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一更)
四个小时后, 林声回到海湾。
期间她拨打江浮的电话,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冯澄帮忙删除了那条朋友圈,抢在陆平章和邓归来询问前, 保住了江浮的颜面。她把林声送回海湾, 想起那两条评论消息,连车都不敢下, 直接调头驶离了房区。
窝在花圃里晒太阳的阿绵最先注意到异动, 仰头看清来人就矫健地扑过来, 温顺地蹭林声。长逸的毛发上沾染了几滴干涸的血渍, 细致排查一番后却不见伤口。
受伤的不是它。
林声走上石英阶梯,发现大门没有上锁, 偌大的庭院里也不见人影, 只剩各色花朵摇曳。
“江浮呢?”
阿绵早已对“江浮”二字熟悉无比,朝着二楼的方向呜叫几声后就挤开门往里跑。
修剪了些许枝桠的铁海棠在风中萧索立着,茎秆长刺上挂满了干涸血珠。旁边只有一把掉在地上沾染了泥土的钩剪,还有聚集成团的血色。
林声发现了一条由血滴构成的不规则赤色长线,顺着血线往屋子里走,却没有发现江浮的身影。
刺鼻的消毒水气息聚敛在一楼客厅, 角落的垃圾桶丢了几块吸饱血液的医用棉,药箱旁还散乱放着一卷绷带和还没拧盖的碘伏。
“江浮?”线祝福
客厅空荡,没有回应。
林声心中隐有不安,上楼朝客卧走去, 步子不自觉提快。她推开半敞的卧室门,发现江浮正低头坐在床边。
搭在腿间的右手随意缠了绷带, 早已被血色染红, 房中腥气弥漫。
江浮好像没听到上楼的步声,直到林声走近才抬起头。她看着眼前的影绰身形, 忽而弯眉笑了起来,鼻息漾开混着甜酒香的腥味。
“你喝酒了?”
林声蹙眉,她想拉过那受伤的手查看,却被江浮侧身躲了过去。
“没有,我吃了乔小姐送的巧克力。”
听到这话,林声忽然想起刚刚在一楼看到的那盒拆封的酒心巧克力。
或许是尝不出酒水的辛辣,江浮没有防备,在花圃里修剪花枝的时候吃了整整三颗。
直到把江浮带下一楼,直到拆开右手的绷带,林声才知道她为什么流了那么多血,并且现在还没有止住。
之前海钓时被碎贝划伤的右手掌心,多了六七条被铁海棠茎秆长刺勾出的新伤,刚拆开绷带就汩汩往外渗血。
那酒心巧克力上头很快,江浮在处理伤口前就已经被醉意支配,晕晕酡酡地连扎入肉里的碎刺都没拔出,就胡乱缠了绷带。
林声用碘伏冲洗伤口,而后拿镊子夹着医用棉擦干净血渍,露出那些嵌入掌心的发黑断刺。
“怎么弄伤的?”
江浮认真想着这个问题,只是现在说话已经没有逻辑性,磕绊很久才凑出些零散片段,“修剪铁海棠时,阿绵从二楼跳下,打翻吊床撞到了我。”
罪魁祸首阿绵怕被问罪,不知道躲到了哪个角落。
林声环视一圈,“为什么说那样的话?”
“哪样?”
林声不再问了,她以为江浮发评论时多半已经陷入醉态,意识不太清醒,说这样的话情有可原。
然而她却忘了更关键的一点,从江浮发出评论到她回海湾,期间整整隔了五个小时。
酒心巧克力后劲再大,也不可能延续如此久。
那两条评论,在江浮清醒时就已经发出。
林声看着扎入肉里的碎刺,本想让肖温过来处理。可她算了算时间,还是决定自己动手。
她从前在国家南部雨林里录制声音,也曾被各种长刺和锯叶划伤,处理这种程度的伤口不是难事。
探针消毒之后刺入肉里,勾着细小的断刺往外挑。
即使动作刻意放轻,江浮还是被这痛意激得想往后缩,她还没拉开距离,就被林声摁住手腕截停下来。
铁海棠枝桠上尖刺密布,江浮像是从头捋到根部,手心被扎得皮下青黑一片。
每挑出一根,就往外牵连出许多血珠。
手心痛意使江浮意识清醒些许,她看着低头认真挑刺的林声,紧绷的神经霎时松下,“你昨晚不是回旧城区公寓了么,怎么又忽然折返。”
林声竭力不去想那两条评论,心头热意却难以消止。她失手将针刺得更深,拿阿绵当挡箭牌,没有说真话。
“回来看阿绵。”
江浮观察着林声的神色,没有瞧出破绽,才失落地低下头,忍着掌心痛意。
“疼就喊出来。”林声取了团医用棉按在伤口,挑刺格外考验耐心,她却不嫌腻烦。
“喊出来,你就会停下。”
江浮刚说完就意识到这话不太对劲,她立刻改口,“喊出来就会……总之你不要停。”
听起来更不对味。
她见林声神色如常,于是心虚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满脑子废料榨干,声音细若蚊蝇。
“不疼……”
三十分钟过后,桌子上的纸巾已经放了十几根大小不一的断刺,原本伤痕遍及的右手更加惨不忍睹。
或许是痛过了头,末尾再有针尖刺入时,江浮只感受到一阵酥麻痒意。她看着血淋淋的手心,总觉得这时候的林声格外不同。
她收敛了平日生人难近的棱角,身上温和气息愈盛,诱人沉沦。
“你回来,只是为了见我,对吗?”
林声挑刺动作顿塞,只是两秒又连贯起来,“为了见阿绵,仅此而已。”
“乔颂今说,你从不扯谎,跟你交友不必担心会被欺骗,可为什么面对我时,你总不肯说真话?”
江浮攥了攥掌心,把伤口滞留的血水逼出,而后拿棉签擦拭干净,“我知道冯澄早已把朋友圈删除,那些话虽然不正经,只是林声,那的确是我想问的。”
林声将最后一根刺挑出便整理起药箱,像在借外物躲避,没有再回答。
“抬起头,看着我。”
江浮的话里含了少见的强硬,她拿起绷带缠手,只是单手绑得松松垮垮,最后还是林声看不下去,主动帮她重新系紧。
“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乔颂今和你相处多年都摸不透,我之前提出两百天,现在越来越没有底气。”
一连串的问题像烙在心底。
林声说:“我不知道。”
近三十四年的人生中,多的是人来往,却没有人能留下深刻记忆。
她对无感的人总是不上心,那些曾追求过她的男男女女只剩模糊边角,连面庞名字都已经记不清。
因为从未喜欢过人,所以现在将来会喜欢怎样的人,她也讲不清,连模棱两可的答案都无法给出。
江浮直视林声的眼睛,期盼这是如同“回来看阿绵”一样的谎言,可最后却发现这是真话,她不再试图从林声身上寻找答案。
“你这次,要留多久?”
