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诺大的皇宫, 三十六殿。
最犄角旮旯的地方,住着圣人最讨厌的九皇姐宇文流澈。
宇文流澈没到嫁人的年纪,宇文善不能凭白将她撵出皇宫。但她身上又常带着些真龙转世的传闻, 虽没几个人信,说到底对宇文善也是种威胁。但宇文善杀不死她,因为她身边常伴着那该杀天刀的宋佰叶。
年前刚粉刷过的新墙, 还伴着些许颜料味道。
宇文流澈从外头快步走进书房,动作利落地抬起案上的水杯, 自顾自喝了后, 才推推案后那穿得一身黑,表情也煞人的人。
“小叶姨姨,大梁青虎军回来了!宋将军也回来了。”
宋佰叶提眉,从宇文流澈手里抢过那水杯,皱眉嗔了她一眼,“和殿下说了多少次了,这是我的水杯。”
“我又不嫌弃你。”宇文流澈在她身后偷偷做了个鬼脸,上前去扒着宋佰叶的后肩,笑嘻嘻地问她:“我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回来给姨姨报信了,没想到,小叶姨姨倒挺能沉得住气。”
宋佰叶快速转身,抬手一个食指就戳了下宇文流澈的额头,“宇文流澈!你那脑袋不能动弹动弹?宋伯元回来了, 以后你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宇文流澈耸耸肩,不甚在意地拉开自己的手, 随意找了个矮柜靠着, 她打量了下眼前通体发着黑光的宋佰叶,好笑地问她:“姨姨这是担心我啊?”
九殿下身上从小就带着些冷静又松弛的特质, 此时在宋佰叶眼前做出这番态度,倒让宋佰叶凭空生出几分怒气。
她转了转手腕,意味深长地道:“反正,外头那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妖女是我嫂嫂,刚刚收复国土荣耀归来的少年将军是我亲兄长,”她转过身,双臂搭在小姑娘身后靠着的那矮柜处,将她整个人圈在一个特定的范围里,继续道:“那就差一步党上太后之位的太妃是我二姐姐,她那有望登基的儿子是我亲外甥,这世道不管怎么变,左右我都能活得好好的。”
宇文流澈听了她的话,朝她狡黠地一笑,将臀部稍稍远离矮柜,整个上身往宋佰叶的方向迎了迎才道:“我没理解错的话,宋将军凯旋归来,小叶姨姨没有第一时间开心,全是因为担心我?”
宋佰叶眉间一皱,她略微松松手上的力道,刚要撤回双臂,手腕却被人紧紧抓住,小姑娘刚及笄没多久,一举一动都是专属于少女的俏皮感,她指尖发了力,直到宋佰叶的手腕因不过血而发白才懒洋洋地开口:“我都不担心呢,小叶姨姨也不用为我担心。宋将军既然回了汴京,你该怎么开心就怎么开心。总之,你知道我死不了就成。”
“你到底哪来的自信?”宋佰叶站直身体,她比宇文流澈高了整整一头,此时眉头竖得紧紧的看向宇文流澈的脸,“要不是我半步不敢离开你身侧,你当真以为宇文善找不出个机会暗杀你?”
宇文流澈双手背在身后,认真地看向宋佰叶的脸。
就在宋佰叶开始觉得不自在的时候,她突然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句:“见小叶姨姨见得多了,倒突然理解了外头那位景小姐,任谁见到这样漂亮的一张脸,都会欢喜的。”
“哪儿跟哪儿啊。”宋佰叶留下这句话,自己羞得退后了两步,走到门口时,又转回身硬邦邦地问她:“想吃什么?我回来给殿下带回来。”
“不用。”宇文流澈朝她笑了笑,“宋将军此刻就在宫里呢,坐景小姐的马车进来的。”
宋佰叶点了点头,一把拉开门,前脚刚迈出去,又转过身看她:“要不,你还是跟着我吧,殿下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宇文流澈“扑哧”一声笑出来,她小跑几步,一把抓了宋佰叶的手臂,笑意盈盈地对她道:“就知道小叶姨姨对我最好了,走吧。”
——
因为此事愁的不止有宇文流澈这一宫。线竹副
郑容融身为后宫之主,此时正焦躁地坐在厅内给自己暗中打气。
她身边的贴身侍女森菊抬了手抚了抚她身上的华裳,小声宽慰她:“娘娘只当参与一场寻常宴会就是了,传闻中那位宋将军,温柔又擅妆,与外头那些寻常男子半分都不同。”
郑容融缓缓睁眼,也跟着理了理身上的大袖,随着她的动作,她头上那些繁复的钗环跟着叮叮地响,她抬手护在额头处,微俯身问森菊:“此刻母妃与十二在哪儿呢?”
森菊理好她身上的褶皱,满意后才抬手挥去了厅内众人。
待人群退离,森菊站在身侧,对她认真道:“娘娘怎么能叫庄太妃为母妃呢?”
“先皇没有留下太后,整个后宫也只剩这么一个未打入冷宫的太妃,本宫叫庄太妃为母妃有何不妥吗?”
森菊忙走到她面前,跪得笔直地仰头看向她:“咱们圣人是如何得位的,娘娘就算不知其中缘由也该听过几分传言。”
还没等森菊说完,郑容融忙慌张地朝她摆摆手,“休要胡言。本宫省得了,不叫就是了。”
森菊见她真的清楚了事件严重性,也跟着起身回她的话:“早朝刚退,礼部与宫里的各位小黄门儿正忙活着呢。庄太妃这时辰去见宋将军,该是去了景小姐所在的叠琼宫。”
“哦。”郑容融垂头应了一声。
森菊见她怏怏地,立刻建议道:“宋将军寒苦之地蛰伏四年,如今凯旋归来,娘娘作为后宫之主,在坤宁宫率后宫众位贵人为将军提前摆宴,也能说得通。也好给前头礼部的人宽宽时辰,景小姐那儿,也能落个人情。”
郑容融就不是那个耍心眼的料子,此时听了菊森的话,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对菊森道:“好,那就正午过后在咱们宫里摆宴。各位贵人小主的帖子,本宫亲自来写。”
森菊见她重新变得快活,不禁松了口气。
当年若不是老爷非要小姐入主后宫,赤诚热烈的小姐又怎么会变成如今清冷难以近人的性子。
这事怨来怨去,还是最该怨宇文善。
若不是他床上猴急,又不懂女娘身体,到最后也不会落得个夫妻相看两厌的样子。
后宫之宴,怎么都该往宇文善书案上过一遭。尤其是皇后兴起,突来的开宴请求送到宇文善手边,宇文善看了眼那贴上拟邀的名单,立刻抬手批了。
若皇后能为她拖住那一大家子,他就有空与心腹暗中议事了。
景黛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偏偏他还不能动她。
景黛骗他只要杀了宇文广,就能将打入冷宫的母妃接出来,可是等他登基后祭祖回来,冷宫里就只剩冷尸一具了。
宇文广在位时,后宫就不丰盈。如今到了他这一代,景黛更是过分,不许他纳妾,不许他私下与臣属见面,不许他动宋佰叶,可是那臭脸女人总是围在宇文流澈那死丫头身边,导致他处处掣肘,处处为难。
偏偏他还不能与景黛撕破脸,谁让景黛拢了八成朝臣之心。
就算有那忠臣良将想要为他效力,见到景黛那锐气手段,也都歇了那心。
所以他要珍惜还在暗处为他四处走动的朝臣。
能不能绊倒景黛,也就全靠这几年了。
若宋伯元也在汴京站稳了脚跟儿,那时候这不到三十岁的两口子,一个手握军权,一个在朝堂上说一不二,那大梁最后姓景姓宋就不一定了,反正和姓宇文的是无关了。
早先,他还是最上不得台面的皇子。如今在那驱使人利欲熏心的位置坐了几年,那脑瓜子倒也变得灵巧了不少。
他抬手批了那帖子后,立刻遣人将帖子速速送回坤宁宫。还托人给一向与他不太对付的皇后留了句话,告诉她宴上不用在乎时间,让久未归家的宋将军在皇后殿里享享亲人相伴的快乐,最重要的是别忘了镇国公府的一众家眷皆要邀请入宫。
郑容融不明所以地接了这帖子,也就按着宇文善的意思去办了。
前脚刚刚往镇国公府送去请帖,后脚宋佰枝就带着宇文明空登了门。
郑容融紧张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先张开嘴,口腔里过了一圈不能叫母妃的警告,才叫人道:“庄太妃来了。”
宋佰枝拍拍宇文明空的背,“去,屋子里自己去玩。”
“森菊,快,跟上十二王,可别让王爷磕了碰了。”郑容融急道。
宇文明空像模像样地朝郑容融作揖后,才小短腿扑棱扑棱地往殿内跑。
宋佰枝看了会儿宇文明空瘦小的背影,这才收回视线笑着看向对面明显穿的隆重得过分的郑容融,“皇后怎得生分了?”
这很明显是句打趣她的话,但郑容融禁不起宋佰枝亲自逗她。
还未回话,脸先红了个透彻。
她支支吾吾地故左而言他,“殿里请。”
宋佰枝扫了眼她已红成妃子笑外壳般的脸,不禁起了些逗弄之意。
她没动身,只双眼紧盯着郑容融的脸,一字一顿地对她道:“皇后这是不想叫本宫母妃了?”
“你,您,想听我这么叫的话,我是愿意的。”郑容融不太好意思,刚说完话,连耳朵尖都跟着红了。
宋佰枝好奇地摸了摸她的耳朵,郑容融却如临大敌,强忍着那要往后退的双腿,面红耳赤地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儿。
“母,母妃,家里的人,也请了。”
那话在宋佰枝耳朵里进去,脑子转了好几圈才拼接明白。
“哦,镇国公府会来人是吧?”
“是。”
话都说完好几轮,郑容融那红得快要滴血的头还是没抬起来。
宋佰枝担忧宇文明空在里头破坏别人东西,也就歇了逗她的意思,率先拔腿往殿内走。
郑容融忙跟上她的脚步,嘴上也不忘了着急搭话:“我,本宫,本宫未入宫之前,在圣人的登基大典上遥遥见过一次庄太妃,庄太妃天人之姿,仿若观世音娘娘。”
宋佰枝越听越不对劲儿,说她天人之姿她勉强也能接受,说她像观音大士,她可是半分都不敢应的。此时见宇文明空正老实地坐在殿内,这才笑着转身看向郑容融,“皇后可别这么说,这等夸奖之语,实在是令我抬不起头来。”
“本宫说的都是真的,不信的话,”她顿了一下,抬手就指向正拿着磨喝乐哄宇文明空的森菊,“不信母妃问森菊,本宫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就日日对她念叨此话了。”
被猝不及防扔到目光聚焦点的森菊双眼一黑,这小姐怎么教也教不会宫里那些圆滑处事之道,所幸率真诚实不算什么缺点,也就顺着应了这话,“是,娘娘在鲁国公府时,就常在奴婢耳边念叨太妃娘娘的天人之姿。常说什么要是得见太妃,必要当面问一声,”话还未说完,被那一向老实持重,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的郑容融一掌捂住,“太妃来得这么早,我这儿却还没弄利索,呵呵,不若母妃与我一起进寝殿聊聊天吧。”她尴尬地看向宋佰枝。
在一旁老实玩磨喝乐佣人的宇文明空听了,抬起那纯洁的眼,扫了眼郑容融,将双手朝向她:“皇后抱。”
郑容融看了一眼肉球般的十二王,先是扫了眼自己柔弱无力的双臂,在心里权衡了几分后,抿嘴将手伸向宇文明空。
本以为事情就该继续顺利地进展下去的郑容融却没想到,她刚把小肉球抱起来,庄太妃就在一边笑呵呵地问她:“若是见了我,皇后要说什么呀?”
郑容融被她狠狠一噎,怀里的小肉球又重得要死。
她换了个姿势将宇文明空架在手臂上,心虚地看向宋佰枝:“问问母妃,是怎么保养皮肤的。”
宋佰枝笑了笑,又看向身边明显愣了一瞬的森菊,了然地点点头,选择不戳破她那异常明显的谎言,“我倒是今日才知,皇后的性子也和寻常女娘一样跳脱,三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皇后说这么多的话呢。”
郑容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对她道:“那是因为,我有点儿怕景小姐。”
宋佰枝眉毛一挑,转身看了眼身后的小黄门儿,再转过身时,对郑容融道:“不若,就像皇后说的,咱们娘儿俩,找个清静地方聊聊闲天儿。”
郑容融忙应好。
那头从宇文流澈如冷宫般的殿内出来的宋佰叶,正抓着宇文流澈的手,奋力往叠琼宫而去。
马车到达了许久,就连车上的马车夫都识趣地早已离开。
宋佰叶看着那停在寒风里却明显正轻微摇动的马车不禁心里一紧,那双生子的默契令她不禁耳红心热,她松开宇文流澈的手,红着脸挡在她面前对她小声道:“要不,咱们先去皇后那儿帮帮忙?”
“为什么?”宇文流澈不满,她往外绕了一步对挡在她面前的宋佰叶道:“咱们都走到这儿了,我正好想瞧瞧宋将军与小叶姨姨到底有多像。”
“我觉得,还是去帮帮忙吧。”宋佰叶也跟着娜了一小步,“皇后自打入了宫,还是第一次主动设宴招待人呢,宇文善那儿肯定在忙着晚宴,坤宁宫那儿缺人手,殿下不是最喜欢帮忙了吗?”
“你不对劲儿。”宇文流澈使了力推了下宋佰叶,却没有推动。她只好抬手,指着宋佰叶的下巴,怀疑道:“你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肯定有事在瞒我。”
直到马车里突然响起一声再难自抑的呻吟声。
宇文流澈整个人以双脚为圆心,直接转身,边走边面无表情帝回头招呼宋佰叶:“小叶姨姨快来,你还小呢,听多了容易积压火气,对身体不好。”
第 82 章
无聊抵在叠琼宫门口的安乐, 一眼就发现了几里外正互相推搡着的两人,她一把扔了手里的小石头,几步飞奔到宋佰叶面前。
“宋老四, 你们去哪儿?带我一个呗。”
宋佰叶觑她一眼,初见时那面脸小雀斑一身胡族习性的安乐,到了如今穿起大梁人衣裳, 竟难得有几分稳重意思。她将宇文流澈挡在身后,笑着打趣她:“这时候舍得离开你们家小姐了?”
安乐撇撇嘴, “小姐身边不是有愿意不离开的贱皮子了嘛?正好我落得个悠闲自在。”
宇文流澈在宋佰叶身后探过头来问道:“肖将军以后, 还回来吗?”
安乐本能地支楞起防备心,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儿宇文流澈的脸后,视线定格在那倔强不服输的眼睛上,“不知道呢,应该是,不回了吧。”
宋佰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掌拽了一人的肩膀,打起圆场来,“一会儿坤宁宫那场就当是家宴,大好的日子就别提政事了,一家人热热闹闹给宋伯元办个接风宴才是正题。”
安乐耸耸肩,不太在意地对她道:“你说是一家人, 就是一家人咯。”
宇文流澈觉得她可爱,特意绕过宋佰叶的肩膀, 去看安乐的脸。
安乐察觉, 立马挤出个凶凶的表情看回去,“殿下有事儿?”
“没。”宇文流澈笑着摇摇头, “没事儿,就是觉得你可爱罢了。”
安乐那乍起的防备心被那一句玩笑般的夸奖摧枯拉朽地搭落回去,她推了下宋佰叶的肩膀,狗腿子似的凑到宇文流澈身边,“你真这么觉得?”
宇文流澈弯起的眼睛直接就没了缝儿,她伸出手臂去,安乐立刻将手腕搭进去。
“小姐私下里和我说了,九殿下是好人。”
宇文流澈低下头对身边的安乐小声笑道:“你们小姐说得对。”
宋佰叶有些发懵,她眨眨眼,看着两个小少女走在一起赏心悦目的画面,分完不解。
“你俩刚还一副王不见王的鬼样子,这时候怎么好得像一个人了?”
宇文流澈压下嘴角,朝她打了个哈哈:“快走吧,估计太妃娘娘和小十二都到了。”
宋佰叶这才一拍脑门,“诶哟,我得给小明空带个好玩儿的物件儿,”刚说完话,蹲下身捡了块平平无奇的半分透明状石头递向两个人,“你们看,这石头漂亮吗?我说宋伯元能从这石头里变出来,小明空能不能信?”
安乐的脑回路一搭,忙兴奋地朝她点点头,“肯定能信!一会儿你就这么和他讲。”
宇文流澈嗔了她一眼,又一把拿过宋佰叶手里的石头低下头用自己的帕子狠狠擦了擦,才重新递还到她手里,“要不说小十二最喜欢你们两个呢,一个两个幼稚得紧。”
宋佰叶不服,“你说安乐幼稚也就算了,我这几年在你身边儿守着,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陷逐赋
安乐偷偷朝天翻了个白眼,“你不乐意,我还不乐意呢。就宋伯元那幼稚性子,你和她龙凤子,你又能强到哪里去?”
正抱着全身泛粉的景黛窝在马车里腻歪的宋伯元,凭空打了两个喷嚏。
景黛在她胸前扶着,待她打完喷嚏后,才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让你皮,入京就着凉,我可不会在你床边侍病。”
宋伯元抬起手指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笑嘻嘻地对景黛道:“也有可能是姐姐偷偷在心里骂我呢。”
“我骂你干什么?”景黛瞪她一眼,自己转了身子,整张脸挤进宋伯元的颈窝方向。
景黛呼出的气体一波波地打在那刚刚做过坏事人的肌肤上,一冷一热的交替,直把她痒得不行,她朝后躲了躲,认真表忠心道:“太久不与人这么近距离接触,痒得受不了。”
景黛直接看破她的意思,自己拢了衣裳,边垂头系里衣带子,边不咸不淡地对宋伯元说:“我又没说你什么,你解释什么?”
“可你那意思,不就是等我解释的意思吗?”
“我没意思。”景黛系好了里衣带子,从宋伯元的腿上起身,抬手蹭蹭宋伯元脖颈上密密麻麻的红痕后,又不满地扯了扯她的衣裳,“你没有能护住脖子的衣裳了吗?”
宋伯元了然,从马车上带过来的包裹里翻出一件儿毛皮围颈乖顺地递到景黛手里。递完了东西,没事人似的眨了眨眼。
景黛攥紧手里扎人的物件儿,边倾身过去替她围上,边继续数落她:“回了京,就什么事都不会做了是不是?长那双漂亮的手做何用?”
“当然是,”宋伯元抬起手认真看了看,才暧昧地仰起头对认真帮她系围颈的景黛道:“用来让姐姐快乐的。”
景黛被狠狠一噎,也跟着宋伯元的视线扫了眼那漂亮的指头,待手上的活弄完后,她冷冷道:“你别以为我还像那十几岁未经人事的小丫头那样,听了几句孟浪话,就表现得羞愤难当地。”
宋伯元刚笑着摇完头,景黛伸长手狠狠扽了下刚被她亲手围好的围颈:“我不光不羞愤难当,”她抬了手,冰凉的指头轻揪了揪宋伯元的耳垂儿,“我甚至比你还热衷这事。”她抬抬眉,眼底那些杀伐气早换成了绕指柔。
“你是‘外男’,夜间不能留宿。等你随祖母回了镇国公府后,我再偷偷派人去接你,”
宋伯元疑惑地打断她的话:“你与我一同回府不行吗?”
“不行!”景黛鲜少有这种表情鲜活的时候,她斩钉截铁,带着几分算计和期待,“在宫里,你就得任我摆布了。”
宋伯元松了松脖子上的东西,不发一言地弯腰下了马车,等景黛的手搭上她的手时,她才对景黛说道:“那我晚上可不敢来了。”
“你敢!”
