸耸肩,“真不知道宋伯元怎么大哥了,不就是割过一次他的头发吗?总是像提防猛禽般提防那漂亮小子,小妹可来信说了,那小子心思细腻,眼里只有胭脂水粉呢,哪有大哥说得那样骁勇善战?”
武尔塔也大笑几声,“青虎军的接连胜利不都是咱们特意让的吗?大哥怎么也当真了?你再这样疑神疑鬼,别架提那些老东西肯定又要取消咱们阿严部落了。”
阿严流看看这个又转头看看那个,一副说不通的表情叹道:“罢了罢了,只要你们不往外瞎说就行。我得回帐了,我那中原郡主可正脱了衣裳等我呢。”
武尔塔大笑,“大哥轻点儿手,可别给弄死了。”
阿严流转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的东西,就算是我不要了,也绝不会让别人糟践的。”
武尔塔的表情一僵,身边的女子立刻出来打圆场,“好好好,你且去吧,我与三哥这就去桑榆镇抓小妹去。”
阿严流点点头,武尔塔却冷哼一声,“我不去!凭什么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小妹明明不想回来。”
女子皱眉扯了扯他,“大哥比咱们懂得多,你别任性了。快,起来给大哥道个歉。”
阿严流却摆摆手,“道歉倒是不必了,若有朝一日小妹死在那漂亮小子手里,那就是你们纵容惹得祸,等往生后遇上长青天,你们只管谢罪就是了。”
桑榆镇内,百花楼里还在推拒。
宋伯元终于用光了耐心,坐到她对面,双脚垫在小凳上,抱臂默默看灵云哭泣。
灵云哭得累了,抬起那细雨朦胧的眼,看到宋伯元那不耐烦的表情后更加委屈,她抬手揉揉眼,才软声细语对她道:“除非你今夜宿在我房里,不然,你休想得到我手里的消息。”
“什么?”宋伯元惊叹一声,眼前莫名浮现出了景黛的脸。她缩缩脖子,义正言辞,“我可是有家室的,我们宋家的家规是绝不纳妾,纳妾是要上祠堂的。”
“那就不纳。”灵云起身,期期艾艾地往宋伯元身上蹭,“没名没分地,我也能接受。”
“我不能接受。”宋伯元长臂一挥,“不告诉就算了。”
她挣开灵云的手,像躲什么瘟神似的登登登地往楼下跑。
在外头碰上周令,立刻擦了擦头上吓出来的冷汗,“完了,我不干净了。”
周令拍拍她的肩膀,长叹口气,“要不,你瞎编一个对付过去算了。也不能因为你长得好看,就让你牺牲色相啊,这忒不地道,不像咱们大梁青虎军的军风。”
“行。”宋伯元抬头看向周令,“我就编一个这灵云是阿严流的反向细作,你觉得李叔会信吗?”
“这,”周令顿了顿,为难道:“你这,这,不好说。”
等回了军营,宋伯元还真就是这么向李炳生报告的,周令没敢向前纠正,等从主帐离开时才扒了宋伯元的肩膀怒道:“你不能为了以后再也不见灵云,扯这么大一个谎啊。那假郡主用命帮咱们青虎军换的情报,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给糟践了?”
宋伯元吊儿郎当地耸耸肩,“你要是有好办法,你就去灵云那儿问呗。”
周令狠推了她一把,“宋伯元!你知道我不可能去老李那儿告你的状,我也不是那样插兄弟刀的人。但是你这么一讲,那假郡主怎么办啊?就这么被咱们放弃了?”
宋伯元抖了下肩膀,继续桀骜不驯地对他道:“哟,我认识你这么久,竟不知道你还是个怜香惜玉的,你要是有能耐,就自己去灵云那儿把消息偷着劫出来,不然你就别在我面前咧咧,我听着不得劲。”
“好,好,你这么聊天儿是吧?行,”周令朝后退了两步,抖了下腰间的佩剑,“我这就去灵云那儿守着,我就不信我劫不来消息。”
宋伯元忙贱兮兮地朝他扬扬手,“那您可快着点儿,大军可正等着周营长您的消息呢。”
周令被她气走,宋伯元立刻一头扎进自己的营帐内,锁好门之后,摊开纸磨墨,垂了头认真给景黛传信。
她预感景黛的怀疑是对的,阿严流如此老谋深算,看破假宇文翡的伪装的同时立刻送了个被假宇文翡信任的自己人出来,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从此事上看,大梁青虎军的高歌猛进许是一场阿严流蓄意忍让的戏。
她想不明白阿严流的具体意图,就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落于笔尖,好等着景黛从这墨迹中看破其中的玄机,拯救大梁青虎军的处境。
她将计就计地故意气了周令去看着灵云,这样即使他与灵云相见,也不会露出什么破绽。灵云不知道她被人怀疑,自然也不会直接要了周令的命。
宋伯元将刚写好的信纸随手抖了抖,军营里的墨汁不算高级,只能等着墨汁干透才能叠起来托人送走。只是等那信纸干透了之后,她细读了一遍又觉得那信上少了点什么,提着笔杆儿想了半天,最后终于看明白了。仙著腐
横竖里外里都是公事,一点儿也不像新婚夫妇的家书。
她挠挠头,抿唇在信的末尾添了一句话,【晓看天色暮看云】,想了想,又一笔划掉。她本来就没什么文学素养,此时这么一句都要了她的老命。
那特意使了力气的狼毫画出的黑线立刻变得粗了许多,她舒口气,又拍拍自己莫名其妙害臊发红的脸,直接折了信,眼不见心不烦地揣进了怀里。
景黛给她的信也这么干,字里行间全是公事和命令,她怕她突然来这么一句,会让景黛觉得她幼稚不成熟。
几个月没见景黛,不光是脑子想她,即使北境已开了春儿,迈入短暂的仲夏,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完整,像处处都漏风。那风还不找别人,专门儿挑了她,直往心口子里钻。
她抬手捂了捂胸口里的信,将信郑重地交给景黛专门派来给她们两个传信的传信兵。
“大娘子若是问你我划掉了什么,你且说,只是句废话便罢了,叫她不要多想。”
那传信兵恭敬地朝她拱手作揖,随后翻身上马,身后绑着的赤色双旗,随风飘起。
宋伯元站在土坡上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双旗化为虚影再也看不清,这才转身闷闷地独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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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信送出去没多久, 宋伯元都合身躺下睡觉了,帐篷门突然“砰砰”地被外面敲响了几声。
她又不耐烦地从行军床上起身,披着件儿衣裳, 打开门上的锁,将门一把拉开。
周令塌了腰撞开宋伯元的肩膀挤进来,腰间还悬着两个葫芦酒壶, 进了营帐,径直走到桌边坐下。
宋伯元合上门, 冲他笑了一声, “什么情况啊?”
“你丫的是个什么巫蛊师吧。”他将腰间的酒壶解下,抬手指指对面的圆木凳,“我刚去百花楼,甚至连伪装都没开始呢,就碰上阿严流那一对儿智障弟妹径直往灵云那房间去了。学大梁人又学不像,不伦不类的。”他顿了一下,抬眼,“甚至连耳朵上那大耳环都不愿意暂时扯下来。”
宋伯元抖抖身上的衣裳,大剌剌地在他对面坐下,抢过那酒壶径直喝了一口才满意地砸砸嘴,“行啊,老周,上等货。”
周令瞪她一眼, “你就这个态度?”他吸了下鼻子,上半身前倾, 压低嗓音问她:“还是说, 你老早就发现灵云不对劲儿了?”
宋伯元缩着脖子笑了两声,又回味地砸了砸嘴, 才扬扬眉头对他道:“我哪有那么厉害?还不是我家大娘子啊,”
“等下,你的意思是,你那大娘子猜出来灵云有疑,却还是把你推到了百花楼?”周令瞪大了眼睛问。
宋伯元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嗯,”又吸了吸鼻子,问他:“怎么了嘛?”
周令抱臂身体后仰,对着她不住地摇头,“完了,完了,完了呀,”他砸了两下嘴,“宋伯元,你完了呀,这不是明摆着是个大坑吗?你义无反顾跳下去了,背后可没人拉你啊。”
“什么意思?”
宋伯元不胜酒力,李炳生也看着管着不让她喝酒,这么一整壶上好的刀子尖儿,可把她美得个晕晕乎乎。
周令叹了口气,一掌拍在了她的后脑勺上,“你这就是典型的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的行为。得了,咱们既知道灵云有诈,也就不用对她费心了,你喝完了早点睡,哥先走了。”
宋伯元红扑扑地连仰起头,眯起眼睛拉了周令一把,“你什么意思还没说清楚呢,不许走。”
周令歪头看了眼红着脖子的宋伯元,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好看得要了命。
他缩了缩自己的脖子,狠狠打了个寒颤,“妈的,怪不得那些贵族阔少喜欢较好少年呢,长得好看是他妈勾人啊。”他伸腿踢了一脚宋伯元的小腿,“把你这出留给你们家那吓人大娘子吧,以后我再也不给你买酒喝了。”
说完了话,立刻小跑着出了宋伯元的营帐。
宋伯元直直愣愣地站起来,走到门边送了送他,周令吓得连滚带爬地冲她摆手。
她倚在门边笑了笑,又仰起头看了眼天上的明月。
待手里的酒壶喝干,她随手将那葫芦撇到一边,一个人坐在门槛上,认认真真地对着自己的手掌写“景黛”的名字。
如果此时她伴着此刻的明月睡着,也许她会在梦里与景黛相遇。
那所谓的家信也随着北境的长风,换了六匹马三个人,最后没日没夜地送抵了景黛的手里。
景黛将信纸展开,先是大概过了一圈,才抬起头看送信的人。
那人立刻垂了头,“将军传话说,划去的一笔,是没用的废话,大娘子且自略去。”
景黛笑了笑,对着那人摇摇头,“我没有要问这个,我是想说,账房换了房间,你且随安乐去新的帐房那儿认路,顺便领赏。”
“谢大娘子。”来人屈膝拜下去后随着一身胡服的安乐出门去了。
此时的房里仅剩景黛与王姑两人,王姑几个月以来一直伺候在王妃身边,最近王妃身体好转,这才得了空,能往景黛这儿走一走。
景黛抬手就把手里的信递到王姑手里,王姑抬眉,“小姐,这可是绝密军机,哪是我该看的,”
话还未说,景黛的手指抵在那模糊成一片,却只独独留了一个日字旁的话上,“王姑且辨辨看,可是我误会了咱们姑爷那七转八扭的玲珑心?”
“害,这不就是【晓看天色暮看云】吗?很难说不是姑爷故意留的这偏旁部首,这,这不就是司马昭之心,天下皆知嘛。”
“不是我误会了姑爷的意思就行,”景黛笑着将信从王姑的手里接回,“姑爷小,还不定性,就怕我误会了,再给人凭添困扰。”
王姑表情怪异地扫了她一眼,“小姐,您和姑爷两个都这个那个了,还平添什么困扰?”
景黛低睫笑了笑,又甩甩手里的信纸,不发一声地去了书案后,王姑忙跟上去磨墨。
她抬起笔先是看了一眼王姑,才在那泛着香味的纸上缓缓落了笔。
等那信再顺着来时路,传到军营时,宋佰枝的孩子就快要生了。
贵妃娘娘的宫,宇文广是很少踏足的。只是才八个月大的孩子,突然有了早产的征兆,最先麻了爪的是宋佰玉,她从宫里出来给家里报信儿,一圈一圈地围着景黛,嘴里不住地嘀咕:“老天爷保佑二姐姐,老天爷保佑二姐姐。”
景黛受不了她,横推她一把,“你再入宫去吧,和小叶一起在娘娘床边儿守着,除了刘御医以外,不许别的大夫靠近娘娘。再有,若是宇文广去了,你且先躲上一躲。”
“行。”宋佰玉看她一眼,又软下声对她道:“你也别太忧心,不然等阿元回来,看你在咱们自己家累趴下了,得多内疚心疼啊。”
景黛意外地仰起头看她,“哟,我竟不知有朝一日能从三姐姐这嘴里听到这么好听的话,”
宋佰玉抬手打断她,“就当我方才鬼迷心窍了,”她朝闷闷坐在一侧的宋佰金偏头,“大姐姐也是,不要太忧心了,我看着应该就是正常早产。”
宋佰金眉头皱得紧紧的,这个当口,东宫未立,坤宁宫无主,一旦阿枝这孩子生下来,对静妃肯定是个大威胁。这个时候早产,怎么想也不该没有静妃的手笔。
她抬眉朝宋佰玉挥挥手,“你且先去吧,我与黛儿再细斟酌此事,切记,这事要在老太太和阿娘面前瞒住了。”
“知道。”宋佰玉一点头,推门的同时人立刻就消失在门外。
屋子里最后只剩下了宋家的两位传奇大娘子。
景黛率先开口,“大姐姐,依我看,此事就算不是静妃搞的鬼,咱们也应该,”
宋佰金立刻打断她,“黛儿,我知你胸怀宏图,选择我家阿元也是为了你的政治铺路。只是如今,我的亲姐妹正在宫里遭险,我此刻实在没法子想别的事分心。”
“我没有不在乎贵妃娘娘安全的意思,只是,若静妃就此事被扳倒,以后贵妃娘娘在宫里就更加安全了呀。不是吗?”景黛蹙眉,坐在原处冷脸与宋佰金针锋相对。
“你讲的是以后,我求的是此刻。”宋佰金从椅上起身,特意坐到景黛身边,拍拍她的肩膀才接着道:“那孩子对我们宋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阿枝。”
“我知道。”景黛微垂了垂头,“我已经派了最值得信任的刘御医过去看诊,此刻小叶和九殿下与三姐姐也都在贵妃娘娘身边守着,所以,我合理认为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此刻,我更大的用途应该是比所有人都看得再远一步,而不是选择囿于厅堂,为无可努力之事忧心。”
景黛话说得大气凛然,又是一副绝不退让的样子,倒把宋佰金说得一愣,她脑子里细细思量了一番,认真看向她道:“你有几分把握?”
“九成。”
“既是黛儿说的九成,那就意味着你有十足的把握。”宋佰金帮她倒杯茶,又自己倒了杯,将温吞的茶水咽下去之后,才继续道:“既是十足的把握,黛儿却来与我商量,想必,黛儿是要我家阿铮出马了。”
景黛顿了顿,才扭头朝她笑了一下,“大姐姐既如此了解我,我也自然了解大姐姐。您自幼通透,我也就不多绕弯子,我要大姐夫亲自检举八王谋害未来皇嗣之罪,我许给大姐夫的酬劳是,太平盛世之相。”
“我倒是对相啊,宰啊的,没那么上心。”门被人从外头打开,现出的是马铮瘦削坚毅的脸,“倒是对弟媳妇说的太平盛世有些向往,即是不通知两位长辈,那阿金在这就权当个证人,就让我们这跟不上时代潮流的两口子细细听听弟媳妇的高见。”
景黛确实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的,此刻被宋家小辈最聪明的两位围起来,早搁置好了弟媳妇的态度,而是端着一副上位者的架势。
她正了正肩,稍抬脸,故意用俯视的眼神看向马铮,“大姐夫抬举我了,”她又转过脸稍带性地看了眼宋佰金:“大姐姐也知道,咱们坐在这再忧心,对贵妃娘娘与皇嗣来说,那都是无用之举。不若咱们做好了咱们手头上的事,等娘娘高登大位之时,也算不辜负贵妃娘娘为宋家的奉献。”
“你说这些,也不是没有道理,”宋佰金顿了顿,“只是要检举也该是检举静妃,后宫之事那也得有个逻辑性,你让阿铮平白检举八王谋害阿枝肚里的孩子,不是有些刻意攀咬的意思吗?”
“大姐姐此话正是我的用意,”景黛转身面向马铮,一个抬眼:“大姐夫还想不通吗?”
