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杀过人吗?

    简若沉终于摸到脑后的假发的扣子了, 拨了两下没解开。

    关应钧伸手帮他解开,看见假发边缘勒出的红印,他用指腹轻轻揉了揉, 低声道:“这假发太紧了。”

    简若沉扬手摘下发网和发套, 白金色的发丝立刻从里面散落开,凌乱又卷翘的支棱起来。

    他\8 用手随便捋了捋,捋到肩膀处便弄不开了,扯起尾巴一看,原来是有点打结。

    关应钧帮他理了理额前胡乱翘起的头发, 用手指一点点梳直,“剪头发了?”

    简若沉“嗯”了声, 解头发解得烦, 曲指卷起发尾就要往外拔。

    “等等。”关应钧握住他的手, “我来。”

    他轻轻把那团越缠越紧的头发搓松,一缕一缕拆开, 一边解,一边多看了简若沉几眼。

    新发型很合适。额前柔软的额发搭下来,垂落在眉眼和面颊边, 末尾微微卷曲着,贴着白玉似的面颊, 衬得眼尾眉梢被亲出来的一点绯色更加明显。

    看得人心尖发痒。

    关应钧解开了最后一缕头发,垂头亲了一下他蓬起来的发顶。

    简若沉拿膝盖顶他, “我出汗了。”

    关应钧嗅他, “没有。”

    那股类似于柚子的味道更浓了,像是有人剥开了柚子皮, 捻开里头的果肉,吃进嘴里之后空气里才会留下的那种气味。

    关应钧低声道:“香的。”

    简若沉:“……”

    他鼻子不会出问题了吧?

    关应钧笑了声, 垂手牵住简若沉的手,慢慢穿过树林,这段路不是很长,之前又发生过命案,所以来这里消遣的学生很少,只有鸟虫的低鸣声。

    简若沉手指微微一张,插-进关应钧的指缝里去,十指相扣。不一会儿,拇指外侧便被男人摩挲了两下,痒意顺着胳膊蹿上来。

    他轻轻笑了笑。

    关应钧这个人挺稀奇。

    保守、冷酷、铁面无私、不苟言笑、绝对的理智。

    但在感情上又会时不时地闷骚、温柔和冲动。

    两相结合竟然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挺好的,太呆的没意思。

    静谧的小路很快走到了头,下午六点多,外面车水马龙。

    关应钧停了步子,垂眸看了简若沉一眼,又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好了,我送你回家。”

    简若沉松开手应了声,“减肥药的事情不好打听,我不常在学校出现,长相又太有辨识度,大家又知道我是西九龙总区警署的犯罪心理顾问。所以无论我去哪里,接触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谨言慎行。”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关应钧给他拉开车门,若有所思道:“确实会这样,看来还是要不常露面的警员来做这种事。”

    “等我见过了康纳特再说吧,如果他真与减肥药有关系,那我们就省事了。”简若沉系好安全带,靠在椅背上有点出神,“明天是不是四月十五了?”

    “对。”关应钧扶着方向盘,开得不紧不慢,“我接你去考持枪证?”

    简若沉催他:“开快点。我要回去写作业。”

    香江大学,作业还是挺多的。

    李老师虽然风趣,但其实是个严师,布置下来的影像分析论文是一篇接着一篇。

    累是累了点,但学到的东西也多,总比一直吃上辈子的老本要强。

    关应钧只好把速度提到限速之下,忽然就有了一种自己骗了个学生仔回家的罪恶感。

    简若沉现在19,不知道什么时候过20岁生日。

    他呢,现在都奔27去了。

    差了这么多。

    平常简若沉身上总有一股老成的气质,说话做事都不像个才上大学的学生,反而像是个在机关单位日夜熏陶的。

    该威严的时候威严,该风趣的时候风趣。总让人忽略他的年龄。

    现在开口说“我要写作业”,那年龄差距大的感觉一下子就来了。

    关应钧都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写作业是什么时候……

    他把车停在丽锦国际山顶别墅门口,简若沉提着书包下车,“明天我自己去就行,罗叔把英国那边的保镖和司机都接过来了,你忙你的。”

    关应钧:……

    这位罗管家是不是有点不待见他。

    做了这么多年警察,这还是第一次在非罪犯的人身上体会到这种严防死守的感觉。

    他坐在车里,看着简若沉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才发动车子离开。

    次日上午九点,简若沉跟李老师请了假,来警署考证。

    四月份考证的人挺多,好在他报名早,又经常在警署的靶场练习,与考官和前来考试的警察们都混熟了。

    大家都知道依简若沉的射击水平,拿下持枪证板上钉钉,于是竟丝毫不好奇,都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枪道上考试。

    别区来的监考考官都没见过对同行分数这么没好奇心的警员。

    毕竟持枪证这东西,有和没有对警察来说是不一样的。

    持枪证是升级成军装警的必备条件,能打开上升渠道。

    警署就那么多岗位,内推名额更是紧张。当大家互为竞争对手时,自然会在意分数。

    可西九龙总区警署竟如此和谐,实在不同寻常。

    别区的考官独自琢磨了一会儿,没想出什么头绪,直到看到了这一批考生的成绩。

    光满分就有两个,最差也有九十分,好得离奇。

    等考生都走了,他才探头问身侧的西九龙总区考官,“你们这一批……怎么练的?”

    西九龙总区警署的考官笑笑:“我们有简若沉,你知道吧?那小孩是这个。”

    他得意洋洋竖起一个大拇指,跟夸自己家儿子似的,“他不仅自己打得好,还愿意把诀窍分享给想学的,现在西九龙总区警署全署上下都稀罕他。”

    “本来咱们做了一年警察才能考证嘛,他比较特殊,上面给开了特例,本该招人嫉妒的,现在啊……没人嫉妒他。谁要是开口说简若沉不好,这群小子第一个站出来维护。”

    另一个考官啧啧称奇,“还有这种人?他还是太小,这样不藏私,现在是交到好朋友了,但以后这些人可都是要跟他同台竞争的啊。哪儿有帮自己竞争对手的?”

    “你格局太小。”总区警署的考官摇头又叹气,“要不说有人能连跳三级,有人一辈子都做靶场教练和考官呢?”

    另一个考官:……

    什么人啊,骂得真脏。

    ·

    简若沉考完了证,又去楼上A组看了会儿卷宗,窝在关应钧的办公室里写李老师布置下来的论文。

    次日下午,皇记。

    简若沉率先坐进预定包厢。

    他披散着头发,遮住耳朵里塞着的传呼耳麦,将链接信号的黑盒子别在衣服下摆。

    又拿出关应钧备的窃听设备,藏在了包厢的花瓶之后,接着打开录音笔,用透明胶沾在了桌面下靠近手边的桌角。

    等做完这一切,耳麦里便传来关应钧的声音,“康纳特到了,罗叔在接他,正在往三楼走,东西弄好了吗?”

    “好了。”简若沉低声道。

    关应钧:“随机应变,注意安全。”

    简若沉低低“嗯”了一声,话音刚落,侧面的门把手便被微微下压。

    罗彬文微微躬身,“基思先生,请。”

    为了防止客人看不清门内和门外的落差,皇记的包间门口特意装了一排射灯。

    托这排射灯的福,简若沉清晰地看见了奥利维·康纳特·基思脸上的表情。

    这位教授在听到基思先生这个称呼的那一刻,极快速地眯了一下眼睛。他上眼睑下压,嘴唇单边勾起,额角肌肉紧绷,这是一个典型的厌恶后轻蔑的表情。

    奥利维·康纳特·基思不喜欢这个称呼。

    可是外国人的姓就是最后一个单词,罗彬文的称呼没有出任何差错。

    简若沉站起身,为避免身上佩戴的设备暴露,没有上前,只是对着面前的座椅伸手,“康纳特教授,请坐。”

    奥利维·康纳特·基思的眉眼果然舒展开,“您好。”

    他走到简若沉面前坐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是简先生还是康纳特先生?”

    简若沉没回答,扫了仍然站在门口的罗彬文一眼,侧身让了个位置出来,拍了拍身侧,“罗叔,一起坐。”

    奥利维·康纳特·基思又微微眯了下眼。

    意识到罗彬文和简若沉的关系比他们表现出来的更好。

    冷落罗彬文这件事,让这位小康纳特先生不高兴了。

    罗彬文并未推脱,躬身对着奥利维·基思行了一礼,款款坐到简若沉身侧。

    “基思先生。”简若沉又换回了称呼。

    他双手交握,十指交叉搁于桌面,“我今天是以康纳特继承人的身份来跟您谈论科研基金的问题,所以您还是叫我康纳特先生吧。好吗?”

    奥利维·基思呼吸微微一滞。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在简若沉身上看见当年那个女人的影子了。

    那么强势,那么像。

    一样的聪明,一样的毫不留情。

    简若沉肃着脸说完,盯了一会儿基思教授的表情,又低低笑了声,“我开玩笑的,您放松些,叫我简若沉就行,说实话我还不适应继承人的身份,也不适应康纳特这个名字。您看看菜单,也不知道您的口味。”

    隔壁包间里。

    张星宗没忍住笑了一声。

    妙啊!这哪是不适应继承人身份,这是在阴阳基思教授明明姓基思,却对外有意无意强调中间名呢。

    就喜欢简若沉这种受不了一点气,有仇当场报的样子,太舒服了,令人心情愉悦。

    精彩。

    正当众人期待着简若沉的妙语连珠时。

    奥利维·基思刚拿起菜单翻了一页,默默揣测着简若沉的意图。还未有头绪,简若沉便突兀开口:

    “先生,你杀过人吗?”

    一定很劲

    话音刚落, 奥利维·基思猝然抬眸,瞳孔猝然收缩一瞬。

    他直直盯着简若沉的眼睛,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听错。

    简若沉不动如山地等着。

    他唇边挂着笑, 眸子却冷然逼人。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

    不是审讯, 胜似审讯。

    奥利维·康纳特·基思喉结在有些松弛的脖颈皮肉里上下滑动两下。

    他脊背发寒。

    自从进了这扇门,事情的发展就与他的预期背道而驰,简若沉竟然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将主动权牢牢握在了手心。

    他甚至摸不清简若沉这么问话的目的是什么。

    奥利维·基思很快镇定下来。

    他笑笑,反问:“你觉得我有没有杀过人?”

    简若沉看够了他的表情, 却没理会反问,而是低头看向菜单, 边翻边道:“蜜烤小羊排怎么样?”

    奥利维·基思脊背发僵, 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尖锐的刺。

    他几乎完全僵住了。

    简若沉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理会他的反应?

    简若沉是不是知道了他这些年做下的事?如果知道了, 那知道了多少?

    他身上的事情,苏格兰场的警察都束手无策, 小小香江之中,区区一个西九龙总区警署的重案组又能知道什么呢?

    奥利维·基思死死盯着简若沉,顿了半晌才道:“小羊排不错。”

    眼前的少年像是油画上走下来的美人, 漂亮得过分,那双近乎金色的眼睛, 还有灯光下洒满了银辉的头发,无一不像当年那个女人。

    太漂亮了, 妖异得像是山间鬼魅, 令人恐惧。

    简若沉偏头对着罗彬文说了几句话,将点餐配菜的事情全权交了出去, 这才转头继续刚才的话题,“我觉得您杀过人。”

    奥利维·基思整个人都麻了, 凉意从脚心直窜头顶,心里的报警器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

    西九龙总区警署一定知道什么了!

    简若沉看着奥利维基思蜡皮一般苍白的面颊,轻轻笑了笑。

    基思教授的表现不算明显,但足够做判断了。他在听到问题之后表现出了明显的防备和对抗的情绪。

    没有杀过人的人听到这种话的第一反应绝对是惊讶、匪夷所思甚至可能会觉得问问题的人脑子不大好,而不是防备之后进入短暂回忆。

    奥利维·康纳特·基思绝对杀过人。

    而且从他回忆的时间长短来看,他杀过的人绝不止一个!

    意外收获!

    简若沉舔了舔唇,心跳逐渐加快。

    得想个办法让奥利维·基思疑神疑鬼才行。

    一般来说,当罪犯对自己处理过的犯罪现场产生不自信的情绪时,很可能会重回现场进行二次处理和检查。

    那是就是西九龙总区警署拿到证据的机会!

    简若沉屈着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唤回奥利维·基思注意力,表情松弛地笑笑:“其实……不仅您杀过人,我也杀过人。”

    奥利维·基思被弄糊涂了,“什么意思?”

    简若沉:“您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间接或直接地参与到杀死另一个人的过程中去过。”

    奥利维·基思懵了。

    怎么突然哲学起来了?

    他和简若沉对视着,愈发觉得这个人深不可测。

    包厢的空气也令人压抑,少年似是而非的问题和笃定的语气,让奥利维基思开始不确定自己往日究竟有没有处理干净案发现场的一切。

    他越回忆,越觉得可疑。

    每一桩每一件,似乎都有那么一丁点没处理好的地方。

    越想,越坐立不安。

    简若沉笑得和善,“我没有让您感觉不快吧,教授?”

    他的英语流畅而抑扬顿挫,声音轻轻地飘进耳廓里,像是地狱中传出的歌声。

    简若沉笑道:“您知道的,我现在是西九龙总区警署重案组的犯罪心理顾问,对继承家业没什么兴趣,产业都交由罗彬文打理,反而对研究罪犯的微表情感兴趣。”

    “我一见到您,就觉得您格外亲切,忍不住话多了些。”

    奥利维·基思毛骨悚然,总觉得简若沉话里有话。

    是啊,简若沉会犯罪心理学,现在跟着FBI的犯罪行为分析专家学习,且参与了多场审问,早就已经是西九龙总区警署的传奇人物了。

    虽然他不喜欢简若沉,但不可否认的是,简若沉的一身本事确实不容小觑。

    奥利维基思汗毛乍起,简若沉分辨微表情那样厉害,会不会从他的回答里看出什么来?

