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烛火在起伏的山峰间跳动, 傍晚的余晖洒向大地房梁。
人的五官很奇怪,白日里看着正经端方,到了晚上被烛火那么一映, 那火似烧在脸上,点在心里。
景黛身子骨实在是不康健,不光要对抗自己不争气的身子, 还要费心将眼前叠影的画面不被人发现的归到一处去。
眼前人已香肩半露,媚态尽显。上头那个倒不争气了, 她趴在宋伯元的胸膛前, 边小声微喘边将自己的手探进宋伯元的腰间。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宋伯元笑着摇摇头,唇角微勾着反手揽在景黛的腰间。
“就在这御书房内,把你吃干抹净。”她语态带着侵略,人却软绵绵地。那双染上薄欲的眸子,半阖不阖地盯着宋伯元。等到宋伯元不想再等时,她一把扯开了宋伯元头上明黄色的发绳。
此时的宋伯元长发尽数散于那铺满折子的桌案,长度直到景黛最喜欢的腰窝处。
她抬手点一点发尾,力道的最终不偏不倚地点在了那敏感的腰窝处。
“我是想多活几年的,你知道吧?”那话里夹杂着委屈还带着些许哭腔。
宋伯元本被她毫无章法的手法撩拨得正如佳境,此时听了她的话,忙微抬起上半身观察她的表情。声音可以唬人,表情可以作假, 但眼神却是最真实的。
那双眼睛里此刻不光装着黎民社稷,伟光正之外, 还有源自灵魂深处本能的欲望火海。
欲望种类繁杂, 面对死亡的生存欲显然该排在那里头的最上方。
“可我,”她冰凉的手指沿着一节节的脊梁直达宋伯元的后颈, 再一转方向,如濒死之人寻求方向般死死地抓上了宋伯元的颈子,“我,我只能对不起你了。”陷驻负
宋伯元其实很能理解她,在得知景黛染上极乐的最开始,她也曾想过要不要就此瞒住,等到她日渐萎靡,慢慢记不起任何人之后,将她圈在一个任何人都不认识她们的地方,或是村庄,或是孤山,等到她苦命的人生走到终章,在陪同着抱在一起死去。那尸体或许会被好心人发现,将她们合葬在一处,又或者只是被上了山的狼群当成一顿美餐。
这些她都想过,唯独没想过的是,景黛选择清醒地死去。
她甚至没办法站在道德最高点指责她,因为她没立场。曾灿烂过一生的人,死去更该伟大。
后辈人或许会骄傲地提起她,嘿,你知道吗?当年女娘是不许读书的,更不可能入科考。参军?你莫不是在开玩笑?那时候进了军营的女人,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词汇。你问怎么改变的?京城突然来了这么一个人,嫁入国公府,随后送纨绔夫君从军,那同时以辣手权臣形象,名镇大江南北。而不是接下来再可惜地谓叹上一句,就是,命不好,后来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见人就咬,不认人咯。
宋伯元也跟着有些难过,她抬起手,温热的掌心覆在景黛那双看过太多黑白的双眼上。
“姐姐累了吧?”
景黛抿着唇,没出声。只是宋伯元的手掌下缓缓滑出一滴泪来,她也是不舍的吧?
宋伯元心一紧,想要抽手看她的状态,景黛却抬起手死死握紧了她的,不允许那手动上分毫。
她处在自己习惯的黑暗里,鼻尖嗅着宋伯元身上的桂花香气,对她轻声道:“累倒还好,因为喜欢。”
她像是在评价自己的人生,又或者只是单纯在评价今晚突来的惊喜。
“ 阿元,我很庆幸,你是宋伯元,而我是景黛。”庆幸这宿命的羁绊里,还能参杂着半真半假的情意。装的时候久了,连当事人自己都已真假难辨。
本该挥洒□□的夜晚,也跟着笼罩了一层挥不散弄不开的迷雾。
景黛缓了缓后,觉得自己又恢复了些许气力。她其实想给宋伯元留下一个好印象,哪怕只是午夜梦回之际,突然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即使咳了血也要给她一个最美满的云端。
显然宋伯元消受不起。
即使景黛百般保证,她此刻已经恢复到最佳状态,最后还是被那欲求不满的人,随意翻了个身就轻而易举反将她压在身下。
“你不要动,就让我抱抱你。”
景黛却不听,越说她挣扎得越欢。直到宋伯元吊起眉梢,她才肯撅撅嘴表达不满,“我说了,我没事。我肯定,能满足你。”
显然那话她本人都不太相信,说得断断续续的,没有半分她白日里的果敢自信。
宋伯元象征性地点点头,抬了手摸摸她的脸,“知道,只是我想抱抱你,行吗?”
景黛这才乖顺下来,她老实地躺在那能铬死人的桌上,抬手推推这边,又拨拨那边,嘴上嘟嘟囔囔:“干不得活的老牛被主人偷着杀了吃肉,也要写上七八个折子递上来,他们就是知道这折子要过我的手,故意折腾我呢。”
宋伯元这时候才真心觉得今夜可爱。
她从景黛身上起身,又拉着景黛细长两头的手臂将她拉正坐直在已狼藉一片的书案上。
“这些你都看过了,才堆到九殿下眼前的?”
景黛像学生被老师抽查作业般骄傲地点点头,“那些入不得眼的先被我扔回去了,就你看到的这些,也只不过是我手里的十之一二,我怕小九看到那些不好的,也打了退堂鼓。”她长叹口气,头耷落着,连那被书案蹭乱的发尾都跟着泄气,“人一旦有了死期,那时间就如珍宝,要亲眼看着从自己指头缝里溜出去,再干着急也没用。”
这样的景黛对宋伯元来说是格外新鲜的,她现在能抱怨,也能与自己分担忧虑,更像个有喜悲的活生生的人。
虽然晚了点,但终归人在改变。
宋伯元对此表示同意,她双手将景黛冰凉的手指头捏在中央,搓一搓揉一揉,待人都跟着懒洋洋地支不住身体要软绵绵软乎乎地靠过来时,宋伯元才接住她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了,你想我留在汴京辅佐新君,这事翻过来覆过去地被你提了几百遍了。我答应你。”
景黛那因撑不住而合起的双眼被这话一激,身体都跟着凉上半边儿。这是她所希望的,却不是她心里最阴暗处所希望的。这事说来复杂,人心难测,景黛不想再深入地了解自己本身的劣根性,索性含糊地“嗯”了声,双臂搭在她肩头。
“我答应你,却需要你知道,”宋伯元轻而易举地将她腾空抱起,继续道:“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满足你。如果明日你便不想要一个两朝忠臣,而是需要一个与你共度余生的良伴,我便脱去盔甲,与你在道观了此余生。”
景黛有些眼热,正好宋伯元的肩膀是裸露着的,所以她心安理得地将眼泪蹭到她白里透着健康的肌肤上。
宋伯元不忍心看景黛脆弱,话锋一转,又道:“你知道对我来说,其实照顾一个病弱之人并不算难,就算姐姐疯了,力气也一定没我大,到时候姐姐要是不听话,我就罚姐姐背书。像姐姐方才对小明空那样子,凶神恶煞的。姐姐若是还不肯听,我便做那恶魔,让你夜里耗费够了精力,白日便不会再闯祸了。”
景黛的脸躲在她的肩膀处,好一会儿后才声音闷闷地回答她:“你根本就不了解疯子,再多的爱意也会被长年累月的疲累所磨平。我不愿意成为你的累赘,也不愿意你因为我受苦受累。就算只能在你的记忆里,被你记恨着或者怀念,都好过,我们两相埋怨。”
