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局理论
简若沉带了两杯水进审讯室, 将其中一杯放到明仁小学校长张庆哲面前,“请。”
“好,谢谢。”张庆哲将水杯握住, 惯性抬头看去。
他来的时候想过了, 只要不是简若沉来审就好。
只要不是简若沉,他就有把握挺住,糊弄过去。
可才抬眼半米不到,就先看到了一缕垂在肩侧的银白色马尾,扎得松垮懒散, 不是简若沉还能是谁!
张庆哲唇角一垮,连硬撑的体面都险些维持不住, “简顾问。”
“嗯。”简若沉拉开张庆哲对面的椅子坐下, 抬眸扫过去。
张庆哲, 63岁,原户口在香江新界, 自管理明仁小学以来,就将户籍落在了学校。
他今天穿了一套烟灰色的西装,靛蓝色的条纹领带打得潦草, 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有些泛黄磨损,看着很旧了, 就打量的一小会儿,张庆哲已经眯了三四回眼睛。
简若沉收回视线, 不经意问:“既然眼镜不合适, 为什么不戴平常戴的那副?”
张庆哲下意识想接话,转念一想, 陡然浑身发凉。
他故意换了便宜陈旧的眼镜,没带金丝的那一副, 就是为了与贿赂赃款一类的事情脱开干系,没想到竟然被简顾问一眼看出来!
还好他没贸然回答。
这是试探,绝不是随口一问!
他张庆哲喝了口水,压了压心底的不安。
简若沉盯着他抬手时裸-露在外的手腕,又笑了,“您出门这么着急?怎么连手表都忘了戴?西九龙总区警署的传唤固然紧急,但也没急到连表都来不及戴的地步。这么大一个白色的印子在手腕上,想必原先一定带了一块常年不摘的爱表。”
张庆哲下意识拉着一下衣袖,遮住手腕。
他故意换银镜,没戴手表,就是因为知道了ICAC正在查贪-污。这次查得那么严。要是戴个不符合收入的名表进西九龙,几乎与挑衅无异。
张庆哲心思电转,哈哈笑道:“这还是我以前的眼镜,年岁上来了,眼睛也看不清楚,新配的那副洗澡时不小心被我弄到地上,坏了。正好总区警署需要我们配合调查,我也来不及修,潦草找了旧眼镜,随手一戴就来了。”
他说着,低头整了整领结,“哎,连领带都没打好,手表也忘记戴,实在是失礼。”
简若沉对他换眼镜和不戴手表的真正理由心知肚明。
这老校长演得挺不错,跟当年江含煜顶着寒风扯开衣领在学校门口等他时的演技有一拼。
他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沉默地看着张庆哲。
张庆哲浅笑着与简若沉对视,一分钟时还稳如泰山,到了五分钟时便在心里打起鼓。
这顾问光看不问是什么意思?
在想什么呢?
十分钟,张庆哲心中焦灼,不自觉将纸杯里的水喝了个精光,他咳咳嗓子,又整了整衣襟道:“这个调查……需要我怎么配合?”
简若沉恍然“哦”了一声,好似才回神,“我刚才还在想,你为什么会觉得西九龙叫你来是为了配合调查。您是被作为犯罪嫌疑人传唤,这回您听明白了吗?”
张庆哲面色一僵。
“还有。”简若沉抿唇道,“与您一同被传唤的还有莫尔克林以及德诚小学校长仇嘉文。请您态度稍微端正一点。”
张庆哲面色发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需要律师。”
张星宗边做记录边道:“在重案组第一次讯问结束或者开始拘留您了之后,您才有权聘请律师,现在是我们第一次质询,所以不能请的~”
他早已谨遵简顾问教诲通读香江法典,将律法烂熟于心,就算当场转行当辩护律师也没什么问题。
可不要小看文职!
张星宗想着,挺起胸膛,很是骄傲。
真帅,这么帅的台词终于轮到他了!可惜尾音没压下来,没简顾问用刑法压人时威严,还可以再学。
张星宗眉眼低垂,暗暗反思。
张庆哲只觉得他气势逼人,进门时仅存的侥幸心理在这一唱一和之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简若沉见他两腮发抖,气势散了一半,又道:“重案组时间有限,不得不三个人一起问,反正你们犯的错都差不多,谁先招了,就算他改过态度好,戴罪立功,可以争取少判甚至不判。”
话音落下,张庆哲屏住呼吸咽了咽口水,口腔干涩,舌苔像是砂纸一般磨着上颚,叫人呼吸凝滞。
张庆哲徒劳开口:“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两个人。”
简若沉将一角沾上了血的流水单放到桌上,“你不认识?不认识莫尔克林为什么会给你名下的账户汇这么多钱?”
血是他中枪后流上去的,如今已经变成褐色,干涸的血液将薄如蝉翼的银行汇款单据弄出几道褶皱。
灰色的,极小的数字密密麻麻爬在单据上,看得张庆哲眼前发黑。
这么要紧的东西,竟然被简若沉拿到了!
莫尔克林在干什么!
张庆哲想不通,本能地照着三人早就商量好的话来说,“明仁小学是英资私立学校,莫尔克林先生很有善心,经常捐款。”
这话把简若沉听笑了,“捐款?”
“既然是捐款,那你来说说这些钱都用在了哪里?根据ICAC调查,明仁小学近十年来并未新建任何大型设施,连操场的胶皮都只换了一次,你说这个捐款到底用在了哪里?”
简若沉扬手,将刘奇商送来的ICAC调查报告“啪”一声摔在张庆哲面前。
响亮至极。
他冷声道:“指给我看!”
张庆哲翻开那报告看了眼,入目第一章,竟然就是明仁小学的平面图,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画得清清楚楚,连地下停车场都没落下。
他脊背上冷汗密布,迟迟没有下手。
简若沉激道:“莫尔克林和仇嘉文就在你隔壁,你不说别人不说吗?”
张庆哲明知三人早已串供完毕,只要三人咬死一个说辞,警察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但他还是在简若沉的话术下产生了怀疑。
莫尔克林的想法暂且不论,仇嘉文呢?
他会不会临阵反水?
身为小学校长,他自然知道这一招审讯方式叫赛局理论。
这是一招明晃晃的离间阳谋。
张庆哲直直坐着,心里牵挂着另外两个审讯室的人,连嘴唇都怕得发抖。
隔壁。
关应钧双手环臂,垂眸看向面前的老头,“……隔壁张庆哲是简若沉在审,想清楚,先说的才有机会减刑。”
仇嘉文喉结在颈部的皮肉底下滚了滚。
宋旭义道:“简顾问会审人,全香江都知道,你当然可以跟我们耗着了,但张庆哲又能和简若沉耗多久?”
仇嘉文半张着嘴,人中上布满汗水,他心里担忧得厉害,但还是撑住了,什么都没说。
囚徒困境罢了,只要三个人齐心协力,咬死早已串供好的内容,警察也没有任何办法!
仇嘉文哑声道:“无论怎么问,我都是那么说。既然没有罪,也犯不着减刑。”
“是吗?”关应钧说着,冲宋旭义偏了偏头,“去给仇嘉文倒杯水,我们陪着他一起等。”
一小时。
足够张庆哲喝掉四杯水。
喝至第五杯,他终于忍不住,“我想去洗手间。”
“可以。”简若沉起身,“我们带你去。”
两人押着张庆哲出门时,刚好碰上出门抽烟的宋旭义。
张星宗问好:“宋哥。”
宋旭义点了烟,还未吸上一口,就听简若沉道:“张sir,你带张庆哲去洗手间,我找一下关sir。”
张星宗立刻应是。
张庆哲走到半路时回头,却见简若沉与关应钧凑在一起,关应钧不知说了什么,简若沉连连点头,眉眼舒展开一些。
他心里一突,不禁猜测两人为什么会有这副表情,难道仇嘉文松口了?
这才一小时!
等会儿得试探一下,如果简若沉顾左而言他……
那他就要考虑一下这不太坚定的同盟关系了。
·
简若沉靠在墙边身形正好也能被门里的仇嘉文看到。
他笑盈盈地与关应钧耳语:“晚上吃烧鹅好不好?”
关应钧下意识想摇头,但硬生生忍住了,只在嘴上拒绝:“不行。”
他们靠在这里说话,就是为了让两位嫌疑人误以为对方负责审讯的那个已经招供了。
自然不能落脸也不能摇头,他只能点头。
简若沉道:“两个多月了,嘴里都要淡出鸟来。我们吃一份也行。”
在家一天天不是这粥,就是那粥,厨子有天大的本事也没什么施展的余地。
关应钧刚要说不,就见张星宗带着人回来了,只能点头收尾,“行,吃一份。”
他哭笑不得。
简若沉竟然能把待在审讯室里的犯人拿来算计晚饭!
两人对视一瞬,简若沉咬着牙,以气声道:“提间谍。”
关应钧点了头,两人错身而过,推门回到审讯室。
关应钧想到简若沉算计腊烧鹅的样子,眉眼里都是温和的笑意,“仇先生,张庆哲说,你们的钱是用来养英国间谍的,有没有这回事?”
仇嘉文只觉得毛骨悚然。
张庆哲那东西,果然顶不住简顾问问话,反水了!
一墙之隔。
几乎同时。
简若沉对刚刚坐下的张庆哲道:“仇嘉文说,你们的钱是用来养间谍的,是不是这回事?”
张庆哲把快要出口的试探死死咽回喉咙。
他不觉得西九龙真能把事情查得那么清楚,这地方如果有这么大本事,早就把香江的间谍全端了,怎么会等到现在?
一定是仇嘉文没撑住审问!
他先漏了底!
既然如此,也别怪他无义。
张庆哲道:“确实有这回事。”
简若沉挑眉,“间谍组织在哪里,你怎么将资金给他们?”
张庆哲闭了闭眼,他来不及细想,来不及犹豫,仇嘉文先漏了底这个认知追着他,逼着他快快的说,一定要比仇嘉文先一步才行。
“给得时候并不麻烦,莫尔克林安排过来的人几乎都成了外教,他们需要钱的时候,这些资金就会作为教师工资或者奖金发放到账户,以供他们在香江活动。”
张庆哲说着,双眼通红,死死盯着简若沉强调,“是我先说的!”
简若沉应了一声,又问:“这些人平常住在哪里?又在哪里交流信息?MI6在香江设立的情报组织,应该有固定的总部,这个总部是不是就在小学附近?”
“是。”张庆哲说着,感觉有些心悸和呼吸不畅。
他死死握住桌角,“明仁小学和德诚小学的地下车库实际是通的,中间藏着的那部分,就是他们的总部。”
情报组织建立在小学里,想想就知道,他们一旦暴露会做什么混账事。
简若沉豁然起身,“张星宗,告诉关sir,派机动部队去保护小孩!”
yes sir
张星宗刚要起身, 又被简若沉叫住,“等等!”
他垂眸,仔细打量着张庆哲面上的神色。
张庆哲眼睑耷拉着, 脊背勉强靠在椅背, 身形伛偻,不复来时的自信与潇洒,也没有做亏心事之后的心虚。
不像能和警察耍心眼的样子。
张星宗急切地不知如何是好,“等什么?”
简若沉深吸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 机动部队行动的动静太大,或许会引起港-英情报部门注意, 反而给他们提醒?”
张星宗脸色大变。
幸好简若沉反应过来了!
情报部门一旦警觉, 很可能狗急跳墙, 最终还是会以学校内的学生们作为要挟。
“那怎么办?”张星宗低声问。
简若沉:“给张庆哲办拘留手续,和仇嘉文分开关押。我去找一下关sir。”
他说着, 顿了顿,用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道:“拘留手续办慢一点,拖足八小时, 拖延他们请律师的时间,避免消息从警署泄露, 惊动港-英安插的情报人员。”
张星宗点头,铐好人, 押着出门。
才出审讯室, 就听隔壁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关应钧手臂下夹了一份文件出来,对上简若沉凝重的视线, 愣了一瞬,等两名嫌疑人被分别押走, 才道:“你也问出来了?在小学地下车-库?”
简若沉:“嗯。”
易守难攻的位置,小学是天然的屏障,随时可以将孩子作为人质。
“机动部队不能用。”
香江警察机动部队的主要部队骑机车执勤,到场快,一般的工作是控制公众秩序,或应对枪战、抢劫等紧急任务。
优点是动作快,缺点是动静大,而香江的反恐部门2009年才正式成立,现在根本没有。
关应钧:“找警务处飞虎队。”
警务处飞虎队就是警务处机动部队特别任务连,虽曾在老金店抢劫案中一个枪子都没打出来,但也是实实在在,精英中的精英。
他们虽然隶属于机动部队,但是更加专业,是反恐部门的前身。
关应钧拿起手机给勒金文打电话,反手将文件递给简若沉,“这是仇嘉文的口供,你看看有没有和张庆哲不一致的,你问出来的给我,我去找madam通报。”
两人交换了手里的记录表。
简若沉边往A组办公室走边看。
仇嘉文说的内容没有张庆哲全。
他只告诉关应钧总部在地下车-库,没细说在地下车-库的哪里,显然还有所保留。
如果张庆哲不说,谁能知道两个小学的地下车-库之间有一个打通的空间?
届时贸然行动,打草惊蛇不说,留在学校里的学生又该怎么办?
简若沉将文件放上办公桌,静静站了一会儿,随后给STN总部打去电话,“陈竹瑶……一会儿明仁小学和德诚小学可能会有意外,带记者去拍,隐蔽点,在四周拍教学楼,盯着里面的学生,一旦里面出现什么异常,立刻给我打来电话。这次的罪犯有枪,你们不要贸然靠近。只准录像,不准直播!”
他没有实际的线人网,但细细想来,整个stn可以出外勤的记者都是他的线人。
过了一会儿,关应钧打完电话回来,带A组进更衣室戴装备,简若沉跟他讲了媒体记录的事情,关应钧又打电话上报,确认无误之后,两人双双将子弹推进弹匣,发出连续的咔哒声。
整个重案组都动了起来。
简若沉穿上防弹背心,将腰间的伸缩带一抽一拉一扣,腰身束在里面,显得精干有力。
关应钧拿手扶上去量了一下,哪怕经过一个月修整,长了点肉,这腰还是只有他一扎宽,撑起手掌,张开五指就能量完,抓着裤腰带一提,能将人单手从客厅提进卧室。
他垂下眸子道:“晚上吃烧鹅,我们一人一份。”
简若沉将备用弹匣、对讲机、手铐和手-枪插-进腰间的装备带,“你这时候倒松口了?”
关应钧“嗯”了声,“长些肉才好增肌,太瘦了打架吃亏。”
整装完毕之后,关应钧带队来到重案组大厅东南面角落的神龛拜关公。
重案组一共105人,按组排兵布阵在绿袍关公面前,仿若点兵。
关应钧拿打火机点燃线香,甩灭火星,对提着青龙偃月刀的关公拜了一拜,随后将香尽数插-进香炉。
时间紧,任务重。
来不及鞠三躬。
想必关二爷也能体谅。
林雅芝道:“出发!”
警察们也不对着关二爷喊话求保佑,只在心里默念几句吉祥话,转身出了警署,直奔停车场。
梁信悦挠挠脖子:“也不知那地下车-库有多少人。”
“是啊,上次这么大阵仗,还是九龙城寨那回。诶,对了,听说你那回吓哭啦?”
“欸哎!我可听说被你被吓得带着那买糖老伯开车就跑!”
梁信悦耳朵通红,“谁讲的?”