    刚才的问话是不是简若沉的试探?

    奥利维·基思刚要张口说话,包厢的房门便被敲响,两名服务生端着密烤小羊排的隔热木盘进来,将两份羊排分别放到了简若沉和奥利维·基思面前。

    霍明轩板着一张路人脸,语调平稳地和奥利维介绍着小羊排,视线快速将这位教授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略微发福,但总体而言身材还算匀称,衣着整齐,全是高定立裁,很合身。

    后腰、大腿和腋下都未见配枪,机动攻击性和危险性不强。

    奥利维·基思没注意到霍明轩的眼神,他垂眸盯着铁板上被炙烤得滋滋作响的小羊排,和羊肉边缘处冒出的气泡,只觉得如今在铁板上的那块肉好像就是他自己。

    焦灼,压抑。

    简若沉拿起刀,有条不紊地把小羊排切成两厘米见方的方块,“您介意边吃边聊吗?我们还是说正事吧,咱们不是为了科研基金的事情才聚头么?”

    奥利维·基思手中的银质刀叉在铁盘里发出一声刺响。

    他眼神阴鸷地盯着面前这块充满羊兴味的肉,现在的局面对他来说不利,主动权完全掌握在简若沉手里,他好像连话都插不上一句。

    实在太气人了!

    迟早要把那条能说会道的舌头割下来!

    他阴沉着脸,切了一块羊肉塞进嘴里,“我还以为您约我来闲聊呢。”

    隔壁包间。

    皇记的老板得知他们是警察做事,很是热情地送来三份小吃拼盘。

    关应钧没拒绝。

    现在正是饭点,组员们都还饿着肚子,一会儿去前台把小吃的账结了就行。

    于是毕婠婠一手操纵着窃听机器,另一只手拿指尖捏着薯条,边听边吃。

    另一边,张星宗和丁高头碰着头,两人连啃6根鸡翅。

    享受!

    有好吃的,还能听到简若沉用精妙的语言技巧和说话节奏碾压康纳特·基思这个板上钉钉的杀人犯。

    实在是享受!

    关应钧抱臂站在一边,他都能想象出简若沉与康纳特对峙时目光灼灼的样子,可惜了,要是能有画面就更好了。

    一定很劲。

    简若沉和奥利维·基思又聊了些科研基金的事情。

    90年代的人可能不知道。

    2030年,世界正式步入了航空竞赛时代,天体物理之类的专业成为了国家趋之若鹜的香饽饽。

    他试探奥利维是认真的,弄航空航天和天体物理一类的科研基金也是认真的。

    简若沉来自未来,哪怕只带来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理念和对未来科技的印象,也叫人觉得神奇。

    奥利维·康纳特·基思看着弹起正事来语言逻辑清晰的少年,心中五味杂陈。

    这一刻,简若沉的形象和二十年前那个女人的形象完全重合了,基因这个东西实在神奇。

    哪怕简若沉有一个道德败坏,自私到了极点的父亲,他还是完全继承了康纳特家族对未来发展的毒辣眼光,以及康纳特脉系流淌在血脉里的仁爱、理智、聪慧和友善。

    奥利维·基思忽然叹了口气。

    简若沉沉默一瞬,“如果您对金额还有更多的要求,我们还可以再次上调。”

    奥利维·基思摇了摇头。

    他叹气,不是觉得基金的金额不符合预期,而是觉得简若沉太聪明了。

    一个情商这么高,做事如此滴水不漏的人,怎么可能一进门就说出让他感觉到冒犯的话?

    除非简若沉是故意的,他就是在试探!

    奥利维·基思将手上的刀叉放下,“我认为现在的金额很合理,但您想过这个基金的名字吗?如果用简氏,是不是缺乏一些底蕴?”

    简若沉“嗯”声。

    他知道奥利维·基思打的是什么主意。

    多年来,奥利维·康纳特·基思屡次强调中间名,以至于同学们在称呼他的时候普遍会将他称作康纳特教授。

    如果这个基金项目被命名为康纳特,那么这个好面子的教授,就可以不着痕迹地,用开玩笑的方式吹嘘:瞧,连科研基金都以我的名字命名。

    依奥利维·基思上课前列举自身成就这点来看,这个中老年男教授完全能吹出那样的话。

    而且……

    一个杀过人,且很可能杀过不止一个人的男人,怎么配碰瓷科研基金。

    简若沉神色微黯,“康纳特教授,香江终究会回归的,我们都是国家的一部分,我对素未谋面的祖国很是好奇和向往,所以……”

    他越说,奥利维越觉得不妙。

    “我想将科研基金命名为天工。”简若沉笑笑,“我决定每年拿出康纳特产业净利润的百分之十支撑这个基金的运转。”

    康纳特手里的勺子掉在了餐盘里,“不行,太多了!”

    简若沉眉梢微抬,“多吗?我觉得还好,反正钱也花不完。我投资的电子科技公司还在挣,您急什么?”

    简若沉轻轻“嘶”了一声,“哦,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要问您。”

    他俯身,前倾着凑过去,低声道:“教授,您知不知道苯甲吗啉?能伪装成维生素那种。”

    两人直直盯着对方,简若沉靠的近,几乎只隔了两个拳头的距离。

    他清晰地看到了奥利维·基思鼻子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颗一颗地聚集起来,男人的瞳孔骤然放大,这一瞬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奥利维·基思眼神阴沉下来,缓缓后退,拉开距离。

    心中涌起滔天骇浪。

    简若沉知道了!

    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

    放长线钓大鱼

    这一刻, 两边包厢内落针可闻。

    简若沉身上发生的事在A组不是秘密,所有人都一清二楚。但没人料到他会在这个时间点,以这样的方式问出来。

    太突然了。

    简若沉把试探的节奏掌握得太好, 以至于连旁听者都在大量有关“科研基金”的话题中放松了警惕。

    这对重案组成员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考验!

    张星宗第一时间放下啃了一半的鸡翅, 拿湿巾囫囵擦了擦手后拔枪握在手心,等挪开了椅子,才发现关sir早已提枪站在了门边。

    关应钧一只手压下门把,将包厢门打开一条缝,另一只手握着枪, 肌肉紧紧绷着,警惕到了极点, 做好了随时冲出去的准备。

    他微微偏着头, 仔细听着窃听设备里传出的声音。

    简若沉语调不疾不徐:“看来您不知道苯甲吗啉的事。”

    奥利维·基思迷惑了。

    是他表现得格外天衣无缝, 还是简若沉并非像外界传闻的那样厉害,又或者是简若沉看出来了, 隐而不发,另有打算?

    “苯甲吗啉是一种神经性药物,怎么伪装成维生素?”奥利维·基思斟酌过后, 含糊其辞。

    简若沉蹙眉道:“我以为您知道呢,最近……”

    他顿了顿。

    这一瞬, 奥利维·基思脊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他甚至怀疑陆荣在西九龙总区警署接受问询时, 把他们的合作供出去了。

    西九龙总区警署或许已经知道了陆荣在香江大学买药的事……

    奥利维·基思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简若沉轻咳一声, 苦恼道:“最近我发现……半年前吃的维生素被人掺了苯甲吗啉,我服用的时间比较长, 已经忘了是从哪里得到的了。”

    “我想着您在香江大学当了四五年的老师,或许您知道校医院里是否会提供这样的东西?”

    奥利维·基思头皮发麻。

    他抑制住了倒吸一口气的冲动, 缓声道:“我不清楚。教授一般不会去校医院看病。”

    “是吗?我以为您知道。”简若沉话音刚落。

    奥利维·基思就“铛”的一声把餐叉扔进盘子里,冷声道:“简先生,难道您觉得我是给您下药的人?”

    罗彬文今天才知道简若沉被下过药,差一点就要死了。

    他死死握着餐刀,敛眸遮住神色道:“半年来,小少爷一直在追查这件事,可惜时间过去太久没什么线索,所以每次认识了新朋友都会问一下。他没有别的意思,您见谅。”

    简若沉配合地眨眨眼,瞳仁外立刻蒙上一层水光。

    奥利维·基思半晌没有接话。

    他被罗彬文这句解释架在半空,下不来了。

    这不仅显得他掷餐叉的样子很傻,还显得他做贼心虚!

    “咚咚”。

    敲门声适时响起,门外的人道:“餐后甜点。”

    奥利维·基思立刻松了一口气。

    谁都行。

    只要能打断这种一边倒的节奏就行。

    他放松脊背,“进来。”

    简若沉扫过去一眼。

    关应钧推门进来,他穿着一身服务生工作马甲,单手托着一个圆形托盘,眉眼低垂着,肌肉蛰伏在白色的衬衫下。手臂上黑色的袖箍在肱二头肌附近勒了一圈,显得那双臂膀格外精悍结实。

    他把餐盘搁置在桌沿,将里面的法式焦糖布蕾取出来放到桌上。

    简若沉没想到他竟亲自来,惊得一时没控制住表情,眼眶里要掉不掉的眼泪砸下来一滴,正巧落在关应钧扶着餐盘的手上。

    关应钧一顿,侧眸扫了一眼奥利维·基思。

    那眼神,像是下一秒就要把法式焦糖布蕾扣在奥利维·基思头上,让他变成法式焦糖教授。

    简若沉连忙不着痕迹踢了一下关应钧的鞋尖。

    那杯布蕾完好无损地落在了奥利维·基思面前。

    也不知道关应钧从哪儿弄的衣服,一点都不合身,胸前的扣子紧绷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崩开。

    为了不露馅,他把手铐和手-枪都卸了,乍一看还真像个寻常服务生。

    卧底技术强悍。

    眼神要是能再柔和一点就更好了。

    关应钧放好了甜点盘,又收拾好桌上的残局,离开之前转头看向简若沉,从他裸-露在外的脚踝往上,一点点扫到那双眼睛,确定简若沉是演的,才道:“先生,我似乎听到了你们的争执,请问您要报警吗?”

    奥利维·基思:?

    报警?

    他就扔了一下叉子!

    奥利维·基思勉强笑了声:“是误会,我们没有起什么争执。”

    关应钧点点头,托着装满残羹的餐盘走了。

    奥利维·基思松了口气。

    简若沉也松了一口气。

    他真怕关sir没理解他放长线钓大鱼的想法,控制不住把手铐往奥利维·基思手腕上一甩,直接把人抓回去。

    这样做确实是爽,但西九龙重案组没有证据,就算抓回去了也只能关起来问一会儿。

    不如从长计议。

    古人有云,围师必阙。

    面对濒临绝境的敌人不要逼迫,反而要留一条生路。这样,敌人对抗的意志就不会过分坚定,甚至会开始疑神疑鬼。

    只有奥利维基思开始疑神疑鬼,不断地回忆当年的作案手法,甚至故地重游,重案组才有可能获得更多信息。

    否则那些十几二十年之前的陈年旧案,很可能再无翻盘之日。

    奥利维·基思听到问话后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他杀过人,也知道伪装成维生素的苯甲吗啉。

    简若沉表情内疚,“康纳特先生,您是我最后一个亲人,所以在面对您时我说话比较直白,没顾及您的心情,真不好意思。”

    奥利维·基思觉得这顿饭,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鸿门宴。

    可细细想来,他们对话时,简若沉虽然话中有话似的,但事实上简若沉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只要他能拿下科研基金的名额,那岂不能坐拥康纳特年利润的10%?

    可这个基金毕竟不叫“康纳特x-x科研基金”,恐怕得凭真本事去拿……

    奥利维·基思心思电转。

    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是赚了,简若沉的话没什么内涵,本质上就是一个天真的蠢货。

    一会儿又觉得简若沉一定知道了不少事,话中有话。

    频繁试探他不说,竟然还让一个管家和他们同桌吃饭,这简直就是侮辱。

    极大的侮辱!

    简若沉就是来看他出丑的。

    奥利维·基思的表情一变再变,整个人像是被油煎了一样。

    如坐针毡,如烈火烹。

    简若沉吃完了焦糖布蕾,示意罗彬文把科研基金的合同拿出来给奥利维·基思看一下,“康纳特先生,下放科研基金这种东西有一个标准而完整的流程,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但是您作为我们自家人,会想办法给您保个底,您看一下。”

    奥利维·基思瞧了一眼合同,又觉得简若沉善良到了愚蠢的地步,合同上写着,无论他有没有做出造福社会的成就,每年都可以获得1%。

    这可是康纳特净利润的1%!

    但再往后翻,看见“如有科研结果造假或法律问题,本合同单方面作废”时。

    奥利维·基思又觉得简若沉可能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把钱给他,只等着罪行败露之后,将他送进监狱。

    简若沉见他视线停留在最后一条上,“哦,这条啊……这条是个保险,毕竟我也不想让大比资金落在不法分子手上。”

    “只要不犯法,最后一条就跟您没有任何关系。”

    他顿了顿,又道:“您在犹豫?是不是合同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奥利维·基思拧开钢笔笔帽,在合同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只要事情不败露,他就能白拿钱,何乐而不为?

    只要他把当年遗漏的证据都一点点处理干净就可以了。

    这样一来,就算他完不成与陆荣的合作,杀不掉简若沉,钱也不会少,何乐而不为!