无形的压力立刻四面八方地压向了马铮,宋佰金也在景黛身边端正地坐好,一脸疑惑地看向他。
马铮的脑子快速缕了遍最近发生的事,又顺着景黛的逻辑站在她的角度去猜想她的用意,良久后,他抬眼。
“我明白了,弟媳妇的意思是,要圣人怀疑我为了贵妃娘娘的后代,而刻意攀咬八王。圣人会在盛怒之时降罪于我,等静妃娘娘陷害贵妃娘娘的证据查清,圣人会对我心怀愧疚,若八王那时再犯什么罪,就都与我这老师扯不上关系了。”马铮想通以后,立刻颊边冒出冷汗,全家都知道景黛聪慧,却从没想过她所思所想皆领先于人好几圈,等真的细细剖析过后,只会惊叹这世间少有的天才少女如此多智而近妖。
屋子里气氛有些冷却。
景黛第一个开口打破这气氛,她稍塌了肩膀,摆出副软弱无力的架势对宋佰金道:“既是大姐夫想明白了,那此事就在宋家翻了篇儿。我对大姐姐不满的是,您明知道我多喜欢阿元,还要那么讲我。待阿元从北境回来,我可要告大姐姐您的状了。”
她特意绕开宋佰金怀疑她冷血不管宋佰枝的看法,而是提了一个大家都能圆得过去的争议摆在台面上去讲。
宋佰金自然懂她的用意,立刻按着景黛抛来的台阶,抬手顺顺她的背,“那孩子也确实喜欢你。这事算大姐姐思虑不周,不小的年纪竟干起挑拨离间的事来了。”
景黛冲她腼腆笑笑,“好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宋家掌家权既落在我手上,我就要担起责任,保护咱们一家子不受乱世的影响,平稳度过这多事之秋才是正事。”
“是是是,”宋佰金站起身冲还兀自困在思维定式里的马铮抬手,“你回去准备准备吧,这刚入宫没几日,又要回来给祖母和阿娘扫庭院咯。”
景黛也笑着冲马铮道:“有道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大姐夫才是真良臣,待朝廷中枢配得上大姐夫的扫帚时,那才是大姐夫该熠熠生辉之日。”
宋家的细小漩涡扔在整个时代只算得上蜻蜓点水,那潜伏成行商,向汴京大张旗鼓进了十数日的胡族军队也终于摸到了汴京的边。
北境的夏,绝不同于汴京。
此时温度适宜,军中无杂事。
宋伯元捏着手里还散着花香味的信纸,快快乐乐地跑进自己的帐篷,细细洗了手后,才将那信纸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摊开。
【调虎离山之计。青虎军既不吃败仗,就证明阿严流的主力已悄悄转移。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不需要我给你讲,主力转移,对你又何尝不是一件天大的良机呢?不要怕,只管在前头冲锋陷阵。记住,你身后是姐姐,不成功便不要回来。】
宋伯元挠挠头,将信纸一翻,信纸的背后是金色的墨。
景黛的字迹很好辨认,或许是她常唏嘘自己的身子,便将那所有的凌厉尽数交予笔锋。
常以笔作剑,纸作为她的战场。
但信纸背后那漂亮的金字却与平时的笔锋不同,她特意换了字体,虽还是难掩字身构造间的攻击性,但终归是特意加了些难得的小道柔情。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宋伯元抬手摸了摸那一行整齐的小小金字,立刻难掩喜意,恨不得现在就生出双翅膀飞到姐姐身边去。
她从未想过景黛会在信上回应她粗糙的小伎俩,此刻得了那积极的回应,立刻抱着那信纸眉飞色舞地在原地打转,想昭告全天下,那提出来吓死世人的妖女也会垂目一笔一画地回应她的思念。
喜意过后,她把那信纸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不忍将景黛的柔情就这么烧掉,便把那信纸仔细塞进了自己的枕头里。
儿女情长的小事做完,立刻奔去李炳生的帐内,恰好周令也在。
“李叔,”宋伯元郑重叫了他一声,“我想,青虎军的虎符该交还到我手上了。”
李炳生原还站在沙盘边绞尽脑汁地盘算大军接下来的方向,此刻听了宋伯元的话,立刻仰起头看她。
宋伯元人生得好看漂亮,是全天下人的共识。
只是抛去那些外在,吊儿郎当的态度下是宋伯元报国的真心。
李炳生抱臂抬眼,只问:“你做好准备了?”
“自然。”宋伯元站得端正了些,对他点头后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接下来,我要带大军往前扎营了。”
“你想好了就行,”李炳生转身,绕过用来隔开睡觉地方的大被子,从里头呆了一小会儿,然后走出来,将大梁军的那半块儿虎符也跟着一并递到她手里,“大梁军和青虎军不是合编到一块儿了吗?我想着,不如全交给你管。”
周令瞪大了眼,他从来没见过虎符的样子,此刻那眼睛像长在那虎符上,脑袋跟着那虎符转。
“就这么给了?”他眨眨眼,不敢置信地看看李炳生,又看看宋伯元,“这可是虎符啊,大哥们,你们能不能不这么超脱淡然?”
第 75 章
大梁军已在桑榆镇驻扎整一年, 就连后来的青虎军最远也只到过丰源城脚。
丰源城易守难攻,大梁青虎军赢了无数次胜仗,终归也没将丰源城与更远的亚北关收回大梁手中。
李炳生退居二线后, 宋伯元终于成了真正的少年将军。
所谓少年,世俗意义上来说,是经验浅显的;易冲动的;担不起责的无脑孩童。
军中二十几万的将士, 除了宋伯元自己带的青虎军,还剩一小半大梁军老兵, 正聚众堵在李炳生的帐外鸣不平。
宋伯元用手里的虎符挠了挠额头, 转头看了眼端正坐在一侧的李炳生,见他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终于“霍”得一下站起身。
周令从门口挤着进来,头一句话就是:“我劝你啊,不要冲动,外头那帮刀尖儿舔血的老兵噶,一人伸个指头就能把你按死。要我说啊,你就缩着,直到下次两军开战。咱打赢了,那说话腰杆子也硬啊。老李,你说是不?”
宋伯元冲他摇摇头,“我一直缩着,那就是能赢的仗也赢不了了。”她将虎符仔细揣进自己的怀里, 站起身,将门边拄着的银枪紧紧握于手中。
周令忙身长双臂站她面前拦她, “大哥, 你想什么呢?你还真以为你双拳能赢四掌呢?军队就是最踩高捧低的地方,他们为什么服老李不服你呀?还不就是人家老李带兵打过胜仗。我劝你啊, 就窝着,战场上见真章还不行?那将帅之才要是真和手下的兵较劲,还真不一定能打赢那大头兵呢。”
宋伯元又偏头看看李炳生,见他还不说话,立刻缓缓推开周令的手臂,“那就挑个最硬的,把他打趴下了,不就成了?”
“最硬的?”周令从头到脚地扫了宋伯元一眼,“最硬的在伙头营,大军开拔,一个人能扛四口大铁锅,手里还拎着不少家伙什儿,胳膊有你四个腿那么粗,你以为你是谁?”
李炳生这才接了一句:“她?她是镇国公宋鼎将军与大梁第一女将李清灼之孙,大梁唯一异性王淮南王宋尹章之独子,宋伯元。”他缓缓起身,拿了块干净的白色抹布,从宋伯元手里抢过那与她出生入死的银枪,用手里的布缓缓地帮她擦了擦枪头,这才郑重地将那枪重新交还给宋伯元,“我刚说的那些荣耀都不属于你,我说这些也只是希望你能记得宋家长辈来时的路,往下再走的,才是你的宋字。”他抬手拍拍宋伯元的肩膀,“带着家伙,跟我来。”
周令慢慢收回挡宋伯元的手臂,看了义无反顾离开营帐的李炳生一眼,才推了下宋伯元的手臂,“诶,阿元,”他顿了顿,一手抓了宋伯元的手腕,另一只手使了大力拍了下她的手掌,“好像要来真的了,那个,别死就算赢了。”
宋伯元倒吸口凉气,看了眼周令的脸,无声地对他点点头。
她不担心伤痛,就害怕让人一拳打懵了,被人随便抬到哪个军医帐里,所以她提前扒了下周令的手臂,“我要是真让人打晕了,你得给我送到王军医那儿,不管别人说什么,或者我多严重,我只要王军医帮我瞧病。”
周令冲她点点头,“知道,你们家那随身小厮说过,你细皮嫩肉的,身体情况复杂,除了从镇国公府带来的那两个军医,不能让别的人碰。”
“嗯。”宋伯元抬眼,握着银枪的手有些出汗,她将手心稍微往自己身上蹭了蹭,才毅然决然地跟着李炳生出了营帐。
外头的情形与想象中的差不多,几百个五大三粗的军汉子,以主帐门口为圆心,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咱们大梁军随英国公守边关十数年,什么苦都吃得。英国公被俘,李军师顶上,兄弟们自然服气。不管是那漂亮小孩作先锋还是郎将,咱们兄弟伙儿那都是没有二话的。只是如今,李军师退位,那大梁军的虎符自然也不可平白地交予那白面郎君之手。”
“就是,一个小屁孩儿,抗了杆枪,插着旗面就真以为自己是那少年英雄了?”
“可不是,看咱们最近屡战屡胜,竟还想着抢李军师的功劳,咱们没读过几本书的兄弟伙儿,也对这行为不齿。”
“就是,还当过几年国子生,与皇子同窗过,怎么这点道理还要咱们去教?”
李炳生率先压了压嗓子,又抬手往下比了比,七嘴八舌地人声减消,“宋伯元是圣人钦定的抗胡主将,年少有为又愿意交了虎符,踏踏实实地跟在我这老头子身边学习。咱们大梁青虎军每位将士嘴里的每粒米,那也都是主将给咱们千辛万苦算计回来的。如今,有人吃饱了,就忘了饿肚子的滋味儿了。”他抬眼,四下里扫了一大圈儿,接着道:“有不服管的了。是,咱们大梁青虎军里的将士,自然不能靠嘴皮子过活,这不,”他一抬手,抓了宋伯元的肩膀将她推到众人面前:“咱们主将慈悲,有不服的,这就提枪应战了。”
宋伯元提起一股气,手里使惯了的银枪甩了个漂亮的枪花。她就那么站在对她不满的众人面前,挺拔如松,气势似骄阳,素袍银枪,风吹得她额边的鬓发往一面跑,更衬得她面容清隽,如世间最难折断的树。
既站在景黛身边面对过永州百姓无尽的恶意,自然对这场面无惧无畏。
她提手用力将手里的银枪往地面上狠狠一敲,“选出你们最能打的两人,二对一,总归不是我得了便宜吧?”
众人互相看了看,立刻有人顶上前来,“不用选了,伙头营孙营长,还有先锋营营长周令,可派他们二人与宋将军一战,若宋将军赢了,我们兄弟们自然服气,若将军输了,那就要乖乖将大梁军的虎符还回我们大梁军人的手里。”
站在宋伯元身后的周令鼻尖哼了口气,作了十几年的军人自然不齿放水的做法,那对宋伯元来说也不够尊重。他抱臂晃晃悠悠地走上前,大手一挥:“别,别把我派出去代表你们,我可服气,服气得彻彻底底明明白白。我吃人家弄回来的米,赚人家辛苦筹的军费,哪还好意思信誓旦旦地找人不痛快。”
宋伯元皱眉看他一眼,又转过头去对众人道:“正好我还未与周营长切磋过,那就请那位伙头营的孙营长一并来吧。”
周令狠扒拉了她一下,“你说什么胡话呢?我能打你吗?再说了,你还真能对我下得去手啊?”
从众人中挤出一个又壮又高的人,他手里拎了把铁锅,只是这么站过来,就像座移动的小山朝宋伯元乌云压城般压过来。
他朝宋伯元拱拱手,宋伯元忙去扶他,那人却一把攥住了宋伯元的手,“我对宋将军倒也像周营长那样,服气,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只是,大家伙儿把我推上来,就证明大家伙儿都认为我最强,”他松开宋伯元的手,转过身去,“我不能辜负大家的信任,又不能辜负我自己的内心,所以,我决定不留后手的应战。”
在场的众人虽听不懂他的逻辑,但大概意思听得懂,虽然不乐意,但还是要迎战。
有人张罗着驱使人群散开,瞬间给他们三人留出一个不小的空地。
伙头营孙营长提了提手里的锅,又偏头看了眼正犹疑的周令,“周营长,只有咱们今日全力以赴过,宋将军以后在军营里才走得稳走得长久。”
周令还在举棋不定之时,宋伯元率先提了银枪,甩了几个小花直逼得周令不得不往后退着防守。
“周令,你打不死我。”宋伯元回枪挡了下孙营长狠狠劈下来的锅,笑着对周令喊道,看热闹的众人随着几人的游走而退避。
周令也冲宋伯元笑了笑,“行,哥就陪你玩儿一玩儿。”他抬了手,不知从哪个小兵腰间抽了把大刀,当头朝宋伯元砍下去,宋伯元银枪一横,将他挡回去后,还有精力用那枪头戳一下孙营长发黑的锅底。
宋伯元知道自己绝不是他们两个合力的对手,但她不能在人前犯怂,就算腿被人砍折,她也得扶着手里那杆枪在众人面前站起来。
她抱着必伤的心态,没头没脑地与两人周旋。
周令用别人的烂刀对付宋伯元本身就算一种放水,他为了尊重她,也使了全力去战。
场上唯一的变数是孙营长,那口锅杀不死人,但是在宋伯元与周令缠斗之时,直不朗当地敲那么一下,宋伯元也会半条命下地府。但孙营长没有那么做,他静待在场边,一旦周令被宋伯元逼退,他就往上冲一下,周令调整回来之时,他又快速地退到一边。
宋伯元的功夫是玄墟道长最得意的门生,宋佰玉亲传的,与军营里头过血的刀刃比,竟还渐渐占了上风。
她皱眉,不去管孙营长的锅,只单手扯了周令的衣领子向他怒吼:“你瞧不起我?”
周令被说得云里雾里,他狠狠一推宋伯元的手肘,一个转身将自己摘出危险区域,“你说什么屁话呢?我周令大丈夫顶天立地,绝不做那亏心之事。”他甩了下刚刚被震麻的虎口,对冲上来的孙营长道:“我打不过她,孙营长且使使力吧。”
孙生生得粗犷,人又庞大,脸上是被北境之风浸染偷了的红。
他蹲下身,磕了磕手里的锅,锅身瞬间与锅把分离,那锅的把手分明是个晃人眼球的真家伙。
他蓄力,抬手往宋伯元的肩膀上戳。
再高端的技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皆如人中蝼蚁,宋伯元咬牙持枪抵在肩前。
匕首传过来的力量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重,宋伯元自己手里的枪已被他死死压在了骨头上。
胸前的肋骨渐渐压得宋伯元喘不上气,她施力将银枪从骨头与匕首间抽出,那闪着寒光的匕首立刻插进了宋伯元的肩膀上。
见了血。
孙营长后撤一步,却已来不及躲。
宋伯元用肩膀之上的伤换来一个出手的先机,她手臂长,枪也长,那刚被李炳生擦过的银枪头正闪着寒芒,从孙营长的鼻尖下划过,最后狠狠戳在了孙营长的心脏前。
她气喘吁吁地红着眼睛瞪着他,像是要向整个狼群证明自己长大了的年轻小狼。
孙营长大笑了两声,收回匕首,胸前迎着宋伯元的枪头踏步向前。
宋伯元咬牙忍着肩上的痛意,却被那孙营长逼退了几步。
孙营长抬手就撞掉了宋伯元不动的银枪杆,他快步向前,一掌拍向了宋伯元未伤的另一头肩膀。
“好小子,眼睛里那股狠劲儿与我当年仰望的宋鼎将军一模一样。此一仗,已再无比试下去的必要了,少年不畏死,行将朽木的我却怕了。”
他抬脚,将地上被他遗弃的锅身勾起,手里的匕首轻轻一迎,那锅又成了个能炒菜的真锅。
周令这时候还在生气宋伯元怀疑他放水的时候,此时见孙营长退开,他竟从营帐内抽了自己的剑,对宋伯元大喊一声:“阿元!”
