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交法院
下班后, 简若沉没等到所谓的晚上说。
关应钧还是没敢。
简若沉觉得他这样挺鲜活的,像是露出了一个男人被生理和心理支配的一面,跳脱出基本程序和绝对的理智, 变得像个活生生的普通人。
可爱又真实。
这个念头冒出来, 简若沉神色便微微一滞,匪夷所思地笑了一下。
他居然觉得关应钧可爱了。
简若沉收回思绪,决定慢慢等着,只当不知道,看关应钧什么时候能自己跨过心里那道坎。
车已经停在家门口。
他也没干等, 从副驾驶伸手,把男人扶着方向盘的一只手抓下来, 捏着他的长而有力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玩。
玩得关应钧耳根通红, 呼吸发沉, 又撒手不管,下车回家。
一开始是等着关应钧张口问他。
半个月之后。
事情的性质彻底变了。
陆荣被抓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 媒体大肆报道,毫不留情地爆料。
将陆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内里敞开在民众面前, 桩桩件件,堪称恶贯满盈。
一时之间民愤难消, 报纸上的谩骂讽刺铺天盖地。
写江含煜和江鸣山【父子情意千金,不如豪门一骑】
写陆荣【豪门苟熊骑墙, 终于把墙坐塌】
写陆堑【豪门毒头偷食子弹避祸, 逃避家族连坐】等等。
西九龙一边觉得报纸上层出不穷的毒舌标题好笑又贴切,一边轮着班, 连续两个月,24小时不灭灯, 加班加点将所有案件里有关陆荣的部分整理出来。
简若沉忙着在警局做事不说,回学校还要上课,回家又要写毕业论文,累得昏天黑地。
两人也就下班到了门口后,只有坐在车里的那段时间能短暂温存。
回家之后只想倒头就睡,连做都没力气。
简若沉一开始玩玩他的手指,到后面就玩别的了,反正关应钧怎么戳弄都不会开口,那股隐忍的劲头也挺有趣。
有时候简若沉都想脱口问问“你在忍什么”,但为了多玩几天,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不知道关应钧究竟在忍什么,反正他忍着不问,就是为了多玩几天这样的关应钧。
关sir这样聪明,想必对他的玩心也心知肚明。
两个半月之后,香江又步入盛夏。
白天太阳当空,阵雨频来,每次却都下不尽兴,零星的雨搞得香江又湿又热,空气中弥漫着洋灰地的气味。
傍晚蜻蜓低飞。
五月底,即将毕业答辩的时候,香江天文台发了强台风预警。
STN率先播报,唐诗瑶道:“欢迎收看STN晚间新闻,我是唐诗瑶,下面让我来关注台风的最新消息。”
“根据有关部门的透露,台风约克目前维持为超级台风级,预计将于明天晚上的时间,从东部登陆海面,由西向南移动。”
“明日晚,登录前一小时,香江将拉动防风警报,请大家听到警报后立刻回家,港湾船只归港,避免天气会带来的恶劣影响与损失,并为强风的登录早做准备。”
“下面来看详细的气象图表……”
罗彬文看到气象图,“你明天别去警署了。”
“不行,现在太忙,明天要办移交手续了,我有很多文件要签,要到场的。”简若沉说着,眼睛却落在餐桌上摆着的毛血旺上。
大陆送来的厨子做菜真有一手。
特别地道。
他拿毛血旺的汤,撇了红油,拿汤汁浇饭,又在饭上撒了白糖,潦草一拌,就着毛血旺里捞出来的豆子吃,不一会儿便热得大汗。
厨子在边上端着碗,乍一看这种吃法,一时忘了嚼嘴里的饭,呆住了。
罗彬文嗓子已经哑了,嘶着气解释:“少爷就是这种口味,他还会拿全麦面包蘸醋。”
你习惯就好。
厨子说不出话。
“光吃面包多没意思。”简若沉说着,瞥了眼罗叔的神色,“夏天太湿热了,吃点辣椒正好,很养生,明天吃辣椒炒肉吧。”
罗彬文险些气笑了,“医生说你不能多吃,一周最多一顿。”
简若沉又朝厨子看了眼。
男人来之前是个军士长,背着锅带队送饭都能绕到敌方阵营把敌人连锅端。
军士长身手极好,心肠硬是他的职业病:“去湿?吃一天红豆薏米粥。”
简若沉决定明天住在警署,不回家吃饭。
·
次日早上十点,晴朗,吹北风。
西九龙总区警署终于整理完所有陆家罪证,备份提交,签字核准,确认无误之后走了起-诉手续。
下午三点半,天边云卷,晴转多云,虫鸟不鸣。
陆荣被移交九龙法-院。
他才从医院出来没多久,却身形萧索,被押送着出现在媒体面前之时,险些站不稳。
昔日那个撑着拐杖仍能走得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消失了。
拘留所里不能带任何金属物品,他的文明杖早就被收缴,不在身边,如今只能被两人拖着,一瘸一拐地上了法-院的车。
车门关上之前,陆荣扭头往西九龙总区警署门口看了一眼。
只见简若沉站在警署正前方,面无表情地看过来,很漠然,像在看一个死人。
风一下子吹起来了。从押送车的铁窗里灌进来,气温骤降,叫人浑身发冷。
陆荣静静看着简若沉,仿佛只要对方暂时将视线避开,他就赢了一点似的。
可简若沉不闪不避,直直盯着他,直到法-院的人开始拉上移门。
车门即将关闭之前,他看到陆荣空洞阴沉的眼睛里流露出滔天恨意。
如果只是金融犯罪,陆荣还有出狱的机会,但他沾上了杀人未遂,沾上了危害公共安全和间谍罪。
等他的只有死-刑。
此时此刻,陆荣看着简若沉,心里涌现出骇然的杀意。
他终于明白了许叔的话。
不该遣散三合会的,如果他能控制陆堑遗留下来的三合会成员,他就能把简若沉杀了。
简若沉只是一个刚到21岁的年轻人。
他身边有再多的保镖,再多的警察和军人保护,总也有疏忽大意的时候。
要是能杀了简若沉,西九龙总区警署拿什么跟陆家斗?要钱没钱,要政治靠山没政治靠山,许拓也不会反水,可惜……
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
陆荣眼前似乎出现了简若沉被杀死后的惨状。他莫名亢奋起来,几乎能想象到这样一个美人倒在血泊里时会是怎么样一幅美景。
他怔了瞬,又有些惶然地回神。
许拓说得对,陆家是洗不白的。
他们身上从始至终都流淌着弑杀的血。
车门关上之前。
简若沉对着目露杀意的陆荣笑了一下。
咔哒一声。
车门彻底关死,里面传出了几道闷响,大概是陆荣在愤恨,在挣扎,在徒劳抵抗。
听见这些声音的媒体不知道脑补了什么,神色各异,大约又想到了什么报道的新题目。
一摄像大哥和身侧的记者交头接耳:“就叫陆荣警署门前车震,惶然不知所终?”
“妙啊。”另一人道。
警署前,绿荫带绿木的树冠被吹得左右摇晃,沙沙作响。
简若沉看着押送车走远,垂眸对记者们道:“你们早点回家,台风要来了。”
记者们看着他写满关心的眼睛,心里涌现出暖意。
大家见西九龙总区警署重案组下来送人的警员们脸上皆有疲惫之色,竟然心软得问不出什么尖锐的问题。
只有一个记者将话筒伸到简若沉面前,“听说您想提前毕业去读警察学院,请问您警察学院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先从香江大学毕业再说吧。”简若沉无奈笑道,“还没答辩呢,我还等着毕业典礼上拨穗。”
一句话,轻飘飘把想打探仕途的话挡了回去。
天空落雨,砸在地上,形成硬币大小的圆点,洋灰地的气味一下子蒸腾起来。
记者们只能护着设备打道回府。
西九龙重案组的成员们却还站在门口,看着外面落下的雨幕发怔。
陆家结束了。
案子竟然真的结束了。
盘踞香江几百年的地头蛇,被拦腰斩成三截,终于死了。
天边的云卷着水汽翻滚而至,连绵不绝的雾气霎时间笼罩整个香江,大团大团的灰云层层叠叠堆在天空,遮天蔽日,天光乍暗。
狂风夹杂着骤雨倾斜而下,与此同时,防风警报响起。
众人这才像惊醒似的。
林雅芝道:“走走走,回家先。”
丁高叹气:“太远啊,我家在香江岛呢,这么大的雨,怎么走?”
刘司正道:“哎,要不就待在警署加班好了。”
张星宗哈哈一笑,“加咩班?哪里有班给你加?间谍都被移交给警务处了,莫尔克林也审讯完,梁信悦都出院做过伤情鉴定了,有咩班给你加哇?”
事情做完了,反叫人空虚起来。
大家一边往楼上走,一边面面相觑,齐齐吸气又往外叹出:“哎!”
接着,又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又有人背过身擦眼泪。
六年……将近七年啊。
陆家的案子总算完了。
可怎么就完了呢?
完了之后,他们重案组是不是就要重整了?
林雅芝哽了哽,轻咳一声道:“下班吧,等台风过了,再最后开一次会,届时收个尾,商量一下庆功宴什么的,都回家躲风吧!”
家有些远,不能在一小时内赶回去的警察们都打算暂时睡在警署。
丽锦国际花园山顶别墅离得远,简若沉也不打算回去。
便跟着关应钧回了更近一些的紫荆公寓。
台风裹着雨,分外不讲道理,手里的伞几乎没有任何作用,撑了和没撑似的,从停车场到紫荆公寓门口几步路的功夫,简若沉身上都湿透了,衣服黏在脊背腹部,勾勒出流畅紧绷的皮肉。
关应钧侧身护着他,垂眸看见他身上这段时间重新练出来的腹部肌肉,很浅,若不用力,一定还是软的。
两人匆匆坐电梯回家,简若沉的头发贴在面颊上,整个人都在往下滴水,一进门,踩着鞋跟把鞋随意脱了,边脱衣服边往浴室走,到了门口,就将湿透的衣服裤子塞进脏衣篓。
关应钧跟在他身后,默默将踩歪的鞋子摆正,鞋尖朝着门外,又跟着脱了衣服,潦草擦了身上的水,紧跟着,又拿拖把将地上的湿脚印拖干净。
浴室里,开闸放热水的声音响起来。
简若沉脖颈上挂着白毛巾,靠着浴室门框看眼里特别有活的钧哥,看男人裸着上半身脱完了地,竟然又要去门口,看架势是想要拿板刷洗鞋。
他轻轻咳了声,忍着笑,在对方看过来时冲人勾了下手指,“要不要一起洗?”
总得给关应钧造个说话的机会,不然真不知道这人能憋到什么时候。
关应钧一下子停住了。
他面上湿漉漉的,站在阴影里,显得眼睛极亮,雨水从耳根滴下来,顺着脖颈,划过喉结往胸口流,紧跟着淌进裤腰,隐没在贴着皮肤的裤子边里。
简若沉的笑僵住了。
他不就靠着门框勾了一下手指吗?
至于就……那样了么?
又不是什么都没尝过的毛头小子。
他们都谈了一年多了。
关应钧一步步走到浴室面前,看着微微张开嘴唇,目露吃惊的人,喉结滚了滚,声音有些沙,“两个多月了。”
简若沉心里咯噔一声,视线微微躲闪起来。
“你玩了我两个多月。”关应钧微微俯下身,与简若沉齐平,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语调平静地称述,“我坐在车里时,从在想你是不是想玩死我,但又觉得,死在你身上也没什么。”
简若沉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伸手就要关门。
关应钧一手扶着门框,往里微微一撑,强硬站了进去,“一起洗,正好谈谈。”
浴室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潮湿闷热起来,旖旎又黏稠。
简若沉脸烫极了,甚至觉得浑身都是烫的。
台风将窗户吹得隐隐作响。
关应钧在这个响声里抽了皮带,连腰部装备带裤子一起脱了,扔进衣篓。
那黑色的裤子很沉,落下时发出一声闷响,把简若沉垫在下面的衣服直接压扁了。
简若沉喉结滚了滚,微微往后仰了仰。
但浴室里一览无余,毫无后退的余地,他只好退到放了一半水的浴池里。
关应钧跟着站进去,就这么在简若沉面前坐下了,水位顿时升高一半。
他看着人紧闭的双眸和微颤的眼睫,以及眼帘下一瞟一瞟,有一搭没一搭往他身上看的琉璃眼珠,面无表情扯了毛巾,遮住腰腹。
简若沉这才长舒一口气,谨慎坐下,“谈吧,你想了这么久,终于想清楚怎么问了?”
关应钧手臂敞开,挂在浴池边上,“你怎么知道我一直都在想?”
简若沉脱口道:“那你总不能是憋着不谈,就想让我玩吧?”
关应钧挑了下眉。
跟你在一起
简若沉很熟悉这个表情, 但很少能从真人身上看到这副……被说中后仍游刃有余,堪称自得的神色。
如果是犯人,这时候就该眼珠子狂转, 恼羞成怒了。
关应钧只是唇角勾着, 手指都没动。
简若沉在水下踹了他小腿一下,“你怎么总把做卧底的那套用到我面前。”
刚认识的时候是这样。
认识两年了还这样。
关应钧神情很淡,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我习惯了,也不是故意的, 而且……”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对面, 低低道:“你很吃这套。”
说得也没错, 确实是这样。
简若沉深吸一口气。
浴缸的水面也跟着起伏一下, 露出半掩在反光水面下的一抹粉白。
他觉得有些热,伸手抓着水龙头往边上拧, 调出点冷水。
泡澡的这间浴室有扇灰黑色的窗户,不怎么大,但比淋浴间那个只有个换气口似的窗户好多了。这扇窗侧对着浴缸,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维多利亚港湾。
紫荆公寓很高,关应钧分到的这间又在顶楼, 晴天趴在浴缸上看出去,堪称一览无余。
现在的天气黑沉沉的, 透过窗, 只能看见外面星星点点,或黄或白的灯光, 狂风暴雨砸在窗户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窗子都被风吹得震响,简若沉听着,都怕窗户突然碎了。
浴池里的水又好像冷起来,简若沉又把龙头拧回去,放热水。
他靠着浴缸壁,往下滑了滑,只让口鼻露出水面来,瓮声瓮气催道:“谈吧。”
关应钧张张嘴,定定看着简若沉,呼吸发沉,眸子里的情绪沉沉浮浮,但最终都沉敛下去,“你来的地方……以后什么样?”