    合同一式两份,简若沉收好自己的,将奥利维·基思送到皇记外,笑着看人上了车,等车子的尾灯完全消失在车流里,才冷下神色,抿直了唇角,“罗叔。”

    简若沉轻声道:“奥利维·康纳特·基思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学者,他杀过人,还知道苯甲吗啉的事情。”

    “是我不够了解。”罗彬文道。

    “不。他或许知道康纳特家族的背调方式,专门针对你们的调查做出了一份完美的档案。再说,他早年发表的论文和学术成果也不是假的。”简若沉转头看了罗彬文一眼,抬手拍了拍他衣角蹭出的褶皱,“奥利维·基思针对你们专门做的骗局,怎么可能让你们看出端倪。”

    罗彬文叹了口气,“小少爷,你怎么不跟我说被人下药的事?”

    简若沉勾住他的手臂,“这不是怕你担心嘛。”

    罗彬文又叹了口气,“所以这个药,确实是奥利维给你下的?”

    “错不了。”简若沉面无表情道,“应该就是他。”

    两人并肩走回包厢,关应钧领着下属卸了伪装,正坐在包厢的会客区讨论刚才简若沉和奥利维·基思的交锋。

    “那个基思,真是不像话,怎么聊着聊着还摔东西,把我们吓了一跳。”张星宗道。

    “是啊。”毕婠婠开口,“关sir担心你的安危,第一时间借了衣服去包间确认情况。”

    “那还要多谢关sir。”简若沉说着看了一圈,包间里的窃听设备和录音笔都已经收回了。

    可惜针孔摄像头还未出现,否则就能录像。

    简若沉坐到沙发上,“奥利维·基思确实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半年前,我吃的伪装成维生素的苯甲吗啉应该也是他弄的。”

    关应钧开门,正牌服务生进来,提着水壶给每人倒了一杯。

    等服务生走了,简若沉才把水杯捧起来捂在手心,继续道:“我没有直接发难,主要是考虑到我们没有证据,所以想通过放长线钓大鱼的方式来找一找证据。”

    张星宗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怪不得这次聊得这样一惊一乍的,他们在隔壁听着,心率都忽快忽慢,好几次差点就忘记吸气,厥得发晕。

    跟着简顾问干活,确实是需要一点心理素质。

    丁高这会儿还没缓过来,拿水杯的手后怕得发抖,“简顾问,你这……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奥利维·基思突然发难怎么办?我们很可能来不及过来。”

    简若沉收敛起面上的严肃,沉默了一会儿,又笑着安抚,“不会的,关sir不是来了吗?”

    张星宗觉得有点奇怪。

    关应钧连喝三口简若沉喝过的奶茶时才有的感觉又毛毛然爬上了头。

    不是,这两人之间的信任感,怎么比他们这些跟着关应钧干了五年的老员工还足啊?

    太足了。

    以至于让人觉得关应钧装成服务生进包间之后,基思教授那股被压迫到极点才产生的滑稽感都那么的理所当然。

    张星宗凑到毕婠婠耳边,“毕警长,你觉不觉得他们有点奇怪。”

    毕婠婠冷冷地笑:“呵呵。开会呢,注意点。”

    关应钧道:“这周,霍明轩和宋旭义负责盯梢基思教授,每天跟我汇报动向。”

    霍明轩和宋旭义对视一眼,肃正道:“yes sir!”

    手机

    关应钧的视线扫向另一边, “其余人继续调查香江大学里出现的减肥药,我们必须拿到药片进行化验,如果化验结果是安全的, 再正式放手。”

    “yes sir!”

    “散会吧。”关应钧摆手, 众人立刻起身出门。

    张星宗走到门口,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悄悄探头往里瞟了一眼,关sir抱臂站在简若沉侧面,嘴唇微动,似乎还在说着什么, 接着若有所感地睨来一眼。

    吓得张星宗倏然缩回头,往后退了两三步, “太敏锐了, 吓人……”

    “吓什么人?”毕婠婠的声音幽幽响起。

    张星宗一蹦三尺高, 惊魂未定地看向身后,呼哧呼哧喘气, 一边回头看门,一边拉着毕婠婠离远了些,“你怎么没走?”

    “我走了怎么看到你偷看被捉住的狼狈样。”毕婠婠用手腕上挂着的皮筋扎起头发, 若有所思地看着张星宗,“你怎么神经兮兮的?”

    张星宗左看右看, 确定身边没别人,这才拉着毕婠婠走得更远了些, 藏在拐角处的花瓶后面悄声道:“我总觉得关sir和简顾问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毕婠婠觉得稀奇。

    他们组里一共两个榆木脑袋, 一个是脑袋转不过弯的张星宗,还有一个是快人快语说话不过脑子的丁高。

    这种榆木脑袋也能想明白关sir和简顾问之间的事?

    毕婠婠故意道:“我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地方奇怪啊。”

    张星宗大惊:“怎么可能?我们联合调查组成立五年多了, 我们也跟着关sir干了五年,都没有一个刚来五个月的顾问和关sir有默契, 这还不够奇怪?”

    “所以你是想和简顾问争宠?”毕婠婠匪夷所思,“你每天小财神长小财神短的,没想到原来是这种——”

    张星宗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又左右观察一番,“别瞎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再说了……”他嘟嘟囔囔,“要争宠那也是跟关sir争小财神,我还等着小财神保佑我升官发财呢。”

    毕婠婠:……

    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要不说是个榆木脑袋呢。

    真敢想啊!

    “我认真的。”张星宗急了,他压着声音,语调又急又快,“你说我们关sir,是不是喜欢简顾问啊?”

    毕婠婠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竟然真有呆子能蒙对。

    张星宗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这可怎么办,小财神才20呢,他能懂什么。他都没正式入警呢,关sir就这样了,以后外面的媒体会有闲话的。”

    话里话外,没考虑关应钧。

    毕婠婠觉得好笑,“你不觉得两个男的在一起不好?”

    张星宗摆手,“哎,这会儿不多着呢么?前段时间枪毙那个,不也光喜欢男孩儿了。合适就行呗……”

    他顿了顿,“年纪差太多就有点……哎!”

    毕婠婠觉得好笑,“你操什么心?就算他们是真的,关应钧也会安排好一切,当事人没担心呢,你担心什么。快走吧,磨磨唧唧的,怪不得到现在都没对象。”

    张星宗:……

    聊天就聊天,怎么还骂人呢!

    ·

    包厢内。

    简若沉仰头看着关应钧,“关sir,只派两个人盯梢,会不会太累了?”

    “没事,一周后会轮换。不会出现疲劳工作丢掉线索的情况。”关应钧不着痕迹站到简若沉身侧。

    一张沙发只能坐两个人,罗管家和简若沉坐了,他自然不能挨着简若沉坐。

    关应钧倚在沙发的扶手上,手指微微垂下,搭在一边敲了敲。

    简若沉往身侧瞅了一眼,见罗彬文一手扶着笔记本,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打电话,注意力都在工作上,便悄悄伸手,勾住关应钧的食指一拉,等男人五指张开了,一下子将手指钻进去。

    关应钧顺势紧扣手指。

    两人掌心抵着掌心,十指相扣,热度源源不断从对面传过来。

    “你的持枪证再有两天就能批下来了,到时候记得来拿。”关应钧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这两天没空,要帮着李老师跑讲座。”简若沉心脏跳得厉害,总觉得在罗彬文边上这么偷偷牵手,有种背着家长偷情的错觉。

    怪刺-激的。

    关应钧垂头,用气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刺-激了,确实有趣。”

    “是吧?”简若沉眯起眼睛,狡黠一笑,“当初做轮渡大劫案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的性格里有类似的地方。”

    都是会为了案子露出激进一面的人。只不过由于性格不同,表现出来的方式也不同。

    关应钧摩挲着他的手背,心里像是有股火在烧。

    但碍于罗彬文在场,他既不能亲一亲简若沉,也不能低下头,摸一摸他的头发,更不能把人抱到怀里坐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少年柔软的掌心,按捺着没说话。

    简若沉被弄得发痒,也不讨饶,就仰头看着他笑。

    关应钧嘴角翘了翘。

    简若沉仰着脸看人的样子实在是太乖了,从上往下看,狐狸眼似乎都换了个更无辜的形状,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怎么这么讨人喜欢?

    罗彬文快速打完了那个突然打进来的工作电话,简若沉一下子放开了手,还悄悄把掌心在裤子边上蹭了蹭。

    他倒不是怕罗叔不同意,主要是按照罗叔可能对“少爷/小姐谈恋爱”有PTSD。

    最好缓一段时间,再让罗叔一点一点接受。

    罗彬文拎起简若沉的包,“少爷,您要求的可以振动和静音的手机我们研究出来了,不过由于是和国外的公司合作,所以大约五月中旬才能上市。五月初,我们会送一批成品给西九龙重案组。”

    简若沉笑道:“太好了,辛苦罗叔。以后我们出外勤的时候,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罗彬文心里熨帖,“还有,服务器也弄好了。关sir,我想去和勒处长谈一谈,看看能不能和警局合作,我们会免费送一批台式机给西九龙总区警署。条件是警局的局域网络要接在我们的服务器上。”

    关应钧道:“您得和勒处细谈。”

    这意味着,警局的数据对简氏科技集团完全公开。

    这么大的事情,他一个重案组高级督察可做不了主。

    “我是想通过您约个时间。”罗彬文笑道,“如果您觉得麻烦,我可以亲自上门拜访。”

    关应钧言简意赅:“不麻烦。”

    罗彬文就彬彬有礼道了谢,领着简若沉道别,结账离开了皇记。

    简若沉坐上家里全新定制的防弹汽车,透过车窗往外看,见关应钧开了白色丰田驾驶座的门,便偷偷对他挥了挥手,只张嘴,不出声:拜拜~

    关应钧笑笑。

    简若沉总是这样,虽说身上有股与年龄不符的老成,却能时不时露出叫人心软的少年气。

    越看越喜欢。

    ·

    简若沉是顾问,盯梢这种活有专门的人去做,这段时间只要安心读书、跟讲座准备期末考试就行。

    为了两年修完学分,他转系的时候报的课是别人的两倍,平时还好,一到期末,光是复习人文社科类的就让人头大如斗。

    但再忙也得咬着牙硬干,毕竟他实在不想再上四年大学。

    到了五月初。

    罗彬文给西九龙总区警署重案组,送来了第一批“哑巴手机”。

    他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小少爷这样的警察,还有谁会需要这样能静音振动,不需要播放铃声就可以接电话的手机。

    所以他打算在上市的时候把价格定贵一点。反正也没人买,不如主打高端公务商品。

    话是这么说,但当罗彬文看到简若沉握着手机,凑在身边叫他打个电话试试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却叫人觉得辛苦也值了。

    ·

    重案A组,张星宗捧着手机哇了好几声,“手机!我有手机了!”

    1993年,便携手机刚出现一年,价格高昂,大部分警员还在使用传呼机。

    反正传呼机和手机都会“滴滴滴”,对大多数警察来说没什么区别。

    现在,他们不仅白得一个手机,还是可以静音的那种!

    天啊!小财神万岁!

    自从简若沉来了西九龙,整个西九龙都焕然一新,现在竟然给人一种往事沉沉不可追,今非昔比的扬眉吐气之感。

    其他警署能有这种安全感拉满的手机吗?

    没有!

    他们执行任务的时候还要提心吊胆,生怕手机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响起来!

    张星宗乐不可支地在楼层里转来转去,逢人就要存一下电话号码,整个人喜气洋洋。

    关应钧把旧手机里的电话卡拔-出-来,插-进新的里面,靠在茶水间边上的小沙发,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简若沉身上。

    陈近才抓着手机靠过来,顺着视线看过去,笑道:“真羡慕你,我还想让简顾问来帮我-干活儿呢。可惜啊……这墙角我可撬不动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你和小财神关系好。”

    关应钧眉毛一挑,没接话。

    茶水间里欢声笑语,气氛快活又自在,大家恨不得都围到简若沉身边去感谢一下。

    人声把电视机里的新闻声都盖过了些。

    直到里面的女主持道:“今日,九龙裁判法-院完成了对江鸣山之子,江含煜的审判。”

    “经确认,江含煜金融犯罪事实确凿,将没收非法所得3亿元,因江含煜认罪态度良好,判处两年零十个月有期徒刑,即日起执行。”

    所有人的笑声都轻了下来。

    才三年不到……

    哪怕只算金融犯罪,江含煜涉嫌金额巨大,至少也该有十年才对。

    上面拿到江含煜上交的非法所得之后,果然放松了宣判。

    陈近才骂道:“我丢,还好我们没把间谍罪报上去,不然九龙裁判法-院或许真能做出把江含煜引渡到国外坐牢,好好养着,助长其他间谍胆量的事!”

    简若沉默然一瞬,轻轻拍了拍罗彬文攥起来的手,“没事,等江含煜服完刑,我们会再报间谍罪,到时就是驱逐出境,外面会有华-国中心局的人接他去华-国继续坐牢。”

    罗彬文咬牙道:“你一定不能放过他。江家人欠你的,也欠你母亲的。”

    睡不着的奥利维·基思

    罗彬文一向绅士有礼, 这还是简若沉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出如此强烈的排斥情绪。

    他对江家的恨意,深入骨髓。

    简若沉低声道:“我知道。您别担心,不会让他跑了的。”

    罗彬文顿了一会儿, “你也别太累了。”

    “我知道。”简若沉道。

    罗彬文起身道:“我不打扰你工作了, 今天记得早点回家。”

    “多谢罗叔特意为我跑一趟啦。”简若沉在兜里掏了掏,摸出个薄荷糖塞到罗彬文手里,“呐,这样也不算空手而归了。”

    罗彬文盯着手心里的糖,心情终于明快起来。

    等罗彬文离开之后, 林雅芝便亲自走过来,把持枪证递给简若沉, “批下来了, 你是考得最好的那个, 刚进有组织犯罪调查科的拿群臭小子想通过龚sir请你吃饭,龚sir托我来问一问, 你想不想去?”

