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齐玉:“你买的?”

    季子漠挑了下眉梢, 默认了下来。

    “原本想买马的,后来想想还是牛车实用点,我明日请几个人把屋后面的地围起来, 牛养在那里, 猪圈也挪过去。”

    “在从后墙角开个角门, 进出也方便。”

    家里添了大件,季丫季安欢呼雀跃的,小心翼翼的去摸牛的身子。

    钱多来家是在屋后面搭的牛棚, 钱多来夜里睡牛棚看着牛, 季子漠直接把牛牵到了他家的牛棚里。

    钱多来小爹拿了钱, 自然是欢喜的答应着。

    开了春,季子漠大多时候都是早出晚归,有时候还会夜不归宿, 对齐玉的说法是书肆接的生意多, 离得远的在外县,当天回不来。

    夜深,季安季丫已经睡去, 灶房内, 季子漠把齐玉竖着抱了起来。

    齐玉的腿盘在季子漠的腰身双侧, 心砰砰跳着。

    季子漠让他关了门,回到两人的房间,他把抱着的齐玉抵在了门上。

    黑漆漆的房间没有点灯, 季子漠喉咙滚动,低语道:“还记得那日我用这个姿势抱你回来吗?”

    齐玉倚靠在他的肩头, 回:“记得。”

    季子漠:“那时我刚抱起你, 就在想,这个姿势真适合”

    齐玉不解:“适合什么?”

    季子漠闷声笑:“适合要你。”

    齐玉:

    季子漠坏笑着咬他耳朵:“那晚我在柴房, 靠着墙想着你,脏了裤子。”

    只是那时还分不清,是Y望还是喜欢。

    齐玉恍然大悟,第二日绳上的亵裤是为何。

    浑身似火烧一般,齐玉低声说了句孟浪。

    季子漠:“我们明日把季丫季安送到大姐家。”

    齐玉:“为何?”

    季子漠:“我租了个小船,租了三天。”

    “我想在船上对你做最孟浪的事。”

    漆黑的夜色中,感观被无限放大,季子漠吻他的唇:“齐玉,我都快成神了。”

    齐玉都懂,懂他的体贴,懂他的谨慎。

    他知道的,季子漠是怕旁人闻到前三日浓郁的哥儿香,从而说些不好的言辞。

    不堪的情爱言辞,对男子无碍,对哥儿却能追随一生。

    齐玉说过自己不介意,只是季子漠依旧没彻底的要了他。

    桑农县是个好地方,杏花村是个好地方,现如今,却充满了哭喊绝望。

    昨日说好的,把季丫季安送到季兰处,季子漠刚套上牛车,把季丫抱上牛车,县里的捕头就入了村。

    随后是把所有人聚集在一处,拿出一封告示读了一盏茶的功夫。

    听的杏花村的人懵懵懂懂,捕头又合上告示,用他们能听懂的话说了一遍。

    【太子上奏,应该废弃入赘哥儿的男子无法科举的政令,又言哥儿女子的才学不输男子,奏请哥儿女子同样可以参加科举。

    皇上闻言觉得有理,刚好现在绒族兵至边塞,大笙需要征兵役,所以这次征选哥儿守护边疆。

    现征过了十七岁,尚未成婚的哥儿。】

    捕头的话语直白无难懂之词,只是百姓依旧茫然,不懂为何变了天地,怎就让哥儿去边塞打仗了。

    绒族,吃人的绒族,弱小的哥儿怎能抵抗。

    捕头转身离去时,杏花村发出震天的绝望,片刻后是桃花村的,慢慢的,是整个桑农县的。

    更远的地方应当也是绝望的,只是人终归太过弱小,就算绝望哭死,离得远也是听不到的,例如千里之外的皇城,高坐在皇城的帝王。

    赵婶子家也有哥儿符合要求,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着,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

    哭了半晌,猛然坐起身来,叫喊着聘礼,她给赵满定的是哥儿,定的是秋后成婚,刚才捕头说了不管是否定亲,只要未成婚的都要去边塞。

    现在那哥儿要征兵了,聘礼自是要要回来的,想到此拍了拍屁股站起来,打算先去要聘礼去。

    二十岁未成婚的哥儿少,十七岁未成婚的哥儿是不少的,杏花村大部分家中都哭着。

    元宝爹娘回到家中,双双跌坐在地上,元宝娘抱着元宝爹泪流不止,庆幸道:“老天爷,幸亏咱家的元宝嫁了,要不然,要不然我非得拿刀活劈了季子漠。”

    有在家里哭的,有瘫坐在路上哭的,季子漠抱着季丫又回了院子。

    往后余生,季子漠时时在想,那日怎就卸了牛车回了家,应该走的,应该走的。

    关了院门,却止不住外面的断魂之声。

    季子漠让季安带着季丫回房玩,他与齐玉四目相对,皆是明白了舅舅之前的那封信是为何。

    为何要不论人品如何,让齐玉速速成婚。

    当天深夜,季子漠家的房门被人敲响,季子漠穿好衣服开了门。

    他刚把门打开还没看清是谁,那人就猛的跪在了他面前。

    季子漠忙侧身站着,边弯腰扶人边弯腰叫了声叔。

    庄稼人皮肤黝黑,腰背都已弯曲,他跪在地上不愿起,拽着季子漠的袖子像是拽着救命稻草。

    “子漠,我找了人,只要十五两,就可以把清水的名字划掉,叔是没办法了,家里只有五两银子。”

    季子漠:“叔,你先起来再说。”

    齐玉比季子漠慢了两步出来,走到跟前听清缘由,回房取了十两银子。

    人临走前,季子漠嘱咐莫要把借钱的事情说出去,那人连连点头,言说知道的知道的。

    合上院门,季子漠搂着齐玉回房。

    一缕月光透过窗沿漫步进来,季子漠吻了吻齐玉的唇角:“睡吧!”

    齐玉往他怀里靠了靠:“睡不着。”

    他睡不着,季子漠其实也睡不着,像是彩云有了黑点,不知何时会变成乌云一片。

    人是悲是喜,与公鸡无关,次日天蒙蒙亮,公鸡依旧伸长脖子响起嘹亮的鸣声。

    迷迷糊糊中,又感觉到了那阵敲门声,齐玉在季子漠怀里动了动,季子漠拍了拍他的背:“继续睡,我去看看。”

    齐玉睁开眼:“我跟你一起。”

    清晨的天是潮湿的,季子漠家门口跪的人络绎不绝,借五两的有,借十五两的也有。

    季子漠犹豫过,看着相熟的面孔,最终却什么都没说,把银子一份一份的给了出去。

    没有记账,没有留欠条。

    杏花村是死后重生的热闹,彷佛是凑够了银子,把银子送了出去,事情就解决了。

    朝阳冒出头,季子漠把空着的荷包握在手里,关上院门,摸了摸鼻子不敢看齐玉。

    齐玉挽了挽袖子,若无其事的问:“早饭吃什么?”

    季子漠心虚的碰了碰他的肩头:“不问我怎么来的钱吗?”

    赚了多少钱,季子漠没细数,刚才散出去的钱,季子漠也没细数,但是估摸着六七百两是有的。

    他没数,齐玉数了,八百一十五两。

    齐玉看向他:“怎么来的?”

    季子漠舔了舔唇,半真半假道:“和别人合伙做了点小生意。”

    齐玉嗯了声:“以后这生意别做了。”

    季子漠笑了:“为什么?”

    齐玉:“既然不敢说,那定是来路不正的,既然来路不在,就无需再做。”

    齐玉走进了灶房,季子漠站在院中思考着,他这钱来路是正还是不正?

    而且,他真是爱死齐玉了,说的每句话都能让他爱到心坎里。

    院门再次被人扣响,季子漠头疼了,他都成穷光蛋了,心里打定主意是谁都不借了。

    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他局促的站着,黝黑的脸上涨的通红。

    季子漠手握着门槛,没用他开口就说:“等一下,我去问问齐玉还有没有钱。”

    他走到灶房,问烧水的齐玉:“你那边还有银子吗?”

    齐玉把柴都塞到灶底下,防止别掉下来火星,他一边站起身一边问:“要多少?”

    季子漠:“十五两。”

    齐玉走出灶房,看到了院门外的狗蛋,狗蛋缩着脖子,似是羞愧的不敢看他。

    齐玉未多说,回房翻找了十五两出来。

    有零有整的,算是凑够了十五两。

    季子漠接过银子走到院门处,递给了狗蛋,狗蛋嘴巴张合了两下,垂着头红着眼眶说:“谢谢哥,我,我不是怕死,就是我怕我走了,爷爷就没人照顾了,这钱算我借的,我以后肯定会还的。”

    季子漠说:“我知道,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大伯一家对我们意见太深,为了怕爷爷难做我也不好去探望。”

    “这些年都是你照顾爷爷,辛苦你了,我们是一家子兄弟,不用把这些钱记挂在心里。”

    狗蛋来的这一路,像是脚下踩着刀子,从未想过,借钱会如此的顺畅,更是不敢奢望,季子漠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阳光落在季子漠的眉眼,狗蛋用干裂的手背抹了抹眼泪,这一刻,他心里有了第二个亲人。

    第一个是爷爷,第二个是季子漠这个哥。

    村人送的鸡鸭白菜堆了半个院子,季子漠推都推不出去,有不少人带着自家哥儿来给季子漠磕头,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当牛做马的话也说了一箩筐,最后指天发誓,这辈子要是说季子漠一句坏话,就是坏了良心,该遭天打雷劈。

    季子漠褪着鸡毛,齐玉蹲在他旁边,浅笑道:“后悔吗?”

    一下送了这么多钱出去,算是个麻烦,等到此事了了,风言风语,暗地猜测的定是不少。

    季子漠想了想,说:“不知道。”

    说不上来后悔不后悔。

    一个哥儿十五两银子送出去,杏花村的人都想着风波了了,就和以前征兵时拿银子抵人头一般。

    可两日后,配着刀的捕头再次来到杏花村,按照名册念出一个个名字。

    各家抓着各家的哥儿,不肯让捕头带走,捕头抽出刀,厉声呵斥。

    “大人,我们交了钱的,十五两一文不少的,说是除名了。”

    “差爷,我们都交了的。”

    捕头皱眉:“交给了谁?”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说着,捕头又厉声制止,唤了村长上前,待听了个七七八八,言道:“此事是圣上决策,各村哥儿早已记录在案,断无花钱除名之事,你们的钱交给了谁,可去县衙击鼓鸣冤。”

    骨肉分离,若无祖宗保佑,这一生怕是再难相见,捕头踹了几个人,渐渐的也就不再有人敢上前撕抱着。

    捕快点着哥儿的名,季子漠走到王捕头身旁,拱手拜了下。

    王捕头提着刀,回了一拜。

    季子漠低声问:“王捕头,是桑农县所有人都无法用银钱除名吗?我记得之前募兵时”

    这话说的有些过头,王捕头对着他叹息了一句:“其他县如何不知,桑农县是不行的。”

    第 82 章

    王捕头继续道:“不是县令不通情理, 只是谁的命不是命?前些时日州府只说让上报各县人数等细情,现在人数都定了,县令就算是想通情也是做不到的。”

    若是知道是如此, 赶在这日前让哥儿匆匆嫁了也是好的, 现在人数都有定数, 哪里还能做得到。

    季子漠双眸微动,低声道:“不是说郭县令和吴县令认识?”

    吴施中回了皇城,若是透了丝消息过来

    王捕头转过身, 背对着百姓, 轻声道:“吴县令刚回到皇城没两日, 就下了狱。”

    季子漠猛的一惊,垂下眸子不再问,这事不是他一个小老百姓能管的。

    哥儿的事无力回天, 送出去的十五两银子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事。

    村长带着村人浩浩荡荡的来到桑农县, 到了衙门门前才知,已经有另外两个村子的人来鸣冤。

    杏花村的人多,升堂的衙门难站下, 郭县令让村长带几个人进去说明冤情。

    村长点了几个人, 又让季子漠和齐玉跟着进去。

    “子漠你是秀才, 说话伶俐,我们不曾见过郭县令,怕进去吓的不敢说话了。”

    其他人也跟着说是啊是啊, 季子漠点点头应了下来。

    季子漠握了握齐玉的手,让他留在堂外, 齐玉虽不解, 却还是点点头,说他就在外面看着他。

    明镜高悬下坐着身穿绿色官服的郭县令, 一双眼睛小而精,年纪不大却留着山羊胡子,显得沉稳严肃。

    武威的喊声肃穆庄严,村长等人忙跪在地上。

    秀才见官免跪,故而季子漠弯着腰对着郭县令拱手行礼。

    郭县令开口问冤,村长几人果真如刚才所说,被郭县令的官威压的不敢开口。

    季子漠适时开口,把事情说了一遍。

    郭县令皱着眉头听完,看着堂下的人道:“你们难道不知,花钱找人顶替,花钱除名,都是触犯大笙律法的吗?”