他看着同事们的笑脸,又轻声道:“我这次可不会跑了。”
C组的车队里,顿时传来哈哈笑声。
警署的车队一起前行,弄出的动静太大,只能分批次,分路段走。
A组打头。
简若沉刚扣好安全带,关应钧便一脚踩下油门,猛地冲了出去。
那值班的岗亭巡警早已接到消息,将破破烂烂的拦车木栏扯到一边。
白色丰田畅通无阻,直奔明仁小学而去。
·
明仁小学,外教办公室。
两位外教正交头接耳,“听说德诚小学的校长今天也没去学校?”
“不清楚。”
两人对视一眼,起身站在窗口往外看去,明仁与德诚小学外侧是一条康庄大道,没有任何遮蔽物,车流与人流看得十分清楚。
“没有异常。”棕色头发的胖男人嗤道,“这些愚蠢的香江人不可能发现这里,我们在这里奉命驻守了20年,什么世面没见过?”
“还是小心点好。”另一人道,“西九龙今非昔比……”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哂笑出声,“那个简顾问命大,稀有血型中枪失血都能给他挺过去。”
他们想着,又沉默下来。
要是简若沉死了该多好。
简若沉一死,被一股劲莫名其妙串起来的西九龙必定会元气大伤。
康纳特也会撤离香江,港-英能插手获利的地方至少能多三倍。
可惜……
“还是把枪装好,以免有什么意外。”
·
明仁小学一条街以外的商城边,A组和特别任务连一起到了。
房凯昌与关应钧对视一瞬,心里涌现出一点羡慕,“自从有了简顾问,你们耙证据的速度快了不止一倍。”
间谍老巢都能找到。
显得他们特别任务连,特别像吃干饭的。
再这么下去,直接改名特别干饭连算了。
关应钧道:“他胆大聪明。”
竟然半个字也没谦虚。
房凯昌张着嘴,没想到他不会与人寒暄的臭脾气一点没改,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简若沉忙道:“房sir,证据与出任务不同,我其实也是运气好,侥幸碰到了证据,现在还要靠您带领我们抓人救人。”
“这个事,飞虎队才专业。专事专人做嘛,我们刑侦部门,碰到证据的概率自然会多一点啦。”
房凯昌听着这话,浑身舒坦,笑着拍了拍简若沉的右肩,“伤好了?”
如今保安局大清洗,局长与警务处处长一条心,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简若沉和内地联系紧密,保安局牵扯到内地“国安”,里面的位置肯定紧上加紧,不会变动。
但警务处不一样,上面属意谁,多少也能推测出一点。
真不怪上面喜欢,这么会说话的小辈要是自己家的,真是做梦都能笑醒。
说话间,特别任务连和西九龙总区警署重案组的人都陆陆续续到齐了。
房凯昌摁下颈侧的对讲,“大哥,人齐了。”
简若沉琢磨着能被房凯昌这个级别称作大哥的人,才将人从脑海里过了一遍,身后商场一楼的餐馆里就走出来一个人。
勒金文!
一哥竟然亲自到场指挥行动!
勒金文身着防弹衣,左右两边腰侧各插一支枪,胸前别了两根长条柱状的弹-药。
行走飒沓,身形精悍,宝刀未老。
要是配上激昂的bgm,就和港警片里的大佬出场时一模一样!
勒金文抽出些纸巾,擦了擦嘴角,“这家猪脚饭倒还和年轻的时候滋味差不多。”
简若沉一呆,脑袋里的bgm戛然而止。
房凯昌道:“老板儿子继续开的店嘛。”
勒金文接过关应钧递来的两张地图看了眼,忽然抬手,对简若沉招了招,“来。”
简若沉立刻走过去,“勒……s处。”
他恍然明白大家为什么都称勒金文为大哥或者勒处。
因为勒sir(乐色)实在像骂人。
勒金文应了声,指着图道:“总部在两个地库中间,最好有人去摸清楚如何进入,里面有多少人,简顾问,你有没有推荐的人选?”
刹时之间,所有警员的目光都落在了简若沉身上。
这可是实实在在给机会,让他选立功的人了!
简若沉脑子里轰鸣一声。
他知道勒金文为什么把他叫来了!
这、这难不成是在教他怎么当领头狼?
简若沉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他看着面前薄薄两张纸,又抬眸扫过四周的人,最终落在关应钧身上。
这是一次机会。
但却不能给关应钧。
关应钧虽然做过卧底,但恢复身份后常常抛头露面,底子肯定被情报部门摸透。
他去,与送死无异。
再看重案组其他人,也是行事高调,上过电视的不胜枚举。
简若沉心思电转,最终看向房凯昌,“勒处,这个任务重案组不适合,您让房sir挑几个面生的去摸吧。”
勒金文唇角勾起笑来:“我也这么想。”
能避亲不用,简若沉虽然年轻,但非常好。
上面看重,不是因为他会讲话。
他是真的会做事。
勒金文命令:“房凯昌,你的队伍里挑一男一女脱去外部,装作学生家长试探。”
他有条不紊,肃正神色,一条条指令接连下发:“其余人自此商店街店铺的后门进入店铺之内隐藏,明仁月德诚小学门口道路没有遮蔽处,务必深藏店内,不要暴露身形。”
“林雅芝,联系爆-炸-物处理科以及警务急救医生待命。”
“特别任务连待命!”
“西九龙重案b、c、d组,卸去外部装备,与保安交涉,潜入小学,控制住所有成年人,缴去他们的手机与传呼机,以免其与间谍有联系,或中途绑架学生。”
“E组,联系交通署,限制车流,封锁交通,为保持无异常,两所小学周围,由重案组剩下的警员便车,装作普通便车巡游,以免引起情报部门警觉。”
“关应钧,带上A组和特别任务连的那名狙击手,去商场内占领狙击点,排查窃-听-器,狙-击-枪在车上,去拿一柄。如有人劫持学生,能毙则毙。”
勒金文顿了顿,摁住想跟着关应钧离开的简若沉,“你站在我边上,如果狙击角度不够……谈判就靠你了。”
总部虽然就在车-库,但间谍不可能全在车-库。
如果有人在逃窜中挟持学生,就需要进行谈判。
做头狼,自然要面面俱到。
甚至每一次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在勒金文心里,简若沉就是这最后一重保障。
有的人,虽然年龄不大,但天生就能做定海神针。
勒金文拍了拍简若沉的肩膀,“大家都信你,有你在,其他人才能毫无顾忌地冲。”
因为他们知道,就算有人跑了,也有简若沉使出三寸不烂之舌能劝人把人质放了。
一年来的一切,证明了简若沉有被警务处当底牌的资本。
简若沉肩上发沉。
他站定,看了关应钧一眼,才回头对勒金文慎重道:
“yes sir!”.
明仁小学里。
棕发肚腩的胖外教盯着外头的车流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心悸。
有哪里不对!
他回头喊:“格雷曼,快来看看。楼下的车流不正常!”
像是有人在故意兜圈!
难不成……警察真的查到了这里?
格雷曼过来朝下看了眼,“你要真觉得有问题就去我们找好的狙击点看看,实在害怕就叫几个学生来办公室待着。”
“这里从上到下都是人质,你怕什么。”
破门
陆宅。
陆荣静静在书房坐着, 手指抚摸着座椅的雕花扶手。
这祖宅传了五代,据说以前只是一个西南侧漏雨的木屋,后来不断修缮, 扩大, 经过一代又一代改建,才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从不过手毒-品,就是因为知道毒-品撑起来的基业不会长久。
不碰黄,是知道那东西伤脑子伤根基,陆堑已经在上面吃过亏。他再碰, 陆家就再也起不来。
牵扯进赌场,是因为陆家的钱必须洗, 赌场是港-英的, 进去洗钱, 与港-英分了利益,不得罪也不讨好, 一切都是按规矩来做。
他连钱都不过手,更别提亲自赌-博。就算内地的上层来了,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陆荣静静想了两小时, 还是想不通自己错在哪里。
得罪简若沉难道算错?
不算。
他亲自放下苯甲吗啉的线索,让简若沉报了杀母之仇。
如果没有那把钥匙, 简若沉根本无法触及真相。
思来想去,唯一的错处就是没能在简若沉之前搭上内地的顺风车。
他的所有谋算, 自简若沉抢下九龙城寨那块地开始, 土崩瓦解。
陆荣看向门口站着的人,“许管家。”
许拓垂头应了一声。
“莫尔克林那边怎么样了?”陆荣问。
许拓不紧不慢道:“还未回消息, 估计还在接受质询。距离莫尔克林被传唤才过去2小时,按照西九龙的习惯, 他至少还要在审讯室里待6小时。”
陆荣扯唇笑了声,很快又板下脸。
他总觉得今天太静了。
电视里,本该在午间新闻大谈港闻的STN新闻频道,此时此刻竟然在放无关紧要的内地新闻,竟是把内地的表彰大会又放了一遍。
简若沉虽未能到场,但表彰者依然念了他的名字。
陆荣听得心烦,又怕错过什么警局的消息,不敢关,只能再次问:“仇嘉文和张庆哲怎么样了?”
按STN往日的风范。
午间新闻就算没有两人吐露的消息,也该有两人被传唤的风声。
可今天却什么都没有。
许拓道:“家主。”
他没回答陆荣的问话,直直走到陆荣面前,递出一沓纸,“陆先生,我的辞呈。”
陆荣一愣,难以置信地抬眸,“许叔?”
他陡然感到一阵荒谬,“你要走?”
许拓道:“一个月前我说过的话你一句都没放在心上。”
以陆家手里的资金而言。
那么多钱,花出去才叫钱。
握在手里就是纸。
整整59亿,算上这个月的收入也有60亿了。
可陆荣宁愿自己握着,也不愿意重新召集弟兄分给他们。
哪怕不需要那些人再为陆家卖命,也要给一笔安家费和遣散费,这也是道上的规矩。
陆堑被西九龙追得最紧的时候,也给钱放了一批家里有老母亲的离开,这才有人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
陆荣太聪明,太会算计,却又无法坚定立场,到头来,反而什么都得不到。
许拓有时很羡慕罗彬文。
他与简若沉只认识一年,但两人之间的感情却比他们认识一辈子的人还要深厚。
许拓看着陆荣,眼中只有平静,“陆先生,走之前我再送你一个消息。”
“明仁小学和德诚小学周边的交通被封锁,MI6安插在香江的情报组总部应该被找到了。”
陆荣面色微沉。
他在审讯室迟迟没有张口,就是怕简若沉会盘问mi6情报部门总部的位置。
一旦撑不住说了,等于彻底得罪了港-英,陆家的产业便再也不可能走到英国不说,他的最后一条退路也被堵死。
现在……
许拓道:“您当时如果不愿给手下的人分钱,应该转头回西九龙,告诉简若沉你知道的所有消息。香江的线人保护条例会根据你消息的重要程度,为你减刑。坐3年牢出来,手握60亿,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可陆荣既不回头,也不前进,甚至没能联系上港-英。
许拓道:“陆先生,言尽于此。”
许拓说完,转身就走。
陆荣拉开手边的抽屉,拿出手-枪,对准了许拓的背,眼中漂浮的情绪立刻沉淀下来,变成沉沉杀意。
他不想亲手杀人,但许拓知道陆家太多事,手里人脉太广,一旦离开陆宅,会如同泥牛入海,谁也找不到。
许拓,不能留。
“砰!”
……
明仁小学地下车-库,特别任务连派出去探查地下车-库入口的刘元佩举枪射杀一名扮成保安在地下停车库巡逻的情报人员。
这保安发现他们之后立刻警觉,甚至想举枪械斗。
刘元佩与另一名女警将尸体拖到承重柱后,以气声道:“还是咱们特别任务连规矩少,我听上面说,简顾问就是因为便衣警那不能随便开枪的规定才中枪性命垂危的。”
香江没有军队,特别任务连就可以类比特种部队,每一个被选进去的,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女警没说话,处理完手上的血迹,又给两人喷了点清新剂除味,抬手挽住房凯昌手臂:“sir,找到入口立刻回报,这里戒备森严,一旦被发现恐怕很难出去。”
刘元佩应了声,“这保安如此警觉,看到我们问都不问就要举枪射击,说明这里平常根本没人来。”
这里的车轮上落满了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动过。
入口应该就在附近。
两人在四周巡视一番,果然在两量皮卡的后面找到一扇暗门,看位置,应该就是通往情报总部的门无疑。
他们做下记号,立刻用对讲传讯回去。
勒金文收到消息,立刻命令正在待命的特别任务连倾巢而动,“你们的安全第一,对面活不活无所谓。”
房凯昌一呆,“大哥,把英国人杀了,这……这能行吗?”
勒金文睨他一眼。
这个政治觉悟,真没比他外甥好多少。
勒金文拍了拍简若沉的肩膀,“你来说。”
简若沉环视一圈,落落大方道:“勒处这次亲自指挥行动,应该就是要给内地和世界摆一个态度。让所有人看明白,警务处的心朝着哪里长。”
“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只要能清缴英国的情报部门,自然能让其他国家投鼠忌器,掂量一下在香江安插间谍组织的后果。”
“港-英撤离在即,内地态度格外强硬,勒处此时端了他们的情报组织,他们也不敢节外生枝。”
政治上,最忌讳两头倒。
既然要跟着内地走了,就决不能再对港-英软弱。
勒金文暗道精彩,视线落到简若沉身上,将人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
越看越满意。
原本还觉得简若沉太年轻,再怎么提也不可能有做一哥的本事,但现在看,只能感叹内地的眼光好。
能管近千万平方公里国土的首长,果然火眼金睛。
有一哥坐镇,又有这一番话。
特别任务连做起事情来便毫无顾忌。
学校的地下车-库里,很快传出阵阵枪声。
很快,1频道里传出关应钧的声音,“12点钟方向,教学楼顶楼办公室,有两个英国人与三个小女孩在办公室之内。”
简若沉举起望远镜,朝描述方向看了眼。
玻璃反光,从下往上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在动。
明明只有一瞬,但此时此刻,所有人神色凝重,无人说话。
现在是午休时间,怎么会有学生在办公室?
难道潜伏在学校里的间谍发现了不对?
林雅芝不在,关sir也跟着特别任务连的狙击手上了商场顶楼的狙击点。
其他队伍都分散在学校里执行任务,无法纵观全局。
指挥的重担沉沉落在简若沉身上。
简若沉双眼微眯,唇角抿直,将对讲调到公共频道,“陈sir,学校里什么情况?”
陈近才道:“除了关sir刚才报的点位,一到6楼的成年教师和助教已经全部控制。”
“现在办公室内情况不明,也不知道那两人有没有枪,我们不敢破门。”
1频道,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
“有枪。”那位与关应钧一起上楼的狙击手道,“其中一人抱着小孩坐他腿上,面对着窗户,好像在教她画画,他的手-枪正放在办公桌上。”
陈进才骂道:“畜生。”
将小孩抱在身前坐着,一是为了防止有狙击手贸然开枪,二是为了占便宜。
小朋友什么都不会懂,只以为老师是喜欢她。
简若沉抬手,摁下通话键:“能不能击毙?”
关应钧趴在瞄准镜前,屏息凝神看了一会儿,低声道:“没把握,玻璃反光,可能有折射误差。小孩离他们太近了。”
另一人没说话,显然默认了这个说法。
空气静默。
勒金文抬手道:“佯装巡游的车都停下,呈包围之势围住小学。”
他将扩音喇叭交到简若沉手里,重重拍了下简若沉的肩膀,随后沉声道:“陈近才,破门!若无机会同时击毙两人,破门后转移其注意力,让其背对窗户,暴露后背给狙击手!”
陈近才举枪射穿办公室锁孔,接着一脚踹在门板上,那门发出爆竹似的炸响,轰然倒地。
陈近才举枪暴喝:“不许动,cid做事!”