简若沉愣了瞬,“我们那时候,澳省香江台省都回归了,三战都结束了,正是华-国最鼎盛强大的时候。”
他说着,脸上露出笑容,“电视和电脑都没有大脑袋了,我们还有光幕,不过那东西对眼睛不好,阳光下显示不够清晰,所以上面放弃了普及。”
“光幕……就电影里的差不多,电磁炮和激光炮都有了,搭载在海军舰上。”
关应钧越听,越觉得离奇,
每个字他都能理解,但合在一起后,仿佛是科幻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简若沉看着他,抬手比划了一下无人机,“我们破案缉毒,追缴犯人,基本都是用这么大的无人机,它可以搭载弹-药,也能搭载自-动-步步-枪。”
“那牺牲就少了。”关应钧道。
简若沉沉默下来。
牺牲总是有的,当警察和军人就是这样,任何高科技都免不了有人在前断冲锋陷阵,有人卧底获取情报。
“也没少多少,很多都是无名英雄,警察厉害了,罪犯也会厉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家的手段都在升级……”简若沉说着,声音缓缓止住了,他又想到说要去迪拜卧底的老三。
三站之后,大量电诈、传销、人体器官贩卖和贩-毒者从缅甸迁移至迪拜,在那里安了家……
他们埋在阳台的梨还没吃呢。
冻梨。
还有说好的烤红薯。
两年了,都便宜老三一个人了吧。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去迪拜卧底了。
简若沉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老三长什么样了,但实际上一提起来,却能想到这人从小到大的所有样子。
他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小时候一起翻墙出大院买吃的,论淘气,算是上天入地无恶不作,真正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亲兄弟都不一定有他们关系铁,这种情谊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
他有些怅然,怔怔盯着水面,似乎能从潋滟的水中看到昔日的回忆。
关应钧呼吸窒了窒。
他张了张嘴,定定看着垂着头的简若沉,呼吸渐渐重了些,半晌后,才哑声问:“你想不想家?”
简若沉鼻子一酸。
他以为自己不想的。
刚来的时候还有点想,但这里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血海深仇压在“简若沉”这个角色身上,推着他不停地往前走。
他一来,就像是在不停的赶路,一刻也不能停。
那时他千方百计想要做警察,想要在警署有个容身之所,就是因为他不想忘记自己。
忘记那个从2030年来的,即将入警的简若沉。
100亿遗产是一座叫人迷失的金山,如果不花在破案上,不花在需要的人身上,他迟早会迷失其中,变成90年代的一个真正的资本家或是纨绔子弟。
他当然想家。
“哭了。”关应钧抬起手,拭去简若沉缀在睫毛上的水珠。
男人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放在浴池里,但还是很热。
他心里又酸又麻,像被人用烧热的针戳了一下,“别哭了。”
关应钧抓着简若沉人的肩膀,将人揽到肩头靠着,粗糙温热的手指抵在他后腰,一下一下,一节一节抚弄他的脊背。
又看到两颗滚圆的泪珠掉在他腰间掩着的毛巾里。
“我们不聊了。”关应钧嘴里酸涩发黏。
那是简若沉长大的地方,他又怎么比得过这样一个地方呢?
“你要是想回家……我可以跟你回去。”
简若沉倏然愣住,明白了关应钧为何憋着不敢问。
这人在怕他走。
他埋在关应钧肩颈,看着眼前上下滑动的喉结,感受着两颗几乎同频跳动的心脏。
关应钧体能好,心跳也慢,此时此刻,却越跳越快,与他差不多了。
简若沉听着一下下的心跳,理了理情绪,抬手戳住关应钧脖颈上凸起的喉结,感受它在指尖滑动时的触觉,末了,又凑上去亲,咬耳朵似的道:“我每天都想回家。”
关应钧还没来得及浑身发凉,血液倒流,耳尖就被尖牙咬住磨了磨,耳边响起一道气声。
“现在,和你一起下班,就是一起回家了。”简若沉低低道,“罗叔在的地方是我家,你在的地方也是。”
一瞬间,关应钧胸腔被心脏震得发疼。
他不是不知道简若沉这张嘴的威力,但知道和体会是两回事。
就像刚认识一起出任务时,他明知简若沉是在演,还是被他弄得神思不属,五迷三道,理智腾飞。
关应钧抬手把简若沉一把拽到身上坐着,又扯开遮掩腰腹的毛巾。
浴室里,水声格外清晰突兀,响到掩盖了窗外的狂风暴雨。
简若沉趴在关应钧身上,耳廓发烫,眼神都是懵的。
他不敢往下坐,打着商量道:“先洗洗,回房间再……唔。”
关应钧没给他谈判的机会,以吻封缄,堵住了这张嘴。
热水溢出去,蔓过边缘,洒在瓷砖上,缓慢地涌进地漏。
气息交融,眸子里清澈清醒的神色逐渐褪去,朦胧潋滟,迷离混然。
简若沉抵抗的意识开始摇摇欲坠,现在这场景,有种预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好像也挺舒畅。
亲完,简若沉抬手撩了一把水,抹了抹发麻的嘴,汗水从他额头落下来,一滴落在关应钧的鼻尖,一滴落在唇角。
关应钧盯着身上的人,顺势将唇角边的那一滴卷入口中,又抓着心上人放松时软腻的股,拢近一些,亲他肩膀上的枪伤。
简若沉像被一块火炭烫到似的往后缩,不等他退去半分,关应钧便将人蛮横扣下。
雨下的更大了,简若沉失神看着窗户,看着落到玻璃上又滑下去的雨点,听着与水声交杂的雨声,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避风港里颠簸的小船。
每次要被风吹跑的时候,又被钉在海底的锚拉回去,死死钉在海面。
雨水密匝,闷热潮湿。
“别夹。”关应钧说着,又撑起简若沉后仰的脊背,托着他,吻挺起的锁骨。
他这会说话哄人的心上人实在漂亮极了。
与匪徒对峙时、与犯人在审讯室交手时,甚至算计他与他作对的时候,都别有一番风姿。
此时此刻,却像是人偶生出精魄,七情六欲的灵魂降落在空壳里,活色生香。
刚认识时,他试探地心无旁骛,简若沉再好看也挡不住他怀疑试探交锋的心思。
现在不一样了,他心猿意马地不受控制,简直要死在简若沉身上。
这个澡洗得时间有点长,长的简若沉肚子都饿了。
关应钧滚烫的掌心贴在那块肚皮上,声音低哑,语调是一贯的平铺直叙,“看来我没喂好你。”
简若沉脸色骤变,“我不行了。”
关应钧眉尾微微扬起,抬了下腰,简若沉压不住喉咙里窜出来的声音,叫了声以后,一拳揍在关应钧身上,恶狠狠道:“我要吃饭!”
最后也吃上饭了。
打死简若沉也想不到,关应钧这个洁癖,也有允许人在浴室吃饭的时候。
还拿了酒来,说今天能喝。
他好久没喝酒了,在家罗叔不让,在关sir边上,关应钧更是铁面无私得和青天大老爷一样。
这酒瓶包装新奇,瓶身上还印着柠檬和麦穗的画,瓶子里似乎有极光流转似的,格外漂亮。
简若沉被诱惑,他哄着关应钧给他多倒两杯,喝之前对人为所欲为,喝之后被为所欲为。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反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台风都走了,外面一片狼藉。
简若沉下床动了动,身上除了酸,倒也不痛,就是腿软。
他眉头微微蹙着,听到外面隐隐传来消防车的声音,探头从窗户往外看,能看到消防车开到楼下,正要收拾被吹倒了的树枝和店铺招牌。
陆荣就好似被台风卷倒的树,碎了,塌了。
休息的日子总是很快,七天后,台风假期结束。
简若沉神清气爽地去学校做完毕业答辩。
陆荣在九龙监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等了7天,等到法-院随意分来的律师,等到一道道的起-诉手续,一张张的签字。
他孤家寡人地寂寥地等着。
终于等到了西九龙总区警署特别调查组最后一次公开记者会。
九龙酒店顶层会议室。
简若沉被林雅芝抓着弄头发。
“你比以前更好看了。”林雅芝说着,后退打量,“长开了。”
有一股又艳又清冷的青年气,不再像个半大不大的少年人了,气势变了,气质也变了,有种历尽千帆的感觉。
“你这两年,经历得太多了。”林雅芝道。
关应钧拿起领带,给简若沉打,他手指灵活又长,打领结也很漂亮。
简若沉看着,视线飘忽,顿了顿才回答林雅芝,“是好事。”
他腰还有点疼,不敢往后靠,微哑着嗓子打趣,“我就是人才市场上要的那种,两年工作经验,省级成就的应届生毕业生吧?”
新闻发布会(加更)
林雅芝被逗笑了, “哪里的人才市场会这么刁钻?”
她拿梳子沾了水,把简若沉额角的碎发梳进去,又退后欣赏一会儿这张毫无瑕疵的脸, 叹息道:“可惜警察学校要统一着装, 你得剪了头发去。”
“那就剪。”简若沉挺无所谓。
剪了又不是不能再长。
再说他留着长发,一是为了提醒自己要给原主报仇,二是因为从小到大他活在大院的氛围里,最长也就留过一个微分碎盖,乍然拥有一头长发, 自然很新奇,想留着体验。
关应钧将打好的领结往上推正, 抬腕看表, “还有五分钟。”
隔板外的会议场地传来记者们入场的声音, 细碎的议论声穿过挡板传到后方。
“听说今天会公示陆家所有罪证,是真的吗?”
“不止吧, 听说还牵扯到江含煜呢。”
“西九龙最近作风强硬啊,皇家警署五年没进展的案子,他们一年就破了, 啧。”
“西九龙重案组破案效率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么……只能说皇家警署和港-英实在是一丘之貉。”
“STN又拿到正中间的位置, 哎……有个好老板,业绩都不愁了, 真是羡慕。”
“简老板……对了, 其实我觉得简顾问挺勤俭节约的,继承之后既没买游艇也没像其他人一样隔三差五开宴会挥霍。”
话音落下, 有一瞬寂静,半晌一人哑着嗓子惊道:“你管往内地白捐70亿美金叫勤俭节约?”
“那怎么一样?”STN的记者陈竹瑶转头看过去, 只一眼,就叫同行噤若寒蝉。
这港闻一姐的气势真不是盖的。
又有几个女记者目露羡慕。
听说stn氛围很好,没太多勾心斗角,更不会把女记者当做资源送来送去,大家凭着对新闻的一腔热血做事。
可惜只要大学生。
要不去香江大学考个中文系?
挡板后,简若沉又翻了一遍自己的稿子,五分钟转瞬即逝。
场内的灯光骤暗,只剩下会议台上方的高瓦射灯还亮着,林雅芝将蓝色的文件夹拢在手肘之间,转头,单手抚了抚刘奇商的肩章,“你第四个说,可别跟我掉链子。”
刘奇商喉结滚了滚,“不会。”
林雅芝笑了一下,转身肃穆神色,带头踏上搭起的台子,高跟鞋敲在铺了地毯的钢板台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响声。
她身着警察制服礼服,胸口别了近年来得到的所有勋章,沉稳凛然地站在讲桌前对记者道:“各位新闻界的朋友们,中午好。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抽空参加今天的新闻发布会。我是西九龙总区警署重案组特殊调查组警司林雅芝。”
“今天,我代表西九龙总区警署以及ICAC廉政公署向大家通报一起大型刑事案件的进展情况,并公示所有证据。”
“希望能通过媒体的传播和报道,进一步加强社会各界的关注和参与,共同维护香江司法的公正、安全和稳定。”①
台下,记者们表情各异。
这稿子实在犀利,就差没指着法-院的鼻子骂。
你不靠谱,之所以开新闻发布会,就是因为你需要监督了。
“近年来……地方势力盘踞香江,通过非法手段贩-毒、组织卖-淫、洗钱、资助间谍组织、贿赂官员等手段,给社会带来了严重的危害,下面请看证据公示,请CID总督察关应钧先生为大家进行详解。”
林雅芝说完,换关应钧上台,他起身打开了幻灯片。
男人今天穿了身纯白的制服衬衫,肩章闪烁,与胸前的紫荆勋章交相辉映,沉稳,内敛冷厉,气势逼人。
简若沉看着,想的却是早上来上班之前关应钧只穿了背心,认认真真拿熨斗给他烫衬衫的样子。
那紫荆勋章还是关应钧递过来叫他别的,虽然是一个人,但……
氛围完全不一样。
现场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快门声。
关应钧微蹙眉峰,按照时间顺序,将陆景琛杀害克莉斯多·关德林·康纳特的铁证放上,慢慢称述这一家人意图用苯甲吗啉连杀两人的作案手法。
听得台下吸气声阵阵,不少人频繁看向端坐在台上的简若沉,却见他眼尾发红,眉眼低垂着看手中的文件。
他夏季西装衬衫的胸口别着两个闪闪发光的勋章,衬得那张脸精致又脆弱。
难以想象,简若沉是怎么靠自己熬过没有母亲的十几年。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父亲,以为自己找到了家,实际上却是另一个魔窟。
“真是畜生。”记者们义愤填膺压着嗓子道。
克莉斯多·关德林·康纳特是一个特别开朗的小姐,当年为香江做了很多便于民生的好事,这样一个人却惨遭毒手。
陆家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只能怪他们作孽太多,遭了报应。
西九龙拿到的证据很多,关应钧每说一句话就要换一页幻灯片,每换一次页面,地下的记者就咔咔按快门。
简若沉垂着眼避开闪光灯,但眼角还是越来越红,被刺得掉了眼泪。
九龙法-院,看守所。
陆荣看着电视上,好似在为亡母伤心落泪的简若沉,讽刺一笑。
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静静-坐在椅子上,像是死了一样,脑子里却冒出一个念头:原来简若沉这种人,也是会掉眼泪的。
其实他很小的时候见过克莉斯多,那是个长相特别漂亮的女人,如果不是她太聪明,陆景琛会亲自上阵算计她,追求她。
偷偷跑来香江的克莉斯多,像一只出笼的小鸟。
他小时候看着父亲所做的一切。
看着陆景琛抛弃发妻,娶了姨太,又纵容姨太弄死发妻。
看着陆景琛一次次用高纯度的毒-品控制手下的马仔,让他们生不如死,只能忠心耿耿,就觉得这世上或许会有报应。
他当时很小,一开始还害怕,但看着看着就麻木了,因为他知道,一旦表露出一点害怕,本就不喜欢他的陆景琛会毫不犹豫放弃他。
因为陆家还有陆堑。
他是恨这对父子的,也害怕因陆家遭到报应。
所以在接手家业的时候第一时间洗白,想办法和两边表明无害,以求合作投诚,甚至还捐赠了两个香江的儿童基金会,可惜毫无用处。
要说这辈子有什么错的,那就是不该选奥利维·基思教授做杀害简若沉的合伙人。
错在觉得简若沉碍事。
陆荣呆坐着想了半晌,听完冗长的证据公示,看到关应钧走回座位。
简若沉起身,走到讲台边道:“由于华-国中心局不便,我谨代表内地驻港办,华-国中心局进行发言,阐明港-英政治人员在港内进行的非法活动。”
他话音刚落。
西九龙总区警署,总指挥办公室。
陶鸿云桌上的电话疯狂地响了起来,他靠在椅背上,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是英格兰驻香江总领事馆打来的。
陶鸿云没立刻接,转动椅子,看向窗外。
台风过后的天空一碧如洗,连一片乌云都没有,空气的湿度刚刚好,闻起来有办公室里散发的墨香味。
陶鸿云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眸看向办公室里挂着的电视,上面,简若沉正有条不紊,滔滔不绝阐述港-英间谍在香江所做的种种事迹,并公示了一份间谍名单。
电话刺耳的响声几乎要盖过少年清泠泠的声音。
陶鸿云烦不胜烦,终于抬手接起,“喂?”