“稍后就走。”
林声回海湾只是一时冲动兴起,现在冷静下来便难以继续呆下去。
江浮眼底欣喜迅速消散,很快又被遮掩如初,她扯着绷带落寞地往楼上走,没有开口挽留,“好吧,你路上小心。”
林声拿起提包,步子怎么都迈不开,她望着江浮的背影,终究还是把话收了回来。
“旧城区那边在下雨,冯澄来回不便,或许我得等到明早。”
和林声独处,江浮总能经历情绪的跌宕起伏和大起大落。她不想放弃这难得的机会,想坐下来套更多话,只是刚刚在庭院里剪花伤手,现在浑身脏兮兮的,又是血又是泥。
林声被她看得不自在,伸手想拿颗酒心巧克力,只是还没碰到,那拆封的糖果礼盒就落到了江浮手中。
“这里面有酒,不行,”江浮只是吃了三颗就脑袋发昏,足见度数威力,她态度坚决,“昨晚那杯果酒你一口气喝完,回去后肯定难受过一阵,你说你,何必两个惩罚都接受。”
林声收回垂悬半空的手,整好以暇,“乔颂今都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江浮没反应过来。
林声很想看江浮落荒而逃,只是她记起昨晚的梦,那几个字在喉咙里辗转,最终还是碾碎吞入了腹中。
这番欲言又止,成功让江浮起了疑心。
她一步三回头,直到回到卧室,依旧没想明白其中关窍。
伤了手要洗澡就变得格外艰难,可江浮忍受不了这副脏兮兮的模样,跟林声坐一块她都嫌弃自己,只能努力撑着浴室墙壁,高举右手不让水花溅湿。
二十来分钟后,林声见江浮迟迟不下楼,带着阿绵路过房间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摔倒声。
她没有多想,推门进去直奔浴室。
可等看到那赤.裸的脊背,她又猛地顿住脚步,钉在了浴室门口。
江浮撑着浴缸边缘努力想站起来,花洒落下的淅沥水线砸在她的背脊,整个人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要往后栽去。
不知是因为热水冲洗还是别的什么,她的身体呈现出反常的绯色。
林声摒弃杂念,穿过袭身暖意和朦胧水雾,抬手关了花洒。
她站在江浮身后,却没敢伸手去搀扶。
“你、还好吗?”
江浮回头望来,面庞比身体红意更盛。
没有擦干的水珠顺着颈窝滑落,淌过身体后沿腰.腹越发往下。
林声记起那晚的过敏休克,想扯东西遮挡,却发现架子上空空如也,江浮把浴巾忘在了外头。
她不敢直视,又怕江浮是误食了蓝莓导致过敏,只能哑声问:“你还——”
话尚未说尽,便被江浮打断。
她始终没有开口,倾身抱住了林声。
水渍很快沁湿林声的衬衣,玲珑曲线带着灼烫热意,如山崩海啸般迅速朝她裹卷而来。
第82章(二更)
衬衣被弄湿后, 身体感触就变得无比敏锐。
温度传达而来,林声恍惚间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她根本没有穿衣,站在这里, 和江浮赤诚相对。
花洒还在往下滴水, 只是遇到空气骤凉,落在江浮的蝴蝶骨上, 激起细微战栗。她脑袋混沌不清, 下意识圈紧了林声的脖颈。
林声怕自己用力推开, 江浮就会站不稳往身后摔去。她的手垂在身侧, 既不敢抬起,又不敢去扶江浮的腰。
“你还好吗, 怎么会这样, 你吃了什么?”
江浮靠在肩头轻笑,鼻息在耳廓勾起一阵痒意,“乔颂今给的那盒酒心巧克力,我不想你吃,扔了又怪可惜的,刚刚又吃了……”
刚刚被浴室里沐浴露的清香遮掩, 林声没有觉察异常,现在热雾勾散,随着江浮呼吸漫荡的酒气终于显现。
她回过头,看到了远处书桌放着的那个精致礼盒, 里面的巧克力又少了三颗。
江浮不是过敏,只是又喝醉了而已。
林声松了口气, 紧接着一股难言的羞涩从两人身体相交处攀沿而起。
她伸手够架子旁的干毛巾, 可江浮身上的沐浴露还没完全冲洗干净。滑腻感让她每走一步就得扶着江浮的腰往上提,以免她滑坐在地。
江浮醉酒后变得坦然, 可林声不同。
她已不见平日自持沉稳,被身前柔软挤压着的心口热意烧燎。
沐浴露还没冲洗干净,江浮这副模样半干不干,不可能就这么抱出去丢在床上。她意识不清又不可能自己洗澡,丢在浴室里只会受凉挨冻。
林声扶着江浮的腰,将搭在后颈的右手举到面前细看,确认刚缠上不久的绷带没有被弄湿,才稍稍放下心。
“我冷……”江浮迷迷糊糊地呢喃,似乎把面前的人当成了取暖抱枕。
林声踌躇片刻,终于下定决心。
她往浴缸里放满热水,试了水温后才把江浮横抱起来,将她送入水中。
只是由于这水是临时所放,没有泡沫花瓣的遮挡,江浮的身体就那么一览无余展现于前。
林声不敢再呆下去,她后退几步,撇开视线深呼口气道:“你自己洗,我就等在外面,好了再叫我。”
江浮没有回应,身体一点点往水里滑。
从锁骨到脖颈再到下颔,眼看着就要淹没鼻子,溺死在这里。
林声刚走出去没几步就缴械投降,再度上前将人扶坐起来。她随手扯过那条干毛巾丢进水里,看它飘旋不停遮住了重要部位,才敢正视江浮。
或许是先前那次摔倒,江浮的膝盖处受到磕碰,已经泛起红肿淤青。
她抱着腿缩在浴缸里,眼底醉意迷蒙,在这种境地下格外惹人怜惜。
面对着这一切,林声再无法拾起从前冷硬的心肠。她找来一只小矮凳,把江浮受伤的右手搭在上面,而后握拳掐着指腹缓和僵掉的神经,才敢拿起那盖着江浮身体的毛巾。
江浮感受到一阵凉意,抱着腿想蜷起身体。
“坐好,不要动,背向我。”
江浮规规矩矩地照做,将背部面向林声,任她沾水擦拭。
林声看她这么乖觉,有些怀疑,“你真的醉了吗,江浮?”
下一刻,江浮就给出了答案。
不是言语上的回答。
浴室内有三秒死寂,林声感受着与指腹相贴的柔软,触电似地收回了手,毛巾随之沉入水底。
江浮低头看了眼,毫不犹豫地伸出缠绷带的右手想要捞回,只是还没入水就被林声拦了下来。
林声把毛巾捞起,塞入了江浮手中,“你自己洗,不要用右手。”
要是再帮下去,刚才的事难保不会发生第二次。她只祈求江浮不要中途清醒,把她当成擅自闯入的怪人。
江浮醉酒后没有像别人那样发酒疯,反而变得格外听话,林声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只是失了方向感后,有点左右不分。
她把左手搭在浴缸边缘,想用受伤的右手擦洗,教了三四遍才做出正确选择。
林声没办法离开,她站在浴缸旁边听着此起彼伏的水声,只能找别的事转移注意力。可手机落在了一楼,浴室里空空荡荡,除了正在洗澡的江浮,只有一堆洗浴用品。
她把浴袍拿进来搭在架子上,而后挤了泵沐浴露,站在洗手台前耐心揉搓出泡沫,刻意避开和江浮的视线交汇。
“你在做什么?”江浮问。
“洗手。”
身后的水声忽然变大,而后宁息。
林声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到了走至身后的江浮。
她转过身时,对方已经手快地扯过浴.巾遮住了身体。
见江浮穿好衣服,又能自己站着不用搀扶,林声悬了二十来分钟的心缓缓回落。
她原想洗干净手就离开客房,可江浮后来的话,却使她无澜的心湖再度被抚皱,再也无法平静。
“你知道我现在,想成为什么吗,林声。”
江浮盯着那双还没冲洗泡沫的手,问得很轻。
林声不明所以,“什么?”