宋伯元前倾身体躲开这一击,回手就用长枪去戳周令的后背,周令顿觉冷汗直冒,他快速转身,用手里的剑挡了一下,嘴上骂骂咧咧道:“明日还要上战场,胡族没砍死几个,咱们兄弟间倒先兵戎相见了。到底是他妈哪个大聪明想的招,真他妈阴损。到底有什么不服的,我也是不懂。”
宋伯元不敢卸下防备,肩膀已经痛得麻木,想起景黛信里那行小金字,立刻重新摆好了架势。
她答:“这虎符,我势在必得。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还要功成名就,春风得意地回汴京。我家大娘子是独一无二的明珠,我自要做那能配得上她的匣龛。”
说完了话,凤眼生威,只提了枪猩红着双眼看向周令。
正所谓英雄出少年。
不怕死的少年最难对付。
周令迎着那目光不禁有些腿颤,他好像亲眼看到了那些前辈们交口称赞过的,来自宋鼎将军的犀利眼神。
他平生最是讨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种烂俗之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被宋伯元的认真激发了更大的战意,他笑着抽下了额头上的绑带,一点一点将那剑身绑在自己手上。
桑榆镇的雨来得疾,在满大梁入秋的当口,开始飘起了大雨。
宋伯元看清了周令眼里的执着,她作为贵族大户的既得利益者,自然也无惧军户之子的挑战。
青年人与少年就连打斗都好看,那飞扬的衣角,相撞的枪剑,还有不时为他们加油鼓劲的劲雨共同组成了桑榆镇难得一见的盛景。
两人彼此认真,也互相尊重对方。
雨下了一夜,中途倒下了一个人。
宋伯元单膝跪地,仰着脸朝天笑了笑。雨水打进她泛了红的肩膀,最后与她的血水融于一体。
四周都很安静,没人再敢质疑这场打斗的真实性。
躺在泥地里的周令嘴角发青,却还是尽力上扬着,他手上的剑还牢牢绑在他的手掌,他费力将剑尖儿戳进泥地里,整个人借力踉跄地起身。
“再来!”鲜住服
宋伯元也笑,嘴里的牙面上都是血液的猩红。
周令在真正的战场上练出的功夫与她在汴京学的不相上下。
枪与剑重新缠到一起,发出“呛”得一声震响。雨势更大了,半夜三更,周边都是赤膊的汉子目不斜视地围着他们。
“嘿哟,嘿呦”地加油。
李炳生一个人坐在营帐口,孙营长也凑过来朝他说了句话:“这小子行。”
“哪个小子?”李炳生抬眼看了孙生一眼,孙生自打英国公被捕后,就扛起了部落里的锅,再也不肯出山。空有一身的好功夫,却要埋没在刨厨之间。
“都是好小子。”孙生抱臂乐呵呵地笑了笑,“这画面,我几时未在大梁军内见过了?痛快!恣意!没有胡族人的阴影笼罩,满场都是我大梁少年的不屈骨骼。我若是年轻上十岁,也要下了场与之比试比试。”
李炳生也跟着笑了声,“现在也不晚,你嘴里那好小子,要率军攻丰源了,还说要以失去的国境亚北关为始,一口咬掉阿严流身上的肉呢,你正好出山,帮帮这好小子吧。”
孙生缓缓蹲下身,抬眉看他:“她真这么说的?”
“那还能有假?”
“既是李军师这么说了,那我自然不敢留着这身蛮力。”
李炳生忙打断他:“得了,不就是看上那天不怕地不怕地小子身上那股劲儿了吗?我带着大梁军根本提不起神儿,你也不愿意出来帮我,只躲在那锅后头去。诶,老了老了,这江山还得许给这少年人啊。”
孙生翘了翘唇,双拳如盖般互相拍了拍。
“好了,都抬不起兵器了,就不必再斗了。留足了精神,留给胡族人才是。”他长腿一迈,一手提起一边倒在泥坑上的人,“瞅瞅你们两个那脸,埋汰得要死。明日,洗干净自己个儿,并排来我伙头营里报到。”
周令双眼泛光地看他,“孙营长愿意教我了?”
“教,你们两个一起。可别让我脑子里这点儿兵法,随我烂在乱尸堆儿里才好。”
宋伯元不知道孙生从前是英国公最得力的副将,此刻听了他的话,也摩拳擦掌起来:“学做饭是吧?好,我可得与孙营长好好学一手,等我回到汴京,给我大娘子露一手,她定会喜欢。”
孙生:?
说好的少年英雄,素袍银枪将军郎呢?
第 76 章
雨来得急, 走得也快。
下头的人刚刚分开,老天爷也跟着放了晴。
宋伯元手虚虚地捂在自己的肩膀处,头发被雨浇得乱七八糟的, 黏在脸上。
周令仰起头看她一眼,笑得理直气壮,“疼吧?该。谁让你非削尖了脑袋要和孙营长比。”
宋伯元冲他伸出手, 周令立刻借力从那泥地里起身。
周围乌泱泱地都是光膀子的大汉,那个提出要宋伯元与孙生和周令比试的人第一个走上前, “咱们营里的兄弟, 向来说话算话,既是将军赢了,我等自是甘愿追随。”
宋伯元抬手抹了下眼周的雨水,眯起眼冲他问道:“前辈是隶属于哪个营的?”
“前辈之语,我不敢当。回将军的话,”他立刻站直身体,冲她弯腰长揖道:“前大梁军先锋郎,现属大梁青虎军二十七军百夫长,吴名。”
“你这名字倒有点儿意思,我记住你了。”宋伯元湿着手朝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都是战场上过了命的兄弟,不用多讲。”
眼看着太阳从山头上渐渐冒出来,李炳生终于从那椅子上站起身, 他手扶着自己的腰,对众人道:“行了, 都散了吧。受了伤的去瞧病, 淋了雨的去伙头营领碗姜汤,这事儿就算在这营里翻了篇儿了, 往后毋需再提。”
吴名朝宋伯元伸了把手,宋伯元看他一眼,才将自己被砍伤肩膀那半边的手臂搭在他手上,“走吧。”
周令从后头推了把吴名的肩膀,“诶,这就开始巴结了?咱们小将军新官上任还没三把火呢,你倒是会拍马屁。”
宋伯元回头看他一眼,周令身上都是在地上沾的黄泥,此刻还有心情开玩笑,也知道他状态还成,立刻把自己另半边的肩膀搭在周令身上。
“老周,你说实话,你服没服?”
周令瞪她一眼,抬手攥住她搭在他肩上的手腕儿笑道:“服,五体投地那种。妈的,你‘小子’身上还真是有点儿东西。”
宋伯元骄傲地扬扬眉,“这话说的,我三姐姐可是宋佰玉,你听过宋佰玉的名号吗?江湖人称三娘子。”
“三娘子?听说过,”周令点点头,刚要再说些什么,赫然发现有两个兵正架着一妙龄胡族少女向他们极速而来,他忙掐了下宋伯元的手腕子,“诶,大礼上门了。”
宋伯元稍抬起垂着的头,淋了大半夜的雨,此刻皮肤被那正盛的烈日一晒,顿觉干裂难忍,她呲牙咧嘴地看清两个兵手底下架着的人后,立刻心有灵犀地感叹了句:“送上门儿来的,不要白不要。”
吴名也跟着看了眼眼前被两个士兵压在身下的胡族少女,她穿淡绿色长裙,面中缠纱,额间腰间都挂着金闪闪的铃铛。被人一拽,整个人发出好听悦耳的音。
“哦,是将军的相好的。”他松开宋伯元的手,垂眉小声道。
“不是!”宋伯元朝他低吼,“我有家有室的,不干那脏事儿。”
她说完了话,立刻将自己的手臂从周令肩膀上卸下来,又煞有介事地低声喝住了那两个小兵,“诶,你们两个,过来。”
灵云原还绷着身体,此刻见了宋伯元,立刻开始大呼小叫起来,“你怎么弄的啊?怎么伤得这么重?”她挣了挣身体,又被那两个兵重重的按了回去,“回将军,桑榆镇方向上来的,说要见将军,属下不敢贸然驱赶,索性提她上来了。”
宋伯元捂嘴咳了咳,才抬手朝他们两个挥,“行,就把她留这儿吧,辛苦了。”
周令吊儿郎当地上前,特别夸张地对灵云挤眉弄眼道:“将军昨夜与人切磋,牙差点儿被打没,正是需要女娘在身边儿的时候,姑娘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
宋伯元也适时表现得痛苦,她手抓着被砍的肩膀,走到灵云后头去。
等灵云一抬眼的功夫,周令和宋伯元一起对灵云发起攻击。
灵云起先还装自己不会功夫,只是两人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这边踢过来后,那边拳头立刻跟上,灵云再装下去已是无用,毕竟自己孤身进了人家的地盘儿,人家铁了心要逼她出手,她再藏就只有等死的份儿。
阿严氏族的功夫她学了个六七成,对付宋伯元和周令联手,无异于以卵击石,到了最后,她是被宋伯元亲自绑起来的。
灵云鼓着眼睛对宋伯元不忿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呵。”宋伯元将她径直推向吴名,“去,把她关起来,今晚儿上就拿她砸阿严流的城门。”
灵云被拽得双脚离了地,头却还是冲着宋伯元愤愤不平道:“宋伯元!亏我那么喜欢你!辜负真心的人,长青天咒你不得好死。”
宋伯元却突然上前,一把拽了她的领子,对她恶狠狠道:“灵云,你别忘了,你才是那个骗子。你从胡族过来,带着宇文翡的密信,突然就出现在桑榆镇的百花楼里,我本就不信你。直到整个军营里开始莫名其妙流传我与你之间的所谓“私情”,我就知道你不对劲儿。你嘴里的那真心,大概只有你自己相信。你既弄了假消息骗我,那么礼尚往来,我用你作丰源城的敲门砖也不算残忍吧?”
“呸!”灵云欲抬手去抓宋伯元受伤的肩膀,宋伯元灵巧地躲开,吴名立刻将她重新压在地上,那精心化了妆的漂亮小脸蛋也一并被按进泥地里。
宋伯元朝她抱歉地笑笑,“我与阿严流势不两立,”走开几步后又突然转过身看向灵云:“还有啊,友情提示你一下,美人计对我不管用,我家大娘子倾国倾城,风华绝代。你啊,连她的百中之一都够不上。”
说完了话,立刻重新搭了下周令的肩膀,“走吧。”
两人走开几百米远后,宋伯元立刻着急地推开周令,“她既然敢一个人上来,就一定有全身而退的办法,你找个不起眼儿的地方去守着,一旦她逃出去,你立刻通知我,我现在就去组织人手在城门附近埋伏着,一旦丰源城开门,就算损了整个先锋营,也要把他城门别死了。”
自打胡族屡战屡败后,阿严流开始作装死战术。
若景黛的分析无误,主力出走的话,阿严流就是在拿诸葛先生之术玩儿了出空城计。
丰源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往常大军胜利后,也不敢随他们残兵败将入城,就怕那大门在后头一关,阿严流再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但灵云是个变量,她既然送上门来了,宋伯元就不可能放了这么好的资源不用。
周令却指指她的肩膀,“你那胳膊还能用了吗?这么折腾还不去找军医,以后那手不得废了呀?你先去看病吧,剩下的事交给我就行。”
宋伯元原还对此不屑一顾,等她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后,立刻想起什么,“你说得对,我这手,可不能废,这可是我余生的‘性’福。”她苦着脸看了眼周令,“我真得去军医那儿,反正,反正你先按着我这思路来安排就是了。”
“啧啧,这还扯上幸福了。”周令冲她笑了笑,“保准完成将军的军令。”
同一时间,那伪装成行商脚商的五千骑兵已经陆陆续续地过了汴京的盘查,在城里汇聚。
此时的汴京城,里外里只有城外两千禁军与城内一千金吾卫成规模建制。这五千精兵个个是人中翘楚,顺利进入汴京后,给阿严流传信,誓要三日内拿下汴京,血洗皇宫。
皇宫里,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贵妃娘娘要生了,同时间,作为八王老师的马铮,却言辞凿凿地在众臣面前检举八王为皇位谋害皇嗣。
宇文广本就子嗣不丰,这老八看着又不像是个能成才的,正满心满眼的将关注放到宋佰枝的肚子上时,冷不丁听了马铮的话立刻怒火中烧。
“八王就算有罪,你这作老师的难道就跑得开吗?马铮,你是不是以为朕老了,脑子就不转了。拉八王下水,是为了你们宋家那骨血吧?”
时任左丞的张焦立在一侧,浅浅打了个哈欠。
宇文广怒视他,抬了手边的一摞奏折,想都不想地砸到张焦身上。
“卿这是困了?”
张焦忙慌里慌张地蹲下身,战战兢兢地将那摞奏折捡起来摞好,慌里慌张地匍匐下身,“臣,臣罪该万死。”
自打中枢瘫痪后,幸亏有张焦将朝廷撑起,张角细心正直最憧憬两袖清风名流千古的忠臣,宇文广非常信任他。甚至可以说这殿里五成的官儿都是他点头要的,此时宇文广放下冲动,细细思量张焦的奇怪举动后,立刻心领神会地皱眉,“下朝后,张左相留下。”
马铮回首看了眼张焦,张焦也懒洋洋地提着眼皮看了回去。
这事没在殿上拍板儿,马铮却被人扔进了大牢。
退了朝后,宇文广在御书房宣张焦入内。
进御书房有两点需要注意的,第一是,御书房不是正经面见朝中重臣的地点,第二是,御书房里正站着红了脸的八王。
张焦朝宇文广跪拜后,又转过头朝八王拜了拜。
八王立刻见了救命稻草般,亲手扶起张焦的手,“左相可要为本王主持公道啊,本王没做过的事,就算说破了天,本王也是不认的。”
宇文广皱眉抬了手拍拍面前的长案,“多大的人了,整日里哭哭啼啼,不像个样子。你要是有你五皇姐十中之一,朕也就,”想起他自己岁数大了,又忙将剩下来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张爱卿,你在朝上打断朕,可是有话要说?”
张焦从怀里扯了块苏青色的帕子,温柔地递到那还未长大成人的八王手里后,才朝宇文广垂头道:“臣,却又一事要讲。”眼睛又瞟瞟正兀自用那帕子擦眼泪的八王,抿了下唇。
宇文广会意,立刻抬眉对八王道:“你先去静妃那儿呆着。”
八王立刻跪在地板上,手里的帕子死死捏着,对上头哭嚎道:“父皇!儿臣真的没做那事,后宫之事,哪是儿臣一个小孩子能插手的地方?”
这话说的有理,但宇文广还是铁青着脸朝他挥了挥手,他戎马半生真心见不得他自己的儿子,成日里一副病歪歪弱唧唧抬不上台面的样子。
八王哭着脸退离御书房,临走之前,还哭哭啼啼地对张焦弯腰拜了拜。
张焦忙回拜。
人一走,宇文广看向他,“现在说吧。”
“臣以为,贵妃娘娘早产之事虽不是八王亲为,但与静妃娘娘绝脱不了干系。太医院查个底朝天,也就水落石出了。但那个,倒不是臣今日所言的重点,”
宇文广抬头,所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你就直说重点。”
“臣以为,就算贵妃娘娘所出皇子,等那皇子长大成人最快也要十四年,不若就提前立了八王,既稳了社稷,又,”话说打一半,被狠狠打断。
“朕不知道吗?但你看看八王那性子,他怎么担得起这位置,”宇文广话说得急了,立刻弓起腰狠狠咳了咳,风必声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背。
等宇文广缓过来时,他推开风必声的手接着道:“他哪配坐上朕这位置,北境之事不在朕眼前儿解决,朕就不能安生。这事,朕定要给贵妃一个交代,也要敲打敲打后宫之人,让她们明白朕的子嗣,比她们任何一个都重要!”