港督道:“总指挥官,你以前从不将事情做这么绝!”
陶鸿云笑了笑。
是,他总是在明哲保身,做个两边都不得罪的好人,这样不仅能保自己的官职,也能保住林雅芝和关应钧这两个做事百无禁忌的刺头。
他没办法才圆滑做人,又不是自愿跪在港-英面前。
他跪了这么久,也想站起来让港-英看看他陶鸿云站起来是什么样子!
“我应该没做绝吧?”陶鸿云笑反问。
港督道:“你公示了我们的人的名字!你让他们回国之后怎么办?”
“哈哈。”陶鸿云面无表情笑了声,静了一会儿?
等电视里,简若沉说到了莫尔克林才再次开口,“名字而已,你把人接回去之后改一下不就行了?别说没公示照片了,就算公示了照片又能怎样?”
“你要是不要这些间谍,那就判死-刑!让他们永远留在香江的土地上。我不介意多浪费几颗子弹!”
陶鸿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陶醉地眯起眼。
这种畅快竟然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后辈带给他的。
陶鸿云觉得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答应了关应钧硬要在组里加一个犯罪心理顾问的要求。
怪不得简若沉腰板总那么直,对着港-英底气也那么足,这感觉实在是爽!
陶鸿云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港督,我要提醒你,如果这些间谍死在香江,mi6还能有多少忠心耿耿的间谍?”
“陶鸿云!”港督嘶声喊道,那口不太标准的粤语几乎破音。
“嗯。”陶鸿云应了一声,“没事我挂了。”
说完,不等对面的人反应,啪一下挂了电话。
他坐在老板椅里面,哼了两句不成调的粤剧,美滋滋地继续看新闻发布会.
关应钧负责公示的内容是为了逼九龙法-院公正裁判。
简若沉负责公示的部分,则是为了内地与英格兰谈判做铺垫。
这部分说得越明白,越能煽动人性,就越可以借势勾起香江民众对港-英政-府的怒火,对间谍行为的抵抗,让唤回科学家这件事变得更加容易。
英格兰不可能一下子完全放弃香江这块肥肉,他们只能暂时妥协。
英国不妥协,世界上其他国家也会逼他们妥协。
简若沉公示完证据,合上文件,一双被光刺得通红的眸子直直看向STN的镜头。
他眼睛微微一眨,眼睫就挂上水汽,“莫尔克林等人不仅危害了香江的安全,华-国的国家安全,还危害了人民的安全,这些间谍大肆在小学下制作炸弹,在香江开设一个又一个赌场,引诱人上钩,帮贪官洗钱,最终使人-妻离子散。”
“香江是香江人的地方,小学里是香江人的孩子,哪怕是为了我们的家人,也决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这片土地上。”
“请港-英政-府尊重事实,深刻反省错误,停止误导香江民众,制造舆论,停止对香江人民的抹黑!”
简若沉说完,拿着文件下去,对关应钧偷偷弯了一下眼睛。
他记得有个能改进洲际导弹的科学家正被英国人扣着呢,这次运作得好估计能换回来。
东风快递系列再次享誉全球,指日可待。
但他不过是创造一个环境,剩下就该看外交官们的了。
新闻发布会最后,是刘奇商公布贪官受贿与行贿金额。
·
港督办公室。
底奇维尔愤怒伸手,将桌上的文件扫落在地。
他撑着桌子,眼睛红得要滴血。
这是怎样精妙的偷换概念,按照简若沉的立场,他明明该说威胁到华-国的国家安全,却偏偏说了威胁到香江的安全。
间谍这个东西,本来离民众的生活很远,如果简若沉不说这番话,港-英还可以利用舆论偷换概念!
可他,竟然将间谍罪明确成在小学藏炸弹,在民间引诱人赌-博!
这些罪责贴近生活,更加容易煽动民愤,引起恐慌!
他完了。
莫尔克林的任务失败了。
他的任务也要失败了!
底奇维尔喘着粗气,突然之间,桌上的电话响起,他吓了一跳,不耐地接起来:“喂?”
“您好。”电话对面的人道,“我是华国驻港办外交官,已经从香江警务处接手贵国的间谍,您该派人和我们接洽了。”
理发
新闻发布会结束之后还要应付记者。
简若沉坐在台上, 眼前一片白光,但还是能根据听觉,精准定位提问记者所在。
STN代表记者陈竹瑶率先举手。
林雅芝点她:“请说。”
陈竹瑶接过传来的话筒, “据说西九龙序总区警署特别调查小组是为了调查陆家三合会以及江家贿赂与金融案成立的, 如今案件已经结束了,请问特别调查组该何去何从?重案组还会保留吗?”
林雅芝微微怔了瞬,扶住面前的话筒下压,“重案组会保留,但为这两起连环大案设立的特别调查组会暂时解散, 重案组也会产生一些人员调动。”
话音落下,台下哗然一片。
“请问西九龙总区警署是否有卸磨杀驴的可能?”
“请问简顾问毕业进入警校之后还会回到西九龙总区警署吗?”
“请问——”
陈竹瑶提高声音, 打断场内记者插嘴的乱象, “请问陆荣是否会面临公开审讯?”
“会。”林雅芝斩钉截铁。
就算九龙裁判法-院不想进行公开审理, 他们也会逼着九龙裁判法-院这么做。
这也正是本次新闻发布会的目的之一。
陈竹瑶坐下了,STN已经有了西九龙总区警署给的面子, 她不能仗着简顾问的身份得寸进尺,让老板难做。
林雅芝又点了美都新闻。
一个男记者站起来,“香江有很多与陆家同等性质的豪强, 听说简先生帮助西九龙总区警署抓住陆荣的同时,吞并了陆家的企业, 请问今后简先生还会如法炮制,将其他资本赶出香江吗?”
简若沉抬眸看过去。
这不像是顾有明的人会问出的问题。
他眼前像是罩了一层雾, 手心出了点汗。
这是个刁钻至极的问题。
而且是一个只有他能回答的问题。
答不好, 他帮西九龙抓捕陆荣这件事的动机都会被质疑。
简若沉紧抿着唇,射灯之下, 眸子里的金色恍若熔化的金液,这样的问题落在他的头上, 反而让他觉得刺-激极了。
简直热血沸腾。
他身侧,所有人的心都提起来。
林雅芝想帮他挡下这个问题。
简若沉却开口了,“任何一个利益集团,都不是一个人的,他们由千万个家庭组成。陆荣虽然倒了,但他手下这些人何其无辜,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失去在香江赖以生存的工作。”
“当然,目前已经并入康纳特的公司内部都已经开放了离职渠道,想要跳槽或离去的员工可以自行离开。”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一字一顿,极其慎重。
整个新闻发布会现场似乎都成了他的舞台,所有人都盯着说话的简若沉。
简若沉摁着桌上的文件道:“总区警署是因为这一打厚厚的犯罪证据逮捕陆荣,并非因为某个人的一己私欲行事。”
“我的一位长辈曾经说过,做警察,不要名,要帅,要给人改过的机会。”①
“请各位有税交税,有罪赎罪,西九龙总区警署绝不会无缘无故抓人,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都有改过的机会。”
所有镜头都对准说话的简若沉,他眼神坚定温和,包容又带笑,好像看了所有人,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落入他眼里。
林雅芝大气都不敢喘,直到简若沉说完,才把吸进胸膛里的那口气深深吐出来。
这是个完美的答案。
稳住了人心惶惶的陆氏员工,稳住了与陆家同性质的强豪,还给了提问记者体面的答复。
她紧张得几乎灵魂出窍,这个针对简若沉的问题,要是答不好,西九龙一直以来树立的清正形象也要完蛋。
毕竟无人会信一个为利破案的警署。
还好。
林雅芝又回答了几个问题,宣布新闻发布会结束时,才惊觉脊背上全是汗水。
·
简若沉躲在挡板后面点眼药水。
他不怎么看得清,总是拧不开瓶盖。
关应钧接过拧开,托住简若沉的脖颈帮他点。
冰凉的液体润在眼睛里,简若沉下意识闭上眼吸气,反手拉了拉黏在背上的衬衫,湿透了。
“不该被你哄……让你喝那么多酒。”关应钧道。
简若沉睁眼看他,笑道:“下次我也不会喝那么多,谁知道最后便宜谁?”
关应钧凸起的喉结在脖颈的皮肉里滑动。
他别开眼,“顾有明怎么回事?”
怎么会允许美都娱乐问这么辛辣刁钻的问题?
简若沉:“肯定是上面允许,通过他考验我呢。”
政治也不是那么好玩的。
上面估计是想看看他到底适不适合进去过尔虞我诈的生活。
这大概就是最后一关了。
再说……
“我跟顾有明虽然立场一致,但我们仍然是竞争对手,这个世界的商场上没有永恒的朋友。”简若沉说着,眉眼弯了弯,经过眼药水的滋润,他终于能看清关应钧每一个细小的表情。
简若沉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没人,便抬手勾住关应钧的脖颈拉下来,凑在男人耳边道:“……但是有永恒的爱人。”
关应钧垂眸看他,“别在这里玩我。”
简若沉就冲着他笑,射灯照下来的光很亮很热,照得人出汗,照得脸上都是潮红,连脖颈都湿漉漉的。
他笑问:“你这表情可不像真是真的不想听。”
像强撑。
关应钧对他无可奈何,抬手抓着简若沉的腮帮亲了一口。
发布会彻底结束之后,西九龙重案组打道回府。
简若沉抓着一把卡片塞到关应钧手里,“庆功宴的请柬,你拿去发。”
说是请柬,其实也不过是两打写了饭店位置和宴请楼层的卡片,内容很简洁,卡片白底黑字,边缘做了烫金。
上面是他们和林雅芝商议过的时间,七月三十一号晚上。
正是香江大学毕业典礼当天。
距离今天还有一个月。
运气好的话,那天也是陆荣公开受审的时间。
莫尔克林也会在经过外交部一个月的拉扯之后,和百余位间谍一起被遣送回国,把被扣押在国外的线人和科学家换回来。
华-国的筹码多,足够坐地起价。
休息的时间总过得格外快,没有案子,不用上学。
简若沉终于有机会去驾校学车。
七月三十一日当天一早,简若沉晨练结束,准备冲个澡去剪头。
夏天了,长发实在是热。
练车的时候更要命,阳光透过前挡风板照在脸上,落在头发上,炙烤得人头晕目眩,浑身冒汗,偏偏头发披在脖颈上,被汗水黏住,拨开扎起来确实能凉快些,但还是不如短发。
简若沉简直被热得什么都不想做。
甚至不想床上有两个人。
他身体越养越好了,火气很足。终于明白了关应钧一到夏天恨不得能光膀子的痛苦。
冲完澡,简若沉将新换的丝质衬衫掀起来,把对着树林那面的窗户打开,露着肚皮躺在沙发上吃冰棍散热。
关应钧办完升职调离手续,在警务处走了一圈后回去找人,一进门的就看到这个画面。
他走过去把窗帘拉上,又摸了一把简若沉被吹得微凉的肚子,将衬衫拉下来,“早上吃冰棍?”
简若沉蔫巴巴的,“好热。”
他倒在关应钧面前,慵懒,随意,光影透过窗帘落在他身上,半遮半掩,显得朦胧而性感,“感觉补得太过了。”
他两年长了三十斤,不再皮包骨,如今刚好是正常体重,肌肉匀称,放松下来后看起来依然有力,因为肌肉密度大,所以看上去偏瘦。
家里隔三差五就来一次人参鹿茸鸡汤,海参当归粥,桂圆枸杞蒸王八。
神仙都要补成凡人。
简若沉把最后一口吃了,含在嘴里,都有点舍不得咽下去。
好凉,好爽。
想再吃一根。
如果关应钧不在,那他就偷偷吃了。
可惜了,青天大老爷今天在家,他肯定觉得早上吃两根不健康。
“你不是要去剪头发?”关应钧坐在沙发一角问。
“嗯。”简若沉冲他一眨眼,含混道:“剪完第一个给你看。”
关应钧半眯着眼睛,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看着他,一只手撑在沙发靠背上,俯身道:“这是你家。”
全是人。
保镖,佣人,厨子,管家,一个不少。
简若沉一挑眉,把冰棍咽下去了,“我不就仗着全是人?”
要是在紫荆公寓,那他肯定不敢大早上这么逗人。
关应钧笑了声,“起来吧,走了。”
“喔。”简若沉应了声,下楼路过厨房时往里看了眼。
那大陆来的兵正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嗦一根橙汁味的冰棍,他身上只穿了件洗得松垮的白色背心,寸头热得滴水,在常年越野训练里晒得黢黑的脸上透着对香江夏天的不解。
如果他是蝉变的,现在一定在聒噪大叫:好热好热好热。
关应钧垂眸看过去一眼,拉开冰柜的门,从里面取了一根山楂味的,对那坐在小板凳上的军士长道:“没活儿的时候去哪儿都行,厨房太潮热了。”
这话听着很像个男主人,简若沉都偏头多看了关应钧一眼,要说吃醋,他也就看了一眼,好像又不至于。
军士长跟汇报似的,震声道:“不行,罗叔让我看着小少爷,他说小少爷会偷吃冰棍!上个礼拜天,他趁我们不在一天吃了四根!”
关应钧撕包装纸的手指顿了一下,那张印着冰棍牌子的油纸顿时黏在了圆滚滚的山楂冰棍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油纸黄白,上面印着深紫色的繁体小字,大概是宋体,乍一看像东北大板的包装,简若沉看着都觉得它肯定是那种特好吃的老冰棍。
关应钧一手搭在简若沉肩上揽着,顿了顿道:“没事,我们今天出去。”
军士长立刻起身,半刻也待不下去似的从厨房后门出去了。
他站在风里,发出了舒畅的叹息。
厨房真是热。
简若沉心虚得冒汗,觉得自己就不该多余往这儿看那一眼。
正当他考虑该如何解释的时候,唇边被抵上一块凉滋滋的冰。
关应钧捏着下面的竹棍道:“只给你再尝一口,多了不行。”
简若沉就伸出舌尖舔了一口,山楂味很浓,但比他拿的那个玉米味的甜。
好吃,该直接咬一截下来的。
关应钧眸色有些深。
他收了手,三两口将冰棍吃完,扔了竹棍,开车带简若沉去剪头。
两人找到铜锣湾附近一家名声不错的店。
有空调。
简若沉洗过头,包着脑袋坐在理发椅上等的时候,视线怔怔落在面前的壁挂镜子上。
镜子边缘用艳红的塑料包着,上面有些烟头烫坏的痕迹,台面上的理发用具特别干净,卷发梳上没有一根多余的头发。
理发剪的把手看着很新,没有任何磨损。
简若沉眯了眯眼,忽然起身,在店内几个位置上都看了看。
皆是如此。
店里没什么客人,空调却开得特别足,给那些人剪头的理发师虽然动作娴熟,但翻找用具的时候却像是不知道包里有什么似的,总是找很长时间。
不对劲。
简若沉朝坐在一边的关应钧看了眼,两人刚对眼神。
理发师就来了,他走到简若沉面前就是一愣,“简先生?”