“好想变成泡沫。”
江浮拉长声调,说完就笑着离开了浴室。
林声站在洗手台前,低头看着包裹双手的泡沫,江浮话中的隐意变得明晰露.骨。心中刚降下不久的热意再度升起,她立刻将水流开至最大,仅用两秒就冲洗干净。
因为刚刚的摔倒,江浮这次澡洗得比以往都要久,醉意已经散了三分。她不太记得清在浴室里发生了什么,有些许意识回笼时,林声已经在洗手。
她坐在床边,眼睁睁看着林声离开卧室,有点遗憾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只是这种事,强求所得没有任何意义。
令江浮意外的是,林声离开不过五分钟,又拿着刚从药房里找出的跌打药膏再次折返。
“肖温年前进的新药,涂上或许好得快些。”
林声不善于表露关心,她把药膏放在床头柜前,转身要离开时,江浮拉住了她的手腕。
“你帮我。”
“你现在醉意稍散,完全可以自己动手。”
江浮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起身去关了门,将其反锁。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她坐回床上,撩起浴袍露出红肿泛青的膝盖,和林声隔着三米远对视,双方都不愿意低头。
隔了约莫十分钟,林声率先妥协,拿起了那瓶药膏。今天称得上是她人生中独一无二的际遇,纵使以后可能分开,也能记一辈子。
擦完药后,江浮却没有放人的意思。
“本来可以无事发生,可你偏偏走了又回来。”
“你的衬衫怎么湿了,我刚刚在浴室里,对你做了什么,对么?”
醉意支配下,她变得越发大胆,一步步将林声逼至床边,俯身低声说着藏在心底的话。
“那次过敏,其实我知道面包有蓝莓酱,其实我也知道一楼药房有肾上腺素笔,可我第一反应不是去药库,而是找你。”
“为什么?”
林声一直以为,那场过敏休克是场意外,纵使江浮现在亲口承认,她也不愿意相信。
“这本身就是为你设的局。”
不论是昨天涣青酒吧的安排,还是故意而为的过敏休克,林声明白真相后,都难以发起脾气。她将其归因于自己寥落冷淡的性子,不愿承认在积日累月的相处中,早已对江浮多了丝额外的纵容。
两人间的情感暗流涌动,林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侧头看了眼窗外,夕阳悬在海天之间,还没落入地平线,余晖尚暖。
“现在才下午四点半。”
江浮随手拉上窗帘,卧室内顿时陷入昏暗。
“随时可以是天黑。”
“你受伤了。”林声又说。
“我不是只有右手,没什么妨碍。如果不愿意,你随时可以拒绝我。”
江浮说完,等了三分钟。
林声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离开。她的答复,总是这样模棱两可。
接下来的一切,都在理智管束外。
“昨晚在涣青酒吧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乔颂今都告诉你了吧,对不起,用这样的方式欺骗了你。”
“没必要说对——”
林声话音顿住,呼吸陡然加重,余话碎在喉咙。
江浮不再轻咬敏感处,沿途而上,用行动堵住了更多话语。
炽热深沉的气息勾起电流流窜,交织成遍地山火,让林声推拒的动作也蒙上面纱,变得欲拒还迎。她越是想保持清醒,意识就以更快的速度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似乎被温和的泡沫包裹,怎么都洗不净,逃不出。
江浮感受着肩头阻力,视线昏暗一片,她兀自平复呼吸,克制地停下来。
带伤的指尖擦过林声眼角,沐浴露的香味夹着浅淡血腥气,带起更具迷惑力量的余韵。
“你不想,对吗?”
随着时间流逝,江浮发烫的心渐凉。
就在她失落时,抵着肩头的手,悄无声息滑下。
林声总是惯于以行动作答。这就是她不拒绝的信号。
港城夏季的天色暗得慢,有时下午六点半过后,海天边还能看见落日余晖。
可等欲望消解,等一切结束,夜幕已经垂下很久。月色从窗帘缝隙倾泻进来,形成一线清辉的薄光。
江浮已无醉意,她俯在林声耳侧很久很久,温热的气息随着笑意漾起而拂动。
“我都停了,你怎么还在抖?”
第83章(一更)
港城七月末, 多有暴雨天。
雷声沉闷,蓝紫色闪电将天幕撕开裂口。
老宅外头狂风大作,雨水打在窗户上, 激起伶仃的裂瓷声。前几天刚种下的一排三色堇被沉降汇聚的积水浸泡, 花叶快打成光秃一片。
凌晨两点半,江浮还未入睡。
她独自站在窗前, 看外头强风摇动树梢, 摧残着院子里的花圃。她本想下楼搬花避雨, 可右手刚缠上绷带, 现在出去淋得狼狈不说,要是化脓发炎就变得更为麻烦。
林声早早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江浮开门出去, 本以为走廊里会漆黑一片,却意外看到了主卧的房门半敞着。
阿绵窝在门口,它见江浮出来,不情不愿挪了位置,弓起脊背把房门推出更大的缝隙。
林声的卧室里没有开灯,明明下午累成那样, 这个点她却还不睡,孑然站在落地窗前,任外头时而亮过的闪电勾勒身形。
江浮想起之前也是这样的雨夜,林声在闷雷里惊醒。她犹疑着走过去, 等感受到刺骨凉意从红木地板攀附而起,才记起自己光着脚没有穿鞋。
“你这么晚不睡, 在想些什么?”
她们既非亲人又非恋人, 问这样的话有些僭越亲密的嫌疑。江浮却顾不得那么多,因为房间里充斥着酒味。她回身看向那掀开一角的被子, 猜出林声很可能是梦里惊醒。
在这样的雨夜,如同上次。
杯中酒液晃荡,没等林声再递到唇边,就被江浮伸手截停,“别喝了林声,不要这样作贱自己的身体好么。”
黑暗里响起轻嘲。
林声背着光,“无人在意。”
江浮不肯松手,“我在意。”
短短三字,唤起林声不甚清明的意识。她抬眸看去,听见江浮又重复了一遍,话里透着股倔意。
“我在意,江浮在意。”
林声攥着酒杯的手慢慢松开,任江浮走到阳台,打开滑轨门将酒液倾倒进雨中。前后不过四秒,稠密的雨丝就扑了满怀。
林声不愿意说,江浮也不强求,她看着那降了半数的酒液,总觉得林声现在情绪格外低迷。
以现在的状态,江浮根本不放心她独处。她关好阳台门隔绝风雨,却是走回藤椅边,没有离开房间的意思。
“如果可以,就在今夜,就在这里,我想听你的从前,了解你的过去。”
“我想只是我想,愿不愿意明说在你,林声,我尊重你的任何选择。”
病根在林声心中滋长多年,江浮没有自信能在短时间内将其拔出。可她知道阴暗面捂在潮湿暗角太久,就会流脓腐烂,变成无法洗涤掉的暗疮。
等待的过程总是过分煎熬,林声不知是醉得彻底还是旁的什么,抱着江浮刚刚盖到腿间的薄毯,沉默了很久,久到江浮以为她已经陷入睡梦。
“林声?”
