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好了, 我还回来了,以后你要是真的孤独,就不要想着我了。”
说这句话时的景黛很明显是轻松且愉悦的, 她半眯着眼,将自己的全身重量安心地交给身边的两位。
但听到这话的宋伯元却有些心里不是滋味儿,她转过头看了眼景黛的侧脸, 抬手帮她整理了下身上盖着的披风后,才细声细语地回答:“姐姐这话听着, 怪没人情味儿的。”
“你当我多有人味儿?”景黛尽力睁开自己发困的双眼, 一只手自然地搭在宋伯元的手臂上,“为达目的,人我说杀就杀,杀不了的,就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地置人于死地,你还能漂漂亮亮地坐在我面前,那都是我动了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恻隐之心,知道不知道?”一连说完这些,又回头拉了下安乐的手,“安乐和王姑都知道,我最开始来汴京,最大的计划就是成功嫁进镇国公府且受到祖母的喜爱,她们不知道的是, 我准备找人杀掉你。”
“我明白。你当时那种处境,我又是个混不吝的名声, ”宋伯元闷声快速答了句, 恐景黛再说出什么她不乐意听的话,忙话锋一转:“但那不是都过去了吗?现在我好端端坐在姐姐身边, 安乐也没有碰我一根寒毛不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吗?”
景黛长呼口气,虽已困得开始产生幻听,但声音依然是稳当当的,伴着耳边无数亡魂凄厉的恐怖尖叫声,她开口:“你不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你熟悉非常。就连不喜欢汴京人的安乐,都对你的小动作了如指掌。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证明你有多特别,而是在客观阐述,若今日我的境况成了你的,我一定会听你的话,将你忘记得特别干净。所以我才要求你,做我能理解的事,不要让我产生没用的心理负担,好吗?”
…
一个许久未出现的对视,却让宋伯元心生恐惧。那怕并不来自景黛身上背的魂魄,而是来自她打心眼儿里臣服景黛的逻辑。
直到宋伯元挨不住来自景黛身上的“威压”,特意偏过视线去,这才注意到安乐身上的异象。
安乐此时显得格外乖巧,她抿着唇白着脸不发一言地坐在景黛身边,活像个小雕塑。宋伯元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被吸引了注意的景黛也跟着看过去。
安乐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虽使了大力搓磨,那脸依然煞白得不像健康样子。
景黛担忧地皱眉,关心的话还没出口,安乐突然跪倒在她身边,她整张脸都是眼泪,刚在位置时还没有,这么一瞬间的功夫,那雕塑就宛若水做的,汨汨得哭得人心直打颤。
“哭什么?我还没死呢。”景黛向来不会开玩笑,这话一说,安乐脸上的眼泪肉眼可见的愈来愈多。
她哭也是无声的,仿佛成日里跟在景黛身边,只短暂学会了压抑个体的痛苦。
冬日里听得宋伯元直冒热汗,她往后仰了仰身体,直到感受不到车中心小炉子里的火热后,才梗着嗓子搭了句,“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她离开以后,我镇国公府养你,等肖赋成功收复阿严流的残余势力,我再把你全须全尾地送过去。”
安乐抬起头狠狠瞪了她一眼,“我是我们小姐亲手养大的,用嘴里省出来的硬馍馍泡了凉水喂大的,就算是哭,也得排在你前头哭。”
又开始了。
两人年纪相仿,各自有些天生的神奇天赋,却又在幼稚和争宠这两件事上出奇的一致。
景黛见安乐还能有心回呛宋伯元,这才安心了不少。她抬起手掌覆在安乐头顶上,她头上扎的无数个小辫子,在她掌心下一个楞一个楞地。
她揉了揉安乐的头,俯下腰去,视线与安乐平齐后才开口:“安乐,有机会在爱的人面前亲口说自己的遗言,其实是件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我希望你能幸福。”
这话再明白不过了,知道小姐对自己恨铁不成钢以至于不会帮自己拭泪后,安乐自己抬手抹了下脸上的眼泪。
“小姐说的这两个字就不好听,就不能叫做祝语,非说那两个字。”她将自己的下巴自然地搁到景黛的腿上,又去扯了扯宋伯元的衣裳,“我有的时候真的觉得小姐在因为我无知而诓骗我,偏偏我又脑子笨,找不出错处。既然你是做将军的料,不如你来说,小姐她是不是将用在宇文家那几个贱男人身上的招数,用在我们两个身上了?”
景黛听了这话,也很是期待地看过去。仿佛宋伯元不当场分析出一篇能登会试的文章,气氛就会就此走向颓败一样。
她抬手挠了挠头上被抹额绑出的印痕,甚至都不敢去看景黛望过来的眼睛。
“我尊重你,既然你已做好了决定,那我也无权干涉。只是那同时,也希望姐姐不要干涉我的想法,我若孤苦余生,死之前也只念你,只能证明姐姐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是我遇见得最灿烂的人。所以姐姐对我也不用产生心理负担,我念着姐姐,是我的事。姐姐选择离开,也是姐姐自己的事。”
她勇敢地抬起头,与景黛的视线相撞后,嘴一瘪,眼圈儿刚刚有些泛红,她就忙起了新的话头,“马车已停了许久,我想着,该是早到了家。一会儿,一同与阿娘请过安后,我就与你回宫里去。月末之前若姐姐没有再回去的计划,我得当着两位的面,替我阿娘跪谢姐姐的救命之恩。阿娘起不来床塌,我作为,我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也得替她完成这事,不然等她有朝一日知晓了此事,九泉之下都要悔恨非常。”
景黛一抬眉稍,没对这事做出反应。反而率先套上自己的绒靴,第一个走出车厢。
知冶转过头发现第一个出来的是景黛,立刻跳下马车,弓起身,脊背还未完全曲下去,自己的袖子就被景黛拉起来。她手抵着他的肩膀,轻声开口。
“轿凳。”
几息的功夫后,轿凳准备齐整,景黛自己走下马车。
车厢里的时间不觉快,甫一出门,发现外边的世界早已是天翻地覆。
再是铁桶般的宫殿,一时辰前刚出的大事,没一会儿就会被添油加醋地传扬出去。再由好互相交流的高门女眷们,互相搭个气儿。该传扬到民间的事,也就凭由小厮侍女四散传扬出去。
万光笼罩的汴京城,重又变得危机四伏。
刚还人影憧憧的街道,转眼间,就只剩下群灯在发光发亮。
宋伯元在景黛身后下车,脚刚落地,早等在门口的周令就急着迎过来。
“将军,借一步说话。”
宋伯元率先扫了眼景黛的表情,见她一副疲累模样,只能率先拒了周令。
“你等我一会儿,再晚一点,好吗?”
周令表情凝重地点了下头,这才退开一步,对着安静等在宋伯元身侧的景黛长长一揖,“见过夫人,夫人万安。”
景黛笑着朝他点点头,两人错身之际,她突然转过身,问了一句:“周营长,信百镇里家中二老可还安康?”
周令立刻将腰中佩剑换了个位置,换揖为拜,“沾将军与夫人的福,康健顺遂。”
宋伯元皱眉看了一眼跪倒在景黛脚边的周令,“我还以为,你家中只剩你自己个儿了。平时也没听你说过二老的事,我要是早知道,路过永州时绕一脚路,也该让你们全家团聚几时的。”
周令头换了个方向,但跪拜姿势却没变。他只对宋伯元闷头道:“将军勿忧,等那国泰民安之日,自然是我小家团聚之时。”
“国泰民安,周营长这话说得漂亮。”景黛率先接下这话,“偏偏我终生所求与周营长所盼之事可合二为一。”
周令支起上身,抬起头与景黛的视线相接之后,立刻铿锵有力地开口:“宇文善跑了,等我的人进去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通往京郊外的暗道口。”
“出口所在?”景黛急偏头过来。
“小燕山脚。”
景黛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忙回手拉了拉宋伯元的。
“你先进去看阿娘,小叶已经在里头等着你了。顺便,替我道声歉,都到了家门,也没能进去看上一眼。”
宋伯元看看身边的,又瞅瞅脚边的,还是落下一句:“好,我见过阿娘后,再出来寻你。”
景黛笑着对她点点头,“不急。”又低下头看了眼跪在脚边的周令。
“周营长若想尽快与家人团圆,现在就带上你的人封锁小燕山,再分派八个小队按照八个方向急马去寻。”
“夫人看着倒是不急,想必夫人早有了定论?”周令站起身。
“我与宇文善相处之日颇多,离得近了才会发现他是个有趣的孩子。即使他留下那个暗道,也并不能证明他就真的离开了皇宫。他自幼生长在皇宫,若要选个安全地方翻盘,必然不会远走。”她从怀里掏出块帕子,亲手帮他擦了擦脸上的血污,才笑道:“阿元在军营这些年,感谢周营长的照顾了。不过,营长既已得到阿元的信任,万望营长选好了接下来要走的路。所谓权贵,也不都是飞扬跋扈之子,最起码,宋将军他不是,对吧?”
周令听了她这话,立刻抬手挥散了周边的副官,他盯着景黛的眼睛问:“夫人既已查明了我的来处,又如何觉得我不会背叛将军呢?”
景黛笑了笑。
她本身长得美,人虚弱下去,只会给人留下更加震撼的残败之美。
“这么多年,我没听到阿元身上有‘特殊’的传言,想着,周营长该是为此出了大力。营长既不屑以此事要挟,我还【huan】报尊重。”
周令眉梢一扬,对她点点头。
“请夫人万万顾好身体,我大梁千千万万个孤儿,还等着夫人给我们指条明路呢。”
“自然如此。”景黛后退一步。
待周令快马加鞭地离开后,安乐忙上前去扶住景黛的小臂。
“小姐,我都被你们说糊涂了,小姐姐刚刚还说父母,那小将怎么又开始说上孤儿之事了?”
景黛沿着刚刚的轿凳重新登上马车,待坐得安稳了之后才回答她。
“永州郡当时的太守之前是个为富不仁的巨商,又嫌来钱不够快,开始打起了买官的主意。短短两年,就这么坐上了永州太守的位置,永州民弱,又加重了徭役,民众苦不堪言,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留下的孩童又要接上父母辈的扁担。别说那太守严防死守消息外泄,你也知道,前朝皇宫里那几位自身都难保了,就算看到也不会管的。”
“是这么个理儿,可和那小将有什么关系?”
“宋尹章将军随父起义前,特意孤身去了永州,在信百镇当着所有民众的面当场绞死了那富商。以至于永州那些孩子们,纷纷踏上了入军之路。我知道他是永州之子,也就放心阿元与他一起玩。所谓的父母都是我胡编的,只是我刚刚提到了信百镇,周营长也就顺着我的话说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茬。” 安乐垂下头去,“所以说,上头的人权力愈大责任也愈大,生为皇族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
“我相信肖赋,他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孩子,”景黛合着双眼摸了摸安乐的后脑,“你也要相信他。”
被一下子就看破了心事的安乐,虽然习惯了,但还是不好意思的直往景黛怀里拱。
景黛抱着她的头,低声问她:“马车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对吧?”
安乐环顾了一圈儿周围,中间的小炭炉还在热烈地燃着,她连半个蚂蚁都没看到。
“小姐都能看到什么?”安乐转过来试探着问。
“火炉,坟场,血,死去的人缺胳膊少腿地站起来往我身上扑。还有扬起的黄沙,运气好的时候能看到白雪,边关,还有站在城墙头的少年。”
“那此刻呢?小姐既然知道是假的,为什么方才却问我?”安乐“嗖”地一下坐直身体。
“刚刚看到阿元了,她和小叶坐在我们对面,正闹着拌嘴。”
安乐下意识地看了眼对面的方向,身体不知不觉地又往景黛身边靠了靠。
“那,宇文善能去哪呢?”搜肠刮肚了半天,她只想出这么一个转移话题的问题。
“我若是他,我就去寻庄太妃。直接立宇文明空为太子,随后再传位。立太子需要规程,有庄太妃替他在阿元那儿作保,在我这儿他就挣下了不少时间。有时间,就有希望。”弦住富
“小姐好像不怕。”
“怕什么?我一个将死之人,能做的都做全了。剩下的,就看九殿下如何解决这事了。就算我此刻回宫,也只会做一个看客,正好以此逃避阿元的谢恩,我要她到死都记着我。”
安乐嘴角一弯,“小姐刚刚不还说,要她忘记吗?”
“话要说得大方,行动也要与语言相配。这样人才会相信,相信了也就着了道。”又自嘲地笑笑,“你听听也就得了,对爱的人,还是真诚些好。”
景黛的头搁在毛茸茸的靠枕上,安乐腿蜷在地板上,头抵在她的小腹前,车厢内安静了一会儿。
安乐突然抬眼看向她:“我不爱别人,我只爱小姐和哥哥。”
“是呀,不爱人好,人都是游荡在世的魔鬼。”景黛做了定论。
安乐歪歪头,想和她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轻声唤她:“小姐。”
景黛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只轻声“嘘”了声。
马车安安稳稳地过了宫门,大张旗鼓地直往庄太妃那儿去。
同样扑了个空的是宇文善,他着黄门衣裳,里外寻了好一会儿,才找了个单独的面善之人来问。
偏偏他找的是喜子,喜子认识他的脸,突然见到他这模样,脑中立刻显出了皇帝落魄之时,他装不认识他却鼎力相助,随后皇帝大权在握,他跟着鸡犬升天的画面。
喜子不敢碰他的躯体,只提着小鲤鱼模样的花灯给他带路。
路上只说:“庄太妃与十二殿下都在皇后娘娘的坤宁宫,想着晚上要宿在那儿了,因为太妃娘娘的贴身丫鬟如玉姐姐刚才打包好了太妃晚上要用的物件儿,前脚刚走。”
宇文善生性多疑,见到这小黄门格外殷勤的模样,不禁担心这人是景黛派来骗他的,心脏七上八下地咚咚了一路,直到跟着喜子顺利进入坤宁宫,这才放下心来。
虽放心,却不愿意留着喜子出去给别人通风报信。
他引在供黄门住宿的矮排屋内,随手推了一间,见里头没人,忙抬手招呼喜子。咸竹腐
“老兄过来,我和你说点事。”
喜子大喜过望,人刚进了屋,腹部就被捅上了锋利的匕首。
那是他在宫里做一辈子事,所有的银子加在一起也买不起的精美匕首。
他双手握着那镶满了宝石的匕首端,自己的热血喷在双手上,令冬日里早被冻得发红的双手得到了片刻温暖。
“皇,皇,”
他再也直不起身体。
嘴里的话,也再没人听。
宇文善解决了这头的喜子,眼都不眨地拔出自己的匕首,为了防止匕首拔出后,大动脉喷溅到他身上,他特意弓着身子抿着嘴认真做之事。等顺利拔出匕首后,这才用喜子身上还算干净的布料蹭了蹭刀刃。
等他离开后,尾随他们到此的小阳立刻转身,想着往皇宫最边角的宇文流澈那奔,只是腿刚拔起,就吓得软在路上。
他捶了捶自己的腿,咬着牙站起,迎着寒风走向了那个大梁未来的主君。
第 92 章
3/5
按理来说, 坤宁宫该是每位帝王都熟知的地方。偏偏郑容融和他不对付,景黛又在他身边看着他,他又不敢真的漏出獠牙废了她, 导致此刻的宇文善在诺大的坤宁宫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不容易在记忆深处调取出来星点的记忆,就被人轻喝着发现。
“敢问前头打灯笼那位公公,是哪位宫里的?”
