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哎, 你们说季子漠合离了,是不是就能考科举了?到时候季子漠高中了,那夫郎肯定后悔。”

    “这可不一定, 我听那公子的小厮说, 那公子是侯府的, 季子漠就算再厉害,能厉害过世袭的侯府?”

    有人忧心道:“我们和季子漠闹了这一出,算不算是全村得罪他了?”

    “其实想想, 我们和季子漠也没什么仇, 他还借我们银子, 我娘家都没这么大方。”

    “当时就是看着齐家的夫郎觉得不公平,谁知道那夫郎把季子漠都抛弃了。”

    神童入赘又合离,夫郎跟着皇城的公子走了, 消息随风飘到整个桑农县。

    季兰在县城再也待不住, 带着季丫季安回了杏花村。

    紧闭的院门,空荡荡的房间,季兰找了半日, 急的快要哭出来。

    最后还是季安在潮湿的地窖里找到的季子漠。

    不知道在地窖里待了多久, 那坛女儿红被喝了个完全。

    这半年, 季子漠长高了不少,季兰和季安用尽全力的想把他扶上去,拉了半天都拉不动。

    季子漠笑着拍了拍酒坛:“姐, 你的酒让我喝完了。”

    “对不起啊姐,没办法, 谁让我就是个垃圾。”

    垃圾两个字说的尤其大声, 彷佛这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季兰拉不动他,又是气又是心疼, 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

    “你这是做什么,不就是走了个夫郎,以后咱再娶一个,娶那漂亮的。”

    “姐就算累死也供你科举去,等以后你高中状元,娶高门大户的哥儿,让齐玉后悔去。”

    她拉着季子漠的胳膊,一边拽着一边哭着说:“我大弟这么好,比那公子差哪了?我大弟好的很。”

    季子漠醉在地窖,姐三个无能为力,最后还是听到消息赶来的屠峰才把季子漠背了出去。

    季兰给他洗了手脚,用帕子擦了脸,等到季子漠睡了过去,才出了房门。

    天色渐黑,季兰端着水盆,站在屋檐下不敢上前。

    屠峰察觉到动静回了头,看了她好一会,说:“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让季安去山上找我。”

    不等季兰回答,他就背着弓箭离开了季家。

    季兰进灶房时,季安正在剁着野鸡。

    “姐,是屠大哥拿来的,他杀好褪的毛。”

    季兰说了声好,放下水盆接过几案手里的菜刀。

    季子漠喝了整坛的酒,大醉了一场,醒来像是全然忘记了一切。

    不提齐玉,不提过往,整日往县里跑,直到这时,旁人才知他上次为何赚了那么多银子。

    他带着桑农县反四少,流转在临近几个县的赌场里。

    自己不赌,只告诉他们如何堵,八百多两,都是拿到的分成。

    之前怕齐玉知道,怕旁人知道,现在像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和那几个乌合之众的朋友大摇大摆的走进赌场,有时也会下手赌两次。

    朝堂不安,大笙的文人学子找不到方向,季子漠说的两句杜甫的诗,变成了指路明灯。

    有人仰慕而来,季子漠见都不见。

    他回家时季兰拿着刀逼他在家看书,季子漠嘻嘻哈哈的说好。

    等到一不留神,又翻窗跑出去。

    村里人都说季子漠这个神童废了,连吴苍明四个人都失望不已。

    直到,季子漠消失了。

    他在一张桌子上留了一堆银票,和一封信。

    他说,那堆银票是:季兰的嫁妆,季丫的嫁妆,季安娶亲的钱。

    他说对不起季兰,他又把一家之主的责任丢给了她。

    银票很多,够三个人花一辈子的,季兰抱着银票哭的不能自己。

    她后悔,后悔为什么自己当时要抛弃弟妹,如果她没走,季丫不会落水,季子漠不会去入赘。

    哪怕大弟一心读书不染俗世也是好的,可是现在她的大弟没了,天地茫茫,不知道去了何方。

    当季子漠消失的消息传到山上时,屠峰在门口的石头上看到了封信。

    信上没有署名,写着:做男人大度点,人生几十载别浪费了,还喜欢就主动点,不喜欢就算了,把信撕了当没看到。

    又过了两天,杏花村的人才发现,原来不止季子漠不见了,连赵傻子也没了。

    现在世道艰难,杭大这次放排收拢的有上百号人,每个人签生死契,纹银三十两。

    脾气不好动不动就踹人一脚,但却是大方的,每天都有肉片,不少人都说,就算死了也不亏。

    雇了四个人做饭,此刻中午,上百号人在树林间坐下来吃饭,有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也有蹲在地上和粥的,七嘴八舌的胡侃着。

    “听说紫阳关外又丢了一城,死的哥儿都堆成山了。”

    “那可不咋滴,像我邻居家的那个哥儿,在家里的时候娇生惯养的,连桶水都没提过,直接给把刀让杀绒敌的骑兵,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这咋就没人管呢!哎。”

    “咋没人管,太子都自请领兵了,可有啥用,拿哥儿去打仗,这不是闹着玩吗?”

    “照我说啊,这事就怨太子,哥儿只能留在后院相夫教子,怎么能科举上朝堂,要不是太子惹怒了皇上,也不会有征兵哥儿这事,太子说哥儿和咱们男人一样,那可不得拿出点本事瞧瞧。”

    一群大字不识一个的山野村夫,开始讨论是谁对谁错,猛不防树后面传来一道哭声,五尺的汉子热泪止不住的流。

    见人望过来,哽咽道:“昨日我娘让人捎来口信,说我定亲的那个哥儿战死了,我弟弟差两个月不到年龄,这次未被征兵,可是不要聘礼都说不着亲事,我娘急的白了头,害怕到时候再来一次,我弟弟就保不住了。”

    刚才调侃的氛围随着呜咽声消散,平日大口吃饭的人,此刻都有些食不下咽,远亲近邻的,谁还能没两个熟悉的哥儿。

    太子错也好,皇上错也好,丢命的总归是普通百姓。

    安静中,一人手里拿着窝窝头,站起来高喊:“我娶你弟弟。”

    刚才哭诉的人猝尔站起来:“当真?”

    “当真。”

    “走走走,现在就回去成亲去。”

    哭诉的人上前拽住那人,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唯恐他跑了。

    两人说走就走,走了两三步,有人喊:“不和管事的说一声?你们的钱还要不要了。”

    这两人又忙找管事的,坐在人群后面的杭大挥挥手,大笑着道:“五日假,成了婚就过来,要是舍不得,带新夫郎过来做饭也行,刚好做饭的人手不够。”

    两人感恩戴德的离开。

    杭大盘腿坐在地上,端着粥碗刚打算喝一口,一旁的人就用粥碗和他碰了下。

    杭大笑道:“自来只见敬酒的,倒是第一次见敬粥的。”

    相熟了这些日子,杭大看季子漠挺顺眼,豪爽的咬了口杂粮窝窝头道

    “你这小子,让你给我做记账的活你不干,偏偏非要出劳力,刚才幸亏你跑得快,要不然那棵树倒下来,非把你脑浆砸出来。”

    “你可知你现在名声正盛,那两句诗成了读书人的脊梁,若是现在出去,只稍稍运作一下,混个官当不成问题。”

    “就算不想做官也不用来这里,我都和当家的说了,让你在漕帮做个旁的事。”

    “你说你到底图什么?”

    季子漠垂着眼喝米汤:“不知道。”

    季子漠很难形容现在的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有时候累的满头大汗,他坐在地上看已经成熟的蒲公英,就在想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在想自己是不是生下来就是畸形的,所以他觉得正确的事情,旁人都觉得是错的。

    高深且无解的一个问题,这问题一看就不是他这种人应该思考的问题,可是很神奇,季子漠就开始思考了。

    齐玉的离开像是一个海浪,把季子漠心里对是非对错的判断带走了,他现在失去了判断,不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

    山里的夜,天上洒满了星星,伐木放排的人都睡在用油布搭起的棚子里。

    季子漠的铺盖卷在最里面,一边是呼呼大睡的赵傻子。

    不过就是给他吃了两顿饭,态度和善了些,赵傻子就死活非要跟着他走。

    他签了生死契,赵傻子就傻呵呵的也去按了手印。

    季子漠头疼的问他为什么,赵傻子就乐呵呵的喊:广厦千万间,俱欢颜,俱欢颜。

    季子漠:

    一边是赵傻子,另一边睡了一个不知道有什么目的的公子少爷。

    至于为什么说他是公子少爷,自然是从气度上瞧出来的,眉清目秀,雍容华贵,一举一动都与四周格格不入。

    外面穿着和大家一样的破烂衣服,内里的穿着季子漠瞧见过一次,是绵软的丝绸料子。

    在这里也不干重活,就记记账,今天砍了多少树,运走了多少树,运来了多少吃食,算算够吃几天的。

    刚开始杭大让他和改了名字的季子漠一起记,季子漠懒得承这个情。

    “我今天听到你和杭管事说话了。”

    闭着眼的季子漠心想,终于来了。

    “嗯哼?”他没睁眼,算是给了个回答。

    “你是神童,写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的季子漠。”

    对于诗是谁写的,季子漠已经放弃解释了,他又嗯哼了声,算是默认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做官?”

    季子漠心思转了几圈,装傻道:“做什么官?官是我想做就能做的?”

    隔壁床铺:

    “安得”

    季子漠掏了掏耳朵:“行了行了别念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隔壁:“你对现如今的朝堂如何看?”

    第 92 章

    季子漠:这事他怎么看重要吗?

    不耐烦再应付他, 季子漠直接转头问:“兄弟,你就直接说,你是来劝我当官的, 还是劝我不要当官的?”

    许是第一次遇见把话说的如此明白的人, 隔壁床位好半天没说话。

    “你若是有当官之意, 我或许可以帮忙。”

    季子漠:“然后呢?需要我做什么?”

    “无需你做什么。”

    天上掉馅饼的事,季子漠稍想片刻也就想了个明白,应杜甫的两句诗, 自己彻底出了名, 若是进了官场, 就是一个吉祥物的存在,热血学子的精神领袖。

    季子漠把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 多谢好意,无当官之意。”

    自那晚之后, 隔壁床铺便空了出来, 那个问季子漠要不要当官的人,悄无声息的走了,一同走的, 还有另外几人。

    季子漠回想那几人, 不由的暗暗心惊, 那几日混在人群中这些日子,他居然完全没看出来不同,这伪装手段, 厉害。

    伐木苦,放排苦不说还要人命, 季子漠跟着走了两趟, 被突来的浪打过,触碰过暗礁, 连个放排了四五年的老手都丧了命,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活了下来。

    季子漠倒不是活够了想死,说找点事做也不准确,就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死里逃生后觉得还挺刺激。

    第二次放排遇到漩涡激流,一个人掉落水中躲闪不急,被木排削掉了脑袋,季子漠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回去后把三十两银子还给杭大,说不干了。

    季子漠找到满身干劲的赵傻子,问他是跟自己走还是留下。

    赵傻子恋恋不舍的把银子还给杭大,说跟大哥走。

    杭大似是早有预料,背着手问:“离开后打算去何处?”

    季子漠:“边塞参军。”

    杭大身躯一震,不敢相信的抬头看他。

    自来到这里,季子漠就未笑过,此刻他背对着光站着,发丝金黄,淡笑道:“我虽然武力值也不行,但应当会比一般哥儿好些,被浪打死,还不如去和他们一同御敌。”

    夜里失眠整夜,季子漠又在思考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时,脑中突然出现那句经典的台词:给个机会,我想做个好人。

    之后季子漠就起了个荒唐的念头,既然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那就做一个大众认为的好人,做一个君子应当做的事。

    杭大诧异与季子漠的决定,把六十两银子尽数还给季子漠,又送了他们两匹马和一些干粮。

    季子漠抱拳一谢。

    众人只知道季子漠和傻子把钱还给了杭大,不知杭大又给了他们,见俩人牵马下山,一个个的说着季子漠也是傻的,再熬熬就熬过去了,怎现在不干了。

    “大哥,我们去哪里?”

    “叔,你别叫我大哥。”

    “好的,大哥。”

    季子漠:累了。

    季子漠原是想送赵傻子回杏花村,经过一番言语拉扯后,季子漠败下阵来,无奈只能带着不怕死,想要广厦千万间的赵傻子一同上路。

    越往边塞走,越能看到凄苦之色,明明是春意盎然的季节,所见之人大多都是面目死灰。

    又要交税,无助的爹把花一样的女儿往青楼送,父女挣扎引起一片热闹,不过片刻便又安静了下来。

    结伴的学子风尘仆仆而来,踏进客栈要吃食。

    客栈的掌柜接过伙计手中的上菜承盘,上菜后,笑着打听道:“敢问几位从何而来?咱这安宁县又偏又穷,不知怎的,近日来了许多儒雅的学子少爷们。”

    落座的四人,其中一个先大口的喝了碗水,解了渴,开口解释道:“我们都要去边塞御敌。”

    掌柜的啊了一声,震惊的嘴巴合不拢,客栈的其他食客也皆是停下动作,诧异不止。

    “你们可知写出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季子漠?”