关应钧趁他没转头,立刻掏了帽子把脸遮住了。
“不是呀。”简若沉张口就来,说谎不打草稿,兴致勃勃展示眼睛,“很像他吧?他最近好火,长得又那么特别,所以我特意去英国染了虹膜,效仿一下。”
理发师没听过这种技术,但看简若沉如此坦然,又觉得……或许真有,可能是他孤陋寡闻。
简若沉又拆了发包:“还有这个头发,我特意去英国做的,这个颜色,这个长度,多劲!可惜现在天太热,我实在受不了,找人剪一剪。”
理发师“哦”了声。
他思忖一瞬,觉得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万一是真的,他要贸然做点什么,岂不是上赶着给人送把柄?
万一是假的,那他要是当真了,岂不是显得愚蠢至极。
理发师挑了梳子工作,“您贵姓?”
“我姓刘。”简若沉道。
叮铃。
理发店门口的风铃响了声。
跨进来一个人。
简若沉还未说话,就听见身后的关应钧打了个喷嚏。
那人三两步跨到简若沉这边,对理发师道:“我听说最近香江很动荡啊……那个谁在西九龙!特别狂!”
“九哥。”他把脑袋伸到理发师眼皮子底下,“你瞧我纹在耳朵边上这条龙,帅不?”
理发师眼皮一跳,用手推他:“衰仔,坐边上去,我有客人你看不见?”
那人偏头看过来。
简若沉就冲他笑,“你刚回国啊?我也是,你看我这头发,英国做的,接的时候可疼了,不过我听说九哥剪头技术好,这天太热,就想来剪了,你呢?想剪什么样的?”
他身后,九哥愣了愣,突然信了大半,真要是传得很厉害那个简顾问,会这么跟一个耳朵上有纹身的社会人聊天攀谈?
他应该清高,而不是笑得这么、这么……
九哥不知道怎么说。
但一般人顶不住这种笑容,任何人被这么热情又笑盈盈看着,都要愣一愣,都要动一动心的。
无关性别,实在是这张脸长得太厉害。
男人女人看到了都会生理性地愣一愣。
九哥晃晃脑袋,告诫自己警惕,又瞥了来人一眼,警告他别乱说话。
疑云
简若沉透过镜子观察身后众人的神色, 将九哥唇角抿直,若有所思的警惕模样尽收眼底。
耳朵边纹了条青龙的男人收到九哥的眼神,刨了一把头发, 悻悻笑道:“我也不大清楚, 九哥可是我们业内最好的理发师了,收费还便宜。”
简若沉应了声,像失去了攀谈的兴趣,垂下眸子,没再说话。
毕竟是陌生人, 一直攀谈,过度热情, 会显得别有用心。
理发师微凉的指尖抵在头皮上, 梳子略显尖锐的尾部划过头皮, 留下微麻的战栗。
简若沉不禁蹙了蹙眉,下一瞬, 一条遮布遮掩视线,缓缓落在身前。九哥提着领口的绳子扣在他脖颈上,在后颈打好绳结。
“有点紧。”简若沉蹙眉。
紧得让人毫无安全感, 像被猛虎叼住了脖颈,利齿合着, 下一秒就会刺穿勒紧,窒息而亡。
“不扣紧, 碎发掉进去很痒的。”九哥道。
“松点。”简若沉抬眸, 透过面前的镜子,直直看向身后的人, “难受,九哥。”
九哥与他对视一秒, 眼睛条件反射眯了眯,还是将结扯松了些,笑道:“细皮嫩肉,这么娇气?”
关应钧捏着报纸卷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
他岔开腿,靠在等候的沙发上,干脆将手里的报纸展开,装作要读,眼睛借着遮挡,时刻关注着前方。
九哥腰间鼓起,应该有枪。
“剪个什么样的?”九哥问。
“偏分。留长了也能好看的那种。”简若沉只当不知道九哥不着痕迹的试探,笑吟吟地比画自己的头发,“现在TVB好流行三七分,我看那种头发留长也很好看。”
他在店里环视一圈,倾身拿了台子上的时尚杂志翻看,指着上面一个敞开衣服,露出八块腹肌,靠着红色柴油机车的男星,“就这种。”
九哥低头看了眼,帮简若沉扎了个低马尾,将剪子架在皮筋前面,“我剪了?”
“剪。”简若沉道。
他透过镜子往后看,对上关应钧的视线,冲他扬了一下眉,唇边勾起一抹笑,“剪完给我男人拿着玩。”
头发不能留在理发师手里,以免他细看。
否则稍微一琢磨就知道这根本不是接起来的头发。一旦被九哥发现他说的是假话,很可能打草惊蛇,出现意外。
让关应钧拿着是最安全的选择。
九哥剪刀一顿,好悬没剪下去。
他忍着别扭剪完,将那马尾递给沙发上的关应钧,试探的话卡在喉咙里,一时半个字也说不出。
头发交到客户的男人手里,他更不可能揪着这把头发细看。
九哥卷了一下小指。
关应钧问:“干什么?”
九哥讪笑,“不小心。”
一句“我男人”,让试探一下长相都成了奢望。
他总不能告诉客户:麻烦你让你男人把帽子摘一下,我看看他长什么样。
九哥看向另几个来剪头的,悄悄比了个手势,让几人不要轻举妄动。
店里落针可闻,只剩下剪刀的咔嚓声。
关应钧捏着半湿不湿的发尾,在指尖勾了勾,发梢打着卷,绕在了他的食指上,缱绻缠绵。
纹身男打了个寒战,憋了半晌才看向身侧的简若沉,“你、你就这么……”
“光明正大?”简若沉替他说,又掀起眼睑,将身侧两人上下打量一遍,“要是连喜欢什么都不敢说,算什么男人。”
纹身男咂嘴道:“爱果然是可以让人所向披靡的东西。不过呢,兄弟如手足,情人如衣服,太重感情,不得好死啊。”
简若沉立刻变了脸色,没再说一个字。
九哥挑眉。
有趣。
居然真的落脸。
明明像到几乎是同一张脸,却如此不相似。
简顾问那样的狠人绝不会这么情绪化,更不可能因为别人说了一句他的……爱人,就直接沉下脸。
能在短时间内混成那样的人,绝对是八面玲珑,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笑脸迎人。
九哥想着,食指和中指并拢夹着分出来的第一层头发剪,白金色的碎发窸窸窣窣落下来,掉在白色的遮布上又滑下去,落在地上。
很多事,很多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简若沉太狠了,能把香江三合会的巨头连锅端。
不警惕一点不行。
他毕竟只是小本生意。
简若沉不接话,纹身哥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本想就这么算了,一抬眸,却对上九哥威胁的眼神,只好开口赔罪,“不好意思啊,我这个人嘴巴快,主要走江湖走习惯了。”
简若沉瞥过去一眼,抿着唇没立刻接话。
纹身男又转头对沙发上玩头发的关应钧抱拳赔罪,“对唔住。”
关应钧低低笑了声,左腿微微抬起,脚踝架在右腿膝盖,嚣张匪气又有种帅而不自知的肆意。
他掏了根烟出来,对着纹身哥一扔,“没事,交个朋友。”
简若沉沉默一瞬。
他发现关应钧的交友公式只有一个。
点头,发烟,随便说点话。
偏偏大多数男人都很吃这套。
可谓一招吃遍天下鲜。
他也很吃这套,觉得关应钧这样应付别人的时候很倜傥,很劲。
纹身哥接了,抵在鼻子和上嘴唇之间用力一吸,陶醉得双眼眯起,“好劲的烟!”
简若沉透过镜子盯着看了几秒,这个品烟的姿势可不一般。
他似笑非笑,“喜欢就好。”
纹身哥一哽,随即点了烟,深深吸了一口,靠在椅背上边吐烟边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简若沉伸出右手,“刘玉成。”
纹身哥一挑眉,这名字在这个叫一声嘉明大街上三五个人回头的年代,还挺别出心裁。
他刚回香江,拿不准这是真名还是假名,便咬着烟头,伸出右手握上去,“宝家云。”
他抓住那伸过来的手握了一下,忽然知道了为什么有人会喜欢男人。
掌心是热的,手指修长,手指根部有点茧,但不像寻常老爷们那么厚,总体还是软的。
宝家云忍不住抬手闻了一下,满手的烟味里混杂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
“宝家云。”关应钧叫他。
宝家云愣了瞬,抬眸,从镜子里看回去,见男人翘起的二郎腿毫无遮掩,那劲瘦的蜂腰别着一把手-枪,小腿上还绑了一把战术刀,看绑法绝不是从条子那学来的。
这把战术刀就用个皮筋扎带潦草一箍,条子可比这讲究多了,不用个尼龙皮扣刀套誓不罢休。
可扎带虽不讲究,但绝对轻便又好拔,必要时还可以用来抢救止血。
娘的,好像是同行。
宝家云咽了咽口水,合掌赔笑,“不好意思啊哥们儿,鬼迷心窍。”
和气生财,是他理亏。
简若沉适时假装打圆场,“烟好抽吗?我男人也喜欢劲大的。”
实际关应钧已经一年多没抽过烟了,他好像已经染了别的瘾,没事就喜欢埋在他脖颈吸一吸。
宝家云嘿嘿一笑,“我们这种都爱劲儿大的。”
九哥正在给简若沉做最后的修饰,闻言恨不得直接踹宝家云一脚。
蠢货。
要是这两人有问题,那这一句和自爆有什么区别?
简若沉不接话,笑着劝他:“在外面呢,现在香江查得严,这话少说。”
他长发变短之后,显得格外蓬松浓密,额发自然垂下来,白皙的额头从刘海之间透出来,碎发将略有些锋锐的眉眼遮住,突出精巧的鼻尖和下巴。
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笑起来时格外妖异,但配上这句平稳的劝告,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沉静。
宝家云看愣了。
九哥也愣了一下,现在的刘玉成有简若沉那股感觉了,他手上的剪子稍稍一顿,又看见简若沉蹙眉冷了脸。
藕色的唇瓣微张,简若沉冷冷道:“再这么看我,抽你。”
宝家云条件反射别开头。
好劲。
他理解那些喜欢男人的英国人了。
确实劲。
什么小意温柔,什么柔顺体贴,都不如用这张脸,这张嘴冷冷吐出“抽你”两个字。
半晌过后。
“咔嚓。”
最后一刀落下,九哥抄起吹风机随意吹了吹,满意看向镜子内的作品。
眼前这个人的条件太好了,怎么剪都好看,他理发技术是为了应付差佬学的,学着学着也练出点手艺,来他这里剪的小名人不少,但能剪出明星风采的,就这一个。
简若沉随便抓了一把头发,站起身,把身上的遮布解开,拿下来的时候,那块布和身上的衣服摩擦静电,粘起来一些,露出一截腰。
理发店外旋转的蓝白红灯条闪烁着混乱的光影,这光影照进店里,落在简若沉冷淡又艳丽的面孔上。
简若沉将遮布往下一扯,扔在椅背上,姿态肆意、嚣张又强硬,带着一种别样的风情,美得令人震撼。
宝家云看呆了。
这个发型,他也剪过,看着像是个要进厂打工的,但……放在“刘玉成”身上,就只能想到君子如玉四个字了。
所有人都在看他。
简若沉只看关应钧,冲着他笑,“哥,怎么样?”
很难想象,这张嘴说得上一句话是,再看抽你。
“嗯。”关应钧应着,又捏了捏指尖。
他想,要是简若沉一大早顶着这样的头发,敞着肚子在沙发上吃冰棍,那别说他再贪吃一根,再吃两根他也能答应下来。
短发的简若沉,没有人会弄错他的性别,美得极有攻击性。
在他眼里,关应钧能清楚地看到一种态度——那么多人喜欢我,但你是特别的。
关应钧掏出几张一千的,“多少钱?”
九哥道:“一千块。”
关应钧一顿,似笑非笑,“坐地起价啊?”
“给他算了。”简若沉拨了下刘海,“剪得不错,要是能打薄点更好。”
打薄是个技术活,九哥不会。
他不能直说,只道:“蓬松点好看,显小。”
关应钧觉得简若沉真不能再显小了。
显得变态。
他抽出张1000递出去,手搭在简若沉臂膀上,揽着他道:“下回还找你。”
九哥打哈哈应付过去,转头对宝家云道:“去送送贵客。”
关应钧是同行的信号有点明显,得打探一下。
简若沉这张脸也让人不放心,哪怕演得很好,就这么放走也不安全。
他小声吩咐宝家云,“看他们往哪儿去,有没有开车,开什么车,回来汇报,回来给你剪。”
宝家云觉得九哥有点多此一举,但九哥是亲表哥,他有点害怕,还是起身给简若沉开门,“请。”
简若沉与他擦身而过时,又冲他笑了一下,缓声道:“家云哥,铜锣湾这边有没有什么好吃的饭店?”
宝家云被一声家云哥叫得五迷三道,他看了关应钧一眼,见人什么都没说,就掏出两张名片递过去,“这老板我认识,去吃饭报我名字,鲍鱼海参鱼翅都免单。”
简若沉接了,“家云哥面子好大,那我去试试。”
他一转身,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不见,背对着宝家云一撮手指,合成一张名片的两张展开,其中一张写着宝家云的名字。
“这人。”关应钧冷笑一声,当着他的面就想撬人了。
他拿过宝家云的名片,用拇指刮了一下侧面,抹出一些白色的晶体状粉末。
“怪不得你打喷嚏。”简若沉和关应钧挤挤挨挨,装作黏黏糊糊地往前走,“别往停车场走,宝家云看着呢,往饭店方向走,这理发店那么不对劲……九哥又如此严防死守。”
他顿了顿,低声问:“荣升CIB总警司的关先生,您就这么走了,能甘心?”
怕不是连晚饭都吃不好。
晚上那顿,可不是普通庆功宴,他和关应钧都不能随意离席。
毕竟……如果是普通庆功宴,就该是林警司付钱,而不是他和关应钧去发饭店请柬。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怎么回事。
简若沉手往下垂,抓着关应钧的手指,五指张开,扣进对方指缝,与他十指相扣,“等等再吃午饭,我们甩开宝家云的视线,偷偷去后门看看?”
也不用亲力亲为
关应钧用拇指摩挲了一下简若沉的手背, 侧眸看向经过的店铺。
时值正午,阳光照在鳞次栉比的楼宇之间,洒在窗棂, 反射出耀眼的金光。
白底红漆的招牌有新有旧, 上面的霓虹灯光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一层沉寂的灰色。支起招牌的铁架经过风雨的侵蚀,有锈迹洒在白底招牌上,留下红黄掺杂的锈斑。
天气炎热无比,但铜锣湾商业街却格外喧嚣,越往商场的方向走, 人越多,有些英国女人撑着这遮阳伞, 脚踩高跟鞋, 穿清凉的背心裙, 手腕之间挎着大包小包的纸袋,小步踩在步行街的地砖上。
关应钧拉着简若沉, 两人快步走进人群,冲着商场快走几步,拐进一家与商场相接的首饰店。
简若沉借着销售和顾客的遮挡往外探了眼, “宝家云没跟着,他这么容易被甩?”