“臣也是这个意思,八王生性软弱,内里却也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只是他从小被静妃溺爱,才得了这么个性子。若静妃娘娘因贵妃娘娘早产之事被处,一来,她处在后宫中间第二高的位置,也能给后宫旁的娘娘做个警醒。二一来,八王若失去静妃娘娘的保护,定能在圣人身边儿快速成长起来。就算先立了八王,给众大臣众百姓一个主心骨儿,这东宫,已是不得不立了。”话说到最后,俨然一副良言忠臣之姿,涕泗横流的模样也让宇文广心生酸涩。
他思虑了半天,终归叹了口气。
“罢了,就按左相的意思办吧,国无储君,人心动荡啊。”
他身后的风必声眯起眼睛看了眼张焦,张焦此时正擦脸上的眼泪,注意到风必声的眼神后,冲他挑了挑眉。
风必声安静地垂目。
“那,马铮该如何解决?”张焦乘胜追击。
“左相怎么看?”
“既是八王之师,进了大牢也不算冤,且关上几日,令他好生反省,太子太傅之选也该重新择良臣相佐。最好是,圣人亲自手把手地教。”张焦抬眼,宇文广不知何时鬓边已有不少白发,许是阿严流撕破二十年之约的那日,又或者,只是他的儿子们相继去世在催着他变老。
宇文广双手拄在自己的膝盖处,看了眼张焦,才沉重地点了点头,“好。”
张焦这一趟收获颇丰,离开御书房后,出宫在樊楼与景黛见了一面。
“黛儿,”他吸吸鼻子,“成了。”
樊楼现在整个交到景黛手里,自打宋伯元离开汴京,就没对外营过业。
来来往往的都是朝廷上的新贵重臣。
景黛叹了口气,对他道:“贵妃娘娘肚子里那孩子,真的不能留吗?”
张焦扬眉,坐在她对面,仔细看她,那窄成一小条的白皙的脸,此时正苦恼地皱着眉头,她还是像寻常的每一日那样,端正地坐着,像永远都不会垮塌的建筑。
“你想留,就能留。你若不想,那孩子必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
景黛又叹了口气,“若那孩子真的死在我手里,我以后还怎么见她?可是小九,”她眨了下眼,“那就,再等等吧。答应过的事,总归不能太轻易地食言。”
“好。”张焦点点头。
屋子里正谈着事,安乐突然火急火燎地推开门,大声朝里头的两人喊道:“小姐不好了!城里有几千个胡族精兵混进来,咱们这边刚收到消息。”
景黛立刻起身,看了眼张焦,两人心照不宣地心里一咯噔。
当她得知阿严流主力出走之时,就想过他们会绕道汴京。只是她太过高估禁军的防守,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顺利潜入汴京。
几千个胡族精兵放弃北境线混进汴京,那就只能有一个结果,屠城轼皇,逼北境大军回防。
景黛立刻起身,对安乐道:“你现在潜入皇宫,把宋三娘子和小叶一并拎回来。她们要是不肯,就敲晕了给我带回来。我现在回府,与大姐姐和祖母商议此事。你,”她转身面向张焦,“你也找人议议此事,咱们晚些时候镇国公府见。”
三人三个方向,快速抽身。
景黛这头刚入了府门,正碰上要去大牢里给马铮送饭的宋佰金。
她立刻拉了她的手,把她拉回府里。
“汴京出事了。”
宋佰金手里还捏着饭盒,此刻见景黛沉重的表情,立刻将手里的饭盒交给身边的丫头,“你去给姑爷送饭。”
说完了话,边朝里走边对景黛道:“黛儿别急,慢慢地讲。”
“胡族派几千精兵绕道汴京,此时已分批隐匿下去了。大梁所有能战的兵基本上都在北境,剩下的要不就不成气候,要不就太远支援不来。现在就算加上外头的两千禁军,也就将将三千能打的兵。绝不能让阿元在此时掉头回来,一旦她掉了头,整个大梁将被胡族里外相夹,整个吞下。所以,如何用三千的散兵打胡族最精锐的部队,就是我们接下来的难题。”
说完了话,刚好走到老太太院门前。
宋佰金与景黛一起并排进去,又事无巨细地与老太太讲了一遍。
李清灼可是带过兵打过仗的真将军,此时听了她们的话也不免觉得为难,“这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仗,但事发生了,咱们也不能躲。汴京虽没有精壮劳动力了,但女娘总归还有不少,再加上士农工商;朝廷上剩的那点子男人,凑一凑,也不是一定会输的阵。”
她皱眉看向景黛:“金吾卫咱宋家倒是还能差遣,禁军那头,你可有相识之人?”
景黛快速点头,“禁军那头,祖母不用担心,夜里就能入城。”
李清灼手里捏着拿御赐拐杖,不禁手心出了汗。
里头一片静谧,宋佰玉不耐烦地推开门,站在门外头对里头道:“又干嘛啊?二姐姐正生孩子呢,无力生不出来,你这个时候叫我们回来,不是添乱吗?”
李清灼敲了敲手里的拐杖,沉眉对她道:“进来坐着,把门关上。”
宋佰玉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她身后的宋佰叶也随她入门,第一个抢了景黛身边的位置,凑过去小声问道:“嫂嫂,出什么大事了?”
景黛见到宋佰叶那张脸,心都跟着软下去一大块。她尽力弯起唇,抬手摸了摸宋佰叶的后脑,对她低声道:“胡族精锐秘密入京,咱们手上没人。”
宋佰叶手拄着头,蹙眉看了眼上头坐着的祖母,又回过头来问景黛:“为了让宋伯元回防?”
“嗯,她回防,永州幽州就会丢。不回防,汴京就要失守,宫里的一个都跑不了。”
宋佰叶深深吸口气,在景黛身边沉默了下去。
最后,还是李清灼率先打开了场面,“阿金和黛儿聪明绝顶,我又带兵打过仗,武鸣也是随我在军营里混出来的,自然不怕再扛起枪剑。小玉武功不错,小叶脑子活,咱们宋家满门女将,正愁无地施展呢,还能惧胡族鞑子?”
她起身,对着宋家一屋子的女娘,郎声高呼:“走,随我去祠堂,拜过了祖宗,咱们宋家女将好上战场!”
第 77 章
祠堂里, 上头放了五六排的牌位。
肃穆,压抑。
最前头跪着李清灼,她虔诚地将手里的香插进面前的香炉。
再站起身时, 府外已被金吾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
孙星整理了下身上的铠甲,率先下马,沉着脸走进镇国公府。
待祠堂里的人接连上过香之后, 才与他在半道相遇。
孙星忙上前,抬手对老太太作了个揖, “公子走之前, 已交代我们守好镇国公府。”
“边走边说,外头怎么样了?”李清灼大手一挥,带着众人呼啦啦地往外赶。
“回老祖宗的话,汴京十六坊都有人蓄意纵火,全城都乱了,现在就金吾卫守着的朱雀大街最安全。”
李清灼回头拽了把坠在最后头的景黛:“禁军入城了吗 ?”
“太阳下山前能到。”
此时,几人已走到门口,肉眼可见地看着汴京各处浓烟滚滚。
李清灼回过头来,对身后的众位宋家女娘道:“阿元此时正在北境抗敌,我宋家女将自然也不是吃素的。等守护好汴京,再为咱们阿元准备接风宴。”
宋佰叶第一个站出来,“祖母,我去守皇宫。”
宋佰玉斜着看她一眼, 对她轻声道:“二姐姐交给你了。”说完了话,立刻从众人中走出, 拔了腰间的佩剑, 双指挂在唇边吹了个口哨,马厩立刻飞奔来一匹毛色纯黑发亮的良驹战马, 她单脚踏上脚踏,对祖母身边的孙星道:“你,跟我一起走。”待坐稳后又转头对李清灼道:“汴京前八坊交给我,禁军到位之前,我绝不会让胡族人踏进朱雀大街半步。
朱雀大街是边境最后的底线。尽头就是小叶要守的皇宫,两侧就是各位高管贵爵之府。
景黛几步走上前,仰头对着马上威风凛凛的宋佰玉道:“胡族人多手毒,注意安全。”
宋佰玉大笑一声,“得嘞。”
恣意少女,一扬马鞭,整个人如世间最凌厉的剑,一旦出了鞘,不见血是不能回的。
金吾卫一千人,还有两百个在册的郎中大夫,剩下的战力要对付前八坊隐匿着的胡族精锐,可谓是难上加难。
但金吾卫不能躲,因为前八坊一旦真正乱套,皇宫必然被屠。
宋佰玉知道,她们宋家人守的绝不是宇文皇族,而是大梁青虎军。
胡族精锐入城的消息,终归是递上了宇文广的桌案。
同一时间,一声婴童啼哭,刺破了整个皇宫风雨欲摧前的宁静。
宋佰枝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看了眼嬷嬷手里抱着的婴童,才虚弱地仰起头去问,“皇子还是公主?”
“恭喜贵妃娘娘,诞出龙子。”
嬷嬷笑呵呵地将孩子就着手边的水盆洗了洗,擦干身体后将他放到了宋佰枝的身边。
宋佰枝抬手拍拍那黄色小被子裹紧的孩子,对嬷嬷伸出手去,“我要沐浴。”
报喜嬷嬷快步走到宇文广所在的御书房,对着门口的小黄门言语了几句,小黄门立刻退开放行。
宇文广正愁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十二皇子出生的消息被报喜嬷嬷喜气洋洋地夹着吉祥话说了一遍。
他握紧了拳头,沉默了半晌,对风必声道:“传朕的旨意,贵妃娘娘为朕生得龙子,朕欲立贵妃娘娘为后。且等汴京之乱结束,礼部就着手准备大典。”说完后,站起身看向跪在殿中的报喜嬷嬷:“去告诉阿枝,她辛苦了,朕稍晚些就去看她。”
冷不丁听了这么一件大事,吓得那报喜嬷嬷头都不敢抬,连赏赐什么的都没敢提,就手蹬脚刨地离开。
宋佰枝不顾众人反对强硬地要沐浴,待她从那浴桶里虚弱地爬出来时,报喜嬷嬷才慌里慌张地通知了宇文广要立她为后的旨意。
“如语,”宋佰枝唤了声她的贴身侍女,“我觉着不对劲儿,是不是出事了?”
如语遣散了众人后,忙跑过来,抓了她的手将她往床上引,“天大的事也不如娘娘的身体重要。”她笑着逗了下渐渐止住哭声的十二皇子,才仰起头看向坐在床侧的宋佰枝:“但是娘娘生产时,三娘子与四娘子确实是被府里紧急叫走的。”
宋佰枝这才拍拍她的手,“我就说嘛,宇文广突然立我肯定是又有需要宋家的事了。”
如语将床上的被子盖到她的肩膀上,才去抱了小十二递到她怀里,“娘娘也不要太过挂心,府上有老祖宗和两位大娘子呢,出不了乱子。”
宋佰枝叹了口气,抬手沿着那皱巴巴的婴童脸上摩挲了一圈儿,小声问如语:“这孩子,像我还是像宇文广?”
如语像模像样地看了那孩子一会儿,那么小的孩子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但她还是对她认真道:“眉眼像娘娘,鼻子像咱们元哥儿那么挺,嘴巴像三娘子,反正十二皇子与圣人是一丁点儿都不像的。”
宋佰枝这才脱了力,任自己靠在那绑着床帏的床柱边,手上抱着那对她笑的孩子,抬手触触她的小嘴唇,“是有点儿像。”
樊楼所在的景明坊,火势最大。
大概是三教九流都藏匿于此,胡族人更容易隐藏。
宋佰玉单挑就没有怕的,此时第一次带兵,心里也突突地直打鼓。
连郎中都派来搜人,所有肖像胡族人的皆拉出来,绑在樊楼门口的大广场上。
不论什么混血后代,还是单纯只是像胡族人的大梁人,金吾卫奉行宁肯抓错也不能放过的原则,绑了半个广场的人。
有精通大梁语的胡族人混在人堆儿里,煽动民众。
最后却被大梁民众集体举报出来,被宋佰玉一剑斩首。
那脑袋咕噜噜地滚在广场最中央,这人踢一脚,那人踹一下的,最后滚进了臭水沟里。
整个汴京进入人心惶惶的戒备状态,自打宋伯元征女兵开了大梁先河后,汴京城里的女娘们也个个有了靠自己守家的觉悟,城里的男人不多,剩下些热血女娘反倒更好管理。
宋佰玉骑着马呆在广场最前头,眯着眼睛看金吾卫一捆一捆地往里送人。
第一关就是大梁话,不会大梁官话的一律就地斩首。
有人挣开绳索,大开杀戒。宋佰玉扬扬眉毛,随手拿了身边人背着的箭筒里的羽箭,弯起手里的弓,“嗖”地一下,正中那人眉心。
宋佰玉的手劲儿,大概无人能敌。
那人瞪大着眼,直勾勾地前倾身体,脑袋撞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有女娘恐惧的尖叫声,孩童害怕的哭泣声。
但整个广场没有乱,她们是大梁最好的民众。
孙星是使毒的,此刻那满身的功夫没有用武之地,急的直接拿了剑,亲自领人挨家挨户地搜。
刚踢开一户院门,就有七八个使锤使叉使勾的胡族人冲过来。
孙星身上的功夫不算太好,一着急,一把扬了手里的毒粉,立刻毒倒了四五个。
剩下的两人武功高强,正奋力与他们缠斗,直到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他自己。
使毒的最怕近战,就在那闪着寒光的银勾放大在自己眼前时,他合起眼,在心里对宋伯元道歉。
只是想象中的痛意未达,耳边却重新响起兵器相撞的声音。
他睁开眼,看见眼前祁卜上下翻飞的背影立刻安心了不少。
祁卜是整个金吾卫功夫最好的人,就算不是最好,在他心里也是最好的那个。
有人在前头帮他挡伤害,他立刻飞到屋顶,在怀里随手翻了个小绿瓶,扒开瓶塞倒在手里的暗器上,随后眼都不眨地将浸满毒液的暗器扔向了那两个胡族人。
胡族人人高马大,失了力气倒下来时,都让人恐惧被他们生生砸死。
祁卜转回头,对他得意的挥挥手,“你啊,还是跟着我,咱们两个合作才行。”
孙星别扭地飞身上前,“不是留你守镇国公府呢吗?你怎么出来了?”
祁卜脚上没停,边在房顶上疾跑,边对他道:“大娘子不让,说外头的你们更需要我。”
一千个人虽少,加上普通的民众举报,也还是快速拢了不少的胡族人。
日头西斜,整个汴京仿佛被红色浸透。
金吾卫死的死,伤的伤,等禁军全数入城时,已损了大半。
前八坊的百姓已陆续撤往后八坊,后八坊的守卫全靠景黛临时组织起来的民兵。
安乐在景黛身边十数年,第一次换下胡服,穿了大梁人的衣裙。
景黛怕她受伤害,又怕她心思敏感,只对她说:“就这三日,过了这三日,我陪你穿胡服。”
安乐只是不谙世事,但又不是真的傻。
等这事过了,大梁人岂不是谈胡色变?就算小姐真要穿,她也不可能让她那样做。
就算像小姐说的她已习惯了挨骂,但她还是不想让景黛因为自己受委屈。
所以她比往日更加卖力,这些阿严部落的叛徒,也不值得她回护。
整个汴京陷入血液的海洋。
那血液的腥气伴着无数凄厉的尖叫,还是冲不破宇文广的九重宫门。
皇宫里常伴在宇文广身侧的高手易小都有些不满,他抱臂对宇文广道:“圣人,我欲前去助我大梁百姓与金吾卫一臂之力。”
“不许!”宇文广缩在御书房里的龙椅之上,“你是朕花了银子请来的护卫,到了这种关头怎么能弃朕而不顾?”
易小皱眉,“外头那些可都是圣人的子民啊,圣人关起大殿自保,那手无寸铁的百姓该如何过活?”
“咣”地一声,宇文广将手边的笔洗砸了过去,“你闭嘴!你敢踏出朕的殿门,朕就下旨杀了你!”