掌心相接,景黛这么多年第一次不需要轿凳,而是用自己的双腿蹦下来。
她新鲜地垂头看了眼自己的金线祥云纹软毛靴,才继续绷着脸推了下宋伯元的后肩:“你要是不来,我就当众招面首,保准比你封官进爵的圣旨更快传扬开。”
本还有些陌生的两人,因着熟悉的对话越发放得开。
宋伯元笑了笑,只好装作妥协的模样对景黛道:“那姐姐晚上可要好好疼我,人家怕疼。”
景黛站在原地愣神,宋伯元见她没跟上,回过头去瞧她,那冷着脸的漂亮‘妖女’看着好像是比在车厢里更加红了,她眼神闪断,好一会儿后,才慌慌张张地快步掠过宋伯元的身侧,“快点儿进来,洗完澡换身衣裳去见祖母。”说完这句话,又小声嘀咕了句:“我看你在军营里也没学到什么好儿,竟说些不着听的。”
“怎么不着听了?”宋伯元两步就跟上,“姐姐这不是很喜欢听吗?全身都红了。”
景黛羞愤难当地推推她的肩,“真是催命鬼。那嘴啊,一刻也不能闲着。”她跨过圆月拱门,连拉带拽地将宋伯元推进她的专属浴房里。
浴房早准备好了热水,虽是按着规划时辰晚了一些,但那水依然热着。
宋伯元想都不想地开始脱衣解带,景黛眼疾手快地抽走被宋伯元扔在地上的护颈,推开门就要走。
“你跑什么啊?”宋伯元喊她,“景黛,你别是只纸老虎吧?”
景黛想都不想就推开了门,回身关门时瞥到了宋伯元背上的伤疤,心口上一滞,还是缓缓合上了浴房的门。
她拽着那个扎人肌肤的护颈,直接进了自己的卧房。将自己放在卧房里的水桶过了遍水后,忙衣柜里搜寻了一圈儿,最后将主意打在了她身上的软毛比甲上。
宫里不是没有好的料子,只是景黛觉得,她身上的那件是最好的。
她叫王姑扯了针线给她。
王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景黛拿着把剪刀剪自己的衣裳尾部。
“小姐,您这是要干嘛啊?”又看到桌边堆着的野兔毛做成的一团不明物件,瞬间领悟,“给姑爷做东西是吧?让奴婢来吧。”
景黛摇摇头,提着那段裁好的料子,认真铺平桌上的护颈,像算账那样,认真地比对着大小。
王姑适时递上来一条软尺,“小姐的女红,”她叹了口气,最后只能心惊胆战地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景黛在她眼前拿着那针像模像样地做活计。
景黛做事严谨,女红也严谨。
虽然许多年没碰过针线了,但甫一接触,倒还有些肌肉记忆。
想着自己是黛阳的替身,也就明白她从小应该是学过女红的。
有了自信,那剩下的活就是手到擒来。
护颈不复杂,按着原来的裁好料子,再把料子圈成个圈儿,最后缝合借口就齐活。
王姑一眼都不敢挪地盯着她的手。
景黛还有心与她搭话,“没事儿的,王姑,我好像是从前做过,对针线不陌生。”
王姑双臂搭在景黛身边的桌上,困惑地问她:“姑爷不是大将军吗?怎么护颈还用这种破料子?”
手上的针一下子扎进她的肉里,景黛自责地叹口气,她不动声色地将用指腹蹭了下伤口,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我也这么想,就没特意留信过她的生活用度。后来一寻思,那大梁军军纪严明,最困难的时候都没占过边境百姓的物件儿,青虎军与之合并后,肯定也要跟着人的规矩,尤其是,宋伯元那人,看着怪聪明机灵的,其实最是憨厚真诚,就算有了好的料子,想必也是优先供给伤员和上岁数的老人了。”
王姑对絮絮叨叨话家常的景黛有些新奇,边盯着她在料子上上下翻飞的手,边继续与她闲聊:“那小姐觉得,姑爷这么久没回来,可变了几分性子?”
景黛顿了手,歪了头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后,才继续手上的活计:“说不上来,熟悉又陌生的。”
王姑继续问道:“几分熟悉?几分陌生?”
“嗯。”景黛无意义地谓叹了声,“我也说不好。”缝合好最后一针后,她自顾自咬断了手里的线,又甩了甩手里的新护颈,满意了后才仰起头对王姑道:“
就像亲手养大的孩子几年不见似的。害怕她与我生分,又担心太过热情吓坏了她,反正,王姑你能理解的。”
王姑砸嘛几下嘴,想说她不理解。但毕竟那话是景黛嘴里说出来的话,话里的深意想必也是需要回去好生理解的。她从桌上起身,接过景黛撂在桌上的针线,好生收拾齐整后才对景黛道:“也不知道姑爷的新衣裳尺寸对不对。”
景黛攥着手里的护颈回她:“我看着是有些短了,但能穿。”
“怎么会呢?”王姑皱了眉,“新衣裳是按照宋四娘子的尺寸做的,还特意做长了些,”想起什么后,又恍然大悟道:“姑爷毕竟是男子,可能是这几年才窜起来的。”
景黛也好奇这事,她明知道宋伯元和小叶都是女娘,当然不敢苟同王姑的话。
等宋伯元穿好了早摆在一旁的新衣裳,容光焕发地推开门时,景黛的目光迎上去,瞳孔微缩了缩。
她有些不满意,不满意什么呢?宋伯元太“俊俏”了,就是世俗意义上的俊俏。
像初升的太阳,朝气蓬勃地迎面扑过来,满身脏污的人类面对这耀眼得光辉,止不住地心生些盲目与自卑也是正常的。
世上人都说等宋伯元回来,就一定会为民行道,休了自己这妖女。
景黛本来无谓这谣言,突然看见眼前焕然一新的少女不禁有些动摇。
宋伯元在军中练得身形漂亮,青裳白底的衣裳,玄色的祥云纹皂靴衬得她更加挺拔了几分。脸上一些细小的疤痕,错落在显眼或不显眼的位置,配上那略微发红的皮肤,俨然一副世家子弟最喜欢的小倌儿样。太女气了不行,太粗犷了也不行,必须是那阴柔但又有力量的,才敢称京城里最贵的“男色”。
景黛朝她招了招手,宋伯元立刻像只大型猎豹那样蹲下身靠过去。
将手里的护颈不由分说地从头顶套到宋伯元的颈间后,景黛双手捧着她的脸,低声问她:“你和周令真的没什么,是吧?”
宋伯元腕间的血管儿都跟着跳了跳,她无语地仰起头看景黛:“你信我和周令有什么不如信我喜欢宋佰叶。”
景黛这才笑出声来。
她拨弄了下宋伯元颈间的护颈,放软了声线问她:“还扎吗?”
“啊?”宋伯元北境待了几年,皮肤早变得皮糙肉厚,她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软毛护颈,自己嘀咕了一句:“从前那个也不扎啊。”
景黛笑着抬手点了点她的下颌,“怪我,”
“什么?”
“人家成了亲的大娘子是不是都往军营里捎带衣料了?就我,”她自责地垂下头去,“我,”
“害。”宋伯元站起身,自己美滋滋地找了个铜镜看了看颈上的护颈后,才回过神对景黛道:“要不是我家大娘子专心帮我筹措军资,我哪能那么顺利地回来。要说谁家大娘子最贴心,那肯定是我夫人啊。”
宋伯元单手拄在一边的桌上,较以往壮实了不少的肩颈撑起那文人气的衣裳,被窗外的自然光一打,像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贵族小公子。
“在军营里那么久,就学些哄女娘用的不入流之语了。”景黛偏偏脸,她想看宋伯元的脸,看了又突突地心生不宁。不看吧,又记挂着,导致她有些左右为难。
宋伯元继续她的话,“真的,营里不服我的那可海了去了,但要说起你景黛的名号来,随意抓十个来问,九个半要说佩服的。”
“那剩下那半个呢?”
不管年纪再大的女娘,心思再玲珑,听到心爱之人拐弯抹角地哄自己,是一定会心生愉悦的。她期待宋伯元的甜言蜜语,又要压着那突来的慌张情绪。
心怀宝藏,就会恐惧别有用心之人惦记着。
她知道自己有些感性,不利于做判断,但她还是任由着那未发生的醋意肆意生长,就像主心骨回来,就不用太费力做得完美一样。知道有人为自己兜底,可以放心做一晚天真的女娘。
“剩下那半个他是睁眼说瞎话,那就不能算一个人,只能算半个。”
景黛笑着哼了一声,站起身,宋伯元才发现,她身上所穿的衣料与她是同种料子,就连暗纹都是一样的。
这暗戳戳的小心思不新鲜,新鲜的是,这小心思来自于景黛。
宋伯元横出手臂,将手掌揽在景黛的后腰上。
“今晚群臣来贺,我要给夫人准备一份大礼。”
景黛指指刚搬进屋子里的宋伯元的包裹,“那瓶药?”
“不是,夫人且期待一下。”
景黛终于找到了心慌心悸的来源,她忙握住宋伯元的手腕,“我最近心脏不大好,你可别当众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出来。”
这话点到这儿了,宋伯元也当听到了。
景黛又拉拉她的手,“听到没?宇文善现在不能死。得等朝臣里有不少女官后,小九才能上位,顺序一旦颠倒,大梁会大乱的。”
宋伯元撇撇嘴,“好,就听姐姐的。”
景黛半信半疑地松开抓着宋伯元手腕的手,又抬起食指警告意味颇浓地指了指她:“你要是敢乱来,我就让你三个月下不来床。听到没?”
宋伯元眼神儿上下扫了眼景黛,“姐姐莫要说大话了,你要是能坚持住一轮,也当我烧高香了。”
景黛讪讪地收回手,心虚地狠瞪了她眼,“我就让你嘴上讨个便宜,谁让我年岁稍长呢。”
第 83 章
这三人打打闹闹的进了坤宁宫, 郑容融赶忙亲自来接。
宋佰叶见了宋佰枝,立刻扑过去,小声叫了句:“二姐姐。”
宋佰枝抬手抚了抚宋佰叶的手臂, 掠过她的身体看了眼外头的宇文流澈,低下头小声问她:“你见过阿元了?”
宋佰叶刚要说话,一个软兮兮的小手握住了她的食指, 她立刻蹲下身,两只手握拳并排放到宇文明空面前, “选。”
宇文明空挠挠头, 又仰起头看了眼自己的母妃,见母妃正与九皇姐寒暄,立刻转回头指指宋佰叶的右手,“这个。”
安乐大笑着,站在宋佰叶身后给她偷偷指宋佰叶的左手。
宇文明空懊恼地抿起唇,即使知道了结果但依然没有改变他的选择。
宋佰叶收起右手,用最快的速度将左手里的石头瞬移到右手。
最后,掌心在宇文明空的面前摊开。
是一块半晶莹的石头,泛着淡淡的粉色,像难得一见的琉璃,又像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宇文明空冲她摇摇头,“这不是我选的。”
宋佰叶意外地仰起头看了眼安乐,安乐也跟着蹲到宋佰叶身边, 她边拉宇文明空肉乎乎像藕节的手臂,边低声问他:“这个石头能变成舅舅, 你真的不要吗?”
一个所有大人都日夜期盼着的“舅舅”, 随之出现的往往都是褒义的正面的词汇,这样一个形象对于一个孩童的吸引力无疑是巨大的。
宇文明空委屈地咬唇, 心里不知打了几架后,他颤声问宋佰叶:“那小姑姑能不能再给我母妃猜一遍?我保证不偷偷告诉母妃舅舅在哪个手里。”
这样毫无掩饰的童言童语反倒让两个成年人有些心虚,恐自己才是那往干净纯洁纸张信笔涂鸦的坏大人。
宋佰叶抬起手揉了揉小孩子还软着的毛发,将手里的石子递到宇文明空的手掌心,对他笑道:“小姑姑骗你的,这就是个普通的石子,变不出来舅舅,小姑姑向你道歉。”
“那,舅舅今晚还会回来吗?”宇文明空手里紧握着那块不甚圆润的石子,鼓起勇气后抬起脸,“母妃期盼了很久。”
宋佰叶跟着仰起头看了眼正与宇文流澈寒暄的宋佰枝,又对宇文明空点了点头,“会出现的,舅舅和我长得很像,小明空千万不要认错人哦。”
“嗯。”宇文明空终于绽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身上还带着奶香味的小糯米团子不太好意思地往宋佰叶身上蹭,“那我也原谅小姑姑了。”
宋佰叶顺势抱起他,掂了掂重量后对身边的宋佰枝道:“二姐姐最近是不是抱不动了?”
宇文流澈嗔她一眼,抬起手指抚了抚孩子软糯糯的手背,岔开话题道:“国夫人还未至吗?”
安乐也跟着站起身,从宋佰叶身后探出个头,“宋老三一会儿也会来吗?”
宇文流澈听她在宋佰枝面前如此提宋佰玉不免有些乍舌,忙朝安乐眨了眨眼,“三姑娘一定会来的,就是,”她顿了顿,“兰姑娘…”
初兰三年前就已经借景黛的势摆脱了奴籍,在大众间的说法也只是被哪位不可明说的豪门贵绅一轿接进了府门。京城里的青壮年少了不少,这么一桩花魁“从良”的逸事也只传了几日,就被其他的八卦琐事所挤散。
宋佰枝视线不咸不淡地瞥过来,自然的加入了这个话题,“阿元回来,小玉一定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就算兰姑娘不想来,也会被小玉强制带过来的。”
宋佰叶不怀疑这话,因为宋佰玉的事,二姐姐往往是最清楚的,反之亦然。
她后手捞了下安乐,对她轻声提醒道:“三姐姐若是带了兰姑娘来,你就不能与三姐姐一起溜出去玩了。兰姑娘自己在这儿,会不自在。”
安乐塌了肩膀,抬手抚了抚宇文明空还未束起的头发后才闷闷地“嗯”了声,“知道了,情情爱爱的真是麻烦。”
这话落到宋佰枝的耳朵里,也跟着“扑哧”一声笑了。她抬起手对安乐招呼了一下,“怎么没见黛儿?可是与阿元在一处?”
安乐没敢靠前,只黏在宋佰叶身边对她回道:“是,小姐和姑爷是在一处。”
宋佰枝正纳闷安乐为何如此怕她的时候,郑容融领着镇国公府一众家人进了屋子,她忙撂下这疑惑,快步往老太太那儿走去。
李清灼畅快,这么些年过去,镇国公府依旧处在武将之首的位置,此时那横扫千军的“孙儿”回来,不知多开心呢。
她抓了宋佰枝的手拍了拍,才对宋佰叶怀里的宇文明空笑道:“小明空也在呢?有没有想太姥姥?”
宋佰叶顺势将怀里的奶娃子递到老太太怀里,“诶哟,这孩子又重了不少,快让老祖宗抱抱。”
李清灼皱起眉瞪了宋佰叶一眼,小声骂她:“你这不是让我折寿呢吗?咱们明空的祖宗可在太庙里待着呢。”
宋佰枝听了这么一嘴,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还好宋佰玉过来帮她解了句围,“害,祖母您要是死了,那也是有资格入太庙的,这有什么的?”
李清灼大笑着骂她:“滚滚滚。从你嘴里就听不到什么好话,那心眼子全让叶丫头偷着长去了。”
宋佰玉舔着脸冲老太太做了个鬼脸后回手将身后的初兰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大椅里,宋佰枝瞧了全程,待宋佰玉回身去寻她的时候,她忙转移了视线,站在宋佰叶身侧,与之低下头对话,“阿元怎么还没来?”
宇文流澈自觉退出谈话圈,一个人弯腰曲背地帮着外殿的小黄门整理桌上的菜肴位置。
宋佰叶摇摇头,只对她笑嘻嘻地道:“二姐姐不明白小别胜新婚的道理吗?”
宋佰枝忙嗔了她眼,“以后莫要和你三姐姐在一处瞎学,大姑娘家家的,说的是什么话?”
郑容融刚好忙完了手边的事,这时候只双眼不错地盯着宋佰枝的脸看。
宋佰枝抬起头,正好与她灼热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不太自在地抬手触了触自己的脸,认真问她:“怎么了?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干净的?”
“不,不是。”郑容融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大一会儿,她红着脸又挤出句话:“母妃生得太好看了,所以,所以,”
宋佰枝忙伸出手打断她,“皇后外头的事都办妥了?”又迎着宋佰叶暧昧的目光瞪了宋佰叶一眼。
宋佰叶笑着回了句嘴,“宋伯元不在,家里我就成了底层。诶,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格外想念我哥。”
宋佰枝也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就属你古灵精怪地得理不饶人。”
郑容融在一边看着,又偷偷往宋佰枝那儿挪了挪。待宋佰枝的视线从宋佰叶脸上挪回来的时候,立刻撞上了那想法赤裸裸地瞳孔。郑容融整个人都发着股我也要摸摸的表情看着自己,令宋佰枝有些纳闷自己是不是养孩子养得母爱泛滥得过分。
她收回手,对热切看着自己的郑容融皮笑肉不笑地弯起了嘴角。
郑容融也不挑,像傻大姐似的也对着她笑。
这场面越来越诡异,见孩子在老祖宗怀里正笑得开心,宋佰枝忙支了个由头,“我去门口瞧瞧阿元和黛儿。”
“本宫陪母妃。”郑容融立刻拔腿跟上。
宋佰枝眨了眨眼。
最后的结果是闹哄哄但温暖的殿内,只有她们两个并排走出来。
宋佰枝越往外走,越觉得喘不上气。
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感觉,反正就有些没来由的负担。
她不说话,郑容融也不说话。
她若是开口,郑容融就整个人泛着粉红色,磕磕巴巴地回她。
宋佰枝都要以为郑容融是不是在帮着宇文善憋什么烂招的时候,郑容融突然打了直球问她:“母妃是不是不喜欢后来的那位兰姑娘?”
宋佰枝挑挑眉角,她以为她已经伪装得足够彻底,不想竟被这事外之人看了个清楚明白。她没否认,只反问道:“皇后怎么这么说?”
“往先宇文善在的场合,母妃也是这样的。既看不出欣喜也看不出厌恶,总是这样淡淡的。”
宋佰枝抱臂回身看了眼殿内的影影绰绰,才转过头问她:“那你觉得,我怎么看你呢?”
郑容融又重新变成了那朵一触就变粉的含羞草,她扭捏着,小声回道:“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吧。”
初冬的天气,朔风劲吹。冷寂的风吹得满墙满院子的红色彩带随风飘荡,像冰与火在此间相会。
两人默契的沉默。
直到宋佰枝在寒风里有些站不住了,她抬眼,“皇后若是乏了,可进屋歇会儿。”
“我不乏,若我能日日像今日这样得见母妃,我愿意永远不睡。”
宋佰枝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她短促的前半生也只感受过宋佰玉那大啦啦又过分细腻的感情,她理不清楚眼前这还未过十八的小姑娘的意思,只抬起手搓了搓她的手臂,“皇后说什么胡话呢?你若是病了,就算宇文善不急,鲁国公府的一众家人也会跟着着急的。”
“不会的。”郑容融说。
宋佰枝不知道她这句不会,对应的到底是自己的哪句话,听不明白,索性也不出声了。
殿内的初兰像个惊弓之鸟,任何人的任何举动都会吓到她。那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堕入寒窟之后,重新见到人间时自卑又敏感的小心思。
宋佰玉手搭在她的腿上,不时地视线往殿外搜寻。
初兰鼓起勇气,将脸凑到宋佰玉脸边,“你若是,想去见见你二姐姐,你就去罢。小叶在这儿呢,要是有什么事,我会找她的。”
宋佰玉听了她的话,忙转回头,收回了手。
初兰垂首抿唇,直到那离开的手重新搭到她的肩膀上。
她抬眼,宋佰玉正笑着看她,“这么大方啊?”
初兰撇嘴,“我不大方又能怎么办?”她不太自信地看了眼眼前着华装的宋佰玉。
宋佰玉平时不在乎衣料饰品,所谓的华装不过就是那身改良男装换成了稍艳的粉色,但初兰就是喜欢她。
“不大方就不大方呗,我听你的话。”宋佰玉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地对她说。
初兰立刻委屈得想哭,或者又不是委屈。
反正喉头发哽,眼圈发热。
她偏过头去,对宋佰玉蚊蝇般开口:“没事,我不醋,庄太妃是好人。即是你的二姐姐,那就也是我的。”
宋佰玉听了她这话,才反应出来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她压低嗓音,凑到初兰面前小声问她:“你是不是想走了?等见了阿元一面,我就带你走,行吗?”
初兰却反常地冲她摇摇头,“不要,我不想成为你的阻碍,不管是你们姐妹之情还是别的什么。”
宋佰玉还想再说话时,初兰直接抬起手捂住了她的嘴,“况且,我也挺想阿元的。想看看那个晶莹剔透的小姑娘是如何变成如今威名赫赫的少年将军的。”
忙活完的宇文流澈刚好踏入殿内,她在殿内搜寻了一圈没找到郑容融,随手就拉了宋佰叶的手,低声问她:“皇后呢?”