宋伯元听懂了她话里未尽的情意,她将她放倒在御书房内用以供皇帝小憩的塌上,亲手帮她褪了靴袜后,才单腿跪在那塌边自顾自对她道:“等姐姐不能自理以后,姐姐惹我不开心的时候,我就给姐姐穿那种书生服,里头就只着姐姐的红肚兜,等到有一日,我也烦了倦了的时候,就给姐姐腰上套个绳索,我们两个栓一块儿,大海里喂鱼去。等到宇文明空那辈人长大以后,就在码头上给咱们二人立块无字碑,能保佑过往船只也算攒了功德了。”
“攒了功德作何?”景黛的眼皮都耷落下来了,御书房内的塌不够软不够暖,她闭着眼去扯宋伯元的手腕,“冷。”
“攒了功德下辈子再一起。”宋伯元快速脱掉脚上的靴,连被子带人地将人卷进自己怀里,又拍了拍,“下辈子,姐姐可要做个康健之人,我要做那体弱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生活事细皆要姐姐帮忙才行。”
“那我岂不是很累?”景黛困得不行,打了个哈欠,把自己打得泪眼朦胧的。
“累怎么了?你就该为我累。谁让姐姐这辈子让我操心了那许多,”
“不对,明明是你,”景黛费劲地撑起眼睛提起手指戳戳宋伯元近在咫尺的脸,“叫我操心了那许多,你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那行。”宋伯元笑着亲亲她的侧脸,连着几夜没说过好觉,铁打的人也跟着困倦了,尤其是景黛在她面前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那就姐姐还是姐姐,我还是我,姐姐身体康健我也会帮姐姐忙的。”
“那我不认识你怎么办?我嫁给别人了呢?”景黛看起来是真的忧愁,她认真又较真儿地拉拉宋伯元的手,“你别睡,你说。”
宋伯元无奈地笑了两声,把她好好地圈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直到景黛的双眼皮开始打架,她才回答道:“姐姐要是嫁给旁人了,我就去抢亲,反正我有力气。还有啊,我能断言,当我见到姐姐的第一眼,我就会喜欢上姐姐。”
景黛已经在这种刻意渲染幸福的温暖且安全的环境下被哄睡。
讲了一大套故事的宋伯元反倒不困了,她抬手揉揉自己的脸,稍一动作,怀里的人立刻扭了扭,将她的手臂实打实抱在怀里,才肯安心地继续睡去。
宋伯元低下头,看了看景黛那明显瘦削下去的脸,心疼得凑过去亲了亲。这么一动,景黛又醒了。
她也习惯自己醒了睡睡了醒,被这么折腾着也没给宋伯元露出半分怨气出来,还能翘起唇角朝她笑笑,“怎么不睡?要不要姐姐抱着你睡?”
景黛看起来柔软了不少,宋伯元反倒心酸得要命。
如果能选,她还情愿景黛是那个心狠手辣,说一不二的狠角色。最起码那时候的她胸怀大志,意气风发。总好过这时候的她,总是哀伤着小心算计着还能弥留在人世的时间。
她冲她摇摇头,将她抱紧。
“好人会有好报的。”宋伯元凑到景黛的耳边小声道,像是在安慰景黛,又或者只是在安慰她自己。
毕竟辛苦了一辈子的老牛不能下地干活了之后,也确实被它的主人亲手杀掉并且吃了肉。
这世道本就不流行于此,心中还有期冀的人才总拿那种话来搪塞自己。
景黛挣脱开宋伯元的怀抱,她将身上的被子扯出去一大半盖到宋伯元的身上,学宋伯元哄她那样,轻轻地拍打她的背,“好人有没有好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定胜天。”
燃了大半夜的烛火被人用掌风熄灭。
黑暗瞬间吞噬了整间宫殿,就像灯火辉煌的光明从未在这层层宫銮中出现过,只有门外悬挂着的两盏红灯笼还在暗自发着光。
即使殿外无人走动,廊下的雪也铺了半尺厚。
第 102 章
自打从那寒冷地回京, 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发生后,宋伯元才终于在昨夜睡了个好觉。
好在身体年轻,再怎么折腾, 眼神依然熠熠发着光。
她弯腰站在床边认真看了会儿进入梦呓中的景黛,不敢碰她,遂直起身走向门口, 谨小慎微地开了门。
门外正如她们二人第一日成亲那样,王姑率众人候在廊下等着伺候景黛起床梳洗, 小黑一身黑, 手上没端盆,而是忧心忡忡地跑过来对她小声道:“爷,有消息。”
大早上有人扫过雪,廊下早已恢复如从前。她赫然发现古树的枯枝突然在晚冬发了绿芽,忙拉了小黑去到僻静处,认真仰起头端详起那古树来。
“公子所言不错,知冶确实于昨夜带着金银细软一路偷着离开了京城。”
宋伯元嘴角一扬,回过头来看了眼御书房紧闭的房门,叹息了一声:“咱们家大娘子啊,就是喜欢玩这套。”
小黑上前两步,“知冶脚程快,一路都是官道又在官驿换马,这破绽露得分明不像咱们大娘子的作风。”
宋伯元眉头一挑, 突然站到亭下横梁处,一脚蹬上了那古树, 将要落下来时手掌覆在小黑肩头维持平衡, 待站稳后才扬起头抬手触了触那嫩芽。
嘴上喃喃道:“今岁是个好年头。”又俯身看他:“那你怎么看?”
小黑眨巴眨巴眼,又摇摇头。
“爷, 您就别为难奴了,奴要是有大娘子心思的百之一二,都算祖坟冒青烟了。如何猜度大娘子的心思?”
宋伯元抬手将手悬在那枝上,不掐却也不离开。
站在古树的树杈子处想了好一会儿才对小□□:“大娘子戏好,咱们也不能落下。你亲自去,不管知冶绕哪儿,你都跟着绕,只需记得飞鸽不要停。”
“得嘞。”
小黑点点头,转身之前,突然将手里的刀搁到亭内的地上,人也泥首跪下去。
“奴与爷今日一别,总能再见。只望再见之日,爷依旧心怀凌云志,大娘子,大娘子她,得偿所愿便是。”
说完话他便起身,宋伯元突然弯下腰抓了抓他的肩膀,因为着急,人也跟着跌落下去。
在摔个大马趴之前被小黑用肩膀顶住了身体,这才险险站稳了身型,手里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掐着那根抽了绿芽的枯枝。
“你也觉得,我是在为难她?”宋伯元愠怒。
小黑慌忙后退一步,抬手指尖相抵,微弯腰,礼数倒是做得周全,话却不答。
宋伯元笑笑,“你既是不愿,为何还要帮我?”
“奴望大娘子得偿所愿,更望爷,步步无悔。”
宋伯元抽离开抓着他肩膀的手,指尖碾了碾那发冰的枯枝,背起手来。
她身穿一品补子朝服,头发梳得齐整,仅用一枚玉簪固定。未戴冠,于日月同辉下皱着眉头沉思。
小黑对这情景熟悉,嘉康王爷死的那夜,她也是这样忧心满怀。
“爷,若没别的事,”
“有事。”宋伯元快速打断他,“你不要去了,就让他满哪跑去吧。景黛既是用他作饵模糊自己真正的目的地,我便不上她这套,看她该如何收场。”
空气中呼出去的雾还未散,御书房的门便开了。小黄门恭恭敬敬地进进出出,连那窗子都被挨个打开。
景黛醒了。
宋伯元忽然转过头对小□□:“你焉知她真正所愿?”
说完话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人握着那根树枝子,路过低头端盆往出走的小黄门,趁机撩了水胡乱拍打在自己脸上,直吓得那小黄门盆没端稳,“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水花飞溅。
宋伯元的性子本就平和,盆倒扣在脚边,也只抬抬腿。
湿着脸闯进去,将那初春的希望搁到景黛的眼前。
“芽。”
景黛郑重地接过来轻放到桌边,才缓缓站起身,从撵着宋伯元进来的王姑手里接了干净的帕子,温柔地点在宋伯元的脸上。
“冒冒失失的。”她放下帕子,抬手蹭蹭宋伯元的鼻尖,“既是希望,被你折了去还如何长大?”