    这话一出,客栈的人七嘴八舌统一道:“那是自然。”

    “季子漠又言:虽是一介体弱书生,但力气总归是比柔弱书生好上许多,与其在家中伤春秋悲的感叹世事,不如上阵杀敌,和哥儿一同御敌。”

    “我等和季子漠一样,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但我等和季兄一般,皆是不怕死之人,愿与大笙哥儿共存亡。”

    说话的人面红耳赤,胸中激荡万分,听的人同样面红耳赤,生出一腔热血。

    当下就有些好汉要与他们一同上路,出了紫阳关,去和大笙哥儿共进退。

    掌柜的被激出豪情,免了四个书生的酒菜住宿的银钱,又说只要去边塞的御敌书生好汉,皆可免费来住。

    在许多人热火朝天的奔赴边塞时,季子漠已经到了皇城,不,是被绑到了皇城。

    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夜里睡的好好的,一把刀横在了脖子上,二话不说把他和赵傻子五花大绑的塞到了马车。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季子漠被堵着嘴,四周持刀铁骑有三十多个,当下就歇了心思,安静的等待着命运。

    冰冷阴森的大牢内,季子漠和赵傻子被推搡着往前,季子漠唯恐赵傻子犯傻,拽了他一下让他不要反抗。

    铁面无私的牢头把季子漠和赵傻子推进一间牢房,站在门口锁着牢门。

    季子漠站直后忙转身问:“兄弟,我问一问,我们是犯了什么罪?就算是砍头,也得审一审问一问吧?”

    牢头四十出头的年岁,一脸的络腮胡子,常给旁人动刑,眼神中不自觉的露出凶狠,此刻抬头撇了眼季子漠,冷冷道:“不知道。”

    终于有个人愿意搭理他了,季子漠忙又问:“这处是哪里?”

    牢头皱眉:“皇城。”说完转身离去。

    牢房简陋的可怕,无床无桌,只在墙角堆着一些干草,瞧干草的光泽应当有些年头了。

    赵傻子是个适应能力好的,跪在地上把干草分成两分:“大哥,给你多点 。”

    季子漠:

    季子漠坐在干草上,思索着这一切。

    在路上时季子漠有想过,谁能来抓他,想来想去确定不了,但有这个阵仗的,无非三伙人,绒族,皇上,太子。

    现在在皇城,排除绒族,太子在边境,据听闻是个有君子之风的,应当也不是他。

    那就剩下皇上,听之前的几件事,皇上做事的风格属于疯癫型,瞧着是有可能。

    只是平白无故的抓他做什么?来官场做吉祥物?

    季子漠抬眼看了下昏暗的牢房:

    季子漠还把自己穿越过来所犯的罪数了一遍,割了麻尤虎的命根子,设计了齐文后一家,在王家村闹的一场。

    虽然季子漠不觉有错,但总归不是走的正途,若是用这个由头关他,也合理,只是一国之君,应该不会连这点小事都管吧?

    “季子漠?”隔壁牢房一声惊呼,惊到了沉思的季子漠。

    他转头看去,一个披头散发的人邋里邋遢,胡子像是几个月没刮过,乱糟糟的长在脸上。

    他见季子漠转过脸,确定了是季子漠,扑到两间牢房隔档的铁栏上,大哭道:“季兄,我对不起你啊!”

    季子漠走进了两步:“你是?”

    那人忙拨开头发,露出自己的脸:“我啊!吴施中。”

    季子漠心里大喊了声我艹,惊到:“吴县令?”

    吴施中:“是我是我。”

    季子漠很抱歉,实在是无法把眼前的人和之前玉树临风的吴县令想成是一个人。

    有了相熟的人,季子漠心里安稳了些,他坐下来,想了半晌,委婉的问:“听说,你家里颇有些关系,你这是犯了多大的事?从回来就一直关着?”

    吴施中叹气道:“我这是第五次进来了。”

    季子漠:

    吴施中抓住季子漠的胳膊,两行滚烫的热泪流下:“季兄,我愧对你,若不是我在朝上说出那两句诗,也不会害的你无法隐世。”

    季子漠这才知道,吴施中第一次坐牢是为何,一时间不知道是感动他的好心,还是怀疑他的智商。

    等到听了他后面几次为何进来,肃然起敬,这就是不怕死的热血中年啊!

    家里身居高位就是好,这样折腾都没死。

    两间牢房相领,季子漠是两捆干草,吴施中那边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小床,据他说,他第一次出去时牢头把床拉了出去。

    第二次入狱家里人又送来,出去后牢头又拉走了,到了第三次,牢头似是摸出了门道,就算吴施中出狱了,牢房的床也不动了,果然,后面又用上了。

    牢房只有高高的一个小窗,四四方方的,此刻光线橘黄,想来是到了傍晚。

    一个身着绫罗绸缎的妇人熟门熟路的进来,身后跟着三个丫鬟,两个拎着食盒,一个端着铜盆,里面是净手的水。

    来来回回五次,妇人已经心累的哭不出来了。

    牢头打开了锁,她带着丫鬟走进去:“夫君,吃饭了。”

    两个丫鬟把两个三层的食盒打开,一盘盘的珍馐美味放在黄泥地上,季子漠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的饭,一碗没有一滴油的青菜汤,上面还飘着菜虫。

    身上快长出虱子的吴施中在铜盆里净手后,客气道:“粗茶淡饭,季兄要不要一同用饭?”

    季子漠铿锵有力的声音道:“要。”

    两个丫鬟又忙移动饭菜的位置,妇人跪在蒲团上,一手揽着衣袖,一手给吴施中布菜。

    这情形季子漠看的碍眼,故意把饭菜往吴施中那边推了下:“吴兄可是够不到?”

    吴施中爽朗笑道:“这点距离怎够不到。”

    季子漠笑着道:“我长在农家,第一次见吴兄和嫂夫人这样,一时问了傻问题,吴兄莫见怪。”

    吴施中脸一热,阻了妇人给他布菜的动作,又道:“在季兄面前不能满身脏污,让人送些水来,我沐浴更衣。”

    夫君坐牢没哭的妇人,听闻这个要求当下落了泪,哎哎的答应着,忙去安排吴施中沐浴之事。

    原应该昏暗的牢房,此时灯火通明,季子漠坐在干草上,看着隔壁的人来人往。

    用油布围起来的地方,一桶一桶的热水提进提出,两个小厮手脚麻利的打扫着牢房,一个丫鬟还捧了花与书过来。

    “大哥,你怎么哭了?”打着哈欠的赵傻子茫然的问了一句,季子漠抬手触碰自己的眼下,才察觉到自己流了泪。

    “土吹到眼睛里了。”

    一阵风袭来,吹灭了几站墙灯,随着风声离去的,是季子漠若有若无的一句:“是应当要离开的。”

    就如他和吴施中的牢房,只要不傻就知道如何去选,只是他也可以努力的,可以拼尽全力的给齐玉想过的生活。

    道不同不相为谋,季子漠用手指在泥尘上写出这几个字,反复,反复念着。

    吴施中更衣后恢复成玉树临风的模样,他坐在圆凳上,妇人站在一旁给他刮着胡须。

    他看了眼隔壁牢房,轻声道:“季兄睡了,爹有说季兄为何会下牢狱吗?”

    第 93 章

    妇人细心谨慎的在他脸上走刀, 轻声回:“没说,不过听说现在许多文人墨客,贩夫走卒, 山野农夫的好汉都结伴往边塞去。”

    吴施中:“嗯?”

    妇人看了季子漠一眼, 把起因将于吴施中。

    吴施中懊悔道:“我怎么就没想起这个, 我在皇城折腾个什么劲,就应当和季兄一样,赶赴边塞, 与大笙哥儿站在一起。”

    大笙哥儿, 大笙哥儿, 这四字念来就有荡气回肠之意。

    妇人手一抖,吴施中脸上疼了下,至血后, 妇人收了刀, 心里想着,回去就去找公爹,就让夫君在牢里待着吧!万万不能放他出来森*晚*整*理了。

    两人小声说着话, 靠在墙上闭着眼的季子漠耳力好, 听了个完全。

    听到妇人说旁人追随他赶赴边塞, 眉头不由的皱起。

    季子漠是真心想去边塞,并非装模作样,一路上并无对外宣扬, 怎么现在就宣扬的全国皆知了?

    这时再想不透,就有些蠢了, 他不知不觉间成了旁人的棋子, 边塞的太子用他号召人心。

    皇上太子父子俩斗法,你来我往的, 一方强时另一方必然弱,这是太子动不了,皇上要拿他开刀。

    季子漠在牢房被关了三天,有吴施中在,日子过的还行,连床都有了,他和赵傻子一人一张。

    只一点,时不时传来用刑的惨叫声,特别是午夜来一声,恐怖吓人。

    第三日晚,乌云黑压压的逼近,豆大的雨滴砸在伞上噼里啪啦的作响。

    把季子漠从安宁县绑来的人再次出现,什么都未说,只扔给季子漠一把黑伞,让他跟着走。

    季子漠撑着伞,四周的人呈包围状态,玄色锦衣上绣着扬着利爪的苍鹰。

    走大街,过宫门,一路疾行。

    深夜的皇宫格外肃穆,乌压压的黑暗笼罩着,可怖的厉害。

    只是说来奇怪,季子漠并没什么害怕的心思。

    朝仁宫文华殿,一太监垂首立在一旁,待季子漠走近他便轻推开殿门。

    “季子漠。”

    季子漠走过门槛时,他轻声吐出他的名字,如无骨黏滑的毒蛇吐着信子,让人脊背发凉。

    季子漠猛的转头看去,对上一个阴森嗜血,双目仇恨的笑脸。

    麻尤虎。

    来的一路,季子漠把结果想了许多种,想着最多不过就是丢了命。

    现在这个当口,出了个麻尤虎的意外,季子漠有种汗毛竖起的窒息感。

    “快进去吧!皇上等着呢!咱们来日方长。”麻尤虎收回阴森的笑意,又垂首立在一旁。

    殿门大开,犹如吃人的深渊,静悄悄的大殿里,两侧只点了九层高的青铜孔雀烛台,一对麒麟烛台与蛟龙烛台皆暗着。

    烛台上的火光随之晃动,印记落在四周与地上方砖上,忽明忽暗的更添诡异气氛。

    季子漠刚踏进来,呼吸就猛的一窒。

    殿中央坐着一个身穿宽大白衣的老人,长发披散轻触地面,他佝偻着身子,仰着头瞧头顶的藻井。

    深更半夜,孤零零的大殿配上诡异的灯光,有些渗人,想到这个渗人的人是皇上,就更渗人了。

    季子漠随着朝上看了眼,大殿之顶精致华美无可言说,雕刻与色彩搭配堪称美轮美奂,高不可望的圆顶上十七条金龙腾飞,只是那圆一圈一圈的往下,反而像是铜铁铸成的梵钟。

    季子漠视线一点点往下,后背逐渐冒出冷汗,散发皇帝坐的位置,正巧在正中间。

    季子漠跪在地上,不打扰皇上看藻井。

    寂静无声中,他不由的想,在这之前,他是真的不怕死,想着怎样都行,活就活,死了也没什么,故而对皇上也没几分害怕。

    今夜被这样一吓,他又生出了几分恐惧。

    “神童,你说是君重还是民重?”

    坐观藻井的皇帝依旧扬着脖子,声音慈祥如邻家老翁。

    季子漠心跳的快要从嗓子口蹦出来。

    时间流逝,殿内悄无声息。

    没得到答案,仰头的皇上终于转头过来,用苍老的手揉着后脖劲,似是不喜的问:“很难回答?”

    季子漠:“皇上英明。”

    景安帝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犀利的双眼露出别样的神色。

    “为何难回答?说的不好舌头就不用要了。”

    季子漠垂眸回道:“回皇上,圣人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但草民觉得,君重民贵,君重在前,民贵在后。”

    景安帝枯井一般晦暗的眸子在季子漠身上打量着:“何故?”

    季子漠:“在草民看来,君一人可抵民万万。”

    景安帝:“嗯?”

    季子漠垂眸继续道:“君王贤明可四海升平,四海升平可万民变万万民。君王无道可生灵涂炭,生灵涂炭可万万民变万民。”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民是否贵重,皆看国家是否强大,君王是否珍惜爱护,故而草民把君重放在民贵前。”

    殿外疾风呼啸呜咽,殿中死一般的寂静,犹如被深渊凝视,季子漠如芒刺背,他俯首不再言语,把生死交给喜怒无常的景安帝。

    季子漠自觉所答无错,只是这个当口说这番话,指向太过明显。

    “你是觉得朕不爱护大笙百姓?”风轻云淡的声音裹着含义,显得凉薄无比。

    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季子漠也索性放平了心态,直言道:“大笙百姓有上中下之分,上者男子,中者女子,下者哥儿。”

    景安帝被这句话戳到心口,气的脸色涨红,忍无可忍气的想站起身踹季子漠一脚,无奈做了许久双腿发麻,起了两次都未起来。

    他指向季子漠,大怒道:“招兵哥儿与朕有何干系,是你们仁爱的太子说哥儿和男子一样,既然一样,男子可以守卫边疆,为何哥儿不能守卫边疆,朕给太子一个机会,给全天下的哥儿一个机会,朕何错之有。”

    景安帝骂了半天,季子漠只跪地不说话仿佛是个木头人。

    景安帝毕竟上了年纪,骂的胸脯起伏喘着粗气,季子漠抬眼瞥了下依旧指着自己的手指,看出景安帝是想让他说话,认同他没错是太子的错。

    季子漠想了想,试探道:“皇上,草民惹怒龙颜罪该万死,要不草民给你讲个故事听?”