易小踌躇了片刻,直到门外有九殿下清亮的砸门声,“父皇!此时正是汴京百姓需要我宇文皇族之时,小九希望陪同父皇亲登万胜门,为我汴京百姓助威。”
又一件瓷器砸向房门。
“滚!你给朕滚!滚得远远的。”
易小终于下定了主意,他身上有功夫,就算一辈子在外头流亡,宇文广也奈何不了他。他一脚踹开房门,一把抱起门外还小的宇文流澈,“臣下,护九殿下亲登万胜门。”
宇文流澈看了眼一片狼藉地地板,又抬起视线看了眼那佝偻在龙椅上,已半数白发的皇帝,立刻回过头去,将手臂搭在易小的肩膀上,用一种格外坚定的语气小声催他:“那就请爱卿再快一些,本宫的民众正受苦受难呢。”
至此,宇文广的所有高手护卫尽数与他离心。
——
北境的宋伯元也陷入了两难之选。
按着计划,她包扎好了伤口,前去丰源城与大军回合之时,阿严流在城楼处对她放出话来:“我胡族精锐已全数潜进汴京,我要是你啊,我早就带大军杀回去了。就算逆旨又怎么样?杀了宇文广,作开国皇帝不好吗?”
宋伯元堵住耳朵,对周令道:“继续往里头砸,既然他不管他亲妹,就杀了她,以血祭旗。”
阿严流见宋伯元不上当,立刻换了种说法:“哟,丰源城的城门可是整个大梁最厚的门,等你们砸穿了丰源城门,你家大娘子早被我胡族士兵轮了千百次了吧?听说你大娘子生得倾国倾城,我们胡族人最喜欢漂亮的大梁人了,那兄弟伙们见了她,岂不是走不动路,当街就要做了那事啊?”
上头的胡族男人们跟着哄然大笑。
大梁青虎军的士兵还在坚持用云梯爬城楼,一个一个的大石头带着火油地滚下来,一砸死一片。
他们笑宋伯元作为夫君保护不了娘子,又笑她作为主将,竟攻不破城门。
“还砸啊?听说你二姐姐在宫里作贵妃的吧?等我入主了汴京,也得尝尝那大梁贵妃的味道。肯定腰软馨香,让人乐不思蜀了吧?”
他身边那傻缺弟弟武尔塔也跟着兴奋道:“我本来还觉得宋伯元长得不错,还想着等打赢了仗,抓她走旱路呢,后来听说这小子还有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妹妹,那我就兄妹一起来,岂不快哉?”
李炳生都气得牙痒痒,宋伯元依然冷着脸将双手捂在耳边。
她什么话都听得到,但是她不想将手放下。
景黛给她的信里说,【记住,你身后是姐姐,不成功便不要回来】。
“上!给我继续上!”宋伯元松开手,将自己的头盔拿开扔在了地上,她耳边拄着自己的长枪,伸手一捞,将那逃开却被阿严流挡在门外的灵云捞到自己怀里。
她双眼怒视着城楼上的阿严流,双手狠狠掐在了灵云的脖子上。直到灵云涨红了脸,秃了眼球,最后死在宋伯元的手里。
灵云的头都歪了,宋伯元却还兀自掐着那脖子。
直到城门最北处,被大梁青虎军用命撕开一条口子,她松了手里的灵云,尸体没了禁锢立刻歪倒在马下。
宋伯元头都没回地,下了马跟着士兵的屁股后爬上了云梯。
阿严流这才感到害怕,他忙组织人下城楼,准备城里的巷战。
因为大军对垒,胡族人是肯定抵不过训练有素的大梁青虎军的。
有了胡族人给的仇恨值,大梁青虎军们犹如战神附体,竟杀的胡族联盟丢盔弃甲地弃城跑路。
有了丰源城的城门作保,宋伯元终于缓了口气。
把胡族人打跑之后,立刻回身给汴京传信。
此时的汴京已进入后半夜,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哀愁之中。
宋佰玉传回来的名单只有数字,杀了大概一千六的胡族人。
禁军那头传回来的单子,却有四千七百三十六个大梁人名,各个有名有姓有户籍。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对决。
第二日,太阳依旧照常升起。
熬了一夜的景黛,手拄着头,不时的身体打颤。
回来打探消息的宋佰叶入门之时,恰好看到景黛忽闪一下差点摔倒。
她小跑几步,牢牢揽住了景黛的手肘,“嫂嫂,你要是坚持不住的话,睡一阵儿吧,我在你身边守着。”
安乐在外头疯了一样地杀人,王姑正陪在吐了血的王妃身边。
此刻景黛的屋里只有她自己。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打起精神朝宋佰叶笑了一下,“无碍,就是要麻烦小叶帮我将我那白狐裘翻出来。”
宋佰叶听了这话,扫了眼自己身上轻薄的衣裳,立刻心都揪着疼。
炎热的夏日,景黛竟要穿起狐裘大氅了。
她手脚麻利地从衣柜里翻出折叠好的狐裘,亲手帮景黛穿好后,才对她回报道:“二姐姐生了皇子,母子平安。九殿下在万胜门待了整一夜,现在还在上头站着呢,好笑的是,宇文广一直都缩在宫里未现身。”
景黛手指间研磨了一下,抬起头问她:“八皇子呢?”
“不知道,可能和静妃躲在一起吧。”
“静妃不是被打入冷宫了吗 ?”
“那我就不知道了。”宋佰叶坦荡道。
她思考了一会儿,才对小叶摆摆手:“你且先去吧,外头兵荒马乱的,你注意安全。”见宋佰叶担忧地看着自己,杵在那儿不走,只好给她下了令:“你去守在九殿下身边,千万要护住了九殿下的安危。我要睡一下,你在屋子里,我睡不着。”
“好,嫂嫂,你千万要,注意身体。若宋伯元回来,你却倒下了,我可就没脸见她了。”
景黛对她笑了笑,又摸摸她的头:“快去吧,九殿下要是出了事,你才是真的没脸见我了。”
待小叶一走,景黛立刻晃悠悠地站起身,刚走到门口,就踉跄地摔倒在石阶上。
急匆匆过来寻她的张焦,正扯着一个小孩往她这头走。见她摔倒在地,立刻送了那小男孩的手,着急地将她抱起来,放回到屋子里的长塌上。
“你急什么啊?”张焦皱眉埋怨道。
“我能不急吗?一个胡族人换四个汴京百姓,我再不急,汴京都成鬼城了。”
张焦叹了口气,扯了屋外的小男孩进来,“我把八王带出来了,等熬过今晚,咱们就入宫。”
“今晚,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啊。”景黛躺在床上扫了眼那正迷茫地不知手往何处摆的八王,她朝他摆摆手,低声问他:“殿下想不想顶替你父皇作大梁的皇帝?”
八王立刻慌张地摇头:“本,本王不敢。”
景黛抬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她红着眼睛盯着不敢置信地八王,又问了他一遍:“殿下想不想亲手杀了你父皇,顶替他作大梁的新皇帝?”
八王都快哭出来了,他看了眼在父皇面前处处维护自己的张左相,见他垂着头不语,只好与那漂亮姐姐道:“我,我也不知。”
“你知道!”景黛着急地从那榻上起身,揪了下八王身上歪了的披风,又缓下口气对他道:“殿下亲手杀了宇文广,以后就再也没人能管殿下了。静妃娘娘也再不用呆在冷宫了,殿下真的不想吗?”
“这,真的吗 ?”八王眨眨眼,虚弱着嗓音问她。
“自然。”景黛回答。
“那,那本王愿意。若两位扶持本王登基,以后,以后,大梁,就是,咱们三个的。”八王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拉拢之语,磕磕巴巴地说完了,又立刻贼眉鼠眼地看向景黛。
景黛这才长舒口气,“行了,殿下先去休息。待汴京稳定后,我与张左相就亲自带着殿下杀入皇宫。”
八王懵懵懂懂地被人带着离开,张焦起身帮景黛掖了掖被角,又问她:“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不然呢?小九是女娘,你要知道,天下悠悠之口是杀不尽的。她登上皇位之前,定要有一个无恶不作的皇帝在前头给她作对照,只有民众真的厌了烦了受不了了,才是小九登上皇位一统天下的最好时机。但此事还不急,就是这汴京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替阿元守好。”
张焦顿了顿,才重新坐回床榻边,对床上脸上已没了血色的景黛道:“你且先眯一眯,这么一会儿,你就算睁着眼睛熬着,结果也都是一样的。不如养足了精气神儿,好带着大家把胡族鞑子打出去。”
“什么打出去。”景黛的声音减弱,到了最后,张焦需要很努力,才能听到景黛的话,“我要把他们挫骨扬灰。”
张焦扯起嘴角笑了笑,又站起身对着已犯了迷糊的景黛道:“我去外头给你守着,你且安心睡去吧。”
景黛费力睁开眼,朝他轻轻笑了一下,才对他轻声道:“要是北境来信了,你千万第一时间叫醒我。”
张焦无奈地对她点点头,“你就放心吧。真不知道那‘小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这都快晕过去了,还想着情郎呢。”
第 78 章
大梁青虎军战胜的消息, 还在路上。
此时的汴京却已是血流成河,人间炼狱。
景黛只眯了一小会儿,就心慌的从塌上起身。
屋子里的炭炉还燃得热烈。
在难捱的酷暑里, 加剧时间的流逝。
她抬手拾起床边挂着的狐裘,将厚重的它套在身上后,缓缓推开书房的门。
张焦坐在门口石阶上, 正悠闲地拿着根儿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见她现身,立刻扔了手里的树枝, 站起身转过去埋怨道:“这连半个时辰都没有, 别胡族没杀进来,你倒把你自己熬没了。”
景黛冲他笑了一下,眼底也有了难得在她脸上见到的青灰色。景黛瘦弱,此时在暑日套着那厚实的狐裘也不让人觉得别扭。
她突然开口淡声问他:“八王安顿好了吧?”
“嗯,”张焦点点头,“我办事,你放心。”
“那,北境?”
张焦摇头,“不知道,但愿主将机灵点儿,不要回来。”
景黛走到他身边,缓缓蹲下身,她拢了拢身后的狐裘尾, 抱着自己的膝盖仔细看了眼地上的“图画”。
“在算岭南军过来的最快时间?”
“嗯,不乐观。”张焦摇摇头, “你都算到胡族人要来了, 也都与岭南军打好了招呼,可还是差了两日。我算的, 最快最快,岭南军得明日午时能到。”
景黛面上倒没有什么懊恼神情,她知道所有人为的算计都抵不上事情发展的意外性。
她伸出手,白皙细长的手指捡起张焦被扔在沙土地上的树枝,画了从幽州到汴京的路线。
张焦抱臂,认真垂着头看她。
“幽州?幽州有什么兵力?就算有也被宋伯元顺手牵羊牵到大梁青虎军了。”
景黛抬起头看了眼分外不满的张焦,扔了手里的树枝笑着问他,“你不觉得宋伯元挺聪明的嘛?”
张焦撇嘴,“再聪明也没你聪明。”
景黛笑着站起身,将脚底下的沙土画几步抿了。
宋佰金刚从汴京用来收容病人的寺庙与道观回来,马铮扶着她,两人进了门直接往景黛这儿走。
此时见了张焦只伸手象征性地表达了下善意,就快速对景黛道:“黛儿,十六坊尽数沦陷,小玉小叶都在朱雀大街口顶着呢,连自打出生就没出过宫的九殿下都上了前线,咱们得做好城破的准备了。”
景黛着急地抬眉,“老祖宗怎么样?”
“老祖宗毕竟是祖宗,一时半会儿地没事儿,只是,”宋佰金皱了皱眉头,“这城要是真破了,咱们宋家该何去何从啊?”
夏日的一丝微风从北边儿轻轻柔柔地吹来,给无路可走的汴京带来一丝难得的凉爽。
景黛抬头,透过几人的肩膀缝隙,看了眼门外那棵早谢了的桃花树。
树上站着几只不知从哪飞来的鸟,通体发黑,肖似那永州的乌鸦群。
她有些站不住,索性直接就着那石阶坐下了。
宋佰金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几步走进屋子里,从里头拿了个毛皮软垫儿搁到景黛的后背。
景黛轻声道谢,视线却下垂,盯着那什么都不剩的沙地发呆。
一时安静,竟依稀能听到朱雀大街上的厮杀声。
孩童这两日大概也哭累了,或者说,不能忍的已被杀了个精光。
张焦抱臂靠在大红色的廊柱边,眼睛只定在石阶上那团成一小团的景黛身上。
没多远的主街。
宋佰叶紧紧护在宇文流澈身边,自打景黛把她送到小九身边作“书童”后,她就满心满眼都放在小九身上。
宇文流澈年纪小,却是姓宇文的中最识大体的那个。她相信景黛的选择,也相信宇文流澈的为人。说到底,她还是惋惜宋伯元这阴差阳错的一生。若宋伯元出生之前,女皇继位,那她就再也不用女扮男装了,她和她,将会是汴京最亲最漂亮的一对儿姐妹俩。
这世上对宋伯元做男人最在意的大概只有宋佰叶一个人了。她自打记事起,就讨厌带颜色的衣裳,是因为每当她穿得花枝招展时,都能看到幼小却要担起镇国公府脊梁的宋伯元眼里的艳羡,她虽不说,只撇开视线,但那场面还是深深刺痛了宋佰叶的内心。从那时起,她就再没穿过除了黑色以外的颜色。
满汴京都说她男人婆,没有作为兄长的宋伯元夺目。
她却依然我行我素,就算宋伯元渐渐长大,开始以纨绔公子哥儿名耀大梁,她依然愿意作宋伯元身边那朵平平无奇的小黑花儿。
衬托她,以此来安慰瘦弱的小女娘一个人费力担起那名为责任的重量。
胡族人开始从四面八方往朱雀大街聚集。
午时的日头正盛,照得那砍了太多脑袋的兵器反射着幽幽冷光。
宋佰叶晃了晃手腕,转头看了眼镇国公府的方向。
那是她的回家路,就再看一眼,哪怕死在这儿,也算回过家了。
可惜的只有一点,宋伯元不在她身边。她不禁想,她要是真的死了,宋伯元会不会在那头感觉到疼痛?
她晃了晃头,额边鬓角的碎发随着她的动作稍稍挡了挡她的视线。
宇文流澈率先觉察到她的异样,她横伸出一条手臂牢牢挡在宋佰叶面前,“小叶姨姨,还没到鱼死网破之时,休要莽撞。”
宋佰叶吹开眼前的发,对她笑了下,“九殿下,我要你答应我,登上大宝后,定要护着我哥。”
没等宇文流澈回答,她就甩了下手里的剑,给宇文流澈留了一个专属于宋佰叶的笑,就径直往胡族人那儿冲去。
宋佰玉在她动身的同时,在另一侧也跟着打马窜出去。
李清灼蹙眉站在万胜门城楼上,看着底下最先冲出去的两位孙女儿,立刻抿起唇抬起头。
她眼里莫名其妙盈满了泪水,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她还能流泪。
那眼泪绝不是作为祖母对孙女儿的心痛。
活得再久,心口子还是依然会被那些热血飞扬的少年人感动。
就算今日就是她此生的尽头,下了黄泉路,她也无愧于列祖列宗,她的所有“孙子”孙女儿都成了大才。
赴死之路,两侧开的是鲜花。
荆棘在脚下,身后是百姓。
兵器相撞,大战一触即发。
宋佰叶抬手挡了下胡族人的进攻,侧脸对保护自己的宋佰玉道:“三姐姐不用管我,小心自己就好。”
宋佰玉一甩平日里的不着调,只沉着脸对她摇头。她生得像宋尹章,浓眉大眼,江湖上“三娘子”的名号响彻云霄,认真时颇有种令人心生恐惧之感。
“阿元不在,我就是你最亲的姐姐。”宋佰玉挡开攻击,场上唯一的红剑刃一把戳进对方的眼球上,手腕翻了两下,剑身带起一道血柱,漂亮地挡在自己脸前。
宋佰叶收回视线,伴着哀嚎声笑着朝她喊道:“那就,比比谁杀的人多?”