    这一刻,一直徘徊在季子漠心头的怪异感觉,有了答案。

    从有冤者突然变成有罪者,村长等人急急道:“从前”

    似是知道他们想说什么,郭县令摆摆手制止他们说话。

    道:“本官知道你们爱子心切,此事暂且不提,你们说说,是何人收了你们的钱。”

    等到把事情细细问来,郭县令怒的一拍惊堂木:“好啊,又是他,孙甲舟。”

    “来赴任路上,他言来桑农县寻亲,本官想着缘分森*晚*整*理,就与他一同进了桑农县,后说想捐些银两给桑农县修桥,本官对他好颜相待,谁知,谁知他竟坑骗至此”

    “王武。”

    王捕头上前一步:“大人。”

    郭县令:“把桑农县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孙甲舟找出来。”

    王捕头低着头说了声是,只是心中如何想,无人得知。

    季子漠侧身站在一旁,在王捕头转身去捉人时,两人视线相对,像是说了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外面又传来吵闹声,郭县令站起身,带着捕快走到县衙外。

    人群中,他摘下头上的官帽,直直的跪在了桑农县百姓的面前。

    如开水一般鼎沸的声音,瞬间了无生息。

    “我郭某被小人蒙蔽,愧对桑农县百姓,愧对吴兄的信任,十日后,十日后无论是否缉拿住孙甲舟,郭某都会写了请罪书与辞呈递上。”

    古来只见民跪官,谁人见过官跪民,在这颠倒中,十五两银子好像不是那般重要了。

    各自散去时,季子漠不知怎的笑了下,那笑看不出开心与否,只是瞧着,似是荒唐极了。

    两人肩对肩,齐玉问:“刚才为何不让我跟着进去?”

    季子漠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是秀才,见官不跪,你进去要给县令跪下。”

    像是有个炮仗在心尖炸开,齐玉:“就是因为这个?”

    季子漠:“嗯,不是说不能跪,只是能少跪就少跪。”

    齐玉:“你刚才笑,是不相信郭县令的那番话?”

    四周行走的百姓耷拉了腰,骂声皆是对着孙甲舟,至于郭县令,不说夸不夸,骂的是没的。

    季子漠:“你信?”

    齐玉想了想回:“不知道,郭县令刚才态度诚恳,又说无论是否捉到孙甲舟,都回引咎辞官。”

    辞官,寒窗苦书十几载,到高中为官,这路有多么艰难,谁会为了这些银两,自毁前程。

    季子漠唇角扬了下,眼中却无一丝笑意:“既然你都这样想,其他人大多也是信他的。”

    “齐玉,你看”

    街上熙熙攘攘,人稠的像是春天的杂草,密密麻麻的,齐玉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季子漠:“一个村子八百两,桑农县有多少个村子?这笔钱不小。”

    “至于辞官,吴施中现在在牢里关着,但后台硬,不可能就此落寞。他现在拿着钱辞官,是钱也有了,名声也有了,等到日后上下活动一二,当官还不容易?”

    说实话,季子漠对郭县令这个做法,很能理解。

    杏花村的人相比其他村的人,神色好上不少,季子漠冲齐玉撇了撇嘴,用脚指头想都知道神色好些的原因。

    人家的钱是自家的钱,杏花村的这些钱,大多是他季子漠的钱。

    齐玉见季子漠神色淡然,眉眼温柔道:“不气?”

    季子漠耸了耸肩:“没什么可气的,我从拿钱出来就没想着收回来,主要图一个问心无愧。”

    可能是来钱太容易,也可能是上辈子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前前后后搭进去八百多两,季子漠也并无心疼的感觉。

    他如此,齐玉异是如此。

    季子漠意味不明的看向齐玉,齐玉茫然道:“怎么了?”

    季子漠:“我在想,如果我娶的是旁人,现在没了八百两,估计要和我闹个天翻地覆了。”

    齐玉眼中带笑道:“是你入赘我,可不是我嫁了你。”

    季子漠猛然失笑。

    主街上地面是铺的土砖,每日有人扫去落叶尘灰,季子漠与齐玉低声说着话,猛不防右侧一盆污秽之水泼到脚下。

    季子漠齐玉停了脚,前后左右的走动的人也停了脚。

    右侧一妇人身材微胖,穿着浅黄色的衣衫,头上插着一根金簪。

    她双目瞪的浑圆,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齐玉,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齐玉你个狼心狗肺,你和你娘好狠的心啊,翔哥儿叫你哥啊,你们得了消息什么都不说,自己悄摸的招了个赘。”

    “我就说,我就说怎么成婚这么着急,原来是早就得了消息。”

    妇人双目垂泪,轻轻摇着头颅,似是难以想象一家子骨肉这么狠心。

    季子漠和齐玉立在大街上,立在人群中,因一句话,犹如站在了风口浪尖。

    季子漠把齐玉挡在身后,正对着妇人冷色道:“姑,翔哥儿离家为国效力,你舍不得他都能理解,但也总不能因之前与家母不对付,就凭白攀咬齐玉。”

    “齐玉年过二十一,成婚已经算是晚的,我入赘到齐家,内里如何大家应当都是知道的,当时我妹妹落水命悬一线,自是拖不得时间。”

    齐文甜嚷嚷的时间,刚好是在众人没了银钱,也没了孩子时。

    她的话音落时,众人分不清真假,但落在齐玉身上的视线就有了隐隐约约的敌意,连以为季子漠遇到麻烦,折回身帮忙的杏花村人,也停下了脚步。

    季子漠回了两句,把那隐约的敌意打散了些,只是还不待季子漠再说话,齐文甜就把紧紧握在掌心中的纸条展了出来。

    “你娘只让小厮来传了句话,说让翔哥儿早点成婚,我思来想去不知为何,以为是你娘觉得你成了亲,招摇给我看。”

    “可是还没过两日,你爹见我没动静,就又让小厮送了这两句话来。”

    齐文甜双目垂泪,咬着牙根,用手指点着纸上的字念,念着:“听你嫂嫂的,快些给翔哥儿挑选夫婿,莫要太挑人家,先成婚再说。”

    几月前,齐父随手在沁满了桃花香气的纸张上写了几句话,现在桃花味道已散,上面的字迹却清晰依旧。

    季子漠握着齐玉冰凉的手,望向齐文甜的双眸犹如深渊般森冷。

    齐父齐母肯露这句话,已经算是对得起骨肉血亲,自己没重视,现在生了悔恨反过头插人一刀,真不是人干的事。

    齐母让小厮传的话无人作证,自是可以反驳不认,齐父的笔墨,认识的人不少,辨别的法子也不少,季子漠想不认是难上加难。

    齐玉死死抿着唇,浑身似是落入了冰窖,旁人遭了难,幸存的那个人就成了罪人。

    不用看旁人,只杏花村的人,望过来的眼神就已经足够陌生。

    齐家富贵几代人,齐文甜是当小姐养出来的,只年少思春,看上了长相好的读书人。

    成婚后用嫁妆铺子开了个糕点铺,有齐父时不时的接济,日子过的不算差。

    此时自认是大家闺秀的齐文甜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哭喊道:“我这哥嫂吃人心肝,怎就不跟我明说,明说我翔哥儿就算嫁个乞丐,也好过去送命啊!”

    若是在无人处,季子漠或明或暗,都有法子让她闭嘴。

    现在宣扬在大街上,又是选的这个当口,季子漠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反而会让事情更糟。

    季子漠心口梗的发闷,屁TM的血脉亲情,管他做什么。

    季子漠说了些齐父不是那个意思,齐玉唇色苍白的跟着解释了几句,只是齐父最后一句先成婚再说,写的太过明显,就算是不识大字的田野村夫,也琢磨出来了意思。

    四周的人群如凝固住的流水,站着不动,季子漠牵着齐玉的手,目不斜视的一步步走过。

    权势高人一等,富贵消息灵通,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若是之前,听到的人最多说一句还是当官好,若是再过一月,听到的人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敌意。

    只是齐家现如今落败,齐文甜又偏偏选了今日,选了桑农县百姓最为倒霉的这一天。

    因世道不公的悲愤积压在心里,不敢冲朝廷发泄,不敢冲县令发泄,现在出来了一个齐玉,一个他们得罪了也不要命的人。

    季子漠把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在心里喊了声艹。

    出了城门,季子漠回头看了眼,杏花村的人远远的跟在身后,见他回头大多都是别开了头。

    这一刻,季子漠心疼起那八百两银子了,早知道还不如扔水里听个响。

    倾斜的阳光点在齐玉高挺的鼻尖,他视线落在泥地上,像是快要吹散的云雾。

    季子漠捏了捏他的手背:“没事,过几天事情过了就好了,不用怕。”

    第 83 章

    齐玉转头冲他勉强的笑了下:“不是怕。”

    只是再次被亲人背叛, 他依旧是习惯不了。

    来桑农县时季丫季安留在了杏花村,托村里人照看下。

    赵婶子等人守在村口,伸着脖子张望, 瞧见季子漠和齐玉的身影, 忙疾步上去询问。

    “子漠, 怎么样?钱追的回来吗?”

    “县令怎么说,十五两银子呢!”

    “老天爷啊,这可让人怎么活 , 砸锅卖铁也凑不起十五两还账啊!”

    七嘴八舌的问话, 让季子漠都觉得好笑, 当时说哥儿从军去对抗绒族时,全都哭的死去活来。

    现如今有了十五两银子吊在前面,彷佛已经忘记了自家哥儿已经离去, 无一人提起询问。

    季子漠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带着在树下玩泥巴的季安季丫回了家。

    随着杏花村其他人进村,杏花村的气氛莫名诡异了起来。

    傍晚时分,季子漠连杀了两只鸡, 饭桌上他把四个鸡腿分到四个碗里。

    季丫季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但也能感受到细微的不同。

    大人见到他们没了笑脸, 刚想蹲下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大人就唤着孩子回家。

    季丫季安抱着碗乖乖吃饭,齐玉手拿着筷子失神, 像是烟火变的黯淡无光。

    季子漠放下碗筷,倾身上前, 手掌覆在他脑后, 吻在齐玉眉中的孕痣上。

    “乖,吃饭, 明天我带你们出去玩。”

    季子漠的话语温柔的不像话,眉眼全是明目张胆的宠爱,齐玉像是落入了温泉中,委屈都化为了气体,在温泉里咕嘟咕嘟的冒着泡。

    不知何时起,齐玉习惯了在季子漠面前露情绪,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他低头,温热的泪砸在桌沿,断手断脚的疼痛他都能忍,只牵连到旁人最是忍耐不住。

    季子漠太过温柔,温柔的让齐玉愧疚无比。

    季丫季安半张脸埋在碗里,露出两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季子漠笑着说了句好好吃饭,随后打横抱起齐玉,直接出了堂屋。

    季丫的小嘴巴张的大大的,她扭头问季安:“咱们这次是不是要有小侄子了?”

    季安震惊的眼睛久久无法收回,大哥,大哥怎么这么不稳重,哪里有,哪里有白日就

    书上不都说白日不可宣淫,更何况,更何况这是当着他和小丫的面。

    季子漠做事随心,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也不会去管旁人的看法,偶尔的顾及也不过是怕后续的麻烦。

    他抱着齐玉用脚顶开虚掩的房门。

    齐玉明珠一般的眼眸瞳孔微张,似也是被他吓到了。

    院中是朗朗乾坤,齐玉自小读的圣贤书,也知白日不可宣淫,忙用手推拒着季子漠的胸膛。

    “还未到晚上。”

    季子漠坐在床沿,把横着抱的姿势改为了竖抱,他趴在齐玉的脖颈处闷笑道:“没想做什么。”

    随后又说了句:“我在修仙呢!”

    齐玉猛然想到季子漠的那句,他快成神的话,不由的也嘴角轻笑。

    今日的天上白云朵朵,只是风有些大了,被风吹的飘来飘去,变来变去没个定数。

    季子漠把齐玉抱的没有空隙,手掌在他脑后轻抚:“心情很糟糕?”

    有这么一个怀抱,有这么一个人,好似天崩地裂都能坦然面对,齐玉清冷的嗓音有了几分委屈:“很糟糕。”

    委屈,亲昵,撒娇,是首次初现的齐玉,季子漠胸腔震chan了下,吻了吻他的耳垂:“和我说说。”

    齐玉:“说不上来,不知道是谁对谁错。”

    “我舅舅顾着我没错,我娘疼我没错,旁人失了儿子,把怨气对着提前得了消息的我好似也没错。”

    简单的房间,齐玉勾着季子漠的脖颈,试探的吻上他的唇瓣,鸦羽一般的睫毛轻颤着。

    “对不起。”

    对旁人齐玉没有亏欠,唯有季子漠。

    初时,齐玉看不上季子漠贪图富贵入赘,现在,齐玉想,如果一切如故多好,他喜欢季子漠快活的模样。

    他让季子漠入赘了,吃不了软饭还少了科举路,他让季子漠一同承受了这些眼神。

    还有季丫季安,他们何其无辜。

    齐玉是个含蓄性子,他的吻勾的季子漠心痒痒,季子漠忍了片刻,心里跟猫爪一般,最后忍无可忍的夺回了主动权。

    杏花村人的变化,季子漠原是没放在眼里,也懒得和他们计较,想着出门一段时间避一避,给他们个恢复时间。

    季子漠爱睡懒觉,更爱抱着齐玉睡懒觉,他睡眼惺忪的和齐玉撒娇,猛不防院中传来季安的惊恐声。

    啊的一声,吓的季子漠瞌睡了无踪迹,抓起衣服就往外跑,连鞋子都未来得及穿。

    齐玉忙坐起身,披散着头发出了门。

    历尽风雨的两扇木板,上面被泼了大片的黑血,流淌的满地都是痕迹,只是此时已经干在门前。

    季子漠脸上沉的难看,季丫吓的想哭又不敢哭。

    临近几家的人听到了季安的叫声,都忙跑出来看,看到门上的黑血,都惊的啊了声。

    赵婶子刚想说话,看到季子漠嗜血的神色吓的转身跑回了家。

    滔天在怒意在心里翻涌,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冲,季子漠真TM的想一脚踹到门上,余光看到季丫季安,忍的快要呕出血。

    他闭上眼深呼吸了两次,转身说了句没事。

    “季安去烧下洗脸水,等下我带你和季丫去县里。”

    乌鸦站在墙角嘎嘎的叫着,齐玉五脏六腑犹如被冰冻着,不知要做何反应。

    有人把他抱在怀里,他抬眸看去,眼帘上落下一个吻,似是春风化雪吧,齐玉身子恢复了温热。

    齐玉不是怕,只是心里深深的愧疚压的他难受。

    喉咙涌上一股腥甜,齐玉眸光微闪,转过身生生咽了下去。

    季子漠搂着齐玉的肩,吊儿郎当道:“没事,等下把季丫季安送去大姐哪里,你也陪着在大姐家住几天。”

    齐玉心口一紧,死死盯着他:“你要做什么?”