格雷曼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全身僵硬,呼吸如石头般卡在胸膛。
果然不对!
真有警察!
他猛地卡住腿上女孩的脖子,将手枪抵在她的额角,“不许过来!”
勒金文抵着简若沉的背,将他往前推。
简若沉走出藏身隐蔽的商店,拨开扩音喇叭的开关,“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不要伤害人质,有什么诉求可以对话解决。”
“请立刻放下武器!”
他身着全黑的作战服,一步步往学校的方向,最终停在了门口,语调平静道:“我知道你们是英国的情报人员,香江的间谍罪法律不完善,放了人质,愿意留下来建设香江,我们欢迎,想回英格兰的,也可以发过路费。”
勒金文抱臂看着。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这话说得,如此平静,如此诱人。
身在异乡的间谍,谁不想回家?
金舌头(2合1)
明仁小学外, 一路之隔的商店街二楼。
记者们架着长-枪短炮,趴在窗前,紧张地屏息凝神, 死死盯着这幕。
好几人手心出汗, 险些拿不稳手里的设备,只能不断向上托。
不断摇晃的镜头里,简若沉昂着头,虽然看不清,却还直视那面反光的玻璃, 音量降下来些,“前有火海, 后无退路, 你们已经无路可退, 与我正面交涉,还能有一线生机!”
房凯昌蹙眉。
好小的声音!
比起前两句中气十足的喊话, 声音小了一倍不止。
难道简若沉怕了?
不,简若沉与在老金店与持枪劫匪对峙时尚且一往无前,这回歹徒都不在面前, 他绝无胆怯的可能。
这是在引诱屋内间谍走到窗前,开窗与他对话!
一旦开窗, 狙击手便不会被玻璃折射和反光干扰,一定能一击毙命!
房凯昌豁然开朗, 简顾问的谈判根本不是对着释放人质, 为间谍寻找双赢出路去的!
他根本没想管间谍死活,也不怕得罪港-英。
只求救下人质!
房凯昌摁着对讲:“关sir, 里面情况怎么样?”
关应钧道:“格雷曼有靠近窗户的迹象,但被另一棕发-情报人员制止。”
棕发-情报人员名叫赛尔特。
他挟持一名男孩, 死死捂住他的嘴,将人半提着抵在肚腩上,手-枪则抵在男孩太阳穴。
赛尔特脸上热汗密布,眼神凶悍如鬣狗,盯着陈近才问:“他刚刚说什么?”
陈近才心跳剧烈,“我也没怎么听清。应该是叫你释放人质之类的话。”
赛尔特狞笑一声,“告诉他们,释放人质,想都不要想!”
格雷曼却有些意动,“可他说能让我们回国……”
赛尔特侧目,冷声道:“你不听听来的是谁!简若沉说的话你也信?”
格雷曼讷讷,就是因为来的是简若沉才更要信。
信了,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不信,这位以一人之躯对付四位老金店劫匪的狠人,肯定能找机会把他们光明正大弄死。
赛尔特将手-枪的保险拨下来,枪口甚至将怀里孩子的额角戳出一个凹坑,“阿sir,用你的对讲机跟你们的简顾问说,1小时之内让英格兰驻香江总领事馆派人来接我们!每隔半小时,我枪毙一个小孩!”
“别冲动!”陈近才举起一只手,“不要伤害孩子,他们是无辜的。”
他回头道:“梁信悦,你和简顾问联系。”
这里就梁信悦最年轻,哪怕突然爆发冲突也起不到关键作用,让他放下枪拿对讲机联系,是最有性价比的选择。
梁信悦拿出对讲,却不想就这么摁下通话键。
简顾问小声说话必有道理,说不定就是想引诱间谍前去开窗,他要是拿对讲出来传话,岂不是坏了简顾问的计划?
可不通话,又有什么办法?
陈近才催促:“梁信悦!”
这些英国人根本不把华人的命当人命!这里的孩子但凡有一个出了意外,就会被港-英拿来大做文章。
间谍在香江比线人还要灰色,转身就能变成英国公民。
此次行动一旦有普通民众出事,整个行动的性质都会发生改变,西九龙总区警署要倒霉不说,警务处也会面临弹劾。
行差踏错一步,警务处和西九龙都要遭殃!
陈近才狠声道:“通话!这是命令!”
梁信悦只好摁下通话键,“简顾问,你说话上面听不清,他们想用对讲对话。”
他将赛尔特的要求重复了一遍。
简若沉听着对讲机传出的滋滋电流,有些遗憾间谍太聪明,竟然没上钩,但很快有了新计谋。
他凑近对讲机道:“赛尔特先生,我们双方真没必要把事情做这么绝。我们两方面只是立场不同,康纳特家与英格兰也还有不少双赢的合作。”
“你们的身份怎么能与油尖旺步行街老金店里的几个劫匪比呢?”
“他们当时已经开枪杀人,而你们一颗子弹都没有用。”
“我不知道你们在国内还有没有牵挂,但我也清楚背井离乡的滋味并不好过。”
“你们的家乡或许是在种满橄榄的德文郡,临海处有漂亮的滨海大道,如果住在内陆,秋天时能看到橙黄的秋叶林,如果你们的父亲是伐木工,或者林场主人,你们小时候一定跟着他砍过一棵又一棵大树。”
“你们或许住在繁华的伦敦西部,没有来香江执行任务的时候,你们可以每周跟着父母妻儿去与百老汇齐名的西区剧院听一听新出的音乐剧,再办一场party。”
“如果没来香江,你们或许与上学时坐在身边的女孩结婚了。”
“你的朋友与家人,她们一定在等你们回家。”
有了对讲机,简若沉说话的声音更加轻柔,好似从英格兰海峡吹来一阵暖风,叫人鼻尖发酸。
格雷曼本就心生动摇,听到这话,竟不由自主松了松捂住人质口鼻的手。
小姑娘立刻扒开指缝,大口呼吸,涨红的脸慢慢褪色,她小声咳嗽起来。
赛尔特出神一瞬,随即恼羞成怒:“关掉!关掉那该死的对讲机!”
有那么一瞬,他好似真的闻到了德文郡新采摘的橄榄发出的气味,听到了西区剧院传出的,音乐剧前奏!
这是怎样一张会煽动人心的嘴!
他看着格雷曼的神色,后悔逼迫警察打开对讲机了,声音小点又怎么样?
好过这样清晰,声情并茂,用标准的英式英语说起他们的家乡!
简若沉怎么跟亲眼看过英国一样!
梁信悦冷冷看着赛尔特,一张娃娃脸上寒霜遍布,“关了对讲,你又要说简顾问声音小,开了对讲你又嫌他说得太具体。”
这话从对讲里传出去。
传到每一个等在楼下的,警员的耳朵里。
勒金文忍不住笑了声。刚发现关应钧大冬天把外套给别人穿,自己却只穿毛衣走回来的时候,他就开始关注简若沉。
知道这人最擅长的舌战,就是给出两个都不怎么正确的选项给对方选。
选哪个都没有逃脱制裁,逃出生天的机会。
简若沉听着这话,低声道:“没事,关了吧。”
梁信悦这才愤愤关了对讲。
简若沉也关掉扩音收音设备,问房凯昌,“有没有信号干扰器?”
“有。”房凯昌在腰上一摸。
特别任务连身上的装备重达20公斤,为备不时之需,什么都带。
简若沉接过后垂眸摆弄了一下扩音喇叭。
刚才赛尔特如此色厉内荏,定然已经被说动。
此时再转头商量释放人质的事情,应该能让他们自乱阵脚。
他扯起对讲机,调到c组那一频,用粤语道:“接下来,一旦他们有更换通讯设备的机会,立刻解救人质。”随后又调到第一频道:“狙击手准备。”
英国人排外自大,无论在香江多少年,都不会特意学粤语,这就使得华人拥有将英国人隔离在外的一套交流系统。
数百米之外,关应钧喉头微动。
他几乎能想象出简若沉说这话时冷凝而沉着在胸的表情,光是想,就让人觉得心痒。
关应钧偏着头,趴在狙-击-枪前面,定定地看着顶楼那扇微微反光的窗户。
这窗户反出的光有些刺眼,不知道简若沉看着难不难受。
这么想着,半点不耽搁他将手指放进扳机护圈的动作,甚至连呼吸都放轻到了几不可闻的程度。
简若沉拍了拍扩音对讲喇叭,举起后大声道:“既然你们不想体面地回家,硬要挟持人质做出交易,我们也不是不能让步。”
“只要不伤害人质,一切都好商量!”
“我可以帮你们联系英国领事馆,条件是先释放一个人质!请你们先……滋滋……”
简若沉边说边打开干扰器,扩音喇叭立刻发出尖锐刮耳的声响。
在场诸位警察无不稍稍偏头避声。
简若沉拨弄着干扰器的开关,说话声音断断续续从喇叭里传出去,“如果……你……愿意……释放人质,我们就可以……”
关键的字一个也没放出去。
格雷曼忍无可忍,“What's the fuсking he say!”
赛尔特道:“让他换一个该死得清楚一点的喇叭!”
陈近才道:“我们只带了一个。”
“把你们的对讲机给我!”赛尔特想着,用对讲机总行了吧。
这玩意总不至于掉链子。
谁知对讲一到他手里,也开始吱吱啦啦,半个字也听不清。
简若沉面无表情拨弄着信号干扰器,嘴里没一句实在话,听得站在一边的勒金文脑袋发晕,只想喊师傅别念了。
赛尔特试了半晌,换了好几个对讲,终于意识到信号有问题,他狐疑盯着陈近才:“你们用了信号干扰器?”
陈近才眼皮一跳,暗骂间谍鸡贼。
梁信悦忍了忍,还是年轻,忍不住破口大骂:“西九龙哪儿有钱弄那个!我们的经费半数被港-英扣下,喂你们这群走狗!什么时候有闲钱买那种东西了!”
他血压升高,面庞充血,骂得浑身出汗。
全是真情实感,没有一点表演痕迹。
陈近才沉默地看过去一眼,暗赞一声漂亮。
这演技简直深得简顾问真传。
赛尔特信了,却看出了西九龙对人质的重视,没有释放人质,反而将孩子抓得更紧。
这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走到窗边,没有开窗,只将对讲机凑近窗缝。
关应钧立刻道:“一人靠近窗户,误差减少,有把握击毙。”
另一狙击手自觉调转枪口,对准另一位,“格雷曼侧对窗口,戒心降低,但其距离枪口较远,有误差,可能射偏,打胸-部命中率100%。”
简若沉为了和队友通话,将信号干扰器暂时关了。
他看着窗户上隐隐透出的人影,低声道:“我们会和英格兰驻香江总领事馆商量的,但既然走到这一步,就上升到外交……滋滋问题,滋滋滋具体情况,你们滋滋滋滋……”
干扰器又被打开,做戏做到底。
赛尔特将对讲机狠狠在窗台上砸了两下,滋滋声没有减少,反而变多。
他不得不让挟持着人质且离陈近才等人更近一些的格雷曼去找他们再换一个对讲。
格雷曼心里觉得赛尔特事情多,明明打开窗户直接谈就行。
这些香江人难道能在他们没开枪的情况下,不分青红皂白击毙他们不成?
但想到这次是赛尔特先发现了窗外的车流不对,才让他们有了谈判的余力,这才不甘不愿挟持着怀里的男孩,一步一顿走到陈近才面前换对讲。
想要拿新的对讲机,人质和枪总得先松开一个。
格雷曼选择用拿枪的手去拿对讲,“给我吧。”
梁信悦咬着牙,浑身紧绷,缓缓解开对讲递出。
衣料的摩擦声从对讲里传出去,简若沉回头,与勒金文遥遥对视一眼。
勒金文心头一跳,抬起对讲拨开公共频道:“动手!”
霎时之间,异变陡升。
梁信悦一手将对讲摔在地上,与陈近才同时举枪射击。
开枪的同时,他一脚踹在格雷曼腹部,衬衫下厚重的防弹衣顿时发出一声闷响。
他一把护住快被格雷曼拉走的男孩,死死卧倒,将其护在身下。
同一时间,关应钧对准窗边的赛尔特开出一枪。
这一枪破风而出,打出爆响,穿透玻璃,直奔赛尔特太阳穴而去。
赛尔特发现不对时已经太晚了。
他只来得及微微偏了一下脑袋,这颗子弹从耳根穿过,自斜上方走,撞破头颅,从天灵盖窜出来,子弹钉在天花板上。
血花四溅。
蹲在墙角,“备受冷落”的那个小朋友发出尖锐的大叫。
这一枪没有打中赛尔特的中枢神经,他还有一点意识。
此时此刻,黑暗席卷而来之时,他才想明白。
简若沉自始至终都没想过通过谈判放他们离开。
所有的话,都是在引诱他们露出破绽,走到窗边!
什么没有信号干扰器,都是假的。
西九龙总区警署,从上到下,个个都变得会骗人!
赛尔特看着办公室内的景象,看着格雷曼被击中的胸-部,纵使有防弹背心护着,但狙-击-枪-子-弹口径太大,带来的冲击力让断掉的肋骨扎进了肺部。
格雷曼喷出一口血雾,瘫倒在地,只来得及抓住陈近才的脚踝。
陈近才一脚踢掉他手上的枪,转身去护人质。
赛尔特绝望地看着这一切。
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得让西九龙总区警署吃点苦头。
杀-警察不行,西九龙有了牺牲,反而惹人尊敬,名扬香江。
得杀人质。
赛尔特趴在地上,手-枪正压在他腹下,没有被发现。血液源源不断流出来,身体越来越冷。
此刻,他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
人质。
要杀一个人质!
那墙角的小女孩有三个警察护着,被他劫持的那个孩子也被送出了办公室,只有被压在警察身下保护的那个孩子还有丧命的机会!
他有13颗子弹。
赛尔特拼尽全力,挪了挪枪-支的位置,头上的鲜血流下来,糊住了眼睛。
一片暗红之中,他低声道:“日不落帝国万岁……”
枪声响起!
“砰砰砰!”
“梁信悦!”
“阿信!”
梁信悦死死护住身下的小朋友,在孩子惊惶的目光中咬牙道:“不怕,哥哥长得壮,他打不到你。”
“砰!”陈近才一脚踢翻赛尔特,看着他开了瓢的脑袋,厌恶道:“命真硬。”
谁能想到这人意志力如此坚定,脑袋开瓢了还能开枪。
赛尔特眼睛圆睁着,没了呼吸,唇角却带了一丝诡异的笑。
他身体动不了了,但还有些意识,恍惚之间又觉得自己真闻到了德文郡橄榄林的味道,看见了简若沉口中的秋叶林。
听到了伦敦西区的音乐会。
陈近才将手-枪插回腰间:“救护车!救护车!”
他跑到梁信悦身边,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脖颈。
有心跳。
梁信悦是C组年龄最小的,半路选进来,父母都是警务处的人,家教干干净净,虽然是个来镀金的警二代,但侦查能力过硬,嘴巴又甜,一贯被C组宠着。
陈近才不敢多碰他,怕造成2次伤害,只庆幸他身上穿了防弹背心,子弹从侧面打进来,顶多也只伤到了腿和手臂。
陈近才嘶声道,“傻仔,站起来跑都不会。”
他几度哽咽,只脱下护目镜,拿衣袖蹭了蹭眼睛。
救护人员将梁信悦抬上担架的时候,他身下护着的男孩已经被吓呆了,冷冷看着这一幕,裤子上都是血。
简若沉上来时,看他正靠墙站着,眼神失焦,任护士怎么问也不愿出声。
护士只得撩起他裤脚检查一遍,才发现这些血都不是这孩子流的。
她将小朋友抱起,一手遮住他眼睛,避免再看到什么血腥的场景,和其他几名医生一起,带着剩下两名受惊吓的孩子匆匆离开。
简若沉朝办公室内看了眼,对上赛尔特的视线。
他的瞳孔已经扩散到了极致,唇角却微微勾着。
办公室里,地上、天花板上、布满了溅射状的血迹,简若沉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有些人,真是死不足惜。
简若沉闭了闭眼,侧身让开,让鉴证科的人进门收拾。
这学校里那么多间谍,死了两个,还有剩下的能问。
现场的排查工作交给特别任务连和其他组员。
简若沉只上来看了一眼,又回到队伍中去。
勒金文大力拍着他的肩膀脸上露出笑意,“你这舌头,真是金子做的。”
谁又能想明白,谈判的目的不是谈判,而是“调虎离山”?