话音刚落, 那跑起的小碎步声也跟着挪过来。
宇文善回过头,那人很明显的一愣, 忙放下手边的普通竹编灯笼, 跪倒在地。
“圣人金安,万岁万岁。”
宇文善视线一眯,“庄太妃可在?”
“在。”
“十二王也在?”
“在。”
宇文善见他机灵,没有啰里八嗦地长篇大叙,只抬起手臂一指,“领路。”
“诺。”
那小黄门站起身,攥起手边的竹编灯笼,就闷头领路。
宇文善小心地看了眼他的侧脸,突然问了他一声:“朕怎么不知,庄太妃与皇后竟变得这般交好。”
眼前的小黄门步子没停,听了宇文善的话,也只小声地回答他:“这个奴才不知,庄太妃也是第一次要宿在坤宁宫, 想是接连的大宴累得十二王扛不住,太妃娘娘也就顺着王爷留了下来。”
“听着真新鲜。”宇文善笑着说了一句。
小黄门没敢搭腔, 手里的灯笼只往宇文善的脚边打。
等到了寝殿附近, 那小黄门跪拜在地,眼都没再抬起一瞬, 只说:“前头就是了,奴才位低,不敢再接近娘娘寝殿。”
宇文善回头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两位侍女,只好对他点点头,“记住,今夜之事你谁都不要提起,等朕大事既成,就提拔你做大内总管。”
那小黄门额头一直与地面接触,甫一听了他这话,也只是嘴上谢了恩,连欣喜若狂的表情都没显出半分。
宇文善着急,恐事情没做成反被风劲发现,也没多细问,就朝他挥了挥手。
同一时间,宇文流澈也接到了宇文善偷着去寻宋佰枝的消息。
常伴她左右的宋佰叶回了镇国公府,得到消息的宇文流澈稍一沉吟,直接拍版。
“走,咱们也去坤宁宫瞧瞧热闹。”
路上她还特意遣了人去通知刚好还在坤宁宫未走的宋佰玉,宋佰玉武功高强,就算真出了什么事,有她在,也总有个心理安慰。
宋佰枝将宇文明空的衣裳足袋尽数褪去后,才撩起床帘,换了件稍微软和些的衣裳,出来寻安静等她的郑容融。
她有些期待,又有些欲盖弥彰的忧愁。像是找到了儿时迷茫的自己,又有些纠结自己未来的路。
郑容融看着是个没心没肺的,见了自己,只先摆出一个笑脸来,不知何时叫的茶点摆了一桌子,整个人像等待夸奖的孩童般,瞪着不小的双眼望过来。
宋佰枝如她所愿的坐下身,先是对着糕饼们摇了摇头,才转过头去看向小姑娘,“这些东西,到了晚上就不要再食了。你要是饿了的话,”
“我不饿。”郑容融脸上没有丝毫的挫败感,只抬手将桌上琳琅满目的盘盏叠到桌角,她双臂搁到空出来的桌上,双手支着自己的脑袋对宋佰枝道:“阿枝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记在哪里?”宋佰枝天生的心软,见到她这样子反倒有些内疚,她抬了手,捻了块最上头的红豆饼,咬了一小口下来。
“记在心里。”郑容融接上话,宋佰枝手里的糕点还未吃下第二口,郑容融又突然火急火燎地起身到了屏风外头,不大一会儿,竟然拿了全套的文房四宝进来。
“这是作何?”宋佰枝不解,尽快解决掉手里的糕点后,帮着她铺开宣纸。
却不想,宣纸铺展开了,墨汁潦草地磨出一点儿,她就开始攥着毛笔在那上头写了三个字。
宋佰枝定睛一瞧,上头写着【夜不食】。
她哭笑不得地瞥她一眼,“什么呀。”
“我得从此刻就记录下阿枝的言行,万一哪日我的记忆倒退,有个书面上的见证,也能让我自己心安。”
宋佰枝还是不能坦然接受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小姑娘叫她阿枝,她适应了一下,才从郑容融手里抢过毛笔搁到桌上。
“那我此刻再说一句,你以后不许记。”
郑容融只犹豫了一瞬,就乐颠颠地朝她点了点头。
“好,都听阿枝的。”
宋佰枝没正儿八经与人谈过情说过爱,脑海里关于十七八岁小姑娘的记忆也只有宋佰玉一个。那时候的宋佰玉桀骜不驯,只要是她说出的话,她一定要与之唱反调。反观郑容融对她言听计从,倒有些令她不适。
她小心地看了郑容融一眼,才弱弱地开口问她:“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听我的话?我想着,若是,若是那种关系的话,两个人拌拌嘴,也只当是份乐趣。不要总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因为我吧,我不像我大姐姐那样持家有方,也不像小玉小叶那般有骨气热血。我说的话,也不一定是对的。”
郑容融安静听完,隔着桌子抓了下她的手:“不要,我就要听你的话。”
突然变得肯定强硬的郑容融反倒狠狠戳到了她的心,宋佰枝都快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的时候,郑容融扳开她的手指,对着她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了个字。
掌心变得痒痒的,她心猿意马地辨认了一番后,对着对面的郑容融摇了摇头,“我猜不出。”
“我胡乱写的。”郑容融笑起来,眼角都跟着弯。
宋佰枝也笑,她装大人装了这许多年,还是会被那些糊弄孩童的玩笑逗乐。
她一掌拍开郑容融的手,佯装恼怒道:“你看你,多幼稚。”
“能让阿枝开心就行。”郑容融抬起屁股,站到了宋佰枝身边,“也不早了,孩子都歇了,要不,咱们,”
她说话断断续续的,宋佰枝想不多想都难。她坐在原处面红耳赤地听了会儿,直到郑容融也羞得说不下去,她这才起了身,也不言语,只抬起手指拽着郑容融的袖口金绣边儿往床外侧用来给起夜丫鬟用的小床方向走。
郑容融压低了嗓音对她道:“你去床上睡,我在这窝一晚就行。”
宋佰枝摇头,她不太好意思地细声细语地对她道:“可是,可是我看画本子,那里头说的相爱之人,”
“画本子?那东西你要少看。它,它,我不是说你的意思,”郑容融也红了脸,“是那东西看多了,对身体不好,我家里有个弟兄,就是常看那东西,后来在死在了青楼,是被光着身子抬出来的,气得我爹当场断绝了父子关系。”
“不是,我看的不是那一种。”宋佰枝小声替自己辩解,“就是正常的,那种,诶呀,跟你说不通。”
宋佰枝就算生闷气也温温柔柔的,她自己躺进小床里,身体溜边儿,整个人面向最里侧,生气的很明显。
郑容融见状,也不顾旁的羞耻心,卸了身上的钗环后,换了件睡觉用的肚兜,抓起被脚就钻了进去。
身边躺着刚确定关系的人,就算再困再乏,那心里也是要七上八下的不得消停的。
偏偏那人还一直在她身后小声嘟囔,“我错了,阿枝,你就原谅我吧。那东西,你想看就看,我家兄弟十几个呢,母妃想看哪种,我都能帮你寻到。”
宋佰枝脸热得近乎火烤,她气鼓鼓地转过身来,“都说了,不是不是。”
“好,那就不看。”郑容融顺藤摸瓜,手也在被子底下快准稳地抓住了宋佰枝的。
“你听不懂我说话吗?”宋佰枝撅起嘴,她也没有多生气,但就是想在这时候磨人。
郑容融自然是紧张得不行,她咬着自己的下唇,想了好半天,才懊恼又生硬地转移了个话题:“母妃睡觉时,喜欢点灯吗?”
气得宋佰枝脑瓜子“嗡”的一声。
“你是真的木头脑袋,看来我对你的初印象倒是挺准的。”
“我对母妃的初印象也准。”郑容融自动忽略了宋佰枝话里“嫌弃”她的意思,只傻笑着自顾自地说自己想说的话。
“你对我什么初印象?”宋佰枝来了兴致,双眼发着光地看向她。又因为两人距离过近,等意识到的时候,稍显尴尬的暧昧气氛早就将两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就,”郑容融稍稍别开眼,“大方温柔漂亮高贵,反正这世界上能形容人的所有褒义词,都”
不知怎的,郑容融的唇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水灵灵的,宋佰枝莫名有种想要亲上去的冲动。她突然开口打断了郑容融的话,“你想亲我吗?”
“啊?”
郑容融蒙圈地看过去。
怀里却突然多了一具热滚滚的躯体。
宋佰枝单手扶在她的下颌角,像个品尝野蜂蜜的猫那样,轻轻点一点,稍纵即逝。
小猫得到甜头就离去,倒把被招惹的人招了个热血倒流。
郑容融的手还拉着宋佰枝的,被亲了一下后,她试探性地拉拉宋佰枝的手,小声问她:“母妃还想,再亲亲吗?”
宋佰枝见她那狼看到肉的表情却疯狂摇头,她指指距离两人不远的大床,“小明空在呢。”
“就,只是亲亲,不做别的。”
宋佰枝忙抬手罩住郑容融的嘴,咬牙切齿地看她:“你还想做什么?”
还未等郑容融挣脱开她的手,她又忙道:“不管你在想什么,都不准你再想了。”
郑容融乖巧地点点头,宋佰枝这才放开自己的手。只是手还未顺利收回来,那个年轻且一触即弹的躯体就嗖然靠近,她身上滚烫,头悬在宋佰枝的头顶,压着嗓子问她:“母妃,我还想亲亲你。”
宋佰枝确实习惯她叫她母妃,但她发誓绝不是这种时候这种场景这种氛围下。
这孩子也是会叫,白日里大厅之内叫阿枝,晚上小床之上叫母妃,非要把人叫得抬不起头来才是。
宋佰枝眼一闭,心一横。
自己捎抬起脸,迎着郑容融的唇就亲了过去。
空气中夹杂着暧昧因子,就连周边的温度都变得炙热。
郑容融从没感受过那种柔软,就像还在母亲的子宫里,安全舒适又带着剧烈的心跳。
食髓知味的从来不只对个体,年纪再大,对头一次真正的吻也会欲罢不能。
尤其是,郑容融身上还穿着肚兜,手臂轻轻一动,就能触到大片大片的滑嫩肌肤。小姑娘的身体,向来只可以用美好二字去形容。
宋佰枝发现自己不光有点受虐倾向,她还想郑容融狠狠地对待她,而不是自己那样去对待郑容融。
天雷勾动地火之前,门外有不小的对话声。
一男二女。
郑容融忙起身,自己披了件衣裳,路过那小床时,宋佰枝坐在床上水灵灵地看她,倒把她看得脑海中瞬间想起了“君王不早朝”的典故。
她顺手将挂在宋佰枝那高挺鼻梁上的发丝挪走,随后缓缓走到门口。
刚好与强硬闯进来的宇文善撞了个正着。
还好刚刚没熄灯,郑容融退开一步,抓着宇文善的手臂,阴阳怪气地问他:“怎么?龙袍穿久了,想换换新花样?”
宇文善瞪她一眼,语气冷静地问她:“庄贵妃可在你这屋子里?”
郑容融眼皮一跳,又四两拨千斤地回过去。
“怎么?看人弟弟风风光光地从苦寒之地回来,这个时候想着去巴结了?”
“你说的什么屁话。”宇文善呛她一句,又着急地问道:“朕只问你,庄贵妃可在?别和朕说那些没用的。”
“不知道。”郑容融三个字噎过去,就开始伸手推人。
宇文善毕竟是个男人,郑容融又是个细弱的,两人这么一撕巴,郑容融直被宇文善推倒在地,中间还碰了矮桌,桌上零零散散的东西噼里啪啦地跟着往下落。
宋佰枝在里头坐不住,也跟着套上外袍走出来。
她先是看了一眼狼狈摔倒在地的郑容融,忍着愤怒别开视线,又逼着自己平静地看向宇文善。
“善儿今夜易服寻来,所为何事?”
“母妃救我。”宇文善别的话先不说,整个人直接跪在宋佰枝脚边,声泪俱下地控诉景黛。
在老虎身边装绵羊是他的惯用伎俩,说完景黛又开始说宇文明空。
“现在只有母妃能救朕了,为了捡条命,朕什么都愿意付出。”
“我?我能帮善儿什么呢?”宋佰枝问完又赶忙扫了一眼自己扶着桌角站起来的郑容融。
“朕愿意立十二皇弟为太子,待太子大典完成,朕就即日让位,朕只求母妃能给朕一条活路。”
宋佰枝原先还真想着让宇文明空做皇帝,只是她刚刚转变了想法,这宇文善又突然找上来,不禁让她真的纠结了一番。
等她思虑的时候,宇文善假惺惺地问了一句郑容融:“没事儿吧?是你非要拦着朕,朕才这样。再说了,你父亲是被景黛的夫君众目睽睽之下刺死的,怎么算,你也不该把这仇算到朕头上来的。你要是个脑子灵光的,也该与朕和母妃站到一处。”
他这句话反倒提醒了宋佰枝。
她有阿元和小叶,也不一定非要逼着自己儿子坐那一生囚于方圆之地的皇位。
宇文明空善良温顺,实在不是那皇位之上的最佳人选。这时候她才对自己失望,她竟然想着用宇文明空的余生去圆自己的梦想。
她铁青着脸,刚还炽热滚烫的脸变得有些难以近人。
郑容融小臂上被蹭出一大片红肿,此时疼痛难忍,也不忘记回踢一脚宇文善。反正他们两个都已是明面上的不和,也就不差这一脚了。
宇文善这时候倒显得柔和了不少,他随手拍拍自己身上的衣裳,语重心长地对她道:“朕知道你难过,发泄出来也好。”
郑容融瞪大了双眼无语地看向宇文善,“你哪根脑筋搭错了?少在这装模作样,我又不是不了解你。”
宇文善白她一眼,又跪着蹭到了宋佰枝的脚边。
“母妃,你怎么想?”
郑容融也跟着紧张地看过来。
宋佰枝这时候突然清醒的不要不要的,她斩钉截铁地回绝他:“善儿抬举我儿了,那位子岂是一介小儿能坐得的?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我帮不了啊。”
“母妃意已决?”
一道凌厉的视线看过来,刚才还哭得要死要活的脸上尽数都是杀意。
郑容融见势头不对,率先拔步往宋佰枝面前走,却还是晚了一步,那刚杀过人的精美匕首闪着寒光地刺过来,眼看着躲不开的宋佰枝选择闭眼。
她怕痛怕得生理性的干呕。
就在郑容融呼吸一滞的瞬间,有人破窗而来,胸膛抵着那匕首往前走了两步。
宇文善不敢置信地抬眼:“宋佰玉?”