    季子漠若无其事道:“不做什么,这不是没钱了,想想办法赚点钱。”

    知道他说了谎,齐玉嗓子发干的说了声好。

    洗漱好,几人连早饭都未吃,季子漠赶着牛车进了桑农县,路上买了些烧饼当早饭。

    风口浪尖上,齐玉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季兰出门买菜时听闻了不少。

    心里担忧不已,正犹豫着是否回杏花村一趟看看情况,就见季子漠几人走进了院。

    季丫季安吃着烧饼,季兰让他们在院子里玩,等季子漠和齐玉进了屋忙说:“这边县里说的话都不太好听。”

    季子漠打开路上买的油纸包,捡了个肉包子给齐玉,又拿了个自己吃:“都是怎么说的。”

    季兰看了眼齐玉,不知道该不该说。

    齐玉:“大姐有话直说就可。”

    季兰:“说是亲家舅那边以权谋私,大多是不平的话,为何自家哥儿要去和绒族厮杀,齐家哥儿就不用。”

    季子漠咬了口包子:“有人说董家吗?”

    季兰回想了下,摇摇头说:“不知,我只每日出门买菜,听到的大多都是关于齐玉的。”

    季子漠点点头不再说话,吃完最后一口包子,拍了拍手站起来说:“姐,我有活出去几天,最近季丫季安留你这里,齐玉也在你这里住几天。”

    季兰是个手脚麻利的,两间房一个院子收拾的利索,她站起来说好。

    齐玉没有说不舍,眉眼却全是依恋,季子漠揽住他的肩头,说:“姐,我和齐玉去找一趟大一他们,等下再送齐玉回来。”

    小巷的两边住着人家 ,季子漠和齐玉并肩走着,立春后的阳光只照了一半地面,一人走在阳光里,一人走在阴影处。

    季兰站在院门外,一边站着季丫,一边站着季安,饱受苦楚的容颜满含担心。

    季安扯了下季兰的衣摆,和她说家里被人泼了黑狗血。

    季兰怔楞了半晌,再抬头看向站在阴影处,逗齐玉开心的季子漠,心中疼的厉害。

    大弟长大了,成了一个能为家人遮风挡雨的人,可是,不知怎的,她脑中出现了那个不懂事的大弟,一个每天关着门,一心读圣贤书的大弟。

    人真是奇怪,季子漠不懂事时,季兰绝望的抛弃了所有,季子漠现在扛了家,把一家子人护在并不宽广的胸膛下,季兰又有些想哭。

    另一条小巷中,季子漠和齐玉站到傍晚才等到大一四人,中途有人走动,两人就面对着墙,或者是站在树后。

    季子漠想骂人又想笑,没想到穿越到古代还出名了一把,在桑农县都快成明星了,讨论度直线上升。

    随大一进了院子,不需要他开口,几个人就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

    “有人故意把火往你们身上引,不过我们还不知道是谁,等打听到了再告诉你。”

    季子漠:“不用,我知道是谁。”

    齐玉显然也想到了,无声说了个郭字,季子漠点点头。

    大四追着问是谁,季子漠没说,问道:“有人说董家吗?”

    齐家和董家前后脚招赘,董家的赘婿还不如齐家的,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是一回事,只不过是齐家没落了,董家依旧富贵。

    大一:“有说董家的,不过大多都是说你夫郎的。”

    大二:“董家的赘婿昨日从马上掉下来,说是摔断了腿。”

    季子漠第一反应是董寒玉动的手脚,不过此事与他无关,季子漠懒得多想。

    大三讨好道:“大哥,嫂嫂这事你打算怎么办?我可以帮忙。”

    季子漠嫌弃的把大三的脑袋推到一边:“别套近乎,小小年纪就惦记上我们家季丫了,想的美。”

    又问:“县里的人最近都是怎么说县令的。”

    大一:“说县令好,公正廉明。”

    “说历来都是有钱的花钱买人头,或是雇人,这次县里大户家的哥儿都逃脱不了去边塞的命,上下几百年都没见过这么廉明的清官了。”

    “说是郭县令的辞官文书已经写好,我听县里有人说,要是上面真的黜免了郭县令,他们就写万民伞。”

    把县城里的风风雨雨说完,大一到大四齐齐的望向季子漠:“季大哥,你说坑银子这事和郭和郭县令有没有关系?”

    季子漠:“你们说呢?”

    “我们原本觉得应该没关系,哪里有人会为了钱不当官的,当官不是有源源不断的钱?可是刚才说到万民伞的时候,季大哥你脸上都是嫌弃。”

    季子漠用肩头撞了撞齐玉,笑道:“这几个以后不容小觑。”

    冲四个人说:“哥几个,以后苟富贵莫相忘啊!”

    第 84 章

    四个小的也嘻嘻哈哈的和他闹, 说肯定把他忘了。

    “季大哥,你还没说呢!这事和郭县令有没有关系?”

    季子漠含糊道:“没有证据的事我怎么能胡说,我是怕你们几句话把我告到郭县令那里了。”

    四个小的生气的说他看低他们, 对上季子漠含笑的眼睛, 想明白了。

    “季大哥你说个话真绕。”

    这话不就是说不相信郭县令吗!

    季子漠把齐玉送回季兰处, 说去外县书写碑文,一个双方都知道的假话。

    齐玉知道他在说话,季子漠也知道齐玉知道他说话, 仿佛谎话不拆穿, 就不算是谎话, 不需要面对是非对错。

    齐玉懂得季子漠的谎话,季子漠也懂得齐玉的背后追随。

    季子漠从前是个不管旁人死活的人,变成如今这副善良大度的性子, 他自己都觉得诧异 , 可偏偏杏花村这次的嘴脸让他彻底恼了火。

    真诚对人反遭怨怼,那就别怪他来硬的,此时和刚回杏花村大有不同。

    那时季子漠想着要在杏花村生活, 秉承着和气生财, 用和气的法子解决问题。

    现在成了全县公敌, 不说杏花村,就连山明水秀的桑农县都不再适合居住,还不如三下五除二把钱要回来, 远走他乡。

    还就不信整个大笙没个落脚的地方了。

    对于杏花村的人来说,这一天让人终身难忘, 平日见人就笑着打招呼的季子漠彻底变了嘴脸。

    他走到人群中, 揪住正在说话的钱七赖,一路拖拽到清水河, 揪着他的头发按到了河水中。

    什么话都不说,什么话都不问,只发狠的要人命。

    钱七赖四肢挣扎着,浑身被死亡的气息笼罩着,季子漠单膝跪在地上,终是开了恩,把他的头从水里提出来。

    如恶魔低语般的问:“我家门上的黑狗血是你泼的。”

    话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钱七赖大骂着:“你他娘的季子漠,就是你祖宗我泼的,我家”

    他家三个哥儿啊,都许了人家,聘礼收了不少,现在全都被拉走去边塞。

    钱七赖原是没想泼的,就那晚心里不痛快喝醉了酒,遇到了赵傻子,想着揍揍赵傻子出出气 ,谁知道那条黑狗上来就咬了他的小腿。

    钱七赖平日给人杀猪,腰上长挂着一个小臂长的刀,当下就把黑狗剥了皮。

    腿上疼的他脑子发晕,想想倒霉事,越想越生气,凭什么自家三个哥儿一个都留不住,季子漠的夫郎却提前得了消息,招了个神童做夫婿。

    当时的钱七赖脑中就浮现了四个字:以权谋私。

    活该齐家的那个亲戚被流放。

    被酒醉后的怒意支使着,直接一盆发黑的狗血泼到了季家门上。

    当一次次被按到水中,钱七赖想不明白,为什么就泼了一盆狗血,好脾气的季子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不明白,杏花村其他的人也不明白,钱村长被人拥着到了清水河旁 ,又是惊又是恼,直接上去拽季子漠。

    季子漠给面子的松了手,众人松了口气时,季子漠慢悠悠的站起身,一脚把钱七赖踹到了河里。

    吓的杏花村的人又是惊慌失措的去捞人。

    季子漠冷眼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忙活,钱七赖今日这一遭,是因为那黑狗血,也是为杏花村的人受过。

    自从那日回村后,一个个狼心狗肺的眼神就够他恼火的,他忍了下去,偏偏钱七赖又要主动找事。

    钱家是杏花村的大户,一脉同枝,哪怕有钱村长的呵斥,还是有几个钱姓人扑向季子漠,季子漠动了动脚尖,活动了下手腕。

    打架这事,有段时间没做了,还真是让人想念。

    空中一支利箭来的措不及防,直直插入泥沙地中,顷刻间,吵吵闹闹的河边寂静无声,唯有清风吹动波光粼粼的水面。

    季子漠顺着箭来的方向看去,一棵杨树只有小儿环抱的粗细。

    季子漠抽空想了下,也亏得齐玉瘦,要是胖一些,怕是遮不住了。

    打架狠厉和真的要人命是不同的,深插在地上的箭身,箭羽轻晃着,刚才要教训季子漠的几人,像是被人定固住,没了动作也没了话。

    “我不想找事,回到杏花村也是和大家安安分分的,你们说借钱,我二话没说就拿了银钱出来,自认对大家做到了尽心尽力。”

    “可是你们呢?因为莫须有的事就对我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们给我记清楚,是你们欠我季家的,不是我季家欠你们的。”

    “你们自己摸着良心问问,别说齐家没有提前得到消息,就算是提前得了消息,这事又与你们有何干?多一个齐玉,是能替换下来哪一个哥儿?”

    “我同情你们骨肉分离,不和你们一般见识,可你们倒好,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季子漠话说的重如泰山,犹如把全村人的脸摔在脚下踩,钱村长听的心惊肉跳,大喝一声季子漠。

    季子漠给面子的住了口,从袖子里掏出一沓提前写好的欠条:“原本这钱我不急着收,也想着大家一个村里,可要可不要的,现在,要么把钱还了,要么给我补上欠条。”

    明明已经开了春,季子漠却又让他们过了一次严寒冬天,一个个面色惊恐的看向那沓欠条。

    “我们没借。”

    “我们没借,没欠条我们不认。”

    他们没想着赖账,只是,只是人没了,钱也没了。

    人和钱都没时,他们也没想着赖账,要不然怎么能抬得起来头。

    可是有了齐玉的事,有些人发现无论还不还钱,他们的头都能抬的起来了,季家成了过错方。

    有些想还的,看到旁人如此想,自己想着还账反而成了傻子,谁不想家里多些银钱,谁想把债务背在身上。

    季子漠似是被他们的无耻气笑了,挑眉道:“你们是和我耍无赖?也行,要不咱试试看?”

    “现在我把话放这,今日是我让你们补欠条,日后是你们跪着求我接银子,你们信是不信?”

    钱强当了几十年村长,从未见过如此失控的局面,他额头青筋跳动,怒的在原地打转:“你们闹什么,到底想干嘛!”

    季子漠耸耸肩:“村长,我真不是找事,村里人找我借钱,我把最后一文钱都借了出去,现在找他们补个欠条,不过分吧?”

    “其实不补也行,我算过,最多吃点亏,八百两的帐我卖五百两,就怕到时候旁人连本带利的收,大家伙吃亏。”

    村长双目瞪的浑圆:“卖什么账?”

    季子漠:“我没能力收账,自然是找有能收账的人来,刚巧,在县里认识几个收账能力不错的人,想来你们应当听过,叫什么桑农县反四少的。”

    “哦对了,这些钱就是和他们合伙做生意赚的,他们还等着和我继续做生意呢,我这本钱没了总要解释解释,他们最爱赚钱,到时候八百两的帐卖五百两,肯定抢着卖,说不定能还能卖个六百两。”

    说的好听是反四少,说的难听就是畜生,连三岁的孩子见到了都要躲开。

    季子漠话落,杏花村的人皆是怒目而瞪,村长手指颤抖的指着季子漠,嘴唇合动难以言语。

    此时才算看出来,季子漠回来这一趟,已经打了撕破脸的主意。

    村长连说了几个好字,心狠如此,心狠如此,杏花村可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一个人连自己的根都能丢弃,以后走的再远又如何。

    季子漠的威胁在前,村长的施压在后,杏花村的人一家家上前按了手印。

    季子漠把欠条潦草的塞到袖口中,夕阳下,他面不改色的转了身。

    云薄雾淡,人群后不知哪个妇人喊了声:“我们也并无对不起你。”

    “杏花村没有对不起你季家,你有消息为何不能透漏一二,季子漠,我给你们家季丫塞过多少吃的,你怎么就不能说一声,我的儿啊,还有两天就要成婚了,只有两天啊!”