“他没认真跟。宝家云刚从英国回香江, 对这边发生的事不熟悉,否则会更谨慎。”关应钧说着, 掏出小的密封袋将名片装进去。
简若沉若有所思, “干这行的,这时候回香江……”
在西九龙总区警署的动作下, 如今的香江三合会可谓人人自危,恨不得夹起尾巴来做人。
他们散的散, 逃的逃,入狱的入狱,清算的清算。
留在香江的恨不得明天就插翅而逃,怎么还有人上赶着回来?
这么搞不清局势?
两人在首饰店里逛了一圈,简若沉随便挑了两个素圈戒指付了钱,跟关应钧一人一个带上,消磨了十几分钟,又转头出店门,穿过商场,绕了小半圈,回到理发店附近。
关应钧想了想,将帽子摘下来,遮住简若沉在阳光下亮得反光的脑袋。
两人借着附近堆放的杂物和墙壁上拴空调外机的钢条往上爬,三两下便登上理发店侧楼的二楼房顶。
理发店边上是个饭店,老板在房顶上养了一群鸽子,网状的铁丝圈起一块地面,一层一层垒起,形成一个方正的鸽子笼,散发出阵阵鸡味。
简若沉借着房顶防水条的遮挡,趴在边上往理发店的方向看。
大白天,理发店2楼的窗帘拉着,侧面的窗户也关上了,后门的卷帘门更是半遮半掩。
不一会儿,有人抱着东西从半拉下来的卷帘门里出来,“哐”一声扔到地上,正是简若沉剪头时,另外几个顾客之一。
他眉眼低垂,歪头点烟的时候露出了额角的疤,在后门洗了一口之后,竟然浑身一个哆嗦,畅快地呻-吟了一声,冲门内道:“货不错啊九哥。”
“最后一点,卖完就走了。香江现在管得严。”九哥道。
那人踹了一脚地上的框子,“走?走去哪里?难道去英国剪头?”
那框里是一筐碎发,被重重一踢,溅出来一些,黑的白的混在一起,显得有些诡谲。
九哥弯腰出了卷帘门,端起那框头发,一股脑倒在一个大的铁桶里,又拎起边上的塑料桶往里倒油,擦了火柴丢进去。
刹时之间,窜高的火光照在两人面庞。
夹着烟的那人眯着眼,慢条斯理吸了一口指间的香烟,定定地看着火光,“烧了干什么?”
九哥道:“以防万一,这些头发要是被警察弄去检测,你以为你能好过?”
“呵。”男人笑了声,“管管你表弟才是正事。”
九哥的眉眼一下子冷漠下来,“他刚回来,还以为香江是十年前的香江呢。”
“今天那人真不是简若沉?”
说话间,烟已经抽了一半了。
男人的神情也越来越飘忽,他有点站不稳,只好靠在墙壁上,一口一口,抽得越来越急切。
“不好说。”九哥眉宇间略有郁色。
看性格并不像是能叫人闻风丧胆的简顾问。
但简若沉能摁死那么多顶头罪犯,根本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会骗人也很正常。
“怎么……不好说……我觉、觉得你们已经很隐蔽了,不是吸过十次以上的老顾客都搭不上线。”男人半闭着眼睛,陶醉地吸完最后一口,将烧到烟蒂的烟屁-股丢进火桶,在热度里享受最后的余韵。
九哥沉默。
他是信这个话的。
仔细回想,他这间小理发店被香江皇家警署的条子查了不下十次,从一开始的怀疑,到之后的信任,再到能给条子剪头。
此时此刻,可谓无懈可击。
哪怕警务处的人来了,都不一定能找出什么错处。
简若沉来了又能看出什么来呢?
大厅那么干净,里面没有一点和毒有关的东西,是最正经不过的理发场所,连洗头的都是正经聘用的理发师,而且都是男性。
九哥放下心来,“要不要货?”
“要,买十万的。”男人拿出一沓千元面值的港币,“你们还有多少原料?”
九哥收了钱,从兜里摸出一个金属烟盒拍在男人手里,“都在里面,少打听,现在原料也不好提了,缅国那边的线也断了,工厂更是不敢开工,风声紧,你抽完……要么跟我们一起跑去国外,要么就自己戒了吧。”
简若沉听着,摸清楚了一些眉目。
宝家云从国外回香江,不是为了在这片土地上把贩-毒做大做强,而是为了帮表哥赚完最后一笔,然后拿着钱出逃海外。
回归前这段时间,确实有不少三合会成员为逃避制裁,偷偷摸摸跑到了周边各个国家,有些变了国籍,有些成了黑户。
如今情报组织被连锅端,筹划了十多年的人才转移计划彻底失败,三合会更是开始人心惶惶,不受控制起来。
“我头发呢?”简若沉转头。
“兜里。”关应钧拍了下裤兜,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简若沉在担忧什么,“没有毛囊的头发做不了DNA鉴定,谁拿到了都不能丢在案发现场栽赃嫁祸。”
他侧头盯着简若沉,低声道:“去警校好好上刑事侦缉课,我会抽空……”
总警司很忙,他可能抽不出空。
关应钧顿了顿,转回脑袋,又转回栽赃的话题:“不会有事。”
简若沉哽了哽,拉回话题,“这个理发店开在这里多久了?”
“十多年了。”关应钧说着,忽然呼吸一滞,将简若沉一把搂进怀里。
简若沉余光一闪,只见九哥忽然抬头,竟隔着熄灭的火星,直直看过来。
霎时间。
简若沉耳边只剩下鸽子咕咕鸣叫的声音。
他屏住呼吸,整个人缩在防水条下,一时只能听见自己心脏闷闷作响的声音。
楼下响起几道脚步声。
九哥走近餐馆,敲了敲窗户,对从厨房探头出来的老板道:“阿伯,你顶楼的鸽子叫好大声,是不是没食了啊?快上去看看,我听说最近偷鸽子回家吃的人很多啊。”
“哦,哈哈,哪里会呢?肯定偷不到我们家,我们阳台有锁。”那阿伯笑嘻嘻的,“多谢你啊,我一会儿上去看看,要是没丢,就炖一只送你们尝尝。”
九哥笑了声。
关应钧比了个手势,简若沉立刻起身,猫着腰往后退了几步,确定站起来也不会被楼下贴着楼站的九哥看见之后,又回身朝楼底看了一眼。
还好,楼与楼之间只有一人臂展那么宽。
阴暗、潮湿、无人。
可惜没有攀爬的落脚点。
但两层楼也不高,硬跳也不是不行。
简若沉刚起了这个心思,关应钧便倏然窜起,直奔而来,他攀着楼层的边缘往下降,接着一蹬墙壁,悄无声息落在巷子里,借着张开双臂。
关应钧无声道:跳。
楼下传来九哥的声音:“阿伯,反正我店里没什么事,我来替你喂鸽子吧,您忙,我小时候常做这个,会得很。”
简若沉甚至听到了摸钥匙时发出的脆响。
那通往阳台的大门似乎即将打开。
他不再犹豫,对着关应钧张开的双臂纵身跃下。
关应钧抱着他,原地转了小半圈卸力,然后才将人放下,“走!”
这一带不算铜锣湾最繁华的地段,穿过小巷,又掠过几家甜水铺子与食品铺子,路过几个摆摊的小贩,两人才缓缓放松了神色,双双停在街边支起的遮阳棚里,相视着笑出声来。
关应钧额头满是汗水,“我叫计白楼安排人来跟。”
“他?”简若沉愣了愣,“他手上没别的案子了?”
“暂时没了。”关应钧拿了手机,边找电话边道,“陆家藏的毒-品整理完毕之后,他就开始休假了。”
这是计白楼八年来休息得最长的一次,接到昔日挚友,如今顶头上司的电话时,他正在应付家里安排的相亲。
来之前他不屑一顾,来之后他觉得男人可能都是容易被荷尔蒙控制的动物,他完全可以理解关应钧看着简若沉出神时的心情了。
那姑娘是归国华侨,学的音乐,一头卷发搭在身后,遮了满背,如今是香江公开大学的音乐导师。
她亲声问:“你工作忙吗?”
计白楼道:“还好,以后可能就不忙了。不忙了跟……相处的时间就多了。”
他说话时紧张得掌心出汗,手指都在发抖,感觉自己可能要一见钟情了。
话音刚落,电话就响了。
关应钧道:“铜锣湾双清区69号的理发店里有人贩-毒,你找人跟一下。”
计白楼看着对面女生揶揄的神色,恨不得把关应钧叫来单挑,他压低声音道:“不是吧阿sir,我现在没空。”
关应钧还没说话,就听见听筒里传来的,留声机浑厚的萨克斯声,他微微一愣,“你在约会?”
计白楼迟疑道:“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关应钧就道:“那你晚上别忘了来吃饭,铜锣湾的事我安排别人做。”
计白楼挂了电话,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放在以前,关应钧就算不说,必定也会觉得案子比相亲重要,感情在他眼里轻如鸿毛,他会觉得人为了感情拒绝临时下发的任务非常糊涂。
毕竟所有任务都是升职的机会。
没想到短短两年,关应钧竟然变得如此通情达理,如此像个人了。
小财神功不可没。
那姑娘笑问:“要去工作了?”
计白楼道:“没有,我兄弟要办……宴了。”
他们是父母介绍,家里都在警察体系里工作,也算知根知底门当户对。
两人对视一眼,对办的什么宴,谁和谁办,都心知肚明。
·
关应钧将任务下发给刑事侦缉科扫毒队D组。
新官上任就往下给业绩,这让CIB之中人心大定。
“你还说会新官上任三把火呢,怎么可能,关sir那人最讨厌玩官场那套,他在CID带A组的时候都靠实力说话。”
“他管得是不严,但任务做不好我们都得遭殃,别嘻嘻哈哈的,做事了。”
“说到CID……陆荣今天下午三点是不是要公开首审了?”
“是啊,不过看过陆堑的公开受审过程,我对公开审讯就没什么兴趣了,这些人罪名太长,听完实在浪费时间。”
“简顾问实在有本事,陆荣如今就是丧家之犬!我看着可真是解气,”
“哎,外面媒体都吹得天花乱坠了,说他是未来的香江警界之光呢!说实话……我要是他,有那么多财产,绝不会想不开做警察。”
“又没时间陪爹地妈咪,又没空恋爱。”
“他做心理顾问是很专业,谁知道以后做警察什么样呢?不过犯罪心理比我想象的还要有用,他现在享誉香江,也不是媒体无的放矢。”
另一人举起手指数:“枪法、胆识、魄力、学识,简若沉哪一样不劲!我虽然有点嫉妒,但他确实是实至名归啊。”
大家说笑一阵,换好防弹背心,又在外面套上便衣,领头的督察才低声道:“铜锣湾双清区69号理发店,九哥,卖烟吸式伪装成香烟的毒-品。”
“见到人了,尽量不要攀谈,嫌疑人比较警觉,我们只跟,不接触。”
众人确认好任务,四散开来。
·
另一边。
关应钧布置完任务就和简若沉回家,换下汗湿的衣服冲凉。
简若沉有点不适应这种把事情完全交给别人完成的失控感,坐在浴缸里走神,担心任务进展。
关应钧将他抱到浴缸边缘坐着,拿花洒把简若沉脑袋上的碎发冲得干干净净,低声道,“你站得高了,不用事事亲力亲为,简单小事放给手底下的人做,需要决定大方向时再上手。”
简若沉缓缓往后,靠在关应钧腰腹,“你现在是总警司了……”他还有点不习惯,低声问:“他们做砸了怎么办?”
“做砸了,证明他们不配这份工作。”关应钧将简若沉的脖颈往前托了托,哑声道,“别靠,六点就要去吃晚饭了。”
简若沉感觉到抵着后脑的东西,往前躲了躲,“你去冲凉吧。”
宴会(2合1)
洗过了澡, 处理完公事,简若沉下楼跟罗彬文说了一会儿话。
都是一些有关家族企业的老生常谈,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第一部能拍照的手机已经有了苗头, 最慢也能在1997年问世。
简若沉真愣半晌, 才缓缓出声:“钱果然是科研的润滑油,科技的加速器。”
罗彬文有些怅然,“是你肯花钱,又有前瞻性。”
这个半路归于康纳特的企业,竟在小少爷三言两语的指点之下一跃而起, 营收额占据了香江产业营收总额的大头。
罗彬文盯着简若沉看了半晌,想问问他和关应钧平常相处怎么样, 又怕干涉太多, 引人逆反。
上了警校之后, 有6个月不能回家。
以往的简若沉也忙得脚不沾地,但每周至少有三四天回家住一住, 吃一吃饭,多的时候七天都住在山顶别墅。
半年都见不到一次,光是想, 罗彬文就不自禁红了眼圈。
他家小少爷又要去过苦日子了。
他想说:咱们不上警校了。
可看着简若沉清明坚定的眼睛,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罗彬文问:“去警校读半年, 要经常打电话回来。”
“九月才开学,还早, 而且……”简若沉顿了顿, 目光游移一瞬,咬牙道, “我读的是36周的。”
不是半年。
罗彬文一算,惊道:“9个月?”
半个月他都觉得苦得荒谬。
9个月?
“香江警察学院的课程分等级, 我要是冲管理层去,得读9个月的那类。”简若沉说着,拉着罗彬文的手指安抚道,“关sir这样的总警司,也要去进修为期14周的高级指挥课。”
“36周其实也不是很长,我听说内地的警校……”他将内地警校有四年课程的事娓娓道来。
罗彬文听完内地的训练内容,顿时觉得36周课程非常人性化,也不觉得时间长任务重了。
但他还是止不住地怅然。
简若成见状,连忙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大,转移罗彬文的注意力。
时至下午五点左右。
九龙裁判法-院正公开审讯陆荣,现场画面由STN实时转播。
法官庄严肃穆,坐在台上,在落锤声中道:“……九龙裁判法-院当庭宣判!判决被告人陆荣犯故意杀人罪,洗钱罪,危害公共安全罪,贩运危险药物罪,以及行贿罪五项罪名。”
“直接或间接致使超过百余家庭妻离子散,造成近百人死亡,犯罪手段极为残忍,犯罪情节特别恶劣,犯罪后果严重,社会危害性极大,依法予以严惩!”
话音落下,现场传来些许压抑不住的吸气声。
简若沉抬眼望去,竟然在其中看到了“香江大学苯甲吗啉跳楼案”以及“炸楼案”受害者家属的身影。
那恨之入骨的眼神,恨不得能将人剥皮去骨,将陆荣钉死在耻辱柱上。
法官顶着这样的目光,不敢拖延,沉声道:“判决如下。”
“被告人陆荣,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缓刑2个月。并罚款38亿元……”
法槌落下,判决再无更改的余地。
旁听席和证人席上的男人女人们顿时蹦起,竟互相拥抱,喜极而泣。
“太好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判不了死-刑!”
“不会判不了。”
“我就知道不会判不了!西九龙总区警署的记者会开得那么透明,九龙裁判法-院还能做什么呢?”