勒金文又想到睚眦必报的英国人,心头升起隐忧。
如果英国派人暗杀简若沉该怎么办?
撇开这是外甥的心上人,出事之后必定让人发狂这种私人原因。
如果简若沉出了事,香江警务处和保安局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优势无疑会功亏一篑。
没有了简若沉,光靠他们,守不住这些东西。
简若沉太特殊了。
勒金文越想越担忧,忍不住低声告诫:“不过你要小心点,最近多派几个保镖跟着,警务处可以分几个人,贴身保护你。英格兰驻香江总领事馆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们在你身上吃了这么多亏,难免会恼羞成怒,对你下手。”
简若沉抬眸,“他们不敢。”
他现在与内地绑死,身上还有不少继承于母亲的对英格兰极其有益的项目。
但凡有点脑子就知道,真的面对面撕破脸,等于和内地宣战叫板,这没什么好处。
政治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英国人犯不着为了几个情报间谍,放弃近百亿的生意,甚至真刀真枪干上几场。
他们要是敢,早在谈判香江归属时就干了。
“接下来我会在英国大力投资信息技术,拓展计算机与手机的合作,他们如果能舍下这块蛋糕,就尽管向我动手。”简若沉呼吸平稳,语调平静。
来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
间谍这个东西既然是政治上的事情,那就应该用政治上的交易来解决。
有舍才有得,态度硬起来,才能叫人高看一眼。
一味后退躲藏,不可能得到尊重。
勒金文看着简若沉,心头重担猛地一松,眼睛不由自主湿润起来。
他真是……何止是后继有人。
警务处处长这个位置他坐了十几年,每次竞选都拼了老命留下来,就是因为不放心交给别人。
太多人会被权势所迷,太多人不够坚定,更看不懂政治,玩不透人情。
勒金文忍不住揽着简若沉的肩膀,连声道:“好孩子。”
关应钧还完狙-击-枪回来,在两人后站了半晌,也没得到一句话,好不容易等到勒金文说完,又对上一双带着审视的眼睛。
勒金文那眼睛里好似写着:多好的孩子,感情上肯定也是好的,你以后要是敢让人伤心,老子揍你。
关应钧扯了下嘴角。
去年,也不知道是谁借着颁奖的名头来西九龙总区警署查人。
三人抬眸朝着小学看去。
地下车-库里押出来一茬又一茬的人,中枪的,半死不活的,无论哪样都铐着手铐脚铐,没有半分逃跑的可能。
学校里的老师们被“请”出来,考虑到这些人之后的工作,大家走得还算体面。
收到消息的学生家长们陆陆续续到了,正焦急地等在校门口,等到有嫌疑的人全部押回警署,孩子们才被点了名,逐队送出来。
先接到孩子的家长们纷纷检查他们身上,随后抱着自己的宝贝喜极而泣。
关应钧看着,抬手搭上简若沉的腰,“特别任务连从情报组织总部所在位置搜出了成吨的炸弹。”
简若沉一愣。
关应钧道:“如果没有你冒死去拿到藏在赌场的证据,这些炸弹或许会在某一时刻将这里夷为平地。”
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
关应钧看着简若沉,又想到他命令“狙击手待命”的样子。
回程的时候实在忍不住,将车子停在路边,拽着人狠狠亲了一口。
他真是太喜欢简若沉了。喜欢他运筹帷幄,喜欢他胸有成竹,喜欢这张嘴里这条金舌头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关应钧理了理简若沉的腰部装备,眼睛落在上面,全是喜欢。
因为受伤,他们好几个月没亲热了,简若沉怕他在车里胡闹,抬手推他:“你干什么?”
关应钧坐正身体,语气和回答审讯似的平稳,“尝尝金舌头什么味道。”
语调平板,堪称无趣。
说出的话却与无趣没半点关系。
简若沉抹了把嘴,耳尖滚烫,憋了半晌,才意识到这个刚认识就能和他演匪徒大哥和小情人这种戏码的男人,怎么可能和传闻里一样呆板无趣!
这人只是……只是不做给别人看罢了。
关应钧只要想,什么调-情的话都说得出!
简若沉吸了口气,想反击问:甜吗?
关应钧却像是知道似的,没等简若沉张口,就道:“甜的。”
他发动车子,踩了油门,朝着警署绝尘而去。
简若沉坐在副驾驶,抓着安全带,将副驾驶的窗户降下来一些,吹着风发呆,半晌没憋出一句回应的话。
怎么会这样?
一定是他刚才对着间谍说了太多,现在才没转过来。
关应钧开车快,没一会儿就追上车队,救护车临近总区警署时一拐弯,冲进玛丽医院。
简若沉看着,刚红润起来的面色又沉下去。
不知道梁信悦会怎么样。
中那么多枪,虽然不在要害,子弹的冲击力也够人喝一壶。
港英这些狗。
简若沉垂下眼,托腮看向窗外。
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是时候再次传唤陆荣了。
许拓作为陆家管家,想必知道得也不少,或许也能问一问。
我也要当警察
许拓中了一枪。
晚饭时听到这个消息, 简若沉微微一愣,“人怎么样?”
他还想和许拓在审讯室交流交流呢。
“估计难醒。他在衬衫底下穿了防弹衣,但规格一般, 这枪冲击到了脊椎和心脏, 现在人还在icu。”关应钧把自己餐盒里的腊烧鹅腿骨夹出来,递到对面。
简若沉不爱吃腿肉,但很喜欢吃味道重的腊烧皮和腿拐筋。
他三两口吃完,又乖乖吃了几根涮青菜,才蹙眉问:“陆家安保那么好, 许拓怎么会中枪?”
关应钧道:“许拓是背后中枪,被家中几名保镖护送出来, 无处可去才找上玛丽医院, 求里面的医生联系了西九龙总区警署。”
简若沉震惊:“……是陆荣开的枪?”
为什么?
按照罗叔对香江豪强世家的介绍, 许拓是陆景琛身边的人,算陆荣半个叔叔, 对陆家忠心耿耿。
陆荣怎么会对他开枪?
他怎么想的?
“不清楚。”关应钧说着,对端来芹菜蒸蛋的茶餐厅服务生点头道谢,将蒸蛋放在简若沉面前换了那份勉强才吃两口的涮青菜, “吃这个。”
简若沉吃了两口,忽然轻叹一声, “陆荣这个人,无论和谁合作都留一线退路给自己, 谁也不相信, 和许拓闹掰也正常。”
许拓在家都穿了防弹衣,显然也知道陆荣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惜了, 穿了也没防住。
两人吃完饭,去关押莫尔克林所在的审讯室外看了一眼。
莫尔克林神色憔悴, 面对逼问,仍不松口,坚称自己的赌场在香江是合法企业,一切手续合规,西九龙没有理由查封赌场甚至扣留他。
态度之强硬,惹得帮忙审讯的扫-黄特别小组Z组的何超勇冷笑连连,“赌场合法合规?那诱赌涉黄又怎么回事?半月前三楼的械斗怎么回事?顶楼绑了炸弹要跳楼的受害者又是怎么回事?”
“赌场门口,圣诞树上挂着的彩球里,那些女人的身份证难道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成?”
何超勇把审讯室的桌子拍得震天响,“这不叫犯法,什么才叫犯法?”
莫尔克林沉默端坐半晌,突兀开口:“我饿了。”
何超勇吼道:“饿就饿着!你当我重案组是餐馆啊!想吃就吃?有本事叫驻香江总领事馆给你送饭,他们肯来,我何超勇今天就跪下来叫你一声爷!”
简若沉:……
自A组抢过白金会-所涉黄案后,A组和Z组就处在各干各事的状态,不怎么碰面了。
一年没交流,何超勇还是这么勇。
莫尔克林气得浑身发抖,深呼吸半晌,闭着眼睛往椅背上一靠,装死。
何超勇起身,踹了一脚审讯桌腿,一时没别的办法,又坐下陪他耗着,抓着几个常规问题翻来覆去盘问。
一墙之隔,简若沉看不下去,抬手敲门,听到“进”后压下把手,进门道:“何sir。”
何超勇眼前一亮,“简顾问!你们回来了?怎么样?抄了吗?”
“抄了。情报总部确实在明仁小学和德诚小学地下车-库之间。仇嘉文和张庆哲给的消息是对的。”简若沉说着,转头看向莫尔克林,对上一双湛蓝却浑浊的眼睛。
空气安静一瞬。
虽然是第一次面对面。
但双方都知晓,他们已经交锋。
莫尔克林想到失窃的办公室和中枪的安保人员,以及当天新闻里需要输血的简若沉,对拿走关键证据的人是谁心知肚明。
他面色阴冷,“简顾问。”
情报组织总部被找到,意味着他在香江20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他的任务失败了!
莫尔克林只觉得有魔鬼将灵魂往深渊拽去。
他死死摁着桌角,指肉发白,“简顾问,你拿走我办公室里的东西,我请问,重案组顾问行窃是什么罪?”
何超勇心里咯噔一声。
这问题答不好,莫尔克林恐怕会将西九龙直接告上法庭。
告就算了,问题是现在局势不好,法-院势力还在港-英手里,他恐怕会赢!
简若沉却游刃有余笑了声:“行窃?谁主张谁举证,请问您有什么证据说我行窃?”
再说了,搜查证据怎么能叫行窃呢?
他歪着头,表情无辜,“请问您办公室丢了什么?”
莫尔克林低着头,眼睛自下而翻起,下眼白半露,极为凶狠,刚要张口,却听简若沉道:
“西九龙最近只收到一份好心人送来的,有英国间谍在香江组织情报活动的罪证。其中还有莫尔克林先生给间谍总部提供大量资助的流水单。”
简若沉说着,身体微微后仰,惊叹:“这难道就是您丢掉的东西?”
莫尔克林僵住了。
脸上血色尽褪,一瞬间浑身发冷。
如果他坚持说丢了东西,就是变相承认自己在香江组织间谍活动。
如果说没有。
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莫尔克林进退两难。
何超勇看着他涨红的面色,憋了半晌,忍不住从喉咙里漏出一声:“吭”。
爽!
简若沉继续道:“仇嘉文和张庆哲都招了,接下来我们会传唤陆荣,再次质询。陆荣这个人……”
他顿了顿,低声道:“据说他意图击毙陆家老管家许拓,莫尔克林先生,您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他起身,“何sir,人证物证俱在,如果问不出,也没什么问的必要了。身体要紧,吃饭去吧。”
何超勇笑着应了,心情前所未有地舒畅。
西九龙除了简若沉,还有谁能两三句将犯罪嫌疑人噎得说不出话!
舒畅啊!
何超勇摸摸脸,出门对上关应钧的视线,不自禁叹了口气。
真可惜。
可惜他长得没关sir好看,不然一定挥舞锄头撬一撬墙脚。
他不喜欢男人,谈感情就算了,但要是能把简顾问撬过来做事……
Z组都不知道会有多富!
关应钧半眯着眼,冷冷地看他一眼,何超勇莫名打了个寒噤,脚下生风,直冲茶餐厅。
惹不起。
审讯室里的莫尔克林被押去办拘留手续,整个西九龙都在为查到的间谍忙碌,那些老师也不都是间谍,还需细细审问,仔细辨别。
这活给了最近没什么活干的反三合会有组织犯罪调查科的龚英杰,重案组则下班回家休息。
大家今天在地下车-库打了场硬仗,身心俱疲。
简若沉回家后潦草冲了个澡,拿洗发水囫囵洗了个头,又就着泡沫抹了下身上,头发也顾不上吹,趴在床上倒头就睡。
关应钧来时,就看见简若沉半边身体露在被子外面,蚕丝的被角只盖了后腰,衣服掀开,睡得四仰八叉,长发捋到一边,枕头上全是洇湿的水迹。
他只好拿了电吹风,插-进床头插座,借着夜灯的微光给人吹头发。
简若沉迷迷糊糊被吵醒,还以为有蚊子绕着飞,抬手赶了两回,一巴掌打在关应钧手臂上,发出“啪”的一声。
关应钧把电吹风关停。
简若沉以为蚊子死了,翻身侧躺着,迷迷糊糊睁了眼睛,看见身边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手往枕头底下伸,摸到枪后意识到保镖放上来的应该是熟人,于是叫了声:“关应钧?”
“嗯。”关应钧坐在床边,垂眸看他。
夜灯莹莹微光之下,简若沉的侧脸半边陷在鹅毛枕头里,眼睫耷拉着,因为警惕,眸子里勉强有半点清明。
他身上的睡衣只扣了两三个扣子,领口敞着,露出圆润的肩膀。
侧睡时支起的左肩上有个圆形的弹痕伤疤。再往下,衣料虬结着缩在一起,露出随着呼吸起伏的肚皮。
睡得一点不讲究。
他要是真的心怀不轨,简若沉都死了8回。
关应钧扯平被子,将人板正盖好,擦过手后侧躺下来。
简若沉松开枪,迷迷糊糊蹭过去。
关应钧道:“以后我们都一起睡。”他还是怕陆荣雇人对简若沉下手。
“嗯。”简若沉困得不知道东南西北,闻着男人脖颈之间的薄荷味,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次日,闹钟一响。
简若沉闭着眼,抬手就把床头的闹钟打趴下,缓了一会儿睁眼,看到关应钧被扯开的领口。
他额头抵在那胸肌上愣了愣。关sir睡觉向来规矩警惕,仿佛能随时站起来跑路,不可能睡着睡着把领子撕开。
这是他干的。
简若沉心虚伸手,把那领子掩住,扣扣子的时候却被抓住手腕,一抬眸,对上一双形如猛虎小憩的眼睛,立刻眼疾手快把手底下的扣子全扣上,并贴心地抚平领口褶皱,“好了,起床。”
关应钧定定地看着,忽然道:“我上次弄得你不舒服?”
简若沉一愣。
什么上次。
哦,紫荆公寓没定闹钟那次。
那倒也不是不舒服,是太过了,让人做的时候思维停滞,连快和慢都是胡言乱语。
做的时候,脑子空茫,像飘在天上,唯一的支点就是两个人相缠的地方。
那感觉,像一把火烧了缠绕在一起的两股绳,最后被泪水浇灭了,只剩下一吹就飞的灰烬。
简若沉顶着他的视线道:“不是。”
“那后来为什么总躲?”关应钧哑声问。
简若沉没说话,总不能说这事太舒服了,快活得让人想不了别的。而他需要一颗随时能动起来的脑子,所以还是少来。
这不是变相夸关应钧厉害,那这床还起不起了?