    “儿啊,娘不该,不该舍不得你多留了一年。”

    橘红的夕阳中,衣服布料陈旧的妇人从胸腔里发出哭声,哭到无力,哭的跪坐在清水河的岸边,如枯树皮一样的双手垂在大腿上,怪着老天,怪着季子漠。

    季子漠脚步顿了下,随后离去。

    泽山上,季子漠靠着树席地而坐,一手搭在膝盖处,一手握着暗褐色的陶瓷酒壶。

    麻雀站在枯枝上,季子漠像发酒疯一般的喊:“齐玉,我想你了。”

    麻雀四散而去,不远处走出来一人,季子漠回头冲他乐:“好巧啊齐少爷。”

    齐玉手持着弯弓,背着箭筒慢慢走进,耳尖在落日中红的好看。

    他坐在季子漠身旁,季子漠凑进问:“还记不记得这棵树?”

    齐玉抬头看了看头顶,又转头望了望四周,脸色红了个透彻。

    “你故意的。”

    季子漠乖巧点头:“可不是故意的,你的第一次,我们不得故地重温一下,以后就来不了了。”

    回想刚才清水河旁发生的一切,齐玉脸上的嫣红褪去,呼吸有些沉闷。

    “村长是个明理的,其实,可以不用这么激进,慢慢来。”

    季子漠喝了口酒,冰凉的液体进入身体,被五脏六腑暖热。

    “我知道,钱是次要,就是心里窝火。”

    过了片刻:“齐玉,我想找个出路。”

    齐玉:“什么?”

    季子漠:“如果这事没有郭县令插手,我今日不会搞这一出,郭县令现在是祸水东引 ,利用我们转移视线,把百姓被骗钱的愤怒发泄到我们身上。”

    “有郭县令在,我们就在桑森*晚*整*理农县安稳不了,倒不如不破不立离开桑农县。”

    他分析道:“郭县令这一手玩的不算妙,妙就妙在你姑姑拿出了爹的手信,原本应该丢官的人,现在发现官或许还能抢救抢救,可不得用我们来洗他的名声。”

    “你看,齐家和董家,都是一样的处境,现如今不过是齐家董家的境遇不同,故而我们承受了大部分的火力。”

    “我原想着安稳度日,够吃够喝就行,现在看来还是得奋斗啊!”

    季子漠想着未知的前途,心下一片茫然,古代动不动就掉脑袋的地方,实在没有现代好混。

    他躺在干草地上,望着逐渐远去的霞光,眸中思索万千。

    齐玉侧身看着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了两下。

    “你有想法了吗?”

    季子漠坐起来,靠近他道:“我是这般想的,你姑且听一听,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

    在季子漠心中,他与齐玉是一体的,要是齐玉不同意他的规划,他就再想别的。

    齐玉:“你说。”

    季子漠眼神发亮道:“我们去漕帮如何?”

    第 85 章

    齐玉楞了好一会:“为何?”

    季子漠:“现如今漕帮和朝堂表面看是和睦的, 当然,也可能是真的和睦,漕帮明面上受朝廷管, 但是大笙水军落后, 它完全有能力甩开朝廷。”

    “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吗?在码头阴差阳错的赚了三十五文的事情。”

    齐玉:“记得。”

    季子漠:“当时的管事就是漕帮的, 他前些日子来桑农县招放排的人,我与他接触了一番,委婉的打听了下漕帮的规矩, 还有漕帮当家之人的脾性年龄等。”

    齐玉眉头闪过不解, 季子漠解释:“当家之人二十二岁接手漕帮, 漕帮在阎王道遇了麻烦,他单枪匹马的闯了进去,活着出来, 自此漕帮在阎王道畅通无阻, 说明是个有能力有魄力的。”

    “现在年岁不过三十五,正值当立之年,另漕帮规矩严明, 对弟兄仁义, 若是想发展, 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而且漕帮货物能过阎王道,帮里肯定是有阎王道的交情,到时候也可以趁机查一查, 寻一寻爹娘。漕帮,于公于私都是一个好去处。”

    季子漠靠近齐玉耳边轻声道:“等到日后万一有人反了, 在漕帮总是好活一些。”

    一个反字, 让齐玉吓的心惊肉跳,他目露惊恐。

    平缓了下呼吸, 才道:“为何说日后有”

    季子漠面上纠结了下:“猜的。”

    说着他从地上捡了个枯枝,把面前的碎石干草整理了下,在地上边画边说。

    “这是紫阳关,紫阳关内是大笙,紫阳关外还有三城,一开始是界限不清晰,后面笙武帝揍了绒族一顿,才谈明关外三城归大笙。”

    “城是归了过来,只不过大笙并没有把这三城当回事。”

    季子漠用树枝点了点紫阳关外的位置:“你知道这次招兵的哥儿,会守哪里吗?”

    齐玉垂眸看向他点的位置,心快要从胸口跳了出来,不敢置信道:“怎会。”

    季子漠:“大笙精壮的士兵退到关内,哥儿守关外三城。”

    齐玉:“不可能,若是如此,这是送人去死。”

    齐玉想着征兵哥儿是和大笙的士兵一起对抗绒族,绝不敢去想,是让他们守关外三城。

    季子漠用脚把地上的痕迹摩擦掉:“和王捕头打听的,真假不确定,我也希望不是。”

    “大笙现如今,关外有绒族进攻,还有旁观的其他族群部落,关内还有两藩王割据一方,当皇上的又来了个神操作,想安稳都难。”

    伴着最后一抹光亮,季子漠牵着齐玉往山下走,齐玉从刚才的震撼中回神。

    “那你觉得,那些人是否会成事?”

    季子漠肯定道:“不会。”

    他把齐玉搂抱在怀里,边走边低声解释:“没这么快,景安帝之前的帝王大多也算是励精图治,景安帝之前也是个不错的皇帝,虽不知道为什么年老混沌了,但是大楼倒塌,不会那么快。”

    “景安帝年岁已老,就看后面一任帝王是不是明君了,若是明君,景安帝老年的混沌或可一救,若是昏庸的,景安帝现在的做法就是大楼倒塌之兆。”

    晚风温柔的不可思议,季子漠对齐玉毫无保留,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尽数对齐玉说出。

    他侧脸的棱角凌厉,与齐玉说话时却比晚风更温柔。

    齐玉静静的听着,夜色遮住了他眼中浮起的万般情绪。

    齐玉心思未做遮挡,季子漠自然看得出,也猜得出他的想法,只是他装作没看到。

    齐玉撇了他一眼:“你怎不问我?”

    季子漠笑:“不问也知道。”

    齐玉:“你猜猜?”

    季子漠:“你肯定是在想,如果我不是入赘你,现在就能科举进官场了,你心里愧疚,觉得对不起我,阻挡了我的前程。”

    “肯定还在想,既然朝廷气运未尽,去朝堂定是比漕帮好的,”

    齐玉等着他后面的开解的话,谁料季子漠就此闭了嘴,一言不发。

    走了半程路,齐玉撞了撞季子漠的肩头:“你继续说。”

    季子漠捏了捏他的手:“齐玉,我很高兴。”

    齐玉:“??什么?”

    季子漠牵着他,走在下山路上,话随风动:“你愿意把情绪露给我,不会再瞒着你的心思,我很高兴,更高兴你没说为了我好,离开我的话。”

    再多的开解都不如这两句话动人心弦,齐玉唇角弯弯:“我若再瞒心思,我怕你会哭出来。”

    季子漠故意目露诧异,夸奖道:“不错啊!知道开玩笑了。”

    从前,季子漠很不能理解时时刻刻搂抱的情侣,现在心中所爱在身侧,他才懂了那种心情。

    就很想时时刻刻和他唇齿搅拌,让他贴在自己胸膛,时不时的亲亲他,抱抱他,牵手都无法缓解这种饥渴。

    天上繁星点点,夜风更是少了几分凌厉,齐玉被按在一棵百年粗树上,唇齿被季子漠吸的发麻,一颗心快要从嗓子口跳出来。

    哪怕沉迷如此,还是小心的听着四周的动静,唯恐有人路过察觉了。

    良久后,季子漠才恋恋不舍的放开他,双手撑着齐玉的肩,头抵着他的额头,问:“要是我走错了路,害你受了罪,你会不会怪我?”

    季子漠谋划的很好,只是心中终归是矛盾的,他想安稳,又不想风浪来时连个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就如这次,他猜的透被郭县令祸水东引了,也能想出方法还回去,只是,不敢了。

    官场拔出萝卜带出泥,郭县令敢如此大动作,季子漠不敢不多想一步,他猜不透郭县令后面是哪块泥巴,有了软肋,除了想些背地里的算计,毫无自保能力。

    算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文不值,这种感觉很憋屈。

    可是季子漠也怕,怕选错了,做错了,会牵连到齐玉和季安季丫季兰。

    是向前走,还是留在桑农县承受,这个选择季子漠其实想了好几天,如果是他自己,怎样都行,可是他不是,他是一家之主。

    季子漠突然理解了,为何有些人做事会那般的小心翼翼,会贪生怕死,会趋利避害。

    季子漠摩擦着齐玉的眉眼,轻声说着:“季丫季安年岁小,跟着大姐比跟着我们好,我想办法筹笔钱,把他们安置好,这样想有点卑鄙,但是我还是到时候找下屠峰,托他照顾大姐他们,无论他和大姐是否有结果,想来是不会拒绝的。”

    “只是你要跟着我颠沛流离了。”

    齐玉对季子漠心有愧疚,季子漠对齐玉亦是如此,那双手伤痕累累,往后还不知要吃多少苦。

    齐玉在季子漠心中织了一张网,网已织成,就是还没收紧口。

    若是他想,他能把口扎的严丝合缝,想让季子漠往那边游,季子漠就能往那边游。因为季子漠在乎的人不多,齐玉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齐玉抬手落在季子漠的发顶,是清风拂过水面的温柔:“不会怪你,季子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做不到给你递刀,但是你若是犯了什么错,我做得到陪你一起受着。”

    爱情来的措不及防,两个人了解自己,了解对方,都在用笨拙的方式,把两颗心贴心。

    就如这一次又一次的掩耳盗铃,季子漠知道齐玉跟着,齐玉也知道季子漠知道,其实说来也没什么意思。

    两人在杏花村住了一夜,次日锁上院门去了无涯寺,有了对未来的打算,季子漠便想着去求主持写一纸方子,到时无论在何方,齐玉都不会短了药吃。

    这次还要让主持再给齐玉瞧瞧他是否好些了,季子漠觉得应当是好些了,前些日子里,哪怕睡了一夜,齐玉的手脚都是冰凉的,最近好上不少,到了半夜就有了暖意。

    春色缓慢而至,上山的台阶旁开了不少无名小花,黄色紫的很是好看,连沿路的桃花也冒了桃粉。

    季子漠顾着齐玉的身子,一会扶着他,一会要背他,走半刻钟就休息半刻钟,弄的齐玉面上很是头疼,心里却甜蜜无比。

    主持系着宽袖,僧袍下摆掖在腰间,正带着僧人给寺庙中的菜园松土,他手拿着锄头,望见人来微微一笑。

    把锄头递给一旁的人,解下下摆和宽袖,迎了两步,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三人移步至一旁的八角凉亭,各自落座后,主持望见两人眉眼的情义,笑着道:“恭喜两位施主。”

    齐玉耳朵发热,季子漠不客气的说了声多谢。

    季子漠说明来意,主持应道:“方子自是可以给两位施主的,两位稍等片刻,老衲去禅房写了送来。”

    无涯寺自有药房,季子漠顾着齐玉刚才走了一路,让他留下休息,自己去药房拿药,无涯寺中的药房他去过好几次,早已熟门熟路。

    八角亭中,茶香味清淡,入口却是醇厚,齐玉端起茶细细品着,心里念了主持赠药赠茶的情。

    轻盈的脚步由远及近,齐玉抬头看去,是董寒玉带了下人而来。

    董寒玉让下人留在十步远外,见齐玉没有招呼他的意思,自顾自坐下。

    煮茶品茶齐玉熟练,董寒玉也是熟练,他端起素朴的茶杯,呷了一口后放下,从袖中掏出一物放在桌上。

    齐玉冷着的面容骤然失色,迫不及待的把那物拿在手中辨认。

    一个老旧的荷包,布料的光泽暗淡无光,走线更是针脚笨拙,这是他娘从前做给他爹的荷包。

    后来两人出了事,齐母再也未曾给齐父做过荷包,故而这个荷包齐父很是珍惜,时刻带在身上,用另一个荷包装着。

    上面还有一滴墨汁,曾经年少,齐玉不小心把墨落在了荷包上,齐父当时的慌张神情他现在都记得。

    “它怎么在你手里?”

    董寒玉理了理袖口,不言语。

    齐玉猛的倾身攥着他的衣领,在董寒玉的错愕中,颤着声音问:“我爹的荷包怎么在你手里?”

    既然有荷包在,是不是,是不是他爹娘就可能还活着?