·
西九龙总区警署内。
陶鸿云听到电视里传来的这句,顿时笑了,与手边的副指挥官对视一眼,“哪里是新闻发布会的功劳……”
新闻发布会只是给了港-英和陆荣最后一击,让他们没了翻身的机会。
归根结底,是简若沉冒死拿到了藏在赌场的关键证据。
西九龙总区警署、ICAC、警务处CIB靠着他拿回来的证据和港-英斗得有来有回。
没有简若沉,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不知道最后能不能赢。
副指挥看着放在桌上的两张小卡片,“陶指挥,我们去吃饭吗?”
陶鸿云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他都快六十岁了,经历动荡时代走到现在,让他接受两个男的在一起还是稍微有点困难。
男的和男的,阴阳不调啊!
这怎么可能呢?
但……但是吧,关应钧和简若沉又不是他家小孩,没吃他家一粒米,没喝他家一口水。
他也没道理管那么宽。
“勒金文去吗?”陶鸿云问。
副指挥更一言难尽地张嘴,还未说话,陶鸿云就一拍额头,“对啊,勒处好不容易出来露个脸都要把简若沉放在身边带着,肯定是同意的。”
陶鸿云说着,起身整了整衣服,“一哥都去了,我肯定也要去的。”
这个,叫政治风向。
晚上。
九龙饭店内,摆了几十张方桌。
桌上的冷盘还没上全,但看菜单,华-国各个菜系的都有。
大家先在服务生端的盘子里端起酒杯欢饮庆贺,恭贺几位督察和警司高升,也庆祝陆家倒台,特别调查小组的任务圆满完成。
今时今日,正是举杯畅饮时。
简若沉穿一身银灰色廓形西装,短发的刘海略显蓬松,落在额角眉梢,随着动作轻轻摆动。衬衫领口间,挂着坠了碧蓝色椭圆形戒面宝石的波洛领结,正式而不拘谨,举杯与人相碰时也显得游刃有余。
关应钧站在他身后,穿一身颜色相近的银灰蓝色双排扣廓形西装,显得线条硬朗,很有力量感。
他脖颈间的领结是标准的警用礼服系法,额前的头发全抓了上去,将锋利的眉眼与额头暴露在外,显得极有压迫感。
警务处来的人不多,都是管理层的老先生。
房凯昌举杯和关应钧一碰,笑道:“你终于肯上来了。”
关应钧一口把香槟喝完,“江家陆家查完了,我不上来就没活做了。”
房凯昌一哽。
好嚣张的话。
他转头对勒金文道:“你这外甥,都成家了还这么嚣张。要小财神管一管啊。”
小财神。
以前是西九龙一个组喊,现在是整个西九龙总区警署、ICAC廉政公署乃至警务处都在喊。
这小财神实在是实至名归。
一个人竟然能带着大半特殊调查小组的成员跳级升职,甚至让警务处和ICAC都吃业绩吃得盆满钵满。
香港有警察这个职业以来头一遭。
勒金文嘿嘿笑道:“他不就为简若沉上来的吗?”
他还不知道这个外甥吗?
要是没人在后面推一把,他能在行动组干到死。
要是没简若沉……
勒金文眼神一黯。
关应钧这种把父母仇恨记得特别深的人,恐怕真会被特别调查小组绊住脚,再也走不出去了。
江家和陆家一日不消失,他就一日不会罢休。
勒金文想了一会儿,抬头却发现关应钧虽然还站在他们面前,眼睛却直直落在另一侧。
那边,简若沉穿梭在人群中,正和国际刑警华-国中心局一位帅哥相谈甚欢。
“您就是内地派来监督立法的人吗?听你普通话的口音,像是湘潭人啊!”简若沉说着,杯口微微倾斜,眼疾手快,稍矮对方一些碰杯,仰头抬手,还未喝完就被人一把落下举杯的手。
那湘潭人乐道:“你少喝点,医生不是不让你多喝吗?”
简若沉笑笑,“你们消息这么灵通?”
怪不得是国际刑警。
“你怎么知道我是湖南滴?”他扒了扒头发,“我说话……这么卟标准?”
简若沉见他腼腆,也不打趣,认认真真道:“我听过毛主席的讲话嘛。你们口音挺像的。”
90年代,这绝对是对一个内地人最大的夸奖了。
那人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硬生生从一个西装革履的领导,笑成了一个乡土小伙,“哈哈,也没有很像了。仔细算起来,我们其实不是一个地方的。”
“不能这么说。”简若沉冲他眨眨眼,低声道,“仔细算起来,我们都是一个地方的,都是华-国人。”
话音落下,两人相视一笑。
那人伸出手,“我叫彭永超。”
“你好。”简若沉握上去,“我听说英国人在想办法往立法-会里增加大约十个席位,想方设法安插自己人。”
没什么听说,都是他学的历史。
只看内地能不能信他了。
若是细问,就只能用康纳特的身份往下编点消息来源渠道。
彭永超立刻神色一肃,却根本不细细打听,“我会上报调查。”
“可以在间谍交易的时候做点让步,但立法-会安插席位绝对不要退后,否则……”简若沉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
否则会留下重大隐患。
香江的历史他学得很好,很多祸根都是回归时留下的,特别是立法-会。
当时,香江回归竟没有并入国安法,正因如此,才会使间谍无法无天。
而泛滥的毒-品,也正是隐患之一。
所以无论如何,立法-会都不能再有英国人的影子。
他都走到这里了,不做点什么,实在不甘心。
彭永超拍拍简若沉的肩膀,“我立刻去报,感谢同志的付出。”
简若沉点了点头,转头看见关应钧站在不远处,正与计白楼和刘奇商谈笑风生。
他在人群里绕了小半圈,悄悄靠过去,却听刘奇商正打趣道:“关警司,简顾问以后是免不了社交了,或许还有不长眼的给他介绍小男生和小女生,你现在什么感觉?”
简若沉竖起耳朵等关应钧回答。
关应钧抿了一口酒,靠在墙上,垂眸看着酒店地毯的花纹,慵懒地勾了勾唇,“他……总是要回家的。”
刘奇商和计白楼纷纷咽了口酒。
多稀奇啊。
关应钧拍拖起来居然是这样的,看似很强,实际上在感情里竟然是弱势的一方。
这么一句话,感觉竟然像是……等红杏出墙的妻子回家的可怜丈夫一样。
话是这么说,但关应钧觉得,若真有别人,绊住了简若沉回家的脚步,他恐怕会在沉默中发疯。
光有这种假设,他就觉得心如刀割了。
计白楼又看刘奇商一眼,笑问:“刘sir,等陶指挥退休之后,林女士就要荣升西九龙总区警署总指挥官了,你什么想法?”
刘奇商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处境没比关应钧好,他悲从心来,“嘤”了一声,掩面道:“……她晚上回家就好了。”
他要是日日过问林雅芝的行程,林雅芝指定削他。
简若沉看了几瞬,见他们又调侃起计白楼的姻缘,就转身去人群里又转一圈。
这回是勒金文带着他认人,大家都知道陆荣死刑的事情,就拿这件事大夸特夸简若沉,说勒金文眼光好,找了个特别优秀的徒弟。
勒金文连忙谦虚说,简若沉不是他徒弟,谦虚没几分钟,又很得意地炫耀,他们之间的感情,好比父亲和干儿子。
陈云川在边上翻白眼,小声告诫他少炫耀,罗管家看他们的眼神已经不对了。
等冷盘上齐,正式准备落座开宴的时候,简若沉手里抓了一把厚厚的名片,全是新认识的朋友。
九龙饭店的厨子做菜确实好吃又丰富,四川菜肴也考虑到了粤菜区的口味,削减的辣度,竟做到了只香不辣。
简若沉吃着觉得畅快,应付喝酒也更爽快了。
喝到后来,宴会后期,警务处即将退休的副处长过来与勒金文喝酒。
他看着简若沉,顺便也敬一杯,“简顾问来,以后说不定还要共事呢,不会不给我们这些老人面子吧?”
勒金文笑容淡了点,“老徐,你要是来找碴,我可不欢迎啊。”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人打的什么主意,眼看退休了,想给儿子找条好路是不是?
他们警务处不换人,可不是因为徐副处做得多好,只是因为势力盘根错节,局势没有明了之前没什么人用,只能这样。
徐副处道:“哪儿能,我带儿子见见世面,年轻人嘛,更有共同语言一点。”
跟在副处长身后的男人很儒雅规矩,长相和关应钧有点像,都是眉压眼的长相,但气质不同,甚至有点逆来顺受,不能相提并论。
他看着简若沉的眼神有些怔愣,像被美呆了。
关应钧起身接过副处长递给简若沉一蛊白酒,一口帮忙喝了。
抬手时,他左手手腕的翡翠串珠和无名指的素圈戒指熠熠生辉,仿佛将这段关系昭告天下。
简若沉看了一会儿,就笑着看向来敬酒的人,“不好意思啊,我酒量一般,吃醉了不好,我先生不让我多喝。”
此时,宴会已经临近尾声。
关应钧灌多了酒,也有些晕了,他放下酒杯,脑海里只回荡着三个字:我先生。
他看见面前人有些惊愕的神色,似乎没想到简若沉会这么正大光明将这段关系宣之于口似的。
他其实也想不到。
心知肚明的关系,和亲口说出来,还是不一样的。
特别是他们这种。
关应钧倏然笑了起来,又端起一杯酒,矮下杯沿,碰了碰徐副处长的杯子,学着简若沉在审讯室气人的语气,哑声道:“令郎要是想干警察,跳警务处的干部,还是从香江皇家警署开始做。那里急需整改,功劳遍地,正需要令郎这样的人才。”
皇家警署贪-污腐-败,如果没有能力和把握弄干净,那么那里绝不是个好起点。
徐处长有点尴尬,但关应钧又喝了一小蛊,还是白的,当着勒金文的面,他不喝就有点不识抬举了。
徐处长只好端起酒杯,连喝了两小盅,辣得脸红。
关应钧又对徐先生身后的男人举杯示意,仰头喝了。
勒金文只当没看见,任由关应钧把两个人拼得说不出话。
至于得罪,徐处长再过一个月就退休了,他那不争气的儿子连警校都还没考上了,得罪了又怎么样。
要不是他们先过来找茬,他外甥能顶嘴吗?
勒金文想着,笑吟吟看了简若沉一眼,转头对陈云川道:“老婆,我们应钧算是选对人了。”
陈云川应了声。
这两个人能借着庆功宴办一场已经很好了,她也没想到简若沉能亲自对人说“我先生”这种指向极为明确的话。
还有那个戒指。
虽然朴素,但也已经是象征了。
那是什么时候买的?
关应钧把徐副处喝走,带着点醉意坐下来,倒了一杯茶压住嘴里的酒味,才侧头目光灼灼看向简若沉。
他像是有话要说,最终还是忍住了,一个子都没讲,又站起身应付其他来敬酒的。
罗彬文看着看着,忽然也不难受了,换了别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可能像关应钧一样给简若沉挡酒,而且来者不拒。
这确实是个很有担当的男人。
而且,好像千杯不醉。
庆功宴散席之后,简若沉坐保镖开的车,带关应钧一起回别墅。
他好奇地看向身侧:“吃饭的时候你想跟我说什么?”
关应钧说:“我爱你。”
简若沉愣了一瞬,倏然抬头看向前座,只见罗彬文和保镖同时闭眼握拳,一副不想多说的表情。
他耳尖发烫,没说话。
到了半路,可能是后劲上来了,关应钧脖颈涨红,眼神只余一分清明道:“喝酒了不干净,我不去你家了,我回……紫荆公寓。”
简若沉吹着凉风,勉强将刚才的事抛到脑后,敷衍哄骗道:“没有不干净,没有味道,我们现在就在往紫荆公寓走。”
关应钧转头,看了简若沉半晌,又抬手摸他的脸。
罗彬文坐在副驾驶上,闭眼深吸一口气,把后座的挡板升上去了。
虽然简若沉不是亲生的,但他还是有一种自己孩子被骗走了的心碎感。
英国保镖深有同感,握着方向盘的手都紧了紧。
他眼睛瞪得像铜铃,像下一秒就要把方向盘拔出来抡人。
关应钧低声道:“你是简若沉,你不会骗我。”
简若沉心说这可不一定。
他看了看窗外的路牌。
都到丽锦北路了。
简若沉侧了侧身子,遮住关应钧往外看的视线,张口就来:“对,没骗你,我们现在在紫荆中路。”
关应钧拉着他,将人拢在怀里,嗓音微哑,神思不属似的含混道:“我爱你。”
他静了好一会儿,“我今年28岁,今天是最、开心的一天。”
“你骗死我,我也爱你。”
简若沉:……
这就有点太丧失原则了。
“倒也不必。”
关应钧一下子将他抱紧了,“不。”
斩钉截铁,言简意赅,很有关sir的风格。
“你醉了。”简若沉推他。
关应钧说:“没。”
当晚回到家,洗完澡。
简若沉听关应钧说了半夜的“我爱你”,抱着干念,什么都没做。
他挡了男人抱人的动作几次,后来实在热得受不了,一脚把关应钧踹到了一边。
还好家里的床够大,一张床睡两边也可以睡出分床的效果。
太好了,终于能安稳睡觉了。
花钱
后半夜, 关应钧迷迷糊糊醒了,看见简若沉睡在另一边,还以为他嫌弃自己身上有酒味, 竟然又去洗漱一遍, 回来把睡在床边的简若沉捞进怀里。
早上。
简若沉是被热醒的。
箱式空调制冷效果其实还不错,但关应钧身上实在是太热了。
像个火炉。
简若沉睡出一身汗,只能撂下关应钧去冲凉,下楼时看见罗彬文穿了西装要出门,便从桌上拿了片面包撕了边, 用中间的白心沾荷包蛋液,端着盘子跟在他身后边吃边问:“这么早就出去做事?早饭吃了吗?”
“吃过了。”罗彬文提了个银白色金属保险箱, 朝楼上看了眼,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公司?”
简若沉一噎, 轻咳一声,“算了。”
他早不去晚不去, 偏偏一毕业就去露脸。公司里难免会有人觉得他是想要争权夺利。
反正不感兴趣,何必让别人猜来猜去。
罗彬文恨铁不成钢,“书房里有一份资助文件以及一份法务写好的起-诉书, 你把那些看了,立案之类的做一下。”
他顿了顿, “继承遗产之后,你一直忙着查案和学业, 好不容易休息也该学着花钱享受, 不要过得这么清贫,今天至少花掉五千万, 否则……”
简若沉迟疑:“……否则?”
罗叔能怎么威胁他?
还有。
清贫?
他抬头看了眼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和桌上陆续摆上的早茶,和清贫哪有半点关系?