    景安帝:???

    刚才季子漠刚正不阿一脸不怕死的模样,活活是朝堂上的谏臣,现在讨好试探的又是一脸奸臣样,景安帝一时有些不适应,想让人把他拉出去,又好奇他口中的故事,一甩袖子怒目道:“讲。”

    季子漠:“不知皇上知不知道托塔李天王和哪吒?”

    又瞥了眼景安帝,瞧着不像是知道的样子,季子漠便轻巧的坐直身子,从头开始讲李靖和哪吒的父子孽缘,颇具神话色彩。

    季子漠讲故事的功力不错,只景安帝听的双眼眯起,猜不透他到底要说个什么。

    季子漠:“话说李天王和哪吒都修成正果位列仙班,这一日玉帝派两人出去办差,途径一地时父子俩又吵了起来,李天王觉得身为父亲高哪吒一等,哪吒觉得自己法术比父亲厉害,双方谁都不服谁,刚好看到路旁成群结队的蚂蚁,用神眼数了一数,恰巧十万另一只,故而打赌,谁踩死的蚂蚁多谁就获胜。”

    有头没尾的故事到此结束,景安帝等了几息,眼神不测的看向季子漠。

    季子漠觉得脖子有点凉:“讲完了。”

    景安帝双目圆瞪,冷哼一声:“这算是何故事,踩蚂蚁有何好比的,成了仙还如此幼稚,输了又如何,赢了又如何?谁输谁赢不知道,你连父子二人为何争吵也不说,连新入门的说书先生都不如。”

    季子漠无辜道:“回皇上,不是草民不说他们为何争吵,实在是草民也不知道,死的十万另一只蚂蚁到了阎王殿,阎王问他们怎么死的,他们只知道是被两位仙人父子吵架踩死的,仙人为什么吵架,他们哪里会知道。”

    景安帝脑中铮的一声,犹如琴弦猛断,刚才听季子漠的故事像是隔着一层丝绸,现如今季子漠剪破了这层布,像是有一个狠厉的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景安帝脸色难看的厉害,眼中杀气沸腾道:“你就不怕朕剐了你?”

    季子漠实话实说道:“怕。”

    过了两息,季子漠俯首懊悔道:“草民有点年轻气盛,刚才一时没忍住,如果皇上你现在重新问,我可能就不敢说了。”

    “皇上年幼登基,一年从头到尾日日苦学,亲政后诛奸臣近忠言,呕心沥血为国为民,治河道轻徭役”

    季子漠总结举例对比古往帝王,细数景安帝功绩,夸的真心实意。

    景安帝:

    在皇位上坐了半生,景安帝见过忠见过奸,季子漠这种一会忠臣样一会奸臣样,有点错不及防的意外。

    天色大亮时,季子漠被太监扶着,脚步虚浮的走出朝仁宫,主要是跪的。

    季子漠最后对着景安帝一顿夸,景安帝就没再说话,只是一直盯着他看,就和刚开始盯藻井时一个眼神。

    季子漠动也不敢动,就那么浑身发毛的跪了半宿。

    见过皇上,依旧是被押回牢中,季子漠双腿发疼又发软的坐在干草上,吴施中抓着铁栏急问:“季兄,如何了?他们对你动刑了?”

    季子漠揉着膝盖:“没有,见了皇上,跪的。”

    吴施中好奇道:“皇上见你怎么说的?你什么时候能出去?”

    这个问题,季子漠也很想知道。

    “皇上问我,是君重还是民重。”

    吴施中:“季兄如何回答的?”

    季子漠:“答案不是现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吴施中乌黑的眼眸震撼到痴傻,良久后,崇拜道:“季兄能活着回来,万幸啊!”

    对于这点,季子漠也深感认同。

    夜深人静,季子漠躺在床上难以入睡,把今日见到景安帝的每句话都逐句推敲,试图分析景安帝是个什么性格心理。

    年老失眠无觉,景安帝失眠的后果,就是季子漠日日被抓过去聊天。

    季子漠像是调皮的小孩走在钢丝上,步步谨慎却步步试探边缘。

    景安帝又抛出一个要命的问题,季子漠回答后察觉到他又要变脾气时,忙补充道:“大臣莹莹之光不理解皇上皓月之辉,就如为一把葱打架的农妇不懂富甲天下的富商为何朝水中扔黄金一样。”

    景安帝的脸色变了几变,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富商为何要朝水中扔黄金?”

    故意把话题带偏的季子漠认真回道:“富商是个妻管严,黄金是他买酒的私房钱,只是可惜被小厮出卖,临到事发没处藏,只得抛到花园的池子里。”

    景安帝:

    “来人,把这人拉出去凌迟处死。”景安帝站起来冲着殿外喊道。

    第 94 章

    “皇上。”季子漠一声大喊, 镇住了景安帝,也镇住了握刀进来的侍卫。

    “皇上,草民一顿能吃四个白面饼子, 一天能吃十二个白面饼子。”

    景安帝:???

    侍卫:???所以?

    季子漠正义凛然道:“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 草民吃的粮食都是在皇上土地里长出来的,四舍五入草民就是皇上养大的,草民十九年, 吃的粮食都能把大殿装满, 皇上把草民养这么大不容易, 草民就算是死也得报答了皇上的养育之恩,凌迟处死浪费了粮食,请求皇上让草民去杀绒敌吧!”

    常年面无表情的侍卫此刻震惊脸:臭不要脸。

    景安帝:

    季子漠深夜被带走, 吴施中急的鼻头冒汗, 赵傻子也是扒着牢房栏杆,无助的望着阴森甬道。

    见到季子漠安全回来才放下心来。

    季子漠回到牢房,安静的坐在角落, 连招呼都不打, 一副精疲力尽, 大病初愈的模样,吴施中又开始急了。

    “可是遭了罪?”

    “出了何事?又是去见了皇上吗?”

    他问了七八句,季子漠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回道:“无事, 就是突然觉得本性难移。”

    原本想着做君子, 临到头上,还是没稳住, 刚才说的那段话,季子漠现在回想,同样觉得自己是不要脸。

    不过连续试探下来,季子漠也琢磨出了一点景安帝的脾性,暴躁归暴躁,性子里有股好奇。

    这两日冒险了些,不过效果还不错,只需再捉摸下分寸就可,当然了,景安帝是董寒玉那挂的,稍显疯魔,季子漠只能尽力而为。

    景安帝和季子漠的聊天,吴施中抓耳挠腮的好奇,季子漠也如数对他说了。

    吴施中被季子漠的不要脸震的沉默了许久,最后盯着他问:“季兄,冒昧的问一句,齐文后之事,是不是你谋划的,还是另有人替你谋划?”

    季子漠盯着吴施中也沉默了:“那你是挺冒昧。”

    吴施中:

    季子漠:“有句话是说君子坦荡荡是吧?”

    吴施中:???

    季子漠:“是我谋算的。”

    吴施中迷茫脸,原来坦荡荡是这样的?

    第三日夜,景安帝又失眠了,再次让人把季子漠从牢里提出来,这次终于露了目的。

    景安帝的目标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给他个官,让他在皇城晃荡,宣扬自己沽名钓誉,贪生怕死不敢再去边塞。

    特殊时刻,季子漠无意间竖起了读书人的脊梁,这脊梁明显是偏向了太子,那景安帝的要求,就是要把这个脊梁打碎。

    作为一国之君,景安帝的做法令人费解,仿佛为了和儿子斗法,可以不顾整个大笙如何。

    景安帝坐在藻井正中,风轻云淡道:“神童觉得如何?”

    一边名声,一边性命,哪边为重很好分清。

    季子漠沉默片刻,垂首道:“皇上,草民不能对不起去边塞的那些人。”

    “草民乡野出身,自小没了父亲,见识浅薄,不懂太多的是是非非,但忠君爱国四个字,是父亲自小耳提面命的,若是草民此刻为了性命薄情于那些视我为知己的人,日后再次深陷危机,谈何忠君爱国。”

    季子漠每次的回答,都出乎景安帝的意料之外,此次照样如此。

    季子漠说了一堆,无法就两句话,我今日若为了活命对不起他们,日后为了活命怕也会出卖君国。

    很大胆,大胆的让景安帝意外。

    景安帝光着脚盘腿坐着,金丝绣龙衣袖遮住了整个脚面,他又一次眯着眼打量着季子漠这个神童。

    他俯首听后发落,上半身虽是倾斜,却毫无弯曲,笔直的犹如殿中漆红的圆柱。

    文人风骨,急谋善辩。景安帝脑中出现了这八个字。

    有风骨的文人大多迂腐自傲,急谋善辩的大多衡量取利,两者如世仇对立者,季子漠像是活在了中间,进一步是权衡利弊的经营者,退一步是固守本心的君子。

    季子漠出了宫门,方察觉出自己一身冷汗,想到最后那段,不由的在骂起了景安帝,问他是否真的忠君爱国,季子漠察觉到有坑,但还是硬着头皮回了。

    随后便是景安帝的一句:那就净了身入宫听差吧!

    季子漠:

    此刻天雾雾明,各路百官开始陆续进宫,忠善门外,麻尤虎脸上的阴柔寒森毫无遮掩,似笑非笑道:“季子漠,许久未见,当真是人生无常啊!”

    季子漠装傻的抱拳贺道:“在皇上面前见到麻兄实在意外,恭喜麻兄 。”

    麻尤虎眼中的狠毒犹如花蛇吐着信子:“恭喜?这样的喜给你你要不要?”

    忽悠不过去,季子漠收回手:“怎么,麻兄是觉得在宫里给皇上办差委屈了?”

    麻尤虎脸色一变,不敢再说。

    东桥坊过桥往西,一座精致的三进小院,季子漠随着麻尤虎进入,身后跟着带刀侍卫。

    麻尤虎:“季兄才是好福气,瞧,这是皇上赐你的住处。”

    高兴的事,麻尤虎唇角却露出一抹笑意,季子漠垂了眼,丝毫不觉得这是好事。

    终于,像是来到了目的地,麻尤虎眼里的笑压都压不住。

    季子漠抬眼去看,一个和其他地方毫无差别的房间,从外看,一切如常。

    麻尤虎站在门前,道:“这是你日后的住处,季兄进去瞧瞧?”

    季子漠手指轻搓了两下,想着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便抬脚上前,手按在门上推了一把,随后猛的往后退了两步,主要是怕有整蛊,门顶有水之类的。

    无顶的房间,晨间的薄阳倾斜而下,季子漠踏过门槛,低头看到空无一物,抬头看到飞过的几只斑斓鸟儿,沉默了。

    说实话,他觉得皇上还挺幼稚的。

    侍卫站在门口抱着剑,平淡道:“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皇上吩咐说,你既有如此高义,他自是要成全一番。”

    季子漠刚庆幸现在天气渐暖时,侍卫又补充道:“日后这间房内,会下暴雨,会下冰雹,会刮狂风半夜倒塌等,另外的天气我们会继续想可行的办法。”

    季子漠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是否有些太过先进了还搞上人工降雨,降冰雹了。

    麻尤虎笑的露牙不露眼,和侍卫道:“十一大人辛苦了。”

    又和季子漠道:“这是皇上的旨意,若是你偷住别的房间,可就是欺君之罪。”

    两人离去,季子漠盘腿坐在房间正中,抬起头,入目是深蓝的天,因四周是房墙,有种窒息感从四周袭来。

    景安帝像是如来神掌,让他翻不出五指山,翻不出这些风浪,不知不觉间,被裹进了他和太子的斗法中。

    景安帝对皇上无好感,对太子同样无好感,不过都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罢了。

    季子漠坐到肚子饿,买了个烧饼去天牢领人,顺便和吴施中说一声。

    吴施中扒着牢门喊:“季兄,季兄你等我两日,我这就出来,到时我们一起去边塞杀敌,与我大笙哥儿站在一处。”

    季子漠:有爹真好。

    过后几天,季子漠也琢磨出味了,皇上只要不是丧心病狂,就应当不会杀他,要不然便是彻底的放弃这些学子了。

    果不其然,人工大雨倾盆而下的第二天,麻尤虎带着人来宣旨,封季子漠为正六品左监副,归属上林苑监,这个地方主要是管御花园,畜牧场和菜圃。

    季子漠面无表情的接旨,转过身就松了口气。

    只一点不好,大笙是京官六品以上的上早朝,季子漠刚巧六品,每日天不明就要早起去上朝。

    不过还好的是,自那日后,无论是朝上还是朝下,皇上都无视他,季子漠也自然乐的被无视。

    八月底,桂花开的正好,敏静郡主在桂花园里邀人赏花吃蟹,季子漠拒了帖子又来了帖子,推拒不掉便带着赵傻子来了。

    “乐信候家大公子带回来的那个哥儿你们见过吗?”

    桂花的香味浓郁,两个衣着华丽的姑娘站在树下闲聊。

    “没见过,把郑柏叙勾的五迷三道的,原还想着今日见上一见呢!”

    “怎会,今年你是莫要想着一见真容了。”

    “啊,为何?”