    “不了吧。”简若沉接过持枪证,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 “我最近要准备期末考试,要背的东西太多, 实在是太忙了。”

    林雅芝一拍手,转头就对陈近才道:“我说他肯定不去, 十块钱, 别耍赖!”

    陈近才苦哈哈从钱夹里掏出张纸币,唉声叹气, “不应该啊,简顾问不是最喜欢新奇玩意了吗?龚sir搞反黑的, 认识的人多,他们肯定能带你去吃好吃的。”

    简若沉笑笑,“我要考试,太忙了嘛。”

    陈近才连忙道:“那还是考试更重要。”

    “好啦,快去熟悉一下新手机。”简若沉拎起书包走到关应钧身边,“我去做事了。”

    ·

    江鸣山和陆堑都倒台了,西九龙总区警署的工作量骤减。大家都专注于找陆荣的破绽。

    只不过陆荣比江鸣山谨慎,比陆堑更狡猾。

    江含煜被抓,MI6秘档被找到之后,陆荣竟然就这么安分下来。

    这段时间一点破绽都没露出来,ICAC那边查了三四回陆荣名下的企业与公司,全都十分配合。

    警察刚进去,话都来不及说几句,就被几大箱早就准备好的资料打发走了。

    办公室里,关应钧道:“陆荣这样两边下注,接下来要耗很久。”

    “也没多久。”简若沉大约能摸清陆荣的想法,“他看似两边下注,实际上是想要坐山观虎斗。”

    “其实从他想买九龙城寨边上的地就能看出来。”

    “陆荣的最终目的根本不是甩脱警署的调查,而是想要成为香江的话事人。”

    关应钧蹙眉,“怎么说?”

    简若沉趴在办公桌上,侧脸看他,“其实大家都知道,港-英政-府撤离香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片土地始终还是华-国的土地。还有四年,上层就会不可避免迎来一次换血。”

    有些话他不方便说得太明白,只好含含糊糊道:“资本运作得当,就可以转变成话语权。”

    “九龙城寨边上那块地临着九龙湾,有三个轮渡码头,九龙半岛又与大陆相连,这意味着那块地将成为大陆和香江岛的运输纽带。”

    关应钧眯着眼看他。

    单人办公室的门关着,台灯昏黄的光落在简若沉侧脸上,照得人朦朦胧胧,像是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纱。

    好看。

    聪明又好看。

    他伸手摸了摸简若沉的侧脸,“所以有了那块地,就相当于有了直接和内地政-府对话的权利。”

    “是的。”简若沉轻轻笑了声,“但现在它是我的了。”

    关应钧跟着笑了一下。

    陆荣输得不冤,简若沉的政治嗅觉比常人敏锐就算了,还有钱,有魄力,不怕输。

    简若沉道:“陆荣现在就等着我把注意力放在奥利维·康纳特·基思身上,想让我把他斗倒了,然后再来弄倒我。”

    “他不是消停了,他是想养精蓄锐?”关应钧一把将简若沉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拢住,满足地喟叹一声。

    “对。”简若沉磕巴了一下,“他、是想养精蓄锐,然后找机会扳倒我……你干什么?”

    “你继续说。”关应钧靠在椅子里道。

    “我解释完了。”简若沉撑着扶手想起来。

    才撑了一小半,关应钧就把腿往外一岔。

    简若沉没了着力点,重心一偏,立刻结结实实坐下去,椅子往下沉了沉,发出一声轻响。

    关应钧双腿一合,一双长腿把人圈住了。他把一边的书包提过来,掏出里面砖头似的书,摆在办公桌上,“你学你的。”

    简若沉看了看门,又转头看着他,蠢蠢欲动又有点犹豫,“不好吧……”

    关应钧闷笑一声,捉住他的腮帮,偏头亲了一口,“真觉得不好?”

    动作快到简若沉没反应过来。

    他愣了一瞬,轻轻用脚后跟踹了关应钧小腿一下。

    关应钧倒吸一口凉气。

    简若沉:……

    也没用力啊。

    “你现在跑2000米的成绩很不错了,自由搏击也学得挺好。踢人比以前疼了。”关应钧垂下头,唇抵着简若沉的肩膀亲了一下,

    才练出来的漂亮的肌肉藏在皮肉底下,很秀气,显得皮肤都饱满白皙起来,像刚蒸出来的年糕似的,想让人吮一口。

    简若沉被他看得发麻,一下下瞟着门,察觉到关应钧没用力桎梏了,便忙不迭抓着书起身,直奔小沙发,坐下后还不放心,回头威胁,“你就在那里工作。”

    一门之隔,同事们的脚步声纷杂又凌乱。

    关应钧勾了下唇,语调淡然而平常:“别担心,你进来之后我就把门锁了。”

    简若沉:……

    他回想起刚认识时关应钧不苟言笑的样子,一时间都有点迷惑了。

    那么正言厉色一个人,也有这样一面吗?

    都会逗他了。

    简若沉没吭声,垂眸背书,读了三行就沉浸其中,忘了刚才的事情。

    学习重要。

    关应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简若沉没有理人的意思,便有些忐忑,怀疑自己是不是逗得过了。

    可这跟简若沉逗他的手段比简直是小儿科。

    总不至于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等到晚上送人回家的时候,关应钧把车停在山顶别墅花园外面,偏头对靠在副驾驶假寐的人道:“到了。”

    简若沉“嗯”了声,就要去解安全带。

    关应钧摁住他的手,“生气了?”

    “嗯?”简若沉奔波了一天,困得迷迷瞪瞪,反映了一会儿才想起是怎么回事,“你说办公室里?”

    “嗯。”关应钧抬手,拢住他的后颈捏了捏。

    “没生气。”简若沉觉得舒服,就侧过身去,“旁边一点,嗯,用力点……唔。”

    关应钧手劲大,一下子捏到酸处,他忍不住舒服得哼哼两声,“就是这里。”

    关应钧周身气息都压抑了些。

    他不捏了,把副驾驶的座位放下来,吻住舒服得迷迷糊糊的人,等亲完了,才哑声告诫:“你别招我。”

    “不是你来捏……”简若沉往下瞥了眼,伸手过去,又缩回来,眼睛一眨一眨,里面不知道是困出来的水光还是吻出来的泪花,嘴里说着撩人心弦的话:“这段时间不行,你自己弄,我要专心考试,等学完这一个月再说。”

    关应钧被他撩得额角直跳,快速解开了副驾驶的安全带和车门锁,“走。”

    再说几句,他就忍不住了。

    简若沉就像冬日里刨猎物的雪狐似的,蹭一下窜走了。

    关应钧低低笑了声。

    他翻了翻工作簿上的日历,用红笔在简若沉考试结束地日子上画了个圈。

    ·

    这一个月。

    简若沉挑灯夜读备战期末。

    奥利维·康纳特·基思教授则在他的丝绸床单上辗转反侧。

    距离与简若沉同桌吃饭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他越是复盘当天的对话,就越觉得简若沉一定知道了什么。

    可知道了什么呢?

    他又想不明白。

    只要一闭上眼,就想起简若沉笑盈盈地张口:你杀过人吗?

    仿佛一个噩梦!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睡过好觉了,太恐怖了。

    直面简若沉的时候只觉得紧张,顶多有一点恐惧,可等到回了家,关上灯,饭桌上的一幕幕与一句句话有浮现在脑海,叫人心惊胆战,惊悚至极。

    奥利维·基思每天临近天亮才堪堪睡着,没几个小时又满头是汗的惊醒。

    梦里,他被一行警察押送到监狱里,光着腚接受检查,接受高压水枪的洗礼。

    所有人都在嘲笑他,所有人都指着他议论!

    什么终身教授,什么学术天才,不过是一个肮脏的杀人犯!

    奥利维·基思掀开被子,颤抖得走到水壶前想倒一杯水喝,刚拿起来,发抖的手指就脱了力,水壶重重落在他的脚上,连带着热水也喷涌而出。

    奥利维·基思惨叫一声,一瘸一拐地走到浴室用凉水冲。

    冰凉的水流砸在脚面,却叫人更加煎熬。

    他盯着浴池里逐渐升高的水流,看着水面的涟漪,忽然觉得水面地下出现了一张泡发泡胀的,青紫色的人脸。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将脚缩了回来,急促地喘气,整个人都发着抖。

    西九龙总区警署是不是找到了他多年前杀害的研究生的遗体了?所以他们才会派简若沉来问那样的话!

    他们一定有所发现了!否则怎么解释简若沉突兀发问呢?

    解释不了!

    可他当年处理得那么干净,连死者的鞋子都拿去烧毁了,尸体也不知道随着水流飘去了哪里,或许早就被鱼吃干净了……

    奥利维·基思愈发胆战心惊。

    又觉得或许是校医透露了苯甲吗啉的事情,可是那个校医开完药就离职了,怎么可能被西九龙总区警署的差佬找到呢?

    他不顾脚上的烫伤,坐在桌子前面,一点点回忆自己这些年作案的细节,终于在一处地方感觉到了毛骨悚然的寒意。

    医院!

    简若沉出生的那家医院!

    当时他在国外,很多事不能亲临现场,都是买通当地的地头蛇来做。

    简若沉是不是发现他母亲的死不对劲了!

    奥利维·基思将手中写满了字的纸张团成一团,丢进烟灰缸点燃。

    天已大亮了,但他无心上班,更无心去监考什么期末考试。

    他要去处理一下当年遗漏下来的事。

    期末考试当天。

    监视奥利维·康纳特的是张星宗和毕婠婠。

    张星宗刚盯完晚班,睡在后排四仰八叉,呼噜声震天响。

    毕婠婠捏着个三明治塞得腮帮子鼓起,忽然眼睛一眯,“张星宗,起床!奥利维·基思出门后没往香江大学的方向去!”

    张星宗蹭一下窜起来,“跟!开车开车!我打电话给关sir!”

    捐款也需要预约?

    天空响起一声夏雷, 暴雨倾盆而下,狂风大作,玻璃都被吹得撞起窗框, 簌簌作响。

    简若沉写完了一门课的试卷, 坐在教室里,撑着下颚往外看。

    香江的夏季就是这样的,高温多雨,潮得人浑身发蔫。他看着窗外暴雨中清水的校园环卫,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枚五元面额的港币。

    一块小小的硬币在指节翻滚, 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流畅又肆意, 从未掉下来过。

    一些同样写完了试卷的同学频频侧目, 羡慕地看着他。

    这是多么精准的控制力, 多么灵活的手指,玩硬币都玩得这么顺滑漂亮, 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发出来,仿佛就是他思考时候的惯性动作一样,影响不了任何人。

    他们是不敢的, 连转笔都不敢试,生怕掉下来弄出点响动。

    简若沉忽然停了, 手腕一翻就把硬币收拢在掌心。

    下一刻,收卷的铃声响了起来。

    监考老师走下来收卷。

    纸张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中, 简若沉听到了门外巡考老师的说话声。

    “天体物理那边, 康纳特教授今天没来……研究生的小组汇报是他们的大师兄主持的,本科生的监考是新来的讲师临时顶上。他怎么了?”

    “不清楚, 你没给他打电话?”

    “我打了,没人接。”

    简若沉心头一跳。

    等了一个多月, 奥利维·康纳特·基思终于上钩了?

    他还想再听,面前的试卷却被监考老师抽走,接着肩膀被人拍了拍。

    简若沉回头。

    那人笑眯眯趴在桌上,“哥们儿,你硬币玩得真好,怎么弄的?”

    “主要是运气。”简若沉道。

    “怎么可能呢。”那男生一脸不相信兴致勃勃地,“教教我呗。”

    简若沉直觉康纳特教授那边有了进展,不想再学校耗着,又不想给面前的同学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出门在外,多个朋友总比多一个对自己印象不好的同学强。

    他将手中的硬币放到后桌的手里,笑道:“喏,幸运硬币,真的是运气,你要是感兴趣就去找个魔术师学一学,就用这个硬币。”

    男生愣了愣,耳根慢慢爬上薄红。

    他盯着手心里还温热的五元硬币发呆,脑海里全是简若沉的笑。

    他从没见过长得这么艳丽的男生,笑起来的时候明艳狡黠,叫人不敢直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清透得和琉璃一样,直击心魄,令人震撼。

    再抬头时,前桌已经没了简若沉的身影。

    笔盒和书袋都不见了。

    咦,人呢?

    简若沉把书包顶在脑门边上,踩着暴雨淋出的水潭,飞奔去了停车场。

    开车的保镖吓得眼睛都瞪圆了,“小少爷,您这个样子,我不好和罗管家交代。您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可以带着伞去接您。”

    “来不及!”简若沉掏出手机,拨通关应钧的电话开了免提,“关sir,奥利维·康纳特·基思没来监考,他是不是行动了?”

    关应钧沉声道:“猜得不错,今天清晨,奥利维·基思就从家里出来,径直去了一家香江岛内的教会医院,我们跟到这里就不方便跟进去了,想等人走了在进,但整整一天,奥利维·基思都没有出现。”

    简若沉一边听,一边在后座脱了上衣,拿早早备在车里的毛巾囫囵擦了一遍上身,又扯出车载储物柜里的新罩衫换上。

    接着边擦头发边道:“教会医院?后门和侧门呢?”