宋佰枝闻言睁眼,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手也不知不觉地捂在自己的心口子处。
原来心痛比身体上的疼还要让人难过。
她的眼泪下意识地流,另只手去勾宋佰玉的手,却也只是徒劳无功。
宋佰玉是人,武功再高强,也是皮肉造的。
血顺着那匕首的凹槽流下,她一甩肩膀,用头撞开傻了眼的宇文善。
又缓缓低头看看匕首所在的位置,准备拔开匕首而搁到把手上的手有些迟疑。
那里正正是心脏的位置。
不拔兴许还有救,拔了就一定会死。
她转头看了眼挡在宋佰枝面前的郑容融,脑海里突然就想起了那个不管多晚都要等着自己回来的性感姑娘。
宋佰玉颓败地放下手,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倒在她面前的宇文善。
“九殿下也快到了,”
话音还未落,宇文流澈与景黛安乐一同出现在门口。
第 93 章
气氛稍显凝重, 又有些精神上的迟钝。
谁都没想过宇文善竟然恼羞成怒到要杀掉宋佰叶,更没想过战力如神的宋佰玉会受伤。
宇文善毕竟是还在位的皇帝,一屋子人挤得满满当当, 景黛没说话,宇文流澈更是不敢轻易地对窝在墙角的宇文善做出决定。
趁着所有人围在宋佰玉身边的时候,宇文善贴边爬着往内室躲避。景黛趁乱瞥了他一眼, 忙拉拉安乐,“你进去看看, 小心点儿, 宇文明空可能在里头。”
宇文流澈跟着回头瞥了一眼,眉头紧皱着跟着走了进去。
里头的宇文明空早被吵醒,正一个人瑟瑟发抖地攥着衣角往外头来。
宇文善迎面看到他瞬间面色一喜,他顺势抓了宇文明空的衣领子,抬手一提,小孩子就被他卷进怀里。
安乐叉着腰瞪他,“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小孩子你都不肯放过?”
宇文流澈刚好走到她身后,见到宇文善怀里的宇文明空立刻心口一滞,她抿着唇不敢错开眼珠地盯着宇文善卡在宇文明空脖颈根儿的手上。
宇文善是个脑子活络的,见到整个皇城仅剩的皇位竞争者都在这里,立刻来了道儿。
他下巴一扬,示意安乐身后的宇文流澈,“想要小十二, 就让她来换。”
安乐回头看看宇文流澈担忧的表情,倒没想别的, 只是觉得宇文流澈是个机灵的成年人, 到了宇文善手里总归比孩子可控一些。她小声问询宇文流澈的意见,“九殿下行吗?”
偏偏宇文流澈想到了这一层, 她看着宇文明空明显被吓白了脸却仍旧强忍害怕的样子,心一横,朝安乐点点头。
“行。”
她刚往前迈了一步,袖子就被人狠狠往后一拉。
“你怎么想的?”一道含着愠怒与不满的清冷女声在她身后响起。
宇文流澈真正与景黛相处的时日不多,她只是知道景黛花了大力气培养她,又为了她能顺利继位费了不少的心。所以她对景黛的感情特别微妙,既不想让她失望,又真心的恐惧她敬佩她。
她自知理亏,知道自己的命不属于自己,而属于承载着无数人生的更加广阔的大梁。
“景小姐。”
她低语了一声,同时止住了自己的脚步。
里头的氛围颇显紧张,外头的也不遑多让。
宋佰枝整个人跪在宋佰玉身边,碰又不敢碰,除了不住地抹眼泪外只能选择安静地等太医来。那个时候她的眼里只有宋佰玉一个人,就像很多年前的初夏。
少女从道观下山归来,仗着学了几分本事,提前一天回来却不从正门进,非要躲在她必经之路的树杈子上,最后吓得她跌落路边的景观池塘。
宋佰枝知道自己不聪明,也从来没下过河,第一次下了水,更是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摆。宋佰玉原还站在池边笑话她,见她的头顶愈来愈低以后才慌乱地跟着她下了河。
她不想总是让宋佰玉站在她头上欺负她,遂临时决定装死吓吓宋佰玉。
宋佰玉将她拖到岸边,手指头往她鼻尖儿那么一戳,豆大的眼泪就噼啪地砸在她脸上。
后来,后来宋佰玉竟然当众轻薄她。装死装不下去,她还未来得及感受什么,就愤怒地一把推开宋佰玉的脸,又浑身湿哒哒地将她往池塘里推。
她以为是宋佰玉发现了她心底的秘密,所以她愤怒得让宋佰玉不敢造次,只能乖乖地配合她落水。
皮猴子一样的人第一次生病就是那时候,她反倒没什么事。
宋佰枝担忧她,又拉不下脸去探望。
她以为那病来得急去得也会快,谁知道都到了宋佰玉快回山上的日子,她还是没能起得来床。
那时候小叶和阿元都小,她就每日用小糖球贿赂她们帮她探病。
从三姐姐今日进了两碗粥一碟小咸菜,打算起来练剑被祖母骂得狗血淋头,到三姐姐看起来快要死了,也不过十几日的光景。
宋佰枝终归是担忧,担忧得跟着瘦了两圈后,她还是亲自踏了宋佰玉的房门。
虚弱的宋佰玉对宋家人来说像个难得的景,连阿元小时候都病过,但宋佰玉从小到大都没痛没灾。往常浑身精气没处使的人突然卧病十数日,实在让人担忧得要命。
她坐到她床头边,接了小叶递过来的热粥碗,却不发一言地看着床上的人。
宋佰玉喜欢捉弄她,也习惯率先对她低头。所以当她拿起小勺的同时,那病得像是随时要驾鹤西去的人还能冲她咧着大白牙笑。
“哟,有点儿烫,二姐姐快帮我吹吹。”
她囫囵个咽下去,还能说着那不着调的话。
宋佰枝瞥她一眼,虽是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依着她的意思,糊弄地吹了两下就把勺子重又递到她嘴边。
这次她也快速用唇来迎,却不咽了,细细嚼了两下,当着小叶和阿元的面,对她挤眉弄眼道:“不愧是二姐姐吹过的粥,又甜又香。”
小叶和阿元最是崇拜能飞檐走壁的宋佰玉,听她这么一说深信不疑,一个两个地排着队要尝她吹过的粥。
宋佰枝只能放下粥碗,分别给了她们两个糖球糊弄。
阿元那时候憨厚好骗,得了糖球就心满意足地缩在一边自己玩儿。小叶却不一样,鬼精鬼精的。她言辞拒绝,又口齿清晰地对她一板一眼道:“我不要糖球,我也要二姐姐吹过的甜粥。”
宋佰枝被宋佰叶弄得面红耳赤,还是大姐姐进门后才帮她解了围。
宋佰金手放在两个孩子头上,边揉边一边儿一个地将孩子们推出了屋子。
“去,出去玩,别再把你们两个小鬼头给传染了,祖母得骂死你们三姐姐。”
人都出去以后,宋佰枝瞪她,“在孩子面前你说什么孟浪语。”
“我都生病了,二姐姐还要凶我!”那是宋佰玉第一次因为她偏心而表达不满,“我就不是二姐姐的亲妹妹了?”
“是,是是是。”她无奈地学大姐姐对两个小鬼头那样子,手放在宋佰玉的头顶揉了揉。
“这样行了吗?三妹妹。”
她发誓她说的时候没有要讽刺宋佰玉的意思,但这话落到宋佰玉的耳朵里,就像种嘲讽。
像是在说,不管你再怎么捉弄人,你还是比我小,比我幼稚。
宋佰玉好强,又正处于叛逆的年纪,在山上要与众位师兄弟争个首位,在宋佰枝这儿,更是要争个能保护人的角色。
“呸,你除了年纪比我大点儿,还有哪点比我强的?”
宋佰枝想反驳,想了想,又觉得宋佰玉那话说的对,只好拽起旁边的粥碗,一勺子热粥给宋佰玉灌下去泄愤。
“你强,你最强,行了吧?现在还不是躺在床上要我喂?”
“那,那是我愿意让你喂,不然你以为我真的那么虚?”从没体会过虚弱的宋佰玉不自在地为自己辩解了一番,又心安理得地躺回去,“不想吃了,除非二姐姐用嘴喂我。”
这话赢得轻轻松松。
宋佰枝瞬间丢盔弃甲。
手里的碗被热粥滚得烫手,她眼窝子浅,非说为了喂宋佰玉而烫得难以忍受。
还是宋佰玉强撑着自己的病体坐起身来亲手替她擦了眼泪,她才肯作罢。
她就是娇气,被祖母阿娘大姐姐三妹妹惯的,就连两个小的也心甘情愿地受她的差遣。
此时的宋佰玉除了面部线条变得硬朗了许多,就连表情反应都和从前那时候一模一样。
她手放在匕首把上,靠坐在桌腿前。见了宋佰枝那下了倾盆眼泪的样子,还能虚弱地笑着替她擦眼泪。
“别哭了,我厉害着呢,死不了。”
连语气都和年少气盛时的她一样,带着凌人的骄傲。
太医们前脚刚到,后脚风劲就带着跑丢了鞋的初兰到了现场。
初兰与她分外不同,她见了宋佰玉那死样子不哭,只是绷着脸跪在她身边,有条不紊地帮着太医端端水盆清洗布条。
宋佰玉的眼睛也跟着从宋佰枝身上移到初兰脸上。
“初兰,不要慌。”
她这么说。先祝富
宋佰枝莫名其妙地看过去,初兰怎么看怎么镇定,不知道宋佰玉从哪里得来的结论。
直到她看清了那滚烫的热水盆里发着抖的手正努力拧着巾子。
初兰抬起被烫得红透了的手,捋了下额前挡住视线的头发丝,还能镇定地回她一句,“我没慌,三娘子也不要怕。”
宋佰枝突然有了种难堪的情绪,她在初兰面前“扮演”一个有分寸的好姐姐,却忽略了她存在的本身带给初兰的伤害。
她毅然决然地站起身,转过头时并没有看到郑容融的脸,突来的恐惧带来心慌气短的症结,又四处没看到宇文善,一下子想起在内室睡觉的宇文明空。
宋佰枝自责地跌跌撞撞往内室去寻,好在目前的情况还不算糟糕。
宇文善掐着宇文明空的脖子缩在角落,他对面围着景黛安乐与宇文流澈。
她当时没心思去探究郑容融去了哪里,只挤开三人,一个人站在宇文善的正对面。
“善儿,有话好好说,你想要什么,咱们都能商量。”
宇文明空忍了半天的情绪在见到宋佰枝的一瞬间就泄了堤。
孩子哇哇地哭,双手双脚也开始乱刨乱蹬。
宋佰枝怕宇文善伤害孩子,只能皱着眉头抬手指了下宇文明空的脸。
“不许闹。”
宇文明空听话,虽还是止不住抽噎,但终归是安静了下来。
宇文善坚持要宇文流澈来换,他觉得同时杀掉宇文明空与宇文流澈对他来说是性价比更高的方法。
宋佰枝甚至都没转头去过问宇文流澈的意见,就斩钉截铁地拒绝。
“不行,”过了一小会儿又问他:“你看我行吗?”
安乐正眯着眼在内心盘算如何一击毙命,外头太医一嗓子把她喊得吓了个激灵。
“不行了!快!快去请善心堂的王郎中,她失血过多,撑不了一会儿了。”
初兰刚站起身,安乐就“嗖”地一下子越过她,“我去!我更快。”
宋佰玉艰难地睁了睁眼,又一下子晕死过去。
景黛舒了口气,庆幸安乐没问她而是自己做了决定。
外头的是宋伯元的三姐,里头的是她二姐和外甥,这让她该如何做决定。她若是选了宋佰玉,那她就是为了扶持宇文流澈而将宇文明空活生生逼死的元凶。若是选了宇文明空,外头的宋佰玉又真的等不及会随时毙命。
宇文善不松口,又担心过时生变,只能紧张地死命去掐宇文明空的脖子去逼宇文流澈就范。
第 94 章
坤宁宫是凰宫, 除了当朝皇帝的寝殿,就属皇后们世代相传的坤宁宫最是奢华。
整个皇宫陷入黑暗之际,独独坤宁正处于灯火辉映。
风劲是大内总管, 额上豆大的汗珠噼啪地往猪肝色的地板上砸。
更加讽刺的是眼前这伤员围了满宫的太医,却要出宫去寻一个老郎中来治病。
他不明白为何,又不能去过问。
只一个人兜着手挡在屏风口处, 省得外头的无关人员再看到宇文善而产生不必要的波澜。
眼看着十二王的脸越来越紫,站在最前头的宋佰枝却依然无动于衷。她没有回头去求宇文流澈去换她的孩子, 而只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劝诱宇文善。
宇文善正是神情紧绷的时候, 越听宋佰枝的话越心烦。但他手里的筹码只有宇文明空一个,要真的就这么掐死了,那他也活不长。所以他稍稍松开点手,等宇文明空喘了两口气后,他开始挑拨。
“母妃,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着让位给那贱丫头呢?就算朕不坐那位置,也希望朕的十二皇弟坐。您好好想想,如今这局面,到底谁才是对母妃有用的那一个。”
宋佰枝不住地点头,“是是是,善儿说的都是。你别紧张,咱们才是一边的。”说着话,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宇文善那头挪。
宇文善发现以后,立刻重新掐紧宇文明空的脖子, “母妃这是作何?”
“咱们两个才是一边儿的, 我站到你那头去,这不对吗?”宋佰枝止住脚步, 站在离他只有五步远的位置继续道:“你不愿意的话,我就不动了。”
“令风劲出宫去寻礼部尚书李千,朕要当他的面传位给十二皇弟。他来之前,谁都不许靠近朕。”
在一边儿发了老半天呆的风劲在这种气氛下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直接打了个激灵,他快走两步挪到景黛身边,抬起头去看景黛的意思。
宇文善立刻不满地骂将起来:“狗奴才,你看她作何?朕都打听过了,她都要死的人了,你要真是个聪明的,就该知道换良主进忠。”见说了半天的话,风劲半个字都不听,立刻发起狠来,“还不快去?若半个时辰李千还未跪到朕眼巴前儿,那就别怪朕先掐死十二皇弟,再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景黛皱着眉头朝风劲一扬下巴,“快去。”
风劲这才猫着腰,一溜烟地离开。
宇文善气极反笑,双眼淬着毒意看向景黛,“你别以为你就这么赢了朕,只要朕没死在别人手上,朕就不算输。倒是你,朕刚登机那年出宫祭祖,曾在广元寺见过元广大师,朕以灭寺杀僧为由,逼他改了你的命。他说佛慈悲,做了坏事要用自己的命去抵。去岁他圆寂,算算日子,你也该死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开始癫狂的大笑。
“景黛,你从没想过吧?算到最后,你却是死在朕的手上的。”
宇文流澈转过头来,担心地扶了一把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景黛。
“景小姐,你别听他的胡话。那些神啊鬼啊的,都是假的。”
“不信?”宇文善扬眉,“不信你问问她,是不是最近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人也越来越力不从心?”