“好啊。”宋佰玉分神瞥了眼宋佰叶,只见那不知何时长大的小丫头耍起剑来竟也开始有鼻子有眼,只是平日的训练不够,手臂力量不足,将剑从尸体上拔出来时,竟崩了她自己满脸的血珠子。
小叶生得貌美,此刻不光不狼狈,那满脸的血珠子,竟给她镀上一层冷面美人之感。
宋佰玉稍放下心,专心对付眼前的胡族人。
宇文流澈在后头干着急,看着平日里对她温柔宠溺,常在她身边安静帮她磨墨的小叶姨姨掉进那血堆里,心都跟着七上八下的不成规律。
场面焦灼,日头渐斜。
府里的大脑们,也终于呆不住,纷纷走上街头,跟着干着急。
安乐从天而降,白衣银饰,一鞭子甩得哗啦啦响。
听不清是银饰的声音,还是血管往外崩血的声音。
她脑子里绷着根儿弦,里头只有一种声音,那就是她绝不能退,小姐还在她身后。
就算眼前都是她名义上的族人,她还是眼都不眨地将那带着毒钩子的软鞭甩得漂亮。
她记不清楚有没有给宋伯元讲过小姐是怎么救她和她哥的了,眼前都是红色的血。
若她就这么死了,她一定会后悔没有给宋伯元讲小姐是个多伟大多心软多温柔多值得追随的人。
有人一锤砸死了宋佰叶胯下的马,她立刻手到鞭随,帮小叶缓了个转身的时间。
“谢啦!”宋佰叶长得和宋伯元一模一样,此时那对人常年冰冷的脸大笑,竟让人有种恍然看见宋伯元的感觉。
“客气!”安乐也笑。
白衣已染红,大梁人的服饰在她身上也挺合适的。
砖石铺就的路,缝隙间流着成趟的血液。
势不两立的人,血却融在一处。
这场必输无疑的仗,从午时打到天边挂彩霞。
宋佰玉揉了揉自己的虎口,转过身去在人堆里找了下宋佰叶的位置。
见她虽屈着背,但人依然是站着的,顿时放松了下紧绷的血管。
安乐已经数不清她杀死了多少人,也不知道她身上有多少的伤口。
她好像已经痛到失去知觉了,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垂着头看鞭尾坠着的金钩混在砖石上的血水里,急得直流眼泪。
眼泪好像都是红的了。
景黛只木着脸看那小姑娘委屈得在死人堆儿里流眼泪。
她抬头吸了下鼻子,想起最开始与安乐肖赋相遇的那日。
也是如此漂亮的晚霞天,饿的骨瘦嶙峋的小少年身上背着还不知苦难为何物的小丫头。
她那时候空有一副菩萨心肠,但面对这世上所有的苦难却无能为力。
错身之际,那小丫头眨着大大的清澈眼睛用胡族语叫了她一声。
那时候,她的胡族语勉强能日常对话。
但小丫头的话,她听明白了。她叫她,“姐姐。”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这辈子都对漂亮丫头叫自己姐姐这事难以抵抗。
自己都不知明日为何的她,却好心收留了这可怜的胡族兄妹,她把他们藏在道观的小阁楼里。
最后被道长发现,把她打了个半死。
两兄妹怕她再挨打,商量着离开了道观。
可是那连生存都成问题的兄妹,在这样的世道又能苟活几日呢?
等她养好了身体,她亲自脱了自己的衣裳去勾引道长,在道长卸下防备的时候,一击毙命。直到把他扔进那虫洞里,她才放下了心。
兄妹俩被她养得强壮。匹秋后人都有强大的精神力,身子强壮了,竟点醒了血脉里的武学天赋。
可以说,他们两个就是她的孩子。
安乐遥遥地望过来一眼,景黛抬手在空中划了道弧线。
她要她笑。
她的鞭子抬不起来,对方的刀剑却没含糊。
宋佰玉和宋佰叶都离她很远。
安乐闭上眼,笑着在小姐视线下从容赴死。
反正都感受不到痛了,再来一刀又如何呢?
胸前突然划过一阵风,安乐睁眼。
肖赋白她一眼,“功夫白学了,你死了,小姐怎么办?”
安乐终于放心地笑着倒下去。
肖赋带了一队骑兵,各个是女娘。
都是宋伯元从全国征上来的女兵,她把她们交给肖赋,要他把她们训练成可战胡族的骑兵团。
景黛松开攥了许久已不过血的手,颤颤巍巍地往那死人堆儿里爬。
直到她触到了小丫头脸上的血,她心疼地替她擦了擦额上的血,无声地抱着小丫头坐在死人堆儿上哭着。
安乐没死。
宋佰叶也已经累倒,身边是宇文流澈。
宇文流澈有条不紊地接手了金吾卫的丙字号。
她张罗着将伤员往后头抬。
城楼上的李清灼眼底蓄着的泪也终于放心滑下。
肖赋训练大半年的骑兵团,如神兵过境,砍瓜切菜般结束了战场。
女兵后头该是女民女商女官了,最后,是女皇。
景黛不受自己控制地想事情,一旦她停止,就会担心安乐真的离她而去。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这头刚把安乐交给郎中,那头宋佰玉又在她眼前倒下。
肖赋一步不离地守着她,跟着她木着眼神从这头走到那头。
这是一场属于大梁女娘的胜利。
镇国公府满门女将,守护了整个汴京。
夕阳斜斜地挂在天上,恐也在为底下的苦难悲哀。
被日头染红的云彩,还有被血染红的衣襟。
等整个街上已没有能救治的活人时,景黛才抬手给自己重新绾了发,手在发抖,指尖捏不住那簪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水头颇佳的玉簪碎在地砖上。
她尽力压下异样,抬起头问肖赋:“你。”她咳了咳,“你怎么回来了?”
肖赋挑眉,长臂一伸将那玉簪的两头分别捡起,搁到自己怀里,又从自己发上扯了木簪,双手递到景黛面前。
“请小姐莫要嫌弃。”
景黛伸手将肖赋手上的木簪拾起,拇指摩挲了下簪头的元纹,边往头上插边低声道:“不嫌弃,我怎么会嫌弃你?”
“是姑爷,说收到小姐的信,心里不踏实,要我即刻往汴京来。”
“她知道阿严流的主力会来汴京?”
“不知道吧,姑爷只说,图个心安。”
翌日,传信的人迎着朝霞奔向大梁首都汴京城。
他困惑地收起马的缰绳,看着洇进地砖上的暗红色蹙眉。
路过各式各样的尸体,快步走进镇国公府。
此时的镇国公府安静得像空园。
他呼吸一滞,立刻在府里跑起来。
直到碰到一个人拿着大扫帚扫院子的王姑,才稍微松了口气。
“给夫人的信,将军传来的。”
王姑朝他点点头,给他指了个方向,“敲门进去吧。”
“这,我,我如何进将军夫人的卧室?”
王姑站直身体,手拄在大扫帚的最上头朝他笑了笑,“你不是见过了外头的情形了吗?小姐这时候一定想要亲眼见见你,再让你给姑爷传她亲口说的话。”
传信兵这才将信将疑地几步踏上那玉石堆成的石阶,站在门口紧张地抻了抻自己身上的衣裳,才抬手轻轻敲了两下门。
没一会儿,里头传来句:“进。”
声音暗哑,像哭了一夜。
他轻轻推开门,屋子正中央有个长长的书案。
夫人身上搭着狐裘,向他伸出手,掌心有墨汁写就的“伯元”二字。
他忙双手递上那来自北境的信。
景黛苍白着脸,边拆信边抬起头看他。
“将军那头,还好吗?”
“回夫人的话,将军神勇,大胜。大军已打入亚北关,大梁国土尽收。”
景黛笑着点点头,将信纸在案上铺平。
字里行间都是宋伯宇元插科打诨的话,末尾也学她,写了行稍小的字。大概是那头没有卖金墨的,只能在字号上作些文章。
【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景黛摩挲了下手底下那粗糙的纸,眼含着温柔。
良久后,她才问他:“你进来的时候,外头打扫干净了吗?”
“额,有些缺胳膊断腿的尸体,还有变了色的地砖。”
景黛继续点头,又问他:“你看着,害怕吗?”
“不怕。战场上见惯了死人,不怕的。”
景黛这才皱眉,想到宋伯元日日见到这种令人作呕的场景,立刻担忧得不行。
她在那书案后“哗”地站起身,又想起什么似的,缓缓坐下。
“你回去,不要对将军多嘴。我会在回信里给将军明说,你只回去报这里一切都好就成。”
那兵不是宋家传信的,而是部队里真正的传信兵。
此时这么听了一嘴,也就乖巧应下,但回到将军面前,可是要实打实说的。
军人不能瞎传军令。
他后退一步,对景黛俯身长揖,“夫人,属下还要入宫通报大梁青虎军大捷的消息,晚些时候来收夫人的回信。”
“好。”她看着他,在书案上随手摩挲了一圈儿,最后拿了件笔搁,随手递给那传信兵。
“金做的,权当盘缠吧。”
“这,”他立刻跪下身,“属下不敢。属下是将军亲兵,岂敢收夫人的物件儿?”
景黛起身,将那金笔搁强硬地塞进他怀里,“就当我给你们将军买小食的金子,你回去时候,给她带些不容易坏的。”
“这,好吧。”先注府
什么吃食也花不上那么大一坨金子,但见夫人坚持,他也就收下了。
从镇国公府出来,那些缺胳膊断腿的尸体也被打扫了个七七八八。
他登上马镫,打马往皇宫而去。
顺利入宫后,却只觉这往日肃穆非常的皇宫在此时稍显冷清。
圣人听了他的话,立刻捂着心脏栽倒在龙椅里。
“赏!赏!赏!”
他只能听到那还未年过半百却已满头白发的圣人,只一遍遍重复着“赏”字,却没说赏什么。
跪得久了,他稍挪了挪膝盖。
身后有人出现,他微微往一边挪了挪。
眼前的是一黄袍少年,原来来人是八王。
大梁朝唯一的王爷,也是东宫唯一的储备。
那小少年回头凉薄地看了他一眼,又像没看到似的,一步一步走上汉白玉石阶。
直到他摸到了圣人身下那龙椅。
圣人偏头喝了他一声,“你作何?”
他却不像传闻中那样胆小惧事,从容不迫地在大袖间寻了些什么。
风必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往后退了几步。
“嗖”然,他从怀里拿出根闪着寒光的匕首,趁着宇文广反应不及,一下子插进了他的心脏。
他的另一只手也跟着捂了下插在他胸膛前的匕首把手。
“这是父皇应得的。”他看着宇文广说。
宇文广不敢置信地瞪着眼睛看他,此时已说不出话,眼睛却只往后去寻风必声。
风必声见状又退了两步,直到宇文广朝他伸出的手直直地坠下去。
皇权更迭。
死一个人总比死一城人强。
门外早候在一侧的张焦立刻疾步过来,“八王!八王你怎,你怎敢?”
八王双手都是他父皇的心头血,他将手从匕首把手上挪下来,笔直站在那龙椅边,只困惑地看了眼面前突然演起来的张焦。
景黛从他身后现身,一把推开张焦,匍匐跪下身:“先皇已驾崩,臣恳请新皇即日登基,为汴京为大梁主持大局。”
这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大戏。
宇文广的血还未变凉,满殿的人却已恭顺地跪了新皇。
只有张焦一个人站在大厅最中央,他恳切地道:“这是弑父弑君之罪!应该九殿下宇文流澈继位才对。”
八王看着龙椅上作为皇帝不容他人置喙的宇文广像滩烂肉那样瘫在那金光闪闪的椅子上,立刻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他转身,眯起眼看了眼张焦。
“张卿,你说什么?”
那前几日还胆小如鼠需要人陪着入睡的小少年,仿佛在此时,瞬间长大成人。
常年压抑的欲望伴着滔天的权力,只会快速催发那更加残忍的恶。
第 79 章
三年后。
刚刚恢复元气的汴京城, 满城之人正期盼上元节的到来。
皇宫后院,一处不起眼的殿前,两个小黄门儿穿得厚实, 被冻得发裂的手正拿着巨大的扫帚扫道上的雪。
“喜子,今年上元,圣人会不会出宫赏灯去啊?”
叫喜子的小黄门儿生得眉清目秀, 此时听了小阳的话,不禁瞥了他一眼, “圣人就算出宫, 也不带咱们几个,你盼那个没影的事有什么用?”
“怎么没影了,”小阳停下手,立在去岁新刷的红墙前对他道:“圣人都出门去了,咱们兄弟几个不是也能偷偷懒?上元佳节,不能回家还不能喝点儿小酒乐呵乐呵了?”
三年前,民间盛传,当今圣人弑父杀君,有妖女为了在圣人面前争宠,而做主将整个皇宫血洗一新。如今宫里的下人,都是还未长开的半大孩子。如今宫里有了新鲜盼头,那干活的心都恨不得飞出二里地去。
喜子叹口气,冲他摆摆手。
“景小姐会在宫里设宴, 圣人出不去。”
听到景小姐三字,小阳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诶, ”他跟着长叹口气, “连圣人都不敢忤逆景小姐的话,我看呐, 只能等北边儿那位军爷回来了。”
喜子微抬眉,听了他的话,也跟着收起扫帚,与他并排挤在墙根儿底下,“北边那位爷真是景小姐的官人?”
“那还能有假?可能你年纪小不知道,当年景小姐,不过就是个商家女,她是攀上镇国公府的宋家,才得已到了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啧啧。那她还敢和圣人,”一切尽在不言中,喜子将扫帚放到墙边,兀自搓了搓手,又转头去问:“那位爷回来以后,张左相和九殿下是不是就要翻身了?咱们要不要提前去混个面熟?”
小阳撇撇嘴,又摇摇头。
“难说。就怕北边那位爷还没回来,九殿下和张左相已经被那妖女,”接下去的话他没说下去,只把手掌横在自己的脖颈前轻蹭了蹭。
喜子立刻了然,忙重新拿了扫帚,边扫边对小阳道:“得,宫里的局势啊,岂是咱们能分辨清的。还是努力干活,争取在景小姐面前捞个面善才是。”
两人又重新弓起身子,兢兢业业地将视线定格在道上的白雪之上。
红墙后,院子里的红梅正开得惊艳。
树底下有一穿着素白衣裙的漂亮小女娘正自己和自己玩儿,胸前的圆盘银饰随着她的动作而哗啦啦地响。
殿门大开,身穿黄袍的青年正贼眉鼠眼地盯着他面前捂着手炉咳嗽的景黛。
“景姐姐,上元节您就让朕出去吧。好不好?”
景黛抬眼,瞥了下宇文善焦急的脸,立刻抬手,将她面前的两摞奏折径直推到宇文善面前,“圣人若这么闲,不妨替我看看这奏折?”
宇文善看了一眼小山般压过来的奏折堆,立刻缩起脖颈朝她摆手。
“不,不用了吧。还是景姐姐能人多劳,为国奉献。”
景黛轻哼,抬起头,双眼定定地盯着宇文善,“圣人为何一定要在上元佳节出宫去?宫里的花灯不好看吗?”
“不是不好看。”宇文善右腿支着,手臂轻搭在右腿膝盖处,“这宫里,太无聊。景姐姐又不让朕纳妃,还不让娘入宫做宫女,宫里这来来往往的都是黄门儿,朕都要对黄门儿生些斜欲了。”
景黛这才唇角轻翘了下,她从那奏折堆里抽出最上头的那本,打开后视线快速在那上头打了个转,就熟练地提了笔蘸朱砂披红。
“景姐姐,好不好嘛?我保证只看,不碰。”
景黛放下手里的笔,看了眼宇文善的脸,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自打他登基起,他就被她压在下头喘不上气,这会儿非要出宫去,无非是朝堂上有不甘的大臣给他背后出主意呢。
她甚至不屑去查那人是谁。
反正过几年,这朝廷就要尽数交到小九手里。与宇文善交好的大臣,一律贬出京去就是了。
景黛低睫,没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宇文善见有门儿,继续去磨她:“姐姐,”
景黛突然冷脸抬眉,那视线像恨不得当场把他撕碎般。
宇文善立刻了然地抬手打了打自己的嘴,“瞧朕,景姐姐不让朕只叫姐姐二字的。”
景黛身上的攻击性又“嗖”地一下偃旗息鼓,她像没听见似的,又抬手抽了本新的奏折。
宇文善立刻从她手里抽走,站起身,从那书案后绕过来,恭敬地对着她拜了拜。
“景姐姐~您就让朕出宫去瞧瞧热闹吧。汴京城期盼这太平日子都多久了,就当朕与民同乐了,还不行吗?”