    关应钧:“都有人看着,目前还没动静。你考完了?”

    简若沉:“后天还有三门,我先去你那里看看。”

    “在浅水湾这边的教会医院,有点远。”关应钧道。

    “没事,我觉得他跟我母亲的死有关系,我一定要去看看。”简若沉擦干净头发上的水,示意保镖开车,又弯腰换了一条新的五分裤,这才觉得好受许多。

    车子一路飞驰,硬生生把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缩短了一半。

    简若沉撑着伞下车,远远环视一圈,拉开藏在树丛里的白色丰田的副驾驶坐上去。

    关应钧靠在驾驶位上,车里弥漫着一股黑咖啡的涩味。

    他拿起杯座里的纸杯灌了一口,声音里带着些许疲倦,“刘司正,再给张星宗他们调个对讲问一下。”

    “OK。”刘司正调到张星宗那边的频道,“星宗,你那边有没有异常?教授出来了吗?”

    简若沉把伞收起来,靠在一边。

    对讲机里传来窸窸窣窣的雨声,等了一会儿,是断断续续的回复,“无异常,无异常。完毕。”

    刘司正疲惫地笑了笑,关了对讲,“这个教授不会准备住在里面了吧?”

    关应钧蹙眉,忽然道:“不对劲。”

    有鬼。

    他拿起对讲,拨通张星宗那边的内线,“张星宗收到回复。”

    对讲机里传来窸窸窣窣的雨声,等了一会儿,又是断断续续的回复,“无异常,无异常。完毕。”

    不妙。

    两次回答,一模一样!

    真要追究,再往前一次也是一样的!

    黑色的雨伞靠在车门边上淅淅沥沥滴着水。

    车内无名地生起一股寒意。

    刘司正打了个哆嗦,“婠婠和阿星不会出事了吧?”

    简若沉与关应钧对视一眼,当机立断,“去看看。”

    关应钧发动车子,开到教会医院的后门。

    毕婠婠那辆黑色的萨博9-5停在路边。

    车窗开着,暴雨打在上面又溅进车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简若沉想过去却被制止了,关应钧拿起他的伞,“我下去看看,等等再说。”

    暴雨限制了视线,树冠在狂风之中摇摆晃动着,仿若绿色的怒海狂涛。

    关应钧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配枪,绕着黑色的萨博9-5走了一圈,确定周围没有狙击点之后才打开车门。

    他看了一会儿,站直了,一手对着丰田挥了挥,示意安全。

    刘司正当即趴在后座,掏出两把伞,分了一个给简若沉,两人撑着伞下车,顶风往关sir那边走。

    这伞质量一般,被风吹得歪七扭八,连带着把简若沉和刘司正也吹得步履蹒跚。

    关应钧看不下去了,快步走过去,把黑伞撑过去,“我们撑一把。”

    简若沉就把伞收了,抓在手里,“张sir没事吧?”

    “还有呼吸。脖子上扎了一针,针管还在,估计是麻-醉-枪一类的东西。具体情况还要等化验过后再说。”关应钧侧身道,“刘司正,你拿物证袋取证。”

    “什么?”刘司正没听清,一张嘴,灌了一口雨水。

    他在狂风里步履蹒跚,伞骨弯折,眼睛都被雨打得睁不开了,像一多被摧折的娇花。

    关应钧:……

    简若沉:“……我来吧,你手套和物证袋呢?”

    “右边衣兜里。”关应钧侧身。

    简若沉伸手去掏。

    这兜里还和半年前一样,不知道都放了些什么,掏起来有种琳琅满目的错觉。

    黑色的萨博9-5之内,张星宗的手里死死握着对讲机,手指还摁在接听上,边上放着一个循环播放录音的小录音机。

    那段声音估计是在车外录制的,不太清晰,雨声很大,可惜这种对讲机本就有杂音,削弱了雨声的嘈杂感,所以关应钧才在第二次询问的时候才听出不对劲。

    简若沉摸出手套戴上,又取了两个物证袋,将张星宗和毕婠婠脖颈上插着的针管拔-出-来,动作流畅,又快又准。

    他把物证袋提在手里,心情有些复杂。

    奥利维·康纳特·基思身上的猫腻真不少,竟然随身带着能放倒人的药。

    而且……毕婠婠和张星宗都很警惕,怎么可能在盯梢时降下车窗,给人可乘之机?

    关应钧转头对刘司正道:“你开车,带毕婠婠和张星宗去医院,把针管交给鉴证科化验并说明情况,再看看录音机和针管上有没有指纹。我们去医院里面探一探。”

    “yes sir。”刘司正觉得这么大的雨,撑伞根本没用。

    他索性收了伞,把驾驶座的毕婠婠横抱起来,放到后座,自己坐进驾驶座。

    简若沉把物证袋放在油表盘前面的空位上,“路上小心。”

    刘司正点点头,绝尘而去。

    简若沉给保镖发了个消息说明情况,又把手伸进关应钧的衣兜,掏出里面折起的渔夫帽抖开,戴上后又将头发塞进去,两人并肩往教会医院里面走。

    这里虽然偏僻,但绿化设施却不错,暴雨打着花园里的风信子,看上去晶莹剔透,水晶似的,十分漂亮。

    走进医院,先入目的是一个红色的十字。

    一个穿着黑色修士服的男人坐在边山,表情肃穆又警惕,“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

    简若沉扫了一眼访客名录,没在上面看到康纳特的名字。

    虽然没有他的名字,但康纳特的笔记很特殊。他在写英文的时候,会在圆弧字母的脑袋上画一个小圈。

    访客名录最后一个人名就有这样的特征,康纳特应该用了假名。

    简若沉对着修士笑笑,谎话张口就来,“我哥哥说,20年前我是在这家教会医院出生的,当时我差点就要死了,是这里的修女救了我。”

    他好奇又感动似的,“我一直想要来这里看一看,或许这里还有需要我帮助的人呢?”

    关应钧若有所思。

    这出戏里的哥哥是谁?

    简若沉伸手挽住关应钧的手腕,仰头道:“我身体不好,不常出门,求了哥哥很久他才肯带我来。对不对?哥哥?”

    关应钧背着手攥了攥手指,低低应了一声,浑身火热。

    修士脸上的警惕少了些,“但是我们需要预约……”

    简若沉惊讶:“捐款也需要预约?”

    修士:……那倒不要。

    是他唐突了。

    修士有点尴尬,快速把访客记录表推过去,“您可以在这里签名。”

    简若沉拔开钢笔,用潦草的英文写了一个长长的假名,顺便把上一个名字记了下来。

    大多数犯罪分子为了犯罪的逻辑链完整,通常会在不同场合的同一人设下使用同一假名。

    基思教授那样爱立人设,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年轻真好,倒头就睡

    男修士眉眼低垂, 看着笔墨落下出写出的名字,心中震撼。

    光是中间名就有三个贵族姓,这一定是谁家的有钱少爷!

    他心里的猜疑完全消失了, 态度小心翼翼起来, “我们的主管正在忙一台手术,我可以带您先在医院里逛一逛。”

    简若沉放下笔,帽檐下的唇角微微勾起,“好啊。”

    还好他看基思教授全名的时候留了个心眼,那么长的名字, 稍微背一点都够用了。

    修士又多看了他两眼。

    有钱人家的孩子一般不带这种棉帽子,最差也该是软呢的。

    但转念一想, 现在是夏天, 带毛呢质地的帽子恐怕会热得发慌。

    就说这身衣服吧, 这么合身,一看就是立裁, 露在外面一双腿修长白皙,肌肉匀称。

    富,是一种感觉。

    修士领着他们穿过大厅, 走到产科的病房,轻声介绍, “我们这里从20年前起就是一对一24小时看护,如果产妇们出现意外, 我们可以第一时间知道。”

    简若沉“哦”了一声。

    这就说明原主母亲如果是在这家医院生产的, 那么她后未得到及时治疗一定是人为。

    猜测被证实,简若沉胸口发闷。

    关应钧将微微弯曲的手臂往下垂, 顺势拉住简若沉的手轻轻捏了捏,随后停住脚步, 沉声道:“不好意思,我弟弟身体不好,走不了太久,请问能不能给我们一架轮椅。”

    简若沉:?

    这么刁钻的戏你都能接上?

    不仅能接上,还能给教会医院的找事!

    不愧是活着回来的卧底,有两下子。

    修士看过来,简若沉抿着唇,脑袋往关应钧手臂上一拱,嘴里道:“其实我还能走一会儿。”

    关应钧指尖微微蜷缩起来,忍住了顺势揽住他的冲动。

    修士忙不迭道:“天主也不舍得劳烦您走路,请您等一会儿。”

    五分钟之后,他推来一把胶圈轮椅,上面还铺了一层崭新的小毯子。

    简若沉坐上去,让修士推着走。

    不是不能让关应钧推,但他要是推了,就没手拿枪了。

    那不行。

    他靠在椅子里,路过饮水区的时候,关应钧还过去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两人仿佛真是一对前来重游的兄弟,亲昵又熟稔。

    修士介绍地愈发卖力,企图让面前的金饽饽多捐一点,“我们的教会医院链接着教堂和边上的福利院,福利院的孩子们经常来医院里做义工,擦擦地,浇浇花什么的,他们每天都很快乐,但这些年愿意做善事的富人少了,我们的资金周转不开,有些维持不了孩子们的生活。”

    简若沉道:“去看看。”

    医院里能获得的信息太少,修士又盯得很紧,不如拓展一下。

    一行人穿过大理石质地的拱形长廊,来到一扇铁门之前。

    孩童的嬉笑声从里面传出来。

    “佩妮丝淋雨啦!”

    “佩妮丝,你把衣服弄湿了,修女会生气的。”

    “你这样可没人会领养你,刚才那个老先生怎么没带你去玩呀?”

    老先生?

    简若沉侧目,一个穿着碎花裙的小姑娘站在墙角,裙摆淅淅沥沥滴着水,整个人湿漉漉的,三四个小男孩围着她嘻笑。

    她整个人紧贴着墙站,手死死藏在身后,唇紧抿着,全身紧绷,眼神却有些涣散,焦虑又戒备。

    简若沉用手肘碰了碰关应钧的腿侧,示意他自己要过去。

    小男孩们回头瞧了瞧简若沉,面面相觑,随后一哄而散。

    简若沉道:“修士,这就是您说的孩子们每天都很快乐?”

    修士:……

    短短一刻钟不到,他已经在这位贵族少爷面前尴尬了三回。

    人生是一场苦修吧?

    “你们应该约束一下那些欺负人的孩子。”简若沉侧目,语调不容置喙,“现在就去!”

    修士被这种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严吓得连连点头,后退几步忙不迭离开。

    简若沉不着痕迹呼出一口气。

    终于!

    终于支开了!

    关应钧按了按简若沉的肩膀,悄声道:“我去医院那栋楼看一下,帮我拖几分钟。”

    简若沉点了下脑袋,随后微微前倾身体,看向女孩,“小朋友,你今天见的那个老先生长什么样?”

    或许和奥利维·基思有关系呢?

    佩妮丝拧了拧裙角,雨水淅淅沥沥掉在地面上,她吸了吸鼻子道:“一个带眼镜的怪老头。”

    她拧干了一边的水,就把一直藏在手心的一卷纸币放进了裙子腰部的兜。

    那厚度,少说也有3000。

    简若沉呼吸一滞。

    暴雨、老先生、明明在盯梢却在无故在暴雨中降下车窗的黑色萨博9-5!

    一切似乎都连上了!

    小女孩浑身都湿透了,肯定不是贪玩冲进雨里晃了几分钟,而是站在雨里淋了一段时间,这才能潮得浑身滴水。

    简若沉手指微动,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看着我。”

    佩妮丝抬起头,挺起小胸脯,“我现在有钱了,能买很多这样的糖果。”

    一副不好骗的样子。

    简若沉笑笑。

    他把糖果放在手心,接着拍了一下掌根,镭射纸包装的水果糖就猛地跳起,升上空中。

    佩妮丝咽了咽口水,目光追逐着糖果扬起。

    简若沉接着视线诱导的机会,抓了几张纸币攥在手里,动作迅速地接到落下的糖果,用力往掌心一攥,“我能把这颗糖,变成3000块。”

    “我不信。”佩妮丝道。

    简若沉缓缓张开手心,团成一团的纸币蹭地冒出来,像三朵橙色的花。

    小姑娘惊呼一声,“糖呢?”

    “糖变成钱了,自然就没了。”简若沉道,“现在你要吗?”

    佩妮丝咽了咽口水,“要!”

    她吸了口气,“你是不是也有条件?”

    简若沉心道果然。

    奥利维·康纳特·基思或许就是利用这个小女孩让毕婠婠和张星宗放下警惕,降下车窗,这才有机可乘。

    她打开录音笔,“把今天的事情告诉我就行,那个老先生让你做什么了?”