“你不花, 我就买个游轮,带你去参加商业聚会。”罗彬文道。
简若沉说好好好,我用我用。这才把对贫穷二字略有误解的罗叔安稳送出了门。
吃完早饭。他去书房看罗叔留下来的文件,上面是一些资助钱款的走向。
简若沉翻看一遍,才记起这笔钱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年前他捐给母亲当年待过的教会医院和福利院的资金。
当时,他与关应钧刚刚查到奥利维·基思的破绽,跟着他找到了母亲当年待过的教会医院,并在其中偷出了克莉斯多曾经的病例。
临走前,他怕主治医生察觉病例失窃之后为难里面的孩子,就捐赠了一笔钱。
不仅如此,他还察觉到孤儿院有贪墨的行为。
这笔钱还是钓鱼执法的鱼饵,是再次前往孤儿院查询当年真相的借口。
没想到后来奥利维·基思狗急跳墙,为了隐瞒当年的真相,杀害主管,又企图让他坐上有炸弹的汽车灭口并独吞康纳特遗产。
计策失败后。
警方又在渔村发现的尸体,牵扯出有关奥利维·基思的一系列陈年旧案。
后来,奥利维·基思被捕,母亲的死因也真相大白。
简若沉看着这一份资助资金流向,看着一笔一笔钱款明细,一时怔愣。
真相大白之后,他就将这件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了罗彬文,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新案件冲得昏头转向,忘了再去孤儿院探查当时在小孤女口中听到的疯修女。
没想到罗彬文竟帮他记得清清楚楚。
孤儿院的主管被奥利维·基思杀害之后,如今的主管是之前的引路人。
他贪了大约500万的捐助款,还用这个钱在新界买房买车。
那份起-诉书,正是针对新主管的。
简若沉看完,又翻了翻夹在调查文件里的照片。
当年那个裙子湿透的小姑娘长大了些,脸上稚气褪去,显得更加古灵精怪。
罗彬文亲自去看过这些孩子,因为装照片的信封最后塞了一张大合照。
胶片质感,略带青黄底色的照片里,罗彬文的视线直直望着镜头。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西装,特别正式,带着鳄鱼皮的袖箍,外套挎在臂弯,显得英俊而稳重。
简若沉拿近些看。罗彬文望向镜头的视线空洞无交点,嘴角微微下垂,肩膀紧绷,手借着外套的遮挡,握住了什么东西。
典型的悲伤表情。
罗叔握住的大概是装有他和母亲合照的怀表。
因为怀表链绷紧了,怀表如果还在兜里,那么那条拴着怀表的链条应该微微下垂,而不是绷直。
简若沉缄默半晌,将照片装回去,拿起起-诉书推进流程。
等托廉政公署立案与律师对接完毕,确定这新主管再无一丝翻身可能时,已经到了中午。
关应钧没来找过他,估计是酒醒了,回忆起昨天做了什么,一时有点不好意思。
吃饭时,简若沉与他对视几秒,果然看到藏在发丝下红头的耳尖。
简若沉默默看着他,眼神揶揄。
关应钧被看得脖颈都烫了,一仰头,将凉粥一口喝干,灯光落在他无名指的素圈戒指上,找出一丝澄澈的光亮。
他哑声道:“下午…做什么?”
昨天没来得及温存。
今天……
“花钱。”简若沉幽幽道。
关应钧怀疑自己听错了,目露疑惑。
简若沉沉重补充,“花五千万。”
他很擅长把钱花在公事上,但实在不善于罗叔口中的花钱享受。
长辈没教。
大院里最奢侈的享受就是一群长辈约着喝茅台吃花生米,在饭店聊天,比一比国家给哪个部门拨款多。
一开始给导弹旅的比较多,陆军首长便挺直腰杆,与有荣焉。
后来拨给海军舰队的多,海军首长就扬眉吐气,嘿嘿直乐。
要是在家,就下一下楠木象棋,在弄点昆仑山额云雾茶品一品。
再奢侈一点的爱好,就是钓鱼和打羽毛球。
钓鱼、下棋、品茶、打羽毛球、种兰花、骑自行车。
这就是长辈教他的享受方式。
无论哪个都不可能一下子花五千万。
换成逛街,那花钱就真成折磨了。
奔着想买的东西搜刮还行,但漫无目的地走实在是痛苦,简若沉不喜欢。
其实,花钱办事破案就已经是无与伦比的享受,拿钱砸证据的时候,堪称其中之最。
简若沉直直盯着关应钧,“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送你。”
关应钧与他对视,平静道:“我最想要的已经有了。”
就坐在他面前。
两人对视一瞬,不约而同又别开视线。
简若沉有点纳闷。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以前偷偷摸摸背着人谈的时候,也没像现在这样……
对视一眼都这么、腼腆想躲。
反而会横冲直撞地互相碰上去,不满足于目光的相接,想要试一试别的地方相互融合触碰。
怎么公开关系,吃了个饭,什么都做过了,反而变得比刚在一起的时候还青涩?
简若沉一时想不明白,看着边上罗彬文空空如也的位置发了一会儿愣,恍然想起他听闻母亲死因之时,颤抖着遮住眼睛的手指。
他想到怎么花了。
教会医院和孤儿院这个体系依赖于神学,那东西自始至终都相当不牢靠。
他要和玛丽医院合作,建立一个专门给儿童和单亲孕妇的基金会,收留那些港-英政-府撤离香江之后,抛弃在香江的孩子们。
简若沉将想法和关应钧一说,两人当即出发,前往香江岛看商铺。
“铜锣湾附近有大量商铺开始兜售,这些人大多都是没犯大错,想逃亡海外的三合会成员。”中介说着,时不时看向简若沉。
天,真的简顾问!
他看到真人了!
果然和电视上一样神气!
“三合会成员会这样落荒而逃,都是您的功劳!”他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从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高兴。
铜锣湾和以前的九龙城寨一样,都是三合会的必争之地。
又乱又狂。
但现在到了晚上竟再也没出过马仔械斗的破事,连商铺和房价都因为治安的提升上涨了一些!
“最近价格上涨,但我可以按上涨之前的价格给您,一平米只要20万!”
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微微发颤,热情道:“如果您要建立一个基金会,那我建议购买多个店铺,将中间打通,横向做大。”
关应钧点上中介手里的本子,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熠熠闪烁,“这个店卖吗?”
中介一愣。
他看看关应钧的手,又看看简若沉的手,恍惚道:“这个理发店?”
简若沉有点哭笑不得。
平常什么都不甚在意的关sir,暗自较劲炫耀的样子,还挺有意思。
中介道:“这个理发店开了十几年,没听说要卖,不过他对面着一排,都是待售。”
关应钧指的,正是九哥的理发店。
简若沉没想到出来花钱还能碰上这种好事。
他思忖一瞬,对中介笑道:“您等等,我们去边上商量一下,这些您拿着买点冷饮。”
说着,从零钱包里拿出一叠成口香糖大小的千元港币递过去,不等人反应,就拉住关应钧的手走到一边,“我买下来,你让CIB的人混进施工队里干活盯梢,不容易被发现,方便点?”
关应钧也觉得可行。
等九哥被抓,廉政公署再一查,这条街将是铜锣湾净土,用来做慈善很合适。
而且……
“购置房产时,需要原房主和你见面签合同,可以看看有没有通缉令上的人。”关应钧反应极快。
两人一合计,简若沉当场转身,刷卡付钱。
一平20万,每间店铺两层,每层50平,顶上还带一层阳台。
简若沉把在售五间全买了。
黑卡上下一滑,余额就走了一亿多港币。
超额完成任务。
中介笑得见牙不见眼,甚至没觉得简顾问如此爽快,刷卡购买“落跑三合会”的遗留店铺有什么不对,乐呵呵道:“钱是存在我们中介账户里的,等办完手续再达到原户主那边,他们比较着急,您要是有空,就在今晚把手续办了?”
简若沉意味深长一笑,“办吧。我们要求和所有原房主见面确认合同,以免有争议。”
如果来人不在通缉令上,那就让人拿着钱老老实实滚去别的国家祸害别的政-府。
如果来人在通缉令人,那正好抓了换点业绩,至于花出去的买房钱,被罚款的拿走也无所谓,就当给警务处充值军费吧。
买个房,能做慈善基金会,又能让CIB的警察监视九哥,还能捞点通缉犯交差。
这个才叫花钱享受。
通缉犯出现,速来
伊锡豪接到中介电话的时候, 正坐在出租屋外的纳凉椅上,吃着西瓜看电视。
出租屋是用集装箱铁皮质地的厂房搭起来的,木窗向外敞着, 被风吹出沉闷的撞响。
门外, 有个阿婆在院子里支起煤球炉,在上面炒菜,那洋灰地浸了油,深一块浅一块,油烟被风吹着往屋子里灌, 伊锡豪闻得蹙眉,抬眸道:“六子, 去把窗户关了。”
六子穿了个敞怀马甲, 麦色的肚子大剌剌晾在外面, 谄媚道:“豪哥,不然我把她赶走?”
“赶什么?”伊锡豪抓了一块西瓜塞到小弟嘴里, “现在外面风声这么紧,聋婆好心租院子给我们,别惹事, 等商铺卖了,我们就拿钱走人, 不要给任何人留下太深的印象。”
万一警察找过来,不好跑路。
六子嘿嘿傻笑, “哥, 你别难过,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你发财以后带我吃香喝辣,我不会忘了这一份恩情……像其他人一样拿了政府发的钱就离开你。等咱们到了美国, 一定可以东山再起!”
伊锡豪嗤道:“说傻话。”
他说着,别过头,看向电视机。
上面在放华国内地和港英政府谈判成功,用20名间谍交换科学家回国的新闻。
六子看着老大拿纸巾擦手,三两口将手里拿着的西瓜吃了,籽也不吐,嘎吱嘎吱嚼两口便咽下去。
六子去扔吃完的西瓜皮时,电话响了。
伊锡豪心不在焉接起来:“喂?……有人买了?……两间都买了?七点半手续是吧?我让人过来弄。”
中介赔笑:“不行,咱们这边走过户要户主本人来。”
伊锡豪皱眉,“买家是谁?”
“是……”中介看向边上热得嗦冰棍的简若沉。
总不能说真名,对面都是三合会,听了简若沉和关应钧的名字,这生意能不能做成都不好说。
他是个中介,也是要业绩支撑生活的。
简若沉对他摇头,拿着笔,在记电话号码的工作簿上写:沉。
中介昂头后仰,恍然大悟,连珠炮一样道:“是陈先生,做慈善的,想买下来开一间资助基金会,帮助孤儿。他把那条街上的五间在售全买了。您要是不放心,跟他们一起来就行。”
“他听说是三合会的屋,也没嫌弃,愿意按20万一平给,连买600平,我们只抽百分之一啊。”
“伊先生,您想好,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现在九龙治安好,那边的房子更好卖,铜锣湾名声一般,租还行,但真不好找这种一下子能付这么多现金的买家。”
伊锡豪略带讽意地扯动唇角。
做慈善?
这群香江富豪,一天到晚就喜欢装模作样做慈善。
实际上是亏心事做得多了,晚上睡不好,只好多做点好事填补。
要是富人真的有心做慈善,他当年也不至于被逼上梁山,做了陆堑手底下的马仔。
如今陆堑死了,陆荣清扫门前雪的时候更是心狠手辣,半点油水都没给他们留。
最后还是许管家用命和彻底扳倒陆荣的证据,投诚西九龙总区警署,为下面的人挣来了安家费。
但也正是这笔因为简若沉信守承诺下发的安家费,让遗留下来的草莽不再愿意做三合会,不再愿意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拿到法-院发下的钱财后留在了香江,并对简若沉产生了尊敬的心理。
道上对道义看得很重。
简若沉这种警察,道上的就是再不喜欢,也会赞一声英豪。
他不像皇家总区警署的警察们一样,为了利益最大化,不把三合会的草莽看人。
他有自己的规矩,在规矩里,所有人都将被一视同仁。
但这样一来,简若沉做了有情有义的好人,倒让他这种从前混出头,犯了罪,上了警方通缉令的人没了后退的余地,兄弟离散,成了“手脚不能动”的孤家寡人。
若说简若沉遵守许拓的游戏规则时没想过让他们这种人陷入如今这种情况,伊锡豪是不信的。
简若沉绝对算到了。
他是个玩弄阳谋的好手。
陆堑和陆荣都斗不过他,伊锡豪更没有那个信心去斗。
香江是不成了,他必须快点去海外发展。
伊锡豪看了一眼日历。
这买家奇怪,但他是真不能再等了。
九龙现在没三合会可查,据小道消息,为调查陆家和江家成立的特别调查小组已经解散,里面的官,只有一半留在了重案组,另一半都跟着关应钧升上了警务处CIB。
那真是群活阎王。
更重要的是,警务处总部就在香江岛港岛线上,跟铜锣湾的直线距离仅有一公里。
如今关应钧还在休假,还未正式上任,现在不跑更待何时!
伊锡豪权衡利弊,立刻道:“行,晚上我和兄弟一起去。”
“行。”中介松了一口气。
两人挂了电话。
简若沉也松了一口气,“这个伊先生,还挺警觉。”
中介咂嘴,“不警觉也活不到现在,早在西九龙总区警署荡平西九龙的时候就被抓了。”
简若沉笑了,“你还挺了解。”
“我们这种工作,对周边逛得特别熟,会和所有潜在客户保持好关系。”中介和简若沉一起蹲在冷饮店门前的路牙上,给他翻手里的通讯记录本,“这一页已经联系不上了。”
简若沉垂眸一扫,不到20个名字里,至少有8个都是已经被清算的三合会成员。
再翻一页,则全是有意向投资房地产,小有资产的富豪,每一个后面都写着个人资产和爱好偏好。
简若沉甚至看到一个姓许的许家旁支,他喜欢在酒吧包间,一边喝洋酒,一边点俊男美女唱粤剧。
中介问:“怎么样?”
“挺抽象。”简若沉评价。
冰棍已经吃完了,他正含着木棍嚼,抿着上面的甜味含混道:“你倒是很有做线人的天赋,要不要跟我-干?一个月这个数。”
简若沉比了个五。
中介回头看了一眼关应钧,又转头道:“五百?”
关应钧坐在甜水冷饮铺子摆在外面的木桌边,吃一碗冰甜酒,听闻此话,勺子一顿,视线落在简若沉脊背上。
那浅色的衬衫已经湿透了,湿哒哒黏在脊背上,勾勒出躬身时,背部微微凸起的棘突。
关应钧挪开视线,喉结动了动。
500,是他给线人的价格。
一个消息500块,简若沉向来大方,不可能这么给。
他摇头,“你又没犯罪,不用去警署做登记,我私人聘请你,一个月五万。”
中介刹时站起,长时间的蹲坐让浑身血液倒流。
他眼前猛地发黑,踉跄一下才站稳,“多、多少?”
“五万?”
江湖传闻,警察给线人费不都是500一次吗?
听说没零钱的时候还得线人找零。
一个月给五万?
月薪?他值这么多?
“对。”简若沉看着他笑,“这次要是能从商铺卖家里抓人,我可以直接给你结一次钱。确定以后我们签合同,拿你的身份证明备一下案,你中介的工作还可以继续干,我不干涉。”
这个中介很外向开朗,看本子,也是个乐于结交朋友的人,备注的细致程度堪比江湖百晓生。
五万不亏。
"干不干?"简若沉问。
“干!”中介深吸一口气,双手伸出,“鄙人王翰停。”
简若沉握上去,柔声道:“你是我第一个发展的线人。我看了你的笔记本,你好像很喜欢收集客户的信息,写得很详尽,连他们爱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都记录下来,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很让人佩服,你一定花了很多心思。你值得!”