宋伯元抱歉地对她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昨夜,”她坐到景黛的位置,又拉景黛坐到自己腿上,将她顺利圈在怀里后才道:“有毛贼翻墙出城去。”
景黛快速接道:“如今这城防之事都要过问我了?”她厌倦地摇摇头,“阿元,你自己解决,好不好?”
宋伯元眯起眼,视线在景黛的脸上认真转了几转才老实地点头回答道:“好。”
两人在模模糊糊地试探与被试探间共同进了早餐,随后于殿门前分别。今日早朝,风劲会当朝宣读命宇文流澈监国的圣旨,她必须在场撑着。
说是早朝,因为这不同寻常的圣旨,生生吵到了午间。
知道结果不会变,各位大臣偏偏要将这出忠君爱国的戏码演到最后。
宋伯元的哈欠从开始一直打到了午休。
一切都很平常,平常得宋伯元心发慌。
与众位同僚进过午食后,宋伯元突然很想见一见景黛。
只是人刚迈出大殿,宇文流澈便穿着华服从门外信步而来。
“宋将军,快上朝了,这时候去哪儿啊?”
宋伯元皱眉瞧她,在那张肖似景黛的脸上没瞧出半分破绽。
没有破绽便是破绽。
宋伯元狠狠一推,直将新君推倒在脚边,却不扶,一门心思要往门外闯。
只是人刚往门外迈出一步,四五柄剑就直勾勾地朝她刺过来,直把她堵了回去。
她急得回头寻宇文流澈,“竟是今日?”
宇文流澈自顾自站起身,人端方坐于殿内,却不答她的话,只同样哀忧地看向她。
是了,景黛做事滴水不露,她坦荡荡铺垫了那么久的月末,其实真正的日子早定在了宇文流澈接过监国玉玺的今日,昨夜出走的知冶也分明不是诱饵。
宋伯元心狠狠一颤,回过头再看那还如履薄冰在殿上的小姑娘只觉景黛残忍得不像话。
更残忍的却是小黑从那剑身后现身,他一步步走得稳健,那张怎么看怎么老实的脸却在此刻显得可怕非常。
宋伯元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那含着全力的巴掌直把他打得耳朵当场流了血。
他却无知觉似的,只垂着头跪倒在她脚边。
“爷,大娘子,大娘子,她,出门了。”
宋伯元满脸热泪,唇却笑着,她不敢置信地单腿跪在小黑面前摇他的肩:“小黑,你我从幼时相伴十几年竟抵不过景黛带你这区区三载?”
“爷。”小黑不辩解,只跟着哭着这么叫了一声。
宋伯元今日枪未在身旁,周令肯定也被禁止出入宫城。她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的剑,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牙咬着唇,单掌劈开了一实木圆凳,手拎着那散了架的椅腿就要与那刀枪去拼。
宇文流澈就那么冷静地看着,看着大梁战神被四五把剑架着脖子像野狗般驱赶回来。
她肩膀已被扎透,流了一身的血。
宋伯元却还想着用那被砍折了的椅子腿闯出宫去。
整整拖了一个时辰,宇文流澈才终于起身止住了这场荒唐。
宋伯元吊着一口气,凭着自己的双腿爬出诺大的皇宫去。一路爬,留下一路的血。
殿外站着不少等着开朝的大人,他们站在最高处冷眼看着,却没人肯搭一把手。
直到宋伯元的双眼都被血红代替,那红色的世界里突然现出一双黑靴。
宋佰叶蹲下身轻声问她:“宋伯元,这样值得吗?”
满世界都在看她的笑话,这就是景黛留给她的。
“早朝开始,宫门外十六辆马车,各路离开。到达滨州后,又变出数倍,”宋佰叶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她做好了准备,你便不要自寻苦果了。这时辰,那么多辆马车散于全国各地,寻也寻不到了。”
她亲自扶她起身,宋伯元却腿一软,重新跌入路边。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宋佰叶恨其不争,“你还不懂吗?她那样不近人情,就是怕你如此,一朝落于尘埃,再难站起来。”
宋伯元眼里的红色也一点点消散,渐渐化成一团黑。耳朵边是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她听不出来那里头都有谁,就像不明白景黛为何突然就离开了她。她眯起眼睛,挨个腿模过去,都是朝服的料子。
她的世界再没有景黛。
犹如黄粱一梦,终落得一场空。
那日之后,满汴京都传扬美公子宋伯元她盲了也疯了。
千年难遇的血月,她双眼前围着红布,一身红装站在墙头,一把火亲手烧了皇城。
最后被新君不顾旧情地投进了大牢。
秋闱出了第一个女状元,女皇趁此抛开“监国”二字,正式君临天下,史称开原。随后大赦天下,后来再没有人知道宋伯元去了哪里,女皇身旁陪着的一直是宋伯元的孪生胞妹宋佰叶。
——
在寺庙里静修了许多年的宇文翡第一次下定了主意下山,她孤身一个人背着行囊欲往永州去。
街上早成了女商的天下,街边正背书的学堂里分为男童班与女童班。
盛世太平,人间胜景宛若书中所记的桃花源。
等到了她曾最向往的东市时,赫然发现市集口那尊巨大的人像特别像她的老朋友。
她驻足良久,从暮色四合看到身边再无行人。
宇文翡整理了下背上的行囊,欲拔腿离开时,有人轻声叫住了她,“法师且驻足。”
她回过头来,一个完全认不得的人脸,但那声音化成灰她都辨得清。
宇文翡眼都没眨地回过头去,双手合十对着来人微躬身,“施主。”
来人递给她一根刚刚烤好的红薯,早已眼泛热泪却还装作无事地问她:“法师终于舍得下山,却要往何处去?”
“永州。”宇文翡没接,只淡淡答道。
“是吗?”对方稍沉吟了一瞬,双眼发亮地回她:“您猜怎么着?我家铺子开到了大江南北,家底便丰厚了些。当年女皇登基,可从我这儿刮了不少去。巧的是永州便是我的发家之地,法师若不嫌弃,我便随法师一同前往如何?您也知道,路上虽没有土匪打家劫舍了,但地头蛇恶霸也不少。”她强硬地将手里的烤红薯塞到宇文翡的怀里,“我可往您在的佛寺里捐了不少佛塔,心特别诚。”
宇文翡眼角挑了挑,才牙疼般回她:“心诚不在银两。”
“错,”那人笑得明媚,“银两才最诚。”
“小五。”她抬起头,手里握着那根热到血液里去的烤红薯,淡淡看向对面的人,“别闹了。”
宇文流苏憋起嘴,眼泪都流得稀里糊涂,却还在强装,“我听不懂法师的话。永州,可是个好地方,我便是那地头蛇。”她向前两步,“法师不是带着师命下山开新寺传教的吗?没有银两,可开不起来。”
宇文翡低下头扒开那热乎乎的烤红薯,往常一样,第一口递到宇文流苏嘴边。
见她不吃,糯糯的黄色红薯直接怼到她唇上,“张嘴。”
宇文流苏哭着笑了,她浅浅抿了一口,那红薯入口即化,淡淡的甜化在口腔里。
许许多多年的守护,终于得以云开月明。
她凑过去,肩抵着肩,从宇文翡手里抢过红薯,递到她唇边。
“小姑姑也吃。”
宇文翡别别扭扭地看她一眼,还是没过去心里那一关。她摇摇头,对她轻声道:“贫尼这就要动身了,施主若欲同行,那便一起。但我不会等施主收拾细软,要走便此刻就走。”
“走走走。”宇文流苏向来是这种性子,宝贝似的抓着那根红薯,大笑道:“我身上可没带多少银两,若是路上要饿肚子,还需法师接济。”
宇文翡回头睨她一眼,那点对前路的未知忐忑也跟着烟消云散起来。死便死,伤便伤,只管往前走,路上皆是造化。
路过随州时,跟着宇文翡七拐八拐地探进了一座隐在高山里的道观。
那道观建在半山腰处,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却被茂树花繁围绕在其间,高台直耸入云,小鹿在溪边饮水,见了生人立刻“嗖”地一下躲进山林里。
宇文流苏累得唉声叹气,脚不敢停,嘴也跟着噼里啪啦地动,“这鬼地方弄这么漂亮有什么用?给鬼看吗?”