宋佰叶一扬下颌,“外头陪二姐姐等宋伯元和嫂嫂呢。”
“这么冷的天儿?可穿了厚装拿了手炉?”宇文流澈着急地问。
“诶呀,她们两个就是整个后宫最尊贵的人了,下人们还能冻着她们?你就别忙活了,又不是你自己的事。”宋佰叶皱眉道。
“你看你这话说的。”宇文流澈放下准备亲自送出去的手炉,“不看在皇后的面上,就单纯为了你们全家热热闹闹吃个团圆饭,就不行吗?”
宋佰叶眯起眼瞧她,这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大了,通身的气质与景黛身上的可谓一模一样。侧面说明,这小丫头说的漂亮话,也不能傻兮兮地认真听。
她抬手摸摸身上起的鸡皮疙瘩,不满地对她道:“你怎么越看越像我嫂嫂呢?”
宇文流澈一下子就笑了。那身绷起的得体与成熟也随之土崩瓦解,小丫头就如早晨的花苞,漂亮朝气,含着露水,清纯可人。
“你看你这样多好。”宋佰叶抬手帮她将落在眼前的发丝拨开,“小丫头片子,成日里绷着脸装成熟,以后哪有人敢娶你?”
“娶?”宇文流澈对她笑了一下,“我不能纳吗?”
这小丫头说话时云淡风轻的,但话里的意思可是大逆不道得紧。
“纳”,就只有坐上那位置能纳。
宋佰叶扯了下她的手臂,又偷偷看了眼李清灼怀里的宇文明空,才转头对她小声道:“别什么话都往出说。”
宇文流澈继续对她笑,她抬手指指那糯米丸子似的小男童,又指指她自己,抬手拉下宋佰叶的脑袋,唇靠近她的耳郭上一字一顿地问她:“若我和宇文明空分庭抗礼,你会站在我身后吗?”
宋佰叶心里一惊。
耳朵上都是刚被小姑娘唇角触碰过的灼热。
她抬手就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站直身体后,皱眉对她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小叶姨姨没有斩钉截铁地选择十二王,就证明我还有机会对不对?”宇文流澈笑着用口型问她。
宋佰叶又看了眼那孩子,宇文明空正窝在李清灼怀里专心把玩着手里的半透明石头。
她转过头,对宇文流澈道:“宋伯元回来了。”
这句话完全就是句废话。
但宇文流澈听懂了,她继续对她笑,“我没问宋将军,我问的是你。”
小姑娘咄咄逼人,丝毫不给她逃避问题的机会。
宋佰叶紧张得后背发汗,她手指抠在衣裳边,脑海里正搜寻着什么好听词汇的时候,宇文流澈突然卸下全部的攻击性,“好了,我就问问,看把小叶姨姨紧张的。”她继续人畜无害地对宋佰叶笑了笑,“你别当回事。”
她如何不当回事,这摆明了宇文流澈不肯甘于人后的心迹。
这边还没分出子丑寅卯,外头的宋佰枝率先打了站前鼓,她反问郑容融:“皇后讨厌宇文善对吧?”
“自然。”郑容融丝毫不加掩饰,她坦荡得像在说一件人尽皆知的事,“这屋子里还有喜欢他的人吗?”
“若是,我说,若是,”宋佰枝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问她:“宇文善退位,就肯定有新君替代。皇后若是,”
“我帮你。”郑容融笑着打断她,“我没想着家人,也没想着我的后路,我是在说,我帮你,就是只帮母妃的意思。”
不该见光的话被眼前这本该明媚,却被后宫蹉跎了岁月的人光明正大地在坤宁宫提起。
宋佰枝也不是什么不磊落的人,见郑容融满身的赤诚,只对她说:“那皇后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
“得到,母妃的用词倒是准确。”她笑着谓叹了声,又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宋佰枝的脸,不含一丝隐藏地泵着眼底的欲望,“我想,得到一个靠近母妃的机会。”
“可是皇后此刻已经靠我很近了。”宋佰枝开始下意识回避。就像十二三岁时,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亲妹妹喜欢自己时那样做。她不像大姐姐对待感情那般利落勇敢,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那时候她只知道那样是不对的,下意识想要逃离,却又被宋佰玉被自己伤到而破碎的样子吸引。
“足够近吗?”郑容融靠近她一步,又靠近一步。直到她自己由粉转红,才停了脚底下的步子。
“母妃说近,那就是近了吧。”她低睫笑。
宋佰枝收回思绪,像模像样地踏出坤宁宫的地界,在砖道上看向远方的空无。
身后当然还站着一个人,但她有自我屏蔽的能力,她只当身后之人不存在,专心扮演着一个盼弟早日出现的好姐姐形象。
被扫得整洁的宫道上,终于出现了景黛的撵。
撵转过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她那几年不见的弟弟并没有上撵。她亦步亦趋地跟着那撵,垂着头走在一侧。
宋佰枝下意识往前迎了几步,才想起来叫她:“阿元!”说出的第二个字就变成了哭腔。
宋伯元听到她的话,也撇下那撵,快步朝她跑过来。
“二姐姐。”也像宋佰叶那样,只单纯叫了她一声。
宋佰枝抬起手摸了摸宋伯元撇下婴儿肥而变得线条明朗的脸,喃喃自语道:“高了,瘦了。”
身后的撵没一会儿也到了她们两人跟前。
宋佰枝抬眼看了撵上景黛的表情,才拉拉宋伯元的手臂,笑着对她道:“祖母和大姐姐都来了,”又想起身后的人,忙撤后了一步对宋伯元沉声道:“这是宇文善的皇后。”
“皇后娘娘金安。”宋伯元曲起背,对着郑容融做了个万全的揖。还要下跪之时,郑容融忙眼疾手快地抬起手止住了宋伯元的手臂,“宋将军在外为国征战辛苦,合该本宫拜将军才对。”
景黛已从那撵上缓缓下来,往常她是从不会给郑容融作揖的,此时站在宋伯元身后,安静的等着。就像在扮演一个万事周全的大娘子,郑容融整个宫里谁都不怕,唯一最怕的就是景黛,因为她血洗皇宫的那日,她刚好入宫为后。
郑容融退后一步,对着景黛微微躬身,“见过景小姐。”
宋伯元意外地挑眉,跟着转身看向景黛,此时的景黛面无表情,只伸手抬了郑容融的手臂。
“劳烦皇后了。”
“多谢景小姐。”郑容融转身,给景黛让出条路,“景小姐请。”
景黛却也跟着撤了一步,恭敬地对宋佰枝道:“二姐姐请。”
宋伯元刚好夹在正中间,适应了下自己大娘子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妖女后,才回身在撵上拿了自己为家人准备的礼物箱子,第一个打破僵局。
“别让了,二姐姐和皇后先请,我们两口子断后。”
宋佰枝脑筋转得也快,忙跟着打起圆场来,“就听咱们大将军的部署。”左手扯了郑容融的手臂,右手去捞景黛的,“咱们娘子军先行,将军断后。”
景黛配合默契,这场从不放在明面上的暗斗,她已经配合了许久,此时当着宋伯元的面儿也不生疏。
宋佰枝对宇文明空寄予了厚望,却没去问景黛的意见。
这是两个磊落女人对那至高无上位置的光明竞逐。
宋伯元一生致力于让镇国公府远离权利间的漩涡,她觉得离开才会安全。相反,宋佰枝在经历了非人折磨后才顿悟,只有权利握在自己手里,才会保护好自己想保护的人。
景黛依然不咸不淡地在宇文善身边,等时机成熟,等宇文流澈羽翼丰满之时。
第 84 章
进了门, 里头正热闹着。
含饴弄孙的老太太一抬眼,一眼就盯上了隐在众人身后的宋伯元。
“元哥儿。”
老太太眨眨眼,两行清泪“噼啪”地砸在宇文明空小小的掌心里。
宇文明空也跟着抬眼, 他看看门口不认识的人,又转回头小声去哄突然泪流满面的外曾祖母,“不哭, 我把能变出舅舅的石头给外曾祖母好不好?”
小小的手掌心摊开,里头赫然放着块透明偏粉的石头。
那石头突然被身后的人一把抢过, 宇文明空抬起头, 仔细看了眼,才发现那高瘦挺拔的人肖似叶姑姑,小小的脑袋转了几圈,立刻奶声奶气地喊了声,“舅舅!”
宋伯元放下手里的箱子,一把将李清灼怀里的宇文明空抱在自己怀里,自己塌下腰,将脸凑近了李清灼面前。
李清灼收起眼泪,强挤出笑来抬起手抚了抚宋伯元的脸。
“回来了,回来了好。”
景黛在宋伯元身边帮她打开那箱子,拿出一样,宋伯元接过来一样,从宋佰金开始一样样地发到宋佰叶手里, 最后手里剩下个叠放整齐的金丝甲胄,她在殿内搜寻一圈, 才抱着宇文明空转回头看了眼景黛, “小黑呢?”
“小黑?”宋佰叶抬头小心地觑了一眼景黛,看她脸色一滞, 忙站起身走到宋伯元身边,抬手握住她的手腕低声对她道:“吃完这顿再说。”
宋伯元抬眼,两人在电光火石间完成了一场心有灵犀的交流。
她放下手里的金丝软胄,被宋佰叶拉着坐到了李清灼与宋佰金中间的位置,宋佰金稀罕得紧盯着她,未言语先流下两行泪。她克制着没去触碰宋伯元的脸,而是偏过头去偷偷蹭掉脸上的眼泪,和老太太的反应一模一样。
景黛转身看了一眼被宋家各位女眷围在圈里的宋伯元,独自走到一侧,抬手随意招呼了个黄门,向他低语几句。
小黄门得到命令,立刻慌里慌张地起身跑了。
宋伯元视线一眯,坐在视线最中央却独自梗着脖子看向站在门口阴影内的景黛。
再临时的宴席,也会有开宴的时辰。就算景黛再无法无天,坐在最上位的依然是郑容融。她左手边是宋佰枝与十二王,右手边是李清灼。
宋伯元坐在老太太下首,景黛随坐身侧。
郑容融例行讲话的时候,宋伯元小声问景黛:“小黑呢?”问完了话,一对儿不小的眼睛直勾勾看向景黛的脸,那意思像是在说,不要说谎,你说谎的话我就会知道。
景黛是什么人?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于色。
她自顾自给宋伯元倒了杯酒,令一侧随侍在桌边的小黄门吓得不轻。宋伯元撇头看了桌上那满杯的酒盏一眼,手握过去,五指紧握在酒盏上雕刻的上古神兽纹上,又沉着嗓音问了一遍,“小黑呢?”
“在宇文善身边呢。”
景黛单手悬在空中,对着宋伯元手里的酒盏晃了晃中指,宋伯元乖顺地饮尽了杯中酒,再次问道:“你逼他的?”
“这倒不是。”景黛端正地坐好,视线平直地定格在厅上正吹拉弹唱的各位乐人身上。
“他,”宋伯元顿了顿,抬起手在桌下扯景黛的手腕,“净身了?”
景黛听了她的话,这才露出笑模样。她忍俊不禁地看向宋伯元,用口型问她:“你觉得呢?”
宋伯元最烦景黛这种明知道答案,却故意捏着人心的态度。她手上用了力,箍得景黛的手有些发青,景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还能在宋伯元的手底下晃出根手指,在她的腕上轻轻挠了挠。
耳边都是乐器的美妙之音,宋伯元却有些心堵。景黛不会在这种事上对她说谎,若真是小黑自愿净身,她都不知道去何处说理去。此时见景黛还有心情与她逗乐,气得脸都红了。
她裹住景黛细弱的手腕,一个翻掌,将景黛的右手压在自己的坐垫下。做完了这事,她放空了双手去逗弄对面的宇文明空。
本以为以景黛的性格,她一定会当场黑脸,哪成想,景黛竟真的老老实实地只用左手入食,右手像真的挣不开似的。
宋伯元正面对宇文明空,眼角的余光却努力地往身边的景黛身上飘。景黛变得“老实本分”这事本身就很奇怪,宋伯元正暗自心里打着鼓,整一乐章完毕,心也跟着停了两拍,乐队重新演奏之时,厅上突然上来七八个红衣舞女,这事放在往常不新鲜,但此刻却有些特殊。由于宫里传出去今岁科考场即将接受女考生,导致新风潮与老思想们正明里暗里地较劲,这段时间就连所谓最底层的贱籍“卖笑女”们都开始闭门不出,以此种行为为正奋力在第一线同为女娘的女考生们鼓劲。
像是一种同为“女娘”群体上的互助默契。
就算知道自己已深陷泥藻,但见到费力往泥坑外头爬的的人时,心里也只有开心。
这时候,皇后带头允舞女入殿的行为就相当可疑。往低了说,是她不服景黛,往高了说,就是作为既得利益者选择妥协而背叛了同为女娘的团体。
不服景黛的人多,但是敢在景黛面前如此光明正大打她脸的人,可早就断了气。
宋伯元这次光明正大地看过去,手掌顺势探下,紧紧牵住了那只老实的右手。
景黛还未有动作,郑容融突然从最上头脱了外头的华服,只着一件苏白色的轻纱缓缓从上头拾阶而下。
这是郑容融自打入宫,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演”,景黛没抬手打断,那曲子就按着计划有条不紊地顺下来。
七八个画得妖艳的红衣舞女中间,就是那苏白色的郑容融。
她年纪小,脱了那撑场面的华服,就只剩下一个楚楚可怜与娇柔韵骨,眼波流转间,放出的尽数是该魅惑君王的魅力。
此时的君王宇文善不在,外人看来场上唯一未被净身的成年“男人”宋伯元正言笑晏晏地与自己的大娘子说着话。
离她们两个最近的小黄门早就吓破了胆,垂着头听着这“夫妻”俩大逆不道的话,正后悔着没有称病逃开这场砍头之祸。
宋伯元有心给她难堪,特意将头凑过去,语带轻佻地问她:“这皇后怎么回事啊?当场给你难看?”说这种气人的话,手里倒是没松劲儿,还依然攥紧着景黛的手。
景黛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却没顺着她的话回她,而是自己开了个新鲜话题:“皇后和你倒是年龄相仿,看看这妖娆的身段儿,这倔强的小脸儿,”
宋伯元原地打了个激灵,她狠拉了下景黛的手,着急地打断她:“景黛!”
这一嗓子出来,身边的小黄门当场吓得狠抖了一下。
景黛还正沉浸在郑容融给她带来的反差震撼里,此刻被宋伯元很拉了一下,才把那视线挪回到宋伯元身上,她上下眼皮一合一张,格外无辜地问她:“作何?还敢叫我全名?”
宋伯元屁股稍往景黛那儿挪了几分,直到景黛身上的混合花药香包裹住她之后,她才开口:“不许看她,看我。”
景黛这才后知后觉宋伯元的意思,她眨了眨眼,将计就计地弯了下唇角,手肘撑在案上,掌心握拳慵懒地支着自己的脑袋看向身侧的宋伯元:“怎么?有夫之妇的醋,官人也要吃?”
宋伯元稍撇撇嘴,她微侧头看向景黛的脸,“姐姐最近喜欢这种的了?”
景黛笑着嗔了宋伯元一眼,右手反握住宋伯元的手,抬起来,将宋伯元的手背放到唇边快准狠地轻啄了一下。
宋伯元一整个大难堪。场上坐着的可都是自己家的长辈姐姐,她一个刚从战场回来的大“男人”,反被景黛当众调戏了一番。她直接羞赧得溃不成军,恨不得头当场钻到案板底下去。
景黛还没事人般地笑着看她。人好看,坏起来笑也好看。
直到宋伯元眼底的慌乱逐渐平息之后,景黛才轻轻飘飘地调侃了她一句:“没人看你,都看皇后呢。”
宋伯元不敢抬起头看旁人,只能继续垂着头问她:“姐姐没骗我?”
“没有。”景黛这次的回复很及时,宋伯元的语调刚落地,她斩钉截铁地回复就跟上来。
“我不会骗你的。”景黛说。
宋伯元忙打蛇随棍上地连着问了几句:“所以小黑到底在哪里?他有没有被净身?他是自愿的吗?”
刚问完了话,殿外正好有一队侍卫寻过来,领头的着急忙慌地闯进来,先是在门口做了个全乎的大礼,起身时直接往她们两个的方向去了。
“公子!”小黑的眼睛比从前更加明亮,他像小时候那样欢快地扯了扯宋伯元的袖子,才低下头去给她行礼。
宋伯元忙抬起手撑住他的双臂,不敢相信般看向小黑:“怪不得你总胳膊肘往外拐,还得是跟咱们大娘子混才能混出个好名堂出来啊。小黑,”宋伯元抬手晃了晃小黑腰间的佩剑,“这可是御前带刀侍卫啊。”
小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是,没有公子,大娘子也不会嫁进咱们家,还是要多谢公子。”
宋伯元刚瞪了他一眼,曲子突然停下,她忙将视线调转回厅上。
郑容融先是往景黛那儿拜了拜,才缓缓开口道:“这些个都是与我一同从鲁国公府出来陪嫁的丫头们,此舞也只为给将军作彩。”
这话一是解释了为何有舞女上台,二是给她自己突然人前亮艺找了个光明正大地有头。皇后本不该抛头露面地在外男面前跳舞,但为了庆贺保家卫国的将军凯旋而归,宁肯自降身段献舞一曲,传出去倒是番皇后平易近人体恤劳苦功高之臣的佳话。
她想给母妃跳舞,想在她眼里看到对自己的惊艳,就扯了这么一个没头没尾地谎。
好在宋伯元也不是好色的,她跳舞期间,宋伯元也只忙着与景小姐眉来眼去,想必夫妻二人之间,正享受着重逢之喜。
景黛挑挑眉梢,率先鼓起了掌,厅上众人才跟着纷纷拍起手掌来。
此刻正是紧张时期,若皇后没有这番说辞,那就是对女娘群体的背叛,更该是镇国公府的公敌。
宋佰枝缓了缓神,在她看来,场上就宋伯元一个成年男子,皇后在这种场合跳这种“艳舞”,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为了拉拢宋伯元之意。
又想起方才在外头,皇后信誓旦旦地说帮自己,想必是看上了宋伯元,这才提前站队自己。
她有些不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也没空去谴责郑容融勾引有妇之夫,看了眼坐在她斜对面的景黛,又将那不爽化成了担心,担心郑容融还没帮她,她自己就先被景黛送上了西天。
诶,撩谁不好,偏偏选了宋伯元。
宋佰枝心里嘀咕完,再看向郑容融的眼神里,就全是悲悯和让郑容融看不懂的忧伤。
节目演完,就只剩下酒盏交错。
宋伯元回头拍拍小黑的背,“坐下吃点儿?”
小黑忙摇头,“奴哪儿敢啊。”
宋伯元嗔他一眼,双手按在他肩上,一个寸劲就把他按在桌案后头,“就当在咱们自己家吃饭了,还有啊,往后别总‘奴啊奴’的了,大娘子努力这么多年,不就为了让百姓们都过上好日子吗?”
“再好的日子,那也是奴啊。”小黑嘿嘿乐了两声。
宋伯元竖起手里的筷子给他碟前夹了块肉,做完后,才撂下筷子,起身绕到景黛身边,坐稳后对她小声咬耳朵:“我发现你这人有个点,”
“什么?”景黛问。
“只要被你划进自己阵营里的人,不管是谁,你都会用尽方法去帮他们完成自己的梦想。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梦想会不会实现呢?”
景黛意外地扫她一眼,自顾自斟酒,随后痛快地一饮而尽。
等酒意上了脸,她才亮着双眼朝宋伯元曲了两下指头。
宋伯元听话地靠过去,景黛冰凉的手指抓着她的耳朵,小小声地回应她:“我的梦想太宏大,实现要靠下一代了。趁着我还活着,不如多攒几分福报,省得这辈子作恶太多,下辈子再无轮回之道。”
“姐姐相信这个?”
“原是不信的,只是想与你,”景黛浅笑着看她,“再有个太平盛世的重逢罢了。”
“那姐姐下辈子要做什么?”
“做商人啊,赚银子,养你这个销金窟,你不是喜欢胭脂水粉良衣美饰吗?没银子哪成。”
“也许,下辈子我就不喜欢了呢?”
“那就,下辈子再说吧。”景黛笑着摸了摸宋伯元的头,“还也许我下辈子成了牲畜,与你再无相干了呢。”
她吐字清晰,一个字一个字说完后,顺手捏了捏宋伯元的耳垂,收回手后从案后直站起身,“我有些乏了,”
宋伯元也跟着站起来,宋佰叶第一个发现,忙小跑着过来问她:“要走了吗?”