简若沉顾左而言他,“没有躲,今天还要传唤陆荣,再去医院看看梁信悦和许拓,最后还有再与莫尔克林对峙,这么多事……”
最好一次都别来。
关应钧盯着他越来越红的耳尖,闷闷笑了声,胸膛微震,听得人面红耳赤。
简若沉听到他平铺直叙,很了然地道:“原来是这样,下回不弄哭你。”
话音刚落,关应钧便挨了一脚。
这一脚十足十地用力,险些把人直接踹下床。
两人温存了十分钟,随后起床洗漱,强身健体做晨练,吃完早饭去上班。
进了西九龙总区警署重案组,还未进A组大门,就听到休息室里正在播出的早间新闻。
STN女主持唐诗瑶甜美又不失干练的声音从电视里传出来,“昨日,西九龙总区警署破获一起藏匿爆-炸-物的案件。”
这个世道,提间谍罪反而会叫英国人逃脱惩罚,只能先提别的罪名。
唐诗瑶道:“明仁小学与德诚小学的地下车-库之间,竟然藏匿了一个英国的恐怖组织,他们在其中藏匿的成吨的炸药,准备危害公共安全。”
“这些炸药足以将两个小学夷为平地,幸好西九龙总区警署联合飞虎队(特别任务连)仗义出手,拿下恐怖组织,还小学生们一片安全的净土。”
“在飞虎队执行抓捕任务时,不想有英国组织扮演成外教混入小学,劫持学生,简顾问挺身而出与其周旋,精准拿捏这些恐怖分子的心理与其谈判,配合行动部队救下人质学生,下面请看当时的详细情况。”
简若沉去休息室接水的时候,正好碰上下来视察的陶指挥。
西龙龙总指挥官陶鸿云满面春风,喜气洋洋,见到简若沉就提起一个大大的笑脸,竖起大拇指,“太厉害了靓仔,真后悔没去现场看一看你谈判时的英姿。”
简若沉哈哈笑了两声。
这陶指挥能在七几年的香江一步步走上来,混上总指挥的位置,光有本事还不够,这人天生就是人精,被人情世故腌透了。
他开心,完全是因为重案组立了功,脸上有面子。
如果这次行动有一个人质受伤,陶指挥绝对会盘算这个人质对退休进程产生的影响,然后对重案组问责。
简若沉心思电转,张口就道:“没什么英姿,都是靠您在背后支持,我们才有了谈判的底气,您不知道,这重担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有多忐忑,还是看过您当年应对贼王的风采,才不至于乱了阵脚。”
陶指挥虽然是个人精,但年轻时也有两把刷子,他配合勒金文生擒贼王的故事,在香江众所周知,津津乐道。
陶指挥道:“哎,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老了。以后大家就都要传你谈判时的英姿啦!”
这就是心里有点儿不舒服了。
简若沉笑吟吟回,“怎么会,再怎么传,我谈判时也是在您手下做事呀。”
陶总指挥哈哈大笑,拍着简若沉的肩膀大夸特夸,又从怀里拿出一封推荐信来,“我本来是想在考察考察你,没想到你这孩子这么懂事。”
他屈指一弹那推荐信,“警察学院的推荐信,我听说你要提前毕业?肯定是想去警察学院进修的。”
简若沉眼睛一亮,捏着信件,欣喜地看向陶指挥,“真的给我?您亲自给我写的?”
西九龙总区警署总指挥亲手写的推荐信!
太有面了!
陶鸿云欣慰道:“你值得。”
多会说话一小孩,西九龙就这么一个,以后一定前途无量。
上面在行动时不让他跟着队伍磨炼,反而放在勒金文身边,必定是想让他进警务处的。
现在不予简若沉方便,以后想结交都没有机会。
简若沉没想到出来接个水还能有意外收获,立刻对陶鸿云敬礼卖乖:“多谢陶sir!”
陶鸿云:“哈哈哈,不用不用,大家都是一家人嘛,不必算这么清楚。”
简若沉明白他意思,“那我就收下了,以后陶sir有什么需要,我一定在所不辞。”
陶鸿云稀罕地“哎哟”一声。
真上道。
被林雅芝和关应钧荼毒太久,他都有点不习惯了。
此时,电视里正放到梁信悦趴下保护人质的片段。
记者站得远,视频经过处理之后只能拍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但配上声情并茂的讲解,还是将这一幕展现得格外完整感人,催人泪下。
唐诗瑶哽咽道:“西九龙总区警署B组梁信悦为保护人质,舍身作盾,身中数枪,至今仍然昏迷未醒。”
画面里出现梁信悦戴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的画面。
“下面让我们采访一下人质的家长。”
那被梁信悦护着的男孩出现在镜头里,他父母将小朋友护在中间,对着镜头泪如雨下,“我们都没想到这间学校竟然和英国的恐怖分子有关系,这一次太感谢西九龙警署了。”
女人呜咽着,伸手顺了顺孩子的头发,“感谢简先生挺身而出谈判,感谢飞虎队的狙击手,还有……还有护着我孩子的梁sir,如果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也是一对父母的孩子啊。”
她感同身受,哭得不能自已,记者将手中的纸巾递出去,又问:“您的孩子目睹这个场景,需不需要做一下心理介入呢?”
那孩子的父亲道:“我们找了香江大学的李老师,他非常愿意帮忙,现在三个孩子都将在他那边接受治疗,我们相信简顾问的老师。”
那小男孩沉默半晌,却在此时语出惊人。
他道:“妈咪呀,不要哭啦,宝宝很厉害,以后也会变成简顾问或者梁警官那样厉害的人!保护妈咪和爹地,保护香江!”
记者眼睛一亮,蹲下来将话筒举到他嘴边,“小朋友,经过这次之后,你是不是有了新的梦想呀?”
小男孩看着记者,坚定道:“我以后也要做警察!”
简若沉仰头看着。
此时此刻,却比听见别人夸自己还要高兴。
梁信悦护住一个好孩子,醒来后一定也会高兴的。
他提了水壶,与其他顺路关心他的同事们寒暄几句,听到大家都不约而同担忧他的安全,甚至想分班护送他上学回家,只好连连摆手,婉言谢绝。
最后还是关应钧半天等不到人回办公室,出来找人,这才把简若沉从人群中挖出来,救了回去。
早上九点。
关应钧办完手续,正要再次传唤陆荣时,重案A组收到了一个用黄胶带严严实实缠住的泡沫箱。
这东西看着就不是什么好货,不能贸然打开,只能请爆-炸-物处理科的人帮忙拆。
谁知里面竟不是炸弹,而是一沓卷成纸卷的A4纸。
关应钧戴上手套,拿出表面那张叠成正方形的纸展开。
又放下些,让探头的简若沉也能看见。
上面的字是打印的。
【重案A组,展信佳。】
【我是许拓。】
【既然你们收到这个包裹,想必我已生死不明。】
将功折罪
简若沉看着这三行字, 神情有一瞬茫然。
这居然是许拓寄来的东西?
许拓和陆荣闹掰了,那这里面……这么多纸难道也是陆荣的罪证?
可陆荣除了嘴硬,抵死不认间谍罪与金融犯罪, 还有什么罪名?
关应钧翻了翻泡沫盒里剩下的A4纸, 除了几个叠成小正方形,似乎包着东西的纸张,里面竟然一点猫腻也没有。
碍于案件保密条例,他没继续读信,而是提着箱子跟爆-炸-物处理科的人道谢, 给组长递了一盒烟,拉着简若沉回重案组, 将信件用吸铁石钉在白板上, 和A组的组员一起往下看。
许拓在信上说:
他收拾完这个包裹, 走完寄件的程序,就准备向陆荣递交辞呈。
如果陆荣意图枪杀灭口, 那么这个包裹将无人能够拦截,顺利抵达西九龙重案组。
包裹里是这些年陆家从上到下的所有动向。
陆景琛对简若沉的母亲,克莉斯多·关德林·康纳特下手时, 曾与奥利维·基思通信交流作案手法,这些信件已用A4纸包好, 放在编号为①的小纸包中。
许拓写道:当年留下这些信件时,只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会用上,实在惭愧。
简若沉看着白板上的字, 忽然觉得荒谬得可笑。
警察与恶斗。
恶与恶也在斗。
七几年到九几年的香江就是这样乱。
人命好像才是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
张星宗翻出包裹里那个①号的纸包张开,果然看到里面泛黄干脆的信纸。
蓝色的墨水已经有些氧化, 散发出矿石的光泽。
简若沉拿来高透密封袋一张张整理好,才继续往下看。
信上又道:
陆荣曾与港-英安插在香江的情报组织频繁往来,予以情报组织方便。
而简先生是港-英势力的心腹大患,两方面一拍即合,想要合作杀害简若沉。
因此,陆荣拿到mi6秘档之后,便开始在香江大学散布苯甲吗啉,给奥利维·基思创造下药机会,意图达成杀害的目的。
而许拓自述,他就是帮助陆荣和MI6联系的中间人,同样也是安排苯甲吗啉流入香江大学的人。
他写到这里,生怕西九龙不信似的,加码道:
【李飞泉手下有个眼热毒-品和违法药品暴利的小弟,名叫曹友方,陆荣让我联系他,以埋地雷的方式与其交易药品,曹友方没有见过我的样子,我们平常以一次性电话卡进行交流,所以你们在审讯室应当问不出我的特征与名字。】
【但我留下了曹友方取货的照片,足以证明我所言的真实性。照片在②号纸包里,同时③号里面还有陆荣与mi6情报组织首领莫尔克林交易时留下的电话录音带,④号则是陆荣与奥利维·基思见-面-交-易-时,我偷录的录音带。】
【皆保存完好,未曾遭遇损毁。】
【银色曲别针定号的A4纸上,有陆堑在世时手下所有三合会组织成员的势力以及成员名单。除去已经消失的潮义帮外,还有已经人心涣散的文华会以及鸿门会。】
【西九龙总区警署可以通过名单上的地址找人,那都是成员们的老家。】
重案A组的窗户开着,时值初春,外头的风带了些许暖意,却叫人觉得寒意阵阵。
这个许拓。
他不仅防着陆荣。
还防着陆堑,甚至防着陆景琛!
这包裹,不是炸弹胜似炸弹。
丁高呼吸粗重,几乎头晕目眩,“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背后中枪,被陆家的保镖救出来,直奔玛丽医院后又像算好时间似的,在西九龙即将再次传唤陆荣进行审讯之前,寄到证据。
这下陆荣想通过交代来减刑都没路子了。
许拓步步算计。
比陆荣更胜一筹。
“许拓抛这么多饵,肯定有别人难以完成的要求。”简若沉低声道,“看看下一张再说。”
果然,下一张信纸上,话锋一转。
许拓道:【三合会里并非个个都是恶徒,很多人只是为了在香江讨口饭吃,不想活得像个畜生,才跟了陆家做事。】
【我将这些证据亲手奉上,是希望西九龙总区警署重案组在逮捕陆荣之后,清算收缴的财物,交完罚款后,将剩下的钱财钧分给三合会名单上那些没有大错的人。】
【那是陆家欠下的工钱。陆荣不讲道义,更不愿意尊重劳动法例,我不愿意像他一样,做那样无情无义的人。】
【西九龙总区警署应该会根据劳动法例为这些人做主的吧?】
信件到这里戛然而止,半句没提许拓自己想要什么,也没提到自己想用这些证据减刑。
简若沉面色古怪。
这许拓居然还在信里给西九龙总区警署戴高帽子!他可以不提减刑,但有了这些证据,西九龙却不能不算他有功。
如此详细的证据和证物,西九龙总区警署可以直接抓捕陆荣,连审讯都省了。
许拓连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陆景琛都能防一手,不可能不防着西九龙。
简若沉转头,“许拓被送进玛丽医院急救也有一天了,现在怎么样?送他去的两个保镖呢?他们怎么样?”
张星宗蹙眉想了想:“许拓还没醒,那两个保镖……嘶……没怎么注意。”
关应钧看他一眼,“打电话问问。”
张星宗点头,走到一边打电话给玛丽医院的人询问情况,没说几句,面色便逐渐狰狞扭曲。挂电话回来后,愤愤道:“那两个保镖正接受采访!”
张星宗一把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屏幕里,魁梧壮硕的男人正对着镜头和记者的话筒潸然泪下,说许拓被人背信弃义之后弃暗投明,冒死带出证据交给西九龙总区警署,希望西九龙给“工人”讨薪的故事。
简若沉看着,半晌才笑了声。
半是好气,半是好笑。
许拓在信里,句句不提减刑,但从行动上看来,句句都在提“我是将功折罪,我要减刑。”
他有些庆幸。
还好陆景琛被气死了,否则许拓和陆景琛把持着陆家后方,这场仗都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而现在,大局已定。
他们赢了。
许拓的证据一交,那些曾经的马仔知道西九龙会给他们“讨薪”,便再也不会等陆荣回头。
此时此刻,就算陆荣走投无路想再召回三合会的成员都没可能了。
许拓用命和所有谋算给他们搏出来一个做好人的机会,这些成员也会因为道义,为许拓做事。
而西九龙要是不善待许拓,不仅风评会坏,还会对未来产生影响。
如果许拓都没有好结果,以后谁还敢将功折罪?
简若沉感叹道:“陆荣真是……”
狠心却刚愎自用,不懂用人不疑的道理。
如果陆荣能把许拓用起来,西九龙总区警署未必能把他的退路全部堵死。
他既想要干干净净的家业,又不想放弃黑社团带来的好处。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陆荣是简若沉加入西九龙总区警署重案组之后遇到的最难对付的罪犯。
他活得模棱两可,人证口供俱全的情况下滑不溜手,死不承认。
可如今物证堆叠,陆荣再怎么嘴硬,也绝无逃脱可能。
关应钧将泡沫箱带到鉴证科,和鉴证科督察向景荣一起整理好其中的所有物证,确认无误,进行复制留档后向上提交,申请陆家祖宅的搜查令和陆荣的逮捕令。
如今保安局的港-英走狗和各类贪官自顾不暇,不仅要应付如狼似虎的ICAC,还要应对华-国国家中心局派来调查的国际刑警。
很多人的官职都被一撸到底,再也没办法找理由卡西九龙总区警署的搜查令。
等待搜查令和逮捕令手续做完的时候,简若沉打电话给罗彬文,小声道:“罗叔,救走许拓的保镖接受采访的视频已经放出来了,您注意港交所的动向,陆家的股票肯定会大跌,您看看能不能收了他名下仅有的几个白色产业。”
陆荣是真的很会做生意,留下来一个建材公司,一个演艺公司,还有一家拥有少量地皮的房地产公司。
都是大有前景的肥肉。
现在不抢,更待何时!
晚上八点,西九龙总区警署申请的搜查令和逮捕令顺利到手,A组整装待发。
与此同时。
陆宅。
陆荣也看到了电视上的内容。
他坐在客厅里,忽然看向身侧正瑟瑟发抖的女佣,笑问:“救许管家,你有没有份?”
那女佣战战兢兢地道:“我没有,我……我当天没值班。”
这几天陆宅的佣人少了一半,原来是带着许管家跑了!
如果、如果她当时在。
她也不会再来。
陆荣叹了一声,“陆家没什么人了,你想走吗?”
他环视一圈,视线落在客厅中每一个人身上,“你们是不是都想走?”
没有人敢接话。
电视上的采访说得清清楚楚,许管家递了辞呈,还未踏出书房大门背后就中了一枪,是他带大的另外两个保镖拼死将人救了出去。
许管家尚且不能全身而退,还有谁敢说真话?
陆荣起身道:“我父亲也算对你们有恩。”
他去书房,打开保险箱,把里面的现金都拿出来,一打一打摆在客厅的茶几上,“想走的,拿钱走。”
客厅中,众人惊疑不定,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
真能走了?