景黛转过身,从上到下轻蔑地看了眼眼前跪伏在地的圣人,才伸出手触了触他的肩,“好。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宇文善立刻从地板上迅速抬头,眼里闪着惊喜的光,“什么?景姐姐尽管说,朕都答应。”
“我要你,出宫去不许招惹女娘。”
“好,第二点呢?”宇文善着急地问。
“不许去镇国公府招惹小叶。”
“害,朕还以为什么呢。叶姐姐也不是朕能招惹得起的呀,她成日里只和九皇姐一起,见到朕,恨不得当场啐朕一口,朕就算有那色心,也没那色胆啊。”
景黛笑了笑,回身专心于那奏折堆儿。
宇文善偷偷瞥了她眼,见她没空理自己,立刻着足袋站在殿门边,伸手招呼安乐。
“安乐姐姐,又玩儿什么呢?”
安乐闻声从树底下起身,背着手朝他走来。
宇文善正怀疑她为何今日这么听他的话时,眼前的女娘立刻朝他扔了个线型的东西。宇文善一紧张,手紧着扒拉了一下,才发现地上正趴着一半臂长的青色小蛇。
“你!你要弑君啊?”宇文善狠狠抖了两下,才气冲冲地“咚咚”回了屋子,盘腿坐在景黛身后告状,“景姐姐,安乐姐姐又吓唬朕。”
景黛无奈地接了句:“你都被她吓多少回了?怎么次次要告状?”
“这次是蛇啊,蛇!”宇文善直起上身,从景黛身后伸出手去,身后立刻有只手狠狠牵制住了他的手腕,“你干嘛?”安乐皱着眉头盯着他。
“不干嘛啊,就给景姐姐形容一下多长的蛇。”宇文善狠推开安乐,转了下自己的手腕,气氛地对她道:“朕是君,你是,你连臣都算不上,”
还未说完,景黛回身,递给他轻飘飘地一眼,冷淡地对他开口道:“哦?圣人这是在我面前耍权力了?”
“朕哪儿敢呢?”宇文善笑嘻嘻地对她道:“这满朝文武八成都是景姐姐的人,”
“圣人的意思是,我若没有那份儿权倾朝野的能力,圣人就真的,”
“不不不。”宇文善立刻抬手打断她,“不是的,朕只是给景姐姐表下忠心,当年若没有景姐姐当机立断地大开杀戒保朕,朕这皇位没准儿还真让九皇姐那女娘坐上了。朕感激还来不及,哪能生出不该有的非分之想呢。”
景黛光明正大地白了他一眼,又朝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圣人若呆得不耐烦了,就去坤宁宫皇后那儿坐坐吧。”
“坤宁宫?朕才不去。让朕面对那冷淡女人,朕还不如在这儿多瞧瞧景姐姐的脸。”
一室的静默。
景黛皱眉看他,手指在案下打了几转后对他道:“门外头那几个小黄门儿,圣人若是有看得上的,不妨直接带回殿里去。”说完了话,还未等宇文善表态,立刻接了一句:“今日圣人若不去坤宁宫,以后便不要去了。”
“好,好好。朕不去。”宇文善站起身,自己套好了大氅,走出门去。
人一走,安乐立刻凑过来,瞧了眼奏折上的字,立刻抬了景黛的手放到自己掌心。
“小姐歇一歇罢,少批几个奏折,这大梁也乱不了。”
景黛笑着朝她皱了皱鼻尖儿,反手握住安乐的手拍了拍,“乱是乱不了,可是我不批,我又能干嘛呢?堆着也是留给我自己的,不如尽快批完算了。”
自打三年前安乐差点死在胡族人手下,景黛就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了。从前,她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着,再痛也忍着不说。到了现在,她没事的时候会与安乐王姑坐在一处聊聊天,讲讲自己的困惑,再可爱的发发牢骚。
安乐喜欢这样的景黛,像个活生生的人。
她抿抿唇,稍微靠近景黛一点,缓慢又笨拙地安慰她:“姑爷,姑爷快回来了吧?”
景黛提起一边唇角,手抬起稍摸了摸安乐的头,“最快也得明年吧,帮你哥收复部落呢。”
“那,她就不能半路回来一次吗?宇文广都死了,她有什么好执着的。”
景黛笑着扯了扯安乐的脸,才对她摇头道:“姑爷做正事呢。”
“正事,正事。”安乐撅起嘴,“哪有那么多正事,没准儿她背着小姐在外头有人了呢,不然怎么三年还不回来。”
景黛抚她头的手稍顿了顿,才继续。
安乐见景黛不说话,立刻偏过头躲过景黛的抚摸,气呼呼地站起身,只给景黛留下一个倔强地背影。
景黛瞥她一眼,对那可爱的背影笑了笑,才继续批起奏折来。
安乐正琢磨着当年宋伯元欠她的那个愿望。她想了想,立刻抬腿坐在宇文善刚刚坐过的地方,拾起宇文善的御笔,在那上好的纸上,随意写了几个字。
景黛抬头,等她写完才朝她伸出手。
安乐不干,她将纸放到自己的后背,对景黛撅着嘴摇头。
“拿来,安乐听话。”景黛稍敛了敛眉。
“不要。”安乐站起身,打定了主意她开溜景黛追不上。
景黛却没执意继续,只稍歪头对她将道理:“你再是与匹秋部落之人没有感情,也该知道匹秋部落的人在阿严流统治下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哥一朝得了个机会,哪还有那么多时间等了。姑爷在帮你哥,在帮你,你这时候给她写信,她是不会回来的。”趁安乐愣神,景黛继续道:“还凭空叫她多担心。”
“她要是能担心担心小姐,也算我这信没白送过去。”安乐坚持。
景黛这才笑了,“不是你说的,她要是不回来,你就娶我吗?”
安乐听了这话,立刻羞成了小鹌鹑。
“我那时候小,不懂事,我哪知道 ,女娘不能娶女娘。”
景黛被她可爱得不行,不知不觉地原地笑了一会儿。
那信最后也没有送出去。
接连几日,宫里宫外都在为上元节做准备。
各式各样的灯笼挂满了街,那是专属于大梁人民的热闹。
上元节前一夜,灯谜赛也在万众瞩目间开始了。
景黛这两年都宿在皇宫,宫外传她的话早从了妖女佞臣到与圣人□□的狐狸精转世。
就连她压着宇文善不可纳妾也成了她善妒的证据。
宫外的大戏正热闹着,宫里的也不遑多让。
这三年,宫里人数骤减,但不耽误久处在麻痹中的人们在难得能喘气的时节热闹热闹。
北境大梁青虎军不光收回了国土,在胡族那头已是名声大噪。
大梁外患尽除,剩下的就是内忧妖女。
汴京人虽在这三年里体会了难得的寂静平安,但还是忘不了她血洗皇宫那一夜。
总觉得她头上有妖物附身,不然怎得一个女娘那么厉害,又能压着新君,又能摆平群臣。
三年里,女娘们自己划了田地,女商走上了街头。
只剩女官还未施行,这眼看着三年一至的科举就要到来,保不齐就要开始接受女娘的报名了。
科考面向女娘的大门一开,那各个学院也不得不收女学生了。
事物总有两面性,有一群人恨不得景黛立刻暴毙在街头,就有另一群人狂热地拥护她。
宫外的灯谜接连告破,最后最大的彩头是被一个常年养在深阁的贵家小姐夺走的。
宫里的小型灯谜赛也正如火如荼地展开。
宇文善坐了一会儿,就抱恙离开,他打算明日上元节出宫好好耍一通呢。
他的皇后,是鲁国公家的小女儿,郑容融。她是被她父亲强硬送进宫里的,此时见宇文善一走,那冷了一夜的脸才稍缓了缓。
景黛偏头瞥了她一眼,抬手碰碰身边正吃得不亦乐乎的安乐:“安乐,去,陪皇后坐一会儿。”
“我不去。”安乐拒绝的理由和宇文善一模一样,“她平日里就拉着个脸,好像不会笑似的。陪她我还不如进庙里陪宇文翡呢。”
景黛笑了笑,抬手擦了擦安乐嘴角的糕点碎屑。
宋佰枝牵着已经会走了的小十二过来,径直坐在她身边。
小十二小大人一个,见了景黛就往她身上扑,也不管自己多重的身子,伸出手就喊:“舅母抱。”
宋佰枝蹙眉把景黛身上的小十二一把拽了下来,“你马上都快比你舅母重了,下次再不许了。”
上元佳节,满哪儿都是喜庆的红。
景黛朝她笑了笑,又重新抱回小十二:“咱们十二王才不重呢。”
“你就惯着他吧。”宋佰枝无奈地笑笑,“也是,他名字还是你给取的呢,你不惯着谁惯着。”
这话里好几层的意思,但景黛不想在这个时候动她那金贵的脑子。
只转过身对宋佰枝笑笑道:“二姐姐说得对,咱们小明空以后是要照耀整个世界的。”
在原地坐了半天的皇后,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腆着脸朝她们这头走过来。
景黛惊讶了一瞬,对这不能左右自己婚姻的小女娘只有心疼。此时见她主动过来,立刻对她施加善意,“皇后若是不急着回宫,不妨过来一起坐。”
皇后立刻欣欣然地坐了。
她双眼只盯着景黛怀里的小十二,小十二将头埋进景黛颈侧的时候,她就不时地转头扫扫宋佰枝。
小孩子都感受到了那热切的眼神,大人就更不可能忽略了。
宋佰枝看了景黛一眼,才对郑容融道:“皇后可是有话要对我讲?”
“啊,母妃吉祥。”郑容融伸出舌头稍舔了下干裂的唇,才支支吾吾地叫了声宋佰枝。
宋佰枝登时笑了。
她扯过小十二软嫩的小手搁到郑容融手里,“是想碰碰小孩子吧?”
郑容融立刻红了脸,她摩挲了下小孩子小小的指头,对宋佰枝腼腆地笑了笑。
争彩头的是一院子的黄儿门,安乐只参与了一轮,就因为脑子不灵光而退出。
上头几位贵女待了一会儿,也就乏了。
分别道别后,就各去各的殿。
景黛一个人坐在叠琼宫院里的凉亭,不愿回屋去。
王姑边埋怨边张罗人将炉子往凉亭里搬。
景黛只笑着看王姑里里外外地给她披狐裘,给她换手炉。
不知何处燃了烟火,瞬间炸裂在夜空中。
大概是什么大节目做了结尾。
景黛只痴痴地仰起头看着。
安乐蹲在亭角,用冻硬的树枝去戳冻硬了的地。
“好漂亮啊。”景黛说。
王姑坐在她身边,叹了口气,将她的头揽在自己肩膀处。
“姑爷快回来了吧?”
“不知道。”景黛抬手碰了下鼻尖儿。
烟火绚烂,也总有结尾的时候。
最后一颗烟火升空时,城头有了些许不一样。
大军回程,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紧赶慢赶终于在上元节的前一日抵达汴京。
有未散去的城民,此刻见了军纪严明的大军,立刻兴奋地奔走相告。
“大梁青虎军回来啦!”
“青旗虎头,真的青虎军!”
“那,宋将军岂不是也回来了?”待嫁的少女们,又从家里府里跟着迎出去。
街道两边站满了人,要不是城里的灯多,又各个举着火把,真容易在大好的日子里被战马踩死几个。
宋伯元也兴奋,她回家了。
大军过城门之时,早有人快马将信送往叠琼宫。
宋伯元行至半途之时,景黛展开了手里的信,就着亭上挂着的红灯笼,看了个大概。
她扬眉,手指弹了弹那纸,立刻站起身。
“快,王姑,将我前几日新打的白虎大氅取来,安乐,你也去换身衣裳,我带你出宫去玩。”
“真哒?”安乐从亭角站起身,兴奋地看了眼景黛,想了想又说出自己的困惑:“可是,城外应该歇了,还有哪里能玩啊?”
“去换衣服。”景黛有些着急,她边自己往屋子里走,边催人:“快,传水。”
整个叠琼宫由寂静渐渐转成躁动。
正如那宫主人难以自抑的心跳,还有那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动。
宋伯元这一路,接了无数的小花,马上,盔上,哪里都是。
本该黑灯瞎火的汴京,此时伴着那漂亮的花灯们,与年轻将士身上的意气风发共同组成了新的节目。
有着急的男人,竟敢一个人上前拦战马。
“望将军休掉妖女,为民做主。”
宋伯元原还乐呵呵的脸,听了此人的话,立刻一勒马绳。
周令偏头看了她一眼,只抬了左手握拳,整个大军就全都不动了。
“几年未回汴京,竟有些看不透汴京的新习俗了。”她骑马绕着那五大三粗地男人转了一圈儿,随后到周令身边感叹道:“竟流行起在上元佳节劝人休妻之事了。”
周令哈哈大笑。
她抬起手里的马鞭,对对方吊儿郎当地扬了扬,“请,让开。”
不想街道两头竟都是应和声。
“请将军休掉妖女,还我大梁朝纲。”
“请将军休掉妖女,还我大梁朝纲。”
听这合起来的声音,浑厚有力,倒是能听明白景黛惹恼了不少男人。
她利落地转了个身,从身后的亲兵手里接过陪自己出生入死的旗枪,一把抵在挡路之人喉结处,像看死人似的看他:“让开!”
那人抬手抵在颈前的冰凉枪尖儿处,随着那枪的力道,渐渐退开。
这场小风波过后,景黛已经站上了永胜门的城楼处。
太阳爬上山顶,初曦之光洒向大地。
最前头那位言笑晏晏的少年郎,不正是她那活在传闻里的官人宋伯元吗?
景黛在那城楼子上坐下身,眼睛却眨都不眨地盯着城楼之下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她左肩抵着杆亮闪闪的银枪,枪上绑着青色的老虎旗。正与身边的周令聊着什么,看样子,话题轻松愉快。
大军就快抵达永胜门。
那被光偏爱之子,也就快到达她身边。
景黛有些紧张,她曲了曲手指。安乐安静站在她身边,只站在风口处替她挡风。
直到宋伯元突然莫名其妙地抬眼。
正所谓,一眼万年。
那踌躇了一路的少女,终于见到了刻在心尖儿上的脸。
她以旗枪为力,不管不顾地借力飞向那城楼之上。
在心里演练了千八百遍的开场白,不知不觉被忘在了脑袋后头。
她攥了攥枪杆,看着安静坐在藤椅上的景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良久,才出声道:“姐姐,我回来了。”
景黛朝她招招手。
宋伯元立刻半跪着蹭到她身边。
有初升的太阳光打在宋伯元的脸上,给这清冷的冬夜带来许多的干净与温暖。景黛抬手触了触她脸上的细小疤痕,又用中指稍抬了抬她的下颌,“听说有人劝你休妻了?”
“嗯。”宋伯元重重的点了下头,“所以姐姐不能做对不起我的事哦,不然我可是要休妻的。”
安乐在一边无语地转了个身,她抱臂垂着头,却又不肯走。
宋伯元站起身,笑着揽了下她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对她道:“小安乐,见了人不知道叫啊?”
安乐立刻转回身瞪她:“我就比你小一岁!你有完没完了?”