宇文翡皱眉嗔她一眼,“注意口戒。”
接待她们二人的是个穿着草鞋的小伙子,他身穿道袍,皮肤黝黑,彬彬有礼地请人。
“这边走,我家主人在厅内摆了十数日的席,终于等来了贵客。”
“主人?贵客?”宇文流苏偏头扫了宇文翡一眼,趁着那小伙子不注意立刻凑过去对她小声耳语:“你别是被人骗了吧?”
“贵客勿忧。”那小伙子笑了一笑,看着却更加可怕了。
宇文流苏防备性的缩起脖子却非要挡在宇文翡前面去。
于是她便率先见到了此生最难以置信的画面。
端坐于厅内最中央的不就是那东市日日夜夜受人瞻仰的人像吗?她较从前比,脸色好了许多,那瘦得麻杆样的身材看着也丰腴了不少。
“小翡,来坐。”景黛大大方方地起身去拉她的手,待拉得实了这才转身对宇文翡身边的小姑娘道:“五殿下也坐吧。”
“我这样你都能认得?”宇文流苏指指自己的脸,诧异地看向景黛:“姐姐还真如传言所说?”
景黛轻声笑了笑,“小翡与我通过信了,不然你以为你们是如何能找到我这里来的。”
宇文流苏点点头,又欲言又止地看她。
那是景黛想要回避都回避不了的眼神,景黛没办法只能温声问她:“殿下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开口,回答不了的我不回答便是。”
被狠狠一噎的宇文流苏顿了半晌,重新组织好语言后才迫切地开口问她:“姐姐有阿元的消息吗?等我回汴京的时候,她便销声匿迹了,我还亲自去镇国公府拜访过了,看镇国公府的意思,像是真的不认她了。没办法,为了寻她,我那银两那是流水似地花,也没见到她半块儿花衣裳。”
景黛抬眼看她,直把她看得心突突才笑道:“不是盲了又疯了吗?我如何得知她的下落。”
宇文流苏手里的白箸“咣当”一声落于桌上,她不敢置信地盯着景黛的脸:“姐姐这话可当真?”
景黛扫她一眼,“不然呢?”
宇文流苏“哗”地突然站起身,“不行,我原以为阿元与姐姐是在某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偷偷幸福着,如今听姐姐这样说,我实在是担心得坐不住了,宋家人不管,我得去寻她。”
自打进来就没怎么说过话的宇文翡无奈地摇摇头,对身边的景黛道:“黛儿,不要哄骗她了,她那人,光涨年纪不长智力的。”
景黛这才轻叹口气,“真的盲了,也是真的疯了。放出来便咬人,我不敢让她那么见你们,才没带她出来。”站在她身后的知冶补充道:“姑爷只咬我们小姐,不咬外人的。”
宇文流苏听此,立刻兴致勃勃地低头对景黛道:“那还吃什么饭啊?求姐姐快带我见见她吧。”
景黛不太情愿,但看着宇文流苏那实在担心的眼神只能妥协。
她打头,带她们七转八拐地进了仙境般的庭院。满园子的花草,光是踏进去,身上便能沾上不少香气。
景黛熟练地撩开床帏,床榻上赫然躺着一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女娘,身上穿着苏白色的衣裙,头上扎着未出阁的样式,浑身散着花草香气。
“小叶?”宇文流苏说完才觉不妥,“阿元?”
那睡得呼呼正香的人被声音吵醒,立刻吱吱呀呀地开始手蹬脚刨。
景黛立刻抱紧她,将她的头放进怀里轻轻地哄。
熟练得让人心疼。
那乖顺了不少的漂亮疯子却一口咬在了景黛的手臂上,嘴松开后,留下一整个牙印,倒是没见血。
宇文流苏跟着生理性的发疼。
景黛却对她抱歉地笑笑,“你就当阿元死了吧,不用担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知冶适时在一旁点点头,“是是是,只要小姐熬过明年的脊骨,极乐就能刮干净了,刮干净才能照顾好咱们姑爷。”
景黛不解地抬眉看他,“你今日为何如此奇怪?”
“我?我奇怪吗?我不奇怪啊。”知冶指指自己,又看向宇文流苏,“五殿下觉得我奇怪吗?”
被抱在怀里的人偷着睁开一只眼,趁机狠狠踢了他一脚,直把知冶踢到五步开外。
知冶原地深吸口气,咬牙切齿地对床榻之上的人道:“咱们姑爷力气真大,小姐若再不努力吃饭,怕是往后照顾不好这小牛犊似的人的。”
第 103 章
开原五年, 春。
仙境楼台,带着不符合宗教特性的享乐奢靡感。
景黛见怀里的人不时躁动,只能对知冶摆摆手。
“你先去为贵客们准备客房吧。”
客房一个月前就备好了, 日日掸灰换床品。
知冶乐得轻松,他朝那本该又盲又疯的人偷偷打了个鬼脸就利索地转身离开。
不为别的,道观里留着曾辅佐黛阳殿下的大内高手, 他想着尾随宇文翡二人前来的安乐应该不敢大张旗鼓地打上来,便着急地往外走。
到了道观恢弘的大门, 正看到早恢复胡服的安乐骂骂咧咧地转摸摸。几年未见, 看她身高未怎么变,只是那常带着婴儿肥的脸变得成熟了许多,那时常被小姐爱抚的小下巴也瘦得见了尖儿,手腕上还盘着一串佛珠,与她通身的气质格外不相符,看起来,离开小姐的这几年,她过得并未如小姐打算的那样。
他特意朝那头咳了咳,才亲手开了大门。
安乐见了他,立刻从怀里掏出根小竹筒,边往里进边噼里啪啦地说话:“我听你的话,在宇文翡的寺庙里窝了大半年,才终于等到她下山。”又从竹筒里掏出张皱巴巴地纸, “你说,我只要等她下山, 不被她发现地跟着便能见到小姐, 是也不是?”那话里恳切,那双常带着笑的瞳孔里带着渴求真相又恐惧的眼神。
“是。”知冶朝她点点头, 又说:“小姐,真的有救了。”
安乐忐忑了一路甚至还要捎带上在佛堂大半年日夜求佛的光阴,那口绷着的气儿在得了知冶确定的话后突然就泄了。她跪倒在地,又转身虔诚地朝汴京所在的方位拜了拜,“求神佛保佑小姐平平安安,我便许诺,终生不见血,连肉都不吃了。”
知冶理了理身上的道袍,又眨了眨眼里的湿润,跟着跪下身,学安乐双手合十地拜了三拜后才偏头笑她:“这里是道观,佛祖不会在这里显灵的。”
安乐瞪他一眼,又抬手抹了抹自己脸上的眼泪。
嘴上也不饶人,“小姐竟然不带我却选了你,我到现在还不能理解。”
知冶边站起身边去扶她,“那是小姐疼你,小姐来此,其实是寻死的。快起身跟我来,我带你找个隐蔽的屋子藏起来。”
安乐听他的话,一甩肩上的小包袱,头上几百个小辫子跟着一甩一甩地跟上。
“快给我讲讲,这几年。小姐是不是受了许许多多的苦啊?”她说着说着,那点子元气却又化成了哭腔,“小姐这一辈子,真的太苦太难了。”
知冶笑着从她肩上接过那并不重的小包袱,又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背,“你不问,我也要给你讲的,不然,我真怕我憋死在这里。”
他带着她,轻车熟路地路过一片桂花树,绕过雕梁画栋的奢华长廊,“半年前,我趁着小姐刮骨时,给你捎了这封信。”他指指安乐手里那张纸,“我想着,这几年你怕是也不好过,便背着小姐做了这事。”他可能是觉得话里的意思太沉重,又转过头对她笑了笑:“明年,只要明年,小姐能熬过最重要的脊骨那关,小姐便能无碍,虽身子骨还是不如普通人,但观里的道长保证过了,只要小姐能熬过去,活到四十岁是绝没问题的。”