因为景黛的身体确实在他眼皮子底下愈来愈差,导致宇文善对元广的话深信不疑。如今见景黛白了脸,更是开始洋洋得意起来。
景黛却言语平淡地问:“圣人是如何确定元广大师圆寂的呢?”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宇文善当场愣住。他千百次地想过也许元广当时是在糊弄他,但从未意识到这种可能。
他摇摇头,又双眼如钩地盯回去。
“你别骗我了,你那张嘴巧舌如簧谁人不知?他可是大梁最德高望重的高僧,他假死的理由是什么呢?难道只是单纯地骗骗我嘛?”
他连朕这个字都不说了,景黛见这招有用,手撑在自己的腰上尽力让自己站着与宇文善对话。
“圣人也说了,元广大师是得道高僧。若他真的平白去改人生死,那圣人嘴里的道又是从何而来?若他没得道,那他又如何改人性命?”
这么一大串问题砸下来,让宇文善有些晕头转向。
他思考得认真,也就忽略了眼前众人突来的惊讶。
半柱香的时间都没到,从宫门开始小黄门儿们一声声地喊着往宫内递李千的形程。
“李尚书过了三重门。”
“李尚书过了轩辕殿。”
“李尚书过了叠琼宫。”
那通传声震撼,像是要叫醒整个汴京。宇文善却后背一凉,总是觉得不对劲儿,心里惴惴的难安。
他下意识地回头,郑容融从本该空空如只有一个小柜的床帏里爬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欲从他手里抢过宇文明空,宇文明空看到她也死命地往郑容融怀里靠。
宇文善一紧张,手直接用了大力,一下子掐得宇文明空当场翻了白眼。
宋佰枝大喊了一声:“我儿!”
离宇文善更近的郑容融已一手触到了宇文明空的小靴子,那靴子上纹着金线云纹,锦缎的面儿,摸起来滑得要命。
宇文善看了眼手里晕死过去的宇文明空,更是一不做二不休,一手扔下宇文明空,另一只手死死去掐郑容融的脖子,大力到连他自己脖颈上都起了青筋。
突然!一道大红身影,带着去了青虎旗的长枪从床帏内一跃而下,宇文善见状,瞬间扔下手里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宇文明空,手直勾勾往景黛抓去。他在濒死之际,做出了一个对他来说最佳的选择。
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一个将死的男人必会爆发一股四五个女娘合起伙来都挣不开的蛮力。
郑容融已经不省人事,但宇文明空最后却还是被她牢牢地护在怀里。
宋佰枝去接这二人,这同时景黛却落到宇文善的手里。
宇文流澈大喊一声:“我换,我换。”
宇文善却摇头,他猩红着眼,状态近乎癫狂。
“晚了!临死之前,拉景黛给朕垫背不是听起来更爽快?”他的表情扭曲,神色带着彻底发狂前最后的镇定,“宋伯元!这次朕也不想活了,你们再没有能与朕谈判的条件。此刻!你看好了,”
他歪着嘴,盯着宋伯元的眼睛大笑。手里是景黛本就站不住的躯体,他弓着腰托着景黛的脑袋,任她昂贵的裙身整个地铺在地面上。
宋伯元因床帏内的角度刁钻而未能一招得手,此刻见景黛被宇文善抓到手里,面色上看着却更加镇定。
她攥着长枪的手,一根一根地离开再合上,确保自己不会因紧张而手滑影响方向后,枪尾一戳地面,突然横起长枪,顺着宇文善的方向刺去。长枪带着必见血的态势脱手,于空中长驱直树。
宇文善费力地提起景黛帮自己去挡,只是枪还未到,有人比那长枪还快地出现在她面前。
宋伯元脸生得俊美无邪,战场上就吓得胡族人见到漂亮脸蛋儿就心生恐惧。如今回了汴京,第一个领略宋伯元玉面阎罗之态的竟是宇文善。
她抬手,快准狠地双指直戳宇文善的右目。眼球触感润弹,她又霎时转指为勾,另只手揽住景黛柳弱的腰肢,一旋身,将景黛轻而易举地从他手里带走。
那同时,一个带着刺目之红的眼珠也跟着在空中甩出一道漂亮的血线。
宋伯元心底的邪恶之态尽显,她松开景黛腰间的手。
一闪身,人又贴上去,快准狠地拽了一把宇文善的头发,手腕打圈手指缠绕,待得到一股拧好的发绳后,一下子缠在宇文善的脖颈根儿。
宇文善只来得及呼痛,人就被勒得再也动弹不得。
身后之人却没消停,停了手上的发绳,随手扔到一侧,捡起掉在地上的长枪,眉头倒竖,那带走千百条生命的枪头直直地插入宇文善那仅剩的左眼。
战场上杀人讲究一击毙命,宋伯元却没眨眼。七窍流了血的尸体横在她眼前,她还能面不改色地继续□□那再也爬不起的尸体。
“够了!”
景黛在她身后叫了一声。
宋伯元因兴奋而产生短暂的双耳失聪,她没听见就不知道景黛劝过她。
于是她一枪一枪地往宇文善的脸上扎,直扎得人没了人样,面目全非。
场面血腥到刚入了殿门的李千当场呕在宇文流澈身边,宇文流澈偏偏头不忍再看。
最后是景黛爬着,爬到了宋伯元的脚边。
她抱着宋伯元的小腿,一下一下地拍她,直到宋伯元变得清醒。
传闻终归是变成了事实。
那位远道而来的大将军真的亲手杀死了皇帝。
若这消息被放出,各州郡必会纷纷揭竿而起,选择自立为王。
景黛回过头对风劲使了个眼色,正捂在自己嘴角的风劲忙朝她点点头。
宋伯元清醒过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扯了自己的衣裳,长长的大红布条温柔地罩在景黛的双眼前。
“我不是,我,姐姐原谅我吧。”
景黛却半跪着身躯,只上半身瘫在宋伯元的怀里。
她疲惫地开口:“姐姐可比你狠多了。说完的晚上罚你,你可别想吓唬住我。”
听她这么一说后,宋伯元的心里好受了不少。她将景黛抱离开地面,放于床帏内。床边的小柜,门开着,里头黑黢黢的,像是通往一个不远的位置。宇文明空因为年纪小而率先转醒,被宋伯元抱到景黛身边躺着。这时候郑容融还惨白着脸,被二姐姐抱着。
围在宋佰玉身边的太医们听了动静早跑了个七七八八,唯独还剩初兰正兢兢业业地帮宋佰玉擦脸,另只手死死地捂在她心口子处,不敢挪动半分。宋伯元打算把剩下那两个还算负责任的太医带进屋子内,初兰却一捏她的袖口,半点不肯让。
“你要亲眼看着你三姐姐死?宋伯元,你疯了?”
宋伯元叹口气,轻拍她的肩膀,“不是,安乐带着王郎中到了,我听到安乐的脚步了,马上就能进门。”
话音刚落,有人重重地踹开殿门。
是安乐,她带着那位宫外的王郎中现了身。
人一到场,才知道为何这帮太医共同举荐了她。
因为来人是一满头银发的阿婆,因是女娘,做不了太医,也做不了大药铺的郎中,只能自己开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小铺面,院子里却栽满了杏树。那都是被治愈康健的患者亲手栽得的,如今冬日,只留树干都挤挤挨挨着,令新人找不到位置,只能栽到城外的小燕山。
她刚入了屋子,就皱起了眉头。
名医脾气都不好,快速放下肩膀上勒着的药箱,对初兰冷冰冰道:“还等什么呢?把她衣服扒了。”
初兰只稍稍犹豫了一瞬,双手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撕开了宋佰玉身上的衣裳。
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王郎中却不管伤口,先去触了触伤口下三寸,又抬起她的手腕摸脉。
初兰紧张到颤抖,直到王郎中放下她的手腕,喃喃说上一句。
“都在阎王殿前走了三遭,还是不肯进,既然不怕痛,那就让我老太太放手与阎罗比试比试。”
初兰长舒口气,那迟来的恐惧才终于放心地将她的神经拖垮。
她瘫在地面上,双眼直勾勾地去看王郎中有条不紊地点燃油灯,将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密不透风的针集展开,使那不算细的“针”尖儿在宋佰玉骇人的伤口外不留情面地戳戳插插。
混着血液的烂肉裹在一起,又被王郎中一点点挑开。
直到她亲眼看到一个人类的胸腔,血淋淋的,神经还在一下一下地跳。
第 95 章
初兰稍缓过来后, 跪坐在王姑身边帮她拧被血浸透了的巾栉。
“王郎中,”她想问问那巾栉需不需要保持一个固定的温度。
初兰的话音还未落,被叫的人边拉手里的长银勾边倒竖着眉头瞪了她一眼。
“我老太太不屑要那个名头, 叫我王婆就好。”她顿了一会儿,待手里的银钩顺利穿透皮肤后,她转头看向一边的初兰:“我看你倒是比我手底下那几个孤女更适合学医, 等我把她治好了,你来与我学医吧?”
“我?”初兰手里握着洗过七八遍却已经从里红到外的巾栉指指她自己, “我哪会医啊?”她不好意思地蹭蹭自己的额发, 没好意思说她就是当年兰熹坊名动京城的花魁姑娘。
“就你看着这些红了扒唧恶心吧啦的小东西没出去干呕,就算个好苗子了。我王婆不像外头那些老滑头,我若是认了你,包教包会。你再好生想想,或者说,”王婆为难地愣了一下,给初兰分了个分外不理解的眼神儿:“你是传统派?还觉得女娘定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算好女?”
初兰忙抬手摆了摆,嘴上也焦急道:“我哪儿是那样人啊,现在朝廷上鼓励咱们女娘走出门去务农经商守卫边疆,我恨不得都能做得呢。就是,”她递上去一个新拧过水的巾栉,从王婆手里接过带着泥泞碎肉的,看都不看就一手按在水盆里, “就是,我不是人家好人家的姑娘。”
“呸, 什么狗屁道理。小偷的娃娃还是小偷, 王公大臣的娃娃还是王公大臣,那这个国家才是真的该亡了。”王婆抬起手欲拍打她一下, 又见到自己满手的血污又讪讪地放下,“你要是真有那心思,诶呦呦,这血,”她双手握着巾栉按在宋佰玉突然喷血的伤口上,直把初兰看得倒吸口凉气,“王婆,您,您轻一点儿,虽然人晕过去了,但还是会痛的吧。”
“这时候痛点儿好,好知道这人世间还有人在努力拉她,她也好能自己使使力不是?”
初兰揪着心看王婆一上一下的忙活,从前心里没有过念想也就不觉得自己还算块对人有用的可造之材,突然在一满头银发的婆婆嘴里听到自己还有第二种人生眼都亮了起来。
她小心地问她:“王婆,其实,其实我是,”
“景明坊的姑娘?”还未等初兰说完,王婆主动打断她的话。
初兰惊讶又羞耻地揪揪自己身上还算素净的衣裳,懊恼自己身上的风尘气掩也掩不住。
王婆做完手里的阶段活计后,抬手将被血浸透了的巾栉递给初兰,见她不接,才抬眼看了她的脸一眼。
她不耐烦地将巾栉“咣”一声扔到初兰膝盖前的热水盆子里,盆里的水激起老高,直崩得初兰眨了好几下眼。
“我善心堂里半数都是景明坊的好姑娘,她们被自己亲生父母卖到勾栏,人却上进。虽然怕,但终归心坚,所以我老太太愿意留得她们。至于你,我是觉得你和当年她们结伴来我的茅草屋拜师的时候一模一样,才问了问。再说了,你那漂亮小脸蛋儿有什么可自卑的,女娘漂漂亮亮地凭自己本事赚钱,有何不齿?先活下来才能找到更好的活计,不是吗?”
王婆对她露出了进门以来头一次的慈祥。
将两名还算正常的太医送进去医治郑容融后,宋伯元蹭到床头,跪下身将自己还带着血腥碎肉的银枪平搁到自己脚边。景黛自打白日里也频繁出现幻觉后就喜欢有事没事的闭眼,所以她没解开宋伯元在她眼前围的那块红布。她闻到了宋伯元身上独有的气味后,抱紧手里被吓坏了的宇文明空拍了拍。
“我已经让风劲出去抓那些逃跑了的太医了,你想怎么处置都行。此刻,我需要想想如何将宇文善的死合理化,所以你不用守在我身边,去看看你三姐姐吧。”
宋伯元低声“恩”了声,刚起身,衣裳料子又被景黛的手牢牢抓住,“先不要让祖母知晓,我怕她年纪大了,受不住。”
“恩。”
宋伯元又闷声应了句。
景黛这才笑了一下,她虽不常笑,但偏偏笑起来最好看。皓白的贝齿整齐的露出一小条缝,红唇配白衣,双目前绑根妖冶的红带子,如何不变的打扮都改不了她天生的美人骨。她的手沿着宋伯元的袖子往上攀爬,直到触到宋伯元软弹弹的脸才停下。
手指勾勾宋伯元的下颌,像逗什么毛茸茸的小玩意儿似的。
“宋伯元,你在我身边时,我从来没怕过。”这话放在早被外头妖魔化了的人嘴里说出来,听得人心都跟着暖烘烘的。
宋伯元不好意思,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好。抬起手反握住她的手后,轻声在她耳边道:“家在祖母和阿娘那儿,但我的心,永远在姐姐身上。”
言罢分外羞赧地偏过头,即使知道人看不见,依然红透了脸。
刚回来就守在景黛身边的安乐听不下去,抬手就推了她一把。
“你三姐姐醒的时候,记得要告诉她一声,这次是我救了她的命,等她醒了要当着我家小姐的面对我说句‘我服了’才行。”
宋伯元白她一眼,快步溜出去刚好听到初兰与王婆的谈话。
“我年轻时,哦,比你这时候还大上不少呢,家里走火,父母独独把我救下来。一夜之间,父母双亡,只有家里留下的三间药铺陪我。我自幼与父亲习医,自认为凭我手上的本事养活自己问题不大。奈何一个父母双亡的独生女名声最是骇人,他们说我身上不干净,带着邪祟。这药铺在我手里也就渐渐落败,直到有一日夜里,有个戴着斗笠的姑娘来敲我的房门,啧,也不能算是门吧,破得只剩下残框了。”
王婆仰起头打了个哈欠,又垂头动起手里的家伙事儿。
“那姑娘带着不少银钱求我帮她治她身上的病,那病,和我身上一样,也是所谓‘不干净’的。我一看那女娃娃的脸,还未过十六,诶呦我这心啊。”
又一小注血喷上来,王婆忙眼疾手快地让了一下,又回头指指初兰的位置,“你也坐远点儿,”随后转过身继续道:“三年,整整三年,我给她试了千百种药方,都没作用。我都快放弃的时候,那小女娃娃却坚韧,又苦又腥的药说灌就灌,银子更是没少过我的。从前在红绿巷子里赚的银子花没了以后,就去接那些死了婆娘的老鳏夫的脏衣裳。洗过了,再把那破洞细细地缝补上。你说老鳏夫身上能有几个钱儿留着洗衣裳的?那衣裳上的味道不超过院里的牛羊都不会送到她手上的。她就这么满城满城地出去寻活,一日洗上百八十件儿,寒冬腊月河里结了冰,自己不知从哪里得了个冰镐子,边戳冰边洗。”
王婆吸了下鼻子,又缓了缓声调,连她自己都不忍再回味那时候的小女娘。
“夜里回来灌药的时候,手都烂了,全是冻疮。但还是这么坚持着洗了下去,往常往她那破篓子里扔脏衣裳时都要带上几句脏磕,看到那女娘瘦得脱了相的脸和那不像话的烂手以后,那脏磕也都渐渐不说了。”
宋伯元不知是委屈刚才的事还是对王婆的话动了容,她浅浅抽噎了下,小声提问:“那后来呢?”