“是,你嫂嫂她,”
景黛却抬手打断她的话,“你们一家子正是团圆的好时候,莫要因为我,扫了长辈的兴,”她推推宋伯元:“你多陪陪祖母,也让我自己歇歇。”
“歇什么呢?”宋伯元问,“我才刚回来。”
景黛叹口气,“一会儿宇文善摆的那场鸿门宴,我得提前准备准备。好了,听我的话,”她抬起手,拍了拍宋伯元的背,又用掌心贴住她的后颈,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凑到她耳朵边儿复述了一遍:“乖,听姐姐的话。”
宋伯元无奈地歪了下头,“景黛,你还当我三岁稚童吗?”
宋佰叶适时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眼神往景黛那儿飘了一飘,对宋伯元直白道:“嫂嫂这几月身体状况都不好,想是真的乏了,你就听嫂嫂的话吧。”
宋伯元抬手就扯掉了她捂在耳朵上的手,“捂住你不也听见了,装什么样子?去,陪祖母去。”把宋佰叶推开后才转过头问景黛:“你还未开始刮骨吧?”
“嗯。”景黛在喉间挤出一声,又抬手往太阳穴那儿转了转,“我真的撑不住了,就不与你多言语了。”
刚刚转身,手腕就被宋伯元一把拽住,“还下辈子呢,这辈子你都没活明白。”她嘟囔了一声,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景黛腾空抱起来,先是朝郑容融点了点头,才看向李清灼。
李清灼只抬头扫了她一眼,就大手一挥,“算你这‘小子’会疼人,我这老太太就不用你陪了,多陪陪你媳妇去吧。”
第 85 章
走出温暖且有人气儿的大殿, 宋伯元下意识抖了下肩膀。
那是在军营里泡了好几年才得来的怪癖,像抖那么一下,外头的风雪神就会绕过她吹往对面的胡族似的。
景黛抬手, 手指迅速跟过来,同样冰冷的唇在宋伯元的耳郭边似沾未沾地开了口,“有伤口?”
宋伯元不甚在意地点点头, “小伤。风一吹,就痒, 骨头缝里长草似的。”
景黛偏头笑了笑。
宋伯元抱她就像提一屉包子那么轻松, 此刻听到那隐在风声的笑音,也跟着弯起了眉眼。
两人默契地放淡痛苦,选择在大好的时光虚度光阴。
身侧是新刷的红墙,脚下是造价不菲的长砖。
宋伯元抱着景黛,一步一步地走向不远处的叠琼宫。
二人身后是专属于景黛的马车,马车夫依然是不管春夏秋冬都要穿草鞋的知冶。
宫道一如既往地干净,这一路,也罕见地没碰上人。
直到宋伯元踏入叠琼宫的地界,她才好奇地问道:“宫里是不是少了不少人?怎么这一道都没碰上半个喘气的?”
景黛懒巴巴地从她身上自顾脱了大氅,整个人极速滚进被子里,才开口对她道:“少了七成。往后,还能更少。”
宋伯元回到门口跺了跺脚,才重新进了门。
“你打算, 什么时候刮你身上那毒啊?”
这话让宋伯元问得极度自然,景黛也自然地躲在被子下回答她, “你觉得我有和从前不一样吗?”
“有啊, ”宋伯元点头,她走到桌边倒了碗热茶, 自顾喝了两大口才端着剩下那半碗走向景黛,“好像,更愿意表达自己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景黛稍抬起上半身,左手固定在宋伯元端着茶碗的右手上,头探过去喝了口热茶水后,满足地将自己的头靠在宋伯元的小腹上。
“我的意思是,你发现我有什么发疯的征兆吗?”
宋伯元右手端着茶碗,左手顺势搁到身前靠着自己的景黛脸上,轻抚了几下后,才摇头。
她将茶碗小心地搁到床沿边,转回头来笑道:“你平时就挺疯的,我不知道,”话还未说完,景黛佯装愤怒地抬了手,拇指与食指并起来,揪起宋伯元的脸就不松了。
“阿元,”景黛低声叫她,手来回扯了扯,才抬起头亮晶晶着眸子看向宋伯元:“你可以为了我,去死吗?”
宋伯元眉梢一扬,玩味地眯起眼微曲着背看向景黛,她双手合起自然地搭落在身前,停了好一会儿才对景黛点头,“你希望的话。”
“这么勉强?”景黛笑着问她。
“不勉强。”宋伯元抬手挠了挠她的下颌,“我是怕你接下来,让我为了你不去死,享尽孤苦余生,”她单手撑在床沿边,右手轻掐住景黛的下颌,笑着问她:“姐姐一定不会对我这么残忍吧?”
景黛浅浅地笑了一下,整个人也泄了力,将整个脸搁到宋伯元掐她下颌的手上,那手因突来的重量而往下坠了几分。
“把我想得这么爱你啊?”景黛懒洋洋地问,每说一个字,唇角就碰到宋伯元的虎口一次。
“那姐姐爱我吗?”宋伯元回身坐到床沿边,将手里景黛的头挪到自己肩边。她单手搂住景黛瘦得突出骨头的背,另只手抽出被景黛压在身下的被子,整个将她卷起来。
景黛无声地摇摇头。
“那你惨咯,景黛。”宋伯元笑,她凑过去亲了亲景黛的侧脸,“活了这许多年,还不知道什么叫爱。”
景黛依然没说话。
视线却顺着窗子飘向远方,像随着风骋千里,看到那大梁海清河晏的那日。
有孤鹰独搏长空,从远方带来无尽的期冀。
平宇殿内,宇文善坐在高位看着趁景黛不在他身侧而钻狗洞入宫的大臣们。
“众卿平身。”
七八个人窸窸窣窣地起身,连谢恩的话都不敢大声言。
分坐两侧后,沉默了会儿,才有人开口说话,“这宋伯元就这么鸟悄地回来了,半点风声都未透,金吾卫与禁军都像死了一般。她无旨就敢带着先头部队大摇大摆出现在汴京城,这是何等的狼子野心?”
“吴大人所言甚是。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这宋伯元现在翅膀硬了,打又打不过,杀又杀不得,这可如何是好?”
宇文善轻轻咳了下,清了下嗓子后才对底下焦虑非常的众人道:“各位的忧虑,朕又何尝没想过?”他顿了下,又道:“只是如今镇国公府声名煊赫,却未尝都是害处,众位爱卿就没想过,朕那十二弟也姓宇文吗?”
底下的人一听他这样说,纷纷从椅子上滑跪下来表忠心。
宇文善却笑着伸出手去往上虚抬了抬,“景黛布谋女皇多年,还以为朕看不出来。朕留着宇文流澈的命,就是为了此刻,景黛还以为她演技多好。呵呵,当年她软了心留下宇文明空,还亲自赐了名,至如今看她该如何收场。宋伯元夹在宋佰枝和景黛之间,也是一定要有个取舍的。朕不急,就等今晚,鹬蚌相争。”
“圣人可有了对策?”
宇文善闻言轻笑了一下,他眉梢一挑,眼睛往身后那硕大的屏风一扫,对着下头的人道:“莫慌,莫慌,朕自有主张。”
站在最外侧的王有发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宇文善见状,一副上位者宽和待人之态笑着问他:“王侍郎可有对朕说的?”
“回陛下的话,”王有发深深一拜,“臣不久前刚刚见了张焦,”
“哦?”宇文善双眼一眯,整个上半身前倾,一副着急聆听的模样。
王有发忙继续道:“臣已与他有了私下里的承诺,若他可助臣除掉妖女,臣愿倾尽全力相助。今夜,张焦会携贴而来,”
宇文善皱眉想了会儿,又抬起头道:“再没说别的?”
王有发仔细想了想,才摇摇头,“没了。”
宇文善回头对着跟在自己身边的小黄门道:“什么时辰了?坤宁宫那头到了什么步骤?”
“回陛下的话,寅时一刻,景小姐像是宴上犯了病,被宋将军抱着回去的。镇国公府的几位还在,想是正在兴头上。皇后,”风劲顿了会儿,觑了眼宇文善的表情才继续道:“皇后娘娘献舞一曲,庆贺宋将军荣耀归来。”
“皇后?”宇文善意外地挑眉转身,“那没趣儿的婆娘竟也对宋伯元动了心?”
风劲闻言想都没想就“扑通”一声跪下身,吓得浑身发抖,连连摇头。
地下的几位没听见他们两人的话,正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之际,宇文善用靴尖抬起了风劲的头,“起来吧,又不是你的错,你慌张什么?”宇文善放下脚,对着厅上的众人道:“好了,众位爱卿且回吧。”顿了一下,对着坐在最前头的吏部尚书吴言之笑道:“吴尚书,您老辛苦了,过两日,朕就将那狗洞再扩大些,以后就方便了。”
说完了话,忍俊不禁地抿着唇看向吴言之。
吴言之岁数不小,头发都花白了半数,如今听到宇文善在众人面前调侃他,顿觉悲愤交加。他不悦地蹙眉看向宇文善,宇文善却已转身,进了内殿。
身边有人过来劝他:“圣人还小呢,身边有景黛那样的妖女言传身教,多些孩童劣气也是在所难免的。”
吴言之不吭声,顺着来时的狗洞又曲着腰折着背原路爬了出去。
内殿之内,坐着一个穿总管大太监衣裳的人。眉须皆白,坐姿却端正不阿。
宇文善紧走几步,到了人近前儿,才叫了声:“风公公。”
“人都走了?”
“走了。”
风必声皱眉,第一句话就是:“张焦是景黛的人。”
宇文善点点头,“这个朕知晓。朕当年得公公点拨,韬光养晦许多年,可不是人前那副被景黛牵着鼻子走的傀儡。”
“既然陛下知道了,那奴家也没什么可提点的了。”风必声抬起头,两人对坐相视一笑。
宇文善伸出手从棋盒里掏出一白子,飞角起。
风必声从善如流地跟上。
期间,两人皆未开口。
棋局过半时,宇文善停了手,他抬起头,笑着看向风必声,“公公这棋道愈发精进,朕已难望项背了。”
“未到终局,陛下万不可轻易言弃。”
宇文善笑着点头,“那是自然,朕若没有那点忍耐力,如今登上这皇位的绝不会是朕。”他顿了顿,得意地仰起头:“朕上位那日,可是景黛亲手给朕递的匕首。她以为她聪明非凡,殊不知,她稳朝政定民心,派宋伯元去前线灭胡,全是为朕做嫁衣。她今夜要逼朕同意女娘入科考,朕就装醉卖傻。她们家那几口人个个人精样,如今宋伯元回来,朕就更期待接下来的戏码了。”
“宋伯元这人,行事诡局,手段虽磊落,但心思玲珑,陛下万不可掉以轻心。”风必声按下一子道。
“呵。”宇文善迅速跟上一子,手却没抬起来,他两指紧紧夹着那白棋子,突然问道:“公公你说,朕没要她回来,宋伯元却大肆宣扬奉旨回京,这罪名够不够砍头的?”
风必声将视线从棋盘挪上来,“万万不可。宋伯元是大功之将,正是京城炙手可热之态,陛下若真的动了杀心,也不该过明路令众将士寒心。”
“知道。”宇文善笑着应了声。
风必声重新将视线挪回到棋盘上,却越看越奇怪。总觉得盘上动态与自己的记忆有偏差,他怀疑地“嘶”了一声。
宇文善纯真地看向他,“可有不妥之处?”
风必声眨了眨眼后摇头,抬了手在棋盒里拿了一子,犹豫一瞬,才落下手里棋子。
在宇文善摧枯拉朽的攻击态势后,风必声垂头对他道:“是臣输了。人老了,就不中用。”
宇文善正笑着亲自拾子,手靠近棋盘边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那是风必声足够翻盘的机会。他顿住手,惊讶地看向风必声:“公公,未看到此处吗?”
“看到了。”风必声继续垂着头,抬手迅速落下一子,“这就是宋伯元,望陛下谨记。”
必胜的棋盘在顷刻间,倒戈胜利。
宇文善手里抓着一大把棋子,眯眼死盯着桌上的棋局。
风必声又落下一子,“这个是景黛,即使同归于尽,也不会令对方赢。”他终于仰起头,“这是奴家与陛下的最后一次手谈了,”
“不许!朕不许你离开汴京。”宇文善抬起头,视线死盯着风必声的眼睛,“外头的那几个蠢透了,尤其是吴言之那个臭老头,以为自己站在朕这边,朕就要什么事都听他的吗?”
宇文善气鼓鼓地说完了话,又慌张地抬手攥住风必声放在桌边的手腕,“公公既已在皇宫呆了大半辈子,何须享清福的时候离开?朕是不会亏待公公的,望公公往后莫要再提告老返乡之事,朕绝不同意。”
坤宁宫内,午宴已快抻到了晚宴。
郑容融坐在最高处,那视线却时不时地往宋佰枝这搜寻一圈。宋佰枝正替她可惜的时候,迎上她的目光,欲言又止。
宇文明空今日没有午睡,撑到这个时辰已是极致。如今小小一团胖球,整个贴在宋佰枝的小臂处,正磨人。
宋佰枝转回视线,回手拍了拍宇文明空的背。一把抱起他,往李清灼那处走。
老太太抬眼就瞅见了,立刻屏住呼吸朝她无声地挥了挥手。
宋佰枝点点头,脚步一转,又往郑容融那处走。
郑容融见状,跟着站起来,关切地问道:“母妃可是要给十二王寻个下榻处?和我来吧。”
“多谢皇后好意,但是,”
“母妃~”郑容融抬手拉了拉宋佰枝的另一侧小臂,“我这儿近,地方也大,宽敞着呢。”
宋佰枝刚想继续拒绝,话还未说出口,孩子就先被人不由分说地抱走,眼看着皇后那小细胳膊颤巍巍地兜着小十二,宋佰枝忙跟上:“诶呦,这孩子太胖了是吧?皇后快把他给我。”
“无碍的,我喜欢小明空。”郑容融累得倒了个手,却坚决不肯将孩子还给宋佰枝,恐宋佰枝得了孩子,一溜烟就溜走。
等到进了她自己的寝殿,这才放心地将孩子交还给宋佰枝手里。
“母妃,这边。”
到了床塌边,郑容融让开一个身位,宋佰枝正好将宇文明空放在床榻上。
“这是,”她抬头环视了一圈才问:“皇后自己的寝殿?”
“正是。”郑容融在床沿边坐下,一手拿了宇文明空的小手把玩,另只手抬起放下了床帏。
转瞬间,不小的寝殿就被她割成一方小天地。
两个大人守在正酣睡的孩子身边,宋佰枝觉得有些别扭。因为,这床是本朝独一无二地凤床,如今被宇文明空睡在身下,传出去可不好听。
宋佰枝安静看了一会儿宇文明空的脸,终是站不住,也坐了下去。
郑容融见状,忙拍了拍宇文明空身侧的空地方:“母妃也歇一歇吧,这里绝对安全。”
宋佰枝方才因宋伯元安全凯旋而高兴喝了点酒,看了会儿宇文明空的睡颜还真有些发困。
她强打起精神对郑容融摇头道:“无碍的,”
郑容融却一反常态,那看着一碰就能断的手臂伸过来,一把就将宋佰枝按了下去,随着重力,郑容融自己个儿也正好趴在宋佰枝的身上。
轻柔的腰肢隔着衣裳与自己的小腹相触,宋佰枝忙红了脸扯她,又怕自己这举动伤害她,忙小声解释道:“抱歉,我不喜与人接触。”
“真的?”郑容融也红了脸,人却没动。
“真的。”宋佰枝点点头,又恐自己那样挤着下巴难看到郑容融,又自顾躺回去对身上之人道:“皇后快起来。”
“我不信,母妃不是很喜欢与宋家姐妹相处的吗?”郑容融虽红着脸却面无表情地问她,双手也慢慢抬起,在宇文明空的脚底下,抓住了宋佰枝的双腕。
“先皇去了三年有余,母妃不觉深宫寂寞吗?”
宋佰枝越听越不对劲,她使劲抬起上身,面对面看向郑容融,压低了嗓音对她道:“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想亲母妃。”郑容融依然是那副没什么声调的语气,目光却灼热,像烧开了床帏的一角,烧到宋佰枝的脚底板上似的。
宋佰枝一臂撑开郑容融,不顾她跌倒在地,坐在床沿冰冷地看向她:“我寂寞与否和皇后又有什么关系?”
郑容融像感受不到痛似的,又从地面上爬过来,手掌撑在宋佰枝的鞋面上,仰起头痴痴地看向她:“我可以帮母妃,排解深宫寂寞。只要母妃需要,”
“啪!”宋佰枝一巴掌扇过去,还未等郑容融转回头来,“啪啪”又是两声。
宋佰枝强忍住心底的怒意,压着嗓子对面前还穿着端庄华服的郑容融低吼道:“我不需要。”
“母妃不试试,怎么就知道不需要呢?”郑容融抬起手捂在自己脸上,揉了揉后,又将脸凑到宋佰枝的手底下,她跪在床边,虔诚地看向宋佰枝:“母妃,我会对您好的,我会比这世上所有人都做得好的。”
宋佰枝脑子里那根弦儿不能碰,一碰就让她想起宋佰玉来。
她将手扣在郑容融的头顶,低声问她:“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去帮皇后找,宫里没有就去宫外寻,”
“我只要你!”郑容融着急地打断她,又像没人要的小兽般仰视她:“母妃。”
“你可知道!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宋佰枝怒喝。
“母妃是母妃,”郑容融怯生生地看向她,又将脸靠在她膝盖上低语:“我是我。”
“你!荒唐至极,无药可救。”宋佰枝撑开她的头,一副看见什么变态的表情看她,郑容融却没后退,依然坚定不移地仰起脸看向宋佰枝:“母妃可以打我,也可以骂我,我知道我自己比不上宋三娘子,”
“啪”又是一声脆生生的把掌声。
宋佰枝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你,你说什么?”
“宋三娘子,母妃看宋三娘子的眼神里全是我没看过的温柔,本来,本来我是不敢的,但,但今夜见了母妃爱人的眼神,就不想放手了。母妃,我虽不如宋三娘子武功高强,但我愿意豁下一切帮助母妃,帮助十二王登上帝位的,只要,只要母妃不要赶我,不要讨厌我,我发誓,我能做得好的。”
宋佰枝愣愣地看向她,酒意上头之际,她扒住郑容融的后颈,滚烫的额头抵着红的不像样的额头问她:“你不觉得,我奇怪?”
“母妃磊落。不奇怪。”郑容融闭上眼,大大地吸了口空气,唇顺着那温热就要挤过去时,宋佰枝一把推开她。
郑容融又一次被推倒在地,她起身,扒着自己那瘦成杆的手臂瞧了一眼,才笑着对宋佰枝道:“青了,有的地方发紫了。”
宋佰枝搞不清楚这事有什么可笑的,她皱眉问她:“你这里有药吗?”
“有!”郑容融从地板上起身,疼得肉眼可见地面部痉挛了一下,才几步消失在床边。没一会儿的功夫,一小瓶金创药从床帏外被递进来,宋佰枝接过,一把打开床帏,一枝腊梅带着香气斜斜地递到她眼前,后边是郑容融被打得有些红肿的脸。
“母妃,这株是开得最好的一朵。”
宋佰枝扯过花随手扔到一边,拿着那金疮药扯郑容融坐到自己身边,“不知道疼啊?”
“不疼的,母妃给的,也是最好的。”
宋佰枝无语地看向她,连特意放轻的手也不管不顾地按在那伤口上,“你再胡说,我就去寻景黛治你了。”
郑容融在宋佰枝的手底下狠狠抖了一抖,不知是被那药沙得疼,还是被景黛的名号吓破了胆。总之,她眼底转着泪花,可怜兮兮地抓了宋佰枝的手腕,“只要能让母妃开心,我是千百个愿意的。”
宋佰枝将手里的药瓶随意搁到身边的柜上,她扯了郑容融的衣裳领子,对她不满道:“现在你就打回来,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
见郑容融不动,宋佰枝自己握着她的手,使了力往自己脸边抽过来,只是快到地方时,郑容融“唰”地一下抽开自己的手,哭得梨花带雨地看向宋佰枝:“母妃,不要这样子。”
宋佰枝仰起头,望天长叹了口气。
最后她抓了郑容融的肩膀,低声问她:“亲一下,就算我的道歉了,行吧?”