“道长?他的话可信度多少?“
因为幼年时期的事,安乐对道观和所谓的道长就没什么好印象。
“十成十的可信,”知冶笃定,“小姐当年离开汴京并没有去江南,而是带着我直奔于此。她原是想着看看黛阳殿下再走,哪想到,”他推开一道木门,引安乐进入一间独立的小院,院内依然与道观的风格一脉相承,花草繁盛,春意盎然得宛若仙境。
“留给小姐的只有黛阳殿下刚挖好的新墓,我们到此的那日,便正好是黛阳殿下的头七。小姐亲自帮黛阳殿下下了葬,下葬后,追随黛阳殿下的几位前辈却不肯走,只说他们要完成殿下交给他们的遗愿。”
“什么遗愿?”安乐推开房门,环视了一圈后才放心地坐下。
“他们没说。”知冶给她倒了杯茶,将将满的茶碗轻轻推到她手边,“就这么耽搁了几日,小姐再想着赴死的时候,汴京就传出了姑爷眼已哭盲且亲手火烧皇城的消息。”
安乐跟着嗟叹了一句,“我就是听说了此事,连夜从我哥那儿回了汴京。等我到的时候,她早被投进了大狱。你也知道,我就没什么脑子,除了一身蛮力,什么都不剩,我本打算劫狱,没想到的是,守狱的人竟是宋老四,她不要我管,还要亲自送我回胡族,我一想,有宋老四在,宋伯元应该没事,便不想管她们家那堆破事了。”
她喝了口茶水,继续唉声叹气,“我求我哥帮我寻你们的下落,自己也没闲着,等我再想回去看宋伯元的时候,她便失去了踪迹,我一生气,便去找宋老四理论,哪想到,那丫头竟然敢翻脸不认人!更可气的还不在这,王姑竟也劝我别管了。”
知冶拍拍她的背,帮她顺下堵在喉咙眼里的茶水后,才笑着道:“你还是听我说罢,”他一撩道袍,坐到安乐身边,“小姐担忧,便去求道观里那几位爷帮忙探探消息可否属实,话刚说完,那几位爷便应了下来。我猜想,黛阳殿下去世后留下来的遗愿像是叫他们护着咱们家小姐。”
“然后呢?”安乐迫不及待地问。
“然后,那几位爷四散着离开了道观,再回来的时候,已是半月有余。小姐那时候的状况格外不好,分不清幻境现实,便整日将自己锁在屋子里等。最后,姑爷还是我去接的,浑身脏污,双眼通红,剑尖戳到目前都不眨,还日日疯疯癫癫地磨人。”他似是想起那时候的日子,满脸的劫后余生感,“这小姐哪还敢走?不舍得便只能尝试刮骨。你是没听过小姐的哀嚎声,整整三个月,皮肤开了合,合了再拿柳叶刀片一点点刮开,那嗓子都嚎坏了,我也跟着日日揪着心,姑爷又不消停,那时候真是双手当十拳用。但小姐却不肯让我通知你们帮忙,她总是怕她真的熬不过,还希望给大家留个也许她还活着的念想。”他长叹口气,“等小姐熬过第一轮后,我便也跟着信了教。所以,我才没笑你这样的人竟也有那夜夜求佛的日子。”
安乐正盘珠的手顿了顿,跟着苦笑了一下。
“宋伯元还真是,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小姐的劫还是解。”
“好在那些日子都过去了,”知冶长呼口气,“小姐年年都在变好,道长说了,只剩最难的脊骨。明年,就要辛苦你与我一同揪心了。”
“所以,宋伯元是真的盲,也是真的疯了?”就算知冶那么说了,安乐还是不信。
“呵呵,果然你对她比较熟。”知冶歪头无奈地笑了两声,“那眼睛是硬生生哭红的,没盲。疯,也是装的,就想着逼小姐一把呢。我看她最近也不怎么装得住了,总趁着小姐不注意,偷吃偷喝的。”
安乐不知怎得,绷着的心都跟着缓上不少。
她瘫在椅子里,仰头望房梁,指尖挂着的佛珠也不盘了。
“给你捎信也有她的意思,小姐的精神越来越清醒,姑爷怕小姐发现她装盲装疯后与她生气再不理她。她还说,你对小姐不一样,最后那关之前,得让小姐亲眼见见你。说是人到鬼门关之前,心里装着自己牵挂的人,便能在鬼差面前直起腰杆多挺上几分。”
安乐没搭话,整间屋子便莫名安静了好一会儿。
“我想见见她。”她突然道。
知冶耸耸肩,“小姐基本上不会离姑爷的身,但好在两日后便是黛阳殿下的忌日,每逢黛阳殿下的忌日,小姐都要沐浴焚香,一个人带着吃食,跑到坟头边陪上三整日。就那时候吧,你与姑爷见一见。”
“所以,黛阳殿下与咱们小姐…?”安乐剩下的话再没说下去。
知冶朝她点点头,“小姐不说,但依我看,像是随着骨净后想起不少从前的事。道观里多隐秘的暗道,她都能寻得到。就昨日,为了哄姑爷,还亲自去寻了不少孩童玩儿的小物件,我看那些东西都上了年头,坏了的还是小姐亲自修好的。”
安乐意外地挑挑眉头,“那她想起她自己是谁了吗?”
“那你要自己去问了。”知冶站起身对她笑道:“我得走了,你先在此歇上一歇,待小姐去黛阳殿下那儿后,我便带姑爷来见你。”
“好。”
知冶刚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叫了安乐一声,“你能来我很开心,就像什么事都有人陪我担着了。”
安乐闻言缓缓扬起头,门开后留出一道阳光的缝子,尽数打在她的脸上,安乐混着那道难得的阳光对他浅浅一笑:“别怕,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知冶重重点了点头。
他踏出门槛,回身关门时看到房内的安乐正从那小包袱里小心地请出一尊小菩萨像,放好后,又虔诚地拜了拜。
知冶抿抿唇,安静地合上了那道木门。
等他再回到景黛身边时,景黛正板着脸用一根金教棍打宋伯元的手板。
知冶踏进门,带着笑问她:“可是姑爷又惹什么祸了?”
景黛那教棍一棍棍打下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正努力收着力恐真的打到宋伯元的皮肉掌心。
“她说要摸摸小翡的头,说没摸过光头。”
知冶忍笑忍得辛苦,只能安慰她道:“郡主殿下不是那种爱生气的人。”
“就是因为小翡稳重,不太搭理她,然后她就去惹宇文流苏,两人就在我和小翡眼皮子底下打起来了。”景黛掐腰转身看向知冶,“我真是想掐死她的心都有。”
“姑爷咬人了?”知冶适时露出副害怕的样子。
“咬了,咬得五殿下满屋子乱窜。”景黛这话说得淡定且无语,但知冶就是知道她生气的点在这儿,忙挡在宋伯元身前劝她:“姑爷就是许久未见生人,怕了。”
“怕?”景黛无奈地指指他身后的宋伯元,“你看她那副样子,像是怕的意思吗?那小嘴一张,牙尖嘴利的,都疯了还知道欺负人家五殿下。”
知冶转头扫了眼宋伯元,宋伯元红着脸低着头,看着像是正在忏悔,人生得漂漂亮亮,一低头直乖到人恨不得原谅原谅都原谅。但依知冶对她的了解,她应该是正在憋笑。
看现在的局势,他只好背起手当起了坏人,“听到没?小姐说你呢,别就知道低头,快与小姐道歉。”
宋伯元狠推他一把,知冶也不惯着她,腰间摸出本《弟子规》。
“老规矩,背书罢,就背我前几日为姑爷读的那篇。”又狗腿子般回头,“小姐您看,这样安排可好?”