    佩妮丝没想到这么简单,她娓娓道来,“他让我叫他教授。”

    “我不知道教授怎么和修女说的,总之他说要带一个到外面去玩。”

    “我们都知道这个流程,一般富人来领养孩子都是这样。先陪我们玩一会儿,然后领出去玩一次看看合不合适,再决定是否领养。”

    “我还以为他也是要来领养的呢。结果出了门就说给我3000块钱,让我去敲一辆车的车窗。”

    佩妮丝撇了撇嘴,看着面前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睛小声道:“3000块钱,挺多的了,这样我就能在外出做义工的时候少干一点,偷偷买面包吃。”

    简若沉点点头,拿出一个纸币团塞进佩妮丝小财迷的手里,“继续说。”

    佩妮丝:……

    这个有钱人性格真好。

    要是所有有钱人都这么打招呼就好了。

    见面先给个1000块,多棒啊。

    建议推广这种交朋友的方式。

    佩妮丝将钱收好,“我就去敲那辆黑车的车窗,开窗的是个姐姐,她很漂亮,我还没说话,她就噌一下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

    她有些忐忑,“然后她边上的男人也睡着了……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或许我是美杜莎,所以他们一看到我就石化了,死了。”

    简若沉:……

    这倒不至于。

    小女孩感性又天马行空,简若沉哭笑不得地又给她塞了1000,宽慰道:“不是的。我们成年人就是这样,有时候会倒头就睡。”

    退一万步来说。

    美杜莎和天主教也不是一个体系。

    佩妮丝羡慕道:“真好,我有时会睡不着,这里的被子太潮了,有点发霉。”

    不远处,修士终于收拾好了那几个喜欢欺负人的熊孩子,朝着这边走过来。

    简若沉一边将手中最后一团纸币递出去,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了关应钧的电话。

    静音震动手机震的好,再也不用担心打电话暴露同伴了。

    佩妮丝藏好了钱,忽然道:“你的头发是白色的?疯修女跟我说,有一个白色的头发的天使,诞下小天使之后就被恶魔带走了。”

    简若沉猛地抬起头,佩妮丝说得是不是原主的母亲?

    孩子和大人眼里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关应钧和修士俯视坐在轮椅上的他,而佩妮丝仰视他。

    所以能看到帽子下的容貌。

    “疯修女?”简若沉悄声打探。

    佩妮丝抬头看了一眼他身后,“你要买我的地图吗?我是这个地方消息最灵通的人,看在你把糖变成了钱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打对折。只要500块就可以了。”

    简若沉:……

    好会做生意一小姑娘。

    他毫不怀疑打对折只是小姑娘的话术,其实她本来就想要500块。

    说话间,修士已经走到了简若沉身侧。

    他四处看了看,“咦?小先生,您的哥哥呢?”

    “哦,他觉得这里有点吵,所以想四处转转。”简若沉看了一眼兜里的手机。

    无人接听。

    他咽了咽口水。

    这里四处都是猫腻,不知道关应钧会不会碰到什么意外。

    修士道:“我去叫他?”

    简若沉抬起眸子,直直盯向修士,“你?”

    他掌心出了些汗,祈祷着关应钧这次回来别再用什么“我给你摘花去了”这种不适用于兄弟之间的借口。

    脑袋里思绪天马行空,简若沉心思电转,冷笑一声,发难道:“叫什么?你现在应该跟我解释解释,你口中过得很好的孩子们,被子为什么是发霉的,他们连觉都睡不好!”

    简若沉冷声道:“你们这样,我很怀疑捐款是否会被用在正当的地方。”

    修士目瞪口呆,顿时将找人的心思抛在脑后。

    这个小少爷,该不会不想捐了吧!

    “最近比较拮据。”简若沉身后传来一道沉闷的呼吸声。

    来人一步一顿地走过来,有些吃力。

    修士大汗淋漓地低头,“主管。”

    简若沉心中一凛,把手伸进衣兜,再次拨通关应钧的电话。

    主管笑眯眯的,面颊上的肉堆起来,一双小眼睛挤成一条缝,“最近多雨又潮湿,我们没有多余的被子,只能这样将就一下。佩妮丝,你也要理解我们。”

    佩妮丝瑟缩一下,躲在了简若沉轮椅后面。

    主管伸出手去拉她,手臂不经意似的蹭到了简若沉头上的帽子,渔夫帽摇摇欲坠,佩妮丝尖叫起来。

    简若沉护了帽子就护不了佩妮丝,他犹豫一瞬,抬手隔开小姑娘和主管。

    下一刻,一只手摁在摇摇欲坠的渔夫帽上。

    关应钧微微喘息着,反手隔开几人,“你们在干什么?”

    他把画着红十字的牛皮纸袋塞进简若沉怀里,“这就是你们接待的态度?”

    主管脸色一僵。

    简若沉捏了捏纸袋,底部很硬挺,应该有折起来的文件。

    关应钧拿到了东西!

    得快点走。

    简若沉道:“看来你们也不是很需要捐款,我会将这里的现状报给ICAC,哥哥,我们走。”

    他从轮椅上站起来。

    佩妮丝目瞪口呆地看着,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个世界上真有魔法吧?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能从轮椅上站起来的人呢!

    天啊!怎么回事?

    主管目光发沉,他阴恻恻舔了一下嘴唇,“等等。”

    他顿了顿,“我们这边的药不能随意带出去,请把药袋和处方给我看一下。”

    一个不愿意露面的贵族,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

    这两个人嘴里的鬼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钓鱼执法

    主管直直盯着面前的人。

    简若沉捏着纸袋的手指紧了紧, 回眸与主管对视。男人长相油腻,一双小眼睛闪烁着警惕又算计的精光。

    不知何时,四五个男修士聚拢过来, 将这个角落围得密不透风。

    简若沉面上镇定, 心却跳到了嗓子眼。

    这么多人看着,他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完整密封的纸袋中取出任何东西!

    表面文章做不了。

    怎么办?

    转瞬之间,简若沉的手心里出了些汗。

    关应钧伸手,又拿过纸袋,眼神毫无温度, 冷漠至极地盯着主管,“我弟弟吃的药, 任何陌生人都不能经手。”

    主管不依不饶, “我需要看一看, 不一定要碰。”

    他们这里的药片都是透明小密封袋装的,上面贴上标签和用量, 一目了然。

    “您倒出来给我看一眼就好,这是我们的规定,请您不要让我难做。”

    关应钧冷笑一声, 伸腿勾住轮椅往身侧一拉,接着敞开纸袋的袋口, 将里面的东西倒到椅面上。

    透明的方形塑料袋和一张纸掉在椅子上,散落开来。

    主管抓起那张纸。

    简若沉微微闭眼, 掌心渗出细汗。

    他余光飞过去, 发现那张纸很薄,普普通通一张, 并未叠成方形,不是刚才摸到的手感。

    应该只是一张手写处方。

    果然, 主管惊疑不定地翻到背面看了眼,怎么是张正常的处方?

    他又垂头看向轮椅上散落的东西。

    竟真的全是药片

    什么猫腻都没有!

    简若沉捏紧的拳头放松了,夏风吹过来,将濡湿的掌心吹得冰凉。

    关应钧又将纸袋倒了倒,接着将大敞的口对准主管,“看清楚了吗?”

    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是不是都是普通药品?”

    简若沉看了眼纸袋,转瞬间明白了关应钧藏东西的手法。

    应该是有两个牛皮纸袋套在一起,而先前摸到的证据,藏在两个牛皮纸袋的夹层里。

    表演的时候到了。

    简若沉眼睛一眨,不满道:“我看你们根本不需要捐款。”

    主管视线阴沉,想将处方递回,关应钧淡淡扫了他一眼,没接。

    他弯腰把散落在轮椅上的塑料药片袋又捡回牛皮纸袋。

    佩妮丝看着剑拔弩张的大人们。

    她吓坏了。

    没人注意她,也没人带她去换衣服,淋湿的裙子还断断续续滴着水,明明是夏天,小姑娘却冻得瑟瑟发抖。

    简若沉本想掉头就走。

    但这个教会经营的福利组织太过奇怪。

    他们一走,教会没占到好处,佩妮丝他们或许会被迁怒,甚至在得不到照顾的情况下被迫接受盘问。

    总不能让孩子们受他们牵连。

    简若沉冷笑一声,低声骂道:“荒谬。”

    围过来的修士们脸上火-辣辣的。

    无措和懊恼一下子爬上心头,甚至有人握了一下胸前的十字架,在心里暗暗责怪起主管。

    那样咄咄逼人干什么?

    害得他们下不来台。

    简若沉深吸一口气,状似平复了一下心情,“现在外面不安全,先生您谨慎一点也是好事。”

    主管心中惊疑不定。

    他直觉不能再让面前的人说下去,情况有点不妙,“您能理解——”

    简若沉打断道:“我还是会捐款。”

    修士们一惊,面面相觑。

    “我会捐1000万。”简若沉唇角微微勾起。

    1000万,够多了。

    足够让这些“清修者”起贪念。

    挪用、侵占和贪-污捐赠款物超出十万的,退还财物并判处五到七年有期徒刑。

    超出500万,无期。

    钓鱼执法嘛,他很熟练了。

    总不能白白让人恐吓。

    关应钧扫一眼,唇边勾起一点笑,什么都没说。

    太机灵了。

    那黑色渔夫帽的帽檐耷拉着,明看不见帽檐下的面孔,却能想象出那眸子灵动的模样。

    简若沉道:“这些钱,你们拿去给孩子们换新的被子,买新的衣服,好好用起来,过段时间我还会来看一看,希望那时候你们已经……”

    被抄家了。

    他顿了顿,“改善了孩子们的生活水平。我希望你们能对得起自己的信仰和内心。”

    不贪最好。

    贪了,就不要怪西九龙总区警署捡业绩了。

    这笔钱不仅是钓鱼执法的鱼饵,更是保护佩妮丝他们不受迁怒的护身符,也是再来此处的借口。

    那个疑似和母亲有关的疯女人还没问清楚。

    简若沉低垂着眉眼,拿着关应钧递来的钢笔签下一张支票,没看主管,而是将其递给一开始接待自己的修士。

    支票给了修士,主管的威严被挑衅,他肯定会抢。

    这些人之间的信任很脆弱,稍微用点技巧就可以让他们内讧。

    简若沉道:“修士,你搬过轮椅,照顾孩子们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雨恰好停了,天还没放晴,阴沉沉的。

    空气中的水汽发黏。

    简若沉拧好笔帽,转身示意关应钧离去。

    修士们看着他们的背影,臊得耳根发红,无地自容。

    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

    被主管这样冒犯了,还会怕孩子们过不好,捐了款。

    整整一千万!

    给孩子们换完生活用品后还能剩下很多,他们可以分一分。

    这位先生真是个好人!

    主管太坏了,不就是买点维生素和钙片吗?居然这么疑神疑鬼。

    他一定是犹大转世!

    ·

    简若沉与关应钧并肩走出教会福利院。

    确定身后没有跟踪的人后,便立刻加快脚步直奔停靠在路边的汽车。

    直到坐上副驾驶,简若沉才惊觉自己出了一头汗。

    他摘下渔夫帽,藏在里面的头发顿时散落开,有几缕湿哒哒黏在额角,简若沉顾不上整理,问:“关sir,你拿到了什么?他们那么警惕,应该是有重要的东西藏着。当卧底偷偷潜入敌方阵营找证据,你最擅长了。”

    关应钧:……

    他无奈地笑了,“你是夸我?”

    “是啊。你对文字和数字比较敏感,看东西一目十行,找档案之类肯定比我快。”简若沉说着,等不及了,抬手拿过牛皮纸袋,两根手指一捻,果然搓开了。

    他将两个套在一起的纸袋提开,露出了藏在夹层里的,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张纸。

    关应钧看着,只觉得他们默契。

    都不用说,甚至不用对视,简若沉就知道他会用什么手法藏东西,迅速打好配合。

    太契合了。

    除了简若沉,这辈子不会有人能这么快跟上他的思维和节奏。

    简若沉展开纸张。

    这是两张档案里抽出来的纸,第一章右上角还别着一张泛黄褪色的照片,上面是那个跟简若沉又八分相像的女人。

    再看名字:克莉斯多·关德林·康纳特。

    下面是她的身体检查报告和病历。

    简若沉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从长相和病历时间看,这一定就是原主的妈妈。

    关应钧等他翻到下一张才开口,“这一张是缴费记录。”

    简若沉看着密密麻麻的细格子和上面蚂蚁大小的浅灰色数字就头大,草草读了几个账户抬头之后,就把纸越举越高,越举越近,恨不得贴着看。

    “我看了,都是香江本地账户,港行的,但是账户名称好像并不属于康纳特,这个誉诚船务有限公司是香江本地企业。”关应钧遮了一下简若沉的眼睛,“别看了,字太小,车里光线不好,回警署看。”

    简若沉放下纸,“我母亲来香江后。罗管家直到20多年后才找到我。说明她来香江后没有使用康纳特所属账户里的钱。”

    康纳特这种级别的银行VIP用户,如果有找人和找资金流向的需求,哪怕只找一块钱,也能被找到花在了哪里。

    罗彬文找不到,说明原主的妈妈根本没有花账户里的钱。

    简若沉:“但据我所知,誉诚船务有限公司不是江家的。”

    江鸣山死-刑,江含煜被判。

    江家的产业他早已烂熟于心。

    “我问问罗叔。”他给罗彬文发了短信,不足十分钟便收到了回复。

    上面是一个预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名字。

    “陆景琛。”简若沉垂眸思索一瞬,恍然,“怪不得。”

    面前红灯亮起。

    关应钧扶着方向盘,食指不自觉敲了敲方向盘的皮面,“原来如此。”

    有了这个为简若沉母亲付医药费的账户名,一切未解之谜似乎都呼之欲出。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前段时间他们在警察公寓的书房里分析的内容。

    陆景琛和母亲有利益冲突。

    当时,陆家、港-英政-府和康纳特三足鼎立,陆家表面风光。

    实际上,经济命脉和产业开发一类的项目都被攥在康纳特手里。

    陆景琛本就想与康纳特争斗一番,但没多少实力。

    此时,奥利维·康纳特·基思出现了。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陆景琛与原主母亲有利益冲突,想要抢下香江的经济控制权。

    奥利维·基思也与原主母亲有利益冲突,想要抢下康纳特的继承权。

    利益的驱使之下,使这两人达成了合作。

    那么20年后,陆荣和奥利维·基思再次合作也不奇怪了。

    简若沉面无表情地侧头看向窗外。

    毕竟这两个人的共同敌人变成了他。

    红灯变绿。

    车流缓缓向前。

    车轮压在马路的水坑里,发出潮湿黏腻的,水流飞溅的摩擦声。

    简若沉撑着脑袋叹道:“可惜了,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虽然很可能是真相,却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而能做人证的陆景琛已经被陆堑的死给气死了。

    归根结底还是他给气死的。

    简若沉:……

    哎,气早了。

    那老头怎么就不多撑几个月,让他审一审再死。

    哎!