景黛却稍翘了翘唇角,她小声,“行了,不许欺负安乐。”
第 80 章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此时太阳初升,看得清了。当街搭了数十座灯架, 各种金莲灯,荷花灯,芙蓉灯, 绣球灯等挂在灯架子上随风摇摆,令人目不暇接。
城楼子下熙熙攘攘的, 通红艳阳下却也火把当街。
“行了, 不许欺负安乐。”景黛说。
宋伯元抬眸,笑着松开安乐的肩膀,双手摸着城楼子上的青砖,兴奋地顺着下头的方向看向这大梁盛世。
从北境远道而来的先头部队夹在热烈欢迎的百姓们之间,正迷茫地往宋伯元消失的方向艰难挪动。
宋伯元站在城楼上,朝下头的周令挥着双手喊道:“诶,老周!直接带兵往皇宫去。”
周令一勒胯下之马,伴着灯笼与火把的光仰起头看她,“那你呢?”
“我?”宋伯元指指自己,又兴奋地回头看向景黛:“大娘子有什么指示?”
景黛这才从那椅上起身,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几步走到宋伯元身侧,转过头时, 认真看向宋伯元明显兴奋非常的脸,用一种极尽慵懒的语调问她:“官人想做什么呢?”
宋伯元眨了眨眼, 看景黛被寒风吹红的鼻尖愣了一下, 随后福灵心至地朝底下的周令挥手:“先不用管我了,你且先去皇宫复命。”
底下的军队像条地面上缓缓前行的游龙, 正压着股劲儿,往那可随意决定人生死的朱黄宫殿而去。
待军队的最末尾消失在城楼下,景黛转过身,纯白色大氅轻轻靠在青绿色的城墙边,她轻声问宋伯元:“饿不饿?”
景黛的反应有些超出宋伯元的预料,她眨巴眨巴眼,老实地对她点点头,“有点儿。”
——
大梁青虎军得胜归来的消息,竟捂到了皇城根儿底下。等到大军大张旗鼓入城验文牒的时候,汴京城各处才纷纷收到了消息。
宋伯元回来了。
礼部正手忙脚乱地提前准备着,礼部侍郎王有发扯了李尚书到一侧,特意压低了嗓音问道:“大人,这宋伯元回来了,咱们就不用怕那妖女了吧?”
李千蹙眉,像看一七岁稚子那样看他,“那宋伯元可是景黛的官人,如今意气风发地荣归故里,人家凭什么听咱们的?还当真能休妻不成?”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大人您别忘了,她也是个男人呢,如今她年少成名又功成名就,岂有被自家娘子压一头的道理。就算咱们不去找她,她也合该急着找咱们抱团压压那妖女的气势才对。”王有发抬头巡视了一遍屋子内正忙得要死的其他同僚,又压下了腰,对身边的李千道:“再说了,她那二姐就差一步就成了如今的太后,十二王也一直被景黛囚在宫里,宋伯元要真是那个热血男儿,她回京的第一件事就该是休妻正道。”
李千着急地扯了下王有发的袖子,顿了几息才扯了手去打他的嘴:“祸从口出的道理你不懂?先静观其变吧。我老早就听说宋伯元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物,她离京之前还是先皇在位,这一把回来,又不知该搅弄起哪处的云雨了。咱们礼部,从始到终都不是激进派,得不到富贵倒也能独善其身。”他抬手,晃开手堆积的衣料,伸手就打在了王有发的手上,“手也别闲着了,动起来,也正好理理自己的位置。”
王有发见说不通,只好摆开手,去寻了先皇在位时,册封宋尹章为异性王时的单子,一一扫了一遍,这才趁乱离开了位置。
出了门,走过两个胡同,绕左转,到了东市,先换了身寻常衣裳,才猫腰进了四方馆儿的大门。
四方馆原是张左相的产业,只是如今他为了九殿下罢官,终日闲赋在此。
他撩开竹做的门帘,两步踏进门槛,见了门口的掌柜,只低声说了两个字:“左相。”
掌柜忙对他弯腰长揖,收了柜上的账簿,领着他走到后门,进了间普普通通的屋子。
“张左相。”王有发先发制人,先朝他拱拱手,问上一句:“左相大人最近可还安好?”
张焦生得俊俏,眉梢高吊,是很典型的男生女相。此时因政途沉浮,任由那下巴处的胡须乱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态,他稍抬抬手,“这不是礼部侍郎王大人吗?快坐。”
王有发撩开前身的袍子,刚坐稳在竹椅上,张焦突然对他开口:“我都罢官整三年了,圣人是念我从前对汴京有功才饶了我出言不逊的杀头之罪,我感恩戴德都不及,可不敢应大人一声左相。”
“是是是。”王有发垂头应了下。
气氛稍显凝滞,他又抬起头,试探性地问道:“不知张兄可听说,大梁青虎军复命回京了?”
“昨个夜里,大军回城,满街道的敲锣打鼓,就连京城的小猫小狗都听说了,我焉有不知的道理?”张焦特意说话绕了一杆子。
王有发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冷汗,他稍抬手擦了擦额头,更是打起十二分的主意对张焦道:“张兄明白我的,我绝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着,既然宋将军回来了,左相何不联合将军一起制裁了妖女,为民除害呢?”
“哦,”张焦长叹一声,“原来王大人特意来此一趟,是为这事的。”
王有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说完了话,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不免又着急了几分。
“张兄,如今那妖女虽只手遮天,但宋将军回来了,这局势可就变了。史上被贬的官员无数,那还有不少被重新召回的例子在前头呢,张兄满身大才,如何就被那妖女磨平了意志了?”
张焦抬眉扫了面前的王有发一眼,见他年纪轻轻,却一副精于算计的模样,立刻皱眉对他道:“不是我被磨平了意志,而是你也知道,那妖女如今权势滔天,我好容易在她手里捡条命,可不敢再往上送了。”
王有发见有谱,又朝他微微倾身过去。
“不管左相大人以后是要继续扶持九殿下,还是未来与宋将军联手护送十二王登基,首要的就是要除了那妖女,我,还有我王家,”他顿了顿,又郑重地拍拍自己的胸脯,“愿意助大人一臂之力。”
张焦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见他那掩不住目的的模样不禁在心里暗自发笑。好一出大义之姿,还不就是暗中投奔了宇文善,在这儿搞一出借刀杀人的戏码,颇不地道。
也不高级。
张焦却煞有介事地朝他挥挥手,“可不敢如此高声,王大人深明大义,还是要为自身安全着想。”
“诶,若是真的能替百姓除了这妖女,就算奉上我满门头颅,又有何惧呢?”
张焦笑了笑,特意拿了手边的茶盏,端起来慢条斯理地吹了吹盏里的浮末。
王有发从他对面的椅上起身,坐到了距离他最近的同一侧。
“左相大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张焦在四方馆儿闲散地过了三年,如今见到这一代不如一代的所谓“高官”,不免替景黛觉得憋屈。就连玩儿阳谋都不得尽兴,更是不屑于费心去筹谋阴的了,也就放了手去让他们自以为自己真能斗得过景黛。
他小心地将茶盏送到自己口中,喝了口温茶后,才朝王有发点了点头,“多谢贤弟。但是,贤弟也知道,我自打罢了相,就落得个门庭冷落的态势,就算我有那乘风之心,手里也没有能帮我破浪的势力了。”
“左相大人,这点您不用担心。”王有发踌躇满志地看向张焦,“只要左相大人有需要,我就能替我身后的各位大人们帮左相大人做这个主。”
“哦?”张焦尽力压抑住自己的嘴角,顺势问了嘴:“敢问贤弟背后的大人们,我可认识?”
“这。”王有发思考了一会儿,张焦也不摧他,只端了茶盏,慢条斯理地喝着。
“应该,可能是认识吧。”王有发吸了吸鼻子,稍微侧了侧身。
张焦抿抿唇,终于愿意收了玩笑之心,抬了手去碰碰王有发的肩膀,说起了结束语:“贤弟小小年纪,就在政治上如此敏锐,又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见解,我实在是佩服啊。”
王有发被他夸得有些飘飘然,见他一副被自己说动了的架势,不免有些心浮气躁,他尽力压着唇角,重站起身对张焦道:“只要妖女一死,就算了了我平生夙愿。能亲眼得见妖女殉世,重见男耕女织阴阳相调的盛世,我自心甘情愿地为此赴汤蹈火。不管左相大人为此需要什么助力,大人只管开口。”
“好。”张焦也站起身,“就等今晚接风宴开宴,我去宴上重新会会那妖女。”
——
宋伯元原以为景黛会带她回家,没想到登上她的马车,那马车竟然堂而皇之地过了万胜门,进了皇宫内廷。
她局促地收起双腿,老实地坐好后,朝身边的景黛问道:“姐姐可知外头那些佞臣妖女的传闻?”
景黛抬起一夜未合的眼,扫了遍满身风尘仆仆之态的宋伯元,抬起手就拍了她身上的坚硬盔甲,“脱了,看着局促。”
宋伯元愣了一瞬。
景黛见她那副样子,直接自己上手帮她解了盔甲上的赤红披风,“你在北境听的那些都是过去式了,现在传的是,我是雌狐附体,吸干了圣人的精气神儿,导致他无心朝政,满门心思吊在我身上。”
这话听景黛亲口讲,倒别有一番风味。
宋伯元噙着嘴角,听故事般配合着景黛将身上的盔甲脱掉。
见到那副冷冰冰的盔甲落在车板上,景黛这才满意地退回去,宋伯元此刻着苏青色长衫,整张脸看上去坚毅了不少,她虽日日得见小叶,此时见了宋伯元这样子依然会为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抬起手,摸了下宋伯元额角那条醒目的疤痕,挑衅般地看向她:“你既然没什么要问我的,那我可要开始翻你的旧帐了。”
“别。”宋伯元了然地笑了笑,抬手将自己额上的素手拿下,握进自己手里后,才整个人朝景黛靠过去,“姐姐不妨先说说,你和张焦的事。”
“张焦?”景黛眼睛在眼眶里咕噜了一小圈,随后一脸光明磊落地看过来,“我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
宋伯元咬了咬牙,“行,那就,说说宇文善。”
“宇文善?那我更没什么可说的了。”景黛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摆出一副任宋伯元问罪的架势,一问三不知后就开始理直气壮地问宋伯元的罪。
“方才,我见你与周令营长一副缠缠绵绵难舍难分的架势,”
宋伯元一副吃了死耗子的表情打断景黛:“姐姐,你就算翻旧账,也不用给我臆想罪证吧?”
景黛显然不如宋伯元好说话,此时听了她的话,立刻将手从她手里挣开,一根食指直不愣登地戳向宋伯元的鼻尖,“你看,你在转移话题,”
宋伯元深吸口气,尽力平和地反问她,“我要是真和周令有事,我直接不回来不就完了吗?”
景黛被这话强硬地噎了一下,那发棕的眼珠慌乱地在眼眶里平移了一圈。
“宋伯元!”她不说别的,光眼眶子里蓄满了晶莹,欲说还休的态势就让宋伯元心里惊起一片惊涛骇浪。
还是景黛略胜一筹。
她忙没骨气地将景黛抱在怀里,此时两人呼吸相交,对方的心跳都清晰可闻。景黛将手攀上宋伯元的左肩,快速收了眼底的泪,扒开宋伯元的衣领子,一嘴就死死咬上了宋伯元的锁骨处。
宋伯元倒吸口凉气。
在杀人如麻地战场浸了许多年,她可不想刚回汴京,就被自家大娘子咬死。
她抬起手,单个指头抵在景黛的下颌,“别,疼疼疼,姐姐。我给你带礼物了。”
景黛听到这话,才松了嘴,云淡风轻地擦了擦牙上沾的血,见宋伯元的锁骨上还在流血,立刻不耐烦地倾身过去,伸出小舌舔了下那伤口。
宋伯元尽力忍着那痛意,从袖口抽出个流光溢彩的小匣子。
她将那小匣子置在掌心,不信邪地继续挑战景黛:“姐姐求求我,我就把这好东西送给姐姐。”
景黛坐在她腿上,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宋伯元的脸问她:“你不送我,还想着送给哪位姐姐呢?”
“嘶,”宋伯元快速吊起与阿严流对阵时的脑细胞,五指握住那小匣子,歪头看向景黛:“大姐姐,二姐姐,小叶,不都能送吗?”
景黛似笑非笑地嘴角抽搐了一下,让宋伯元不禁在这寒冬时节后背发汗。
“怎么?不行吗?”宋伯元抖了抖肩,尽力拿出一军之将的睥睨态度出来。
景黛却单手捂住她的后颈,整个人向她压过来。
柔软的唇角相接,那是景黛从来没在外人显现出来过的柔情似水。
她虔诚又认真,主动地合上了眼。
在宋伯元最丢盔弃甲之际,把冰凉的手指从她的背部一点一点滑向了那小匣子。
一吻过后,匣子易主。
宋伯元对此嗤之以鼻:“姐姐惯会将美人计使在我身上。”
“没有。”景黛认真地纠正她。
“我只是想亲亲你。”说着话,她低下头打开了那精致的小匣子。
车厢里有门有窗,头顶四角挂了四个用来照明的小灯笼。陷著夫
景黛一低头,那光打在她的睫毛上,登时留下一片扇形阴影。那阴影与白皙的皮肤形成一段鲜明的对比,宋伯元说不上来景黛到底有几分黑又有几分白,但她全然不在乎,只是抱着她,对她轻声道:“胡族秘方,说能延年益寿,强身壮体,千百年就留下了这么一颗。”
景黛忙合上小匣子,抬手就顺着她的衣领子塞到宋伯元的怀里。
“我不用。”
宋伯元忙低头看她,“怎么了?姐姐不想再多陪小九几年吗?”
“不想。”景黛抬眸,那湿漉漉的眼一朝撞过来,宋伯元忙心疼的无以复加,“好,这事以后再说。”
“你既然回来了,”景黛调整了下姿势,重新窝进宋伯元的怀里后继续道:“今晚接风宴定会有人当场要你修妻,扶持新皇。我的计划是,你,”
“停。”宋伯元突然打断她,抬手触了触景黛明显又瘦了不少的脸颊,“景黛,我既然回来了,以后就不想再听你的安排了。”
她话说得迅速,又一脸的风平浪静,让景黛突然心脏一滞,像有只手抵住了心脉,不允许血液流通般。
“你,翅膀硬了,不想听我的话了,是吧?”景黛慢吞吞地反问。
“对。”宋伯元点头,“你不是就想要九殿下登基吗?这事我来做。什么屎盆子都往你自己脑门上扣,就算你愿意,作为你官人的我都不愿意,这样不行吗?”
“你能怎么做?”景黛对此不满,“你们镇国公府两朝忠臣,还能真撂下手,武力镇压了 ?”
“那又有何不可?”宋伯元弯了弯唇角,“我若真的想反,动动手指头就能做到。公事咱们先不说了,就先让姐姐看看我这么多年在外头的成长吧。”
景黛的手虚空地抓了两下,最后是被宋伯元强力拽回去的。
她的头埋在景黛的狐裘里,再蹭开里衣,到达那无人问津的山脉。
心跳声阵阵。
如雷鸣电闪。
景黛侧开脖颈,在脑子要断线之前,揪住宋伯元的耳郭,断断续续地威胁她:“宋,伯元,这是在外头,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知冶耳朵可,可尖了。”
宋伯元对此相当困惑,她咂咂嘴,问出了一个景黛想当场就闷死她的话,“姐姐,你人瘦了,这胸,”
“闭嘴。”景黛两掌夹住她的头,费力沉下脸,亲了亲她的眼睛,“不许说话,不许出声,速战速决。”
宋伯元的手从衣领口探进去,在那硌手的背上搜寻了一圈儿,终于找到了之前发现的敏感点,她撩了撩手,嘴上也不忘记调侃,“我倒是能不出声,姐姐也要忍住才行。”
景黛都快要羞得哭出声来了。
往常那些景小姐的威严,在宋伯元面前是半分都不好使的。
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势力,在外头成长了许多年,回来就只知道欺负自己。
景黛不知不觉把自己绕进去,越想就越委屈。
她扬起修长的颈子,连那山峰都沾染了许多粉色。
“我还没问,你,百花楼灵云姑娘的事呢。”
宋伯元停住手,学景黛一脸无辜地道:“哦,她啊,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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