那女佣到底没忍住上前一步,却在对上陆荣视线的时候僵住,缓缓道:“陆先生,我给您添一杯咖啡。”
陆荣微不可察地嗤了声,“不用,你下班了,走吧。”
女佣呼吸微微一滞,正犹豫不决的时候,陆宅门口走进来一个人。
正是帮陆荣暂理产业的秘书。
他步履匆匆,腋下夹了好几个文件夹,还未走到陆荣面前,其中两个文件夹便滑落下来,文件掉了一地,其中一份在地上滑了一段,落在陆荣脚边。
他捡起打开,瞳孔猛地一缩。
看着图表,竟是陆氏股票狂跌,康纳特趁机顺势做空陆氏,收购三家产业!
秘书呼吸急促,顾不上陆荣如今凶名在外,大声道:“陆先生,现在怎么办?”
陆荣一时间大脑空白,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他想不到许拓竟然留了这么多后手,想不到简若沉居然会如此果断,更想不到早已只剩金钱的自己该如何应对。
那三家企业,可谓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在意识到自己的钱无处可去之后,有至少三分之一的资金都注入其中。
现在,没了?
陆荣张了张嘴,下意识抓起只剩个杯底的咖啡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呛得人连声咳嗽。
他眼角泛红,哑声道:“给三合会……”
陆荣停住,许拓把这条回头路彻底堵死,如今再想联系,也不会有人愿意做了。
他停了半晌,浑身的精气神竟一下子松垮下来,“悬赏……”
陆荣眼前阵阵发黑,“悬赏人带我闯关。”
秘书一愣,“您……”
不管陆氏集团员工的死活了?
话音未出。
门口传来三声礼貌的叩响。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身着作战服的简若沉脖颈上挂着西九龙身份卡,身侧站着关应钧。
他举着一张敲了红章的纸冲着陆宅里的人笑,“陆先生,不好意思啊,没看见保镖和保安,我们只好擅自进来了。”
简若沉笑得格外真心实意,“cid做事,这是逮捕令。”
陆荣面色铁青,嘴唇煞白。
他面上没表露慌张,但浑身却如摇摇欲坠的石像一般僵硬,发抖。
他的最后一个后手,来不及做了。
你这样跟我谈
简若沉的黑色作战服外套着防弹背心, 腰间胸口全是装备,腿上还绑着皮质枪带,上面插了一柄手-枪和一把军用匕首, 脚上蹬一双军靴, 头发扎成马尾,低垂着视线,与陆荣隔着偌大的客厅对视。
陆宅内只开了几盏灯,昏暗而阴沉,大门敞着, 门口的景观灯光自A组身后洒进来,带出一众警员立身中正的影子。
凡有一点光, 简若沉的眸子就好似变成了深沉的金色, 给人一种会发光的错觉, 配上那异于常人的长相,显得似神似鬼。
陆荣一张口, 又觉得喉咙发痒,怔怔呛咳两声。
毕婠婠道:“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打扰陆先生和人商量着闯海关了。”
陆荣笑了, 也不觉得尴尬,竟慢慢坐直身体, 看着这帮跟自己斗了一年的警察。
与这些人相比,与他斗了五年的香江皇家警署警察堪称一群酒囊饭袋, 稍微给点蝇头小利就把持不住立场。
蠹虫不过如此。
而西九龙……如果没有简若沉, 应该也不是陆家的对手。
简若沉太有钱了,在政治上又敏锐果断。
西九龙总区警署恰恰就缺这么一个能拿钱开路, 帮他们打出公信力的人。
简若沉与西九龙总区警署是互相成就,谁也说不清哪个更幸运。
陆荣想着, 敛眸遮住神色。
无论哪个更幸运,他都沾不到光。
他低笑一声:“毕小姐,你听错了,我并未想闯关。”
事已至此,他不能再落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
“这里没有毕小姐。”毕婠婠手肘曲起,手掌下压至腰间,握枪道,“只有毕警官。”
关应钧没废话,抬脚往里迈出一步,皮靴的鞋跟敲在地面,声音不大,但在陆荣耳朵里,却如战鼓擂响。
门口的警察们顿时举枪至侧脸,从简若沉身后四散开,快步走进了陆宅。
关应钧走到陆荣面前,掏另一张纸一晃,“搜查令。”
陆荣的视线在关应钧和简若沉之间转了一圈,维持着体面道:“现在时局很乱,上面无人可用,你们送这么多人进去又有什么意义呢?许拓可以戴罪立功,我也可以。”
关应钧道:“跟我顾问谈。”
他说着,抬手抓住木质沙发边的细颈花瓶瓶口,往里看了一眼,随后便把里面插着的花全部提起来扔了,将那花瓶翻倒过来,竟倒出一层细细的黄金砂砾。
陆荣脸色微白。
这和抄家有什么区别!
张星宗拿了物证袋和小铲子,把这些碎石子一样的砂砾铲进物证袋,末了,还冲陆荣笑。
简若沉戴着鉴证科手套,去倒陆荣手边的另外一个,淡声问:“你想怎么戴罪立功?”
陆荣一怔。
事已至此,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简若沉竟真的要谈?
难道传闻简若沉审讯时注重人权人道,无论别人犯了什么错,都能对任何罪犯一视同仁是真的?
简若沉倒完金砂,张星宗又提着新物证袋来铲。
后面闻风而来的鉴证科,又在客厅边上挂着的名画下搜出几支录音笔,拍好照,装在了物证箱里。
简若沉看着这一幕,别过头盯着陆荣,语调平淡而温和,“该交代的,许拓都已经交代清楚了,许拓不知道的,我们搜一圈也能知道,你拿什么立功?”
陆荣对上一双淡漠到了极致的眼睛。他忽然明白,所谓的一视同仁,是因为罪犯在简若沉眼里或许根本不是人,与地上一块砖,脚边一棵草没什么不同。
简若沉看似笑脸迎人,实际很难把人真正看进眼里。
关应钧究竟是怎么得到他喜欢的?
就凭气宇轩昂,长相帅气么?
陆荣竟有些不敢与简若沉对视。
毕竟他接下来要以关应钧和简若沉的关系作为要挟。
他错开视线,咬牙道:“在英格兰,坐过牢不妨碍人做议员,您如果能帮我改成英国国籍,引渡到英国坐牢,那边管得不严,刑期可以一减再减,刑满释放之后,我可以竞选议员,然后帮你在英国那边打下一片江山,帮你……您。”
他顿了顿,“帮您推进同性婚姻合法化,再从英国向香江推行,这样您就有机会正大光明和关先生结婚了。”
陆荣说话没有遮掩音量,警察做事时几乎只有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
这番话,所有人都听到了。
大家对关应钧和简若沉的关系心知肚明,但却从不在明处提起,就怕有闲言碎语对还没毕业进入职场的简顾问造成影响。
陆荣不仅说了,他还指名道姓地说!
一时间,整个陆宅的客厅鸦雀无声。
简若沉笑了一声,没有丝毫慌张,“陆先生,你可真是会做生意。我帮你改国籍,让你不受香江法律约束,帮你逃脱制裁,就为了……领证结婚?”
陆荣这么说,就是笃定了关系摆到明面上之后,他们或许会需要一个合法的证明,所以想以此为要挟。
简若沉感到匪夷所思,“你是商人,在你眼里‘合同’一定很重要,但我不这么觉得。”
人与人之间,真心才最重要。
陆荣几乎要坐不住了。
这一刻,他深刻地明白黔驴技穷是何等绝望。
这群人,听到这两人的关系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公仆不是很在乎这个的吗?
陆荣想不明白,再看简若沉抱臂站在面前时,觉得他与虎视眈眈的老虎无异。
简若沉感叹:“你确实挺有商业天赋,可惜偏要犯罪,拦都拦不住。”
陆荣紧紧握住红木圈椅的把手,指节都发了白。
他必须想办法说服简若沉,这是他最后的希望,“婚姻合同当然重要!一段关系,没有孩子,不受法律约束,不被大多数守旧派接受,你们迟早会和陆堑与江含煜一样!你难道不怕他背叛你?我能——”
他话没说完,圈椅就被关应钧重重一踹。
陆荣连人带椅子从客厅正中偏后,飞出去四五米,又重重摔在地上,滑到临近门口的管家台。
那圈椅是老物件,榫卯结构,摔在陆荣身边,七零八落。
丁高看着这一幕,下巴微掉,嘴唇大张,满脸呆滞,半晌才看向身侧:“他说谁和谁?”
毕婠婠怜悯道:“没你的事,你快干活。”
正确答案放面前快小半年了也不知道抄。
真是缺心少肝。
简若沉冷冷看着地上的陆荣,“你父母山盟海誓,写了婚书,领了结婚证,妨碍陆景琛在废除大清律例,坚决实行一夫一妻的情况下,还让陆堑的母亲生下一个跟你作对的弟弟吗?”
陆荣脸上血色褪尽,嘶声道:“简、若、沉——”
一字一顿。
简若沉打断道:“我不信你跟你弟弟从小就不对付。”
他盯着陆荣的眼睛,缓缓蹲下,见人微微一怔,眼睛微瞥做出回忆表情了才继续道,“陆堑小时候或许也曾追在你身后,你们或许也有兄弟情义,签下了什么合约,一人继承三合会,一人经商,后来呢?现在呢?”
陆荣眼前昏黑,情绪层层堆叠,气急攻心之下竟喷出一口血雾。
他不该和简若沉谈的。
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破简若沉和关应钧之间的关系。
妄图用这种方式要挟。
简若沉太会说,太会反击了。
原来一个人的言语也能变成利刃,刀刀扎人心窝!
简若沉后退一步,避开脏污,冷然道:“陆景琛虽然老,但还没到撑不住直接气死的地步,你扪心自问,陆景琛当时在医院,你有没有让医生全力抢救?”
陆荣躺在地上,已经气得出气多进气少了。他当然没有让人全力抢救,陆景琛活了,还怎么继承陆家?
他拖延了付医药费的时间。
许管家……
许管家或许从那时就开始准备后手了。
毕竟连战战兢兢都是演出来的。
意识蒙眬之间,陆荣听到简若沉道:“血缘关系在你这里都没什么效益,却想让我信任你。多可笑啊……”
陆荣下意识抬手擦唇边的血,却越擦越多。
原来气急攻心是这种感觉。
原来陆景琛看到陆堑被枪毙的时候是这种感觉。
陆荣惨笑一声。
简若沉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打算什么。恕我直言,你这样跟我谈,就是找死。”
陆荣晕了。
丁高麻了。
又麻又爽。
他想过很多次,觉得等香江强起来,西九龙的实力强起来,他们就可以每天都这么跟犯罪分子说话。
没想到简若沉先实现了这点。
总觉得简顾问这个人矛盾,他根本不像是流浪着,勉强长大的孤儿。
更像是被一些很有底蕴和实力的人,耐心教导着,疼爱着长大,并寄予厚望。
简若沉会的谈判技巧和展露出来的自信,根本不是平常生活里能学会的东西。
丁高想不通,木着脸走过去看了看,恍如隔世似的,脚步都在发飘,半晌,又蹲下来,想办法把那个七零八落的圈椅拼好了,放回原位,再把陆荣扶起来,扛到上面放下。
他僵硬喃喃:“太不小心了,都摔得都、都吐血了,哎呀。”
抛开这借口不大合理这点不谈,他们简顾问是真会气人啊!
显得关sir这一脚不痛不痒的。
其实、其实他要是在简顾问那个位置上,听人这么一说,说不定就松动了。
丁高悄悄看向关sir,视线在简若沉和关应钧之间转了好几圈,此时此刻,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越看越觉得这两个确实是……
很般配。
谁不想跟心上人领证呢?
简顾问居然一点都不心动。
那关sir看见他不心动,会不会难过?
丁高到边上去,帮着鉴证科的继续抄……做事,搜证,眼睛却悄悄放在关sir那边。
简若沉走到关应钧身边,手指伸出去,戳进他虚拢的手指里挠挠男人的手心。
嘴里嘀咕:没有也不妨碍要走一辈子,是不是啊?
他小声道:“我那么中意你。”
关应钧垂眸看他一眼,唇角勾起一点笑,抓住那根作乱的食指,陆荣算错了,西九龙重案组,特别是A组,大家按实力说话,都是刺头,这点关系算什么。
再说了,简若沉早被查了底朝天,香江能知道的消息,内地自然也能知道。
这样都没传来什么消息,反而让勒金文都把简若沉带在身边做了一回事,就足以看出上头默许的态度。
关应钧转头,淡声道:“这次搜完证,案子就差不多了,等转移陆荣进法-院,结了案,我们请大家吃饭。”
领什么证。
简若沉要是答应陆荣,就不是他喜欢的那个人了。
丁高估计这顿饭就和昭告天下一个意思,应该会有很多好吃的。
他大声道:“吼啊,多谢关sir!请大的喔!可不要川菜啊,有糖吃没有?捱!”
他拿手肘推张星宗,“这种饭,礼金应当包多少钱啊?”
张星宗无语道:“你怎么就知道吃,就知道吃就算了,还长这么瘦!”
他顿了顿,喊了声:“关sir大气啊,九龙饭店行不行啊?”
听说九龙饭店有大陆的国宴大厨喔,什么菜都会烧呢。
据说那饭店,连炒瓜子都别有一番风味!
好坏的小计谋(2更)
伟大的新中华领袖曾发表过一篇文章, 阐明了婚恋关系中必须遵守的三个原则。
不影响工作和学习。
革命与政治立场一致。
自愿平等。
简若沉快速自省一遍自己的选择。
谈恋爱没耽误审讯破案,也没耽误他两年大学毕业,三年拿到警校推荐信。
关应钧很支持一个华-国。他经过层层考验, 做过缉毒卧底, 回来后又被选入特别调查小组,与105位精英一起成立重案组,这些人的政治立场都很坚定。
自愿是一定的,至于平不平等……
简若沉想到早上狠狠踹在关应钧腿上,险些把人踹下床的那一脚, 视线游移。
嘶。
不太好说。
简若沉想着,把食指从关应钧掌心抽出来, 快速又小声地说:“先做事啦, 我请客你们还不放心么?就是普通庆功宴, 人到就好了,什么都不用拿。”
张星宗嘿嘿一笑。
说是庆功宴, 但大家都知道只是表面,毕竟身份和工作在这里,真的两情相悦了, 其实也没办法大张旗鼓。
所以什么都不用拿也不是客气话,而是真的不要什么礼金。
他龇着牙乐了几秒, 又转头做事。
很快,救护车到了。
毕婠婠和张星宗两人跟车前往医院, 看着医生对陆荣进行急救。
其余人与鉴证科以及随后赶来的C组, 将陆荣家里查了个底朝天。
半夜时,收到消息的刘奇商和计白楼也拿着他们所属部门刚批下来的新鲜搜查令到了。
刘奇商负责再搜一遍金融犯罪的证据。
计白楼则查看陆宅还有没有被藏匿的毒-品。
客厅的地板, 墙上贴的墙纸,都被掀开找过一遍。
这样地毯式地搜索, 还真被他们找到些东西。
看包装,至少都是陆景琛当年藏的。
计白楼刚把那些装草的小袋子拆开,关应钧就被气味冲得后退三步,脱口道:“大-麻。”
计白楼暗道一声狗鼻子,却见关应钧不动声色走到简若沉身边,微微低头,闻了闻他发丝之间的气味,刚被冲得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计白楼顿时闭了闭眼,转到另一边,蹲着继续拆包查看。
他们同级的兄弟四个,现在就陈近才和他没拍拖对象了。
陈近才这人性格比较游离,是个不定心的,排除他之后……
计白楼看着面前堆得和小土堆似的毒-品,疲惫合眼。
陆家有被查完的时候,毒-品可没有。
除非有新的法律出现在香江。
他真是劳碌命,脸上的黑眼圈不会要跟一辈子吧?