景黛还未开口,他手里的书便被痛恨书本的宋伯元一把撕掉,且正囫囵个的将那纸屑往嘴里一把把的塞。景黛一个箭步冲过去,边抬手打她的嘴,边急道:“阿元,吐出来,看着姐姐,不许吃了,吐出来。”
疯子嘛,是不会听话的。她不光继续吃,她还敢咽,逼得景黛亲自上手往她嗓子眼里掏。
还得边掏边哭,一边数落自己的不是,一边咒骂着无辜的书本为何不用吃食来印。
知冶自知自己好心办坏事,站在景黛身后对宋伯元呲牙咧嘴地威胁。
宋伯元正暗自得意,看知冶那吃了屎的表情,差点没绷住,忙将嘴里剩下的一股脑全吐在景黛掌心里。
景黛从来都不嫌弃她,掌心得了一堆秽物,还露出一副终于放了心的表情。
她将掌心里的东西一股脑扔到一边,净过手后才来抱宋伯元。
边拍她的背,边哭着埋怨她:“谁让你咬别人了?”
“就咬她,就咬她,就咬她,是她先嘲笑元元身上穿的漂亮裙子的,哼。”宋伯元演技这几年磨练得相当精湛,演一个得理不饶人的疯子那简直就是一个得心应手。
景黛自己擦了自己脸上的眼泪,扯过宋伯元身上歪七扭八的小裙子,点了点她的额头,严肃地问:“元元咬人,是喜欢还是讨厌?”
宋伯元心一惊,回答不上来便撒起泼来。
“元元不知道,元元要吃肉肉,元元要吃肉肉。”
景黛叹了口气,忙对身后的知冶闭起眼睛扬了扬下颌。
知冶一溜烟离开房间,还顺道去问了宇文翡和宇文流苏是否需要吃食。
宋伯元的嘴不停,景黛就只能耐着脾气哄。
“元元乖,不听姐姐的话,姐姐就不给元元吃肉了。”
宋伯元这才乖顺起来,人又天真无邪地玩起自己身上的衣带来。
景黛不是没怀疑过宋伯元为了留住她而故意装盲卖傻,曾拜托几位高人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使刀剑往她眼睛上刺,但宋伯元眼都未眨,可是没露出过半分破绽。有一次,她去给黛阳守墓,知冶没看住她,宋伯元夜里跌进了枯井,人又不知道求救,整整在那里头呆了三日,出来时候脏得像个野猴,早没了人样,景黛这才心疼得歇了试探她的心思。
想到这,又抱歉地拉过她将她抱到腿上轻声哄。
“姐姐方才打阿元,是因为阿元做得不对,知道吗?姐姐不是故意要打阿元的。”
“元元要吃肉,元元吃肉肉。”宋伯元眨眨眼,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睛只看着景黛这么说。
景黛自嘲地摇摇头,又仰起头亲了亲她的侧脸,才痛快地应道:“知冶哥哥去帮元元拿了,元元乖,数一百个数,知冶哥哥就带着肉到了。”
“一,二,”宋伯元一顿一顿,虎头虎脑地掰着指头数。
景黛就在一边安静地看着,看着看着,便想亲她。她笑着曲起手指刮刮她的鼻梁,小声问她:“夜里,与姐姐玩过游戏再睡好不好?”
“游戏?哪种?”宋伯元停住数数的声音,眨着那双时而能依稀辨物时而又全盲的无辜大眼睛看向她。
倒把景黛问得面红耳赤。
她贴着她的耳朵小声回答:“脱衣裳游戏。”
宋伯元鸡皮疙瘩起一身,想直接压了景黛,偏偏她又不能。
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喜欢,元元要脱姐姐的衣裳。”
景黛板起脸,宋伯元全盛时期都要怕那种。
“不行。”
宋伯元鼻尖一皱,小脸一撇。
“那元元也不行。”
直气得景黛双手抱着她的头,一嘴就啃在她的脸蛋子上。
知冶恰巧提着吃食进门,此时见宋伯元那一副恨不得钻到地缝里的表情偷着笑了两声。
“我们姑爷的肉肉来啦。”
他放下食盒,对着宋伯元接着道:“安心吃吧,看把姑爷乐的。”
手指头在景黛不注意的时候往宋伯元背上戳了一戳,“上山以后,净吃肉了。”
宋伯元接收了他的消息,冲他咧着嘴笑了一笑后,一整盆羊肉扣在桌上,又恶人先告状地直往景黛怀里扑。
“元元怕怕,此刻就要睡。”
知冶早习惯了她没事闹上一闹,自然地收拾起桌上的肉后,还来得及从容地与景黛道声别,“小姐有事唤我便是,殿下们那头不用担心。”
景黛手忙脚乱地抱着乱动的宋伯元对他点点头,“真是辛苦你了,我原想着只是求你帮我入土,没想到,世事弄人,”
知冶忙开口打断她,“当年若没有小姐帮我好心渡血,我怕是早死在破庙里头了。小姐带我离开那日,我便对着我无知觉的脚起过誓,我愿一辈子着草鞋铭记小姐的渡血之恩。感激都来不及,何来的辛苦?小姐只管吩咐我就是。”
“我也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小姐这话错了,”知冶提着那食盒,冲她严肃道:“吃得饱穿得暖,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好日子了。小姐供我吃喝,我给小姐跑腿,这本就是桩你情我愿的买卖,小姐往后莫要再提那客气之语。”
景黛没注意宋伯元突然安静下来,只顾着与知冶温声道:“知冶,明年我若是过了那道坎,我便带着阿元今生一起还你的恩。我若是过不去那道坎,下辈子你做主子,我来伺候你。”
知冶笑着对她点点头,“好,但是我可不信下辈子,小姐若真是想还,那便好好活下来,今生报答我吧。”
今日是知冶这辈子说过最多话的一天,他合起门,抬手捏了捏嗓子,待嗓子舒缓了不少后,又低下头看了眼脚上的草鞋,他跺了跺脚,无声地笑了笑。
日子好像重新活了,又有了新的盼头。安乐也回来了,姑爷也在,只要小姐熬过那一关,便是全然的安心幸福。
第 104 章
知冶一走, 整间屋子便只留一个漂漂亮亮的小疯子在景黛眼前。
她拉宋伯元的手,语重心长地问她道:“姐姐教没教过你?有陌生人在,便不要轻易开口说话。”
宋伯元粉嘟嘟的嘴唇一鼓, 又软哒哒地吧唧到景黛的下颌处,景黛便再没了说教意图。
带着人拐进潮湿且伴着花香的浴房,亲自为她净身沐浴, 小疯子却笑着躲,嘴上还不住地叽叽喳喳着, “痒。”
景黛养孩子的经验全来自于安乐, 但安乐又是个极聪明的小孩,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意会她的意思,所以此刻,她对调皮捣蛋的小疯子完全没有办法,便只能在诺大的池子里追着哄。
“阿元,到姐姐这来,姐姐这里有糖块,沐浴过后便给元元吃。”
宋伯元小时候爱吃糖还是宋佰枝曾告诉她的,景黛一想到她,不免觉得忧伤落寞。小疯子还是很有眼色的,看她那发愁的样子,又像个小河马般悠悠地游过来,整个人圈着她, 那两颗小虎牙顶着她的锁骨慢慢地厮磨。
景黛吃痛地躲了一下,揪过宋伯元的脑袋, 试探性地问她:“你想不想阿娘和祖母?还有待你极好的那些姐姐们?”