王婆听见她开口,抬起头瞥了她一眼。
“这小郎君生得好,以前也是红绿巷子里讨生活的?”
初兰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不敢去看宋伯元的脸,宋伯元却大咧咧地走到她身边,盘腿坐下后,从她身后排着队等着换水的黄门手里拿过一盆新水。
“是,就我这长相,前些年赚老些了。”
“啧啧,听你这口音,”王婆顿了下,“边疆人吧?那地方苦了那么些年,你还能有生意做?幸亏宋家那小儿不辱将门,给了你们一条生路。说到这个,那边的日子眼看着要好过了,怎么来汴京了?”
为了防止自己困而和初兰唠了半天,说过这几句话后才后知后觉自己在哪里。
“诶哟,准是被皇宫里的贵人们看上了。”
王婆可惜地叹了口气,“后来呀,那病是好了,还带来许多同样病的女娘过来,我也就靠着那银子这么顺利地活下来了。”
宋伯元刚放松下心情,王婆又继续开口道:“就是试了太多的药方,人扛不住死在了二十岁隆冬的河边,死的时候,身边还有几十件破袄子待洗。”……
王婆忙活了半天,没听见人再开口,遂活动肩颈的时候转过身看了她们两人一眼。
“害,你们那是什么表情?”
王婆吐槽了一句后,转过头继续专注着手上的活计。
“人是被一去河边溜冰玩的小童发现的,临死之前,给那小童递了自己全部的身价,忙活一辈子,就攒下二两银子。”
王婆眨眨眼,“她的二两银子,多贵重啊?但她就那么花了,就为了让那小童过来通知我一声,她不后悔试药,让我千万不要内疚。你看啊,这得是个什么样的好孩子,你说银子都花了,也没留下半个字的身后事。哪怕,哪怕是,”王婆渐渐哽咽,她咽了口唾液,抬起有些发抖的手,互相拍了两拍后,才继续道:“哪怕是求我给她买副破草席子裹了入土为安呢?她也不怕我不管。”
王婆的眼泪终是砸了下来,她膝行着后退了几步,恐自己的眼泪滴到宋佰玉的伤口上,致使她的病情恶化。
这故事太沉重,人也太刚强,没人再敢去问细节。
王婆却笑着回过头来,“你们见过红绿巷子里所有的商家集体歇业十数天嘛?”
她吸了下鼻子,“那里头的女娘集体酬了银子,给她用了口王爷富商那类人才能买得起的好棺椁。厚葬啊,风风光光的,那孩子,苦了一生,死的时候,倒享福了,热热闹闹的葬礼,轰轰烈烈的一生。”
“头七过后,就有不少孩子过来寻我,要拜我为师,给不少的拜师礼。你们也知道,自打我父母过世,我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就算后来赚了不少,但还是收了那些孩子的礼,她们认真学,我就认真教,别说,还真让我教出来几个不错的。”
王婆骄傲地软了下眉眼,又挺挺跪累的胸脯。
“朝廷上有菩萨在世帮咱们这些女娘们挣出门的机会,咱们更该努努力,才不愧那一身污名却心有莲花的景小姐。”王婆偏过头,“所以你们啊,不要害怕,三教九流王公贵族不都是贱命一条?我老太太还在发光发热,你们年纪轻轻的,还怕什么?离了那红绿巷子就找个营生堂堂正正地去做。世道在变好,苦命的孩子也会越来越少。”
“你们那里的人都真心崇敬景小姐?”宋伯元不敢置信地问了句后,又说:“她名声,多骇人呢。”
王婆收了手里的银钩,转过去又在那裹成一团的卷轴里抽了根细细的银线。
眯着眼睛串了一会儿后,回过头来对初兰道:“净手,帮我穿线。”
将银线递出去以后,才转过头瞪了眼宋伯元。
“你懂个屁!景小姐大恩大德,往生是要成神仙的。我前几日还听我屋头里那几个说呢,东市头正紧锣密鼓地立景小姐的神像,等秋闱放榜后,允许女娘与寒门里成绩最高的两位揭布呢,多大的荣誉你懂吗?”
宋伯元抿抿唇。
还是初兰,她弄好了细银绳又打好了结,递还过去后才笑着道,“王婆快别数落她了,景小姐就是她的正房大娘子,”又觉得自己那话里有歧义,忙找补了一句:“当然了,咱们宋将军年少有为,也没有偏房。”
第 96 章
屋外头临阵逃脱的太医们被抓了回来, 风劲还未进来复命,外头鬼哭狼嚎的吵吵闹闹声就传了进来。
王婆本来不知道她的身份还好,这一知晓了, 手都跟着抖了一下。
她毕竟岁数摆在那,又是经过大风大浪的,遂像模像样地摇了下手腕小声问眼前坐得端正的“少年郎”, “原是宋将军。是我老婆子有眼不识泰山了,诶, 我得说草民吧?”又转过头看了眼她身边的初兰, 对她小声道:“是吧?”
初兰笑着朝她摇摇头,“她最是个心软的,王婆别怕。”
宋伯元也对着眼前的王婆点点头,等风劲进门以后,她才站起身。
走到门口的时候,王婆正好开始缝第一针,初兰在一边呲牙咧嘴地看。她就从没听说过人的皮肤开膛破肚后还能像布料子似的缝起来,虽是怀疑又不敢做声恐惊扰了王婆。
没一会儿,外头求爷爷告奶奶的求饶声就开始此起彼伏地响。
坤宁宫已经被小黑带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宋伯元害怕换个地方会被更多人知晓今夜之变,索性将所有人拉到坤宁最边角的偏殿,从小黑腰间抽出挂在腰下盘起的曜黑粗绳,松开搭扣, 随手那么一抖,“啪”地一声, 绳尾甩在地砖上, 直震裂了许久未过人的砖身。
太医们都是弱生,只有一两个常年锻炼身体的, 还算健壮。
宋伯元手拿着那根粗绳软鞭,一偏头,战场上浸染过的凌厉气势瞬间四散开来,站在她最近一侧的小黑率先软了下脚。
他抬起头,扫了一眼宋伯元只硬朗上几分的面部轮廓,人还是从前那个,气质却早已飞上凌霄。
小黑从小就崇拜宋伯元,从前与别个人家的小厮说自己家公子天下无双的时候,可没少被人嘲笑。如今见自家公子独当一面,心理倒产生出几分长辈人的心态。
这头的温情还未续上半息,那头宋伯元一个鞭尾扫过去,叫声最大的那个面部直接开了花。
除了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声,场上那十数人可再没人敢哀嚎。
宋伯元将那软鞭扬起,隔空卷了几卷绕到手中后,才道:“各位大人们知道你们这种行为,在北境,是会被称为逃兵的吗?”
她话说得清晰,人亦优雅。手里摩挲着那粗绳的细节,红衣粉面,脊梁挺拔,正可谓玉树临风。若不是此刻情况特殊,那些个太医倒想好好摸摸她的后梁骨,真是太标致了。
“逃兵,”她偏头,一张脸一张脸地扫过去,“就是懦夫。若军队里都是逃兵,那大梁早被胡族人的铁蹄踏尽了。所以,在我的军队里,一旦出现逃兵,千里万里,我也要派人把他弄回来,亲手,”她站到那一排人前头去,两手互相拧了拧,直把人看得站不住脚,她才换了个人去看,“千刀万剐。”
宋伯元的目光直往人的最深处去看,又面无表情地道:“只是可惜,你们都是手里有些本事的,本将就给你们一个求生的机会。”
她勾勾手指,早候了半天的祁卜走上前来,扫了眼面前形色各异的太医,从怀里掏出一溜的小药瓶。他打开一瓶,放到身边最近一人的鼻子底下,等他嗅完后才道:“听说李太医的鼻子最好用,我们金吾卫研究出来的新毒,李太医只需闻上一闻便知药效,不妨李太医说说,您都闻到什么了?”
李太医瞥他一眼,立了立脖子根儿,摆出副神医模样后才道:“不就是哑药?”
“正是。”宋伯元接上话头,“本将,给各位大人们两条路,第一条,喝了哑药,去边境大营,手艺也不算荒废,但终生不得回汴京。第二条嘛,”她笑笑,“就是死咯。宇文善突发恶疾,你们医治不力反被感染,死后还能给家人挣个好声名。选吧。”
她双手盘着那根软鞭,站到最前头。
挨个去问,无一例外都选边境。
宋伯元也不是那个以折磨人为乐趣的人,解决了这头的事,忙掉身回去看宋佰玉。
人风风火火地回来,王婆早累得瘫在一侧,呼噜声震天,她小声问刚好捧着盆水出来的初兰:“我三姐姐呢?”
“要静养,你家大娘子让安乐帮忙给抬到屋子里头去了。”
“里头?宇文善…”
初兰瞪她一眼:“就景黛那样的人,还不早命人给打理干净了。你也是的,我刚进去看了,那地面台面就算三四个人去抹,都没抹干净。宇文善死成那样,不是给你家大娘子找事嘛?她怎么与天下百姓诸侯解释啊?”
宋伯元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后脖颈,又问:“我三姐姐真没事了?”
“那还能有假?”初兰叹了口气,“就是,以后怕是再跑跳不了了,你说她那样的人,让她成日里呆在屋子里,那不是要了她的命吗?”问完以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对她急道:“但是,皇后好像,”她顿了一会儿,面色不太自然地继续说道:“怕是醒不过来了。”
“怎么会?”宋伯元忙靠过去一步,“问过王婆了吗?王婆连人肉都能缝,怎会治不了皇后的?”
“就是问过了才这么说的嘛,王姑说,她睡上十天半月也可能,三年五载也有希望,十年八年也算个好结果。那不就是醒不过来了的意思吗?活死人似的。”初兰放下手里的水盆,随手递给身边的风劲后,拉她到一边小声道:“你怕是还不知晓,你二姐姐她,她与皇后,啧,”
宋伯元被她这欲言又止惹得心脏是七上八下的,她拉了拉初兰的袖子,三言两语总结道:“她们二人,在一起了?”
“啧,原来你知晓啊。”初兰浅浅地呼出口气,“皇后醒不过来,身边还需要人伺候着,需要人日日与之对话,诶,”她长叹口气,“我总是觉得,若是没有我,你二姐姐三姐姐是不是就真的终成眷属了。这倒好,一个后半辈子要在轮车上过,另一个要终生体会希望与失望之间的轮换。”
宋伯元也跟着靠到一侧,归根结底,除了家里姐妹四位,初兰才算得上她的闺中密友。她扮纨绔那些年,初兰常打扮她,还愿意陪她玩。这时候突然这样说,倒让宋伯元也跟着产生几分难过情愫来。
她也想逃避,逃避景黛真的选择死亡这件事,逃避景黛丢下她独自做了逃兵这件事。
两人肩挨着肩,头都垂着,一起被天大的难过氛围笼罩着。
宇文流澈出来催水的时候,正好碰到这两人。她也凑过去,只是嘴上问的是:“小叶姨姨没跟将军一起回来吗?”
宋伯元抬头看她一眼,几年前的小女娘长开了不少,细看五官,不知她与景黛哪点像,反正就是挺像的。
“说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要享享清净。也幸亏她没跟来,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事,小叶在的话,容易冲动。”
宇文流澈明明刚刚才亲眼见过她愤怒鞭尸,听了她这话,视线偏移,心里腹诽小叶姨姨全世界最温柔善良了,哪像她。脑子快速转了转后立刻转移了个话题,“话说,我百思不得其解将军是如何与皇后一同从床帏里头出来的,将军能否替我解惑?”
“我回家拜过阿娘后因担心宫中出事就快马加鞭地入宫来,刚到宫门外的宝峰殿,正碰上慌里慌张在宫道上跑将起来的皇后,她见到我后忙拉了我一起,路上与我讲殿里发生的事,又说幼年时候就听说朝代更迭,宫里常有保命的暗道,她入宫后无聊就在自己宫里搜寻,刚好发现坤宁宫里有一条直通冷宫的暗道,我们从宝山殿进了甬道,跟着她七拐八拐,就走回了坤宁,还正好是她寝殿里的床边柜。”
“这就说得通了。”宇文流澈点点头,“你不进去看看景小姐?她状态不是特别好,但却不肯睡。我想着,该是在等将军吧。”
宋伯元一听这话,双掌一拍,懊恼地喊了一声“诶哟”,又叫住宇文流澈,“那个,景黛最近情况不太好,所以我想着之后还是咱们两个配合吧。我先和你快速说下我的想法,春闱还未开始,宇文善的死绝不能在此刻传出去。我先让风劲传一个宇文善身感恶疾的圣旨,停上半个月的早朝。等朝廷上的大人们等不及了之后,再让风劲传一个令你监国的消息,之后的,也好顺理成章。”
初兰就在跟前儿听了宋伯元的话,听完那眼睛瞪得滴溜溜的圆。
“你别告诉我,方才你与我一起发呆时,想的竟是正事?”
也不怪初兰惊讶,实在是宋伯元少女时期太过于纨绔热烈,突然心思缜密起来,令她感到翻天覆地的震惊。
宇文流澈表现的倒是一如往常,只仰起头提问:“将军不过问下庄太妃的意见?毕竟,十二王爷只是被吓到了,又不是不能理政。”
宋伯元扯起嘴角对她笑笑:“有朝一日,你就会懂我为何选你。”
言罢,朝她挥了挥手,“我得先进去了,殿下若觉得我的建议可行,往后就不要去寻我家大娘子了。”
她腿长腰细,连续几日没怎么好好睡过觉后,脸上依然是耀眼的美貌。
旭日东升,给这不太平的一夜换了个新的开始。
有熹光自东方而来,欲驱散黑暗,还以光明。
时间被催着走,待有情人归家的人也终于放下心来。
“阿元,我想着春闱之前,还是要以稳为主。”
“恩。”宋伯元过来,脱靴上了床塌。抱起景黛怀里睡熟的宇文明空后,才抬起头来去看景黛的脸。
“姐姐,你再不睡,脸上就挂不住肉了。”
景黛惊惧,宋伯元从来只有夸她的,就没有在外貌上有过半分折损她的时候。突然听她这样说,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瘦得皮贴了骨的脸,一把掀开眼睛上的红布,扑将过去。
银牙一露,一口咬在宋伯元的锁骨头上。
良久后,脑袋窝在她肩膀处,喃喃低语道:“我还没死呢。”
没说出来的话是,我还没死呢,你就开始嫌弃我了。这要是死了,你还不早把我忘了。
好在宋伯元最是会听她的音辨她的意。她将宇文明空放倒在自己身边,空下来的手揽住景黛的腰身,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拍打她的背。
“我衣裳溅了血,味道有些不好闻,要不要脱掉?”