背着光让江浮看不清林声的面庞,她伸手想把那滑落大半的毯子往上拉,只是刚刚靠近,一滴湿凉的水珠忽而滑落,猝不及防砸在了她的手背。
江浮后退几步,摁亮了台灯。
即使林声以极快速度偏过头,江浮还是看清了聚到下颌处的水珠。她低头看向手背那半干的水痕,才恍恍惚惚回过神。
林声哭了。
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
台灯只是亮了几秒,很快又被江浮摁灭,卧室内再度陷入黑暗。她以为是自己刚刚的话让林声伤心,整个人僵立在桌子旁,摩挲着手背不敢再靠近。
“对不起,我不该多问,你不想说没有关系,我以后再也,再也不会提及,你别……”
江浮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见到林声的另一面。那滴泪水的杀伤力太大,几乎要烧穿手掌。
她惶惑地想要解释,可那些粉饰的话,最后全揉成轻声细语的安慰,“我错了,你不要再哭了,我……”很担心。
江浮知道林声现在需要独处消化,说完便下到一楼,在厨房掐着点呆了半小时,才调了杯解酒的蜂蜜水端上楼。
林声依旧坐在原处,只不过成了抱膝姿势,那张薄毯已经完全滑到地上。
江浮把那杯温热的蜂糖水放到林声手旁,就想转身离开,可还没跨出房门,一直沉默的人便开了口。
“这几夜,我总是频繁做梦。”
直到这时,江浮才知道林声刚才落泪,并不是因为她的话。林声愿意敞开心扉,她本该感到欣喜,可现在她非但没觉得轻松,反而像被重石所压,更加沉重。
“我零零碎碎梦到了很多,梦到了我父亲的遗体,在水底泡得肿胀后顺着江流冲到了入海口,打捞队找到他时,已经被鱼类啃得面目全非。”
“父亲投江后,我的母亲也开始神智昏聩,精神失常后变得疯癫,第二年春天的某个雨夜,她趁保姆不注意,淋着雨走到了海边,尸体至今没有找回。”
“舅舅怨恨父亲害死了母亲,把气撒到我和阿虞身上,强硬地把我从自然录音的道路拉回,掌控着我的人生,将位我推进演艺圈,不容许有一根侧枝。”
“我刚入行的时候,遇到过很多贵人,他们顾念我父亲的恩情,让我路上走得顺遂,只是那时候我并不想当演员,被舅舅逼着走进这个风口,彷徨很久,直到现在都厌恶关于皇港的所有。”
“所有人都认为舅舅接管了皇港影视,我该怨恨他夺走属于我的一切,可在我失去的所有东西里,这恰恰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
这些话变成无数长针,密密麻麻穿透了江浮的心,让她疼得难受。她终于明白为何林声会那么惧水,却不敢过问林声父亲投江的隐秘。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会连根带土,牵扯出许多旧伤疤。
外头雨势未歇,闪电却已经销声匿迹,卧室内彻底陷入昏暗。
林声向来不将脆弱面示人,能借黑暗的伪饰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极为不易。
江浮没有开灯,给林声留有足够的隐藏空间和保护色。她虽身处黑暗,却精准找到了林声的位置。
“先把蜂糖水喝了好么,否则明天醒来就是宿醉,脑袋会胀得难受。”
江浮说着便把那杯即将凉透的蜂糖水递来,等林声顺从地喝下去,她忽然伸出缠着绷带的手,小心翼翼触碰林声的面庞。
指腹不停摩挲眼角,替她擦去泪痕。
林声有一瞬间往后躲,没两分钟又坐正回来。她感受着江浮身上的龙桑草淡香,感受着指腹在眼角轻拭,竟在悲恸之余得了片刻宁静。
她好像还没清醒,从前惯于以冷漠示人,现在却在长久沉默过后,主动环住了江浮的腰。
她埋头靠在江浮平坦的小腹上,感受着隔着衣料传达而来的温度,还有随着和缓呼吸的胸腔起伏,说出了今夜江浮最不想听到的话。
“我的父母都死在了水里,我也会吗……”
江浮不敢回答,害怕任何字眼都会变成隐秘的提示。她从未见过林声这副脆弱模样,心脏被磨得发疼,化成一滩水。
她的手顿在半空许久,才落到林声颤动不息的脊背上,缓慢而有节奏地安抚。
十四年前,林声二十岁出头,同时面对三场风暴。她在最好的年华失去至亲,是余生都无法弥补的伤痛。思念意味着和不在场的人一起生活,而这样的生活,她独自走过了十四年。
这些借醉意宣泄的话,只是过往的冰山一角。仅是冰山一角,就足以触动江浮心弦。她任林声抱着,从未觉得两颗心靠得如此之近。
“我没入行之前,和朋友做过一个录音账号,后来林林总总发生了那么多变故,被迫停更,再也没有捡起。”
“我想看看,可以吗?”江浮轻问。
如果不是顾忌林声的胃病,江浮倒宁愿她时时刻刻都保持着醉酒状态。只有这样,她才会收起慑人棱角和浑身绒刺,露出坚壳包裹的柔软心脏,让旁人近身。
林声忽然往后退开,江浮怀里一凉,紧接着就见黑暗中亮起屏幕荧光。她保持着站立的动作良久不动,看林声切换成另一个微博账号,将藏得极深的过往挖出。
这是江浮第一次见到这个名为【尘音】的账号,里面存放着很多关于动植物拟声的典录,无一例外都是高赞高讨论,随便点开一段都是精心去杂后的盛享。
七十二万粉丝,足见当时的热度。
当年的录音条件不好,林声在外奔波数周,才能换来一条五六分钟的典录。如果不是父母溘逝,舅舅忽然插手人生,她大概会在这条路上走到尽头。
“关于【尘音】,你还有执念没有消解,对吗?”
林声不肯回答,江浮却从她的情绪中读懂了答案。
在这个彷徨雨夜,江浮听林声说了很多,已经暗暗决心做些什么。
直到凌晨五点多,林声的话音才渐渐低下去,她靠在江浮小腹间,再也没有动静。
江浮怕在沙发睡觉受凉,弯腰打算将人抱回床上。只是她站了太久,甫一移动,僵直的小腿差点屈着跪地,在原地缓了几分钟才勉强站稳。
等林声再次转醒,已经是上午十点。
得益于江浮那杯蜂糖水,她并没有宿醉的难受,只是记忆断片,根本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一切。
打开手机就弹出满屏推送,林声无心细看,打算退出界面时,却看到了挤在推送里的某条消息。
录音账号【尘音】停更十四年,沉寂十四年,却在今早凌晨五点半,悄无声息迎来了一位新粉丝。
第84章(二更)
林声没有看出任何异常, 唯一值得警惕的是,那个人的关注列表里,只有【尘音】和她的微博个人号。
二者毫无关联, 不可能顺着摸过去。
江浮成了首要怀疑对象。
林声拉开滑轨门走到阳台边, 很担心自己在醉酒后说漏了什么。
暴雨已经停歇,角落两株扇尾葵的棱叶却还在滴水, 只是轻微触碰就迅速濡湿她的衣摆。
这栋别墅修建多年, 有些地方已经沉降, 雨水汇聚到庭院坑洼处排不出去, 将花圃泡了个透,不出几天就会被沤烂根部。那些花盆已经被搬到高处, 经过昨夜暴雨, 凋零后只剩光秃的花心,各色花瓣漂浮在水面。
江浮来海湾这么久,头一次遭遇这种突发事件,之前没有特地关注过排水口。她望着被浸泡的偌大庭院,只能挽起裤腿淌在浑水中慢慢摸索。
“排水口在花圃西北角五米远的地方,很可能是被淤泥堵住, 所以积水不退。”
江浮回头,看到了站在二楼阳台的林声。
她抬腿往花圃西北角走,那些漂浮的花瓣聚拢在周围又随水波荡开。
“我在厨房留了早餐,现在这个点, 叫午餐更贴切。”
林声没动,她远远看着那背在身后的右手, 想起昨夜江浮以指腹擦过她唇角时, 缠绕绷带激起的粗粝感。
“你回来吧,”她说, “那片地不久前碎了块玻璃,没有清理干净,稍后我让工人过来排水。”
要是江浮两只手都受伤,她自己呆在海湾,生活自理都成问题。
江浮性子不执拗,听话地收住脚步往回走。
只是还没淌出十步远,就见阿绵窜上阳台栏杆,躬着身作势要往被水淹没的吊床跳。
她来不及多想,急喊了声,“拦住它!”