    他一连叹了两声,又有些发怔。

    那样一个优秀的人,一个企业家,一个母亲,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竟然就这么被害死了。

    关应钧侧眸看了一眼。

    少年眉眼低垂,眉心蹙着,眼睛有些发红。简若沉自出生起就没有母亲,生活在算计里,多年后知道真相,却只能看到一张冰冷的病历。

    20年,没有证据,没有立案,又过了追诉期,即使所有人对真相心知肚明也不能起-诉。

    简若沉聪明,喜欢揽责任,或许会难过好几天。

    关应钧手腕一转,转头把车开到一家店门口停下,“等我五分钟。”

    简若沉心不在焉“哦”了声,还在懊悔太早把陆景琛气死的事,眼神都虚虚的。

    还好陆荣的心理素质不错。

    没因为九龙城寨那块地被气死。

    还能再审。

    五分钟不到。

    关应钧便带着身水汽回来。

    他抬手关了车门,将一捧白里透金的绣球花放到简若沉怀里。

    绣球花团团锦簇,三四团聚成一堆,漂亮极了。

    简若沉呆了一瞬,“怎么送花?”

    太突然了吧?总得有个理由。

    “哄你。”关应钧没急着开车,语调与平常几乎没区别。

    他顿了顿,叹息似的:“别蹙着眉叹气。”

    叹得人心疼。

    简若沉哑然,张了张嘴。

    关sir这么会,晓得他在恋爱上略逊一筹!

    关应钧道:“20年前的事情告不了,但苯甲吗啉和奥利维·基思脱不了干系,校医也是一个彻查的方向。”

    “对。他还杀过其他人,那串假名也可以查。”简若沉盯着花。

    他其实不需要哄,但是看到花,却觉得沉重的心情雀跃起来。

    简若沉抱着花团锦簇的绣球,转过头,看着右侧驾驶座的男人。

    那双眼睛深邃而藏锋,眉宇敛着,藏着一点担心,但更多的是汹涌而澎湃的温和情感,将人裹得密不透风。

    简若沉还以为他会亲过来,毕竟关应钧就是火气大,就是喜欢亲人。

    但两人对视了三分钟,简若沉眼睛都看累了,关应钧还是这副随时准备开车,带他去查案的正经姿势。

    ……又没人,忍什么。

    是个找回场子的机会。

    简若沉昂起下颚,“你凑近点。”

    他理直气壮道:“我要亲你。”

    很拮据,没有零钱

    话音落地, 简若沉又觉得耳热,他垂眸瞟了眼花。

    这捧花塞得很满,抱在怀里满满一捧, 撤去哪一只手都有可能拢不住, 但不收手又解不了安全带,所以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关应钧凑过来点。

    天气终于放晴了,雨后的阳光透过车窗洒进车内,潮湿又暧-昧,照得人出汗, 发热。

    简若沉舔了下唇,抬眼睨他。

    关应钧脖颈处藏在皮肉里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哑声道:“这是车里, 离警局又近, 会被看见。”

    简若沉心里升起一股微妙的满足感,觉得自己大获全胜, 他笑笑,偏头道:“怎么?你不敢?迟早会看见的,又不可能瞒一辈子。”

    “什么?”关应钧一时愣住, 随即心里生出汹涌的喜悦。

    一辈子?他从未想过简若沉对待这段感情竟然这么认真。

    他不敢想,不奢求心上人也考量未来。

    但简若沉想了, 他怎么那么好。

    关应钧倾身凑过去,一手搭在简若沉伸手的椅背上, 一手摁住少年的肩膀, 细碎地轻吻落在他眼睫轻颤的眼角。

    一下一下,珍重至极。

    简若沉愣住一瞬, 一股热意从脚底升上来,直直蹿上头顶, 将全身蒸得发麻,连抓着花的手指都紧了紧。

    滚圆的绣球花束被挤在两人之间,窸窸窣窣地变扁了。

    他有些走神。

    上次关应钧亲得这么小心,还是他们第一次亲吻的时候。

    炙热的吐息透过唇舌,从面皮上往身体里钻,变成滚烫的糖浆,细细密密地将人的心脏裹起来。

    关应钧亲了几下便停住。

    两人额头相抵,简若沉呼吸有些急促,也主动亲了亲关应钧的薄唇,兑现了找场子时的话。

    他抬眸,哑声道:“好了。”

    关应钧没收回手。

    男人的身影沉沉拢下来,手一垂,抱住简若沉,满足地喟叹一声,随即松手坐直。

    他反手掏出钱夹,从里面抽出银行卡和存折,“这是我的工资卡,这是我存下的奖金。”

    雨后的夏日,闷热潮湿。

    关应钧出了一背的汗,他解开两粒扣子,又从钱夹的拉链包,拿出一把钥匙,“这是我公寓的钥匙。”

    “这一张,放的是我投资的利润。”

    他把这些东西,都放进一个随身带着以防万一的崭新物证袋里,见简若沉没手拿,便塞进刚买的花束里勉强放着。

    做这些的时候,他的神色仍然很平静,仿佛早就想好要这么做了似的。

    关应钧道:“我知道这些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这是我的诚意。还有,我的个人简历和未来规划在办公室放着,回去给你看。”

    简若沉噎住了,哭笑不得,“你把这些给我-干什么?”

    他又不是关应钧的上司,看什么简历和未来规划啊……

    关应钧拉起手刹,换挡,语调沉稳:“大家都是给对象管。”

    他扶着方向盘,发白的骨节暴露了紧张的情绪,那力道,仿佛要把方向盘拔起来转。

    简若沉抿唇笑了一下,忽然明白了。

    这是在回应他那句:又不可能瞒一辈子。

    在为未来做打算。

    有些人,表面上一本正经,其实心里都算到八年后了。

    他垂下头,看着花丛里的物证袋,低低笑出了声。

    车子开到了警署。

    简若沉也没避讳什么,大大方方将花插-进了A组办公室的花瓶,放在了茶水台边上。

    藏着掖着反而遭人怀疑,不如大大方方。

    关应钧真从文件柜上层取了个人简历和未来规划下来。

    简若沉翻了翻。

    还是表格的呢,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人头大。

    他缓缓合上文件,“太详细了。”

    关应钧眼睑微微垂下,心里有些堵。

    是不是,是不是觉得不好?

    他低声道:“我可以简化。你觉得不好的地方,可以改。”

    简若沉笑起来:“不是,你知道我的,我不爱看密密麻麻的字。我其实知道你的意思。”

    关应钧日常生活中都要走一步算十步。

    从他收拾房间的风格来看,他是那种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列个表格,完成一项画一下的性格。

    为了达成目标,又什么都能做。

    “我会好好考虑我们的以后。”简若沉抱了抱他,“不要急。工资先就先收着了。”

    关应钧心里那股酸意一下子消失了。

    他直直站着,身形高大挺拔,因为领口解开了两粒扣子,于是领口敞着,露出胸前一块区域,能看见微微凸起的锁骨和肌肉的轮廓。

    “对了。”简若沉看着都有些燥,别开视线从兜里数了十张1000面额的纸币,“这是你对象给你的零花钱。”

    好,一天给一万块零花,又花掉了每日银行利息的十分之一!

    关应钧以为是一个月一万零花。

    结果第二天上班前,简若沉又抽了十张,还趁着没人看见,调皮地塞到他胸口勒着枪套带里。

    美其名曰:高-薪-养-廉。

    关应钧忽然想到他们第一次合作时,简若沉张口就要包十个男模的事情。

    他本来都不在意了……

    但简若沉实在是、实在是有点太熟练了。

    这都是哪里学来的招数,随手就能撩得人心尖发痒。

    关应钧抽出枪套带里的纸币塞进钱包,昨天的一万还没来得及花……

    富得让人恍惚。

    以至他根据康纳特留在医院访客表上的假名向线人打听消息的时候,竟破天荒的给不出零钱了。

    那街头小混混看着关应钧拿在手里的橙色一千块狂喜,“就帮你问个名字,给这么多?以前不都500一次的吗?我涨价了?我能和黄哥比了?阿sir大气!”

    他搓搓手,嘿嘿直笑,刚要去接。

    下一秒,关应钧道:“找我500。”

    线人:……

    高兴早了。

    还是原价。

    ·

    晚上,简若沉终于熬过了期末考试。

    浑浑噩噩回家,结结实实睡了一个好觉。

    ·

    暑假。

    大街小巷里的学生们就多起来。

    街边开着的书店里聚着一团一团的小崽子,有的叉开腿席地而坐,手里抱着一本翻得黄边了的漫画书,看得津津有味。

    杂货店柜台上的大脑袋电视滋滋啦啦地放着剧,音质旧旧的。

    街道上。一些热衷于扮演古惑仔的男学生,穿着黑色的汗衫背心,脖子上带了根银色的铁链,三三两两并排,走起路来一晃一晃,嘴里还要叼一根牙签嚼。你喊我一声龙哥,我喊你一声东仔。

    仿佛这样就成了电视里威风凛凛又讲义气的江湖大哥了。

    简若沉穿过这些人,来到街头巷尾,跟着A组的老刑警们一起走访。

    大热天,阳光毫不留情晒下来,把所有人的脸蛋都晒得通红。

    潮湿让热意成倍增加。

    毕婠婠盘起头发,一个劲用工作簿扇风:“热死了。五年前,艾德兰到这里来干什么?”

    艾德兰是奥利维基思的假名。

    简若沉眼睛畏强光,于是带了个墨镜,他叼着刚从身侧小店里买来的冰棍裹,含糊道:“不知道。我宁愿出来走访找线索,也不要在警署看奥利维·康纳特写的论文。”

    他们现在为了找线索,连教授写的论文都不放过了。

    那么多字,头疼。

    还是给张星宗看吧。

    “也是。”毕婠婠也馋冰棍,转头也买了一根。

    关应钧怕热,破天荒穿了件宽松的灰色丝绸衬衫和蓝色休闲短裤。

    风一吹,衣服便鼓起来。

    他翻看着地图和资料,“线人的消息,五年前,有人看到教授在这边的野钓渡园钓过一段时间的鱼。”

    教授,重案组给奥利维·基思起的代号。

    “前面有个渔具店。”关应钧指着地图,“不过线人说这个老板脾气古怪,不喜欢和警察打交道。”

    简若沉把冰棍咬断,另一半递给关应钧,很自然地开口,“你把剩下吃了,我去问。”

    毕婠婠眼睛滴溜溜转,嘴巴滋溜溜吃着冰棒,感觉这个场景特别有趣。

    她真是没想到,关应钧这样的铁面关公,在简若沉面前竟然这样好说话。

    太好了关sir,就这样不择手段抓住小财神!

    这样他们A组就不怕被撬墙脚了!

    她愿意装作不知道,有财神爷的日子太好了。

    简若沉把墨镜摘下来,别在领口。

    他今天穿了一件蓝黄繁花的东南亚风格花衬衫,小墨镜一别,看着像是来香江旅游的游客。

    渔具店老板一瞧就知道这是个大客户,“先生,您需要什么?”

    简若沉左右看看,“给我来套最好的,我听说这附近有个野钓公园很好玩,我想去试一试。”

    关应钧站在店门外,他已经把冰棍吃完了,只将棍子拿在手里。

    简若沉脊背上出了汗,浅色的衬衫黏在背上,竟然勾勒出曲线漂亮的脊柱沟,叫人移不开视线。

    老板动作麻利地提来一组,“初学者用这个,半自动呢,卷线方便,这个假饵,放到水里之后和真的一样,上鱼更快。”

    简若沉半边身子倚在柜台上,“真的吗?多快?我听说,五年前,野钓公园出了个鱼王,哇!我就是为了那个人来的!我可不信他能钓出88厘米的鱼。”

    “怎么样?”他昂着下颚,得意道:“你见过吗?”

    人在聊天时听到与自身认知相悖的消息时,第一反应就是反驳。

    这是询问的小技巧,不要发问,而是陈述一个错误的然后等人反驳。

    果然,老板蹙眉道:“他吹牛,野钓公园里的鱼苗都是周围渔民放的,他们年纪大了,又做了一辈子鱼货,离不开这些,就联合起来搞了那个公园。”

    简若沉后仰:“真的吗?我不信。”

    他言之凿凿,还拿出一张奥利维·康纳特·基思五年前的照片,“就是这个人,你看,他亲口说的,钓了88厘米的大鱼!他说自己是鱼王!”

    老板本来不想和客人争论,但简若沉的语气那么笃定,便接过照片眯着眼看,“这人来过吗?”