“恩?”景黛都快睡着了,听了她这话,应景地闭着眼睛凑过去闻了闻,之后才摇摇头又窝了回去,整个过程那眼睛都没舍得睁开。
“挺好闻的,是你身上的味道。”
第 97 章
兵荒马乱的一夜好容易过去, 宋伯元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她轻轻将怀里景黛的头稍往外挪了一挪,就这么轻轻一动, 怀里的人立刻睁了眼。
“作何?”她抓着她的手臂,尽力稳住自己的气息。
宋伯元捋捋她睡到脸上的头发,朝外头指了指小声道:“早朝, 我去看看。”
“早朝?”景黛愣了一瞬,脑子才自动接上那根弦, 她懊恼地垂下头, 再抬起时,未挽起的发尽数盖在她的脸上。她晃了晃头,待眼前视线清晰后,才转过头去看宋伯元:“你安排好了,对吧?快告诉我你安排好了。”
她笑着抓宋伯元的手,脸上尽是心虚。
宋伯元见左右没人,也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她摇摇头,又站起身,先是抻了抻自己被景黛窝皱了的衣裳,拽下头上的金簪,几下将头发重新挽好,金簪重新缓缓插入发间。
“上了早朝,我就站到龙椅那里去, 带着我的枪,看谁敢说半个不字。”她神采奕奕地看向景黛, 眉毛像是会说话一样灵动非凡。
景黛看着这样年轻有生命力的宋伯元发懵, 好一会儿后,她自己慢悠悠从塌间坐起, 因睡眠时间不足而有些头脑发晕,她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处轻轻缓缓地揉,待症状稍缓后,她弯下腰去够床旁边的靴子。
宋伯元立刻抬手制止,她眉梢一扬,表情要多欠揍有多欠揍地对她笑道:“大奸臣第一件事就是把持皇位,第二件就是软禁忠臣,你,景黛,此刻开始,被我软禁了。”
景黛莫名其妙地仰起头看她一眼,“别贫,你到底怎么回事?”
“意思就是要你放心,一会儿风劲就要当朝宣读宇文善身染恶疾的消息,”她脱掉身上的红衣战袍,视线却暧昧地盯着景黛的,“有我在,这朝廷就乱不了,也不敢乱。”她身着纯白色的里衣,朝景黛缓缓靠近,直到景黛抬起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才停下压过去的动作。
“怎么?姐姐不是说好的要罚我吗?”
她脸上带着得意的小表情,狡黠地看着还未清醒的景黛小声笑。
景黛晕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笑的是什么。她脱掉衣裳是为了换朝服上朝,看看天色,也知道没时间做一次大人爱做的事。
见她那样,气不过,索性单手拽着她的衣领子,另一只手从下头的缝隙里伸进去,手指抵在她的腰窝处轻轻揉了一把。
宋伯元的身体三年多未“开荤”,此时被猝不及防地揉了一把后腰,支在景黛身体两侧的手臂都跟着软下去。
景黛贴着她的耳朵,又亲又啄。
直到宋伯元整个人软得趴到她身上,她才肯阴阳怪气地开口讽刺道:“怎么?夫君是累了?”
她单手搂着她的腰,身体轻轻一转,人就转到了上头。
“无碍,为妻的,自己动也是便(bian)宜的。”
她只用气声,唇在耳郭上似有若无地磨。直把宋伯元磨得没了脾气,连连求饶。
“为夫错了。”
那手像是不满意,狠狠捏了她后腰一把后,整只手沿着凸起的脊梁骨缓缓上移,等到手指勾到宋伯元那块用来围胸的白布头后,才慢下来,停着悬在里衣内稀薄的空气里。
“错在哪儿?”
她游刃有余地坐在宋伯元的小腹处,上半身靠下来,亲亲她的侧脸,随后期待地看过去。
“错在,错在我没时间还非要调…戏姐姐,这样说行吗?”宋伯元被撩拨得气喘吁吁,手正隔着衣裳去制止景黛的。
景黛也学她方才那般笑,双眼眯成很小的两道缝子,手指轻轻一勾,围胸布紧跟着一松,宋伯元立刻慌张地抬手捂在自己胸前。
“我真错了,姐姐,好姐姐。”她讨好地朝她笑,人也弓成一个大虾米状。“等我回来,姐姐想怎么玩怎么玩,但现在不行,我得去上早朝。”她快速地噼里啪啦了几句后,双眼状似老实纯真地看过去。
待景黛渐渐松了防线,手上也停了撩拨之态后,宋伯元立刻翻身,用身体的重量压过景黛的反抗。
她随手扯了昨夜帮景黛围在眼前的红布条,抿着唇用那红布条转上了景黛的手腕子。
一个固定好后,另一个也搬过来。
气得景黛一口咬在她的脸蛋子上,脸蛋肉金贵,咬了也不敢施力,只能松了银牙,朝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阿元,我年岁大了,并且,并且,我身体不好。”
“是吗?”宋伯元“嘿嘿”笑了两声,“看姐姐方才那生龙活虎的劲头,还以为姐姐今日要吃了我呢。”她绑好了景黛的手腕,手上去脱景黛的外袍。
景黛缓了缓后,镇定地小声对她道:“看这日头,你再不洗洗出门,怕是要迟了。”
“是吗?”宋伯元停下手,也跟着转过脸看了眼窗外。
就在景黛以为自己顺利逃脱以后,宋伯元又转回来,对身下之人目光炙热道:“故有君王不早朝,到了如今,奸臣还需按时按点的上卯?”
自此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景黛没说错,她身体确实是不好,只是手过之处,惊起大片大片的粉色更加有说服力。
伴着那一声声的早朝钟响,景黛开始屈服。她沉浮在自己的欲望里,也臣服于宋伯元给她的温柔。
白雪伴红梅,鲤鱼跃龙门。
滔滔的水面在巨大的海浪到来之前,阴沉地蛰伏着。
待阳光刺破海面,波光粼粼中,鱼儿成群结对地出来撒欢儿。阳光终是驱散寒冷,人也跟着软下去,舒服得蜷起脚趾再伸长手臂打个懒腰。
“朝上若是乱了,”出了声的调子都发飘,她顿了顿,压了下自己的喉咙,继续道:“你就哭去吧,反正我不要管了。”
宋伯元这才慌张起来,她单手围着那白布,光脚踩在床上,抬手就去指使要散了架的景黛。
“姐姐,快帮我叫一件能穿的衣裳。”
她手忙脚乱地随手拿起刚从景黛身上脱下来的红肚兜,想都不想就系到自己身上,转过头看景黛没动,立刻光脚跳下床,小步子跑到门口,先是隔着门对外头的人喊了声:“外头可有姐姐在?”
等了一会儿,外头传来一声安乐不耐烦的嗓音。
“好姐姐没有,好妹妹倒是有一个。快点儿吧,朝服给你放在门口了,自己出来取。”
宋伯元打开道门缝子,只头探出去,见到安乐要离开的背影后忙叫了她一声:“安乐,帮我递一下。”
安乐转过身,狠狠瞪了她一眼,头低下去,手抓着门口那绛紫色的朝服,递过来之前牙疼般地看过来,“那个,我们小姐还喘着气呢吗?”
宋伯元闻言,从安乐手里抢过衣裳后羞得立刻关紧了门。
她背靠在门上,边套衣裳边对外头的安乐道:“朝上没出什么大乱子吧?”
安乐也隔着道门老实地回答她:“大乱子没有,小乱子一堆。外头的众臣们都不肯走,定要亲眼见过宇文善才肯离开。请愿的声音你没听见吗?”过了不大一会儿,安乐又自己回答了一遍,“晾你也没听见,红尘帐暖怀里抱的又是小姐,能听见才有了鬼了。”
宋伯元头都要低到尘埃里去了,景黛才在房内幽幽补了一刀。
“这时候知道急了?幸亏我昨夜睡了个好觉,不然非死在你床上不可。”
宋伯元匆匆忙忙地套好了衣裳,人提着展角幞头挪过去,在床榻之上寻到自己昨日穿过的衣裳,腰间取出根儿精致的金教棍,宝贝似的拿下来,重新系到自己腰间。
景黛懒散地瞥她一眼,长臂从厚实的锦被下抽出,温柔地替她正了正腰间配饰的位置,“不要急,出门只说宇文善在我身边,若是有那不听话的非要亲眼目睹了才肯作罢,你便带他们去叠琼宫寻我。”说完了话后,才抚了抚宋伯元的脸,“记得了吗?”
宋伯元一身齐整后朝她点点头,“那我多拖上一会儿,姐姐身上爽利后再动身也不急。”
言罢抽身就要离开。
气得景黛当场骂了她一句。
“宋伯元,你不是人。”
“啊?”宋伯元转过身,看景黛那气红了脸的样子,忙几步小跑回去,头凑过去欲亲她的脸,被景黛皱着眉头躲开了。
“这,我又哪点做错了,请姐姐明示。”宋伯元就仗着自己长了张随便做些什么都容易得到原谅的脸,无辜地望过去,与景黛对视了一会儿后,才后知后觉地拍拍自己的脸,又慌里慌张无头苍蝇般在屋子里寻了干净巾栉,温水浸过后才颠颠地过来,“我脸都未来得及洗呢,姐姐就原谅我忘记帮你擦身了吧。”
景黛被她白日里说得脸热,手挪过去抢过她手里的巾栉,没好气地对她喃喃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是,就是我方才用的姿…势姐姐不喜欢?还是太多了?”她煞有介事地检讨自己,倒把景黛说得一个头两个大。
忙抬手去推她:“走走走,见了你就生气。”她佯装恼怒,火急火燎了大半天的宋伯元却不动了,她蹲在床边,非要好脾气地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景黛没办法,只能小声小气地伴着害羞对她道:“你走之前,都不肯亲亲我。”
原以为宋伯元会笑话自己,头都准备好要躲进被窝里去后,宋伯元却抛开一身的不着调反而一本正经地对她道歉道:“这件事,我确实是做错了,再忙也不该对姐姐恶劣如此。”她认真忏悔,又虔诚地起誓,“我宋伯元再次发誓,往后若是,”
话还未说完,被景黛一臂捞回床前,“再不走,就别走了。”
宋伯元这才边笑边倒退着离开。
第 98 章
离了坤宁, 宋伯元的步子迈得那叫一个大步流星。
安乐紧紧跟在她身边,直把她安全送到张焦那儿才转身离开。
张焦接了“棒子”,还未来得及寒暄就开始向她汇报朝中的情况。
“大人们不肯离开, 怕是消息早走漏出去了。这皇宫看着密实,其实处处透着风。”他说话时,嘴边伴着一团团的雾, 宋伯元光是看着都觉得浑身发冷。
“但景黛的名声早传扬在外,再乱也乱不出内廷。”到了岔路口, 张焦弯腰替她指指方向, 人踏着小碎步走在最前头继续道:“和将军一齐从北境过来的周令将军在最前线,金吾卫的孙星也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知道哪里来的默契。”
宋伯元听着这话偷笑了一声,又吸吸鼻子没事人似的提起朝服前摆,沿着汉白玉造就的长阶拾阶而上。
出了后宫,两旁皆是庄严的带刀侍卫。每走过两步,便有两人对着屈膝跪下去。
宋伯元没空管这些礼节,只双腿生了风的往那吵吵嚷嚷之处而去。
人刚上到一半,就听到最上头的殿内吵闹之声。
“你们北境来的兵鲁子懂什么城防?再说了,你那两个窟窿眼里看不出被你围着的都是朝中重臣吗?再是圣旨,也没有圣人亲自金口玉言为重。再者说,人家相国大人都对你亲口保证过了, 待亲眼确认圣人人身安全,既是得了罚, 那也是愿意的。”孙星咄咄逼人地看过去, 身后是焦急万分的各位大臣们。
周令冷笑一声,剑鞘提起, 直抵在孙星的肩头。
宋伯元从石阶冒头抬眼,刚好看到这一幕。
“要不是我们这些兵鲁子,你以为汴京哪里来的高官哪里来的平头百姓?到了下头,不都是白骨一具?”他弯唇,眼底带着讥诮,“真是抱歉了,我们杀过胡族的兵,最是信奉军令为山。圣旨,”他收了剑,还来得及抱手往天上拱了拱,“白底黑墨,写得是圣人圣体抱恙,歇了今日早朝,且不许外臣进后宫探病。你们不听圣人的旨意,我们为国为民上过阵的青虎军可是有权清君侧。”
这话说得重,清君侧。
孙星被这话一噎,心里却在暗自叫好,面上则一脸悲愤。他长呼口气,唉了声又去拉紧紧站在他身边的王居铎,“相国大人,你也看到了,这些兵鲁子怎么说都说不通,要不,您给我一个准话,万事您在大家伙儿前头顶着,我就带头领着众位大人闯出去。”
“闯?”一道笑声传来,众人皆被这松弛的气音吸引过去。这是宋伯元第一次穿正一品的朝服在众人面前亮相,人站定在门外,撂下朝服前摆,双手皆兜在宽大的绛紫色袖袍里。长身玉立少年臣,桀骜不驯得像头来自北境的嗜血兽。
她突然收起那副懒散样子,张开双臂迎风摆了摆大袖,又抬了手正了正头顶的展角幞头,将将漏出的手腕子在那绛紫色的衬托下,显得有些瘦削,分外不像一个要挟持天子的佞臣。
这种印象也得益于宋伯元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不笑的时候,浑身都透着几分和气。
她提腿迈步进去,人往前走一步,孙星就跟着后退一步,孙星后头的众位大臣们也不得不跟着后退。场面滑稽得就像宋伯元是什么鸿荒巨物似的,直吓得人步步退。
“闯,”她又提了这个字,语气却与方才是分外不同的,“也得看看金吾卫有没有那个实力,不是吗?”
她笃定地看过去,唇角带着讥笑,身后侧是冷脸对众人的周令。
孙星与她迅速叫换了个眼神,忙抬臂从身后将想要就此隐身的王居铎一把推出去,“宋将军与相国大人商谈便是。”王居铎被推了个踉跄,刚要恼怒,抬起头赫然发现面前正是宋伯元阴笑测测的脸,他忙正了正身形,朝宋伯元抱了抱拳,“宋将军。”
宋伯元听了这一句,也跟着拱了拱手,“王相国。”
互相打过招呼以后,就没人说话了。方才闹闹吵吵如大街集市的朝堂,瞬间像被抽离了空气,无声且难耐。
宋伯元抬眉,看了眼王居铎敢怒而不敢言的脸,笑着对后头的周令道:“你方才对相国大人可有不敬?自打张相退了后,可以说整个朝堂都赖于相国大人的操持,你一个边远地区回来的小兵小卒,如何狐假虎威如此?”