阿绵身形庞硕,动作却是矫健,林声还没来得及阻拦将它抱下去,就听见‘扑通’一声。
前后不过半秒,它已经砸在了水里。
“……”
哀惨的猫叫瞬间响彻院子,阿绵被水围困,努力扒拉吊床边缘避水,结果还是弄湿了干净的毛发,一副狼狈的滑稽相。那只它想抓住的小雀受到惊吓,啼鸣几声扇着翅膀飞远。
江浮笑意难收,可她看到那双铜色眼睛直直盯着自己,心底大骇立刻往后退。
“你敢——”
她速度再快,终究比不上怕水的猫。
阿绵刚刚被小雀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从阳台跳下来才知道下面全是积水,怎会放过这唯一的救命稻草。它弹跳力惊人,隔着三米远依旧大着胆子扑来,像个挂件似地牢牢锁住江浮。
江浮被泥水糊了满身,太阳穴疯狂跳动。奈何这死猫像狗皮膏药似的,怎么都撕不开。陷猪富
她压着一肚子气稳住身形,和阿绵抗争的功夫,忘了阳台上还有人在看着。
这场闹剧尽收林声眼底。
也悄无声息定格在了她的相册中。
原本一分钟就能走完的路,因为阿绵捣乱,从花圃走上石英阶梯足足花了五分钟。
江浮迫不得已回房间换洗,等她裹好浴巾擦着头发出来,发现林声挽起袖子坐在天井旁边,正慢慢兜水冲洗阿绵身上的泥点。
“我来吧,阿绵爱扑腾,等下再弄脏你就不好了。”
林声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瞥了眼江浮的右手,又兀自挤出一泵宠物沐浴露,揉搓出泡沫后往阿绵身上涂去。
江浮循着目光看了眼自己的手,浅显的关切尽在不言中,心头莫名升起点难以觉察的甜意。
二人心照不宣,都刻意避开了昨天下午在江浮卧室的事,没有提及。
江浮看阿绵一脸舒服享受,暗暗踢了踢那洗澡的小盆,“你不是怕水吗,从前我给你洗澡那么闹腾,怎么现在变得这样温顺?”
阿绵不想在水里多呆,可碍于给自己洗澡的是林声,只能窝在盆里等待泡沫冲洗干净就逃离。它听到江浮的话,只是睨了眼又高冷地撇过头。
江浮终于知道什么叫猫随主人。
泡沫被冲洗完后,阿绵着急地扒拉着水盆边缘想往外跑。只是前爪刚迈出去,江浮的手就盖在了圆滚的脑袋上。
洗干净的毛发瞬间多了坨沐浴露。
阿绵:“!”
林声:“……”
痛苦的洗澡刚结束又要重来,阿绵紧紧盯着江浮,生怕又被下黑手。
直到被林声抱起来擦干水分,它才敢放下警惕心。
吹风机通电后,本该离开的江浮却忽然走到旁边,把阿绵往旁边挪了挪,和它排排坐。
她笑着说:“我头发也没干。”
呼啦的风声瞬间止住,紧接着吹风机被递到面前。
江浮没有接过,只是举起受伤的右手,眼底笑意愈浓。她似乎完全不拿林声当外人,只是裹了条浴巾就下了楼。
林声站在身后望着那还在滴水的发梢,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她终究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将风力调大,任潮湿的发丝在指尖穿梭。
江浮看着阿绵,得意地挑了挑眉梢。
她拉过药箱,拆开绷带自顾自消毒上药,林声帮吹头发的喜悦完全替代了痛觉。
“这伤要一直不痊愈,其实也不见得是坏事。”
吹风机噪音太大,林声没听清,“什么?”
“我说,”江浮拿棉签戳了戳伤口,感受着双氧水浸透掌心的涩感,“和你相处,我很开心。”
她从前在原世界顺风顺水,但没什么追求,过一天跟过两天没有区别,遇到林声后,静如死水的生活才开始有了变化。
或许曾经有过许多次不愉快,可只要她们慢慢往好的方向发展,就是值得庆幸的事。
林声还没有回应,气不过的阿绵就开始作妖。
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位置被抢占,哪里能咽下这口气,当即想用脑袋把江浮推开,连吃奶的劲都使上,眼前人仍纹丝不动。
江浮把棉签丢入垃圾桶,正要笑它不自量力,却忽然感到胸前一凉。
原本裹得严丝合缝的浴巾被阿绵使坏勾开。
它连毛发都不肯吹了,跑得只剩残影。
浴巾散开,本来还能遮掩着江浮的背脊,可在吹风机风力的持续输出下,迅速滑落到了腰间。
客厅陷入诡异的安静中。
江浮背对着林声,加上披散身后的长发遮挡,只能隐约瞧见她没有赘肉的腰线。
原本这也没什么要紧,只是林声无意中一瞥,看到了江浮蝴蝶骨上那几道还没消退的抓痕。
这样敏感的位置,自然不可能是阿绵留的。
江浮单手把浴巾往上拉,假咳两声故作镇定地转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声就快步往楼上走去,只留了句匆忙的话。
“单手也能吹。”
江浮看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林声害羞了?
她系好浴巾走进浴室,撩起头发对着镜子照后背,看清后才明白为何林声那么急着要走。
她该不该告诉林声,其实她的身体,不止蝴蝶骨留有抓痕。
林声走了,江浮只能自食其力拿起笨重的吹风机。
她并不觉得在林声面前袒露有什么要紧,为了感谢阿绵刚才歪打正着的助攻,主动将它找出来吹干了毛发。
上楼换好衣服后,江浮没有给林声独处的机会。她主动敲门进了房间,在进去瞬间听到了被迅速按低的音量。
【尘音】的典录之一,江浮昨夜听过,记得很清。
林声放下手机,转移注意力不去想刚刚的小插曲。她想起凌晨五点多新增的粉丝,忽然问:“那个人,是你对么。”
“是我。”
“我都和你说了什么?”
林声罕见地紧张起来,她不愿在江浮面前展现脆弱一面,很怕自己昨夜说了太多不该说的往事。
江浮没有放过林声细微的动作,她记起那些满含沉痛的话,摇摇头以善意的谎言作答,“只有尘音,其他你什么都没有提及,既然你还对这个账号怀有感情,为什么不尝试着重新捡起?”