宋伯元顿了一顿, 往常常带着清澈愚蠢的眼底转瞬间划过一丝清醒,景黛抓着她的手, 期待地追问:“你若是想家了,姐姐便送你回汴京好不好?待姐姐明年治好了病,便去接你回来。”
水池子宽大却不深,以宋伯元的身高来说,站直了水面刚好到她的肚脐上两寸,她无骨似的扒着景黛的肩头,波光粼粼打在她脸上,便带起光的涟漪。像面上戴着一层透明的纱,反射出一道道水花波澜。
她眯着眼睛看景黛,就在景黛恍觉那位年少成名的少年郎将回来之后,她却突然松了手,一掌一掌地往自己的脑袋上砸,边砸边无意识地嘟囔:“姐姐,姐姐,祖母,阿娘,阿娘,姐姐…”
跟着被拍起的水柱成串地拍在景黛的身上,她却只是无声地搂紧了宋伯元,认那使了蛮力的掌心不时地砸在自己的肩头后背。
五年前,她想让宋伯元风风光光地站在人前,五年后,她却只想把这样的宋伯元藏起来,藏到无人知处,藏到天荒地老。不管外头的传言如何,她始终相信,除了她这里,只有宋家能保这样的宋伯元一生无虑。她无时无刻不在刻意忽略宋家因为宋伯元痴傻而放弃宋伯元这一巨大的疑点,就像不去想,便能心安理得的作为奉献者去照顾自己的漂亮小疯子。更难启齿的话是,她难以承受在这段关系里,该作为享受者的宋伯元才是那个奉献者,为了自己而抛弃她所有的全部,包括宋家人最在意的尊严。她承不起这份情,便放任自己随着那一戳即破的谎言在自己眼前轻轻飘飘地荡。有时候,她自己进到戏里,有时候,她站在戏台外,冷眼看台上之人孤单却又认真地唱独角戏。
景黛强打起精神替宋伯元擦干净身体。
池旁石台上搭的衣裳是方便夜里睡觉的料子,穿在宋伯元身上轻软,透出少许里头的大红色来。景黛替她系衣带的时候仰头看她,道观里捂了五年的皮肤终于养回了初见少年郎的惊艳,明眸皓齿是天生,余下的便是浸在爱意里泡出的松弛,除了眼神里透着痴傻稚气,任谁看,都会软下心肠道一句,“菩萨好生偏心”。
景黛也这样想,手上的衣带牢牢绑紧后,她抬手戳了戳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元元乖,等姐姐穿好衣裳,带元元吃糖糖。”
等她转身的功夫,宋伯元疲累地翻了翻眼皮,成日里装傻作怪不难,难的是在小狐狸景黛眼皮子底下装。那痴傻的眼神是宋伯元练了五年的成果,她有自信饶是景黛恢复好了精气神,也难以在她脸上眼底找出半分的破绽出来。
她低下头随手揪了揪自己身上的衣裳,那是景黛一贯的审美,景黛自己奉行除了手面绝不露出半分肌肤在外的穿衣风格,给她穿的,净是些轻罗薄纱千金焦布,又贵布料又少的样子。
等景黛也穿好了衣裳来牵她的手时,宋伯元光着脚,踩在景黛的鞋面上。
“姐姐漂亮。”
景黛撑起嘴角笑了笑,她如今再是健朗不少,也难以这种姿势带宋伯元回房。
索性她便不动,只等着宋伯元新鲜劲过去了,再乖乖地跟着她回去。
“姐姐不漂亮,元元才漂亮。”她笃定道。
宋伯元对此不认,却也知道景黛一整日招呼人已到了累极的状态,演一演便罢,她实在舍不得刚刚恢复精气神的景黛眼底重新布满黑灰。
“好吧。”她装得纯真,抬手拉了景黛被水泡得发白的手,“元元最漂亮了!”又弯腰将自己的靴子递到那发白的手心里,“姐姐帮元元穿鞋鞋。”
景黛才终于满意地点点头,人也随着这句话卸下不少的端方。景黛的肩膀塌了,腰背弯下去,脖子却依旧立得一丝不苟,宋伯元猜想大概是她的颈子偏细又长,才显得她总是那样不易近人。
出了浴房,便看到宇文流苏站在春意盎然的庭院里,手心里抱着一只又肥又大的鸽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多太多年未见小五了,宋伯元看到她,那眼神便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她跋扈,她闯祸,她不是东西,她出言挑衅学究,那么多年混账日子过下来,都是仗着得圣宠的小五在她身后。青梅竹马的童年玩伴,再是多年未见,那情谊也化不成无色无味的水,本是亲密相见,再见,亦是欢喜。
景黛本就不是什么大条的人,尤其是最熟悉的身边之人有了异样。
她偏头扫了眼宋伯元的侧脸,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后,她提步迈向了宇文流苏。
“五殿下好雅兴。”
宇文流苏转过头来,发现是她们二人之后,又对着宋伯元身上的小裙子好一通笑。
笑过了,才扬起手,放飞了手里的飞鸽。
“景姐姐不用担心,我的鸽子是为了铺所的经营,你也知道,宇文流澈登基后,拿着景姐姐的密信便从我手里扒下八十万两黄金,如今这铺所流动银钱紧张,我人不在,精神可要在。”
“呵呵。”景黛笑了一笑,也淡然回她:“我当年也是看殿下可怜才助你基业,满打满算不过万两,小九能从殿下手里扒下来那许多,也是殿下念了手足情的心软之处吧。”
景黛背地里资助小五这事宋伯元可不知道。
“是也不是。”她咂咂嘴,“于公,我敬她一介女流,撑起飘摇江山,于私,小九确实被教育成了一个好姑娘。两相结合,我皆自愧不如,还庆幸当年没有一刀自尽,得以在她困难时候助她一臂。”
她说完了话,开始在自己身上摸索。不大一会儿便从怀里小心地摸出一柄金簪,她轻轻往那簪身上呼了呼气,垫起脚来,将那簪子认真地插…进宋伯元半湿的发间。
做完了手上的事,宇文流苏下意识地呼了口浊气。她双掌互相拍了拍,面上带着笑意:“我答应阿元的,再见面时,要还她的金簪。再困难时,我都小心地守着它,恐我变了颜面,她便认不出我了。”她说完话,又不好意思地朝景黛笑了笑,“哪成想,这簪子给了,她还是认不出我。早知道,便拿它换包子棉袄了,也好过在永州那苦寒地方斯斯哈哈地忍冻挨饿。”
“她认得你。”景黛开口,“除了我,她不咬别人的。”
只这一句话,宇文流苏便再绷不住。她抬起手放到宋伯元的漂亮脸蛋边,隔着微小的距离,语气带着哽咽道:“你家大娘子万两金换我八十万,你这金簪在我这,便换一个余生富贵吧。宋家人不管你了,等景姐姐这儿也无人照料你后,我便来接你。”
宋伯元眼神装得懵懂,头拨浪鼓似的摇了摇,“不,我要与姐姐一直在一起。”
“我知道。”宇文流苏叹口气,掌心终是没碰到宋伯元的脸,“我是说,等无人照料你,”
“小五,又开始口不择言了,往常我说你千遍万遍,你总是拿你那公主位置搪塞我,如今成了庶民,怎么还未治好这口无遮拦的毛病。”离庭院最近的一道窗子拉开,未剃发的宇文翡出现在她们面前。
宋伯元又开始吵着闹着要摸尼姑的头,被景黛掐着脸蛋制止住了。
宇文流苏几步走过来,人靠在廊下窗边,一手揪了宋伯元的手腕子,带她摸向了宇文翡的发。
“法师未剃发,不要闹了。”
“尼姑为何不剃发?”宋伯元又开始发疯。
宇文翡还未答,宇文流苏突然道:“红尘根未断,就算剃了发在佛祖那也瞒不了。修行是修心行正,不在发丝。”
宇文翡抬眼细看她,看了许多日还是不能适应她这新皮囊,索性移开视线,垂睫答道:“施主这话听起来通透,细究起来却又唬人得紧。修行确实在心,但红尘之根,必然是主人主观欲断,不然为何避世修行?我佛慈悲,人心向佛,又怎担心佛祖看透人心?”