    一姑娘用帕子掩唇,轻声说着:“那哥儿还未成婚就有孕了,算着日子,像是还未回京城就不清白了,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

    “而且说是郑柏叙欢喜他,可现在那哥儿有孕,郑柏叙去了边塞,说是有些医术,想去尽一份力,若是真喜欢,怎不守着有孕的夫郎?我瞧着啊!也不过如此。”

    幽静小道远远的走来几道身影,两人忙住口不言,走到了别处。

    园子里的桂花树错落成景,几棵树旁是另一条蜿蜒的小道,小道一侧搭着石山。

    季子漠立在石山旁,像是和一旁的石头融为了一体。

    许久后,他扶着假山缓慢的坐了下来,垂着头不敢去想。

    是他的吗?那夜他疯了一般,要了齐玉一次又一次,自然也未想会不会怀孕,不曾,不曾做些避孕的措施。

    季子漠想,如果是他的,如果是他的

    应该是他的吧?要不然郑柏叙怎会抛下齐玉去边塞,而且那两人都是守礼的人,怎会未婚就

    是不是就是因为发现齐玉怀了他的孩子,郑柏叙才难以接受的离开的?

    他枯坐在地上,捂着眼似哭似笑,直至指缝间有了湿润。

    季子漠不是个回头的人,也不是个吃回头草的人,可是这不一样。

    那个人是齐玉,齐玉怀了他的孩子。

    一想到这个,季子漠那颗冷寂的心,就再次狂热了起来,仿佛空寂许久的心脏,再次被填充满。

    故意压制的胸膛翻滚着热浪,狂吼着,蛊惑着,想让季子漠不顾一切的冲向齐玉,把他从乐信候府抢出来,抢回到自己怀里。

    季子漠问自己,其实,其实齐玉的做法也能理解,对吧?

    所以,理解了就能原谅,对吧?

    季子漠用仅剩的理智待到了散场,期间敏静郡主来说了什么话,季子漠连听都没听清。

    季子漠不确定是否有人日常跟着自己,故而先去找了趟吴施中,进了他的书房,悄摸的跳窗而去。

    一路上小心谨慎,直至到了乐信候府。

    乐信候是个侯府,对杏花村的人来说,是天上的星星,可望不可即,对皇城的人来说,不过是一个没落的侯府。

    其他的不说,守卫连一般重臣家中都不如。

    季子漠趁着夜色与树木,在侯府转到半夜,听了不少悄悄话,才摸清齐玉住在什么地方。

    也听得郑柏叙不在,齐玉不喜侯府的人守夜。

    季子漠绕到齐玉房间的窗户外,手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反反复复十几次。

    乌鸦唱着嘶哑的歌,季子漠脑中一直回想着那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良久,他收回手,又悄无声息的离去,只在窗台上留下一包杏干,酸味不如桑弄县的那家,却是季子漠跑遍了皇城所找到最酸的一家。

    吴施中的书房,季子漠跳窗而入。

    吴施中放下手中的书,上前奇怪道:“你这是做贼去了?”

    指了指季子漠身上的树叶泥土。

    这些日子,两人算是混成了好友,吴施中算是季子漠在皇城唯一的朋友。

    他弯腰拍了拍膝盖,站起身问:“有酒吗?”

    吴施中忙让一旁的小厮去准备酒菜。

    夜风轻柔,皓月当空,两人移步到花园的亭子中。

    季子漠一杯一杯的喝着,吴施中劝了几句劝不住便也随了他。

    第 95 章

    吴施中:“差事烦闷?上林苑监管写树木花草牲畜, 确实让人烦闷。”

    季子漠垂眸看向清澈的酒水:“你回来后是不是也没见过齐玉?”

    齐玉这个名字一出,吴施中便有些尴尬了,皇城的人只知郑柏叙带回了哥儿, 名叫齐玉, 却不知齐玉就是季子漠的夫郎。

    吴施中从桑农县归来, 自然知道一切。

    他拢着宽袖给季子漠斟了酒水:“过往已,何苦再想,季兄前程远大, 往后定能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

    季子漠:“他怀孕了。”

    吴施中以为他是不甘心, 转着心思想劝几句:“是是, 可那又”

    “我觉得是我的。”

    吴施中直接一口酒喷出来,咳嗽了好一会,才直起身确定道:“你说什么?”

    季子漠重复了一遍:“我觉得孩子是我的。”

    吴施中:

    一时说不出季子漠和郑柏叙谁更惨了。

    “那你打算如何?”

    季子漠喝酒不语, 吴施中斟酌片刻问道:“齐家未出变故时, 我曾见过齐家哥儿,是个心思纯洁,雅正端方的人, 不像是能做出抛夫的事。”

    “会不会是故意为之, 觉得连累到了你, 想跟你合离,让你科举奔前程?”

    季子漠饮酒的手一顿,随后若无其事的让凉酒下了肚。

    说实话, 这个理由他想过,想过很多次。

    季子漠一边给自己倒酒, 一边摇头道:“不是。”

    吴施中:“季兄为何这么肯定?”

    季子漠:“我非他所钟爱的类型, 郑柏叙”

    他自嘲的笑笑,自己确实比不上, 季子漠不信齐玉是为了富贵跟着郑柏叙走的,却信他是跟着郑柏叙这个人走的。

    齐玉和郑柏叙两个人是同类,自己没人看得上,当年那个女人的嫌弃目光,和齐玉的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把季子漠打入了深渊,他的自信自傲再无出头之日。

    他理解齐玉的选择,不怪齐玉的选择,现在有了孩子,他愿意拼命护着他们两个。

    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什么他自己都说不清,或许是不甘心齐玉抛弃了他。

    酒过三巡,季子漠起身时脚步有些发虚,人却清醒的厉害。

    “还有书吗?”

    吴施中心里一咯噔,看了看季子漠颓废的样子,狠心道:“有,我等下找两本给你。”

    不是他小气,实在是给了季子漠的书有去无回,要么被凿成块的冰砸破,要么是被人工雨打的湿透,字迹模糊。

    赵傻子牵着骡子,骡子上坐着有些歪晃的季子漠,他怀里是吴施中割爱的两本书。

    回到三进小院,赵傻子把骡子栓好。

    赵傻子依旧傻,只要认识季子漠的人,都知道季子漠的下人是个傻子,这两人相处实在奇怪,季子漠叫他叔,他叫季子漠大哥,惹人发笑。

    不过赵傻子听季子漠的话,每日洗头洗澡的,收拾的干净,故而也不惹人反感。

    若是用一句话来形容季子漠,那就是头悬梁锥刺股,整夜整夜的看书,房顶上就跟长了眼睛一样,只要他睡沉了,就直接一盆凉水浇在头上。

    实在困的扛不住了,就去茅房,明面上是上茅房,暗地里是睡觉,故而季子漠家的茅房收拾的那叫一个干净,一星点的臭味都没有。

    反正他这个官也没正事,下了朝直接在上林苑监补觉,就当上夜班了。

    季子漠不知道的是,人造雨冰雹狂风小队(侍卫队),已经开始传他尿频尿急尿不尽,毕竟一夜如厕三四次,一次两刻钟左右的时间,每次出来还都耷拉着眉眼,满脸都是那种,情爱之事做到一般被打断后的不痛快。

    不过侍卫小队对他也是深深的佩服,毕竟能整夜读书,时不时掐自己一把的人—乃神人也。

    三日后,乐信侯府,季子漠调整好呼吸,轻轻敲了下木窗。

    屋内传来轻微响声,季子漠收回手,低声唤道:“齐玉。”

    屋内的人握着剪刀,警惕的走到窗边,还未靠近就听得一声满是思念的声音。

    他脚步一顿,窗外的人是谁他已听出,回头冲伺候的哥儿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说话。

    故意把剪刀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季子漠听到动静,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过了会,屋内点了灯,烛光把人影拉到了窗上,哥儿身材清瘦,披散着头发,只肚子高挺的吓人。

    似是肚子太重他站不住了,自己搬了个椅子过来坐着。

    季子漠看到高耸的肚子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移不开眼。

    他想推开窗进去,手刚碰触到木窗,屋里的人就顶住了,似是不想看见他。

    季子漠喉咙有些发干:“是我的吗?”

    屋内的人身子一僵,不知是意外他的说法,还是被他说中了。

    季子漠未多想,只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

    “齐玉,我不知道那日算不算是我强迫你的,我想说时至今日,如果郑柏叙对你不好,你若是愿意,可以再回来,我会努力给你和孩子一个好的未来。”

    “我现在是正六品的左监副,虽然是在上林苑监,但是我还年轻,日后会做到你想要的。”

    “至于你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几个字季子漠说的艰难,也说的狼狈不堪。

    “我知道自己为人处世不算光明,和那个人比差很多,我日后也能学着光明磊落。”

    季子漠站在窗外说了很多,承认着自己不如人,让自己的尊严在地上摔的粉碎,掉到污泥里。

    末了,他说:“齐玉,我爱你绝不比旁人少,你是唯一一个说爱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听过我说我爱你的人,你回来,我们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可好?”

    月落乌啼,一阵风吹起残叶,屋里的人沉默了许久,半晌后,吹了蜡烛,扶着桌子站起来,一步一步的朝床榻走去。

    他没有回答季子漠的问题,又好似给了回答。

    季子漠看着不远处的石灯,那颗七上八下的心落到了枯井里,良久后,苦笑了一声离去。

    自那日起,季子漠成了乐信候府的常客,到了后也不说话,就静静的站一会,有时候屋里的人都不曾发现他来过。

    只是次日清早,会在窗台那边看到一束花,亦或是一包杏干,一个草蚂蚱,一张写着笑话,或者故事的纸张。

    季子漠打着哈欠上朝,猫在最后面打酱油,只今日的森*晚*整*理酱油不好打,朝堂又开始吵了起来。

    为了军粮与军饷。

    太子党主力全被折断,留下的只有些不成气候的小兵。

    户部尚书哭穷一番后,道:“诸位家中都有哥儿有男子的,应该都知,哥儿的食量最多不过男子的一半,户部押送的军粮,哥儿军的粮草是边塞军的一半,只会多不会少,按理怎么着都不会少了军粮,不可能出现太子奏折上所言,已经有吃观音土,啃树皮的事。”

    这话说的颇有道理,其他大臣频频点头,太子党的小虾米忐忑的出列,垂着头讲理。

    官职是最好的压迫,户部尚书等人瞪着眼步步紧逼。

    季子漠在后面看戏,看的都替那三个小虾米着急,吵架这事最怕心虚,心一虚,有理也变成了没理。

    下面吵的不可开交,端坐在高台的景安帝撑着额头,冷眼看着,瞧不出任何情绪。

    有理却吵输的小虾米脸红脖子粗,听见户部尚书已经开始诬赖他们贪污了军粮,当下伏地大哭,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嚎啕哭泣,仿佛受尽了天下所有的委屈。

    胜负已分,户部尚书等人理了理袖子,朝景安帝行礼后,返回到百官队列中。

    景安帝揉了揉眉心:“既如此,那就”

    “皇上。”一声高喊吓了百官一跳,景安帝连头疼都忘了。

    景安帝看了季子漠好一会,似在犹豫着要不要让他说话。

    末了,眉头微蹙的摆了下手:“想说什么?”

    季子漠一身深绿色官服,上面绣着鹭鸶,腰带一束显得身材修长挺拔,比朝中大多数人都高些,脊背提拔的往殿中一站,有股浩然正气之感。

    季子漠先朝景安帝行了礼,后转头看向户部尚书,道:“听闻王尚书出身名门,怕是不知民间之事,下官出身乡野,可以告知王尚书一二。”

    这话说的不客气,户部尚书当下冷了脸,哼了一声拱手道:“那我这个见识浅薄的就洗耳恭听。”

    季子漠站如松,不卑不亢道:“下官少年不懂事,整日闷在屋里读书,家里粗活与地里的活计都扔给家姐,可怜家姐身为一个弱女子,照料一家人的饭菜,又要喂猪喂鸭洗衣服打扫院落,还要背着年幼的妹妹去地里薅草收庄稼。”

    户部尚书有些不耐,打断道:“季左监副若想回忆往昔,下了朝可以去我府上,我们就莫要占用早朝时间。”

    季子漠:“是,那下官就直接说,下官身为男子闷在屋里看书,家姐身为女子却做许多体力活,王尚书能管理户部大大小小的事,想来定是一个心有成算的,下官斗胆请王尚书猜一猜,如此情况下,是下官的食量大些,还是家姐的食量大些?”

    前后夹击,怎么回答都是错,若说季子漠食量大些,怕是连八十老翁都要笑掉大牙,若说季兰食量大些,他刚才说过哥儿和男子的食量,现在就是自打嘴巴。

    户部尚书的脸色成猪肝色。

    第 96 章

    季子漠也未曾乘胜追击, 收回视线,环顾四周朗声道:“下官只简看过几本兵法,各路军马的布局太过高深, 下官瞧不出内里行情, 但也知, 皇上一定也是心疼我大笙哥儿的。”

    “边塞哥儿尸骨堆成山,用命守在关外,他们都是未提过刀的哥儿, 他们死死撑了七个月, 七个月曾让绒敌铁骑踏入紫阳关。”

    “皇上胸中自有排兵布阵的沟壑, 臣原不应当多嘴,但求皇上看在我大笙哥儿死撑这么久的份上,让他们死在战场上, 而非口腹上。”

    “他们都是大笙的哥儿, 是皇上的军队,是为守护我大笙而存在。”

    大殿内寂静无声,季子漠的声音如重锤砸在地上, 他话必, 展开宽大衣袖, 俯首跪拜在殿前,等着景安帝的抉择。

    景安帝垂眸看向少年的黑色乌纱帽,再往下, 便是他刚毅的沉稳侧脸。

    良久后,景安帝疲惫的闭上眼, 再睁开时, 看向户部尚书:“我大笙哥儿的军粮可户部可匀的出来?”