“昨晚我把那些典录都听了一遍,没有杂音很空灵,适合我写书的时候用。”
林声听着这发自内心的夸赞,平静眼底有瞬间起了微澜,不过片刻又被抹平。
她回得生硬,“以后的事情以后说。”
江浮心中怅然,暗暗叹了口气。
人们总说“过段时间”和“以后一定”,这其实是不正确的。
“林声,拖延不好。”
“没人能以任何方式到达以后,人生由每一个当下组成。”
林声没有回应,刚敞开不久的心扉再次闭合。
江浮还想作最后争取,“如果你疲于打理,可以先将账号交托给我。”
这么好的典录,埋没了未免太过可惜。
江浮最终没有等到林声的答复。
她走出房间时一步三回头,心知林声抛弃这段过往的决心已定。
林声来海湾时,没有明确告诉冯澄离开的期限,本意是想在这里多留几天,至少不是今天离开。即使这两天发生了那么多啼笑皆非的小插曲,她却没有像从前那般急着回旧城区。
可夜半时分,她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
冯澄驱车赶到时,凌晨天色仍暗。
林声在客卧门前站了很久,抬起的手终究没有落下。
这些年她逃避过去,一直不敢重新拾起。
江浮的话,让她陷入了困顿挣扎。
等江浮醒来,林声已经离开多时。
她恍惚望着紧阖的主卧,失望地打算回房间。
转身瞬间,却再也迈不开脚步。
一张小纸条贴在客卧门口,像风中摇摆的鼠尾草,飘飘荡荡。
上面只有两行数字,赫然是尘音的账号和密码。
林声什么都没说,江浮却知道,她的心,已经被撬开小小一角。
第85章(一更)
八点十分, 皇港高层。
距离林声接到那个陌生来电,不过五小时。
薛鸣穿着一身熨烫服帖的灰色西装,缓步走进休息室。他绕过挡住视野的那扇屏风, 将一杯热气缭绕的咖啡端到林声面前。
“林小姐真是分秒不能耽搁, 我充分理解您的心情,只是更多细节我无法做决定, 还得坐下才能详谈。”
听到这里, 冯澄很有眼力见, 她把林声的外套搭在沙发边缘, 颔了颔首后知趣地抬腿离开了休息室。
“心脏配型成功,肖温不可能不知道。”
林声直入主题, 她将那杯咖啡推远, 没有和薛鸣客套的意思。
薛鸣在孟行恪身边做事多年,性子沉和敛致,对谁都是一副温和面孔。他没有被林声的冷淡态度劝退,从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一沓资料,笑意谦和地递过来。
“孟董怕林小姐多想多劳,派人把消息拦了下来, 才没送到肖医生手里,这种事情,还是由我们亲自向您闸明为好。”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怕林声自己做出选择, 没能从中攫取更多利益。
林声现在无心同他相争,接过那沓资料仔细翻看。前后五十来张配型报告, 纸张上爬满蚂蚁大小的外语字母, 她看起来却并不吃力。
林虞困在港城医院这么多年,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 终于等到匹配的心脏资源。
这颗心脏,来自一名外国女孩。
今天凌晨两点宣告脑死亡,医院用呼吸机和血管活性药物维持着她的生命体征,等待着心脏移植手术。
只是现在虽然有了心脏供源体,却有更棘手的问题摆在面前。
两国距离过远,处在不同半球,即使有专机护送,即使一路传递上演生死时速,运输时间也会超过六小时。
活体心脏离体后存活时间很短,一旦超过黄金时间,就会影响基础功能,没了移植用处。
林虞的心脏瓣膜病变已经寄体太久,港城医院虽是国内顶尖的医院,失去活性的心脏即使送过来,也没有这样的技术条件支撑移植手术。
报告单上的字母变成细小的绒刺,慢慢扎入林声眼睛里。她不再翻阅,转而看向一旁耐心等待的薛鸣。
“我舅舅怎么说?”
“孟董的意思,是把虞小姐送去国外,在同一家医院实现心脏摘除和移植,能最大程度保证手术成功的机率。”
薛鸣说着,又从公文包里取出另一份文件。
“默尔斯医院是该国最顶尖的医院,也有着非常专业的医疗团队,这些年的心脏移植手术从未出现过失败案例。比起港城医院,或许到那儿去,能为虞小姐争得更多机会。”
“他开了什么条件?”
薛鸣见林声把话直白挑明,却并不觉得尴尬。他身为秘书,忍不住为孟行恪辩驳,“说到底,孟董也是您和虞小姐的舅舅,您这样猜忌,孟董听了难免寒心。”
“会吗,”林声把配型资料放回雕花桌面,似讽刺又似奚嘲,“你们把消息捂到现在,不就是等着这个吗,没必要再粉饰什么。”
薛鸣把金边长形眼睛往上推,笑得儒雅,“条件自然是有的,只是于林小姐而言,不是难事。”
“良盛娱乐的掌权人莫良安,他有个独女莫如是,不久前刚从洝州回来,林小姐还记得吗?”
关于莫如是,林声自然有些印象,她眼底凉意渐盛,似乎蓄着泓深潭,“薛秘书这话说的怪,我认不认识莫如是,和阿虞能不能得到那颗心脏,似乎没有什么必要关联。”
“听说莫小姐也喜欢女人,被莫老板困在港城,大有培养唯一继承者的意思,孟董近些日子和他们商争很厉害,如果林小姐能够以身入局,为皇港寻找一个破局良策,虞小姐即刻就能得到救治。”
薛鸣这话指向什么,昭然若揭。
“舅舅之前不是对我钟爱女人的事痛恨至极吗,不是扬言四十岁时必须和他选的男士完婚吗,薛秘书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让我引诱莫如是和她结婚?”
林声越说嗓音越冷,看着始终端笑的薛鸣,没来由的心烦。
她一直活在阴翳下,痛恨孟行恪的所有,唯独对他雷厉风行的商业手段留几分敬意。可现在孟行恪和莫良安鏖战,两家奋力相争,竟然也用上这种龌龊不堪的手段。
薛鸣没被林声的话呛到,他整理着那沓报告单,笑得温风和雅,“将来良盛娱乐会是莫小姐的,而你绝不会后悔今日选择,如果林小姐应下,我保证虞小姐将会马上得到治疗。”
“你的保证,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林声留下这句话,拿着资料就要离开。
可还没走出休息室,就被薛鸣拦了下来。
“我不过是随口问,孟董说就算您不应下,他也会选择救虞小姐,毕竟血浓于水。”
血浓于水,这四个字从孟行恪口中说出,真是讽刺。
薛鸣又问:“莫小姐哪里不好呢,音乐才女,年少成名,和您在圈子内更有话题和契合感,您不愿应下,是因为江小姐吗?”
江小姐。
林声对这三个字有着高于任何人的敏锐直觉。她惯常以淡漠形象示人,从进休息室到现在,火药味虽浓,神色却始终平淡如常。
薛鸣隐约觉察到,他说出这句话后,林声生气了。
为什么恼怒,为谁恼怒,答案不言而喻。
“上次杀青宴后,舅舅说过不动她。”
孟行恪今天让薛鸣来,自然不是为了卡住那颗心脏。林虞病死在港城医院,又或者成功移植获得新生,对孟行恪对整个皇港影视,都没有任何影响。
薛鸣深谙林声寡言寥落的性子,早在来时就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劝说都不足以让她妥协。这番针锋相对的话,不过是为了试探林声。
“看您的反应,莫非在所谓的契约相处中,对江小姐动了真心?”
“薛秘书,这不是你该问的。”
“林小姐没有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空调冷风吹着手里的报告单簌素翻动,气氛陷入僵灼。
如此简单的问题,林声却给不出答案,既无法自欺欺人说不是,又无法笃定地应承。对江浮所怀有的情感,眼下复杂难辨,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在无言的沉默中,林声最终选择回避,和冯澄先后离开了休息室。
听着渐行渐远的高跟鞋声,薛鸣盖上钢笔笔帽插进西装口袋,仍旧维持着亘久不变的笑容,眼底晦暗不明。
……
薛鸣的话长存脑海,林声心绪不佳,她避开人多处,从专道出了皇港影视大楼。
“订两张机票,四天后飞往默尔斯。”
捐献心脏的那个女孩已经宣布脑死亡,仅靠机器维持不了太久生命体征,她们必须在四天内抵达默尔斯,尽快处理手术事宜。
刚刚休息室里发生了什么,冯澄并不清楚。她只知道林声这次临时起意要出国,很大可能是不放心林虞自己在默尔斯。
垂悬多年的心脏忽而有了着落,和病魔的抗争即将划上句号,怎么看都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可她没有从林声脸上看出一丝喜色。
往日林声出国,多半是冯澄同行,只是她想到这段时间林声江浮愈渐升温的关系,不由得多问了一嘴。
“两张机票,和谁?”