别说宋伯元这时候是个痴呆疯傻儿,就是她没疯的时候,都听不得这大段大段的非人语。
站在廊下便去掐景黛的手臂,“走,元元要睡觉。”
景黛也不欲掺合进两人的爱恨情仇,索性以此作因,带着宋伯元离开这今夜难眠之地。
两人登了床塌,却再难起什么旖旎情愫。毕竟刚听了宇文翡姑侄俩的唏嘘故事,人心都跟着难过。
小五曾经确实是做错了,大错特错。没人能指摘宇文翡拒绝她的动机,却也感同身受地跟着心忧。
感情就是这样,就算两厢满意,你有情我有意,中间隔着仇与血,也很难修得圆满。
景黛被子下头抱着宋伯元,缓缓地,慢慢地拍打她的背。直把宋伯元拍得就差一步就能与周公在梦里私会后,景黛突然很小声很小声地开口问:“我若真的没扛住,你还真的要随我同去吗?”这世上,哪能有人为旁人做到如此呢?景黛想不明白。尤其是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后,更是想不明白。
这话宋伯元没法子答,只能一转身,面对向墙壁。
景黛就看着她的背影,小声开口:“我是先文帝食丹药后,强迫受命照看单炉的小道姑所生。刚记事起便被那受世人敬仰的镇戊太子孟禅狠心送出宫去,母亲被斩于受辱之地,就是宫内的炼丹房。孟禅不送我,我便也会被那突然发了疯的文帝杀掉,因为他伪善,看到我便会想起被他糟蹋的小道姑,想起我母亲,便恐惧他做了此事难得长生之法。可孟禅送我,却又不管我,我穿千家衣食百家饭过活。孟禅日思夜虑,为稳朝政,替当时的皇帝也就是他的父亲平了不少舆情,手里过的脏事太多,也就忘了还有我这号人的存在,黛阳被送出来后,他开始暗地里寻生得肖像黛阳的女娘,我就这么被选上了。他不认识我,我却对他的脸记得清楚明白。那时候我小,只以为是他害我过那颠沛流离之命,现在一思量,恐也是那千年难遇的天才少年心软而望我过平凡一生。就算吃不饱穿不暖,也好过伴虎身侧。“她顿了顿,语气也变得轻软,“我想报仇,便使劲浑身解数留在了黛阳身边。我想看看孟禅珍之重之的宝贝妹妹到底与我有何异,凭什么她能在皇宫内享尽盛世荣华,我便要在那阴沟里伴着老鼠过活。我带着挑刺的心思陪在孟落孤身边,最后发现孟落孤确与我不一样。孟禅要她积蓄能量回京城搅弄风云,她偏偏不听,她要吃好吃的喝好喝的,要她身边之人皆快乐。她宠我信我,还给我赐名,用她的姓。我生来阴邪,从未遇到如她那般明媚如日的人。”她话里都是怀念,语速也越来越快,“我们不走出这如仙境般的道观,这世上便无人能寻到我们。可我那时候贪玩,做不到黛阳那样大智若愚,总是想着出去再看看那些曾施舍过我粥饭的村民,我请求黛阳殿下放我下山几日,她直接应允,还亲手替我收拾了行囊,里头带着足够我一生无忧的金银,我想着,那时候她该是以为我做了逃兵,就算不舍也体面的送我离了观。我下山以后,直奔养我的村子,那时候虚荣,路上还想着要挺直了腰杆在那些抠搜的叔叔婶子面前挨个分发银钱呢,到了地方却发现,整个村庄只留下几位年过耄耋的老人,他们说成年男人被抓了壮丁,女娘为了活下去,无论成年与否,皆被按品貌性格分成甲乙丙丁送入汴京给富贵人家作丫鬟,未成年的儿子也被乡绅抢走。又说,负了太子的期望,没能将我好好地在村子里养大,我是从那时候开始,才明白了孟禅的苦,也知晓了各位叔叔婶子宁肯紧自己的肚子,也把我拉扯大的难。”
景黛强制性地将宋伯元装睡的脑袋扳到面向自己,抱着她的肩膀,嗅着她的发香继续说道:“我马不停蹄地回到观里,黛阳见我回来竟开心地流了泪来。她拉着我整夜整夜的讲悄悄话,讲孟禅,讲文帝,讲你父亲宋尹章将军,讲芸芸众生。黛阳看透了世间险恶,不欲再踏入京城半步。我却是凡人所想,总以为
有了权力便可轻易改人命运,她论不过我,便在一旁看着我替她筹谋。我想,那时候明哲保身的她也为了我动了下京城的念头,只是,她身子不好,病了一次险些没挺过去,替我诊病的道长那时候还只是道长身边的小道,他的师父替黛阳诊过脉象后便急匆匆离开去了藏书阁。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便是黛阳,我从没想过代替她,也不想亲眼看着她死。于是我便跪在藏书阁外求道长救命,他开了门却说,想救黛阳,便只能拿命去救,于是我便心甘情愿地进了虫洞,染上极乐,从此再记不得她。”
景黛深吸口气,脸埋进宋伯元的发里,“现在想想,她该是将计就计地将黛阳这个身份完完整整地交付给了我,她本就不是善于弄权之人,也无心于此道。只是后来我阴差阳错地救了安乐和肖赋,却又为了他们二人性命间接害死了黛阳。我负她如此,可她最后还是为了我,踏上了入京之路。”
她抬手摸了摸宋伯元的侧脸,顺到耳垂儿再捏捏,“我这人生来福薄,又是肮脏诞世之人,既辜负了黛阳情谊,偏偏也要负了你。阿元,今夜我说了这许多,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不要为了我做傻事,我不值得。你生来灿烂,本属于山河大川,实不该为了我,装疯卖傻到此。”
宋伯元心一“咯噔”,却又怕是景黛诈她,便抬了手胡乱地推了把景黛贴过来的脸,“热,元元热,热。”
景黛却强硬地抓了她的手,以一种不肯退让半分的态度盯着宋伯元的脸,“你若真的疼我爱我,便要听我的话。我为了你,忍了常人难忍的剥皮刮骨之痛,你便也要为了我,活下去。就算是痛,就算是苦,我也要你为了我忍下去,阿元,”她开始哽咽,“求求你了,行吗?莫要让我再背负那难还的情意了,我真的,真的还不起了。”
宋伯元睁开眼,看着眼前支离破碎的景黛发怔。
她这才恍然景黛离开那日为何冷心冷情到那种地步,她担忧抗拒的所有,只是因为,【景黛她从没被人好好地爱过。】她习惯了付出,便害怕当她再付出不了时,对方会弃她而去。但景黛又生来骄傲,她只允许自己是作决定离开的那方,便不许宋伯元的付出大过于她,因为她要宋伯元记她的好,要在她离开之后,还要念她爱她忘不掉她。
善于玩弄人心之人自然知晓,再美好的朱砂痣,也难敌死去的白月光。
景黛摊开了纸面,戳破了窗户,就算宋伯元再想藏再想躲,也难以在景黛破碎于此的夜里继续伪装。
她缓缓从榻上坐起身,无声地向景黛张开双臂。
景黛揪着她的衣裳,手还兀自发着抖,眼睛盛满了晚霞的颜色,她颤声问她:“是阿元还是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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