    董寒玉也不挣扎,看着动粗的齐玉猝尔笑了:“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快说。”

    “急什么,我来不就是告诉你的。”董寒玉抬手把衣领拽出,又从袖子取出一封拆过的信件。

    边递给齐玉边说:“董家出船时在水上遇到一艘小船,三个人凶神恶煞的,手拿着一摞信,问着来往的船只都是那个县的,知道董家是桑农县的,就把信给了过来,让转交给你。”

    董寒玉毫不避讳的继续道:“我拆了。”

    他看着齐玉幸灾乐祸:“伯父伯母是还活着,只是阎王道的水鬼要了价,一个人一万两,看你要赎几个,若是全要,就给个便宜的价格,二十万两白银。”

    “为期一个月,一个月不去赎人,伯父伯母连带着你的表姐妹,表兄弟,可就没了命。”

    一时间,齐玉不知道是喜是悲,喜的是有了下落,众人皆活着,悲的是,二十万两,一个月,如何去筹。

    水匪的字迹粗狂潦草,应是识字不多又写的烦了,难写的字直接用圈代替,只一万两,二十万两,一个月,杀完,几个词清晰可见。

    手里的纸张被无意间握成一团,青天白日,春去冬来,齐玉心里无助的犹如孩童。

    无人看到,董寒玉放在膝上的手掌虚握成拳,嘴巴张合了两下,方说道:“你若愿意,二十万两我倒是有。”

    齐玉猛的抬头看他,事关父母性命,他怎会顾的骄傲,董寒玉一句帮忙的话,消除了齐玉心中所有的恩怨。

    “多谢。”齐玉目露感激。

    第 86 章

    董寒玉嘴角扬起齐玉熟悉的鄙夷。

    “二十万两我是有, 但总不能白给你,总归是有条件的。”

    齐玉感动的心冷了下来,收了所有神情:“什么条件?”

    齐玉想, 哪怕董寒玉要他的命都可以。

    董寒玉:“赵大勇死了, 我缺个入赘的人。”

    齐玉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

    董寒玉继续道:“季子漠。”

    “你离开季子漠, 一辈子不和他在一起,我便给你二十万两,这个买卖如何?”

    齐玉直视他的目光:“你喜欢我夫君?”

    董寒玉一脸古怪道:“这倒不是, 我需要个聪明孩子是其一, 其二”

    “其二, 便是我看不得你好,要不然再聪明的人,也抵不上二十万两银子。”

    董寒玉意外而来, 又在季子漠回来前, 悄然而去,只离开前,整着腿上的衣袍道:“若是我察觉到你和季子漠装模做戏, 这笔买卖就算了。”

    一阵疾风袭来, 山腰的野花被吹的东倒西歪, 齐玉双眸如寒冰,警惕道:“就算我离开,他也不会喜欢你, 入赘董家。”

    一瞬间,董寒玉脸色难看, 脑中全是那日季子漠对他的侮辱, 他脱光了,季子漠像是看到了什么污秽脏污一般。

    那目光像是一根手指粗的针, 狠狠扎在董寒玉的心中,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比齐玉差在了什么地方,为何一个二个都选了齐玉,季子漠居然还敢说他连赵大勇都配不上。

    他不喜欢季子漠,和季子漠不喜欢他,这是不同的结果。

    董寒玉冷笑道:“这些事无需你管,齐玉,只要你不幸福,我就幸福。”

    齐玉:“你要对季子漠做什么?”

    察觉出齐玉外露的敌意,董寒玉稍微一想便明白了,齐玉怕是想着自己会对季子漠使些不当手段。

    当下举起手做发誓状:“我拿我娘和我哥的命发誓,不会背地里逼迫季子漠。”

    他收回手,缓缓笑道:“我并不是非季子漠不可,与季子漠成不成不强求,就是想等多年以后,季子漠另成婚,夫夫恩爱,儿女成群,而你,齐玉,你和我一样,都只能是孤家寡人。”

    齐玉桌下的手,手握成拳,这一刻,董寒玉从他心中剥离,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对立方。

    如站在云端俯视污水,齐玉的目光让董寒玉陌生,他心猛的疼了下,快的让人难以察觉。

    董寒玉垂下眼,讥笑着继续道:“我承认,季子漠是有些歪门邪道,可再歪门邪道,想一个月赚够二十万两也无可能,而且你可知,他前些日子的银两是怎么来的?”

    “那是他和桂运几个浪荡子去赌坊赢来的,齐玉,你和季子漠就不是一路人,他那人,走不了正路,我把水匪的消息传达到了,你若是想和季子漠说,让他去筹那二十万两,也随你。”

    齐玉想也不想的否认:“不可能。”

    小丫之前和他说过,季子漠带她去看赌徒赢了钱被抢被打,解说内里行情,话中不乏对赌之一事的厌恶,怎会如董寒玉所说的,那八百多两是季子漠赌来的。

    董寒玉:“信不信由你,不过季子漠确实聪明,他不赌,只站在背后帮着桂运几人赌,桑农县赢了些,又去了临近的几个县,里外里,季子漠应当分了不少吧?”

    季子漠提着药包回来时,董寒玉已经离去,他手贴在齐玉脸上,弯着腰关切道:“是不是这里风大,脸色怎么白了不少?”

    若说齐玉刚才有和季子漠说的打算,现如今也是不敢了。

    他怕,怕季子漠为了他剑走偏锋伤了他自己。

    齐玉坐在圆凳上,抬起头浅笑着:“没事,刚才是来了阵风。”

    他站起身,故意不看季子漠关切的目光:“天不早了,主持的方子应当写好了,我们去拿了回家。”

    季子漠从怀里掏出方子,晃动了两下给他看:“我顺路拿来了,而且背到了脑子里,这样就算方子丢失了也无碍。”

    两人在无涯寺吃了些斋饭便下了山,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季子漠赶着牛车想往县里去,齐玉坐在他身后,头靠在他后背上道:“去县里要赶夜路,大姐哪里住不下,我们还是要住客栈的,这里离杏花村不远,还是回杏花村住一夜吧!”

    季子漠调转了牛车:“行,别说是现在,就是以后也是听你的,你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无涯寺离杏花村近,赶着牛车到家时,最后一抹霞光还未离去,季子漠翻找着还有什么吃的,见齐玉看着他不说话,好奇道:“怎么?”

    齐玉:“我们等下在村里走一圈。”

    季子漠:“嗯?”

    齐玉:“要账。”

    村里人欠的八百多两,之前季子漠不提,齐玉也未曾在意,自董寒玉说了这钱如何来,齐玉就想着要回来。

    走到水穷处,季子漠才会想着法子赚钱,现在荷包里空空如也,估计季子漠依旧谋划着什么来快钱的事。

    把钱要回来解了燃眉之急,季子漠就有了抉择,就会少了一次冒险的事。

    季子漠不曾想齐玉会说这事,诧异后笑着夸:“不错啊,学会管家了,行,等下吃完饭走一趟,你在家,我自己去就好。”

    要账得罪人,季子漠不想齐玉跟着受白眼,齐玉也不想他独自承受。

    故而吃完饭,两人一同出了门,先从赵婶子家开始,季子漠拿出欠条。

    齐玉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待着赵婶子的哭喊,和等下你来我往的大战。

    季子漠倚靠在门上,在赵婶子面前晃了晃欠条:“今天还账,打七折,还吗?”

    齐玉:???

    赵家的人浑身紧绷,都准备好对抗恶魔季子漠了,不曾想季子漠说打折。

    赵婶子浑浊的双眸露出一些迷茫:“什么是七折?”

    把自家人七个人的腿打折?

    季子漠好脾气的和她解释:“你欠条上欠我十两银子,今天只需要还我七两。”

    “懂吗?就是十两的债,还我七两就抵消了,只此今日。”

    七两当十两?

    糟糕,有些心动了,赵婶子眼珠子转来转去,想占这个便宜,又实在舍不得还这个钱,其他人家都还没还呢!

    季子漠也不再多话,站直身子冲着齐玉道:“走吧!”

    他一走,赵婶子急了,拍着大腿让他们回来:“你们再便宜些,三两怎么样?三两抵十两我今日就还了。”

    “子漠你是不知道啊,原本还有些钱,我借了你十两,另外五两是我自家的,这一大家子吃喝,祖义又要上学,实在是拿不出七两银子。”

    季子漠掏了掏耳朵,不理她的哭诉,继续做离开状。

    赵婶子哎哎的叫着:“别走啊,就算是筹钱,你也得给些时间啊!这大晚上的,我就算是去借都借不来。”

    季子漠面上做犹豫状,过了片刻道:“那截止到明日晌午,晌午前依旧是按照七折,之后再无这么便宜的事了。”

    有了考虑的时间,赵婶子心里松了口气:“行行,我明日一早就去借钱。”

    她咬牙肉疼的模样挺逗,季子漠背着手道:“赵婶子,你想不想赚些钱?”

    赵婶子傻眼:“怎么还赚钱?”

    季子漠:“大晚上的我懒得跑,你替我在村里宣扬一番,明日晌午前,只要还钱的,皆是按照刚才我们说的,七折的还法,我收到的债款,按照一百两分五两的抽成给你。”

    见赵婶子听的愣神,季子漠伸手给他算着账:“你瞧,我有八百多两的欠条,就算取个整,八百两好了,打七折,就算五百六十两,如果全还了,那你就能拿到”

    “二十八两。”季子漠用一个数字把赵婶子砸的晕头转向,这就能赚二十八两了?不止还了欠银,还能多个二十两。

    二十两啊!够祖义的束修,和一家人一年的吃穿。

    月光明亮,星光璀璨的晚上,赵婶子雄邹邹气昂昂的奔赴杏花村各家时,季子漠在被窝里抱着齐玉逍遥自在。

    齐玉被他磨的难耐的同时又有些好笑:“你何苦?”

    季子漠趴在他肩上,语露烦躁:“我讨厌哥儿香。”

    齐玉心疼的吻他:“无妨的。”

    季子漠边平息着自己,边说:“我算了,最多还有三天,三天后我租的那个小船就能用上,到时候,齐玉你等着。”

    这个时候用狠话,让齐玉脸发热,三天后,齐玉想,那来得及的,到时候他与季子漠登上小船,任由他为所欲为。

    不忍他难受,齐玉把话题扯开道:“你怎想的用赵婶子去要钱?不气她了?”

    赵婶子这人嘴碎,那几日她跟着旁人说了不少恼人的话。

    季子漠手指摩擦着齐玉的手背,垂眸道:“原是没想这一出,见了她才想到的,赵婶子嘴碎,在村子里泼辣,适合干这活,比我们自己走一圈,惹一肚子气的比较好。”

    两方针锋相对的,和每家都吵吵闹闹的,一夜就不用睡了。

    齐玉:“只是这样一来,少了几百两的银子。”

    季子漠好笑道:“八百两的债,能收回来五百两就不错了。”

    齐玉好奇道:“你为何定的是七折?”

    季子漠随意道:“八折诱惑力不够,六折又会显得太过廉价,七折刚刚好,卡在有诱惑力和他们想占便宜的心理上。”

    杏花村热闹的犹如白昼,只季家熄了灯睡觉,季子漠把人固定在怀中,在齐玉肩头狠狠吸了口哥儿香。

    发丝落在皮肤上直发痒,齐玉缩了下脖子。

    “一个月如何赚到二十万两白银?”齐玉用说笑话的语气,问出这个问题。

    季子漠当真闷笑出声:“做梦呢?当山匪打劫都没这么快。”

    现在的齐玉早已学会装睡,只要把四肢摆的豪放些便可。

    夜已深,他悄悄的睁开眼,借着月光看着身旁的人,高挺的鼻梁,锋利的侧脸,此刻睡的安稳,丝毫未察觉齐玉在看他。

    齐玉死死咬着唇,防止自己哭出声,董寒玉给的选择,他做了决定,只是想到离开,整颗心像是被人生生剜了出来。

    齐玉想,无论他是否离开,季子漠都不会喜欢董寒玉的。

    他离开,桑农县的人不会牵连季子漠,他也会有更多的选择,漕帮,官场,都可。

    这点齐玉之前都知道,只是就算知道,他也未想过离开,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父母亲人的性命,那一船人不知道死了多少,活了多少,他是齐家人,他有责任把他们带回来。

    阎王道危险重重,不知是何种情况,齐玉不敢和季子漠说,更不敢让季子漠和他一同去。

    第 87 章

    所有的事, 齐玉都想的明白,季子漠前程更好,父母表姐表兄们也有了性命, 只是想到分离二字, 齐玉便心如刀绞 。

    他蜷缩着身子, 缩进季子漠的怀中,潸然泪下,他怕, 他怕季子漠会因他的离去而难受。

    鸡鸣三声, 季家的院门被人拍的啪啪作响, 季子漠和齐玉被吓的齐齐坐起身。

    季子漠边穿衣服边头疼道:“又出什么幺蛾子了,总不能是来人揍我的。”

    齐玉动作比他快些,穿上鞋就抓起了一旁的弓箭。

    季子漠笑了:“没事, 要是来打架的就不会敲门了。”

    两人并肩走到院门处, 拉开门见到钱多来意外了下。

    钱多来着急道:“季子漠,你家的祖坟被人扒了。”