林声眼前闪过江浮的身影。
她却说:“和你。”
冯澄啊了声,莫名有些失望。
倒不是她不愿意同去,身为助理,林声就是飞到天边她也得跟上,只是遗憾江浮不能同行。
“我们要去多久?”
“等阿虞成功移植,出了重症监护室,或许两周,或许更久。”
“那江小姐岂不是,”冯澄及时把‘独守空房’几个字咽回,她为林声打开车门,擦了擦额头的汗,“那江小姐岂不是要独自在海湾呆很久?”
“乔颂今会时常带光光过去,再不济,秦奈也在港城。”
冯澄坐在驾驶位上,皱着眉有些纠结。她转过身,还想作最后争取。
“说起来江小姐和阿虞的关系也很好,这次出国手术,她肯定也很担心,就不能订三张机票?”
她心思单纯,以为刚刚在休息室,薛鸣只是为了通知心脏源的消息而来,所以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林声的担忧所在。
“就我和你,两张机票,江浮跟着去不合适。”
林声阖着眼皮给了答复,片刻后又睁开,眼底清明一片。
她想起方才薛鸣那番意味深深的话,心中暗忖是不是这段时间和江浮太过亲近,才让薛鸣乃至孟行恪起了疑心。
“你觉得,我和江浮现在的状态,像什么?”
冯澄正调出平板查看航司官网,听到林声询问自己对二人关系的看法,差点惊掉下巴。从前林声对这个话题避如蛇蝎,现在却愿意主动提及。
十分有十二分不对劲。
冯澄连机票都不看了,她的目光围着林声转了一圈,好奇地不停打量,“林老师现在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到底像什么,您自己难道没感觉,这就是当局者迷吗?”
“我问你,是需要你回答,而非反问我。”
冯澄摸着下巴琢磨了半晌,她眼尖,瞟见了林声衣领下半遮半掩的红痕,心知昨夜两人在海湾发生了什么。她本想给个勉强算是中肯的回答,又怕自己的话刺激到林声。
她犹犹豫豫,半分钟后艰难开口问:“真要我说么,您现在和林小姐像什么,真的一点觉察都没有?”
林声回了个眼神。
冯澄吓得一激灵,立刻把实话抖了出来。
“像暧昧期的恋人。”
第86章(二更)
那张写着【尘音】账号和密码的纸条, 给了江浮莫大勇气。
时隔十四年,很多人与事都在变。
曾经积累的七十多万粉丝,许多早已将这个账号忘得干净。当时靠听这些自然典录安抚内心的人, 现在奔波于生活之中, 已经难有当时心境。
这几天江浮废寝忘食整理之前的典录,而后翻新重发。她试图用自己的方式, 引导林声直视多年来所不敢面对的事物。
原以为这次大扫除会造成流量的一刀切, 粉丝来来去去。然而或许是林声曾经录制的典录太容易引起共鸣, 一些积蓄多年的老粉在底下感慨留言, 尘封多年的账号竟意外有了回暖迹象。
江浮本想跟林声分享喜讯,可自从离开海湾, 她就再未出现, 甚至连消息都没有。
整整三日的循环往复,电话打过去无数遍,只剩一阵阵忙音,紧接着就是毫不犹豫的挂断。
辗转之间,江浮找到乔颂今帮忙。
“她接了吗?”
“打过去两秒就接了,你们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不接你的电话。”
听着乔颂今的话,江浮刚刚尝到甜意的心,骤然坠入冰窖,再也无法捞起。
林声离开海湾后的第三天夜里, 暴雨再降。
阿绵睡梦中迷迷糊糊抬头,看见江浮穿戴齐整取伞出了门, 本以为她不久后就会折返, 可十分钟后,外头就传来巨大的水花飞溅声。
它三步并两步飞快跑上楼, 跳到了二楼客厅的阳台雕窗。看到江浮正开着车驶出车库,夜色里只剩红色尾灯闪烁。
任凭阿绵怎么叫唤,喊得多大声都被雨水掩埋。它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车刺破雨幕,越驶越远消失在了海畔大道尽头。
江浮深夜冒雨出行,要去哪里,除了她自己,无人知晓。
……
林声嘴上说着不想将账号捡起,可把密码交给江浮后,她反觉轻松不少,这几日也在暗中留意【尘音】的变化。
即使再不想承认,江浮的确在她迟钝的心上,留下了一抹浅薄的划痕。
冯澄在车上所说的话虽然半掺笑意,却意外点醒了林声。她再次陷入囹圄,如同当年在自然录音和演艺圈之间作出抉择一般。
或许薛鸣说得对,江浮和她终究不同路,要走到一起,比寻常人难上太多。这几天她一直在沉思,和江浮的距离是否太过亲近,越过了那条无形界限。
很多时候,旁人的阻挠不值一提,人心才是最大的变数。那日江浮开口要两百天,她没有多作犹豫就应下,是因为她觉得这根本不会成功,或者成功的机率微乎其微。
可现在站在风口往回看,她们一路走来的种种经历浮现眼前,这些时日在海湾的相处,根本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
纵使克制理性如林声,也无法矢口否认,她对江浮的看法,的确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改观。
这几天她总是旁观手机铃声响起又宁息,没有一次接听。她以为浮沉难宁的心会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在搁浅冷处理中恢复原貌。
可事实是,她一边为林虞即将到来的移植手术担忧,一边总会不由自主想起江浮。
嘈杂的雨夜总是难以入眠,林声在客厅枯坐很久,想了许多。等钟表指针挪到早上七点,她才动身用微波炉热了早餐,吃完后开始收拾行李。
今天是飞往默尔斯的日子,她们傍晚之前必须赶到机场。而林虞由于身体脆弱不堪,经不住过多颠簸,已经在三天前乘专机前往默尔斯,提前适应医院里的一切。
冯澄来得不算晚,可她赶到时,林声已经收拾完了行李,足足三个大箱子。她帮林声把行李箱往门口推,嘴里还不停念叨。
“还有时间呢,航班晚上七点半才起飞,而且默尔斯那边正是深冬,突遇暴雪,这趟航班预估可能要晚点或者延误,林老师不用这么着急,下次等我过来收拾就好。”
“改签。”林声穿好薄外套走到玄关换鞋,“现在就去机场,能改签多早的航班就改成多早。”
冯澄摸不准林声的想法,挠挠头立刻点开订票软件,她翻看两分钟,将平板递过来,“三小时后那趟还有富余的商务票,不过好像不是直航,得到克洛托机场中转三十分钟,我们要——”
“就订这趟。”
旧城区到机场的距离不近,约莫两小时路程,耽搁不了太久。林声换好衣服,率先拉着行李箱下了楼。冯澄三下五除二订好票,也立刻拉着余下的两个行李箱,火急火燎跟上去。
这所公寓不算地僻,周围住满了房客,地库里车来车往。冯澄吭吭哧哧把行李搬上了后备箱,主动帮林声打开后座车门。
林声站在车旁,迟迟没有动作。
“林老师?”