周令鼻尖挤出道冷哼,人不紧不慢地凑过去,小声道一句:“小将再次给相国大人赔个不是。”
这话不好接,应了就是王居铎承认在宋伯元面前摆谱。不应,那就是摆在面上的不服。
王居铎吓得冷汗津津,他抬袖蹭了蹭额头上的薄汗,嘴上只说:“周将军是按令行事,是我等,”他回头扫扫身后的众臣,得到几分眼神上的支持后立刻正了几分心态,义正言辞道:“是我等太过忧心圣人的身体,才与周将军闹出了这等小误会。我不光不能就此受了周将军的礼,反倒我是年长的,我得先给周将军赔个不是才对。”
宋伯元只站在一侧,嘴角噙着笑,安静地听着。不打断也没不耐烦,就那么站在一侧。
王居铎言罢,没听见有人回答他,忙抬起头扫了眼宋伯元的表情。宋伯元与他身高差不多,人在宽大的朝服里更显瘦弱,但他可不敢就此以为宋伯元是个好相与得菩萨角色。相反,他深知宋伯元是恶魔,是大殿之上杀人不眨眼的真正魔头,惹恼了她,那能闪瞎眼银枪可就冲着自己来了。
无人再说话,王居铎又抬手,道了一句:“既是今日歇了早朝,那就明日再说。”
身后不时有人应和。
王居铎刚得意完他这一招以退为进,对方却反而率先掀了遮羞布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别啊,相国大人既是想去亲眼看看圣人,那便随我去便是。大人们也知晓,小将不才,家中大娘子正是景黛,也就是你们口中的景小姐。”她得意地弯弯唇,头稍扬,像是真心在自豪,“圣人除了坤宁之外,再无妃嫔。整个后宫全是我大娘子在操持,就像相国当年,一己之力抗起朝堂一样。”她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三言两语合理化了景黛在后宫之后,人又摆出副老实本分样:“圣人身感恶疾,我家大娘子衣不解带地连夜照顾,相国大人若是不嫌弃,就随我来吧。”
王居铎小心地觑了觑她的神色,刚要就此应下,宋伯元又突然阴森森地冲着他开口:“省得各位大人再以为我挟持了天子,要自己坐上那皇位呢。”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厅内立刻跪倒一大片,王居铎也后知后觉地跪了下来,“宋将军且住口。”
宋伯元站着对他笑笑,“怕什么?你们也知晓,我若真的想,那就是真的能。”
王居铎的视线由担忧转为惊恐,头也下意识地磕了下去。
“圣人万安,当享千秋万代。”
身后的众人也随之应和。
向早凉了的宇文善表过忠心后,他才起身冷静地对宋伯元道:“宋将军已过弱冠,且身担重任,万勿再顽劣如此。”
“嗯!”宋伯元郑重地点了下头,稍歪头又问他:“那相国大人还去不去了?”
“这,”王居铎猜不透景黛,也拿捏不准宋伯元,只试探着问回去:“宋将军觉得呢?”
“我?”宋伯元无语地冷哼了声,“要是我,我就立刻离了相国大人。快马加鞭地回家去,烧了与大人所有来往的证明,一觉睡到明早去,省得病中的圣人被打扰而迁怒于我。”
她话说得温吞,建议倒也是真心的。
混在群体声量中不坚定那一批忙一个个地默默离了大殿,只半个时辰的光景,闹了一早上的人就去了一大半。
宋伯元见状,也终于松了口。
“行,就你们这些吧。一并看了,也好扫了我身上的谣言。”
她在前头带路,身后是全副武装的青虎军。
王居铎有些怕,忙招手招呼了一声无所事事的孙星,“孙左将,一并去了吧。”
孙星也就快步跟上。
大梁后宫从未在一日招待过如此多的外臣,走过两道宫门又七扭八拐十数道弯后,众人出现在叠琼宫外。
宋伯元在门外指指那闭得紧实的门,“相国大人若真的好奇,就亲自叫门吧。大人也知道,我家那位,巾帼不让须眉,脾气可不是个和顺的,有的时候,我都不敢触了逆鳞。”
话铺垫到位后,宋伯元后退两大步,将门口的位置正正地让给王居铎。
王居铎这一日可谓是冷汗透了衫,湿了干,干了又湿。
颤着手推了推门上的圆环。
门内立刻有人应门,大门拉开,王姑精神饱满的脸出现在门口。
她扫了眼众人身后的宋伯元,无心的一句话,直接立住景黛母老虎的人设。
“姑爷才回来?”
宋伯元笑着点点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青红皂白得非常精彩。
王姑不耐烦地让开位置,嘴上喃喃道:“都说了病得不能见人,还要来,犯了圣怒,可别牵连到我们小姐头上才是。”她适时剜了眼站在她最近的王居铎,那话里的明示得很是明显。
但千难万险都走到这儿了,没有到了眼前却打退堂鼓的道理。
王居铎虽心里忐忑,却还是率先迈步进去。
院内无人,曾郁郁葱葱过的古树只留了枯枝迎人,枝上积了雪,人从下头过,头顶肩膀借了不少。待过了长廊,进门前抖抖幞头上被风吹来的浮雪,只当给全了礼数尊重。
众人站定在门边,挤挤挨挨着。
无人敢再往前走,是因为景黛正坐在那长桌后努力地穿线,金丝细线穿到针鼻里去,认真得让人恨不得想上前去帮忙。
屋内只有众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包括宋伯元都不敢出声,恐唐突了佳人,再扎伤了她。
待那线终于听话地进了针鼻后,众人皆屏息暗自松了口气。
景黛缓缓放下手里的针线,只视线搜寻一圈,便站起身。
宋伯元忍住要上前去扶她的冲动,将自己的视线转移到她身后的屏风上。
那屏风上照旧画着山影孤舟,白日里不透人影,她不知道景黛是怎么安排的,所以没有多言。
“圣人状况不是太好,”她顿了顿,又道:“各位大人确定要见吗?”
一语毕,屏风后头立刻有人砸出来一价值连城的小花瓶。官窑青花瓷,带着万瓷只出一个的冰裂纹,就这样碎在众人脚下。
景黛皱眉扫了眼那屏风,眼波流转间,不知怎得就流转到了宋伯元的身上。她冲她扬扬眉,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锁骨头。
众人看不懂,宋伯元却懂得彻彻底底。
她是在说,锁骨头上有了红痕,正恼怒着呢。宋伯元抱歉地对她笑笑,人踱步过去,抬了手臂等着她搭过来。
景黛却瞪了她一眼,人懒洋洋地靠在她身上,手指轻搭在屏风的红木边上。
“想去见的,便静悄悄地绕过屏风去见见咱们圣人吧。记得手脚都放轻些,万不可触怒龙颜。”
她大方地让开手,人腻到宋伯元身上,再不将精力分给他们。
不让做的事突然没了阻拦后,众人开始争相推脱。
屏风边,“酸吗?”还未等人来得及疑惑,那用来执笔挥春秋的手便一下子扎进宋伯元的后腰,“这儿。”
“酸。”宋伯元怕痒得躲了躲。
景黛窝在她怀里笑,直到屏风内侧,又一盏名贵盛器将第一个进去的人脑开了瓢。
屏风内的人不说话,晃悠悠地从榻上起身,光透出来,能看清屏风之内的人身着黄袍,身形与宇文善也相似。人形从地板上捡起了那盛器,不慌不忙地一下一下砸向了早晕在地板上的人头。
直到那屏风上溅了血,还有像脑浆一样的白色粘稠物粘在屏风一角。
景黛笑过后冷眼瞥过来,眼里的警告意味浓得很具象。
王居铎才恍觉,原来今日这一切都在景黛的可控范围内。眼前此景震撼,却也无人真的敢进去辨真假,毕竟进去的人就会死。景黛有恃无恐到自己屋头死了人,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与人调情。“男”恶女霸,生得好看,人心却丑陋无比。朝廷上下被这一对国之蠹虫把持着,恐再难有他翻身之地。
他顿感无力,可他明知道宇文善可能身着不测,却又不敢真的站出身来。
再看景黛那副病弱样子,更是刺目得要命,所谓眼不见心不烦,索性一甩袖子,隔着道屏风与“宇文善”告老还乡了。
第 99 章
屏风后头的人, 正垂着头,手里把玩着那碗状盛器,透过屏风能看到那碗正往下滴着液体, 那人却浑然不觉,一撩龙袍端坐在榻上,坐定后才不紧不慢地对着外头挥了挥手。
王居铎长舒口气, 他直起身往门口倒退,路过宋伯元与景黛时, 刻意地停了脚步, 对她们二人做了个周全的道别礼。
大梁废礼多年,往常那些繁复的礼节早被世人遗忘。如今见了全礼,宋伯元忙正了正头顶幞头,照猫画虎地回敬了一个。景黛站在她身侧,跟着微低低头。
一场未尽的硝烟被王居铎聪明地灭了火。
殿内七八人来时信心满满,走时却身背了亲眼见过宇文善的铁证。
他们出去不光不能说没见过宇文善,还要靠自己的想象尽力描述真实。不然那就是欺君瞒下,再一个不小心着了宋家那小两口的青眼,九族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各个垂头丧气软脚虾似的结伴离开。
殿内还留下的人却正笑得前仰后合,安乐撩了下臂上宽大的龙袍袖子,踢了踢脚底下的小黑,“起来吧。”
小黑一抹嘴上的辣椒酱,肿着上下嘴唇呲牙咧嘴地看向宋伯元:“爷。”
宋伯元蹲下身, 人凑过去近距离看过那肿得不像话的嘴唇后,才嫌弃地退离开。
“黑, 你真是, 跟着景黛受苦了。”
她身后的景黛正往她脖子那儿围新打的围颈,听了这话, 故意使了坏用那毛围颈去勒她。
宋伯元抬手勾在围颈与颈中间,利索地蹲着转身看向景黛。
景黛屋子里着白狐皮,为了见各位大人而特意化了个妖冶妆容。此时见宋伯元一副野兽准备攻击猎物前的姿势,立刻小步倒着退了两步。
“怎么?吃了我啊?”
她含情传媚地瞪她眼,又整个前身扑向宋伯元的背。那含着草药香的发香近距离地传到宋伯元的鼻尖儿,她回手兜了兜景黛的腿。
再站起时,就已是连体婴似的一双人。
安乐穿着那身龙袍大摇大摆地取了桌上茶碗儿,给自己倒了杯热乎乎的茶水后,看向窗前站着的两人。
“我要是有定格画面的能力就好了。”她说。
小黑从地上缓缓爬起身,听了她的话,也跟着看过去。
绛紫色的挺拔身影,背上背着一白裘少女。窗外正瑟瑟地落着枯叶,伴着枯叶是随长风而来的飞雪。
背影看不出病弱,自然没人知道景黛正处在幻觉中。她小臂抵在宋伯元不算宽厚的肩膀上,抬眼过去,却是北境的战场。青色的虎旗随风猎猎扬威,旗下站着一少年郎将。身披麒麟甲伴着厮杀声而来,金戈铁马从来都带着红色。眼前的少年郎将喉间抵着一铁锤,背上扎着七八十只羽箭,嘴角还带着她熟悉的笑。
景黛在宋伯元的肩上狠狠一抖,被身下之人察觉后,掩饰性地拍拍她的脸,小声问她:“在北境时,你有想过死亡吗?”
宋伯元下意识地摇摇头。
良久后,才转过头去看景黛的眉眼。
“其实想过的,”她诚实回答,“后来一想,我肩上担着祖辈荣耀,背后是万万千之家,再碰上胡族人便不怕了。不怕,也就没想过死了。”
景黛立刻举一反三地问她:“你的意思就是,不怕便无谓死亡?”
宋伯元闻言笑了声,她对此缄默不言。距离月末不过眨眼一瞬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安乐喝过了水,将水杯轻搁到边桌。好心地拉了小黑一把,对他小声道:“我刚演得怎么样?”
小黑手背蹭蹭发麻发痒的唇,从怀里取了景黛事先给他的清凉药膏,细细抹了唇后,才老实地答:“一般,你手劲儿大了,豆腐都甩到那外头去了。”
安乐眉梢一束,将小黑扒拉到一边,人凑过去看了看,才懊恼地冲他点点头,“可不是的呢,好险。”
宋伯元回过头来,笑着安慰了她一句,“没事,我都没看出来,人的视觉欺骗了大脑,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会被人脑伴着视觉画面而自然合理化。”
“你说什么呢?”安乐暗自嘟囔了句,“听不懂。”
宋伯元耸耸肩膀,“无碍,你只需知晓,完美便是不完美。”
景黛安静地伏在她的背上,像在从她的只言片语中重新认识她这人似的。
——
早朝歇下一日,就攒下一筐的折子,连歇六七日,那折子就堆得满地都是。
御书房内,宋佰叶正窝在榻上补眠。
被景黛命令三日批完七日折子的宇文流澈一抬眼,看到宋佰叶舒舒服服得睡觉便心里不痛快。
她蹑手蹑脚地起身,无声靠过去后,两指刚并起,还未伸到她那高耸的鼻梁之上,宋佰叶便醒了。
宋佰叶快准狠地握住她的手,铁钳似的握得人骨头直发痛。
宇文流澈眉头都没皱一下,只黏糊着嗓子期期艾艾地求人,“小叶姨姨,”
“嫂嫂说了,我若是帮你,便叫我哥亲手剁了我这一双爪子。殿下自求多福吧,我也是爱莫能助。”她眉眼真诚,口齿笨拙地解释了句。
宇文流澈长叹口气,乖乖坐到桌前,随手拿起一摞折子堆到自己面前,边朱批边嘟囔:“批了又不让往外发,不知道批个什么劲儿。”
“批个什么劲儿,殿下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宋佰叶终于舍得从她那软绒垫铺就的贵妃榻上起身,她走到宇文流澈的桌案边,弯下腰摸摸她的头,“这不快弄完了吗?嫂嫂今夜来检查之后,我便偷着带你出宫去玩,如何?”
宇文流澈仰起头定定地看她,两个呼吸后,她快速回答:“成交。”说完还向宋佰叶伸出根小指头去。
宋佰叶将她悬在空中的手一把拍掉,“多大的人了?能完成诺言的人不发誓也会做到,不守信的人,便是起誓天雷滚滚劈得他转世为牛羊,也不会做到。”
“文采不足,但话倒有几分道理。”宇文流澈对此表示肯定,说完后,又开始认真对待面前几大摞的黄折子。黄得她眼花,黄得她心烦意又乱。
又是一小摞解决了后,宇文流澈停下笔,看向帮她磨墨的宋佰叶。
“小叶姨姨,若你换了盔甲,景小姐她可能分辨出你们兄妹二人?”