    祖坟这个遥远的词,季子漠听得有点懵。

    说是祖坟, 也就是季子漠太爷爷的坟, 季子漠和齐玉跑过去时, 坟地里已经围满了人。

    一个坑旁,新鲜的泥土外翻着,堆的跟小山一般。

    松木的棺材被虫蚁啃食了上百年, 早已糟糠,上面被人扔了坨屎, 是否有尿已经看不清。

    季家大伯一家奔跑而来, 望见眼前一幕,犹如痴呆了一般。

    季子漠也是痴呆的, 自穿越而来,他把季丫季安当了自家人,一直把自己剥离在季家外。

    他不知何为家族,他从未想过,他做的对错,能牵连到死人身上,一个他见都未见过的祖宗。

    季家老大扑到季子漠身上,啊啊啊的挥着拳头,他家的小子也是大叫的扑向季子漠。

    哪怕齐玉把弓箭对准他们,他们也视而不见,只恨不得打死季子漠。

    季家夫郎坐在地上大哭着,喊着要人怎么活。

    祖坟是一家人的兴旺所在,现在都因季子漠毁了。

    季子漠被猛的扑倒在地上,结实的拳头砸到了脸上,他愣愣的没还手,似是还在想刚才的那个问题。

    季家老大家的人完全不顾命,齐玉把箭射在地上都无用,总不能真的对准人。

    他不顾对方是男子,上前想把按着季子漠的几人扯开。

    “你们老三家的厉害,你爹娘厉害,你季子漠厉害”

    “我们一家子又蠢又笨,为什么躲也躲不过。”

    季大的夫郎年过四十又五,头上有了白发,他像个牛一般,猛的从地上跳起来,用头撞向拉人的齐玉。

    钱村长腿脚慢了些,见到这一幕,忙大喊着让人拽住季大的夫郎。

    跳着脚喊:“还不快去喊季老头。”

    等人跑去喊季老头,钱村长又喊着人把季大一家和季子漠拉开。

    打人的是季家人,挨打的是季家人,扒的是季家的坟,围着的杏花村人有人唏嘘,有人偷笑,钱村长看了一圈,脑瓜子嗡嗡作响,只觉得自己快要一命归西。

    世间的事要如何论,季子漠借钱出来是好事,村人不打欠条是没理的,可季子漠偏偏折腾了一出,把有理的事变成没理。

    季子漠成了没理,村人又刨人家的祖坟,又把有理的事变成了没理。

    季大一家人被人撕开,齐玉忙上前把季子漠拉起,见他满身泥泞,嘴角青紫,嘴角抿着,心疼的红了眼。

    季子漠摇摇头说没事。

    活人的错哪里有牵扯死人的道理,钱村长看了眼甩了屎尿的棺材,捂着胸口气的快要无法喘息,当下就把杏花村的人大骂了一通。

    天上阴云笼罩,有人指着远处惊讶道:“那是谁?”

    众人齐齐看过去,季子漠和齐玉也跟着回头。

    一片天彷佛隔绝成了两端,这边无光暗沉,那边阳光大方的倾斜而出。

    上山的小道上,锦衣华服的男子头戴玉冠,身后跟着小厮和侍卫。

    温文尔雅的面容在阳光下仿佛发着光,轻风吹动他发梢,得到了世间万物的偏爱。

    季子漠想过许多次和郑柏叙的见面,勾勒过很多种场景。

    有他和齐玉打闹着回家,看到郑柏叙牵马在门前。

    有他和齐玉烧火做饭,郑柏叙掀开衣袍进了院子的。

    甚至连他和齐玉吵架时被郑柏叙看到的情景都想到过。

    唯独,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他狼狈至极时,郑柏叙携光而来。

    季子漠小心眼的去看齐玉的神情。

    一群人等着贵公子走进,郑柏叙察觉到便加快了步伐。

    先是走到齐玉跟前,含笑的眼眸望了他几息,轻声唤道:“君清。”

    齐玉像是心虚一般,猛的看向季子漠。

    郑柏叙这才像是看到了季子漠,后退了半步,拱手道:“久仰季兄大名,今日一见深感荣幸。”

    季子漠摸了摸自己的唇角,用鼻子轻哼了下,虚伪。

    齐玉撇了季子漠一眼,季子漠这才回了郑柏叙一礼。

    察觉到他不信,郑柏叙解释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季兄所做的诗已经响彻皇城,连圣上都是知道的,季兄虽未去过皇城,皇城上到学子,下到百姓,无一人不知季兄。”

    季子漠:

    郑柏叙衣着华贵,气质高洁森*晚*整*理,身后又带着持刀侍卫,吓的杏花村的人没敢说话。

    此刻听说连圣上都知道季子漠,皆是瞪大了眼,有些反应快的,已经开始为这两日的事后悔不迭。

    刚才被村长指派着去叫季老头的人,此刻跌跌撞撞的跑来,喊着:“村长,村长,没找见季大爷。”

    村长眉头微皱:“不在家?”

    那人回:“我看门锁着呢!”

    村长:“找不到就算了。”

    他回头看了眼棺椁,叹息到:“你们要是还愿意听我的,这件事就到此为止,重新买一副棺材,把季家老太爷的坟地另迁一处,全村的地随便挑,风水先生选中那块是那块,不论是谁家的地。不讲谁对谁错,这个钱从钱家祠堂和柳家祠堂里出。”

    季家人少,赵家虽人多,但自迁过来也没出过什么出息的人物,族中并无祠堂。

    故而杏花村只有钱姓柳姓有祠堂。

    村长若是说各家兑钱,这事难办,从族中祠堂出,大多都同意了下来。

    这边起不了风浪,村长就看向了季子漠,至于季家老大家,为人处世欺软怕硬,不敢不同意。

    季子漠目光沉沉的看向腐朽的棺材没说话,门上被泼了盆狗血他都忍不了,这样的事他怎能算了。

    村长挥挥手让其他人都散了,只留下了季家一大家子。

    他背着手走近季子漠:“你是个有气性的,也是个有出息的,可是有一点莫要忘了,人活一世,是要讲出处的。”

    “你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以后封侯拜相,无论你想不想,你都是从杏花村出去的,从桑农县出去的。”

    “掌柜的用伙计,皇上用大臣,上峰用下属,谁敢用一个忘了根,得罪整村,背弃祖宗的人?”

    季子漠嘴角泛起冷笑,钱村长叹息一声,指了指季大一家的位置,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日子还要过,你们季家原就门派小,真的和村里的人闹个死去活来,你出息了带着人走,他们怎么活?”

    “我人老了,经不起折腾不想闹大,我知道你的心性,但是凡事多想想,你二伯一家在县里有个差事,你大伯一家是地里刨食的,外面日子也不太平,杏花村可以没有季家,但是季家不能没有杏花村。”

    季子漠气的双目通红,嘴唇死死抿成一条线,这个亏如同一把刀子,难以下咽。

    钱村长说的话偏向了杏花村,可也是句句现实。

    季子漠看向季大一家子,老的老了,小的还小,他们终归是要在杏花村活着的。

    似是知道钱村长在和季子漠说什么,四目相对,季大的目光有了躲让,季子漠便知道了他的选择。

    一老一少站在一棵手腕粗的树旁,齐玉与郑柏叙站在不远处等着。

    郑柏叙有心开口,瞧见齐玉牵挂季子漠的目光,便也住了口。

    风声掠过,在耳畔留下痕迹,季子漠转身冲村长郑重一拜,道:“都听钱二爷的。”

    村长点点头,似是自言自语,也似是说给风听:“哎,有时候做事啊,别把有理的事情变成没理了。”

    转身间又道:“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有谁会傻的一把火烧了家的,就算是逃荒,不也得留个回头路?”

    他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了什么,背着手回头道:“老大家的。”

    季家老大忙跑到跟前。

    村长:“季家三支,老大家的,老三家的都在,你让家里的小子去县里把老二家的叫回来,你们商量商量怎么办,现在还没到农忙的时候,村里的壮劳力你们就使唤吧!钱要多少算下来报给我。”

    季家老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捂着脸哭了出来,随后又给村长磕头:“谢谢二叔。”

    村长叹息道:“你啊!都快有孙子了,还想不开,一句话的仇记成了杀父的仇,一个藤上结出来的瓜,哪里是想分就能完全分清的。”

    “你心里分清了,外人分不清,外人分不清,你自己分清有什么用。”

    钱村长虽然身体好,毕竟是年纪大了,孙子立根不放心,爬在树上等着。

    等看到爷爷终于忙完了,一出溜滑下来,扶着钱村长下山。

    钱村长老小孩一样的吹胡子瞪眼,说自己身体好着呢!

    立根撇撇嘴:“那你上山打虎去啊!”

    一座被刨开的坟,一家陌生的人,季家老大趴在地上,拿着脱下来的鞋,用鞋面小心翼翼的擦掉棺材上面暗黄的屎。

    随后把鞋子放在干泥里大力的蹭着。

    把屎蹭掉,他重新穿上鞋子,和儿子跪在坟前守着。

    露了棺就要守灵,等到什么时候重新下葬了才能离开。

    若是没有郑柏叙,季子漠也就跪着了,现在郑柏叙跟个狗皮膏药的跟着齐玉,季子漠真是跪的不安心。

    季家老大一家见他站着不动,冷哼声不断,齐玉走近季子漠,低声道:“你守灵,我去做些饭菜送来。”

    季子漠警惕的撇了眼两步远的郑柏叙,委屈巴巴道:“他呢?”

    齐玉试探道:“把他赶走?”

    季子漠重重的点了下头:“原本是想大方的,现在这情形大方不起来了。”

    毕竟是自己输的有点惨。

    齐玉:“怎么赶?你之前不是说好酒好菜的招待?”

    季子漠:“这不一样,我是说我招待,现在变成我守灵你们俩好酒好菜,这谁受得了。”

    “你就打发他走了,他要是不走,你就把饭菜都提过来,我一边守灵一边招待他。”

    第 88 章

    季子漠说的起劲, 郑柏叙尴尬的打断:“季兄,你们若不然走远一些说话?另,我此番来是见君清的, 与他说话就好, 无需季兄好酒好菜的在此处招待。”

    季子漠瞥了眼齐玉, 咬牙道:“君清?”

    齐玉转移视线不语,他又未问过他字什么。

    跪着守灵的小子扔着泥块,动静大的招摇, 季子漠把醋意压在心底, 摸了摸齐玉的头笑道:“回去吧, 你们许久未见,好好叙叙旧。”

    等齐玉转身时,他猛的拉他回来, 在齐玉不解时, 恋恋不舍的松开他的手:“好了,去吧!”

    季家老大家的夫郎带着人回了家,只留下季家老大和他小儿子-季贵。

    季子漠与他们跪了个面对面。

    齐玉和郑柏叙往山下走, 小厮跟侍卫远远的跟在身后。

    刚分开始季子漠的目光粘稠的如麦芽糖, 齐玉此刻回想, 依旧是脸颊发烫。

    郑柏叙被四书五经养的温文尔雅,也被四书五经养的规矩守礼,过了好一会才从刚才如胶似漆的那一幕中回过神。

    季子漠与郑柏叙想的不同, 所认识的人也有不同,眼神□□毫无克制, 犹如一个孩子, 喜欢什么就想抱在怀里,警惕的别人去抢。

    是的, 警惕,想到这个词,郑柏叙苦笑了下,季子漠刚才临走前的一眼,全是对齐玉的占有欲,更是对他的警告,警告齐玉是他的人。

    齐玉身形依旧,神情依旧,眼中却因为季子漠的举动有了羞涩。

    郑柏叙宽袖中的五指无力的垂下。

    “他和我想象中的不同。”

    齐玉:“你想象中的他是何种模样?”

    郑柏叙想了片刻,猛然失笑:“真的要说,倒也说不上来的,总归不是这般随性的人,也不是会打架挨揍的人。”

    脚下枯枝细碎,郑柏叙看着齐玉的眸子露出朦胧深情:“我更未曾想到过,你会喜欢上这个性子的人。”

    他喜欢齐玉,对齐玉再了解不过,若不是爱到心坎,不会愿意在众目睽睽下被人如此注视,更不会露出脸红羞涩。

    若是不爱,他应当是垂眸,心中恼怒的。

    他以为,齐玉是个守礼的,应当也是喜欢守礼的。

    斑驳的金光落在眼帘,齐玉笑道:“我也未曾想过。”

    齐玉:“你和我说说皇城的事。”

    郑柏叙:“季子漠?”

    齐玉:“嗯。”

    郑柏叙把吴施中在朝堂上的事说了一遍,又道:“吴施中那日在朝堂上说出这几句诗,当天就流传了出去。”

    “吴施中是说的唐家村杜甫所作,可翻遍大笙,姓唐的有,唐家村是没有的,更没有一个叫杜甫的人。”

    “查出来是季兄所作,又忆起季兄十二岁中了秀才,名声更旺了。”

    “现在不止皇城,其他地方应当也知季兄的大名了,朝堂不振,许多有识之士归隐沉息,季兄的几句诗如灵汤妙药一般,振奋了人心。”

    齐玉:“若是他入了朝堂如何?”