    “当然了。”简若沉道:“他说自己在这里旅居了一年呢,就为了钓鱼!”

    “他说自己是鱼王!我听说你是这里最好的渔具店,但你不会连他都没见过吧?”

    毕婠婠叼着残存着甜味的冰棍木棒,目瞪口呆。

    他们套话是出示证件,一板一眼问。

    简顾问这是什么路数?

    怎么还聊起来了?

    还是用编的话跟人套线索。

    这不纯纯空手套白狼?

    老板急切纠正:“有点眼熟,但他不是鱼王,这里的鱼王我认得!”

    简若沉还是那个后仰的姿势:“啊?我不信。”

    老板被这个语气气得仰倒,他东西都不卖了,抬手指着墙上,“你看,那个才是鱼王,他是华-国人,钓了一米二的!”

    简若沉瞄了眼,“不可能,我朋友怎么可能骗我呢?”

    毕婠婠叹为观止,这个睁眼说瞎话,说演就演的本事,她这辈子估计都学不会。

    老板都气出汗来了,他拿起柜台上的座机,“你等着,我给他打电话,他在这里十几年了,肯定认识你说的这个男人,我把他叫出来跟你当面对质。”

    简若沉唇角上扬,哼了声,“对质就对质。”

    他超额完成任务,趁着老板打电话,回头对着他们的方向wink了一下。

    毕婠婠都看傻了。

    这、这真不怪关sir铁树开花。

    她刚要说话,手机就震动一下,拿起来一看,却是上面发下的紧急任务。

    简若沉也收到了,他垂眸,那屏幕上写着:

    【浅水湾,野钓公园,有人钓出尸块。请周边警员立刻前往保护现场。】

    浅水湾野钓公园碎尸案

    浅水湾野钓公园, 正是五年前奥利维·基思教授常去的地方,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浅水湾属于香江岛,不在九龙。

    万一尸块和“教授”有关系, 案子却被分到了背靠港-英政-府的香江皇家警署。

    再想真相大白, 恐怕不会容易。

    得抢。

    不仅要抢在皇家警署的警察之前到。

    还在抢先找到案子的证据,看看浅水湾尸块的案子和“教授”有没有关系。

    简若沉抬眸看向关应钧,朝着浅水湾野钓公园的方向偏了下脑袋。

    关应钧颔首,侧身对毕婠婠道:“我们先去保护现场。简若沉留在这里打探消息。”

    两手抓。

    毕婠婠把木棒扔进渔具店门口的塑料桶里,“OK。”

    两人快走了几步, 双双跑了起来。

    背影很快隐没在人群里。

    简若沉收回视线,手指轻轻摩挲着渔具店用来展示假饵的玻璃台面。

    一条条五彩斑斓以假乱真的塑料小鱼躺在里面。

    奥利维·基思近年来的活动路线围绕着学校、学术沙龙以及科研基金会, 从未去过其他钓场。

    但五年前, 却用一个假名, 连续来了浅水湾野钓公园硬生生钓了一年的鱼。

    为什么?

    他图什么?

    “你喜欢这个青黄色的假饵吗?”老板语气还有点冲。

    简若沉回神,掏了一沓钱放在柜台上, “是啊。给我包起来吧。对了,这些渔具我也买了,帮我收一下。”

    老板一噎。

    这年轻人, 脾气虽然固执了点,但为人大方, 竟还记得自己是来买东西的。

    他一边将推销出去的渔具收进一个手提箱,将鱼护和伸缩抄网叠好, 放在手提箱外侧的网兜里, 苦口婆心道:“我看你年纪不大,又是来旅游的, 你就听我一句劝,你这个朋友太爱吹牛, 你一定是被他骗了,回去之后离他远一点。”

    简若沉:……

    不是我被他骗,是你被我骗啊。

    他目光飘了飘,抿唇道:“我不信。等鱼王来了再说吧。”

    老板气得仰倒。

    这富人家的傻儿子,怎么这么固执!

    好好好。

    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

    再说就再说!

    男人顶着个地中海的秃瓢数钱,嘴里嘟嘟囔囔地算着,拿一柄有些生锈的钥匙打开柜台抽屉的锁,从里面翻出零钱想找钱。

    简若沉笑眯眯地:“不要找了,剩下给你当辛苦费。”

    老板惊讶:“这么多?”

    简若沉意味深长:“辛苦你把鱼王找过来。”

    要不是这个老板,他们真不知道要摩挲多久才能找到和“艾德兰”这个假名挂钩的人。

    破案不仅看脑子和手段,有时候真的要看一点运气。

    老板心里嘀咕。

    呵,等人来了,你就知道你那个朋友只是个会吹牛的草包了!

    到时候这富人家的天真小子说不定会因为被突朋友欺骗,哭得眼泪汪汪,委屈巴巴,好不可怜!

    看在这顾客出手阔绰的份上,他可以送一包打窝的饵料安慰一下,交个朋友。

    十分钟之后,人到了。

    男人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背心,寸头剃得很短,几乎紧贴着头皮。

    他皮肤被晒成麦色,肩膀上还有一道细长的疤,还未进门,就豪爽道:“我听说出了个新鱼王,方圆五公里全是我认识的钓友,哪里有——”

    他左脚刚踩进门,声音就顿住了,眼睛落在简若沉的身上,用有点蹩脚的英语道:“你就是王老板说的人?”

    简若沉对他笑笑。

    那青年的耳朵一下子红起来,“你、你钓上了88厘米的大鱼?”

    简若沉摸了下侧脸,觉得稀奇。

    专业缘故,他对情绪很敏锐。

    这人看着浓眉大眼,凶悍至极,背地里是个腼腆老实的颜控?

    他侧头问老板:“这里钓鱼最厉害的人,怎么看上去不像好人。”

    这句是用粤语说的。

    老板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据理力争:“怎么可能,怎么就不像好人了?他那疤是小时候跟着他爹出海时弄的!”

    男人走进店里,眼珠子还是僵的,“我不打架。”

    老板觉得他奇怪,“杜落新你落枕了?快,这小子总觉得他那朋友是鱼王,你快看看认不认得,要我说,他肯定是被骗了。”

    杜落新回过神,“哦”了一声,收回视线又不敢看他了。

    简若沉笑笑。

    这个人看着真挺老实,再顺着演恐怕会让人误会,还是速战速决。

    他掏出临时的证件,“是好人就行。CID重案组做事。”

    他拿出刚才的照片递给杜落新,“看看认不认识?五年前他来这里钓鱼,断断续续住了一年。”

    老板愣住了。

    什么?

    警察?

    那……那刚才他们的聊天竟然是这警察在套话?

    现在的警察套话都这么厉害了?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天啊,被骗的竟是他自己!

    杜落新抬眸看了简若沉一眼,接过照片,勉力集中精神才看清了上面的老头,“艾德兰?”

    他精准地说出了奥利维·康纳特当时的假名!

    简若沉眼睛一亮:“不愧是鱼王!我就知道钓鱼最厉害的,认识的人一定最多!”

    不枉他刚才演了一出。

    简若沉掏出工作簿,从里面拿出一张叠成方块的走访记录表展开,“说说你对艾德兰的印象。”

    这种公事公办,不近不远的态度让杜落新的心跳逐渐平稳。

    他的神色虽没有回到最初的状态,但也不会出现会对微表情观察造成影响的神情了。

    简若沉鼓励他,“随便什么都可以,可以慢慢回忆。比如……你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杜落新随手扯过店里一张椅子,捏着照片坐下,回忆道:“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冬天。”

    “他一个人吗?有没有同行的人?”简若沉打开录音笔,一边问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坐到杜落新对面。

    “一开始是一个人。”杜落新道。

    老板沉默着端来两杯水,神情恍惚。

    他还想着,这富人家的天真小子会因为被骗,哭得眼泪汪汪,委屈巴巴,好不可怜。

    结果呢,被骗的是他啊!

    他真是……真是好不可怜!

    简若沉接过水,道了谢,又问:“后来呢?”

    “后来他在这里认识了朋友,他们聊得还不错。”杜落新眼尾微微下耷,唇角抿着,失落一闪而过,“一年后,他们两都没再来过了。”

    简若沉:“艾德兰认识的朋友叫什么?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叫冯野。”杜落新嘴角扯了扯,“野钓公园能弄起来,有他的功劳。我们都是渔村的人,但我已经四年多没联系上他了。”

    说到这里,杜落新也不用引导,越说越顺。

    简若沉逐渐还原出奥利维·基思在这里的行动轨迹。

    五年前的冬天,教授化名的艾德兰先生前来野钓公园钓鱼,并在这里认识了一个钓鱼技术很好的年轻人,冯野。

    冯野在清水湾名声极大,因为他是个出了名地热心肠,也是渔民村里第一个拿全额奖学金出国留学读研的大学生。

    就连野钓公园也是他提议组织的,这家出点钱,那一家出点力,竟然就这么起来了。

    认识艾德兰后,两人相谈盛欢,很快就成了忘年交。

    杜落新捏着照片嗤了声:“艾德兰怎么可能能钓到88cm的鱼?他的钓鱼技术很差,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一看就是新手,连怎么下鱼护都是冯野教的。”

    “冯野跟艾德兰聊天时总是很开心,他跟我说……回香江之后,很久没有人跟他讨论星星了。”

    简若沉一愣:“冯野是学天体物理的?”

    杜落新怔了下,“对,是叫这个。”

    只不过渔村里的人没什么文化,冯野又善解人意,但凡乡里乡亲问起来,就说自己是去国外学看星星了。

    简若沉的面色沉下来。

    不妙。

    竟然和基思教授是同一个专业。

    自从听过奥利维·基思组织的公开讲座,他就怀疑起这位教授的学术成果来。

    说实话,他真不相信一个会在讲座上开乱七八糟低俗玩笑的教授,能拿出和“终身教授”这个头衔匹配的研究成果。

    奥利维·基思在他的专业领域顶多算研究生水平,与李老师这种讲课出口成章,信手拈来的大拿相比,简直是个草包。

    因为这份怀疑,A组才分出人阅读他这些年写出的论文,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现在,杜落新联系不上冯野和艾德兰。

    艾德兰是个假身份,联系不上很正常。

    可冯野是个真人,又是个热心肠的渔村人,连野钓公园都是他组织着弄起来的,应该很喜欢这里才对。

    联系不上又多年没出现……

    恐怕已经出了意外。

    “你好像和冯野关系不错?”简若沉问。

    “以前很不错,毕竟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小时候总一起在渔船上玩。”

    杜落新忍不住道埋怨道,“可突然有一天莫名其妙联系不上了。他以前虽然在外留学,但每年过年都会回渔村。冯野最喜欢吃鱼生,每年都要吃。”

    他握拳砸了下桌子,“现在连野钓公园也是我在替他管。”

    简若沉张了张嘴。

    他不能安慰杜落新什么。

    因为有很大可能,冯野这辈子……都不能回去渔村跟那些亲人朋友一起吃捞鱼生了。

    杜落新叹了口气,“我没什么要说的了,你是香江皇家警署的警察?我如果再想起什么,可以再去找你。”

    简若沉把走访口供递过去,“我是西九龙总区警署的。你看一下这个,然后在后面签字,写以上笔录我看过,与我说得一致。”

    杜落新看着这张纸上铁画银钩一般的字迹,忽然就后悔小时候没认真读书。

    他以前觉得,渔民只需要会打鱼就好,读那么多书没什么屁用。

    可是现在竟有点耻于落下自己的姓名。

    他很久没写字了,不怎么好看。

    杜落新接了笔,认认真真一笔一划落下姓名,又照着要求写完了那句话。

    简若沉接过看了看,叠成方块放到工作簿里,“多谢你配合工作。”

    他伸手去拎刚买的渔具,老板哽了哽,“要不我把钱还你吧阿sir,这渔具……你是为了套话买的吧?”

    “说不定要用。”简若沉眉眼弯弯,“你放心,这是我个人的钱,和警署没关系,不会有人跟你要回去的。”

    “诶,诶。”老板应了两声,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西九龙总区警署的警察,怎么这么……这么和善?

    和皇家警署里那些差佬一点也不一样,今天要是换了那些英国人,肯定会理所当然从他店里拿东西。

    “你粤语说得没什么口音。”杜落新道。

    其实还是有一点的,有些用语和说话习惯更像深市那边。

    “我是香江人,当然会说。”简若沉道。

    他眉眼肃穆。

    杜落新心底一抽,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艾德兰是不是犯事了?冯野呢?他现在什么情况?”

    简若沉沉声道:“野钓公园有人钓起一个尸块,我们需要一点时间打捞,你认识的人多……等尸体拼凑完整,恐怕需要你来辨认一下身形。”

    杜落新脑子里轰然一响,一时头晕目眩,竟打翻了手边的水杯,“不可能。”

    不会是冯野……

    他呆愣了一会儿,猛地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原地晃了晃,“你现在要去野钓公园做事是不是?我可以帮你们借抽水机,我跟你一起,我骑了摩托,带你去更快些。”

    ·

    野钓公园周边已经拉起警戒线。

    关应钧带着橡胶手套解开挂在钓友鱼钩上的黑色塑料袋,将里面的东西排开。

    勉强能看出是耳朵、两根大拇指、舌头、和双脚。

    时间太长了,塑料袋里全是水,这些器官也都烂透了,连肉都看不到多少。

    那双脚骨的缝隙里挂着零星的烂肉,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饶是见惯了大世面的毕婠婠,都扶着树干吐了一场。

    怎么会分得这么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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