    原来的户部尚书年前已被流放,现在是后换的一个, 原是想猜皇上的心思拒了军粮,未曾想到一个季子漠就让皇上改了注意。

    忙擦了擦冷汗上前跪地道:“臣想想办法。”

    景安帝揉了揉眉心:“嗯,没旁的事就退朝吧!”

    季子漠很荣幸的又活了一天,皇上不杀他不说,连扔到大牢都不曾,实在是出乎意料。

    出了殿,季子漠才察觉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虽说他刚才夸了皇上,但毕竟算是和皇上对着干了,疯魔皇上居然就这样算了

    “季大人”

    三个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小虾米围上来,望着他犹如望着再生父母。

    季子漠刚想说什么,就见麻尤虎皮笑肉不笑的走了过来,尖细的声音刻薄道:“ 季大人,皇上有请。”

    季子漠心中咯噔一声,皇上果然不是那么容易放过他的。

    对着三个小虾米拱拱手,随着麻尤虎进入皇上办公的文华殿。

    “驾,驾,驾”三岁稚童的声音飘出殿,含糊不清的让人难以听清。

    季子漠低眸,稚童,那就是二皇子了。

    麻尤虎把季子漠带到殿外,伸手做请的姿势,让他自己进去。

    深夜聊天也是如此,季子漠未多想,自己一人进了殿,看清殿内情景,心中不由的一颤。

    驾驾驾是骑马,这个季子漠猜得出,原想着是太监或侍卫驮着二皇子玩,不曾想是垂垂老矣的景安帝。

    此时的景安帝一身龙袍,背着二皇子在地上爬着,脸上慈爱的如同家中老翁,哪里有深夜所见的阴森恐怖之感,更没有大殿上冷眼断人生死的杀戮。

    似是嫌他爬的慢,二皇子着急的驾个不停,景安帝嘴中哄道:“父皇再快些,皇儿坐稳。”

    季子漠心惊肉跳不敢再看,这幅场景不是他能看的,只是现如今来都来了,退出去就太过明显。

    他轻着动作挪到柱子旁,希望皇上别看到他。

    时间悄悄流淌,景安帝似是终于体力不支,他把二皇子从背上移下来,让抱着拂尘的老太监带他去一旁玩。

    景安帝拿起帕子擦拭额头的汗:“还不出来?”

    季子漠忙从柱子旁出来,跪地道:“参见皇上。”

    景安帝:“朕对兵力有何布局?”

    季子漠:“臣不知,只是臣觉得皇上做事自是有深意,皇上一代明君,不止对大笙境内了如指掌,紫阳关更是亲去过几次,和绒敌打过交道。”

    “现在绒敌在前,紫阳关外其他大大小小的部落在后伺机而动,皇上定是心有沟壑,若不然仅靠大笙的哥儿如何能抵抗的了绒敌七个月,想来是皇上另做了安排。”

    景安帝如暗夜深渊的眸子望了他良久,“跪安吧!”

    季子漠离去后,景安帝坐在高高的王座望着殿门外,回想季子漠早朝与刚才的所说,眼神泛起警惕与杀气。

    自己和太子如同博弈,博弈的物件是那些哥儿。

    只要太子认输,大笙军队立马出关护他们进来,现如今关外缺衣少粮死伤无数,太子犟着脾气带着人死撑。

    他们是君臣亦是父子,争强斗胜的比着心狠,景安帝发了军粮,便是输了一半。

    季子漠是否看出这一点景安帝猜不透,但此刻回想,季子漠是从殿上就开始用话布局了,而且他的局不止是替太子要粮食。

    把太子领的哥儿军说是大笙的军队,说是他的军队,如此便也罢了,季子漠却话里话外的往军队布局上引,目的不外乎是想让景安帝和太子联手,你们父子不管怎么斗,咱先把外地清了。

    季子漠的算计对景安帝有利无害,只要他让紫阳关内的军队绕到绒敌后方杀一场,那外人就会如季子漠所说,赞扬皇帝高瞻远瞩,倾向太子的民心会再次回转。

    太子在前,景安帝在后,前后夹击,紫阳关外三城可暂时解困。

    此计不算高深,只是景安帝身在局中不自知,一心只想和太子争输赢短了视线。

    景安帝背着手在原地踱步,目光沉沉如寒霜,一时间觉得季子漠这人太过可怕,留不得。

    可怕的不是他的谋算,而是处处捧着自己说话,不知不觉间就让自己着了他的道。

    若景安帝现在正值壮年,他会扶持季子漠,但现在不是,他老老垂矣,内里如枯槁一般。

    太子必然不能登基,到时继位的就是三岁的小儿子,季子漠如此巧言善辩,还不得把幼主哄的开开心心,到最后成了他手中的傀儡。

    人越老越是多疑,季子漠现不过一个六品的官员,景安帝却把他日后如何都想了一通。

    几顾史书,景安帝把季子漠和那些操控朝堂,无视幼主的重臣一一对照。

    警惕归警惕,季子漠不算高明的破局法有利无害,景安帝闭目思索良久,后睁开眼道:“去叫孙练南过来。”

    太监忙去安排。

    片刻后,一个外形不起眼的小个子男人进了文华殿,直至天黑方才离去。

    季子漠下了朝直接去了吴府,吴施中被家中管着不准上朝,见季子漠来了很是高兴。

    书房内,吴施中放下笔忙问:“今日朝堂上可发生了什么事?”

    季子漠:“没事,就是军粮的事,皇上已经让户部着手安排了。”

    吴施中意外后松了口气:“这就好,没想到这次这么顺利。”

    现在晴空朗朗,季子漠有些心急,怎么天还不黑下来。

    他在原地走着,脚步有些凌厉,见吴施中的乌墨已经研磨好,走过去把他挤开:“借我用用,我写封信。”

    吴施中站在一旁,等着看他的大作。

    正准备提笔落字的季子漠停顿了下:“你走远些,不方便给你看。”

    吴施中:

    镂空的香炉中燃着淡雅的香,吴施中原是看书,后见到季子漠写信的模样,一时连书也不看了。

    季子漠一张俊脸表情变化之快,连天上的彩云都自愧不如,直到天黑,一封信才算写好。

    还不等吴施中细问,季子漠就把信折在怀里跳出了窗外。

    季子漠像是一个学渣考了一百分,喜气洋洋的想要得到表扬,他迫不及待的潜入侯府。

    行至窗外,抬手敲了敲雕花的木窗。

    屋内灯火一阵摇曳,大肚子的哥儿捧着 灯移到木窗前,只见一封薄薄的信从窗外而来。

    他放下灯,展开信。

    眼巴巴的要夸奖,季子漠心里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故而只把早朝上的事写了出来。

    三个小虾米如何哭的,王尚书脸变的有多难堪,还有最后他如何不怕死的挺身而出,最终做到了感动皇上,让户部拨军粮。

    写给齐玉看,季子漠故意写的有趣逗乐紧张,虽未明说想要夸奖,但字里行间着重描写了一番他是抱着必死的心站出来的,端是一个为了大我不顾小我的大义凛然。

    屋内人保持着看信的姿势,季子漠靠在墙上,等着齐玉的反应。

    片刻后,余光看到一张薄纸从窗缝中送出来,他拿起一看,上面是齐玉的字迹,写着:想吃糖葫芦

    季子漠把纸条握进掌心,说道:“等着。”

    势弱时的挺身而出,太子党明着暗里的朝季子漠走进,仿佛他成了他们的头。

    季子漠自然是退避三舍,看到人朝他走来,吓的拔腿就跑,态度明显的一目了然,就差把【我不是太子的人,你们别过来】印在脸上了。

    烛光印在窗户纸上的肚子越来越大,季子漠心惊胆战的睡不着,回到自己没顶的屋子常常走神,时不时的被当头浇上一盆冷水。

    浇到最后侍卫都无奈了,其中一个偷偷扔给他一个纸条,上面写:今晚我当值,听到鸡叫时躲开。

    夜半三更,赵傻子睡的正香时,季子漠听到了一声惟妙惟肖的鸡叫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腿就跑到了一边,完美的逃脱了一盆冰水。

    秋去冬至,季子漠直接在屋里点了个火堆,一边烤着火一边看书,倒也不觉得冷。

    赵傻子也抱着被子挪到了这屋,时不时的添把柴。

    不远处的侍卫队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他怎么还点了个火堆?”

    “点火堆还怎么把他冻死,我们要不要用轻功飞过去,把他的火堆给他浇灭?”

    “好像也没说不能点火堆。”

    天空飘起鹅毛大雪,季子漠想再次潜入乐信候府,却发现守卫增了两倍不止,往日懒散的防守,现如今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季子漠躲在一棵树后,头上已经满头白,他的脚尖轻动,想着先行回去,打听打听发生了何事。

    羊肠小道上,两小厮缩着脖子点石灯,其中一个抱怨道:“也是奇怪,往日这偏僻地方都无需点灯,怎今日把我们从床上叫起来,大半夜的来点灯。”

    另一人跺了跺脚回道:“说是少夫郎发动了,图个吉利,要热闹的把小主子迎出来,你没看现在比白天还要热闹呢!”

    季子漠脚步一顿,再难移开一步。

    齐玉发动了?他垂眸算算日子,是到时间了。

    想迫不及待的狂奔而至,只是在乐信候府辗转到天明都难以靠近原来的木窗前。

    天空的明亮伴随着雪花落在眼前,有人欢喜的喊:“少夫郎生了。”

    从府外的小厮狂奔着,激动的脸色潮红:“少爷回来了,少爷和太子他们已经进城了。”

    是了,皇上真的成了内有乾坤的圣君,明有哥儿与绒敌盘旋,暗有王达将军带着人经过重重艰险绕到绒敌背部,两方前后御敌,一直成败势的大笙大胜了一场,暂时逼退了绒敌。

    无论内里如何,现如今就是皇上高瞻远瞩,虽有人说死伤的哥儿太过惨烈,更有人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第 97 章

    天已亮, 得到父子俩均已平安的消息,季子漠这才从乐信候府悄然退出。

    纷飞的大雪停下,只留下满地的白, 一抹刺目的光划破长空,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喧腾着。

    太子得胜凯旋, 已经到了城外,百姓提前立在街道两侧,把中间位置空出来, 等着迎接太子等人。

    季子漠裹在人群中, 无奈跟着他们移动, 此刻心中当真是五味杂谈,有喜有悲有烦有无奈。

    齐玉现在,明面上是郑柏叙的夫郎, 他一个六品无实权的小官, 如何谋划才能让齐玉名正言顺的回到他身旁呢!

    而且,齐玉这几个月只通过纸张传言,未曾露面也未曾出声, 季子漠也摸不透他的想法。

    其实, 夜深人静时季子漠常起疑心, 只是因齐玉,他按耐住不让自己多疑。

    季子漠站在人群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四周猛然一阵骚动,他抬头看去。

    一人身披铁甲, 威风凛凛的端坐在棕红大马之上, 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扶着腰侧的宝剑, 剑鞘上印迹斑斑,彷佛受尽了苦楚。

    马上的人微微侧目,季子漠眼眸猛的一缩。

    在山上放排时隔壁床铺的人,他有想过是有目的而来,也曾怀疑过是否是太子的人,但实在未曾想到,那个人就是太子本人。

    季子漠的视线与百姓不同,马上的人似有所感,转头看过来,见是季子漠微微一笑。

    四周百姓高呼跪拜,露出跟着太子身后的队伍,季子漠下跪间余光一瞥,如遭雷击。

    他单膝点地,呆呆的望着太子一侧的人,一个身穿白衣,带着幕蓠的人。

    齐玉,是季子漠两世以来唯一一个放在心里的人,相拥过许多日夜,做过最亲密的事。

    季子漠熟悉他的身形,熟悉他的背影,熟悉他的坐姿,熟悉他的双手,熟悉他的一切一切。

    季子漠确认他就是齐玉,却又不敢确认他是齐玉。

    要是太子身边的人是齐玉,那侯府中的人是谁?他这些日子做的算什么?