“嗯。”郑容融扭捏地转过头,耳朵尖都红得似滴了血。
宋佰枝回头看了眼自己儿子,手掌抵在郑容融肩膀上,闭着眼睛轻轻亲了下郑容融的侧脸。
“两清?”
郑容融却又哭又笑地看着她摇头。
“我原谅母妃打我了,母妃也要原谅我今日冒进。”她是鲁国公府之女,又是当今皇后,扭捏了好半天,终于恢复了一丝常态。她不喜与人交往,所以时常是面无表情的。又怕宋佰枝误会她生气,忙双手支在两个唇角上,膝行着蹭过去,蹭到宋佰枝身边,软弱无力地靠在她的小腿边,仰起头星星眼看着她,“母妃,好不好嘛?”
宋佰枝没吱声。
她又自顾自趴下去,伸出手捡起地板上开得正艳的花儿,将鼻子凑过去闻了闻后,又笑着看向宋佰枝:“还有香气呢,但是没有母妃身上香。”
宋佰枝完全忍不下去了,她蹬了蹬小腿,腿侧蹭着郑容融的背。
“你,你是不是童年有什么阴影啊?”
第 86 章
“你, 你是不是童年有什么阴影啊?”宋佰枝坐在床沿垂下头去问眼前盘腿坐在地上的郑容融。
“可能吧。”郑容融点点头,又仰起头去看宋佰枝的脸,“母妃是如何嫁进宫的?总不会是自愿的吧。”
宋佰枝拢了拢腿, 抓着郑容融的衣领子使了力引导她坐到床上。
“女孩子家家的,不要总是坐在地上。”宋佰枝只是这么说了句,又躺下去张开双臂, 对郑容融迷迷糊糊地小声道:“打你的事,抱歉。要是哪日你愿意打回来了, 我一定不说二话。”
郑容融也跟着躺下去, 她侧过身,眼睛紧盯着宋佰枝的侧脸,小声问她:“那母妃愿意和我讲讲三娘子的事吗?”
宋佰枝也侧身,她身后是正睡得酣甜的小团子,眼前是郑容融稍肿着的脸。
“你想知道她什么?”
郑容融没躲,迎着那视线勾起唇角,“比如,母妃确信自己喜欢亲妹妹时的心理活动。”
宋佰枝扬扬眉毛,笑着问她:“你还想被我打,是不是?”
“嗯,”郑容融也笑,扯到脸上的红肿处时,痛得皱了下眉头, 又继续道:“这种事不说出来,就永远会是根刺横亘在母妃的心里。母妃和我讲吧, 我永远不会背叛母妃。”
“是吗?永远….”宋佰枝抬起手轻轻戳了下郑容融脸上未伤的部分, “你也不是第一天入宫,怎么还说这种孩童稚话。”
郑容融往宋佰枝那儿蹭过去几分, 直到那漂亮的脸近在咫尺,她才停下,看着宋佰枝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我永远不会背叛母妃,背叛的人下地狱。”
宋佰枝愣愣地看了一会儿郑容融,直到在那年轻的脸庞上看出十分的真心才逃也似的曲起手肘躺平,不反驳也不出声了。
郑容融也跟着躺平,肩挨着肩,头稍稍往宋佰枝的方向倾斜。
宇文明空睡梦中突然蹬了下腿,郑容融忙起身,上身越过宋佰枝安抚了下宇文明空的胸脯。
宋佰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黏着嗓子小声问她:“又蹬被子了,是不是?”
“嗯。”郑容融撤回身子。
“和小玉小时候一模一样,蹬着蹬着就长高了。”宋佰枝重新合上眼睛,小声嘟哝了句。
郑容融抬眼看她的脸,良久后抬起自己的手虚空抚了抚她的脸型轮廓,直到手都抬得僵了,才从那床帏里钻出来。自己叫了冰块,坐在铜镜前敷自己的脸。她身后的侍女小声提醒她:“镇国公府的贵人们,已经安排在咱们宫里歇息了。晚宴也快开始,群臣都已入宫,娘娘该准备准备了。”
“嗯。”郑容融鼻尖挤出一声,面无表情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太妃也该起了。”侍女小声。
郑容融转过身,扫了一眼床帏,对侍女道:“嗯,你去叫一声吧。”
说完了话,跟着起身,还未走到床榻边,发现宋佰枝正靠在床柱边看着宇文明空发呆。
侍女回身看了一眼郑容融,忙垂着头离开了。
郑容融放下手里包着冰块的布,被冰得快失了温的手先是贴着自己的后颈捂了捂后,才伸出根食指在宋佰枝无神的眼前晃了几晃。
“母妃,群臣已入宫。”
宋佰枝抬起头,又抬手指指她的脸,“你这样,能见人吗?”
“满朝文武都知道,宇文善不喜欢我,我不过就是个能喘气儿的工具,只要坐在那儿,且是鲁国公府出身的就行。有谁在乎我的脸呢?”
宋佰枝眼底的愧疚与后悔来得姗姗来迟,她懊恼地连着眨了几下眼,想了一会儿后站起身对她道:“你今晚就不要去了。我帮你撑腰,没人会来苛责你的。”
“母妃是心疼我吗?”郑容融笑。
“不是。”宋佰枝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宇文明空的背,“是愧疚和补偿。”
宇文明空费力睁开眼,没睡够的孩子见到自己母妃的脸,还是乖乖顺着背后的力坐起身。
他抱着头顶的床柱,对眼前的宋佰枝道:“母妃不困吗?”
宋佰枝沉着脸摇摇头,扯了扯他身上被睡得凌乱的衣袍,“能自己走吗?咱们要回去换身儿衣裳,一会儿舅舅要受功封赏,咱们也得穿得隆重一点。”
宇文明空点点头,松了手里的床柱,自己套了鞋子,站起来。
郑容融蹲下身,指着自己的脸可怜兮兮地拦住他,“母妃打的。”
宋佰枝撑大了眼,手顺势放在郑容融的背上,“你还告状啊?”
宇文明空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母妃的脸,一脸纠结地对郑容融道:“是不是皇后娘娘误会了?我母妃,脾气最是温顺和善的,怎么能打人呢?”说完了话,小嘴凑过去,轻轻呼了呼她的脸,“母妃说吹一吹,就不痛啦。”
“你怎么知道她温顺和善?”郑容融不依不饶,“也许都是假象呢。”
宇文明空眨巴眨巴眼,嘴一瘪,尽力压着那股委屈劲儿,抽噎着问宋佰枝:“母妃,皇后说的是真的吗?”
宋佰枝叹口气,手顺着郑容融的背挪到她的后颈,偷偷掐了掐她,才弯下腰抱住宇文明空哄道:“没有的事,皇后娘娘哄你呢。”
宇文明空将信将疑,搂住宋佰枝的脖子后,将脸上的眼泪全都蹭到她的衣裳上,才转过身对郑容融道:“那,母妃和皇后娘娘拉拉手。”
“好呀。”郑容融站起身,率先伸出手去。
宋佰枝偷偷瞪了她一眼,抬起手敷衍地蹭了蹭,就要撤离开的时候,手却被郑容融一把握住。
“背叛的人下地狱。”她郑重地对她重复道。
宋佰枝挣开手,抱着宇文明空转身就走。
叠琼宫里的人,也开始动了起来。
宋伯元换了一身新盔甲,快步走到床榻边哄景黛起床。
“景黛,醒一醒。”她单腿屈膝,一手去搂景黛的背,一手帮她理了理头发。
在起身途中,景黛从梦里转醒。
“方才你睡着了吗?”前四个字都没有音儿,到后面几个字的时候才清楚地出了声。
“嗯。”宋伯元含糊地应了一声。忙起身倒了杯暖茶递过来,“润润嗓子。”
景黛接过来,朝宋伯元往外挥了挥手。
“站远点儿,让我好好看看咱们家宋大将军。”
宋伯元不太好意思地倒退了两步,原地转了个圈儿后,扬起双手看向景黛,“怎么样?”
体态修长的少年郎君,一身红衣,外套明亮铠甲,乌发朗眉,青涩转为硬朗,眼皮一挑,从前那些桀骜不驯尽数转成矜贵恣意的气质。
“我的官人,自然漂亮。”
景黛一仰头,整杯的热茶水灌进去,那温热就顺着食道一路温暖到了胃。
她将空茶碗搁到床边,手拄在床沿上探头看向宋伯元,“你就是这么迷得那胡姬的?”
宋伯元慌张地几步走回去,刚要张口,景黛整个脸就覆了过来,宋伯元下意识闭眼。
屋外有急却不乱的脚步,屋内的熏香正袅袅着。
直到别的感官尽数罢工,她的精神全部被自己的唇所占满。
唇上柔软,有灵活的小,舌强硬地挤进她的口腔,她的领地,宣示着自己的主权。
宋伯元单膝跪在床边,此刻只能被动地仰起头接受景黛给她的温存。
她不知道“老夫老妻”的,有什么值得害羞的。但宋伯元还是不自觉地露出了小女儿的憨态出来,她抬起手,揽在景黛的腰间,这样景黛就可以身心无负担地俯身去亲她。
景黛单手拄着宋伯元的肩膀借力起身,她坐好在床沿,带着调笑地问她:“刚刚嘤…咛出声的,是你吧?”
宋伯元咬唇摇摇头。
景黛笑着朝她招招手,“过来。”
宋伯元继续摇头,“我身上有铠甲,凉。”
景黛歪头看她,未束好的头发,耷落在她眼前。一身素白色的里衣,趁得她瘦弱得可怕。
宋伯元抬起手,把她身后的被子披到她身上,才把那刺目的一幕遮盖住。
“今晚,你也打算迟到吗?”
“迟到?”
“嗯,你曾经不是说,迟到才是大人物的出场方式吗?”
景黛甜甜地笑了笑,很不景黛。
她只着洁白的足衣踩在地毯上,随手拨开背上的被子,足衣踩在宋伯元的金线祥云纹黑靴面上,双手环住那身凉得冰人的盔甲,闭上眼抱了一会儿,才收开手,退离两步,重新坐在床沿。
曲起手指,尽力压着自己的咳嗽声。
王姑在门外捧着身新衣裳敲了敲门,对里头小声道:“小姐?”
景黛抬手对宋伯元指了指门,宋伯元转身的瞬间,景黛一口血喷出来,喷得整个被子洒满了通红的鲜血。她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就快速抬起手臂,抻住被子的一角,把被脚翻了上来。
王姑端着那衣裳对宋伯元不冷不热地低头叫了声,“多谢姑爷。”
宋伯元笑着摇了摇头,“王姑客气了,听说,我母亲大病一场,多亏王姑悉心照料才捡回一条命。”
“不对。”王姑将衣裳搁到桌上,转过身认真纠正她:“若没有小姐的血,就算扁鹊再世,夫人的命也救不回来。”
宋伯元垂头,“王姑说得是。”
景黛从床边站起身,对着王姑指了指自己染血的被子,才转过身笑着对宋伯元道:“说到阿娘,她还不知道你回来了。祖母怕她见到你情绪一激动,身体再跟着出问题。你回去时小心着点,先让小叶先进去铺垫一会儿,你再进去。”
王姑快步走到床榻边,抖了下被子,看到那一大片的红色时,顿了一下,忙抖着手卷成一卷抱在怀里。
景黛余光看到后,伸出手安慰性地拍了拍王姑的背,才拿了盘上的锦绣华服往自己身上套。瘦弱的身躯被那撑起的衣裳一盖,那常人不敢提名号的景黛气场又重新回到她身上。
待整个人穿戴完毕,才从铜镜前起身。转过来时,狠狠地愣了一瞬。宋伯元正坐在门槛上,只给她留了一道孤傲的背影。看得再仔细些,能看到她那肩膀一耸一耸的,走过去,能依稀听到小丫头低声的啜泣声。
景黛弯腰拍了拍她的背,小声问她:“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姐姐帮,”
话还未说完,宋伯元转过脸,整个眼睛通红一片,仿佛整个银河的悲伤尽数倾倒在那澄澈的眼睛里。
“帮你。”景黛艰难地说完了要说的话,慢吞吞地坐到她身边,手背不轻不重地抚她的背。
宋伯元委屈地小声,“我看到了,血。”
景黛的手依然有规律地顺着那冰手的铠甲上上下滑动。
宋伯元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看到了,都是血。被子被王姑拿走了,褥子上还有。”
有人快步走来,宋伯元忙垂下头,来人俯身快速道:“景小姐,圣人与皇后都到了,众臣也已就位。”
景黛抬眼对着眼前眉清目秀地年轻公公点了点头,“劳烦风公公走这一趟,”
风劲慌忙垂下头,“景小姐折煞咱家了。”
景黛绷直嘴角,对着风劲小小地点了下头。风劲忙转身,快步回去与宇文善复命。
宋伯元听到他离开才抬起头,她用景黛的袖子抹了自己的眼泪,“走吧。”
刚要起身,又被景黛一把拽了回去。
“不要。你这副任人采撷的可怜模样,我不想让第二个人看了去。”
“可是,群臣都已就位。”
“可是,”景黛学她的语气,又笑着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大人物都是在最后亮相的。”
宋伯元负气地转过头,肩膀却轻轻一沉。
原来是景黛的头靠过来,她张开被宋伯元眼泪浸湿的大袖,语带调侃地对她道:“英雄不能哭。”
“那英雄还能称为人吗?”
“所以才叫英雄啊。”
“那我不做英雄。”宋伯元说。
景黛笑着用自己的肩膀撞撞她的汁源由叩叩群1五耳耳七无二八1整理,欢迎 加入“那你就只做姐姐的小英雄吧,姐姐的小英雄可以哭。”
宋伯元压下的那波委屈又因为景黛这句轻飘飘地话,排山倒海而来。
她抬手蹭了蹭自己的鼻尖,凑过去小声问景黛:“姐姐能不能为了我活得久一点?”
“能啊。”景黛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别多想了,那点血吐不死我。”
这是自打宋伯元回来,景黛第一次正面讲她的身体状况。
但宋伯元不信,她去抓景黛的手,“那么大一摊鲜血,怎么会吐不死?”
手指被那冰凉的手背冰得缩了一下,又义无反顾地捂住。
“你的手,都更冷了。”
“那是因为现在是冬季。”景黛视线落在宋伯元的脸上,“你得相信姐姐,姐姐不会骗你的。”
“那姐姐爱我吗?”宋伯元急道。
“那要看你对爱的定义是什么。”景黛快速回道。
这话倒把宋伯元难住了,她想起她们两人在景府的初见,又加上之后真真假假的博弈。怎么看她们两个人都该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只不过这段利益关系里,夹杂了些许炙热的吻,与灼热的身体温度。
那些东西可能也只是她们两个在这寂静世界里寻找到的安慰自己的方式。她们被命运稀里糊涂地绑在一起,又洗脑自己那初见的“见色起意”就是爱,才能心安理得的把这破烂日子过下去。
可那是爱吗?
宋伯元第一次感到困惑,她可以为了景黛去死,但前提条件是,她得确保镇国公府的家人们没了她也能活得好。
她猜想景黛也该是如此,她把这天下苍生放在首位,之后才会是自己。
“我可以为了姐姐去死,但不能为了姐姐抛弃家人。”宋伯元小声。
景黛无声地笑了,“你长大了,阿元。”她安抚性地拍拍宋伯元的背,“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没了我,还有王黛,李黛,”
“不对!”宋伯元起身,“我不许你这样说,”
“什么?”景黛依然笑着。
“你在心理暗示我,没了你我也能活下去。颓废或者是清醒,再假惺惺地喊几声思念,那是懦夫的行径。”
景黛摇摇头,“阿元,别想了。”
“你做好决定了对不对?今夜过后,女娘参加科考的律政一出,尘埃落定之时,你选择离开汴京是不是?”宋伯元带着哭腔朝景黛大喊。
景黛也起身,她扯过宋伯元的手臂,跟着红了眼睛。
“你被我说中了。”宋伯元颓败地放松身体,将自己的头搁到景黛瘦弱的肩膀,就算知道景黛没多少力气,也依然没有挪开。
景黛抱着她,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
“姐姐不说点什么吗?解释?或者辩解。”
景黛松开宋伯元,她双眼坚定地看向宋伯元,“我刚刚说过了,你长大了,不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年纪了,你会思考,你会分辨,我的话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想听你亲口说。”宋伯元坚持。
“可能我爱你胜过我自己。”景黛说。“在我想着要瞒你的时候,我才发现的。”
宋伯元那颗惴惴难安的心在那一刹那才安定下来。
她冲景黛笑了笑,“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阿元。”景黛轻声叫她,“我累了,今夜过后,就让一切的尘埃落定吧。”
“你不亲眼看着宇文流澈登基了吗?”
景黛抬眼,手指顺着宋伯元紧皱的眉头缓缓摸到那挑起来就不可一世的眉尾,“比起那个,我更舍不得你。”
红墙落雪。
无声无息地盖满皇城,延伸到更远处的北境。
呼气成雾。
宋伯元无声的落了滴眼泪,温热的泪砸下去,在一片的白雪中砸出一个小坑。
“就算为了我。你不是不怕疼吗?不是有那劳什子的黛阳给你的止痛药吗?”宋伯元着急道。
景黛依然摇头。
“宋伯元,”她叫她的全名,“我怕疼的。”
“我知道。”宋伯元小声,成串的眼泪跟着砸下去,将那小小的坑砸得更大了些。她整个人蹲下身,跪在皑皑的白雪里,高瘦挺拔的背缓缓塌下去,像个失去城郭的俘虏。
景黛站在她对面,挺拔得依然像棵不弯的松。
她语调无波澜地对她道:“给我站起来,挺直胸膛。姐姐的小英雄可以哭,但是不可以露出这副活不下去的死样子。”
“你好残忍。”宋伯元抬起早已泪流满面的脸,“你既然早有了选择,为什么还要让我心生希望?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为了那瓶你压根儿就看不上的药,在北境那烂地方待了那么多年。”
景黛无声地看着崩溃的宋伯元。
眼神里带着没人能参透的怜悯与同情。
宋伯元瞬间眯起眼,“今晚,谁都别想好。我带了兵进来,没人能拦得住我,我先去把宇文善那混蛋宰了,再把宇文流澈杀了,看你还怎么舍得走?”
“你杀了宇文善,没人会管,但宇文流澈的话,小叶是不会同意的。”景黛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对她笃定道。
“景黛!”宋伯元绝望地叫了她一声,“你当年令小叶入宫作她的伴读就想到了今天,是也不是?”
景黛终于动了,她蹲下身,手掌抓住宋伯元的后颈,缓缓道:“阿元,造成如今的局面确实都是我的不对。我想离开,却又舍不得你。我想让你忘了我,却又怕你真的忘了我,所以我摇摆不定,让你为了我承受如此痛苦。要怪,就怪你自己吧,谁让你在初见的那日,就常对着我笑呢。”
她缓缓松了手,双膝跪在雪里,双手搭在宋伯元的肩膀上,“我常欣慰你成长得快,到了如今,却讨厌你轻而易举看透我的模样。”
“姐姐。”宋伯元心里憋着股劲儿,小声叫她。
景黛“嗯”了一声,缓缓起身,伸出只手递给宋伯元。
第 87 章
几队带刀侍卫接连穿插着守在大殿外。
殿内人多, 却安静得可怕。各方势力耐心蛰伏着,只等最前头那具桌案后的主人。
郑容融没收宋佰枝的人情,还是顶着那张明显有故事的脸去了晚宴。
宇文善偏头瞥了眼她的脸, 皮笑肉不笑地对她低语:“被景小姐发现了?”
“什么?”郑容融皱眉,脸上那点子厌恶没遮掩一分。
“皇后方才不是脱了凤袍给宋将军热舞一曲了吗?朕说皇后的脸,是被景小姐打得吗?听说景小姐最是宝贝宋将, ”
“不是。”郑容融低声打断他。
宇文善眉头一挑,直接转头看向郑容融。
“那, 这皇宫内外还有哪位能近你的身呢?”
郑容融下意识看了眼下头正帮宇文明空摆弄桌上用具的宋佰枝, 宇文善也跟着往下扫了一眼。
“太妃?”
“不是。”郑容融迅速转过头瞪他。
“那就是了。”宇文善笑的伪善,又眯起眼迎上郑容融的目光,“看来朕的皇后和太妃搭上了?你也觉得宇文明空能代替朕的位置?”