    郑柏叙想了想道:“不说平步青云,定是有所作为的,现在天下学子都已季兄为榜样,和当世大儒也是不差的。”

    他迟疑道:“只是”

    齐玉懂的他的迟疑,唇角露出一丝苦笑:“只是他是入赘的,无法科举。”

    郑柏叙:“是也不是,科举是个原因,另一原因,是”

    话像是不好说,齐玉疑惑看去。

    郑柏叙沉默了片刻,委婉道:“现如今朝堂之上,重臣的夫人多是女子,而无哥儿。”

    皇上讨厌哥儿是朝臣间心知肚明的,娶了哥儿的要么弃夫郎另娶,要么被莫须名的丢了官,实在有才能的,就被外派到远处,眼不见为净。

    郑柏叙曾与齐玉吟诗作画,听雨煮茶。

    现在他与他走进了季子漠的小院,看着齐玉熟练的推开灶房门。

    齐玉初来笨拙,现已学会了所有活计,淘米切菜,煎饼烧火。

    郑柏叙是侯府嫡子,家中灶房的门是用的上好的木材,找上好的工匠雕刻的花纹。

    现在他格格不入的站在季家灶房门外,细细打量陌生的让他心疼的人。

    季子漠早饭未吃,齐玉怕他饿,故而动作快了些。

    无意间一瞥,不由愣住,愣后便笑了:“认识许久倒是第一次见你哭。”

    郑柏叙这才知道你们红了眼,落了泪。

    他用指尖拭去泪,苦笑道:“是我来晚了。”

    齐玉蹲着烧火,道:“现如今我们俩如此境地,你能来,我已很是感激,莫要愧疚,遇到季子漠,是我三生有幸。”

    郑柏叙:“我来时原想着带你走,我唤你一声君清,你害怕忐忑的望向季子漠,我就知,我晚了。”

    齐玉:“你不怕无法入仕为官?”

    郑柏叙笑道:“你知道的,我志不在此。”

    他自小体弱多病,药吃的多了,便爱上了医术。

    只是身为侯府嫡子,爹娘怎会同意,不同意他学医,不同意他娶一个哥儿。

    郑柏叙能来,齐玉猜得出他必定经过许多,无话可说,只能道一句谢谢。

    灶下的火苗在齐玉眼中跳动,橘红的火焰萎缩,他眼里的火光也渐渐熄灭。

    过了许久,他说:“我跟你走。”

    郑柏叙问:“为何?”

    齐玉抬头看他:“过够了苦日子。”

    郑柏叙站在门口,把阳光挡了个大半。

    齐玉瞧出他的不信任,浅笑着说起这段日子,只掩去了二十万两的事。

    二十万两非小数,哪怕是郑柏叙也是拿不出的。

    郑柏叙安静的听着,待他说完自己的任性,郑柏叙抬起他的手腕,指尖搭了上去。

    太阳开始倾斜,齐玉还未提吃食过来。

    季子漠一边跪着一边不停的回头张望。

    季贵故意打了个饱嗝,拍了拍肚子,大声说:“吃的真饱啊,小爹,你今天做的饭真好吃。”

    季子漠说了句幼稚,季贵张嘴就想和他吵起来。

    季贵小爹一巴掌拍他背上:“别搭理他。”

    季贵哦了声,不敢再和季子漠说话。

    侍卫提着食盒姗姗来迟,季子漠脸色像是阴雨天,变幻莫测的难以看清。

    锦衣侍卫看他不接,弯腰把食盒放在地上,转身离去。

    季子漠视线在食盒上看了几秒,突然站起身打算走,被季老大拉住。

    “你害得你太爷被人掘坟,让你守个灵都要躲懒,你还是不是人。”

    他夫郎呸了一声:“一家子都不做人事,有什么样的爹娘就有什么样的种。”

    季子漠压下心里的不安,直直的又跪了下去。

    他想着,肯定是自己多心了,虽然郑柏叙瞧着是不错,有家世有才华又一表人才。

    但是齐玉都答应做他夫郎了。

    傍晚时分,老二家的人回了村,和老大家的一样,见到季子漠就挥了拳头。

    季子漠没还手让他们出了出气,被掘坟这件事是他的罪过,他认。

    打过人,老二家的人也跪了下来。

    老二:“纸烧过一茬没?”

    老大睁大了眼,猛拍自己的脑袋:“老天爷,我怎么把这事忘记了。”

    说着跟逃命一样的跑了下去。

    季子漠不懂这事,老大老二家的一看就是不想搭理他,他也就没问,静静等着。

    过了半个时辰,季老大满头大汗的,拿着纸蜡等跑上了山。

    一边点纸点蜡一边说:“后代子孙不争气,惊动了您,您老别动怒,给您送些钱您老拿着去买点酒喝,过两日就给你换个新家,又大又宽敞的。”

    烧了纸,点了蜡,摆了贡品,一群人又齐齐嗑了三个头。

    都原地跪好,老二又问:“爹呢?”

    老大:“不知道,没找见。”

    老二:“什么时候不见的?”

    老二是个账房先生,比庄稼汉子体面,穿戴气势也足,老大有些杵他,缩了下脖子说:“不知道。”

    季子漠猛然道:“狗蛋是不是招兵招走了?”

    爹不见了,老大和老二也顾不上说话的人是季子漠了。

    老大傻眼道:“好像,好像就是狗蛋被招走后,我就没见过爹了。”

    老二说了一堆气话,忙让自己的儿子去村里村外的找人。

    老大也忙让家里人去寻。

    气过之后,老二又开口安排下葬事宜,请风水先生,棺木等。

    说完这些,斟酌了两息道:“村长说钱从钱柳两家的宗祠里出,我的意思是不要这个钱。”

    老大着急:“按照你刚才说的,重新下葬要花费不少,既然他们愿意出,怎么能不要。”

    老二跪的挺直:“什么钱都能要,就埋祖宗的钱不能要,我们季家还没落魄到这个份上。”

    见老大还是不愿意,老二指着季子漠,面脸怒色道:“他是好是坏,村里人整治他没错,敢来崛我季家的祖坟,恶心透顶,一群畜生,就算是告到老天爷面前也是他们没理,现在凭什么用些银子就把事情了了。”

    “我们收了钱,就代表这件事揭过去了,我们不收这钱,他们就永远欠着我们的,这口气就永远过不去。”

    老二目如菜刀,笔直的劈向季子漠:“这次你鲁莽的事我不怪你,亦不怨你,我要你记住,出人头地,回来建我季家的祠堂家庙,建季家私塾,我让杏花村的子孙都沾我季家的光。”

    “你爹的债你这个当儿子的应当还。”

    和一直待在村里的老大不同,老二上过私塾,在县上待了许多年,深知什么叫出人头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老大一家这些年一直责怪季爹,老二却从未怪罪过,因为若是他,他也会如此做,供一个出息的人改换门庭。

    祠堂只要族中兴旺,有钱便可,家庙却要五品以上的官员才可修建。

    跪地的季子漠站起身,对着两人分别嗑了三个头,道:“大伯二伯,当年之事是我爹娘不对,我身为儿子给大伯二叔赔罪,我爹,我爹当年也知错了,临去前还哭着叫大哥二哥。”

    血脉至亲,逝者已去,季子漠主动认错,又编了句瞎话,效果出奇的好。

    亲热如一家人的笑脸是没有,但也少了股敌意。

    等到气氛缓和,季子漠委婉的开口,承诺日后若有出息,定会建宗祠,只家庙需要官职,他不会为了科举休弃夫郎。

    季家老大名字就叫季大,季二的名就认真了许多,是当时的教书先生给他取的:季有峰。

    季有峰看了季子漠一眼,若有深意说:“先等着吧!”

    已经立过春,夜里就没寒冬腊月的难熬了,天色黑透,季子漠让他们回去休息,季大也不客气的站起身,季有峰动了动膝盖没动。

    对季子漠道:“你身子金贵,回去歇着,明天一早来。”

    第 89 章

    季子漠劝了几句, 见劝不动就道:“二伯,我回家吃了饭再过来,等下给您和堂哥堂弟带饭来。”

    月光下, 季子漠提着中午侍卫送过来的腰食盒往坡下走。

    老大见老二没走, 也就揉了揉膝盖又跪了下来。

    “老二,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这就算是和老三家和好了?”

    恨了半生,和好的措不及防,老大有些不习惯。

    老二烧着纸, 垂着眉眼道:“分得清吗?”

    他一个账房记账的, 季子漠当神童, 旁人指着他说他是神童的二伯。

    季子漠入赘了,旁人见了他耻笑两句,道恭喜恭喜。

    齐家落败, 季子漠带着齐玉回村, 旁人拍着他的肩,装模作样的摇头叹息,又是另一种耻笑。

    这两日隐隐约约有风出来, 季子漠的那两句诗从皇城传来, 身穿长衫的人见了他, 知道他是季子漠的二伯,还未靠近就拱手做礼。

    自己要骨气想分清,旁人分不清又有何用,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刚才老二家的小子把他叫回来,路上恼怒的骂季子漠, 季有峰就想明白了, 在世上,他们是分不清的。

    以后季子漠要是惹了祸, 旁人来抄他九族,谁管你心里是不是分成了两家人。

    富贵时硬气的远离着,遭罪时得牵连,这个账不划算。

    “这些年我一家在县里,每年给你五两银子,你对咱爹怎么样我心里有数。”

    季大自知理亏,闷着头不说话:“家里的事我说了不算。”

    季有峰冷看了他一眼:“既然如此,你每年给我三两银子,加上我的,我请个人来伺候爹。”

    季大:不敢说话了。

    季子漠迈着大步,想回家看一看究竟,他在山上跪了一天,齐玉一次都没看过他,实在是不正常。

    他站在合着的院门前喘着粗气,调整好呼吸,轻着动作推开门。

    侍卫抱着剑倚靠在院中的杏树上,小厮在灶房手忙脚乱的忙活着,一看就是没做过这等粗活的。

    季子漠眼神打了个转,走到了半合的房门前。

    他站在门外,等着里面温和的男声夸:“君清的字有长进。”

    又惋惜道:“可惜无棋,若不然手谈一局才是尽兴,我对弈的人不少,只有君清的棋艺才可尽兴。”

    如深潭的目光从门缝间看到了屋内的情形,齐玉把笔递向郑柏叙,侧身站在一旁研墨。

    郑柏叙黑墨落在白纸上,齐玉边研墨边道:“很好。”

    郑柏叙:“这纸不如徽州宣纸,写出来少了些韵味。”

    齐玉:“乡野怎能买得起徽州宣纸。”

    郑柏叙:“有字无纸,可惜了你这手好字。”

    红袖添香的画面刺的季子漠眼疼,一股郁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他笑意盈盈的推开门,走过去一把揽住齐玉的肩头。

    “不就是徽州宣纸,怎么买不起,以后买了给你撕着玩。”

    季子漠看着齐玉逃避的目光,握着他肩头的手紧了紧。

    郑柏叙皱了皱眉头,正色道:“季兄,你怕是不知道徽州宣纸是如何的金贵,此金贵不是指金银,而是耗费的人工心血,哪里有撕着玩的道理。”

    若是之前,季子漠能和郑柏叙你来我往的说几句,现在只觉得一阵心烦,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让他头疼。

    忙活的小厮在门口说做好饭了。

    季子漠靠近齐玉耳边呢喃道:“齐玉,我给你信任。”

    他松开揽住齐玉的肩头,转身出了他和齐玉的房门,走到灶房卷了几张饼出了院门。

    房中的书案是年前买的,季子漠买回来时,把齐玉按在桌子上亲了好一会。

    此刻齐玉站在书案旁,似是被人定住,只一双眼哭的朦胧,连咫尺的地方都看不清。

    郑柏叙看到他颤抖到不停的双手,手抬起又落下,无奈又心疼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上午时,村长回了家,和自家的婆娘说安排桌席面,让儿子去请了钱家的族长和柳家的族长。

    钱家族长和柳家的族长姗姗而来,虽说也同意了下来出钱,但言语间总觉得是亏了。

    酒菜吃罢,季二的儿子上了门,言家中已商量好,葬祖宗的钱定是不能让外人出的,早上村长说的事就算了。

    待人走后,钱家族长和柳家族长又是急的跺脚,恨不得当场把丧事的钱出了。

    等人走后,村长又去季老头家门前走了一圈,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找不见了,一把年纪了,能走到哪里去。

    请了风水先生,选了地选了日子,三日后。

    棺材也拉了回来,所有都准备得到,只季爷爷找不见了。

    后有一个小孩说那日见了季爷爷,一瘸一拐的走着,手里拿着一件袄子,说狗蛋走的时候穿的少,要给狗蛋送去。

    算算日子,已经过去好些天,一个腿脚不利索,身无分文的老人

    又村里村外的找了一圈,连县里都找了几遍,找不到也打听不出来。

    狗蛋这些招兵哥儿更是已经开拔往紫阳关而去。

    无法,总不能拖着不下葬。

    起棺移坟封坟,一房一房的孝子贤孙跪拜。

    老大领着他一家,老二领着他一家,随后是季子漠和季安。

    站起身,望见远处走来的一群人。

    领头的是钱村长和钱家族长/柳家族长。

    钱村长扶着腰,在新封的坟前缓慢的跪下:“我虽然老了,在季大爷面前也是个晚辈,我给季大爷磕一个赔罪,是我不中用,没管住村子里的小子,害得季大爷也跟着受罪折腾了,季大爷你大人大量,莫给小孩一般见识。”

    季子漠看了眼季大和季有峰,随后上前扶起钱村长,钱村长顺着他的力道起来,侧身让到一侧。

    对带过来大大小小的年轻男子说:“这里埋的我叫大爷的,是我的长辈,也是你们的长辈,不管是姓钱,姓柳,姓季,姓赵,都是杏花村的人。”

    “小的再怎么打闹,都不能去惊动祖宗,你们这群不敬祖宗不敬长辈的人,还不快来磕头送季家祖宗安息。”

    杏花村上百的男人上前跪地磕头。

    季大看了眼季有峰,季子漠不知道什么情况,也跟着看了眼季有峰。

    季有峰垂着眼,侧跪在坟旁,左侧留出了个位置,季大忙归了过去。

    季子漠抬脚跪在了季有峰右侧,季安跪他身旁。

    有人来拜,孝子贤孙的要回礼。

    那边上百人嗑了三个头,季子漠随着季大和季有峰给他们侧跪着叩首回了礼。

    祖宗重新埋了,爹还是要找,季大当天不顾夫郎的阻拦,背着干粮出了杏花村找爹。

    季有峰带着家人回了县里,季子漠徒步也去了趟桑农县,让大一四人留意下消息。

    风平浪静的杏花村,气氛莫名的古怪,不是敌意不是友善,说不出来的一种变化。

    就像是上一秒打的死去活来的两个人,被老师要求着拥抱一样,尴尬别扭。

    女孩不能上坟地跪拜,季子漠只上县里接了季安回来,此刻睡在另一间房。

    郑柏叙每日清晨骑马而来,傍晚带着侍卫和小厮去桑农县,安睡在集贤酒楼。

    一张床上,季子漠和齐玉静静的躺着。

    季子漠曲着的手臂垫在脑后,看着房梁不说话。

    齐玉碰他的唇,他就让他碰,只是不主动着做些什么。

    “你什么想法?旧情复燃?”