    这像是老天对季子漠开的一个过了头的玩笑,季子漠此生最不能原谅抛弃他的人,因侯府齐玉有孕,他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给齐玉一个机会,也是给他自己一个找回幸福的机会。

    人之崩溃,不过一瞬间,这一刻,季子漠从未有过的溃败把他打败。

    季子漠踉跄起身,什么都顾不得,推开前面的百姓,像是被恶狼追赶般,脚步凌乱的朝那人奔去。

    他看不到侍卫拔了剑,看不到太子抬手示意侍卫退下,满心满眼都是那袭白衣。

    万物肃静中,季子漠停在马前,抬手摘掉那人头上的幕蓠。

    痛彻心扉的感觉快要把季子漠淹没,他死死抿着唇角,双眸猩红一片。

    齐玉从看到他的那一刻就痴呆的不知反应,遮目的薄纱从眼前离开,眼前就是季子漠的容颜。

    这张脸他日日想,夜夜想,却从未想过是这个情形的相见。

    齐玉手撑着马背,仓皇的下马,他想伸手去牵季子漠的手,不妨太子也下马走了过来,似是无意的遮挡住了两人。

    太子有礼的笑道:“季兄,有些时日不见,当时无意隐瞒,还望见谅。”

    季子漠缓缓转头,嗜血的眸子带着刺骨的寒意,如仇人一般的望向太子,轻启薄唇道:“滚。”

    众人哗然间,季子漠扔掉手中幕蓠,转身离去。

    齐玉下意识去追,太子拽着他的手腕,低声道:“回去再说。”

    宫外太子府书房内

    当朝太子素有贤名,无奈现如今手无实权,因看重人才不拘男女哥儿,故而身边幕僚既有女子也有哥儿。

    此时书房内站有三人,太子,齐玉,另一明艳女子。

    女子名唤璩初,是太子幕僚之一,她见齐玉脸上难掩悲苦,盈盈一拜愧疚道:“季公子,是璩初谋划不当,这才害的你与季公子分离,璩初给你赔罪了。”

    齐玉眼帘微动,未曾言语。

    事情说来也是滑稽,齐玉当时离了桑农县才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个局。

    太子是一国储君,只无奈皇上对他防备极深没有破局之法,上一次阻了废黜已经损了左膀右臂,刚巧季子漠的名声传到皇城。

    璩初便想着用季子漠投石问路,助季子漠踏入官场,获取皇上的信任,后用齐玉要挟季子漠为他们所用。

    这才有了阎王道二十万两就双亲的戏码。

    这事齐玉不知,太子也不知,直到齐玉被引到边塞太子才知璩初的这番算计。

    璩初原打算用太子抢夺了齐玉,从而使太子和季子漠关系敌对起来,先获取皇上的信任,后不知为何打消了念头。

    齐玉只知那日太子和璩初争吵了一番,再次出现璩初便如霜打的茄子。

    书房内燃着暖香,璩初斟了热酒分别推给太子和齐玉,问道:“齐公子,季公子在街上认出你实属意外,不知你眼下是何打算?”

    齐玉抬眼看她不语。

    璩初暗暗看了太子一眼,叹气道:“小女子心中也有人,懂得情爱之事,想着齐公子定然是盼着季公子的,璩初想了个法子可以送你去他身边相伴,你听听看?”

    能陪着季子漠,齐玉日夜都想,可是他更怕璩初用自己算计季子漠,璩初瞧出他的不信任,继续道:“齐公子,太子已另我打消了利用季子漠的念头,璩初只是想弥补过错,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齐玉心中微颤,随后便是深深的警惕,在边塞半年,太子瞧着是个仁善的,这个璩初可不是,鬼心思多如牛毛。

    璩初知他不信,继续道:“此番为真心,齐公子大可放心,若是不信璩初可赌咒发誓,若有半分算计,就叫璩初草席裹尸。”

    这话齐玉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决绝道:“我伤过夫君已是大错,你若是真心相助我谢你,你若是算计,我就算是活剐了自己也不会让你如愿。”

    璩初忙道:“这是自然,相处几月璩初看得出齐公子是何种性子,也看得出季公子对你是何等的重要。”

    “齐公子现在出入自由,就算光明正大的回到季公子身边也是可以的,只是回去后季公子的处境就有些尴尬,总归是个短处,璩初想着,不如齐公子改头换面一番,默默陪着他如何?”

    齐玉微颤的指尖触碰到白玉酒杯,压住心中起伏问道:“你打算让我如何去他身边?”

    璩初缓缓道:“假死如何?若是齐公子愿意,就要学起言谈举止了,总不好让季公子一眼瞧出你是谁。”

    今日带着齐玉带着幕蓠季子漠都能一眼认出,足以说明两人是何等的熟悉。

    “为了保险起见,会另安排一个齐玉在太子府。”

    在边塞时,太子为了证实自己无恶意,说了齐玉父母皆存活的事,璩初自是夸太子是仁厚之人,哪怕当时自己深陷泥潭,也尽力保全了无辜之人。

    齐玉不见人总归是放心不下:“我想见一见我爹娘。”

    璩初见太子点头,回道:“你父母皆在阎王道,刚从边塞回来劳累不堪,你休息几日,过几日送你去阎王道。”

    季子漠不分尊卑的一声滚震惊众人,不出半日就传的沸沸扬扬,御史上了两个折子被留中不发,便也无人敢再上奏。

    上林苑监无甚大事,季子漠却一改往日的敷衍,凡事尽心尽力,从那日起再没打听过齐玉,也未去看过乐信候怀孕生产的哥儿是谁。

    但后一琢磨,也知道了那人是谁,怪天怪地不如怪自己蠢笨。

    二皇子生辰日,皇上会带着二皇子与百官路过御花园去用膳,季子漠为了这个间隙绞尽脑汁。

    去时天明,御花园的花儿上蜂蝶纷飞,五彩的鸟儿站在枝头欢唱。

    膳后返回时天已黑,萤火虫在璀璨的夜晚底飞,趁着四周的昏黄纱灯如梦似幻,撩人心魄。

    不谄媚却也特别,尺寸把握的还算可以,最起码皇上和众人停住了脚,二皇子也惊奇的叫了叫。

    许是付出就有回报,次月季子漠从上林苑调职到户部,任:户部郎中,官职正五品。

    从六品升到五品是好事,不好的却是季子漠之前在朝堂上把户部尚书得罪的死死的,季子漠一时拿不准这是皇上故意而为的,还是故意而为的。

    穿越而来的第二个年是和赵傻子一起过的,季子漠围着火堆喝着暖酒,看着赵傻子啃着羊腿。

    在户部应付小鞋季子漠精疲力尽,却也有个好处,就是不用再住无顶的房子,可季子漠每隔几天就要来坐上半夜,听着风声呜咽,看着火堆升腾。

    有两次遇见下雪,他仿佛找到了雪夜饮酒的乐趣,内心平静了起来。

    赵傻子打了个饱嗝,一张嘴吃的油光滑亮的,他望向失神的季子漠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挠挠头把话咽了下去。

    现在的季子漠让赵傻子很陌生,像是温热的躯体裹了厚厚的冰,一举一动都带着锋利。

    四月的天晴空万里,吴施中还未推开书房的门就哈哈大笑:“子漠兄,你这空荡荡的宅院终于添人了。”

    吴施中自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紧跟而来的下人给他上茶,差点没有泪流满面,感叹道:“不容易啊,为兄还是第一次在你这里喝到茶。”

    三进的宅子不算大,但架不住只有季子漠和赵傻子两人,吴施中来时都要自备茶水点心,真是说不出的心酸。

    他端起茶盏看了眼上茶的哥儿,挺高的,五官嘛好看谈不上,但也还行,能入眼。

    “你叫什么名字?”

    哥儿回道:“季悔。”说着端起另一盏茶,移步到季子漠的书案旁,小心翼翼的放在他手边。

    吴施中乐道:“子漠兄,你这下人居然和你同姓。”

    吴施中自说自话了好一会,见季子漠不理他,起身朝着案桌处走去,瞅了一眼他纸上横七竖八的鬼画符,叹气道:“这是王尚书又为难你了?要不我求求我爹,让他把你掉出户部。”

    这半年来季子漠在户部的日子那叫一个难过,从上到下全都故意为难以求讨好王尚书。

    季子漠无人无钱只有受欺负的份。

    季子漠侧脸如刀刻般流畅,放下手中的炭笔,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笑着道:“不用。”

    这笑有些不怀好意,吴施中不解道:“你打算继续忍?”

    一盏茶来到面前,季子漠看了眼季悔伸手接过茶。

    等到季悔离开,季子漠才和吴施中道:“我打算把王尚书弄下去。”

    吴施中:???

    谈及正事,吴施中正色道:“下属参上司可是大忌。”

    季子漠抿了口茶,垂眸道:“我知道,不破不立。”

    吴施中:“你参他什么?”

    季子漠:“贪污受贿,买卖官职。”

    吴施中:“王尚书是皇上的人,你就算参他贪污受贿,买卖官职,难保皇上不会保他。”

    想想参后的后果,吴施中打了个冷颤:“皇上要是保他,你怕是要没了命,皇上就算不保他,你一个参上司的下属,以后还怎么在朝堂混?”

    第 98 章

    季子漠抬眸似笑非笑道:“如果加一条, 私通藩王呢?”

    吴施中嘴巴微张,一时间心惊肉跳起来,他忙追问:“你怎知道?”

    季子漠耸耸肩:“推测的。”

    吴施中一时有些牙痒痒, 若季子漠是他弟弟, 他非要动手揍一顿不可, 提声气道:“你,这怎么能靠推测,无凭无据的事奏上去, 皇上第一个砍了你。”

    季子漠任由他跳脚, 喝了半盏茶后才拿过一旁的两张宣纸递给他:“我没人, 需要吴兄帮个忙。”

    数字说的话最为真实,季子漠在户部呆了半年,难搞的杂活全都做了一遍, 他原就对数字敏感, 就是一个心思玲珑的人,左右推敲一番,早就把户部的人摸个七七八八。

    “不止王尚书, 就连上一任的户部尚书恐怕也不干净, 五年间, 其中有两年大笙所收赋税西南王占用一半。”

    季子漠起身指了指纸上的一笔拨银:“当时皇上寿诞户部说没钱,但是隔了两个月西南王要增加军饷,户部一分不少的如数发过去的。”

    “这几年西南方向多灾多难, 最多的一年,大大小小要了十几次东西, 钱粮武器皆有, 皇上当时让还不是户部尚书的王弘平当秘密钦差,去了趟西南, 回来说是一切正常,在皇上面前为西南王说了不少好话。”

    “而我在皇城酒楼却听说,西南王在西南称霸,囤粮铸兵器,挖矿制盐,与塞外游牧人做生意换精壮马匹。”

    “说这话的人自称是西南来的,这事连西南那边的百姓都知道,我就不信王弘平带着人去西南屁都没查出来。”

    吴施中把手中的纸张快速的看了一遍,紧皱眉头沉默了好一会:“你想让我帮你查什么?”

    季子漠:“醉酒胡言的西南人我接触了一番,探得了一个银矿的大致位置,想让人去查查虚实,不需要做什么,就是看看是否为真就好。”

    万幸那日下了暴雨酒楼生意不好,西南人说的话未被多人听见,若不然怕是听到这话的人都不好活了。

    吴施中点点头:“我这就安排人去西南,人长了脚容易跑,银矿跑不了,这事不难查,快的话一个月足矣。”

    “只是”吴施中脸色苍白道:“一个王尚书不足为虑,你这揭开西南王的底,不怕他”

    季子漠:“所有我打算一个明折一个暗折,明折早朝呈上,暗折专给皇上看,皇上要是想弄死我,那我也没办法,皇上要是还有两分明智,不声张我则没事。”

    吴施中:“贪污受贿,买卖官职走明折,勾结藩王走暗折?”

    季子漠点点头。

    吴施中:“明折最好走内阁,若不然又是你的一大过错,除了言官早朝直参的,其他的无军机大事,大多走内阁呈上。”

    季子漠坚定道:“不走内阁,就早朝直奏。”

    吴施中见劝不动,又问:“明折好走,暗折你打算怎么递给皇上?”

    季子漠:“不知道,还未想好。”

    吴施中躲避季子漠的眼神,声音发虚道:“为兄与太子相熟,若不然你把折子给我,我托太子帮帮忙?”

    眼看季子漠变了神情,他忙道:“好好不说了,我知道你现在听不得太子两个字。”

    吴施中心里叹气,一边是太子,一边是季子漠,都是好友,他真是难办啊!

    霞光万道铺在脚下,季子漠在书房待了大半日,肚子饿的咕咕叫,抬脚朝着灶房而去。

    没有族人支撑,季子漠也不是个赚黑钱的人,每个月只靠俸禄也买不起多少下人,就一个季悔还是让人牙子挑的性价比最高的一个。

    只是家里家外都是一个人打理,季子漠多少有些过意不去,现在肚子饿便想着自己去弄些吃森*晚*整*理的。

    灶房前有个水井,一哥儿坐在矮凳上洗着衣服,夕阳下,整个人都融入了金黄的光里,季子漠不由的心神一晃,仿佛回到了杏花村。

    季悔似是有所察觉,转头看向树下的人,仓皇起身叫了声大人。

    季子漠刚才的错觉一扫而空,季悔面容,体态,气质和齐玉天差地别,怎可能是同一个人。

    季悔下人姿态,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怯弱问道:“大人,是饿了吗?”

    季子漠:“嗯,你洗完休息会,我自己做些吃的。”

    季悔:“大人你在一旁的亭子里稍坐,锅里温的有饭,我给你盛出来即可。”

    亭子在花园,离这边有些距离,季子漠见旁边就有个石凳,直接走过去道:“就在这里吃。”

    “你之前说家是普通人家,不真吧!”

    哥儿脚步一顿,提着心问:“大人何处此言?”

    季子漠:“你说话不像。”

    “家父是读书人,故而我自小耳濡目染了许多,所有,所有”

    肩上掉了片树叶,季子漠伸手拿下来扔在脚下:“嗯,随便问问,你端饭吧!”