郑容融原还紧张了一瞬,听他说起宇文明空立刻不屑地“嗤”了声。
宇文善仔细地觑着她的脸色,见她如此,反倒紧张了不少。从前总觉得她无趣,只是作为一个新君与前朝重臣代表—鲁国公府拉近关系的一个“人质”。如今看她这副看不透的模样,反倒让他对她好奇了不少。
他一挥大袖,从台上站起身。
郑容融跟着仰起头不解地看他,“圣人这是作何?”
宇文善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对身边的小黄门道:“将两案合成一案,宋将军凯旋归来,朕高兴, 今夜要与皇后同饮。”
风劲眉头紧锁着应了声,又张罗人手脚麻利地将两案合成一案。
上头突然有了动作, 吸引了场上所有人的目光。
宋佰枝抬头, 看宇文善与郑容融在众臣面前琴瑟和鸣地坐在一起,只觉得违和。
不光她这么想, 场上所有人都这么想。
鲁国公郑文德眉间的川字挤得都出了实体形态,他仰起头看自己那脾性最是蛮犟的小女儿。
身边的夫人兴奋地对他道:“这可是帝后有情的证据?我看以后谁还敢嚼小蛮的舌根。”
小蛮是郑容融的乳名,她小的时候就像如今这性子一般无趣,但人却最是爱钻牛角尖儿。从前因为郑文德的一句话,就倒着一字不差地背了《女德》,只为了证明此书是狗屁,所以才得了小蛮这么个名字。
郑文德白了她一眼,“你看不到你女儿脸上的印子?”
“夫妻之间有个磕磕绊绊的不是正常吗?”鲁国公夫人不甚在意地回答。
郑文德狠瞪了她一眼,“这是你作为母亲该说出的话吗?”
鲁国公夫人立刻垂下了头,心里想的却是,这时候倒显出你心疼女儿的伪善面孔了。当年新君择后,还不是郑文德本人一力促成国姻的。如今小蛮在宫里过成这德行,还不是郑文德在新君面前没用。
上头的郑容融长呼出口气,往边儿上蹭了一点,才转过身看向宇文善,“圣人这个时候才想起帝后该和睦了?”
“对。”
宇文善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欠嘻嘻地点了下头,“你也知道,景小姐不让朕近女色。满皇城就只有皇后,”
“圣人莫要玩笑了。”郑容融极速打断他,“圣人在我这儿,是得不到满足的,不若省省力气,午夜梦回之时好生想想宋将军凯旋而归,你又该以何作背坐稳这江山万里。”
宇文善翘起唇角,目视前方却回应她的话,“从前怎么不觉得皇后如此有趣呢?想来朕真的是有眼无珠。”
郑容融也跟着目视前方,不带一丝卡顿地回应他:“圣人既然知道自己的不足,就该在人后默默改了才是。所谓明君,都是如此成长的。”
“有,趣。”宇文善带着笑意评价了句。
郑容融没理他,只将自己的视线定格在可爱的小团子宇文明空身上。
鲁国公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太妃娘娘又是圣人唯一在世的兄弟十二王宇文明空的生母,亦是如今风头正劲的宋伯元之长姐。她正端正跪坐于十二王身侧,低眉顺目。
外头的报时鼓已彻响。
“咚咚”几声。
报时梆子也跟着街头巷尾地流动。
本该开宴的时辰,皇帝亲自主持的宴会,主角却还未到场。
场下已开始躁动喧哗,宇文善却像不当回事似的,依然端正坐于台上。
郑容融坐得有些腿发麻,她悄悄挪动了下自己的腿。宇文善毒蛇般的嗓音立刻跟上来:“这就坐不住了?看来景小姐平时对皇后还挺好的。”
“景小姐对谁都好。”郑容融反击,“她对圣人不好,圣人就该找找自己的原因。”
“确实。”宇文善通快地应下了,反倒让郑容融先惊讶地转过头去看他。
“看什么?皇后说得对。”宇文善笑着转过头去看她,“景小姐是个好人,为国为民,夙夜不眠。”
郑容融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圣人既然对景小姐的为人这么肯定,那就不要抱怨了,安心等待便是。”
宇文善嘴角噙着抹笑,突然起身对着下头的鲁国公郑文德道:“国丈可否上前一步?”
郑容融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攥他的龙袍大袖,“你叫我父亲干嘛?”
宇文善另一只手顺势攥住她的手腕,强硬地抓了她的手,对刚好走到他们面前的郑文德道:“国丈近来身体可安好?”
“好,也问陛下与皇后安。”身子还未跪下去,就被宇文善虚抬手拦住。
“朕得给国丈解释一句,省得国丈以为皇后入宫得了委屈,皇后这脸,可不是朕打的。”
郑文德抬眼,“臣敢问,皇后这脸?”
宇文善眯起眼睛扫了眼下头坐得瓷实的宋佰枝,也跟着笑着看向郑容融:“朕和国丈大人都在呢,皇后不要怕,说出来便能得到公道。”
郑容融强制自己不要在这个时候看向宋佰枝,她垂着头,心里骂了几句宇文善后抬起头,“不小心撞到床柱了,圣人与父亲莫要替本宫担心。”
“扑哧。”宇文善特别做作地笑了一声,又忙转过身对郑文德阴阳怪气道:“既然皇后不想说,朕也得了清白,那就请国丈回到位置吧,想来是咱们都解决不了的事。”
“景黛打的?”郑文德压着自己的怒气,质问道。
宇文善站在一边松了郑容融的手,特别夸张地朝郑文德摆了摆手:“国丈大人,开口前请万分斟酌。”
郑文德愤怒地伸出手擒了帝后案上的青铜盏,一把摔向那空案。酒液乍起,迅速铺满案上的新菜。
宇文善站在原地夸张地张大了嘴,郑容融也瞪大了眼。
“父亲!”
话音刚落,整个大殿就变得落针可闻。
郑文德早就被景黛压得抬不起头,趁此机会立刻泄愤道:“我大梁人才济济,何时需要一个女子坐在上头施令了?如今这大梁,阴阳相调,还要提什么女娘入科考,简直是笑话。大梁建国二十余年,再加上前朝几百年,也没听说一个朝代是允许女子做官的,老祖宗都不敢做的事,能让景黛那无耻女子骑在众位热血男儿头上做成吗?如今这乱瘴之纲,皆因众位畏权而成。何不趁着宋将军凯旋,令她当场休妻,亲自斩杀了这祸国妖女,”
“哦?”身后突然有人出声打断他的话。
郑文德转身。
殿门外,迎光站着一高一矮两人。
俊美的年轻郎将耳边靠着杆银枪,枪杆下绑着面青色白虎旗。她身边站着个身穿华服的瘦弱女子,脸色白得不像正常人,唇却火红,俨然坐实了世间流传的妖女形象。
“大殿怎可带兵器?”郑文德怒道。
宋伯元上前跨了一步,直到双脚站定进殿门。
她晃了晃项上人头,手紧抓着那银枪“铛”地一声放置在身前,“几年不见,郑叔叔怎么老成这样子了?小侄都快认不出了。”
郑文德气得抬手虚点了一下宋伯元的方向:“你!”
宋伯元笑着抬起银枪,“铛铛铛”三声。
殿外的所有带刀侍卫都被人用麻绳绑起,替换成了大梁青虎军。
“你,你要谋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未动过的桌案,却杯盏狼藉,人心浮动。
宋佰枝忙抱紧身边的宇文明空,宇文明空转头小声问道:“那不是舅舅吗?”
宋佰枝捂住了他的嘴,朝他小声道:“噤声。”
宋佰枝对面的宋佰叶也跟着起身,她茫然地看看上头的宇文善,又看向下头并排站着的两人。
她身边就是宇文流澈,宇文流澈这时候倒还坐得住,她抬起手牵住宋佰叶的手,强制性地拉她坐了回来。
“别动。”
宋佰叶听话地坐下来,才转身对她道:“我不知道,我哥没和我说。”
“你慌什么?我又没怀疑你。”宇文流澈不甚在意地笑着小声回了句。
“看样子,殿下事先知道?”宋佰叶反问。
“不知。”宇文流澈从案上做工精致的银盘上偷偷拿了个小青果,揣进了宋佰叶的手里,“小叶姨姨替我尝尝这个酸不酸,酸的话,我就不吃了。”
宋佰叶无奈地抬起手,在所有人都绷着神经之时,咬了口手里的小青果,“咔嚓”一声清脆得狠。
细细咀嚼过后,才对宇文流澈摇摇头,“不酸,殿下吃吧。”
“宋伯元!”宇文善开了口,“此宴是为了给你封赏才办,你现在是作何?”
宋伯元眼皮一挑,细长的眉梢稍扬,邪魅地看向义愤填膺的宇文善,“有人当庭辱骂我三媒六聘娶得的大娘子,我不该生气吗?”
“这里是皇宫。”宇文善阴沉着脸看向宋伯元。
“哦,这里是皇宫。那就请圣人为我做主吧。”宋伯元笑着看回去。
宇文善被狠狠一噎,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刚被他讽刺完的吴言之。吴言之却头一撇,只装得害怕模样。
没办法,他只能掐了腰,站在台上看向郑文德:“国丈此言确实不妥,还是低头给将军道个歉吧。”
“诶?这话不对吧。”宋伯元抬起长枪,走上前,仰头看向台上的宇文善:“要说道歉,也该是给我大娘子道歉才对。”
郑文德皱眉转身,特意压低了嗓音,对宋伯元小声道:“你休要得寸进尺!你可知道女娘入科考会有什么后果?往后你的儿子孙子,所有的后代,都会被你今日的决定改变命运。往后这朝廷,半数女娘在大殿扭捏作态。出门买个东西,全是女老板,家里的爷们全都退到后头养孩子去吗?士农工商,你就真有那么大的自信,做得比女娘好吗?往后你那些宋氏子孙被女娘压在头上的时候,会不会想着往祠堂上狠啐一口呢?”
宋伯元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就在郑文德以为自己的话触动到她的时候,宋伯元大笑一声,冲他低吼道:“给我大娘子道歉。”
战场浸淫了三四年的少年将军,正是年少热血气盛之时,突然在殿上释放了那澎湃的杀意,惊得那小老头猛的往后退了一步。
郑容融抬手扶了他一下,却被他强制性地打掉了手。
此幅画面全被宋佰枝尽数收在眼底,她抬起头看了眼郑容融,发现那小丫头突然又执拗地抬起了手,被打又再抬,捏着刚才她扶郑文德的位置,扶稳后才收起手,“下次父亲再倒下,本宫绝不会再出手了,请父亲放心。”
郑文德狠瞪了她一眼。
郑容融却不当回事,反冷着脸瞪回去。
有点儿意思。
宋佰枝怀里的小团子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始小声说话:“母妃,皇后娘娘的父亲对她一点也不好,等舅舅做完了事,我想去安慰安慰皇后娘娘。好不好?”
宋佰枝抬起手宠溺地刮了下小孩子的鼻尖,“你懂什么好不好。”
“我就是看得出,母妃看我的时候,眼睛是软的,他不是。”宇文明空倔强道。
宋佰枝意外地看了一眼宇文明空的小脸,继续小声问他:“那小玉姨姨看你的时候,是什么眼神?”
“嗯,”小孩子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扁了下嘴,“像是她强迫自己喜欢我,但我知道,她看我的时候,眼睛是硬的,都是悔恨,又像歉意,我说不上来。”
“那皇后呢?”宋佰枝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她想不通自己为何要问,也就想不起来收回这话。
“皇后软,感觉哪里都软软的,好像被人欺负惯了似的。”
宋佰枝听完了这话,才自嘲地拍拍宇文明空的额头,“就你懂得多。那你舅母呢?”
“舅母的眼里总是带着忧伤,我不喜欢。”
宋佰枝眨了几下眼,跟着看向笔挺站在门口的景黛。
怎么看,景黛都是强大且自洽的。她能任由自己的骂名传遍四海,就已经证明她是个足够坚强的女子。可孩子说的忧伤来自于哪里呢?来自于对自己身体的无望,还是对阿元呢?
宋佰枝站在那儿,看着那样威风凛凛的宋伯元,突然有些想笑。
她们全家期期艾艾的只为在汴京挣个安全落脚处,到了如今,宋家后代天女散花般各个在高位,姓宇文的反而死得差不多了。
世人都说镇国公府是大梁第一名门望族,好像全都忘了景黛嫁入府门之前的门庭冷落了。
她放下怀里的宇文明空,抬起手拨了拨他软乎乎的脸,蹲下身问他:“你看上头那个金黄的椅子,你喜欢吗?”
“不喜欢。”宇文明空摇摇头,小小的嘴唇凑过来,小声说秘密似的口齿清晰地说:“那里只能坐一个人,我不想像皇兄那样变成孤家寡人,人一孤独,就像他一样变成野兽了。”
宋佰枝突然找不到了宇文明空存在的意义,顺便开始怀疑她自己,为什么要昧着自己的心生下这孩子。孩子是无辜的,那大人呢?
大人都有私心。
宋佰枝将自己的脸整个埋进宇文明空软乎乎的胸膛前,奶呼呼的气味笼罩了她,给她带来些许安全感,宇文明空小大人般伸出手搂紧了她,“我会保护母妃的,母妃别怕,舅舅也不会伤害我们的。”
自古以来,秀才遇见兵,都是说不清的。
宋伯元耳边靠着那杆枪,双眼燃着怒火看向郑文德。
殿门外的大梁青虎军也跟着围了大殿,这绝对是造反诛九族的大罪,但没人敢当那个出头鸟。
只要宋伯元想,她能瞬间杀掉宇文善,扶持宇文明空后把持朝政,直到自己坐上那位置。
郑文德硬了半柱香的骨头,最后还是对着景黛弯了下去。
大概是带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想法,嘴角都被自己咬破了。
景黛终于张了嘴,她无声地扶起郑文德的肩膀,又拍拍宋伯元的背,像是一笑泯恩仇了。
那压迫整个大殿的杀气也跟着瞬间收回,宋伯元弯起眼睛,还像从前流传的那般,纨绔美公子只为红颜一笑。
提前醒了酒的宋佰玉,借着自己那身功夫,蹲在殿外看了好一会儿热闹了。
安乐趴在她身边,小声问她:“宋伯元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哈?”
话音刚落,宋伯元笑着将枪头猝不及防地正对郑文德的心脏捅了进去。
动脉血喷涌,随后那尸体才倒进血泊里。
将军二字的意思,才让满朝权贵有了具象的定义。
杀人不眨眼的除了魔头,自然还有杀人为业的兵将。
宋伯元生得漂亮,还温热的鲜血喷在脸上,与她身上那身大红色的衣裳正好相映成趣。
她抬眼,眼底的笑意还未消尽,脚踩在郑文德的头上,拔出了自己的银枪。
那面新挂的青色白虎旗已经染了血,她可惜地“啧啧”两声,才看向台上的宇文善。
“陛下,我这样解决,你看行吗?”
宇文善慌张地退了两步,喉头滑动两下后,才点点头,“行,行。大殿上有人辱将军之妻,将军此行确实能理解。”
郑容融眯起眼看向眼前的宋伯元,她们全家都漂亮,漂亮的人都危险。
宋伯元收回视线,眼角余光扫到郑容融的表情时,还来得及抱歉地冲她笑了笑。
杀父之仇本该不共戴天,宋伯元理解。
宋佰枝正躲在宇文明空的怀里,母子俩恰好没有看到这血腥的场景,也就没有看到郑容融面无表情的脸上松动的一丝轻快。
殿内无声,殿外却“嗷”一嗓子。
“吓死我了,太突然了。”安乐转过身,紧着拍了几下自己的胸脯,“刚说完她变了,她确实是变了,变得比以前更加心狠手辣了,这才配我们小姐。”
第 88 章
宋佰玉转了个身, 躺在乌绿色的瓦片上看向安乐。
“配?”
“嗯。”安乐不在意地看看她,又透过那大敞的殿门认真看向了殿内。
宋佰玉伸出手一把揪住了安乐的衣领子,强硬地把她从屋脊拽到自己身边, “景黛到底在干什么?阿元这么一闹,”
安乐一直都不服她,不服还愿意挨着她玩儿。此刻被宋佰玉禁锢住, 还说些她不爱听的,立刻老大不乐意地伸出脚去踹, 两人在下头不少带兵守卫的头顶上无声地过了几招。
直到安乐退离开宋佰玉的攻击范围。
她重新整理了下身上的柔软大袍, 还将被撞歪的银饰重新移回到自己胸前。
“我们小姐为你们宋家做得还不够多?就算宋伯元真是为了我们小姐发疯,那也是她应该做的。”
“屁。”宋佰玉瞪了她一眼,才不紧不慢地将她未说出口的话继续说完,“她这么一闹,往后就只能做权臣,一旦皇权失控,我祖父的墓都得跟着被掘出来受罪。”
“宇文善那无耻小儿还值得你们国公府怕?”安乐不在意地回了她一嘴,又抬起手拍拍她的背,“再说了,有小姐在,没人能伤到宋伯元。”
宋佰玉猛地抬起头,“你忘了景黛身上的极乐了?她活不久的。”
安乐歪了下头,抬起的掌立刻握成拳, 带着破空之音不管不顾地招呼到宋佰玉的脸上,因宋佰玉没什么准备, 被打出的鼻血顺着人中缓缓流下。她抬起手不敢置信地抹了下鼻尖, 愣愣地看着手背上的血发呆。
“宋老三,”安乐从那屋顶站起身, 胸前那个巨大的银盘正反射着泠泠月辉。她稍抬眉稍,一手习惯性地抵在银饰下角,居高临下地看向宋佰玉,“祸从口出,往后和你那好‘弟弟’说话的时候,也注意一点儿。”
说完了话,她转身一跃而下。宋佰玉趴过去看,小姑娘这几年抽条了不少,武功也精进,举手投足间都是刻意模仿景黛的姿态。此刻倔着脾气,后颈像立着根隐形的旗杆。
宋佰玉想,那大旗之上必然画着“景”字。
她亲眼看着安乐大摇大摆地走近那已状况百出的殿门。
还未等下头的青虎军拦她,留着鬓须的张焦突然出现。他穿大紫的朝服,头上的展脚幞头一丝不苟。
距离殿门外几里就开始叩头长叹。
殿里的人皆一头雾水。
顺着洁白但冰冷的白玉阶望过去,宇文善对上那双闪着志在必得的双眼。
“臣本有罪之身,本不该踏足皇城重地。皆因身上还有责任未尽,冒死前来进言。”
说完这句,他起身,手里拿着根已写满字的笏板恭恭敬敬地往前近了几步。
张焦不用开口,宇文善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看着步步逼近的张焦,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虚弱倚在门柱边面无表情的景黛,以及她身边似笑未笑看着自己的宋伯元,他知道,他完了,彻底完了。
卧薪尝胆半辈子的宇文善,第一次感觉到绝望的滋味儿。
宋伯元捏着他,可以号令群臣,可恨的又是她是带着大功回来的驱胡名将,手里捏着两块虎符,即使为未成年的皇帝把持着朝政,也不会有人说出什么。待朝堂上站着半数女娘的时候,宇文流澈那贱人就会顺理成章地接手皇位。
摆在宇文善面前就只剩一条鱼死网破的路可以走,那就是当场以死明志,以此搅浑朝堂,死死摁住女娘入科考的先例。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若是身死,坐上那位置的必然是宇文明空。
宇文善快速在脑子里过了几圈儿利弊,最后脚软地踉跄了一下,还是郑容融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他转过身道了声谢。
郑容融冲他笑了笑,“圣人抬举我了。”
宇文善耳朵里嗡嗡作响,伴着张焦有备而来的好口才,却只能看到近在眼前的郑容融的笑脸。
他眯起眼,看向郑容融,“皇后觉得呢?”