王翰停眼圈都热了。
很多同事都说他多此一举,这么久了,只有简先生会这样夸。
关应钧此时已经吃完了甜米酒,正靠在桌边,撑着下颚看向简若沉。
杨梅冰棍将简若沉藕色的唇瓣染得艳红,像被狠狠吮过似的。
这张嘴只需稍微多说一句,就能拿捏住人,让人升起一股士为知己者死,恨不能肝脑涂地的念头。
王翰停双颊热得通红,呆呆看着简若沉,觉得一切和做梦一样。
简若沉道:“你按照你的节奏来做事就行,只要消息到位,不要犯原则性的错误,工作之余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王翰停紧紧抓着简若沉的手,“我一定不负所托!我——”
关应钧打断他,“你身份证明拿过来看一下。”
简若沉将手从王翰停手里抽出来,凑到男人身边揶揄地看他。
握手也要吃醋。
昨天还和朋友说什么:……晚上回家就行。
骗谁。
他忍着笑,看关应钧查完王翰停的身份,记下信息,又去不远处的影印点打来合同给人签。
关应钧一双眼睛将王翰停上上下下扫了个遍,将人早上去过哪里,有过几段感情,身上戴的饰品哪些是女友送的都说得清清楚楚。
王翰停尴尬又窘迫,觉得自己在警察面前毫无隐私,又庆幸自己的上司不是关sir。
晚上七点时。
伊锡豪跟其余两位卖方准时抵达中介公司大厅,解救了身陷囹圄的中介。
帽子被关应钧带着,简若沉潦草戴了一顶偏女士的假发,慵懒靠坐在沙发上。
他一身名牌,显得一身深色夏装,蒙脸站在身后的关sir像个保镖。
王翰停迎上去,“三位终于来了!那边就是这次的买家陈先生。伊先生、刘先生、李先生,这边请。”
伊锡豪打量一眼,随即脚步一顿,只见那长发“女人”抬起头,刘海下露出一张英气的脸,美得雌雄模辩。
他忍不住后退一步。
上一个长成这样的男人是简若沉,他不得不警惕。
简若沉笑着指了指对面的座位:“伊先生怎么了?过来坐。”
话音刚落,便感觉自己的后背被轻点三下。
接着,肩胛骨微微发痒,是关应钧一笔一划写了一个伊字。
他们约定,如果来的人在通缉令上出现过,就以此为信号。
简若沉看着伊锡豪的眼神逐渐热切,又矜持收回看向另外两人,打量一番道:“豪哥坐拥两套铜锣湾的商铺,应该是你们几人中最有实力的一个吧?我听说三位以前在一起共事?今日见到,伊先生果然人中豪杰!”
霎时间,另外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伊锡豪。
这种捧一踩一的夸法,被夸得人听着爽,被踩的听着可就不怎么舒服了。
说伊锡豪是豪杰,那他们就不是了?
什么道理?
明明大家都是草莽,凭什么你这种被通缉的名声更好?
简若沉好像不知道自己这句话能挑拨到何种地步,有多大威力似的。
他手向后,懒散敲了敲关应钧的腰胯,九下,“烟。”
关应钧取出一根,沉默着含在自己嘴里点燃,他侧头吸了一口,才将烟插-进简若沉嘴里。
王翰停看着,莫名有些口干舌燥。
这、这也太暧-昧了。
可真会演。
只一根烟,就让别人觉得,简若沉是个把情人当保镖带在身边玩的纨绔了。
简若沉含着烟抿了一口,将烟雾含在口中后顿了顿,又侧头对着伊锡豪轻呼出来,朦胧雾气之中,那张脸竟然显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伊锡豪攥紧双拳,不由自主盯着他看。
这个人似乎天生就知道怎么让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
简若沉对王翰停道:“既然都到了,那就准备签合同吧。”
没有人知道敲九下是约定的报警暗号。
关应钧借着所有人都看着简若沉的机会,用沙发椅背遮挡,拿出手机发信息叫人:【湾仔码头45号,中介公司,通缉犯伊锡豪出现,速来。】
伊锡豪道:“我只有三分钟能签合同。”
他算过了,从警务处出动警力最快也要五分钟,哪怕面前的人就是简若沉,他只要在3分钟之内签名,一个做完程序,就有机会全身而退。
六子还在外面接应。
这,就是他的底气。
简若沉眯着眼看过去,“你这么急啊?”
他垂着眸子,将烟头伸到烟灰缸上方一弹,冲另外两人笑了笑,低声道:“豪杰就是豪杰,急性子。”
这不像好话,没人敢接。
陈先生给人的感觉老道,狠心,成熟又笑里藏刀。
他唇边挂着笑,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那威势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伊锡豪心中警铃乍响!
这人绝对杀过人!
他虽然警惕,但怀疑这两人是警察的心思却淡了,人在屋檐下,他太需要钱,刚想服软,就听简若沉道:“既然你着急,那就不耽误你了,你走吧,我跟另外两位签。”
说着,竟爽快在合同上需要签字的地方签下一个个名字。
两份签完,总共用时也没到三分钟。
简若沉把笔帽一盖,“你们也签过字,合同就成立了。钱不在我这,找中介拿。”
伊锡豪见他没有跟自己交易的意思,这回真急了,“等等。”
简若沉回头,眸中满含揶揄:“怎么?”
泡影(还加更)
伊锡豪急得胸闷头昏。关应钧上任在即, 真不能再等下去了!
以前这种想在铜锣湾做生意的小富商见了他,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现在佛倒了, 便狗眼看人低了!
伊锡豪想到等在外面的六子, 忍下争辩的话,低头道:“陈先生,我太需要这笔钱,太心急了,我给您道歉。”
简若沉眉梢微挑。
敢叫嚣的马仔多的是, 但肯当众压下怒火和急躁低头的没几个。
这伊锡豪是个狠人,不愧是能上警方通缉令的东西。
他抬腕看了一眼表, “再怎么急, 没道理连这几分钟都等不了吧?”
伊锡豪咬牙:“是我的错。”
快五分钟了。
简若沉坐回桌前, 对王翰停道:“合同拿来。”
王翰停额角冒汗,不着痕迹瞥了一眼窗外。
刚才那里有黑影闪过, 将站在不远处盯梢放哨的马仔狠狠按下。
捂嘴、戴手铐、套麻袋、推上车开走一气呵成。
没给人半点反抗的余地。
刺-激。
王翰停攥了攥发抖的手指,取来最后两份合同,轻巧放在桌上, “伊先生,陈先生, 两份都在这里,您可以确认。”
他起身时, 又借势往外探看。
荷枪实弹的警务处警察端着冲锋枪, 与他对视之后愣了一瞬,将食指束在唇边, 比了个“嘘”的手势。
王翰停咽了咽口水,转过头, 余光却看见那警察好似笑了一下,接着躬身隐没在窗沿下,将近十人的小队悄无声息地散开后藏好,乍一望过去,竟找不到半点破绽。
大厅里。
简若沉扫了一眼合同内容,确定伊锡豪没在上面做什么手脚之后便提笔签字。
伊锡豪掌心脊背全是汗水,他视线虚焦,心中的惶然终于散去。
签字了。
总计200平不到的商铺,能卖4000万港币,撇去抽成,到手3860万。
税……
他都要走了,还交什么税?
这些钱换成美金也有差不多500万,听说美国有些地方不限制毒-品,拿着这些钱,带着留的罂,粟和大-麻种子出国种。
以他和六子的技术何愁不能攀附当地黑,帮东山再起!
虚焦的视线里,美好的一幕幕似乎都已经出现在眼前。
等到了美国,他可以带六子泡洋妞,住小洋房,买小商铺,到时候他们表面上卖香烟饰品,实际卖毒-品赚暴利。
那小日子,别提多行!
伊锡豪唇角挂着笑,却逐渐觉得另外两个人看自己的表情有些奇怪。
他转头看过去,却见两人捏紧了手里的合同别开头,竟躲开了视线。
怎么了?
难道……
“这家中介拟的合同有诈?”伊锡豪问。
那两人尴尬笑笑,
一人摇头道:“不是。”
另一人讪讪道:“没有。”
大哥,还问呢?
要不你低头看看这个陈先生签的什么名?
假名没有法律效益。
他签的是真名啊!
伊锡豪摸不着头脑,却彻底从畅想之中回过神来。
他视线重新聚焦在桌面的合同上,看简若沉翻过一页又一页,在需要签名的地方落笔。
他越看越觉得奇怪,那合同上落下的姓,好像并不是个陈字。
耳东陈,这起笔怎么是个竹字头?
伊锡豪坐直细看。
此时此刻,简若沉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纸上也只余一个空位,注意到伊锡豪落下的视线,他越写,唇角的弧度越大。
竹、間。
一个“簡”字落下,伊锡豪骇然站起,后退一步,反手就想拔枪。
怪不得!怪不得这人不肯第一个给他签!
怪不得他一进门就觉得不对!
这陈先生的陈哪是什么耳东陈,是水冗沉!
关应钧比他更快,拔枪举枪,一气呵成。
伊锡豪枪口还未来得及指向简若沉,就被黑洞洞的枪口直指额头。
他暴怒:“你他娘敢耍老子!”
简若沉慢条斯理签下最后一个名字,将合同拿起,轻轻摔在伊锡豪面前。
纸张落在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他笑问:“哪里耍你了?”
他如今还是西九龙总区警署的简顾问,帮忙抓人天经地义。
再说,沉先生就不是沉先生了吗?
乍一听全是谎话,但仔细一想,不都是真话吗?
简若沉笑弯眼睛,“房我也买了,钱我也付了,中介一会儿会根据合同上的账号转到你的账户。”
他顿了顿,促狭问:“你是没卖出房还是没拿到钱?我哪里耍你了?”
伊锡豪有口难辨。
他辩不过,脸涨得通红。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简若沉为什么要在他们刚进门时捧一踩一,挑拨他和另外两人的关系。
不过是想让另外两个人看到合同上的签名之后不要声张。
因为那句话已经说明了警方对没上通缉令的三合会成员的态度。
简若沉是在告诉他们——为了所谓的兄弟情义,放弃大好前程不值当!
他走一步看三步。
狠,真的狠!
伊锡豪原本不信陆荣被抓捕前被气吐血的传闻,但现在不得不信。
简若沉确实有气疯别人的本事。
伊锡豪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既然面前的人是简若沉,那他身后扮演保镖的就是关应钧。
伊锡豪呆立着,转头看向门外。
中介公司的大门是玻璃质地,能清晰看大绿化带。
望风的六子不知什么时候竟不在了。
风吹着绿化带里的香樟树沙沙作响,显出一种诡谲的静谧。
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什么洋房洋妞,什么东山再起都成了笑话和妄想。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打算,都在这一刻变成了泡影!
伊锡豪整张脸都变得通红,眼睛几乎能滴血。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一切,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么落网的。
伊锡豪又想到关应钧和简若沉抽一根烟的暧-昧关系,“简先生。我真想不到,你和关sir竟然是这种关系。”
关应钧面无表情,一手举枪,另一只手摸出手机打通电话,“准备行动。”
伊锡豪表情诡异,他盯着简若沉看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将手中的枪一甩,丢在地上,放声道:“我懂了!你一个22岁不到的学生,连警校都没上过,怎么可能当西九龙总区警署的顾问!”
他将人上下打量一遍,语气狎昵,“你这身衣服一脱,细腰软臀,什么障碍也坐平了吧!我要是进了九龙监狱,就将你的事迹到处宣扬,让你在罪犯当中扬……”
“砰!”
声音戛然而止。
关应钧面无表情,将偏转几毫米,还冒着火药气的枪口转回来,“再说一句?容我提醒,我现在是警务处CIB的人。”
警务处CIB性质特殊,开枪限制少得几乎没有。
伊锡豪愣愣抬手,摸上颧骨侧面。
湿漉漉的,都是子弹擦出来的血。
他盯着手掌上的鲜红看了半晌,后知后觉感觉到了刺痛。
这些年,这么乱,他杀了不少人,弄死很多男人和女人,手上沾了不少血,但没有一次是自己的。
他终于怕了,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简若沉站起,居高临下看着伊锡豪道:“你尽管去监狱宣传,看你昔日的同僚和其他罪犯会怎么看你,是因为你的话觉得我毫无本事,还是会更加看不起你,觉得你是个毫无底线的丧家之犬。”
伊锡豪双唇煞白。
他没说话,整个人抖若筛糠,狼狈至极。
说得对,没人会觉得简若沉毫无本事。
这个顾问如今在道上备受尊敬,据说有几个经手过的犯人,不仅不厌恶他,还很感谢他。
如今简若沉的声望,是他靠自己审犯人审出来的。
伊锡豪当然明白。
只是此时此刻,他只能呈口舌之快来发泄心中怒火。
可简若沉的情绪那么稳定,他身后的关应钧甚至都更生气。
警务处警员持枪冲入中介所,将伊锡豪团团围住,他们将伊锡豪从地上拖起来铐住,又拿黑色的头罩套住他的脑袋,将人往外拖。
伊锡豪半点尊严也没有了,宛如行尸走肉。
头罩套上之前,他抬眸看了一眼,关应钧放下了枪,简若沉将看过来的眼神收回去了,同样冷漠而平淡的两双眼睛对视在一起,竟然涌现出令人惊叹的笑意。
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伊锡豪想。
·
“关sir。”刑事情报科D组,行动组高级督查对这关应钧敬礼。
关应钧:“嗯。”
他应完,那高级督查立刻转身,对着简若沉啪地立正,敬礼,“简顾问!”
这可是三句话就能审出情报的大佬,他们这种干情报的,天生就慕强,特别佩服这种人。
这眼睛亮晶晶的,一看就是个迷弟。
简若沉被逗笑,拿起桌上的文件,“喏,去复印一下,这个上面的账户应该就是他转移钱款用的港行账户,法-院从里面罚钱发下来,你们多那点奖金,多充点设备费。”
那高级督查险些“哇”出声来。
天啊。
西九龙总区警署重案组到底背着他们过得什么好日子!
这就是有财神镇场的感觉?
这就是天上掉钱的感觉?
他看向关应钧,恍然。
原来如此。
明白了。
由于简顾问现在还没上警校,碰案子需要通过关sir做手续。
未来,简若沉应该要走政治,想碰行动处的案子,还是要通过关sir。
那么以后的香江警界,岂不就是得关应钧者得业绩。
他们CIB,可要把关警司守住。
守住了头儿,就是骗来了小财神!
关应钧看了一眼大门,“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做事?”
高级督查:“yes sir!”
伊锡豪杀人放火贩-毒无恶不作,实证已经拿到了,只不过他一直在逃窜,如今被抓,就彻底完蛋了。
再也翻不了身。
简若沉看向看呆了的王翰停,“愣着干嘛?拿pos机,给你打钱。”
王翰停傻傻指着自己,“我?真有钱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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