    一道清蒸小排,一道水炖蛋,还有一份四季时蔬,米饭上撒着黑芝麻。

    季悔手脚麻利的把饭菜放到石桌上,后又走到水盆旁洗最后两件衣服。

    “你夫君是死了?”想起买人时季悔说成过婚,季子漠闲着无事顺口一问。

    季悔洗衣服的手不由一顿,随后若无其事道:“没死,他嫌我长得丑。”

    口中的饭菜比酒楼更好,季子漠过了两息道:“是他的损失。”

    “大人。” 两个字轻微颤抖,季子漠看过去:“嗯?”

    洗衣服的人垂着头,犹如踩着刀剑一般的问道:“你,你恨你之前的夫郎吗?”

    那日太子回城,季子漠说了个滚字,自那时起,他和齐玉的过往被人扒了出来,他季子漠成了人尽皆知的大王八。

    齐玉先是跟着郑柏叙走,后又跟了太子,季子漠这个入赘夫君变成了个笑话。

    背地里的人议论纷纷,却也无人当面提起齐玉,香糯的排骨都变的难以下咽。

    季子漠放下筷子起身离去,只随着落叶留下了一句:一个不相干的人,谈什么恨与不恨。

    豆大的泪水砸到清水中,齐玉嘴唇蠕动,埋着头哭的不能自己,他愚蠢的中了旁人的圈套,伤害了季子漠一次又一次,心中的悔恨难以言说。

    齐玉见了父母从阎王殿辗转回到皇城,来到季府当天就看到那无顶的房屋,知道季子漠在哪里住了四季,齐玉当时犹如被扔到了油锅里。

    “你哭什么?”

    话从头顶传来,季子漠不知怎的又转了回来。

    齐玉心尖一跳,忙用湿的指尖擦掉脸上的水润:“一时想起之前的夫君,有些”

    对于旁人的感情季子漠没什么想说的,把手中的荷包放在一旁道:“我要请几个同僚在家中用饭,这是十两银子,你看着安排一桌席面,平常家饭就好。”

    想了想又道:“最近辛苦了,过些日子我再买些人回来,到时这些粗活你就无需做了。”

    齐玉点头应是,临近傍晚,四周只残留几缕余晖,他坐在木凳上,望着季子漠渐渐远去。

    在杏花村时两人身高持平,现如今季子漠已经比他高了不少,胸膛看起来更宽广了,五官更是少了温度。

    朝堂水深路浅,自太子回城迟迟未交虎符,气氛便变的诡异不堪。

    三月殿试中举的学子犹如落水的花瓣,顺着水流不知要停在哪里,有几人如无头苍蝇,拜到了季子漠的门前。

    季子漠反复琢磨后,便想借着明日生辰的机会与他们小酌几杯,大家都是小官,就相当于私下的报团取暖。

    翌日,早朝后季子漠换下大红的官服,把席设在了院中。

    吴施中与另几人款款而来,季子漠周全招待着,赵傻子乐呵呵的上着酒菜。

    菜入口中,吴施中诧异道:“子漠兄,你这是哪里请来的厨子,手艺可是不错。”

    吴施中家世显赫,自小锦衣玉食养出一个嘴挑的毛病,连他都夸不错,其他人感兴趣的伸了筷子,随后纷纷夸赞。

    五六个人闲聚也不说旁的,吃吃喝喝说说碎话,却又在闲话中合了心思。

    素蓝的窗幔被铁钩勾起,季子漠躺在床榻间,手背覆在额头独自难受着,自齐玉走后他就爱上了饮酒,嗜酒谈不上,就是喜欢上了辛辣入喉烧心的感觉。

    迷迷糊糊中似有房门咯吱一声响,熟悉有陌生的香甜在鼻尖萦绕,好似恩爱那晚齐玉身上浓郁的哥儿香。

    吃了苦果的齐玉哥儿香是幽香冷寂的,真的破了身,却甜的让季子漠失狂。

    “齐玉。”季子漠闭着眼轻轻呢喃着。

    唇上落下温热,季子漠浑身颤了下,委屈的泪不受控制的流下,顺着眼角落入黑发间。

    好似是梦,却真实的可怕,比以往任何一次梦境都可怕。

    “齐玉,我不爱你了,你别再来了。”眼尾的水如涓涓细流,季子漠把这句话说给梦中的齐玉。

    他恳求着,恳求着齐玉放过他,既然离开了,就不要日日入梦,反复用刀刮着他的血淋淋的心脏。

    齐玉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良久后用破碎的嗓音说:好。

    一个好字来到耳边,季子漠难受的眉眼安稳下来,他沉沉睡去,不知有人贪婪的抱着他的腰身,一声声说着爱意。

    蛙鸣声声入耳,让人难以入眠,齐玉最后一次吻在季子漠眉眼,恋恋不舍的下了床,他端起桌上早已冷却的长寿面,悄悄出了房门。

    朝堂上的风云波涛不止,季子漠继续在户部熬着,只三进的院子安详静谧,赵傻子又捡了条黑狗,季悔不知发生了何事,话语少了很多,只对待季子漠的吃住上更加上心了。

    季子漠有两次见他咳嗽不止,又给了他些银钱让他抓药,想着这两日就再去人牙子处找两个人回来。

    “姑爷。”

    季府门外,季子漠还未下马就听到几声呼唤,他回头看去,只见司琴,司平,引升,阿吉四人背着包袱站在一旁,两眼泪汪汪的招手。

    季子漠翻身下马,四人也跑到了跟前。

    司琴又是哭又是笑,看着季子漠抹眼泪:“姑爷”

    只叫了一声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乡遇故知,季子漠心中也是一片起伏,见司琴哭的像个孩子,又不由的想笑。

    “我们先进去再说。”

    进了院门来到正堂,季子漠见司琴还是哭个不停,无奈道:“两年不见,泼辣的司琴怎变的如此爱哭了。”

    司琴把包袱放在桌上,气势逼人道:“姑爷,我家少爷呢?明明说好要对我家少爷好的,你怎么就把我家少爷弄丢了。”

    第 99 章

    季子漠眼中的淡笑远去:“你家少爷在太子府, 我让人把你们送过去。”

    司琴像头被激怒的雄狮,引升拉了下她的衣袖,她一把把引升甩开:“就是你把我家少爷弄丢的, 我家少爷我最了解, 他都和你成婚了, 肯定不会轻易的和别人走,更不会攀高枝去什么太子府。”

    “现在外面都把我家少爷传成什么样了,我们家少爷那么好的人, 现在变成了水性杨花的哥儿不说, 日日被人唾骂, 姑爷你倒是好,你成了受害的人了。”

    “入赘哥儿的人不能科举,你现在都当官了, 肯定就是你明里暗里的挤兑我们少爷, 让他不得不离开。”

    司琴一个个猜测抛出来,每一个猜测都是季子漠的过错。

    见到故人的欣喜不在,季子漠被她激的双目赤红, 等她话落, 一字一字道:“是是, 都是我季子漠不是个东西,我TM被你们少爷抛弃是活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我就应该被千刀万剐。”

    胸腔的气血翻涌,季子漠嗓子口梗的发腥, 终是承受不住的怒喊道:“我TM的是不是要把心掏出来喂你们少爷才是爱他?”

    随后是一口血喷涌而出, 吓的几人失了颜色。

    齐玉知道来了客,刚端了茶水来到正厅前, 就听到季子漠的怒吼,疾步走到门前,就见季子漠唇角与衣衫上有刺目的红,当下脸色一片苍白,手中的承盘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齐玉的离开留给季子漠太多的冤屈和不甘,他压了两年,压的一口气变成了一口血,现如今把血吐出来,沉甸甸的石头反而轻了不少。

    季子漠理智告诉自己不怨,告诉自己和齐玉再无关系,可是融入血脉中的爱意,怎么才能彻底剥离。

    齐玉不知道自己怎么奔赴到季子漠身旁的,他颤抖着手扶住季子漠,慌张道:“快,快去请大夫来。”

    引升也是吓的不轻,忙跑着去请大夫。

    季子漠叫住引升,说了句没事,对齐玉道:“他们是来找他们少爷的,你送他们去太子府。”

    眼看要被赶走,阿吉忙道:“姑爷,我,我是来找你的。”

    他和司琴不同,在齐府只不过是个打杂,是季子漠选了他做小厮才有所不同。

    季子漠原打算离去的脚步停下,视线在四人脸上转了一圈,最后留在引升身上。

    引升拘谨道:“姑爷,我也是来,来投奔你的。”

    那人桑农县的一番话,引升对季子漠心悦诚服,听说他在皇城为官,便想来跟随。

    四人一路来皇城,路上只说说少爷姑爷,司琴现在才知,这两人都是狼心狗肺。

    只刚才把季子漠气的吐血,此时心里发虚不敢再撒泼,一把拿过桌上的包袱,气道:“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找少爷,一个个都是没良心的。”

    司平犹豫了一瞬,攥紧包袱跟着司琴出了门。

    齐玉放心不下季子漠,又担心司琴司平真的闯进了太子府。

    璩初说的好听,齐玉却无法全信她,怕司琴司平进了太子府难出来,一时有些着急。

    “大人,她们不知太子府的门路,我带她们过去。”齐玉说完就追了出去,许是心里急就忘记了伪装,季子漠眼眸一闪呼吸骤停。

    等到想要细看的时候齐玉早已不见踪影。

    司琴司平不管不顾的闷着头往前走,临近街旁巷子口猛的被人拉住,硬拽着进了巷子。

    司琴见是季子漠身旁伺候的人,一把甩开他,怒道:“放开我,我要去找少爷,就算季子漠吐血也是他的错,我们家少爷不会有错。”

    不讲理的话让齐玉无奈:“你们少爷不在太子府。”

    司琴:“皇城的人都知道我们少爷在太子府,你凭什么说我们少爷不在太子府。”

    司琴是个倔性子,凡事都弄个明白,往日也就听听齐玉的话,现如今面前的齐玉是个不相识的面容,她自是不听不信的。

    齐玉恢复原声道:“因为我就是你们少爷。”

    不知为何,太子精通改装之道,齐玉脸上的变动皆是出自他手,有薄如蝉翼,温如肌肤的面皮,也有需要每日勾勒的轮廓。

    初试妆容时齐玉震惊许久,因脸上太过繁琐,齐玉一时难以恢复,又说了几件司琴司平往日趣事出来。

    确定真是自家少爷,司琴司平抱着他哭了一场。

    “少爷,那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齐玉把分开后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司琴司平两人把董寒玉骂了又骂,随后便高兴道:“老爷和夫人还活着?”

    齐玉点头:“嗯,他们在阎王道,都还活着。”

    想着阎王道上的情形,齐玉眼眸带笑,他娘那个风风火火的性格和阎王道的人相合,过的很是不错,无论以后太子是否登基,想来都能安全无恙。

    司琴知道自己误会了季子漠,但依旧嘴硬道:“这事怨不得少爷,都是董寒玉使坏。”

    “少爷,你为何不跟姑爷说开?你是为了救老爷和夫人,他一定不会怪你的。”

    巷子两边的高墙遮挡住阳光,齐玉苦笑道:“是我抛弃了他,何苦再去扰人生活。”

    只是他想他,很想很想,舍不得离开,只要能留下,哪怕换个身份也愿意。

    几人说开,太子府自是不用再去,齐玉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暴露了他的身份。

    季子漠原是想让人牙子领人过来,引升和阿吉来了,便停了这个心思。

    见司琴和司平背着包袱去而复返,羞答答的埋着头不敢看他,季子漠坐在主位也未主动询问。

    司琴贝齿咬了下唇,心一横跪了下来:“姑爷,我和司平不想去太子府了,想留在姑爷身边伺候。”

    季子漠手指轻搓了两下:“为何?”

    司琴缩着脖子道:“太,太子府太威严,我不敢去。”

    赵傻子扒着门框往里看,乌黑的眸子眨啊眨,和他的年龄莫名不符:“大哥,我饿了。”

    季子漠嘴角抽了下,站起身,侧身对一旁的齐玉道:“跟我出来。”

    他没说是否让司琴司平留下,司琴跪在地上回头张望着,见齐玉背在身后的手掌做了个起的动作,忙笑嘻嘻的站起身。

    桃花树下,季子漠负手而立:“他们是到了太子府被赶了出来?还是走到半路回来的?”

    齐玉睁眼说瞎话道:“走到太子府门前,被两个石狮子吓回来的。”

    季子漠:“他们想留就留,引升和阿吉跟着我出门行走,司琴司平留在院中做些杂活,把你的活计分些出去,赵叔不喜欢跟着我出门,之前是缺人没法子,现在人手够了,他日后不必日日跟着我,你多看顾些。”

    引升阿吉几人知根知底,现如今来到身边是再好不过,相比后来的季悔,季子漠自然是更信他们,只是引升不能长留家中,相比较司琴司平两人,季悔更加稳重靠谱些。

    至于司琴司平刚才非他们少爷不可,现在又死活要留下的心思季子漠懒得去猜。

    季子漠垂眸想着事情,齐玉在他身后痴痴的望着他的侧脸:“好,我会看顾好赵叔。”

    季子漠回神:“嗯,辛苦了。”

    他已经送信回桑农镇,让季兰等人来皇城,等到季兰到了他就无需再操心家中,想着此事也无和季悔说的必要,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齐玉怕季子漠看出自己眼中的缠绵,忙收回视线:“要和他们签身契吗?”