宇文善站直却只觉得自己可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命交给一个刚刚还侮辱过的人。
郑容融当然也有自己的立场,她想对宋佰枝有用,就要先保住自己皇后的位置,尽管那位置对母妃来说可有可无,但她还是努力挤出了笑看向下头的众人。
“圣人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利,风劲,先带圣人下去休息吧。”她语句铿锵地说完了话,又提着口气,看向跪在自己父亲尸体边的张焦,“至于张左相所言之事,请按规程提交户部,再由户部斟酌可否呈于圣人桌前。”
这话撂了地,就意味着女娘入科考之事已成板上钉钉。
虚了好一会儿的景黛,扫了一眼殿上跪得笔直的张焦,恰好张焦转过身寻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的相交。
那眼神里大概都是多年筹谋即将落地的兴奋感,又或者带着大事既成的空虚,以及为景黛身体状况的担忧,顺便告别了他的年少所恋。
没了政事牵连,张焦想,他将会就此在漂亮的月色里有品味有尊严地消失在景黛的余生里。
景黛率先别过眼,她抬起手臂伸向站在她身侧的宋伯元,垂头说了句,“走吧,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宋伯元将手里的银枪递给站在门外侧的周令手里,同时小心地接住了景黛的手。
“你还有哪个家?”景黛小声反问。
在森严的皇宫里搅弄得天翻地覆后,那位少年将军既然真的就此离开了。
只留那些接替侍卫的青虎军还挺胸抬头地“守卫”着皇宫。
寂静无人的宫道,只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并排慢慢走着。
有一个身上带着圆盘的小姑娘哗啦啦地跟上,又被那高个子抱起来扔进了身后的马车里。
景黛笑着数落她:“刚刚怎么答应我的?总是图腾般的人物,还不知道收敛着性子。”
宋伯元几步跑回来,将景黛的手臂重新搭进自己的臂弯,因头顶的大红抹额上还残留着未来得及干涸的血液,她单手扯开抹额,随手揣进怀里。
景黛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她:“别装没听见,阿元。”
宋伯元这才不爽地撅起嘴,“再是凶神恶煞的人,也需要姐姐抱吧。”
景黛好笑地翘了下唇角,站定脚步,转过身朝宋伯元张了张双臂。
宋伯元朝她摇摇头,“冰,还有血污。”
景黛不动,只扬了扬那娇俏的眉梢,被风吹得发红的鼻尖看起来都跟着盛满了期待。
宋伯元坚持,“等回家吧。”
景黛收起双手,朝她无声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有人能从容赴死呢?宋伯元想不明白。她甚至为所有人都铺好了后路,却唯独要求她要坚强,要作所有人的后盾。大概景黛也知道她是个亲人脑,拿着那些亲人的命拴着她,才会让她克制住自己随景黛就此离开的想法。
景黛就是这样的,她什么都算得准。
宋伯元吸了下鼻子,玩笑似的抬手抓了几根景黛被风吹在空中的发丝,卷成无数个卷缠绕到自己跟着发冰的指头上。
这次回来,宋伯元发现景黛脾气变得柔软了不少。刚在那殿内,她知道景黛是真的原谅了郑文德,但她不能原谅,所以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手杀了郑文德。
趁着景黛没想起来这茬找她的麻烦,宋伯元忙松开手上的发丝,没事人似的抓了景黛的手,将她裹紧自己的披风里。
“冷不冷?马车就在后头呢。”
景黛摇摇头,因唇上点了红,宋伯元也判断不出景黛此刻的状态。见她还能笑,也就顺着她的心意,继续这么走着。
——
宇文善被风劲带离那窒息的殿后,立刻慌张地去御书房寻风必声。
御书房带有机关的房门被风劲打开,宇文善抬起头。
那身公公服早已染了红,风必声依然是端坐的姿势,他身前是盘未走完的棋。
宇文善立刻冲过去,手指刚搭到风必声的鼻尖儿,风必声那硕大的身体就因受了力而往一侧栽去。
他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探出去的手指甚至都未来得及撤回。
风劲却朝他一弯腰,“圣人今日受了惊吓,奴才会多点几柱安神香的。”
宇文善转身,眼珠不敢挪动半分地看着眼前姣好面容的小黄门儿。
“风劲,是你?”
风劲点完了香,依然恭顺地朝他笑了笑,“陛下安歇吧。”
“风总管不是你的义父吗?”
“是。”风劲翘唇点点头,依然重复道:“陛下安歇吧。”
宇文善打了身冷颤,抓了风劲的袖子问道:“你就让朕睡在这儿?和一个尸体一处?”
“陛下安歇吧。”风劲却盯着他的眼睛扽掉了他挂在他袖子上的手,“陛下不是喜欢与义父在一处吗?景小姐说了,就趁此时间让陛下与义父多多相处。”
“景黛?你是景黛的人?”宇文善不敢置信地看向风劲,“可你从三岁起被风总管抱进宫里培养,还收你作唯一的义子,你怎么能背叛他?怎么敢背叛他?”
“呵。”风劲冷漠地扫了眼风必声倒在血泊里的尸体,重新将视线定格在宇文善的脸上,“奴才就说最后一次,请陛下安歇。”
“狗奴才!”宇文善伸出去掌嘴的手还未碰到风劲,就被风劲一把攥住,他翘起唇角,五指包住宇文善的手,施力攥紧,直到传来一声骨头咔嚓断裂的声响。
风劲这才收回了手,冷脸看着疼得直冒冷汗的宇文善像平常那样说道:“陛下夜里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说完了话,头也不回就撤离开了这为留住风必声而特意打造的密室。
宇文善单手拖住已折了手骨的废手挪到门口,刚好听到风劲摆弄锁头的声音。
他抬起拳头去砸门,却无人应声。
宇文善突然有些后悔,若他真的因为女娘入科考的事而一头撞死在殿内大柱上,会不会就此名传千古。
风劲锁好了宇文善,刚从御书房钻出来正碰上过来寻宇文善的郑容融。
他忙垂了头,伸出手臂给她搭。
“皇后娘娘怎么寻到这了?圣人已歇下了,奴才这就送娘娘回去。”
郑容融抬头看了眼御书房的牌匾,才质疑地问了声:“他在这儿睡了?”
“是。”风劲还是那副恭敬的模样,嘴上却说着令她血液倒流的话,“景小姐说了,要囚禁圣人到三年后下次科考时,皇后娘娘也就跟着舒坦三年。等那时圣人禅位给九殿下之后,皇后娘娘就是太后了,可不就是荣华富贵一生?就是可惜了,娘娘也没能留下半个子嗣。”
郑容融随风劲的步子走回到自己的殿,心却惴惴着难以安定。
风劲继续劝她道:“好在景小姐心里念着娘娘您呢,就算囚了陛下,可没阻娘娘的步子。侍卫还是黄门儿,那都是任娘娘挑的,只不过子嗣嘛,”他佯装可惜地耸肩道:“不能留。”
郑容融抬手打断他的话,颤着声地问了句:“公公说的九殿下,可是宇文流澈?”
“是。”风劲垂头笑了,“咱们宫里人不多,殿下更是凤毛麟角,排行到九的可不就那么一个嘛。九殿下名讳,还请娘娘珍重着些。”
郑容融意外风劲竟然愿意耐着性子与她闲聊这许多,她就不是那能憋住的性子,索性直接问道:“公公既然得了通天青云路,怎么还愿意与我这没用的皇后言语这许多?”
“娘娘说笑了,”风劲依然笑着,“奴才方才不是说了?三年后,娘娘就是太后了,您是一定葬在太庙里的,陛下就不一定了。”
郑容融只好换了一种大家都听得懂的话问:“景小姐为何愿意护我?”
“大概是,鲁国公?”风劲说完了话,才刻意地抬起手瞅了下自己的嘴,“瞧奴,竟然与娘娘一起猜测起景小姐的心思了。”
郑容融只好顺着那话道:“公公莫慌,今夜圆月,蛐蛐儿声大,我没听到。”
“呵呵呵,那是最好不过的了。”风劲收回手,亲自将她恭顺地送回到殿门内才离开。
这头送了郑容融,迎面就碰上太妃母子,忙恭敬地跪在路边,“奴才给太妃娘娘;十二王问安。”
宋佰枝牵着宇文明空的手问他:“风公公这时辰不守在陛下身边,怎么在这儿闲晃呢?”
风劲抬起头,“回娘娘的话,陛下已被景小姐囚在御书房密室内,奴才刚刚送皇后娘娘回来。”
宋佰枝站在原地反应了一会儿,才对他道:“景黛特意叫你告诉我的?”
风劲忙垂头,“太妃娘娘怎么想怎么是。”
宋佰枝这才瞪了他一眼,牵着非要去安慰郑容融的宇文明空,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风劲等脚步声消失后,才缓缓起身离开。
“母妃,方才风公公的意思是舅母将皇兄禁足在御书房内?”宇文明空仰起头问道。
宋佰枝攥了攥他的手,小声问他:“害怕了?”
“不怕,舅母不会伤害我的。”
“那你问什么?”
“担心。”
宋佰枝站定,蹲下身平视宇文明空的眼睛,小声问他:“担心什么?”
“担心舅母。”剩下的话不必说,知儿莫若母。宋佰枝起身,安慰他道:“舅母怀大才,不会有事的。再说了,还有舅舅呢,以后舅舅不走了,会保护舅母也会保护你的。”
宇文明空点点头。
临踏入郑容融的寝殿前,宋佰枝才想起来提醒宇文明空:“一会儿不要提皇后的父亲。”她不知道宇文明空间没见到大殿上横陈的尸体,反正她看清那人是谁的同时,郑容融已经离开。
她正踌躇着如何安慰人的时候,身边突然弹过来一个小石子。
宇文明空脚踩着那小石子,仰起头笑着看她:“小玉姨姨来了。”
就连宇文明空都知道这么幼稚的人是谁,宋佰枝也没办法当它不存在。只能皱眉对着空空的庭院大声道:“出来!”
宋佰玉从檐上翻下来,一片雪花都未动。
待站定之后,才弯下腰拉了拉宇文明空的脸。
“小明空先自己进去吧,姨姨和母妃说几句话。”
“好。”宇文明空点点头,独自推开门钻进了郑容融的卧房,小小一个人乖巧地站在门边,等待着郑容融从屏风后头出来招待他。
“你怎么来了?”宋佰枝亲手帮宇文明空关紧门之后,转过身问宋佰玉。
“担心你。”宋佰玉站在宋佰枝身侧,高出整整一头。
“担心我什么?”宋佰枝摇摇头,“宇文善都被你那聪明弟妇关了禁闭,整个皇宫还有谁能伤害到我?”
宋佰玉垂眉笑了笑,才转头看向她:“你做好决定了?”
“嗯。”
无尽的沉默。
宋佰玉突然起身,走出檐下踢了脚雪后,转头问她:“给你堆个雪人?”
宋佰枝笑着摇摇头,“还是这招。对初兰姑娘有用吗?”
“我没给她堆过雪人。”宋佰玉站在一片银装素裹间,真诚地看向宋佰枝:“我只给你堆过。你总爱哭,有雪人,你就不哭了。”
不知宋佰玉哪个音那个调戳了戳她那许久没工作过的泪腺,宋佰枝抬起手抵在自己的眼角下头,对面前的宋佰玉道:“你管我哭不哭。就算哭了,也不该你管。”
“你是我姐姐啊。”宋佰玉无辜地耸了耸肩,随手抓了把雪,“有血缘关系那种的。”
她就那么站在飘雪的檐下,黑衣黑带,像块儿融不进白雪的臭石头。
“吱呀”一声,郑容融亲自开门,一脚踏出了屋子。
她朝望过来的宋佰枝笑了笑,“王爷睡了,说过来安慰我的。”
宋佰枝点点头表示肯定。
郑容融这才站在她身侧给她递了个新添过炭的手炉,头伸出去对宋佰玉无辜道:“既然三娘子在这儿,要不要寻初兰姑娘过来陪陪三娘子?”
宋佰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才摇摇头:“初兰在祖母身边呢,想是睡了。”
“啧。”郑容融可惜地摇摇头,刚要说些什么,被宋佰枝一把拽到自己身后,恐她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
“二姐姐何时与皇后娘娘如此交好了?”宋佰玉独自站在檐外一侧,眼睛却紧盯着宋佰枝攥着皇后袖间的手。
“哦,”宋佰枝收回自己的手,“你也知道,宫里人少,”
“人少就亲了?”宋佰玉打断她的话,两步挤到两个人中间,视线紧盯着宋佰枝的脸,“怪不得二姐姐,”一个适时的停顿,搞得宋佰枝那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见宋佰玉真的不打算说下去,宋佰枝只能追问道:“我怎么了?”
“没什么。”宋佰玉后撤一步,那突起的攻击意图也随之消散。
“三娘子怎么知道母妃亲了我?”一片寂静却突然被有心之人突然提起。
宋佰玉发誓她说的那个亲绝没有这个亲的意思。
此刻她听了郑容融如此直白的话,立刻顿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宋佰枝显然比她反应大,她先是回身推了把郑容融才转过身解释道:“不是那个意思,就是,皇后她,我,”
宋佰玉在宋佰枝这一场语句缭乱逻辑稀烂的话里,品出了郑容融刻意想要她知道的意思。
“二姐姐原来喜欢这种的。”宋佰玉扯起嘴角,湿漉漉的双眼直白地看向宋佰枝。那话里有埋怨有遗憾,却唯独没有宋佰枝以为的暴怒。
“不是,”宋佰枝果断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当然祝福你,但我,也没有,”
宋佰玉突然抬眼,手心朝上,那掌心上端着一大一小叠起来的两个小雪球,想来是个小雪人。
她冲宋佰枝笑了笑,“我不想听,二姐姐。”
宋佰枝也就停了嘴边的话,顺手将那小雪人接到自己手里。
郑容融在她看着小雪人愣神的时候,突然又站出来,不卑不亢地对宋佰玉道:“你既然有了初兰姑娘,就不要再纠缠母妃了。”
宋佰玉玩味地抬起眼看她,刚将小雪人送走,冰凉的掌心就立刻掐上了郑容融的脖子。
“娘娘以为,你是什么立场和我说的这话?”
宋佰枝抬头,看着眼前这一幕,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宋佰玉曾经喜欢她,她知道。郑容融今晚搞这么一出,也是喜欢她,她也知道。
两个都不可能的人,却要在她眼前演这么一出争风吃醋的戏码为难她。
宋佰枝果断选择直接转身,进屋去看宇文明空。
空落落的院落里只留这互相怒视的两人。
宋佰玉率先开口:“娘娘喜欢我二姐姐?”
“对。”郑容融不羞不避。
脖子上的手收紧了一瞬,疼得郑容融直翻了个白眼。
“三娘子不打算放过母妃了?”郑容融缓过来后忙礼尚往来地问回去。
宋佰玉没像她那么痛快地回答,手却慢慢收了回去。
两人在隐隐对峙,门板后头是偷听的宋佰枝。
她从小就处理不好感情问题,遇到事就逃避,反正她知道,不管她逃到哪里,小玉总能找到她,还会率先认错哄她。到了如今,她孩子都好几岁了,遇到这种问题还是只会逃避。
“你喜欢她什么?”是宋佰玉的声音。
“咳咳,母妃漂亮。”郑容融一朝得到喘息空间,立刻咳手捂在自己的喉咙前。
“呵,肤浅。”宋佰玉回答。
“那三娘子喜欢母妃什么?”
“她啊,那是你没见过她少女时期灵动的样子,”宋佰玉笑了笑,一副回味往昔的样子,“阿元小叶名噪京城之前,知道谁是百姓口中的上仙下凡吗?”
“母妃?那三娘子不也是漂亮的意思吗?还说我肤浅。”郑容融不服气。
宋佰玉突然笑了。
“我小时候最烦她,成日里哭哭哭的。我和阿元小叶闯祸的话,就端着副姐姐的样子骂我们。被我捉弄后,就站在院子里哭,漂亮得让人内疚。这些不算,被祖母发现后,我是一定要皮开肉绽的。可恨但又好哄,一块儿糖,一片树叶,或者只是拉一下她的手,她就会原谅我。”
郑容融虽皱着眉,却老实地一字一字的听着。
“我不是说她漂亮,我是说,任谁见到那时的她,都会喜欢上的。娇气死了,但又宽容大度,祖母为贫民开粥棚,唯一一场不落的就是二姐姐。”
“三娘子的意思,是不喜欢了?”郑容融抓住一点忙反问。
“就是太喜欢了。”宋佰玉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儿,“这话不敢和别人说,和你说的话,你应该能理解吧。”
“可你,初兰姑娘。”郑容融提醒她。
“嗯,初兰对我好,像你对二姐姐那样,以为巨大的热情就能换来人心。”
“可她换来了,不是吗?”郑容融眨眨眼。
“你这么认为?”闲竹夫
“不知道。”
宋佰玉仰起头,看着只在今夜的圆月。
“我虽然没资格也不想提醒你,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若是真的喜欢的话,千万别学我。”
“这点不用三娘子忧心,我会对母妃好,会比全世界所有人都对她好。还有,谢谢三娘子讲的童年故事,我很喜欢。”
宋佰玉俯身看她,良久后才开口:“那你可要说到做到。”
“那是自然。”郑容融不想在宋佰玉面前矮人一头,不光是身高的客观因素,所以她只能抬头挺胸,装作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回答她。
宋佰玉的手又朝她伸过来,郑容融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却不想那手最后落到了她的肩上,“二姐姐那人,最受不得疼,小猫似的哼唧就是需要人哄的意思。喜欢踏青散步,冬日有人给堆雪人的话,心情就会变好。”
“宋佰玉,”宋佰枝突然推开门打断了她,“你在说遗言吗?”
第 89 章
漫天的飞雪还来不及清理, 纯白中的唯一黑色稍动了动身子。
宋佰玉转过头看了眼怒气冲冲拉开房门的宋佰枝,她向前一步抵住可能侵袭到宋佰枝身边的风雪,唇角带着点对自己的讥讽皱起眉头问她:“二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说, 你活不到第二日了吗?絮絮叨叨和皇后说那些废话作何?”
宋佰枝带着股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的怒气,雪白的肌肤配上泛红的眼眶,眼尾稍一耷落, 就把在场的两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边说完了高的,又转过头去骂那个矮的。
“鲁国公尸骨还未寒, 皇后不伤心也就罢了, 此刻是连装装样子都不愿了吗?”
从幽暗的小径吹来的寒风带着汴京特有的冬日味道,那冷意缓缓透过鼻腔,带起满身的颤栗。
“母妃教训的是。”郑容融率先开口,身姿端得很低,低到宋佰玉都看不下去,替她说了一嘴:“鲁国公是阿元杀的,二姐姐就算气急,也不该用此事作娘娘的文章。再说了,满汴京城都知道帝后不和,造成这一切的不就是那总想着卖女求荣的鲁国公?鲁国公府里的小女娘过了十岁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替他去联姻,那种禽兽父亲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哭的?”