关应钧领着CID众人,铐着陆家剩下的人去警署接受调查时,CIB和ICAC的人还在陆家后院刨土。
刘奇商边拿土铲挖土边道:“这要是有个尸体,重案A组不得加班?吭吭吭吭吭……”
这几个月,他为接住简若沉给ICAC送的业绩上下奔波,现在是回馈的时候了。
他这么想着,挖得愈发起劲。
而CID众人回了西九龙总区警署之后,便再次提审张庆哲、仇嘉文以及莫尔克林。
三人听说陆荣被抓,顿时万念俱灰。
张庆哲早就在之前的囚徒困境之中被折磨得没了心气,再见到简若沉时,将自己和陆荣仅有的几次见面翻来覆去说得清清楚楚。
无论两名华-国人如何在审讯室倒豆子,莫尔克林却始终未曾松口。
他端坐在简若沉面前,一字一顿道:“成王败寇,我可以告你有关陆荣的一切,但我不会背叛我的祖国。”
时至深夜。
西九龙总区警署重案组灯火通明。
做了一整天事,简若沉有些累了,懒散靠在椅背上道:“我理解你不想背叛你的祖国,你真是一位勇士。”
莫尔克林听着简若沉放松的语调,脖颈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还未张口打断,就听简若沉慢条斯理开口:“我欣赏你的忠诚,但你的祖国会像你保护她一样保护你吗?你被抓进西九龙这么久,英格兰驻香江领事馆管过你的死活吗?”
莫尔克林呼吸越发粗重,眉头紧锁,只恨耳朵为什么不能和眼睛一样紧紧闭上。
他越不想听,简若沉的声音就越往耳朵里钻,“莫尔克林,你的祖国甚至没有为你给西九龙打来一通电话,问问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吃饱饭。”
莫尔克林紧攥双拳。
这都是战术!
是动摇他信仰的话术。
是简若沉这个审讯专家卑鄙的阴谋!
是绝不能轻信的魔鬼之言。
可、可总领事馆为什么没有打来电话?
为何沉默不语!
他这20年……
人生的20年!
都为之付出了啊……
简若沉见他下唇微微发颤,知道他此时已经动摇到了极致,“你为英格兰做了这么多,英格兰又为你做了什么呢?”
莫尔克林狠狠闭了一下眼。
他微微张嘴,却又闭上,死死咬着牙,用力到舌尖尝到血腥味,才忍住了内心对信仰的怀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20年他都忍了。
这一刻他又为什么不能忍?
“还是那句话,我可以把陆荣和我之间的交易都告诉你,其余绝不会多说。”莫尔克林道。
简若沉喉结动了动。
他坐直身子,多看了面前两鬓斑白的男人一眼。
间谍。
资本主义政权其实对间谍很无情,根据他学过的以及所看过的实际案例,抓到别国间谍后不仅要加紧审问,还要严密看管。
不是防止间谍被救,而是防止他们被杀。
因为资本主义政权上层,不会将同党之人当做同志,他们大多数高高在上,不会救,只会杀。
莫尔克林足够聪明警觉,在有两队人马拖延的情况下,仍然察觉到办公室有异样,派人探查。
简若沉肩膀上留下的弹孔又有些痒,审讯室内挂着的钟表滴答作响,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他看了眼资料,记下莫尔克林的家乡具体地点后起身,走到外面,从茶水台上挑了写满英文的便携茶包,用茶漏兜着,放进“请人喝茶”时专用的马克杯里,倒完热水后,去楼下茶餐厅给同事们叫了港式宵夜,又盯着茶餐厅里那长满雀斑的小哥道:“你会不会做英式的茶点?”
他低低笑了声:“不怎么会。”
西九龙总区警署经过将近10年的不断洗牌,大多英国人已经被排除在外。
这毕竟是离华-国更近的地方,需要更加纯粹的心腹。
简若沉道:“三明治呢?最简单的也行。”
“这个可以。”雀斑小哥腼腆笑笑,“但我做得不好吃,是您吃吗?”
听说简顾问在吃上面很挑剔,不怎么喜欢英国的食物。
他不想让简顾问觉得警署茶餐厅的东西不好吃。
“不是我,是英国的犯人。”简若沉笑道,“不用特别好吃,你做得地道一点,他是英国伯恩茅斯那边的人,然后再加一份传统的炸鱼薯条。”
主打一个吃完思乡。
他都打算好了,要是茶餐厅小哥不会做,就把家里那个险些被罗彬文遣送回国的英国大厨喊来。
那个肯定会。
雀斑小哥喜笑颜开比出ok。
地道英国沿海口味。
这还不简单?
十分钟不到,小哥便将做好的菜肴放到餐盘,“您带上去,他吃完之后,盘子就不用还我们了,直接给拘留所那边就行。”
简若沉没想到这茶餐厅小哥还有心理洁癖,顿时哭笑不得。
他将两样夜宵端上去,又将泡在红茶里的茶漏取出,那澄澈的茶液泡了十几分钟,温度正好,浓香醇厚。
他将夜宵端进审讯室,放在了莫尔克林面前,“吃吧。”
莫尔克林狐疑垂头,熟悉香味直冲鼻尖。
他骇然,却不得不强压下情绪,“这是什么?”
简若沉:“夜宵。”
“我是说你在里面加了什么?吐真剂?”莫尔克林一时激动,声音逐渐加大,关应钧拿着证据记录表路过时听到这句暴喝,顿时脚步一顿,隔着玻璃往里面看。
看到简若沉身侧负责记录审讯内容的丁高正看着莫尔克林面前的餐盘咽口水。
三秒,喉结上下滚了两回。
他收回视线,又看向简若沉和莫尔克林。
简若沉回来后卸了装备,换回了便衣。
天气转暖,他今天穿了一件品蓝色的两用冲锋衣,像是把深沉的海披在了身上,显得格外白皙。
吐真剂,实际就是麻醉诱导剂,一般性为巴比妥类药物。
在香江,被私下广泛使用的此类药物一般是东莨菪碱,毒性比炭疽更强,有极高的致幻作用,1920年起被广泛运用于麻醉,发现其能让人无意识说真话的妇产科医生,将其称为吐真剂。
关应钧的脑子转得很快。
这类药物一般要通过注射生效,简若沉不可能把它放在滚烫的炸鱼薯条里。
“快吃吧,要凉了。这只是一份夜宵,里面什么都没有。”简若沉柔声道。
他说完,将莫尔克林今天的审讯记录拿出来检查,动作间,手腕上手串随着动作向下滑落,卡在手臂上。
关应钧定定看了眼,没想到出任务回来之后,简若沉不仅换了衣服,还带上了手串。
他抿着唇,喉结一滚,耳尖发烫,胸腔之中心脏咚咚直跳。
简若沉总是能在这种细小的地方让人感觉自己被他端端正正放在了心上。
简若沉看完审讯记录,跟丁高先后签了名,又放在莫尔克林面前,“你不放心,签完再吃好了。”
签完,今天的审讯就结束了。
再次提审有违人道。
莫尔克林签了字,还想张口拒绝这份闻着就有猫腻的食物。
还未说话,简若沉便打断道:“吃完以后会有拘留人员接你回拘留室,你顺便把盘子带去拘留所。我们要下班了。”
莫尔克林一愣,却见简若沉拿着审讯记录出门,审讯室大门合上之前,他看见那个关应钧低头,亲了一下简若沉的发顶。
咔哒。
大门关上。
莫尔克林看着面前的东西,闻着极为熟悉的味道心想:我就尝一尝,尝一下这个三明治。
他用两只手指捻起切成长方形的三明治,试探咬了一口。
切去边缘的吐司口感软糯,里面的鸡蛋流淌着半凝固的蛋液,切成片状的小黄瓜爽脆清口,薄如蝉翼,而那西红柿更是沙酥酸甜,细细品尝,其中的胡椒碎便散发出香辛料独有的芬芳,最后,舌尖又触碰到金枪鱼沙拉酱的醇厚。
莫尔克林难以置信地看向这块三明治。
情难自已,又仿若确认一般,小心翼翼垂下头,尝了一口。
错不了。
这竟然是家乡的味道。
他喝了红茶,想到自己刚毕业,没选入mi6的日子,那时他在警局里,喝的就是这种速泡茶。
苦、香,而且提神。
再配上一个甜甜圈,或者一份炸鱼薯条,就可以继续干活了。
这么多年了,他还以为自己忘了那个美丽的海滨。
忘了侏罗纪海岸和艺术节。
如今想起,一幕幕却鲜活至极,历历在目。
莫尔克林忘了自己只是想尝一下,他垂着眼睛,鼻尖发酸,忍着泪水,一口一口将面前的东西都吃完了。
简若沉和关应钧没走。
两人站在审讯室的单面玻璃外看着。
关应钧沉默半晌,唇角勾起一抹笑,“凌晨1点半,你给他喝浓红茶。”
真是……好坏的小计谋。
简若沉嘿嘿一笑,侧眸道:“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就是要让他思乡、多思、睡不着,我回家睡饱后,次日在早上十点叫他来问话,那时候我出什么招他都会措手不及的~”
关应钧稀罕他对犯罪分子耍心眼的样子,见周围没人,抓着他的腮帮抬过来,侧头亲了一口,“莫尔克林不好对付,他嘴和陆荣一样严,但身边可没有一个许管家,能给我们送证据。”
他语调轻而温存:“莫尔克林要是还不说,你会怎么办?”
简若沉腮帮被抓着,小鱼吐泡泡似的动了两下唇,含混道:“我还有后手,他再不说,我会亲自给英格兰驻香江总领事馆打电话,离间莫尔克林和MI6。”
反正不管怎么样,明天,莫尔克林必定会把自己怎么和陆荣搭上线的,说得清清楚楚,至于莫尔克林怎么从事间谍活动,能不能审出来都不要紧。
这个事情归香江警务处刑事情报科管,要是重案组能省出来,也算是天降业绩了。
反正他离警务处至少还有一个警校的距离,拿警务处的业绩,怎么能叫拿呢?
“他招了”
简若沉与关应钧在重案组兑付完一顿夜宵, 潦草收工,回家睡觉。
次日上午十点,上完一节课。
简若沉回西九龙做事, 路过玛丽医院时去探望了梁信悦。
他已经醒了, 因身中数枪,并未完全脱离危险,还住在icu里,面颊有些凹陷,显得很瘦削。
看着梁信悦, 简若沉又想到死不松口的莫尔克林。
他在探视窗门口站了一会儿后,转头去看了许拓, 问了一下情况。
医生说陆荣开的那一枪距离近, 强度大, 冲击力撞坏了他的心肺,撞断了许拓的脊柱, 就算醒来也可能导致终身的下肢瘫痪。
许拓虽然活着,但与死了也没什么差别。
而陆荣虽然被气得半死,情况却比许拓好很多。
很快就能出医院, 不会耽误他坐牢。
十点半,简若沉回到西九龙总区警署, 再次提审莫尔克林。
男人外面的西装脱了,只穿了一件没有任何金属配饰, 还有点沾灰发皱的黑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拘留所统一发放的, 带编号的焦黄色马甲。
他眼下青黑,眼睛半闭不闭, 坐在椅子上只能勉强支起脑袋,显然困到了极点。
一点钟喝下去的那杯红茶, 让他到早上七点才勉强睡着。
陷入沉睡的三个小时,他梦见了学生时代曾经参加过的艺术节。
梦到了那个会给他做三明治,温柔叫他起床的母亲。
二十年了。
他好想回家。
简若沉坐到莫尔克林面前,直言不讳:“告诉我你和陆荣的事情。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
莫尔克林怔然,面色古怪道:“你不问别的了?”
简若沉似笑非笑道:“问什么?”
他顿了顿,收敛神色,“不要顾左而言他,回答我的问题!”
莫尔克林整个人昏昏沉沉,下意识道:“我们通过奥利维·基思认识,教授为我引荐了陆荣。”
简若沉:“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间?”
“1988年夏天。”莫尔克林含混道。
他声音越来越低,脑袋低垂,眼睛似要闭上。
张星宗拍桌暴喝:“给我精神点!”
莫尔克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A组的人在审讯室里时,别的审讯技巧可能不怎么会,但威逼利诱和记忆恢复术练得特别熟练。
简若沉默许张星宗的手段,垂头看了眼手里的文件,忽然觉得1988这个时间点奇怪。
奥利维·基思就是1988年到的香江,化名后在渔村旅居,与冯野相识之后于1989年窃取其成果,并杀人分尸。
简若沉等莫尔克林缓过来,继续问:“1988年你们认识?那1989年夏天,奥利维·基思杀害天体物理学归国研究人员冯野,窃取其学术成果,这件事有没有你的授意?”
莫尔克林抬手摸了下鼻子,“没有,我不清楚这件事。”
“你说谎。”简若沉低笑一声。
人说谎时会分泌茶酚胺,从而引起鼻腔内部的细胞发生肿胀,轻轻地触碰一下鼻子能够缓解这种感觉。①
“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说。”简若沉语调平稳,不紧不慢道,“好好说,说完我可以帮你给英格兰驻香江总领事馆打电话。”
莫尔克林心脏跳得厉害。
他分不清是因为听了这话,还是因为昨天睡得太少。
后脖颈,肩膀和腰腹传来一阵酸麻的热意,令人无端心慌至极。
他不敢直视简若沉的眼睛,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能看出自己在说谎,只能在煎熬中缓缓点头,承认道:“奥利维·基思杀害冯野不是我授意,但我们默许这件事发生。香江即将被收回,我们不能让华-国有太多的人才。”
简若沉冷冷笑了声。
正当莫尔克林以为他要抓住这件事,以此为切入点询问他在香江的任务时。
简若沉话锋一转,问:“你昨天说和陆荣有交易,什么交易?”
莫尔克林困得要命,想着只要不透露自己的任务内容就行,说话几乎不过脑子,靠本能回答道:“我帮他洗钱,他帮我联系香江的官员,我们通过贿赂与游说,收买香江各类各级,各个部门的职员,监听内地与华联办之间的收回香江的计划与准备。”
“我们是想……”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浑身冷汗津津。
差一点……
只差一点他就不小心把自己的任务透露出去了。
好困。
简若沉眯着眼看向他,抱臂向后靠在椅背上,回忆自己小时候听过的故事。
他们这些长在大院里的孩子,睡觉前听的都是院内广为流传的,老一辈光荣事迹。那可比童话故事惊险刺-激得多,孩子们都喜欢听。
而他恰恰在粤语区长大,那一片的老一辈,多多少少都参与过香江回归的历史进程。
记得有个阿公,曾给他们讲过香江间谍的事情。
那时候的内地的驻港单位将廉政公署称为准特务机关。
就是因为廉政公署中有一拨人,会与港-英政-府联系,在内部监控机密通信,对一些政治案件在重要时刻向传媒「爆料」,影响调查方向。②
这些人还会频繁对港内各个领域的人才进行游说,希望他们在英格兰安家落户,从华-国国籍转变成英国国籍。
香江回归之前,有十几万人陆续通过英格兰安插在香江的情报组织,拿到了签证,拖家带口移-民。
简若沉沉默半晌,回忆历史,随后骤然出声:“你的任务有三个。一,推动港内高端人才移-民。二,安插间谍窃听内地驻港办为香江制定的回归计划。三,贿赂官员,蛀空香江。是不是?”他身体微微前倾,死死盯着莫尔克林。
莫尔克林眼睛骤然瞪大,眼白血丝密布,眼球凸起,呼吸急促,鼻孔长大。他全身颤抖,下巴和嘴唇几乎合不拢,只得将双拳死死抵在桌面上,妄图维持冷静。
审讯室外。
大家看到莫尔克林这副表情,就算没学过任何心理学,也知道简若沉一定一语中的!