    季子漠:“不用,他们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安静的院子热闹了起来,尤其是司琴,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快活的好似一只鸟儿。

    赵傻子喜欢司琴明快的嗓音,跟着她打转,被她支使的团团转。

    因司琴态度转变的过快,季子漠心中的怪异感越来越深,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只他公事上一团乱麻,也就未曾费心去想。

    齐玉不知季子漠在谋划些什么,只看到他每日从户部回来就待在书房,吴施中隔两日来一次。

    直到季子漠被打了板子抬回来,齐玉才知他在朝堂上威风的参了户部尚书。

    一块木板上他闭着双眸,脸上苍白似雪,大红的官服包裹着修长的身躯,衣摆低垂着。

    齐玉大脑嗡的一声,好似被闷雷击中,他踉踉跄跄的奔向季子漠,想伸手抚摸他的脸庞又不敢。

    吴施中不合时宜的打趣道:“子漠兄,你家中的仆人倒是衷心,他这神情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季子漠睁开千斤重的眼皮,冷汗顺着脸颊滑落,瞧见齐玉恐惧的眼眸心中一软:“我没事。”

    吴施中对齐玉摆手道:“放心,你们大人死不了,就是挨了十个板子,引升已经跑去请大夫了。”

    阿吉和吴施中的小厮抬着季子漠进了院子,两人小心翼翼的把季子漠抬到床上,齐玉在一旁小心护着,惹的吴施中羡慕不已,他怎么就没有这么忠心的下人。

    引升拽着胡子发白的大夫进来,官袍不能损耗,季子漠撑起身子让齐玉给他脱下官袍,只一个简单动作就疼痛万分,剩下的里衣齐玉直接拿着剪刀给他剪了。

    紧实的后背血肉模糊,布料镶嵌在□□中,季子漠趴在床上死死咬着牙,仍由大夫帮他清理伤口。

    除了大夫和引升,一群人移步到门外院中,齐玉泪水在眼中打转,牙齿止不住的发抖:“他,他为什么会挨板子?”

    一句话犹如山路十八弯,颤的不成样子,吴施中眉间跳动了下,此时才察觉出有些怪异,瞧着模样好像不止是忠心这般简单。

    今日的事外面怕是早传遍的,也无不可对人言的,吴施中直言道:“子漠兄在早朝参王尚书贪污受贿,买卖官职。”

    解释道:“子漠兄是户部郎中,参户部尚书是以下犯上,民告官是先十大板,下属奏上司也遵循此条例。”

    齐玉猛的抬头道:“我熟读大笙律法,并无此条例。”

    吴施中叹气:“以往就算有此事也是委婉处事,像子漠兄这般直接在早朝参是头一回,这条是早朝直接议的,当时子漠兄刚说参王尚书就被大臣截断,之后就是你来我往的争吵。”

    “后定下十大板的事,皇上问子漠兄是否还上折,子漠兄领了十板子后,方把折子呈了上去。”

    “他们,他们不讲”齐玉气的胸膛起伏,想骂他们不讲理,皇上也不讲理,怕给季子漠惹麻烦,生生把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

    吴施中:“这事我之前劝过子漠兄让他徐徐图之,他似是有些着急着建功立业,故而选了直接的法子。”

    齐玉:“急?”

    第 100 章

    吴施中有些后悔多说, 道:“子漠兄在户部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他上次把王尚书得罪的死死的,那人又是个心胸狭窄的。”

    言到于此吴施中转了话题, 等到季子漠换好药又与他说了话方才离开。

    季子漠后背包扎好趴在床上, 看着人来人往的房间有种众星捧月的错觉, 连司琴都哭红了眼,说话轻声轻气的,唯恐惹季子漠不高兴了。

    一勺米粥递到嘴边, 季子漠抬眼看了下坐在床头的哥儿, 冲着门外喊:“阿吉呢, 进来。”

    阿吉忙小跑进来。

    季子漠用下巴点了点齐玉:“你来喂我。”

    阿吉接过齐玉手中的粥碗,得意的把齐玉挤到一旁。

    季子漠:“我不喜人伺候,养伤的这段日子有阿吉和引升就够了, 季悔和司琴司平不用伺候在跟前。”

    司琴心疼的看了眼齐玉, 等到三人出了门走到无人处,小声道:“少爷,你别难过, 姑爷不知道你就是你。”

    司平:“是啊少爷, 姑爷这叫洁身自好。”

    南风吹过翠绿的枝丫, 齐玉轻摇头道:“我不会因此难过。”

    只是,心疼他的伤,齐玉情愿这十个板子是打在自己身上的。

    分离时齐玉想, 只要再见他一眼就知足,见过一眼后齐玉想, 只要在他身旁就知足, 现在可以日日看到他,齐玉又奢望他的怀抱他的吻。

    思念犹如薄刃割着心脏, 司琴乌黑的眼眸一转,扯了扯齐玉的衣袖道:“少爷,姑爷不让我们进去,你肯定心里不好受,大夫给姑爷开的方子有安神药,等到夜晚姑爷睡了,我把阿吉引出去,你进去守着姑爷。”

    那晚季子漠说让齐玉远离他,齐玉说了好,在心里说过许多次,默默的看着他就好,不要打扰他的生活。

    可有了靠近的机会,齐玉明知应当拒绝,可他舍不得,做不到。

    季子漠对齐玉,犹如是悬崖下的璀璨星光,为了那么一丝光亮他愿意粉身碎骨。

    夜晚的风舒适宜人,远处成群的蛙鸣似在耳边,司琴轻着脚步靠近房门,冲着房内的阿吉勾了勾手指。

    阿吉把灯纱罩上后出了房门,走到廊下问:“这么晚是有事找大人吗?”

    司琴:“姑爷是睡了吗?”

    阿吉点点头,随后不满道:“大人不让我们叫他姑爷了,你怎么就是改不了,凭白惹他不高兴。”

    司琴吐了吐舌头:“我才不管,我想叫什么叫什么,我又没签卖身契,也不要他月钱,他总不好意思罚我。”

    季子漠一年俸禄不到百两,他不想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在户部被针对,全都盯着他的错处,季子漠不敢有所异动。

    皇城的开支如流水,当时误以为乐信候的哥儿是齐玉,遇到好玩的好吃的不看价格都要买一份送过去,自己的俸禄花完不说,还欠了吴施中不少,现在都还没还清,要不然也不会连个小厮都雇不起,出门只带着赵傻子。

    现在引升几人来季子漠是松了口气,可荷包依旧是空空如也,他们几人在齐府的月银季子漠是清楚的,就算把俸禄都拿出来也不够发几人月银的。

    季子漠不是个赖账的,直接写了月银欠条给几人,几人并无怨言。

    司琴现下如此说倒不是不满季子漠,只一心觉得自己少爷喜欢季子漠,季子漠就是自家姑爷,才不愿意跟着阿吉叫什么大人。

    司琴三言两语间拽着阿吉离开,如水的月光下,暗色的门被人推开又合上。

    季子漠喝了安神的汤药,此刻趴在床上睡的昏沉,手背交叠在侧脸下,只眉头微微拧着,好似依旧在疼着。

    齐玉伸手覆上他的侧脸,未语泪先流,他贴着季子漠轻声撒娇道:“我错了,你是否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那时两人说起季兰和屠峰,季子漠曾说过离开后他不会再原谅,无论什么原因。

    齐玉的手指走过季子漠的眉眼,最后停留在他的唇边,这里有他日思夜想念的吻,缠绵的,激烈的,故意折磨的。

    齐玉白色的衣摆垂在地上,他倾身含住季子漠的唇瓣,忘情且虔诚的吸yun。

    黑色朦胧,只有一盏烛光昏黄不定,四周的味道是如此熟悉,好似回到了杏花村,季子漠头脑昏昏犹在梦中,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循着唇上的温热,把日思夜想的唇吃到口中,chuan息间扯动后背的伤口,季子漠委屈呢喃道:“齐玉,我疼。”

    当了季悔这么久,齐玉见到的都是季子漠的冷淡,虽有偶尔浅笑,也是笑意不达眼底,这般亲昵的撒娇是齐玉想念了许久许久的。

    他用侧脸贴着季子漠的侧脸,柔声哄着。

    如歌似水的嗓音裹满了爱意,好似蜂蜜涂在伤口上,季子漠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

    翌日,季子漠望着墙角桌上的牡丹花束发呆,良久后,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昨晚朦胧一眼犹如梦中,他看到了齐玉的容颜。

    “姑爷,有人送了拜帖来。”为了让齐玉多看季子漠几眼,司琴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在门口接了帖子后拽着齐玉就往这边来。

    季子漠收回思绪:“谁送的拜帖?”

    吴施中上门不会送帖子,昨天他参了王尚书,皇上接了奏折还没决断 ,其他大臣定是不会趟这个浑水。

    刚才风风火火的司琴一时有些心虚,齐玉接过帖子看了眼,怔楞后道:“乐信候府。”

    季子漠:“拒了,说我不方便见客。”

    与郑柏叙初次见面,季子漠被人按在地上打,再次见面,又是被打的趴在床上,一次次的狼狈不堪。

    司琴得了话哦了声,眼眸一转指着桌上的牡丹道:“这是谁剪的花束,插的如此难看,做事也太不用心,姑爷瞧了还不得心烦死?我去门房传话,季悔,你把花重插一遍。”

    齐玉:

    司琴趾高气昂道:“听到了没?”

    齐玉:“听到了。”

    司琴雄邹邹气昂昂的出了门,齐玉转身走到窗前整治牡丹花束。

    那牡丹插的确实不怎精致,季子漠便也没出声阻止,他不让齐玉和司琴伺候并不是反感哥儿和姑娘,只是觉得总归是性别不同,这种情况还是少牵扯为好,若不然喂药擦身的总是不便。

    剪刀把花枝修的错落有致,齐玉刚拿起最后一节搭配的绿枝,就听院内几声喧嚣。

    他和季子漠同时朝门口看去,司琴进门,愤愤不平道:“姑爷,乐信候府的世子夫郎非要见你,带着人硬闯了进来。”

    话刚落地,带着幕蓠的哥儿已经行至门前,季子漠直接被气笑了:“董寒玉你是不是没完了?阴魂不散的像个野鬼。”

    他点破来人的身份,司琴和齐玉猛的看向门口的人。

    季子漠手掌按着床板想要坐起身,齐玉慌忙上前扶住他,拿过一旁的外袍披在他身上。

    董寒玉意外的摘掉幕蓠,款款而入自找了个位置坐下:“何时猜出是我的?”

    季子漠昨日挨的板子,现在疼的坐不住,心中烦躁,面上还算沉稳:“滚。”

    董寒玉身后站着奶娘,奶娘怀中抱着半岁左右的孩子,他接过孩子笑道:“现在叫我滚?也不知是谁把我当成齐玉,日日跑到乐信候献殷勤。”

    屋内屋外一片寂静,董寒玉逗着孩子继续道:“你以为我是齐玉,以为齐玉怀的是你的孩子,日日送些吃的玩的,写些轻松笑话逗我开心,现如今我生了孩儿,怎么着都要来和你道声谢的。”

    寒霜的视线落在身上,董寒玉转头看向改了装的齐玉,道:“我瞧着你怎么恨不得吃了我?嗯?握着拳头,这是想打我?”

    他直直望向齐玉的眼睛,猝尔笑了下,笑的温和,仿佛两人的故交。

    齐玉死死咬着后槽牙,是的,他恨不得打死董寒玉,若不是他抱着孩子,齐玉现在怕是已经动手了。

    司琴听清楚来龙去脉,破口大骂董寒玉卑鄙无耻。

    董寒玉捂着孩子的耳朵:“你这丫头怎一点长进都没有,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司琴扰的季子漠头疼,他按了按眉心让司琴住嘴。

    季子漠:“你今日就是来奚落我的?”

    董寒玉:“自然不是。”

    他让奶娘把孩子抱到季子漠面前:“我想着,不如让孩子拜你为义父如何?”

    似是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董寒玉眼带笑意道:“就如此这般说,盛儿,快拜见义父。”

    乳名盛儿的孩子被抱在面前,黑豆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不怕生的拍打着双手。

    季子漠借着力,斜靠在齐玉身上,疼的没心思和董寒玉打机锋,面露不耐道:“你又想作什么妖?”

    董寒玉挥挥手让奶娘抱着孩子出去,又看向双目冒火的司琴几人:“你们也出去,我有话和季子漠说。”

    司琴听了刚才的话,现在恨不得活撕了他,哪里肯听他的话。

    季子漠现在只想打发走董寒玉,对司琴几人道:“你们先出去。”

    季子漠盘腿坐在床中间,使了些力气坐稳,对一旁扶着他的齐玉道:“你也先出去。”

    齐玉不放心他,但也知道自己今非昔比,用了季悔的身份季子漠不信任他,故而拿了个矮凳放在床上让他撑着,又拿了个软绵的枕头放他怀里,这才出了门。

    董寒玉望着两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怪异道:“男人果真是薄情的,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齐玉那个傻子才离开你多久,这就有替代的人了。”

    房门合上,屋内只留下两人,季子漠不想与他说起齐玉,直接不耐烦道:“有屁就放,没事滚蛋。”

    董寒玉:

    抬手间从衣袖中掏出一沓银票:“这是一万两银票。”

    季子漠心思转动,眯着眼道:“你是广撒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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