宋佰枝意外地转头看了她一眼,才懊恼地抬起手敲了敲自己的头。
三人同伫立在已变成白色的琉璃瓦檐下,满院子的雪已笼罩了一切的脏污与美好。
郑容融上前一步, 身子正正好好插…进两姐妹之间,手稍稍一抬, 早备好的帕子直直地抵在宋佰枝的眼底。
她缓慢又温柔地替她擦拭掉因委屈和后悔而掉落的泪滴, 郑容融手腕子瘦得近乎麻杆儿,手抬得稍微久了点, 手臂都跟着打晃。
宋佰枝抬手接过她的帕子,被手炉捂得温热的指腹与那风雪吹后的冰凉手指相贴,冷得她登时就蜷起自己的手指,那帕子也跟着被捏进她的手里。
“多谢帕子,还有,”她稍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与郑容融道歉,直到视线触到宋佰玉的侧脸,她转而说道:“你的手指好冰,还是进去暖暖身子吧。”
“我不冷。”郑容融还是那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像是只要与她在一处,刀山火海都欣然去得的痴情样子,“母妃要是觉得冷了,”
话还没说完,通着整个坤宁宫的长廊尽头有人提着灯笼缓缓而来。
人到了附近站好,手里的灯笼往上提了提,确认眼前人是自己要寻之人,才欣欣然地靠过来,“三娘子。”带着雀跃与欣喜的语调。
是初兰寻过来了,令已经进入奇怪氛围里的三人更加尴尬。
初兰人生得千娇百媚,胡族还未染足大梁的时候,就已经是繁华汴京最负盛名的花魁娘子。只是为了与宋佰玉在一起,求景黛帮她脱了贱籍入良籍以后,就再也不拿身段儿勾人,姣好的身体线条恨不得尽数塞进无趣的灰白色里,脸上的脂粉也跟着变得无聊,恐别的人突然想起,其实她曾是抛过头露过面的花魁,终生都配不得镇国公府里的宋三娘子。
她再近距离看到宋佰枝的脸,还是会天然的觉得害怕,就像知道宋佰枝可配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只要她想,她就能轻而易举地从她身边抢走她最珍贵的东西。
害怕得像那晚深不见底的水面,可以轻而易举地吞噬掉那个一夕之间从高门贵女变成贱籍的她自己。
那晚,同样也还是个小女娘的宋佰玉救了她,明亮的眼眸像是能刺透水面之下最深的黑暗。新生一次,她愿意将余生都绑在宋佰玉的身上,就像那晚身负家族名节的自己已经溺死在水里,接下来的花魁生活也就没那么难熬下去。
初兰知道宋佰玉不爱她,她们两个的感情更像是宋佰玉需要她在她身边,既然宋佰枝选择埋葬那段拿不出手的感情,那宋佰玉就只能找个人让宋佰枝安心。像是在说,看吧,我有新的目标了,你不要再躲我了,我们是亲姐妹,交往密切也绝不是因为我曾经喜欢过你。
宋佰玉这种拙劣的心理初兰是最懂的,她替她出谋划策,也愿意陪她演下去,更愿意在她身边等到她转过身去看看自己。哪怕是人已白头,又或者等到躺在同一个墓碑底。
“民女见过皇后娘娘与庄太妃娘娘,娘娘金安,千秋万代。”
双腿曲起,迅速跪进还未来得及清扫的地面。
那最平常的“民女”二字被她念得骄傲非常,像什么了不得的称谓般。
宋佰玉忙伸出手去拽她,膝盖外的布料刚刚碰到新雪,整个人就被宋佰玉提起。
她不满地弯下腰去抬手拍了拍她的裙身,“都和你说过了,见二姐姐不用跪。”
“可是,皇后娘娘不是也在吗?”初兰懵懂地抬眼看她,素净的脸上还是清不掉从前作花魁时的风尘气。
“嗯,以后皇后也不用跪,谁都不用跪。”宋佰玉直起身子,双掌互相拍了拍。
郑容融没有反驳,宋佰枝也没有。
她们两人的视线默契地在初兰身上搜寻,像是在找着什么宋佰玉与她在一起的原因。
初兰早自卑到了骨子里,如今如此近距离的面对宋佰枝,慌张得抬手紧紧攥住宋佰玉的手。就算宋佰玉不喜欢,也要强硬地将五指挤进她的指缝里,像如此,就能证明什么似的。
宋佰枝率先挪开眼,作为当姐姐的,立刻换上一副贴心的样子,往前迈了两步,将手里的手炉轻柔地塞到初兰的怀里。
在初兰的脸上表现出推脱的同时,她率先安慰道:“小玉武功好不怕冷,你且安心收着,暖暖手。”
郑容融曲了曲自己早冻麻了的手,视线在初兰怀里的手炉上过了一圈儿,就跟着宋佰枝站到她身边,等感知到风从哪头来了之后,她才挪了挪脚。
宋佰枝也不是什么傻的呆的,她转身扫了一眼替她挡风的郑容融,想都不想地就抬起手捂住了她的。
“既然你不愿意进去,那我就帮你暖暖,我的手还算温热。”像是要认证自己话里的意思似的,她握住郑容融的手以后,还抬起来放到嘴边,轻轻呵了口气。
初兰率先看向宋佰玉。
宋佰玉的表情完美得近乎无暇。
她没有表现出对此画面的不满,更加没有歇斯底里的意图,她只是偷偷往檐外挪了挪脚,像在看她最向往的未来。
初兰心疼她,也跟着挪出檐外。
她贴着宋佰玉的身体,仰起头倔强地请求她:“上元节就要过去了,三娘子可以抱抱我吗?”
宋佰玉听她的话,像知道自己拿初兰作幌子耽误了她一辈子,总是极尽自己所能的去满足初兰对她的一切请求。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搭在初兰的后腰上。
“不早了,咱们回吧。”
初兰点点头,对她说道:“老祖宗喝了不少,明日怕是要睡到日上三杆,咱们也不用急着起了。”
宋佰枝看过来,对着两人黏腻在一处的画面,心早已经麻木到没了痛觉。
她握着郑容融纤弱的手开口:“是,不用急着出宫去。等你们明日醒了,用过膳再回。阿元和黛儿回了,阿娘那你们也不用担心。”
等两人提着灯并排离开了好久,被宋佰枝不知不觉使了力捏疼的郑容融才动了动手指。
宋佰枝回过头,想起什么似的向她道歉。
“对不起,我刚刚说鲁国公的话,希望你不要在意。我不知道,”她顿了瞬,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耻,像是在仗着郑容融对自己的喜欢而没完没了地伤害她还要心安理得要她原谅。
她抬起头,看了眼墨黑色的天空上挂着的那一轮永远也够不到的圆月。
“我不是要你原谅我的意思,我是说,我意识到我做得不对了。你什么样的态度对我都行,是我的不对。”宋佰枝松开郑容融的手,两人站了好一会儿,温热的手也早变得冰凉,再握下去也不会得到新的温暖。
郑容融却笑出了声,她将宋佰枝推到檐下最里侧,人站在她正对面冲她笑得狡黠,“母妃生得比初兰姑娘好看,千百倍的好看。”
宋佰枝垂了头,也跟着笑了一声。
自嘲道:“好看有什么用。”
“母妃猜,三娘子与初兰姑娘亲过没有?”郑容融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这话题转得颇为僵硬,宋佰枝反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她们什么都做过了,正是幸福的时候。”
“所以母妃就让给她了?”
“不是让。”宋佰枝不喜欢郑容融此刻的咄咄逼人,她不悦地转开脸,继续道:“既然没有结局,不如尽早放手。你看,我放手了,小玉也找到了她的幸福。你也是,就算宇文善死了,你也是黛儿钦点的未来太后,什么样的人寻不到。”
“我不会像三娘子那么傻的。”郑容融凑过来。
“小玉?傻什么?”
“傻到放手。”
郑容融紧挨着宋佰枝的肩膀,头探出去,大大吸了口风雪的味道,被风吹红了鼻尖儿后才收回身子,“就算死后下地狱,生前人人喊打,所有亲友都离我而去,我也不会放弃。”
宋佰枝挑挑眉,重新将视线定格在郑容融的脸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母妃心善,就算难为自己也要推三娘子离开,不就是怕她担不起这些吗?我不怕。母妃,就算明日被拉去午门问斩,死之前我也不会后悔。”
大概是上元的月光过于迷人,又或者郑容融当时的表情太过坚定。
宋佰枝第一次觉得,就算千百人唾弃她不知检点,只要家人不放弃她,她也是能得到幸福的。
她从小就娇气任性,家里祖母阿娘与大姐姐都宠溺她。
从小就知道自己与别的女娘不同,她不喜欢闺中密友爱慕的将军状元,唯独贪慕女娘身体的柔和线条,所以当她发现小玉喜欢自己的时候,第一想法就是逃避。
如果她与小玉真的在一起,祖母与阿娘一定会因此气得双双撒手人寰。她不能赌也不敢赌,只能选择装傻,如今见小玉早有了良人相伴,她好像也能开始试着接纳真正的自己了。
她什么错都没有,只不过不喜欢男人罢了。
宋佰枝抬起眼,伸出手罩住了郑容融看过来的热切目光,她盯着她的脸低声开口:“你再说一遍。”
郑容融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听她的重新开口。
“我说,母妃可以相信我,我什么都不怕。就算下地狱,就算明日因此而午门问斩,我都不会后悔今日所言。众叛亲离也好,人人喊打也好,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月光依然皎皎,没了那炽热目光,那话也依旧熨贴进心里。
宋佰枝开始确定,她好像可以试着接纳那浓烈得不求回报的爱意。
她的手心覆在郑容融的眼皮上,唇悄悄凑过去,内心建设了一会儿,就不管不顾地凑过去。
“吧唧”一声。
她红着脸迅速站直自己,重新回血的手也跟着收回来,整个人面红耳赤地看着眼前的郑容融。
“好,那你爱我吧。”
郑容融还沉浸在宋佰枝突然亲过来的那一瞬间,闭起的眼都忘了睁开。
她欢心雀跃,像从谁手里抢过了世上最无上的珍宝。血液也开始沿着四肢百骸逆流,寒冷的冬日都被隔绝在外。
宋佰枝见她不出声,羞得更是想要钻进地缝里。
“你要是不愿意,”
“我愿意!”郑容融唰地睁开眼,为了不吓到宋佰枝,郑容融没有做出什么更加澎湃的兴奋之举,她只是咧着嘴认真看向她:“母妃,母,我可以叫你阿枝吗?“
宋佰枝白皙的脸早红成了亮灯笼,她想了想后才扭捏地点点头,“随你怎么叫。”说完了话,又羞得想溜,人刚转了个身,手就被身后的人紧紧攥住,“那,我就叫母妃阿枝。”说完了话,才觉得这话别扭,她垂睫笑了笑,又拉了拉宋佰枝的手,“这话不好笑吗?阿枝。”
“不好笑。”宋佰枝快速回了她一句,忙垂下头往房门那儿走,“我得去看看小明空。”
“别逃。”郑容融攥住了她的手腕,人未动,两人的手臂在空中悬成一道临时的桥。等宋佰枝转过身看她时,她才一步步走过去,“我想再确认一遍,母妃是真的愿意给我机会了吗?”
“不是。”宋佰枝摇摇头,就在郑容融失落的同时,她沉下嗓音温柔地开口:“我的原话是,要你爱我。追加条件是,要比世界上任何一对夫妇都要相爱,要永远不放弃我。”顿了会儿,才可爱地朝她眨眨眼:“这算过分吗?我不知道。但你要是还没想好,可以回去好好考虑,”
“不要。”郑容融拉着她的手,率先推开房门,等两人都踏进屋子,郑容融才继续道:“我才不要浪费时间。”
将屋里所有的侍女打发了后,她回手关门。
背抵在门板上,看着厅里唯一喘气儿的宋佰枝笑。
“我小名唤阿蛮,打定了主意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本来入宫的名额不是我,母妃,你知道我用尽了多少手段才能走到你面前吗?”
宋佰枝抬眉,认真抓毛病,“可你入宫之后,也没怎么理过我。我申请继续追加条件,不许对我说谎。”
郑容融被可爱得脚趾暗暗蜷起,她对热切望过来的宋佰枝点点头:“允许追加,但申请解释。”
“好。”宋佰枝冲她指指卧房内,“等我去看看小明空,再出来听你说。”
郑容融当然是同意。
在等宋佰枝重新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极力压抑着自己想要跟上去的腿,拇指死死掐着自己另只手的虎口,用痛意提醒自己此时的幸福是的确存在的。
一起回到临时下榻的房间后,宋佰玉将初兰送到门口就要离开,手却被初兰攥得生疼。初兰的不安全感汹涌淹没了她的理智,她往前一步,掂起脚亲了亲宋佰玉的侧脸。
“自从你同意和我在一起后,就再也没碰过我了。”
宋佰玉抽搐了下脸部肌肉,才缓和下声音哄她:“我不想,你知道的,我做那事时,时常会伤到你。”
“我不怕。”
宋佰玉面对初兰今夜的固执,也只能选择继续迂回,“我还没做好准备,我不想伤害到你。”
“你怂什么?宋佰玉,就算你今晚把我折腾到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你知道的,我也不会怨你。”初兰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宋佰玉的手,语气也变得婉转恳切:“求你了,还不行吗?我自己愿意的。我出身勾栏,就是贱到骨头里,我喜欢被你伤,喜欢你粗暴地对待我,这样还不行吗?”
宋佰玉狠皱了下眉头,用力拉了她一下,才不满地对她道:“不要用言语这么糟践你自己,我不喜欢听。”
“你看,”初兰开始无声流泪,“你就是这样,”她胡乱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继续控诉道:“永远这副高高在上的救世主模样,让人想恨都恨不起来。比起被你这么相敬如宾地对待,我还不如从没有离开过兰熹坊,最起码那时候的你是你,我也是,”她抿了抿唇,用口型无声地说了最后一个字,“我。”
“初兰,”宋佰玉颤着声音叫了她一声,“对不起。”
那对不起里到底包含着什么意思,连宋佰玉自己都没想明白。她只是知道,她的命不好,初兰的命更烂。
第 90 章
出了宫后才发现雪层根本压抑不住人间的热闹。
满京城的花灯, 还有巨大的鲤鱼灯矗立在东西两市的路中间,正对着旋转。
孩子们穿着新衣裳,手里抓了小荷花灯, 红着脸蛋儿在无数个腿中间打闹。
景黛裹了裹身上的大氅,抬眼看向安静陪在她身侧的宋伯元。
“你喜欢孩子吗?”
宋伯元眉梢一挑,似试探又似好奇地反问她:“姐姐呢?”
景黛低下头, 浅浅笑过了后才抬起手握住宋伯元的,“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啊?喜欢就是喜欢, 不喜欢就说不喜欢, 总想着试探什么。”
宋伯元久违地站在热闹人群中,她抬起脸望着那高耸入云的鲤鱼嘴,无声地看了好一会儿后才看向景黛摇摇头。
“为什么?”
“孩子要管教,我觉得,我管不好。”
景黛攥了攥宋伯元的指头根儿,并排走了一会儿后才下了定论,“你还真是长大了,想得多了也就相应地少了不少活着的乐趣。”
宋伯元对此不置可否。
两人从皇宫中出来就一直并排往前走,都快走出聚集的人群时,宋伯元率先开口:“咱们回吧,这天儿是越晚越凉。”
景黛却执拗地摇摇头,在不时升起的烟火下反问她:“我若是明日就死了,你还愿意此刻就回去吗?”
宋伯元笑笑, 故作轻松地抬起相交的手,亲了亲景黛的手背后才说:“姐姐别总是把‘死’字挂在嘴边儿, 不吉利。姐姐既然愿意走, 那我是一定要陪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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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起的风卷起一地的飞雪,又卷着尘土归于新的寂静。
景黛身弱, 就是身上穿了不少的厚实料子,还是会轻而易举地被风吹透。她演技一向不错,就算那风刮进了骨头里,她也只是稍稍往宋伯元那儿靠了靠,继续嘴角噙着笑意用自己的双眼看那盛大又夺目的人间。
“聊聊姐姐身上的极乐吧。”宋伯元突然定住脚步,紧抓着景黛的手,不允许她再逃避。
“我不是告诉你了嘛?我怕疼,不打算治了。你知道的,找个能做这种技术的郎中很难,或者真的找到了,途中又会出现千百种不可控的因素,令人失血过多而亡。不管我再怎么推算,成功率都不足一成,还不如就这样,选个日子,再选个舒适的位置,吃了药结束这并不灿烂的半生。最起码,留下一个漂亮的身体,下了地府,也能漂漂亮亮地受刑。”
宋伯元苦笑了一声,又问:“那姐姐对我的规划是?”
“你呀,”景黛长叹口气,又掂起脚摘掉她被风挂在眉骨上的发丝,“我走了以后,你得替我看着小九。国库空虚,临时的人才择选又不精。若是小九上位,这大梁不知会有多少人用多极端的办法进行抗议,我是不会踏实放心的,但你在的话,我总归能安心闭了眼。”见宋伯元一脸的痛苦,她又笑着对宋伯元玩笑道:“但你若是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好看漂亮的人,独自快活一生也算是个良选。老了,就寻个庙宇安心修行,不要给年轻人添乱。我呢,”景黛抬起头,像临时起意般亮着双眼对她道:“要不我在奈何桥下等你几十年吧,给孟婆作副手,栽花熬汤的我也算半个成手,等你来了,再帮我去阎王爷那儿受罚,”
“等下,”宋伯元抬起手捂在景黛被冻得发红的双颊上,“说来说去,你是一身轻松拂衣去,独把难事留给我了。死了还不算,还要我下了地府替你受罚,这是个什么道理?”
景黛状似为难地蹙蹙眉头,“也是啊。”她可爱地跺了跺脚,双臂紧紧箍在宋伯元的腰间,用脸贴着宋伯元的胸膛小声撒娇:“但你不管我的话,就真的没人愿意管我了,我一想到我手上沾了那么多鲜血,就怕得要命。”
“这时候知道怕了,”宋伯元恨铁不成钢地回抱住景黛,又怕自己力气大了箍得她疼,松了几分力气,又被景黛使了力拉回去,她只能弓着背,继续对景黛道:“不如一步到位,我随你而去,你把这些烂摊子尽数交给小叶。我和她同生,又是同一灵魂,”
景黛快速打断她:“你是愿意了,小叶她愿意吗?”她冰凉的手紧贴着宋伯元热乎的后颈,一张唇,就含住了宋伯元近在嘴边被冻红的耳朵,因口腔里有异物,说的话里还带有几分诙谐,“不和你开玩笑了,走吧,回家去。”
说罢,她快速转身,拉着宋伯元的手就上了跟在她们二人后头的马车。
马车夫不管春夏秋冬,依然只着一双满哪儿漏风的草鞋。
车厢里,安乐安静躺在车板一侧,整个人裹在毛垫里,正抱臂缩脖在睡觉。
等她们二人坐定后,安乐才揉揉脑袋,睁开眼问景黛:“小姐,是回家还是回宫?”
景黛瞥了一眼身边的宋伯元后才小声回答她:“回家。”
安乐大喊一声,“好耶。终于回家了,再也不想回那枯燥无味的皇宫了。”
宋伯元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拎着那披风在车厢内的炉子边烤过火后,才回手披到景黛身上。
手拿了炉勾翻了几下炉里的火后,对安乐笑道:“你没偷偷出过宫去玩吗?”
“我以草原雄鹰起誓,”安乐像模像样地将双指并拢搁到额前,“绝不敢留小姐独自一人在皇宫,这期间,一分一秒的犹豫都没有,”
“好了,”景黛身体前倾,拉了拉安乐挂在额前的手,“我刚交代完阿元,这次就讲讲你吧。安乐,待我离开后,你即刻启程回到你哥哥身边去,”
“不听不听,不听!”景黛话还未说完,只见安乐双指插进自己的耳道,边闭着眼摇头,嘴上边重复着不听二字。
景黛求助似的看了眼身边的宋伯元,宋伯元收到后立刻用手里精致的小炉勾重重地敲了敲炉子的边沿。
待安乐停止摇头后,宋伯元放下手上的炉勾,整个人坐到安乐身边,双手铁钳般牵制住安乐的手,“听吧,这时候你就别气她了。她就算再拖,她那身子又能为我们拖上多久呢。”
安乐听了宋伯元的话,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自己的手,她肩膀贴着宋伯元的肩膀,手紧抓着宋伯元的小臂,抖着身体泪眼汪汪地看向景黛。
宋伯元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肩膀。
景黛将手靠在炉边边烤火边垂着头继续道:“你回到你哥哥身边去,待二十年休战协议一到,你帮我看着你哥哥,千万不要再将战火拉向无辜的百姓了。我知道你和我亲,所以我才请求你帮我完成我的遗愿,安乐,你能答应我吗?”说完话,景黛突然抬起头看向安乐。那往常睿智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不舍与希望,安乐明知道那是景黛担心她不在后自己在大梁有危险才说的话,她还是迎着那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虽心里做好了小姐在哪她在哪的准备,但她还是这么答应了。
景黛得了应,看着立刻软了不少。她像个小鹌鹑似的脱掉鞋,只着足衣踩在车板上,两步挤进安乐与宋伯元之间,“我夜里常有幻视幻听,最近白日里,也经常会愣神精神头不济。我想着,你们也不想亲眼看我变疯,所以自私地选择如此。既然此刻说开了,那我就不瞒着你们两个了,我打算月底启程,一个人到扬州去,谁都不许跟着我。”
她抬手,一边一个地搂住继续道:“我大半辈子都放在阴谋狡诈上,老早就想去南方看看。听说那头的冬日,连雪都没有。见过了扬州后,我打算去黛阳曾说过的庙里看看,到了那儿以后,”她转过头轻轻亲了下宋伯元的侧脸,“你们只当我去治病去,三年五载,十年八年,只当一个念想。”
“最重要的是,宋伯元,你要是敢再娶,我做了鬼都不会放过你。”
宋伯元单手兜住她冰凉的脚,听了这话也只自然地笑笑,“怎么?死了还要管我?万一我熬不住孤苦,转头找了一妙龄女娘,也是能情有可原的吧。反正你也不让我陪你去,在下头受苦受难的时候看你一个人怎么办。”
景黛突然直起上身,嘴上说了句,“安乐闭眼。”下一瞬,那亮起的小虎牙直勾勾地朝宋伯元的脸蛋而去,她边咬边泄愤地嘟囔,“让你负我,让你负我。”
直到口腔里有了新鲜的血液味道,她才松了嘴,居高临下地看一声不吭的宋伯元。
“好了,我还回来了,以后你要是真的孤独,就不要想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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