宋佰叶手一顿,立刻玩心大起。心里筹谋着一会儿便换了衣裳试试嫂嫂,嘴上却对宇文流澈问道:“你与我日夜相对,可能看出我与兄长不同?”
“日夜相对?”宇文流澈重复了句她的用词,对她笑得暧昧,“有吗?”
“想什么呢?”宋佰叶习惯性地抬起手胡噜了一把宇文流澈的头,“我做你伴读这么多年,陪你在书桌前熬过多少的大夜?怎么不算日夜相对呢?”
“哦~”宇文流澈拉了句长音,又伸了把懒腰,将自己的视线重新定格在眼前所剩不多的折子堆里。
宋佰叶见她认真,立刻拔了腿往外头跑。跑出去,第一件事便是抓了人过问宋伯元的去向。
得了个线索,便循着那线索找了过去。
宫外,临时拨给青虎军的宽敞校场内,台上那正对着日头练习射箭的不正是自己那一个模子两个人分的亲姐吗?
她快步跑过去,从宋伯元手里抢过她手里的良弓,眼内全是不知来由的兴奋。
“宋伯元,一会儿嫂嫂来御书房考校九殿下功课的时候,你能不能不陪同?”
“为何?”宋伯元抽出颈间围着的白色巾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后,掐腰看向宋佰叶,“你嫂嫂身体不好,你不要恶作剧到她头上。”
“嗯嗯嗯。”她连连点过头后,又抬手抱住宋伯元的手臂,“我打算穿你的衣裳,在嫂嫂面前装你。”
宋伯元好笑地朝她冷笑了声,长臂一扬,手便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想装我?靴里先垫些软絮吧,身高先撑起来再说别的。”
宋佰叶嘴上嘟嘟囔囔地学她说话,见宋伯元欲打过来后才笑着躲开。
“就听你的,垫还不行吗?你便不好奇?”
“不好奇。”宋伯元对此笃定道:“她认得我。”
宋佰叶眼睛凑到宋伯元的脸前,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后,对自己相当有自信地对她打包票,“打赌吗?”
她们两个人照镜子似的两张脸,倒把路过的周令看了个头晕眼花。
“双生子好神奇,竟真的生得一模一样。”
宋佰叶看到他,立刻兴奋地拍拍宋伯元的后肩,“就先让周营长辨辨看,如何?”
宋伯元宠溺地对她点点头,从她手里抢过自己的弓,另只手长臂一伸,“营内有训练服,众将士都是一模一样的,你去换了去。”
待宋佰叶乐颠颠地跑走以后,宋伯元将弓搁到架上,蹲在台边看向周令,“随州之事,可办妥帖了?”
周令对她点点头,环视了一圈后才低声对她道:“随州三十六庙,百三七座观。经排查,符合条件的只有随州贞鹤观。”
“这么肯定?”
“自然。”周令又往宋伯元的身边靠了靠,“我派人探过所有的道观庙宇,只有贞鹤观探不进人,那便是贞鹤观了。”
宋伯元心内斟酌了一遍,也点点头,“我记得黛阳来的时候,确实带着不少高手随伴左右。出入当时的宫城,如入无人之境。只是,”她皱眉,单手握拳敲了敲另只手心,“不知,她如今可还在世?”
周令只听她讲了个大概,更不会知晓这事。只能胡乱猜测道:“大概还在吧,毕竟主子走了,有能力的手下没道理还守着那破道观。”
第 100 章
周令还欲说些什么, 冬日午后阳光下迎面走来一人,把他看得恍惚得直张大了嘴。
他抬起头看看身边蹲在台边的宋伯元,又歪过头看看对面走过来那个。
宋佰叶对外人脸臭, 名声远扬到连他一个“乡下”人都知道,可是迎面过来这个,玄黑色练功服领边透出白色里衣的边儿, 嘴角噙着和煦的笑,腰间缀着根金色的教棍, 这比身边这个宋伯元还宋伯元。
他扯扯宋伯元的手肘, 无声地抬起手指指给她看。
宋伯元转过头,待看清小叶那副行头之后,第一时间皱眉嗔她,“这教棍怎么被你带出来了?我怕训练的时候碰花,特意放进柜子里的。”
宋佰叶一手按在宋伯元欲伸过来抢的手,趁着周令发懵的时候,抱着宋伯元的腰,连着转了几个圈。
两人再分开的时候,教棍被一人拿着,周令却完全分不清谁是谁了。
他轻“嘶”了声,围着两人转了好几个圈,手捂在嘴上皱眉道:“要不,你们说说话呢?”
一人掐着腰不耐地率先开口, “老周,不是吧?”
另一人赶忙皱眉接上, “小叶, 老周也是你能叫的?”
率先开口那个挑着眉头转身看她一眼,“行, 你这么玩儿是吧?”
“算了算了,你们还是别说话了。”周令抬手压了压空气,“说话更分不清了。”
宋佰叶笑着将手里的教棍塞回给宋伯元,“看吧?我要真的想学你,咱阿娘都分不清。”
宋伯元接过那教棍,宝贝似的拴在自己腰间后,看向宋佰叶欲言又止。
宋佰叶揽过她的肩头,象征性地朝台下的周令摆了摆手后,将宋伯元往更衣处走。
“看自己,神奇吧?”
宋伯元轻笑了声,“不然,晚上我就扮你吧?”
宋佰叶不意外她这建议,微撇撇嘴,“随你,学我只要两人论政的时候少说话,摆臭脸就够了。”
宋伯元是那种兴头上来,就一定要做好的性格。两人进了将军营,宋伯元非要拉着宋佰叶做动作给她看,宋佰叶不耐烦地拎拎茶壶,又像模像样地倒倒茶,等宋伯元再提要求的时候,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我就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难的?殿下嫂嫂挂嘴边,其他时间少说话就是了。我学你才难好吧?”她不耐烦地放下茶壶坐回到塌上,“谁看过来都要假惺惺地笑两声,脑瓜子转得又快,嘴又碎,嫂嫂在身边的时候,眼珠子根本都不带挪的。”
宋伯元就着她倒好的茶碗,喝了一口茶水后才偷笑着看她,“小叶,我竟不知你这么关注我啊?”
宋佰叶“嘁”她一声,又忧心忡忡地仰起头看她:“三姐姐那事,祖母与阿娘还都不知道呢。就这么藏在宫里,我看总有一天瞒不住。二姐姐最近的情绪也不好,我实在是担心得紧,又不敢去看。王婆那不让人探病,二姐姐那儿,更是直接闭门歇了客,小明空都只能养在嫂嫂身边,这日子,是越过越迷茫了。”
宋伯元拿着那空茶碗坐到宋佰叶身边,头仰在椅背上偏头盯她,好一会儿后才小声问她:“小叶,你说,你嫂嫂若是走了,我的意思是离开了,死了,我也,”
“想都别想!”宋佰叶神情激动地站起身,那眼神像是条金线就这么缠上了宋伯元的咽喉,让她接下来的话,再不能提。
连时间都变得粘稠,充斥在最该亲密无间的两人间。
好一会儿后,宋佰叶提起她来时穿着的那套衣裳,也不看宋伯元,只手指勾着那衣裳悬着。
宋伯元没法子,接了衣裳后,躲到屏风后头去换,那套被汗湿透的练功服被搭在屏风上,她又探出头来对宋佰叶道:“你也不用过度忧心了,人各有命。你看大姐姐,她有事吗?宋家人,压不垮也打不散。家人受苦受难的时候,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要做你自己便是支持了。”
宋佰叶若有所思地看那副屏风。
暮色漫上城墙,无用的雪也被人扫净。
再出门时,难得的高日早已被通红的晚霞所取代。
曾名动京城的“金儿玉女”并排走在路上,路过的将士都朝“宋伯元”拱拱手,再对“宋佰叶”点点头便相偕着离开。
宋伯元随手提起根矗立在石墙上的火把,一把递到宋佰叶手里。
“举着。”
宋佰叶刚要拒绝才想起来如今自己的身份,老实地接过来后才察觉宋伯元曾在各种情况下给她最自然的照顾,她下意识地习惯了火把该宋伯元自己举这事本身就是对宋伯元最大的依赖。
她学宋伯元挠挠眉角,开始良心发现。
“嫂嫂平日里那么忙,我看,还是别给她找事做了。”
宋伯元正光明正大地穿着女装走在路上,听了她的话,低下头摸摸那料子,才朝她点点头,“听你的便是。还有啊,衣裳料子上的银子别省,你这辈子只要不烧杀抢掠,镇国公府的宅子都够你挥霍一辈子了。”
宋佰叶皱眉看她,“你别总是这样交代我,像交代后事似的,我不喜欢。”手自然地挂在腰间那金教棍之上,“反正你要是敢抛下我,我便是翻遍天涯海角也使得,就算你人没了,我也敢亲手掘了你的墓,嫂嫂的尸骨我要接回家,你,便做那孤魂野鬼去吧。”
宋伯元抬手掐了一把她的脸蛋,“快呸呸呸。”
再一次的试探被宋佰叶状似激进的话语摁死在迎接春暖花开的时光里。
闹剧本该结束在终点,却不想打开门,正看到景黛端正地坐于御书房。身边是捧着本书,困得恨不得钻进书里的宇文明空。对面的宇文明澈正条理清晰地向她按轻重缓急地报告折子上的内容及批注。
两人一同前来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宇文流澈只抬起头扫了她们二人一眼,便低下头去继续着自己的“功课”。
景黛却不一样,她回头看了眼她们,嘴角挂着抹意味不明的笑。
“小叶今日看着有些分外不同啊,”还来得及推推要睡着了的宇文明空,“十二殿下背会了吗?背不好便不许睡觉。”
宇文明空苦着脸摇摇头,人蹭到“宋佰叶”那里去,奶声奶气地叫她:“小叶姨姨。”随后才站起身仰起头对“宋伯元”恭敬地福了福身,“明空见过舅舅。”
宋伯元手忙脚乱地将宇文明空抱在怀里,刚扯了他手里的书,想了想又指指那书上的字问他:“怎么个背不会法?是不会念,还是没用心?”
“都不是。”宇文明空摇摇头,刚想说点什么,突然见到“舅舅”一脸色鬼模样地瞅舅母,双掌立刻覆在自己眼前,“唉,舅舅也真是的。”
宋伯元看着眼前尽力装自己的宋佰叶只觉好笑,她身心无负担地懒散散将小臂搭在桌上空出来的位置上,嘴上调侃道:“宋伯元,你平时就这样吗?”
宇文流澈听了身边她的话,也跟着看过去。
今日的宋伯元难得话少,身边的小叶姨姨话倒是多了不少。联想到早上自己与宋佰叶的话,忙转头看了眼身边的宋佰叶。
宋佰叶在她身边时确实兴致缺缺,那浑身的懒散劲对是对了,只是那眉宇间带着的风情却绝不属于宋佰叶。按理说宋将军年少有为战功赫赫,本不该如此配合,配合却也就算了,换了女装像是彻底换了性格似的,眼波流转间都是浑然天成的媚态,一举一动都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挑逗意味。
不是说她有意挑逗别人,而是任谁看了这样的美人儿,都会以为自己是被挑逗的那个。
宇文流澈低下头正了正自己的心,又将桌上的新折从桌面上轻划到景黛眼前。
折子却未顺利抵达,上头按了根洁白细长的手指。景黛按住那折子,带着笑声问她:“要不,今日就算了?我想,”她松开手,意有所指地看看对面,“今日该与将军把酒言欢,待诉无可诉,谈无可言的时候,”她转过头看了眼尽力扮成宋伯元模样的宋佰玉,“春宵一度,好生告别。”
她无时无刻不提离别,像是想让人的心理防线一再退让,到了日子时,便能欣然接受了似的。
宋伯元披着宋佰叶的皮,也就不藏着掖着地问了。
“告别?嫂嫂准备往哪里去?不带上兄长吗?”
“不带。”景黛笑着盯着她的脸,“我生性凉薄,玩够了便离开,无牵无挂才是真逍遥。”
这话让她身旁的宋佰叶都身感不适想要说些什么时,对面的宋伯元却笑了。
“嫂嫂做到了。”
景黛听她这样说,笑着起身坐到她身边,当着宇文流澈与宋佰叶的面,将手搭在了女装的宋伯元身上。
“妹妹今日不光漂亮,”她手背沿着宋伯元的脸缓缓划向她的下颌角,“这可怜兮兮的小模样都让人心疼得紧。”
她一把抓向宋伯元的手,“我看今日便算了,九殿下回去再斟酌,麻烦小叶今夜带十二殿下去睡觉。”一股脑说完后,就要拉宋伯元起身,宋伯元还在戏里,轻挣了下她的手,轻而易举地挣开后才对她道:“嫂嫂拉我作何?”
景黛没生气,绕了绕自己的手腕子还能饶有兴致地陪她演下去。
“今日的妹妹看着让我更加喜欢罢了,你若是不愿,我便回去孤枕独饮也是。”
宇文流澈偷着瞄了眼身边的宋伯元,这样的“宋佰叶”多看一眼都是赚的。看够了后,起身走到宋佰叶身边,拍拍她的肩,又拉起宇文明空的手,“和姐姐走。”
宇文明空的大脑都要烧了,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什么都看不明白后只能拍拍自己的小脑袋瓜,跟着宇文流澈亦步亦趋地离开。
莫名其妙跟着走到外头的宋佰叶张开双臂在宇文流澈面前转了个圈,“我穿男装,看着也不赖吧?”
“恩。”她点点头,手紧了紧宇文明空的手,双眼亮亮地看向宋佰叶:“小叶姨姨得将军十分风采,在我看来,还能多得一分的偏爱。”
宋佰叶在这方面愚钝,听了宇文流澈半辈子的情话却一个字都不进脑子。也多赖于她从不往那方面去想,也就少了一大份的烦恼。
毕竟她只爱自己和家人。
外头晚霜降至,御书房内却火热非常。
景黛看着眼前如此的宋伯元,眼里的侵略性未掩饰分毫。她冷声命令她,“软靴脱掉。”
宋伯元人犟,不光不听她的话,还使了浑身解数去勾引她。
她塌下香肩,在燃着的炉边撩开单边衣裳,双目含春地看过去:“嫂嫂不热吗?”
那常隐在男子宽大衣裳里的细腰一朝被主人放出来,便夺走了景黛十分的注意力。
她朝她勾勾手指,见她懒洋洋地软在炉边,便自己起身走到她身边,手指沿着脊梁的骨节,从上滑到下,在尾椎骨处突然停住,掰过她的头,与之接了个绵长温暖的吻。宋伯元身后是一栋栋的国家藏典,身下压着的是已批了朱红的折子。
景黛单手扣在她的后脑勺,空着的手一把将桌上的东西一并扫开,用自己的身体将她压向那乱糟糟的桌面。
换气间隙,宋伯元还能分出神来说上一句情话。
“嫂嫂真厉害,人家腿软。”
被深深刺激到的景黛更是卖力将她拉向欲…望的深海,在一望无际的深蓝中间,寻到彼此,交换呼吸。
直到对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才肯松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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