“太神了,简顾问怎么知道的?”何超勇目瞪口呆。
他今天是来学习的,但过程呢?
没过程怎么学?
“是啊,简顾问是从哪里问出来的?”另一人百思不得其解,“这不还没问吗?难道靠猜?”
靠什么猜?
众人面面相觑。
半晌,却听审讯室里的莫尔克林艰难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事。”简若沉安慰他,“看你的表情,我知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张星宗忍着笑,在纸上七歪八扭地记下这句。
正当众人以为简若沉会乘胜追击的时候,他却又问回陆荣身上。
莫尔克林警觉至极,呆坐着,为弥补刚才的失态,一股脑将陆荣与自己的所有事都说了,包括陆荣不愿意增加洗钱分成的事情。
妄图用陆荣的信息转移警方的注意力。
莫尔克林口中的情况与许拓交上来的证据时间吻合,足以说明口供的真实性。
透露完与陆荣有关的一切,莫尔克林便不愿再说一个字。
他直愣愣坐在审讯室,任由简若沉说得如何诱人都不再开口。
直到简若沉拿便携座机打通了英格兰驻香江总领事馆的电话。
审讯室的门敞开着。
简若沉抓着那小砖头似的电话阐明来意,等线路接到港督办公室才道:“先生,你不来西九龙领你们忠心耿耿的间谍吗?您要是不来,我就要将其交给警务处了,届时则需要您去警务处交涉。”
这话说得太过强硬直白,让人一时摸不清话语下的暗示与底细。
电话对面的男人道:“什么间谍?”
莫尔克林难以置信,他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理智上知道否认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但他情感上不能接受自己会被抛弃。
被效忠20年的祖国抛弃。
哪怕、哪怕暗示一句会来救他也好……
简若沉对莫尔克林笑了笑。
莫尔克林心里升起荒谬的恐慌,本能地害怕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却听简若沉低声道:“别担心,你一定能回国的。”
这种人不能留在香江。
香江的间谍法律不完善,莫尔克林要是被港-英抛在香江坐牢,这边不仅得好吃好喝,用单人牢房供着,还要防止他在监狱里拉帮结派搞事。
这样的定时炸弹,自然是要让英格兰主动引渡弄回他们国内。
国是要回的,但怎么回,可不是莫尔克林说了算。
简若沉看了眼电话上的录音灯,确认绿光闪烁后才道:“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安插情报部门的所有目的。他已经全招了。”
莫尔克林惊恐地锤了一下桌面,铁质审讯桌发出“哐”一声巨响。
他嘶声骂道:“我什么时候说了?我没有透露任何事,不曾出卖自己的祖国!不要信他,这个狗-杂-种在胡说!”
关应钧走进来,抓着莫尔克林的头发,将他摁坐在审讯椅中,并将其手腕扣死在审讯椅中的环扣里,“辱骂警察抗审。”
他声音沉冷,音量恰好能收入电话,“这就是你们英国人的教养。”
简若沉看着,唇角微微一勾。
电话对面的英国人沉默半晌,权衡着这句话的真假,最终还是怀疑占了上风,“简先生,您是康纳特的后人,身上流着一半康纳特的血液,谁都可以冤枉一个无辜的英国人,但您不行。”
“呵。”简若沉冷笑一声,“你们的任务是推动港内高端人才移-民。安插间谍窃听内地驻港办为香江制定的回归计划。贿赂官员,蛀空香江。我说得对不对?”
话音落下,莫尔克林头晕目眩,浑身瘫软,他眼前发黑,心脏沉到谷底,再看向简若沉时,只能看到白色的重影。
他无意识地重复:“我没说……我真的没有说。我没有出卖自己的祖国。”
简若沉笑着问电话对面沉默的人,“你现在还相信莫尔克林没有出卖你们吗?”
审讯室外,丁高被这一手无中生有惊得目瞪口呆。
这个计谋对莫尔克林来说近乎无解!
由于政治因素,英格兰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引渡间谍们回国。
一切结束之后,这些人本该在英格兰平步青云,快活过完一生。
但现在……
经过西九龙和警务处的审问,莫尔克林虽然仍能回国,但将不被信任,甚至因为他,其他归国间谍也会受到调查。
他会被同事孤立,上司责备,他的母亲家人甚至也会以此为耻辱。
还好……
还好简顾问是他们这边的。
简若沉在惊人的寂静中道:“他全招了。”
我觉得我已经够心软了
莫尔克林看着站在面前的人, 他找不到发泄的机会,找不到扭转的余地。
五十八年的人生,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作无能为力。
他颤抖着嘶吼:“我没有说!我根本一个字都没有提!谁告诉你的?你究竟想干什么?你这个狗-杂-种!”
是啊, 谁告诉简若沉的呢?
西九龙重案组在审讯室外围观的同事们也很纳闷。
简若沉靠在审讯室的墙边, 淡淡看着他发疯,人总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刻说脏话攻击他人的出生。
莫尔克林狼狈极了,斑白头发上的发胶已经失去了作用,头发散乱地披开,随着动作摇晃。身上穿着的带编号黄马甲实实在在展示着阶下囚的身份。
他面目狰狞, 与刚被请进西九龙总区警署时那个老绅士判若两人。
简若沉收回视线,对着电话道:“一般来说, 这么详细的行动纲领只有总负责人知道, 现在您还信他什么都没有说吗?您要是执意信任他, 我也无话可说。”
听筒里传来极重的呼吸声。
男人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此时此刻,任何一个字都有可能会成为外交上被攻讦的把柄。
他否认任务真实性, 就等于否认千百个特务在香江的一切成果。从今往后还有谁会爱祖国,谁会为此抛头颅洒热血,不计一切代价离开家为mi6做事?
他承认任务的真实性, 则将在国际上成为笑柄,会让英国在华-国面前丧失外交的主动权。
回归的日期将近, 说错一个字,上层在香江的布局都会功亏一篑。
简若沉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咯吱的磨牙声, 默默等着回答。
男人顾左而言他, “你太强硬了,过刚易折, 这不是好事。”
简若沉只当没听见,“看来你默认莫尔克林说的是真话。容我提醒, 贵国情报组织设立在香江的违法站点已经被捣毁,其中的人员和名单都被扣押。”
你可以考虑放弃莫尔克林。
但能放弃整个情报组织吗?
那以后还有谁会给英国人卖命?
审讯室外。
闻讯赶来的重案组成员一个推着一个,人头一层叠着一层,趴在单面玻璃外,都看呆了。
他们待在西九龙总区警署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有人敢这么强硬和港-英总领事馆这么讲话的。
这些年,他们被港-英克扣拨款,被港-英直属的皇家警署压着,被九龙城寨的乱象压着,看到港-英的领导总会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避开就行。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的人不卑不亢,堂堂正正挺直腰杆讲话的样子。
真帅。
不是色厉内荏的强撑,而是平铺直叙的底气。
简若沉平静地注视着眼睛通红的莫尔克林,镇静到了极点。
他对着电话里的人道:“先生,我不认为我很强硬,我的母亲死在奥利维·基思手上,你们默许了这件事发生,我得知真相后,并未追究港-英政-府的责任,仍然愿意将康纳特部分产业留在英格兰,这已经是我对身体里另一半血统的尊重了。”
他顿了顿,面无表情,“太强硬的是你。康纳特在英国有4个工厂,2个制造飞机和汽车,2个涉及轻工业和智能互联网以及手机芯片。你们最大的航空公司,康纳特手握51%的股份,”
总领事馆的那位港督沉默着,他控制着粗重的呼吸声,放轻了,只微微发出一点吸气时的颤音。
“没有将这些支柱性产业撤出英格兰,导致你们大批工人失业,提前引发金融危机。”简若沉轻声阐述,“我觉得我已经够心软了,你觉得呢?”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康纳特已经不单单是个姓氏家族,而是一个金融符号,传到简若沉这一代,康纳特这个姓氏则成了一个商标。
太多不姓康纳特的家庭撑起了这个名字的辉煌。
它不依赖英格兰,但英格兰却不能一下子彻底失去它。
港督浑身的力道都卸了,缓缓坐到办公室的椅子上,简若沉是一个很可敬的强劲对手,从前他并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出谈判室后摔跤,现在却明白了。
简若沉那么聪明,强硬,冷漠,残酷。
他清楚地知道港-英的底线,知道他们手里有什么牌,甚至很清楚英格兰对他们这些人的看法,明白英格兰会在香江问题上退到哪一步。
简若沉说得不错。他其实已经很心软了,是港-英在得寸进尺。
但他们立场不同,互相之间没办法推己及人。
港督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干脆撤出去呢?
他看着面前闪烁的录音键。
此时此刻,只要简若沉说错一句话,哪怕涉及一点利益,也会被英国底层民众群起而攻之。
说吧……
说啊!
简若沉笑了笑,“撤走了,英格兰工人们的工作怎么办?”
他顿了顿,“我认为华-国所说的世界人民大团结并不是一句空话。况且,人民在身不由己时堆叠的仇恨很不讲道理,我不想成为任何国家人民的敌人。当然,如果英国的帝国主义政权要是步步紧逼,我也没什么办法。”
言下之意,硬要撤也能撤。
港督额角出了汗,他抬手,把录音取消。
这话要是传到英格兰境内,被工人听见,或许会引发一场罢-工示-威游行。
那他就别想干了。
港督权衡利弊,最终道:“你想怎么样?我会派人领莫尔克林走。”
这道声音隐隐约约从听筒里传出去,传到莫尔克林的耳朵里。他疲惫地闭上眼。
他想要的是祖国心甘情愿将他带回家。
而不是因为抛弃他会产生连锁反应,不得不将他弄回国。
短短两天。
他才和简若沉见了2面。
这个人就将他20年的付出付之一炬。
仅仅靠一张嘴!
“领走?我们程序都没走完,直接领走还有什么上下文?”简若沉一语戳破他的打算,沉声道,“犯罪事实成立,就按规矩来。我们这边做完证据备份和名单统计之后,会把人移交警务处,那边应该会直接移交内地,你们准备好交换间谍吧。”
在处理外国间谍的具体方式上,华-国可能会与其本国协商,通过交换被押人员在外国监狱里的本国间谍和外国线人。①
这么多间谍,都足够换个被扣在国外不能回国的科学家回来了。
港督忍无可忍把电话挂了。
他挂了,又有点后悔。
一个简若沉都这么难对付,内地那些老家伙该多恐怖?
这个人……
这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现在人才转移计划失败。
干扰香江回归,监听内地驻港办的计划也进行不下去。
至于贿赂官员就更不行了,保安局被一查到底,换了不少华人上台,个个都无懈可击。
顾有明之类的港商,更是在简若沉和陆荣对垒期间就找到了归属,被内地诏安。
而陆荣是个不坚定的,既不想为港-英做太多,也不愿意为华-国做太多。
他想独吃香江。
别说救不出了,就算救出来了,陆荣对港-英来说也没多大用处。
此时此刻,这个在香江驻守了多年的男人,终于体会到了举步维艰,进退两难的滋味。
·
西九龙总区警署重案组审讯室。
简若沉走出去,被蹲在外面黑压压的同事惊呆了,“在干什么?”
张星宗在简若沉身后往外探头,“看热闹呗。”
审间谍。
这对警察们来说是难得的职场经验。
可惜简若沉的经验没人学得来,微表情或者行为学还有点根据呢。
但无中生有还能猜中,就很玄幻了。
一般人想不通。
关应钧垂眸,看向简若沉,看到他明亮的眼睛和微微闪动的睫毛。
一个荒谬的猜测从心底升起。
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但仔细想想,每一个细节都能吻合,甚至以前解释不通的事情也都能解释清楚了。
为什么简若沉能会内地警察的军礼,熟知内地法律,对政治敏感,人格健全,拥有良好的家庭教养,自信自强。
他确实是换人了。
换成了一个来自未来的,知道香江曾发生过什么的人。
知道得这么清楚,简若沉的父亲母亲,甚至爷爷奶奶都可能是军人或者警察,他们亲身参与过这件事。
理智叫嚣着荒谬,但强大的逻辑却将正确答案双手碰到面前。
“简若沉。”关应钧低低唤了一声。
简若沉正在和张星宗说笑,转过头时眼睛里还带着明亮的笑意,“怎么了?”
“你会……”回去吗?
关应钧哑声问了一半,硬生生止住了。
他怕了,不敢问。
因为简若沉看上去那么爱那个地方,连菜都能多吃几口。
关应钧敛眸道:“没什么,事情多,不要围着简顾问,放他去做事。”
大家互相看了眼,视线不住往关应钧和简若沉身上落。
离开时还勾肩搭背窃窃私语。
“关sir吃醋了吗?”
“怎么可能?当然是催我们工作啦。”
“你别说,简顾问真的好帅。”
“是啊,我以前还不知道madam为什么会觉得他适合做警察,现在知道了,有些人这个天赋啊,与生俱来的。”
简若沉听见了,见关应钧有些心不在焉,便拿手撞他,“吃醋?”
关应钧握住他作乱的手指,“不是。”
两人一路走回办公室,等关了门,简若沉才听到他道:“我想亲你。”
简若沉“嗯”了声。
心说这有什么好知会的,都在一起这么久,什么都做过了,亲就完了。
思绪还没飘完,他就被关应钧抱起来,端到办公桌上,男人撑着桌子两边,视线死死锁上来。
简若沉本能地往后仰了仰,却没什么后退的余地。
关应钧像在端详打量,视线如有实质,滚烫炽热,又带着点试探和谨慎。
好烫,简若沉呼吸都停了停,他咽了咽口水,觉得浑身都似乎被看透了似的,轻声问:“怎么了?”
关应钧的视线掠过简若沉的眉眼,闭上眼,低下头,近乎虔诚地吻上去。
他抓着简若沉的手,搭上自己的胸口,又微微睁开眼,半眯着打量简若沉的神色,确定他眸子里带了喜欢,吻立刻充满了不容置喙的进攻意味,变得强势而热烈。
简若沉惊得蹬了一下腿,他本能抓住了办公桌的桌沿,以抵抗这股狂风骤雨一般,从鼻息之间涌入的纯粹感情。
关应钧教他:“不想亲了,可以踹我。”
他轻轻抚着简若沉的脊背,脑子里是他们从认识起的每一次画面。
简若沉有点缺氧,头晕目眩的捏关应钧胸口,拿手推开他换气,抬眼时,眸子里的水光几乎要荡出来了。
关应钧看着他,又去亲那双温柔起来时能溺死人的眼睛。
话就在喉咙里,但他拼了命也问不出口。
简若沉喘匀了气,抬手抹了把嘴,下意识舔了下唇瓣道:“你怎么难过了?”
审讯间谍大获全胜,陆荣被捕,陆家被查。
这不都是开心的事吗?
关应钧声音沙哑:“你……”
他将眼睛埋在简若沉颈窝,“晚上再说,先——”
简若沉想了瞬,忽然明白过来。
他掀了掀眼皮,抢了他的话头:“先做事。”
关应钧刚跟他打了个照面就看出他换了人。
这么聪明的人,听见他今天不经过审问就说出了答案,估计时察觉到他的来处。
结果昔日铁面的无情关sir不敢问。
有趣。
简若沉拽着关应钧的领子,把他的头往后提了提,又探过去亲了一口当做安慰,这才从桌子上跳下来,拍拍手,真到外面的办公室整理起诉证据去了。
得让陆荣在8月之前接受正义的审判才行,毕竟进警校后是全封闭管理,到时候可就鞭长莫及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