    季子漠平静的转头看向齐玉。

    “我爱你,不在乎你之前是不是喜欢过旁人,可是我介意你现在和他的熟络,还有对我的忽视。”

    他点了点心脏的位置:“齐玉,我很介意,很难受,我最烦小心眼的男人,自从你答应做我夫郎后,我想了许多种见郑柏叙的场景,我要大度的接待,让他看到我们过的很幸福。”

    “可是齐玉,你和他谈天说地,和他诗情画意,我小心眼的受不住。”

    季子漠猛的坐起身,虚捏着齐玉的下巴,假装恶狠狠道:“我不管,我就小心眼无理取闹了,让郑柏叙赶紧给我滚蛋,徽州宣纸我给你买,我练字学棋,什么都学,你喜欢雪夜煮茶,等到冬天再下雪,我们在院子里围个炉子,一边烤红薯一边煮茶。”

    “烤红薯是不是有点掉价?那就只煮茶,你说怎样就怎样,行不行?我也可以学高雅。”

    把心里的火发了出来,他又抱着齐玉委屈的撒娇:“媳妇我吃醋,快要醋死了,快让郑柏叙滚蛋,看到你和他站一块我就心口搅得疼。”

    禁锢着的双臂如堡垒,每一处都熟悉到了骨子里 ,季子漠说在齐玉耳畔的委屈,每一个字都像一把薄刀割在齐玉心上。

    齐玉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他不知道如何是正确的选择。

    他不知道为什么入赘的人就不能科举,为什么重臣就不能有个夫郎。

    他更不知道如何去筹那二十万两白银。

    心如刀割的疼让他身子抖个不停,季子漠亲吻他脸上的泪,又开始哄他:“好了好了,我不气了,不过说话,你以后不准单独见郑柏叙,更不准带着他来到我们的房间,要带也要我在才行。”

    为了爱,季子漠愿意一退再退,齐玉和郑柏叙一同长大,少了些距离分寸,没关系,他想的明白,可以一点点教齐玉,只要齐玉还在他怀里就好。

    和郑柏叙第一次见面,季子漠输的太过惨烈,他慌了,不知道自己这个瓦罐怎么和玉器相比。

    季子漠想,还好,还好齐玉不在乎这些。

    他会努力,努力给齐玉好的生活,斑驳痕迹的手,自己用尽一生也会把它养回去的。

    第 90 章

    齐玉想回抱季子漠的胳膊抬起又放下, 在他怀里哭的肩头耸动。

    “我,想要”

    季子漠摸着他的手安抚:“想要什么?想要天上的星星我都去给你摘。”

    “弃郎书。”

    像是踩着刀尖说出的三个字,让季子漠手掌一顿, 许久没有动作。

    “想要什么?”

    “齐玉, 有些玩笑不要开, 我会当真。”

    季子漠按着齐玉的肩头,去追寻他的目光,想看看里面是何种情绪, 可是他看不清, 齐玉的眼里全都被泪装满。

    “我要, 弃郎书。”

    缓慢却清晰的五个字。

    “为什么?”

    “道不同不相为谋。”

    季子漠想,这可真是个糟糕的答案,糟糕到他无力反驳。

    大家都是人间明月, 只有他是阴沟里的烂泥。

    也是, 他妈都接受不了他的真面目,齐玉这么高洁的人,怎么可能看得起呢!

    可是TM的凭什么, 他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猩红的眸子湿了一片, 季子漠被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打击到了深渊中。

    他死死捏着齐玉的下巴,不讲分寸的啃咬着。

    一床厚被被掀翻在地,齐玉第一次见到失控的季子漠。

    他不知道, 不知道这句话比他说爱上郑柏叙还狠辣,若是知道, 他不会说的。

    齐玉如空中的秋千, 被不懂事的人不停的推到天上。

    他五指抓了黑发,季子漠的头发比他的粗了不少。

    衣服散落在身旁, 当那一刻到来时,齐玉泪水不止的眼中有了笑意。

    这样真好,季子漠成了他真正的夫君,从身到心,都是的。

    浓郁的甜香中夹杂着丝丝绕绕的苦涩,这是季子漠赋予齐玉的哥儿香。

    两人被这个香包围,却都无力去慢慢品味。

    齐玉不知道自己是睡过去的还是昏过去的,只记得漆黑的夜,他像一团面一样,任由季子漠翻来覆去,精瘦的腹部落下了很多泪,烫的他心里发疼。

    齐玉醒来时阳光开的正好,天空大团的橘红色云霞,美不胜收。

    他坐起身,盖着的棉被从他肩头滑落,露出上面的斑驳痕迹。

    齐玉觉得肩头有些隐隐约约的发疼,垂眸看到上面咬出血的牙印,估摸着是咬的时候又心疼了,印记不深,最多下午就能结疤。

    他一时有些想哭又想笑。

    在季子漠亲过他的桌子上,左侧放着一张纸,右侧放着一束花,像是宿世仇敌,离的远远的,都厌烦看到对方。

    嫩黄的小花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紫色,季子漠扎成了一束耀眼的明媚。

    齐玉身子酸软的难受,他站在桌前,看着花笑着哭了,现在青草刚露头,季子漠去哪里找的这些森*晚*整*理花?

    修长的手指拿起花束,才发现底下压着一张红纸,上面写:我爱你。

    齐玉跳动的心像是被人掏了去,疼的他再难站立,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他不知道要如何做,他想把余下的生命都给季子漠 ,可是之后呢!看着季子漠跌跌撞撞的走弯路,等到最后当不了官也没有了夫郎。

    看着父母兄弟因无赎银而损命,明明,明明他有机会救他们的。

    父母和季子漠,齐玉选了,不得不选,他只能选择父母。

    院子里空荡荡的无一人,齐玉想了许久,他想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可是没有,所有的都是弊大于利。

    季子漠对他太过珍重,若不是抛弃的离开,他怕是会寻他一生。

    熄灭的蜡烛哭了半夜,此刻上面堆的蜡似小山,窗外的风声呜咽的犹如乌鸦嘶叫。

    齐玉缓慢的站起身,把花放在了桌案,走向了另一边。

    弃郎书

    从此后,季子漠非齐玉夫君,齐玉非季子漠夫郎,两人桥归桥,路归路,再见是陌人。

    愿,永世不见——季子漠

    别具一格的弃郎书太过狠厉,犹如一记重锤,打的齐玉摇摇欲坠。

    颤抖的指尖拿起轻飘飘的纸张,朦胧的视线盯着最后一行,[愿,永世不见]五个字,脸色惨白。

    弃郎书下,同样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箱子。

    齐玉扭头看了那柜子好一会,才有力气走过去。

    他弯腰打开房间里唯一一口箱子,泪水瞬间决堤。

    早就应该典当的锦衣黑靴,乃至披风,一件件在整齐的放在箱子里。

    最后一件衣衫拿出,露出压在箱底的纸张,和一支木簪。

    上面写:合离书

    入赘齐家,三生有幸,君清品质高洁,岳父岳母待吾如子,姻缘不合,乃生之憾事。

    愿君另择夫婿,余生受尽宠爱,琴瑟和鸣,幸福绵长。

    淤泥难配明月,今与君合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季子漠

    景安四十八年二月初三

    大颗的泪水下,黑墨渐渐晕染开来。

    一支桃木簪被打磨的光滑,现只留下了齐玉二字。

    齐玉二字之前的字,被刻刀大力的划了几道。

    齐玉看了又看,方看出被划去的字:季子漠很爱

    前后合起,就是季子漠很爱齐玉。

    季子漠一大早把季安送到了季兰处,踩着露水而去,踩着露水而回。

    一座小山巅上,他坐了许久许久,看到华丽的马车停到家门口,看到郑柏叙进了自家的院子。

    季子漠没有千里眼顺风耳,看不到郑柏叙敲门,听不到两人说话。

    只隐约的看到,两位衣着华丽的贵公子站在院中。

    季子漠坐的如一座雕塑,齐玉终究是换了衣衫。

    道不同不相为谋,道不同不相为谋,季子漠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

    是啊!他心是肮脏的,他故意在齐玉说过离开后要了他。

    他用花用衣服用桃木簪,每一步他是真心也是算计。

    他算计着齐玉会有古人从一而终的思想,他算计着用爱感动着齐玉。

    可是最后还是没用的。

    院里的两个人说了话,拉开了院门上了马车,小山顶上的季子漠猛然弯腰呕吐了一团污秽。

    现代的妈妈厌恶季子漠的真实,季子漠原本的骄傲自得,也变成了厌恶。

    现在齐玉也因为他的真实,说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离开,让季子漠对自己的厌恶达到了顶峰。

    他把自己恶心吐了。

    他在心里说,季子漠,你的心好脏,脏的没人受得了。

    院门外的马车动了,季子漠如被子弹击中了脑袋,直直的朝后面倒下。

    他迷茫的望着变幻莫测的苍天,一遍遍的问自己,他犯了什么罪?

    是应该视而不见妈妈的辛苦?

    是应该不做任何抵抗的和齐玉去流放?

    还是季兰的事他不应该插手,让季兰继续自我折磨?

    哦,还有,这次要钱的事,他不应该向村里人讨账。

    是吗?

    他在心里不确定的问着是吗?天地茫茫,无人能给他一个回答。

    马车滚滚而去,季子漠一遍遍反思,反思自己的罪恶。

    突然,他猛的起身,向着山下跑去,向着桑农县跑去。

    侍卫得了自家公子的吩咐,只时不时的扬鞭,让马车慢行着。

    车内燃着一炉香,齐玉失神的望着那炉香,拢着披风静静无语。

    郑柏叙递给他一杯暖茶:“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齐玉抬眸希翼的问道:“回去之后呢?”

    他想要郑柏叙给个答案,可郑柏叙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侍卫耳力好,边把鞭子抽在马屁股上,边回头看。

    “少爷,有人追来了。”

    郑柏叙推开一侧的车窗去看,视线落在季子漠的那双奔跑的双腿上暗暗心惊。

    “停车。”

    侍卫拉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住。

    被霜打的麦苗现在遇见太阳有了活力,季子漠停在马车旁喘着粗气。

    马车内,郑柏叙望着齐玉,等着他的决定。

    齐玉冷寂的眸子如注入了暖泉,刹那间变的灵动。

    “郑公子,可否方便下车说两句话。”

    郑柏叙微楞,未曾想季子漠是来找他的。

    他看了眼齐玉,弯腰下了马车。

    两人去了一侧,齐玉用指尖顶住车窗,微微用力,偷窥着季子漠的面容。

    季子漠把自己的手心掐出血来,强迫自己不要去看那辆马车。

    郑柏叙心情有些复杂,齐玉能跟他走他自然高兴,只是见他们两人这样,郑柏叙又是不忍。

    “不知季兄有何事?若是想留下君清,此事”

    “不留。”

    郑柏叙:

    “那季兄追来是?”

    “他,一直在等你,昨晚是我强迫他的,你莫要怪他。”

    郑柏叙怔愣间,季子漠走到马车车窗前,低声说了声抱歉。

    城外的路上尽是泥土,季子漠孤身一人,朝着来时路走去。

    明明是明媚的日子,他却像是走在了黑暗里,四周空旷着,只有黑色的乌鸦陪他飞着。

    齐玉忘记了小心翼翼,从车内往后看,看了许久许久。

    郑柏叙上了车,他问:“他与你说什么了?”

    郑柏叙:“他与我说,昨日是他强迫你的,让我莫要怪你。”

    两行泪夺眶而出,齐玉收回视线,没有的,他是愿意的,与季子漠恩爱一夜,他是欢喜的。

    齐玉忘记了擦泪,手不由自主的移到了腹部,昨日,这里落了许多滚烫的泪。

    季子漠一边狠厉的冲撞着,一边委屈的哭着,活像个被人遗弃的孤儿,找不到活路。

    杏花村古怪的气氛,随着季子漠夫郎跟人走了而结束。

    “我就说,季子漠夫郎和那个富家公子的关系不一般,一点都不知道避嫌,季子漠在山上守灵,那两人就在季家也不知道做什么。”

    “季子漠真是做了王八,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不知道防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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