冯澄扶着车门疑惑地喊了声,她顺着林声的目光看向地库深处,除了一堆停放的车,鬼影都没有。
没等她再问,林声已经迈开步子。
虽然旧城区这栋房子没几个人知晓,冯澄仍旧担心有狗仔偷拍。她看林声往深处走,立刻小跑着跟上去。
“林老师别再往里走了,你要找什么我来帮你,这里面随时会有车辆进来,万事小心为上。”
就在冯澄的心提到嗓子眼时,林声忽而顿住脚步,停在了某辆白色的车前。
冯澄看着那熟悉的车牌,彻底压不住心中震色,吓得眼睛都瞪大了些。她疑心自己看花眼,揉着眼睛确认了好几遍才跟上去,不敢深思江浮的车为何会出现在旧城区的地库。
驾驶位车窗降下,江浮侧头看向林声。
她伤着手却还是深夜开车赶来,阴差阳错在林声离开前将人截停。刚才冯澄搬行李的场景犹在眼前,她笑得涩然,“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没看到。”
借口有那么多,她偏偏选了最蹩脚不可信那个,甚至连敷衍都不想敷衍。
冯澄已经自觉退回了原处,警惕地观望着地库出入口,提防着随时可能驶入的车辆,给二人创造足够的交谈机会。
“你在这等了多久?”
江浮垂下眼帘,“刚到二十分钟。”
“说实话。”
“早上六点就过来了,你准备去哪儿,这次要离开多久?”
她没有问林声是否离开,而是要离开多久。
林声侧身望向不远处正在踢碎石块的冯澄,刻意冷了声音,“这不是你该问的,江浮。”
江浮眼底的希冀瞬间破裂,她看林声恢复了从前的疏远,想以笑掩饰,却怎么也弯不起嘴角。
“我们怎么又回到从前那样了呢,林声,你离开海湾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过去多久,我所作的所有努力,已经付诸东流了吗?”
江浮哽声发问,字字句句拷打着灵魂。
林声昨夜在客厅坐了一宿,从头到尾细细捋遍这些日子的种种。既怕自己越发深陷其中,导致两人在孟行恪的掌控下都难以抽身,又担心自己的刻意疏远令江浮伤心。
这种矛盾感挤压得她无处遁形。
她害怕改变生活的原貌,更怕江浮成为搅乱湖水的唯一变数,被无端扼杀。
薛鸣在休息室所说的话,看似是可有可无的玩笑,实则是孟行恪的授意。他有意想通过莫如是,达到牵制甚至是中伤良盛娱乐的目的。
而林声,正是这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她离得越近,只会把江浮推入更危险的境地。
她本想冷硬一些,把人劝回去,可等看清江浮的面庞,那些伤人的话就黏在喉中,再也说不出口。
“这次的行程是飞往默尔斯,两周或者更久,因为阿虞的心脏有了着落,我不得不走,如果没什么事,我还得赶飞机,你早点回海湾。”
林声丢下这一连串的解释,就要转身离开。
可她还没迈开脚步就顿在了原地。
江浮身体的温度穿透绷带,熨烫在手腕上。
“我不想回去。”江浮的话里藏着丝赌气。
林声低头看着那攥着手腕不放开的手,刚构筑不久的防墙忽然出现裂隙。她稳住起伏不定的胸腔,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陪着你去,不论目的地是哪儿。”
两百天那么短,两周时间耗不起,她不想放弃任何能与林声相处的机会。而且林虞的病情那么严重,移植心脏的手术迫在眉睫,她也放不下心。
江浮自认为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她尊重林声的选择。林声答应,万事欢喜。要是拒绝,她也不会撒泼打滚求着跟去。
一切抉择权始终掌握在林声手里。
“我尊重你的任何选择。”
江浮松开那紧紧握着的手腕,将手收回了车内。
她看着林声的背影,在赌一个机会。
许久之后,林声迈开了步子,却是往冯澄走去,毫不犹豫上了那辆帕萨特。
江浮眼底迅速灰败,终于决定不再挽留。她缓缓升起了车窗,将自己同外界隔绝,打算在帕萨特驶离后就离开旧城区。
冯澄远远地朝江浮的方向致意,告别后就开着车往地库出口走。
江浮静静趴在方向盘上,直到帕萨特消失,地库内只剩她一个活人。
颓唐感裹挟着躯壳,她关了车灯静坐许久,却怎么都平复不了潮涌的心。
十分钟后,心中颓丧和烦躁仍未消散。她沉沉地深呼口气,打算启动车辆离开。
恰在这时,地库出口处,有辆车缓缓退回。
等近光灯变暗,江浮才看到已经驶离多时的帕萨特停回旁边,后座车门朝着她缓缓打开。
第87章(一更)
直到去到机场, 江浮整个人还处于眩晕状态。她趁林声去卫生间的功夫,将冯澄拉到了角落。
“林声怎么忽然改变了主意,你和她说了什么?”
港城夏季的暑热侵入候机厅, 冯澄办理值机手续带回来三张机票。她拿着把小扇子扇风, 坐在按摩椅上连着喝了半瓶冰水。
“江小姐,你高抬我了, 我有什么本事劝林老师能回心转意。其实我们根本没开出地库, 林老师让我停在你看不到的拐角处, 给孟董打了个电话, 就让我调头来接你了。”
“我知道林老师的话让你伤心,我做助理五六年, 她一直都那么冷淡, 从来没那么大的别扭劲儿,”冯澄看了眼还没转过弯的江浮,顶了顶她的肩膀,“江小姐被暂时的失落感蒙蔽,可我很清楚林老师对你的不同,起码霍伊就没这个待遇。”
江浮听了不答, 愣声问:“我走了,阿绵怎么办?”
冯澄很是无语,她说得那么浅显,江浮不该为林声的区别相待感到开心吗, 做什么又扯到阿绵身上。
她把按摩力度调大,揉了揉酸疼的脖子, “饿不死的, 林老师会让工人过去,再不济把它送到乔小姐家里和光光作伴。”
见林声从卫生间回来, 二人都知趣地将话题止步于此。冯澄鬼精地起身,把挨着江浮的位置让出来。
谁知林声只是站着擦手,并不坐下。
“还有五十分钟才登机,你去商店挑些衣服。”
“我有衣——”江浮说不下去了。
她想起自己半夜赶到旧城区,别说行李箱,连换洗衣物都没带。现在浑身上下只有一部手机,还耗尽电量关了机,钱包也落在家里。
江浮不再推拒,在机场商店挑了几身合适的衣物。虽然是花林声的钱,她看着吊牌上的价格,心里还是忍不住滴血。
等打理好一切,恰好到登机点。
港城飞默尔斯有十二小时航程,这段时间是淡季,商务舱内只有她们三人。
出于不同原因,林声江浮昨晚都怀着心事,现在上了飞机,没多久就各自睡过去。机舱内只有空乘来回走动,冯澄捧平板窝在座位里玩消消乐,时不时偷偷给两人拍张照片。
十二小时不长,很快在安静的氛围中消磨殆尽。
默尔斯作为南半球的岛城,尚在凛冬季节。
航班飞越过漫长的海岸线,落地时当地正是清晨。她们刚下飞机就被暴雪浇了个满头,北风贴着脸刮骨似地吹拂。
孟行恪已经提前安排好落榻处,林声却选择在停车场分道相行。她看着接送的司机停在面前,对冯澄说道:“你先把行李带去酒店,我到默尔斯医院看看阿虞,晚点再过去。”
冯澄心知林声见林虞心切,倒没有多做挽留,叮嘱了句路上小心就上了车。
令她意外的是,江浮竟然也跟了上来。
“江小姐,您……”
江浮被她奇怪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和立在不远处的林声对视。
林声围着羊毛围巾,黑色长风衣被停车场的冷风吹拂不息。她似乎在等待什么,栗色长发和肩头都落满新雪。
两人目光交汇,半秒后又各自错开。
江浮见司机没有起步,又问冯澄:“林声不是说她要去医院么,我们先回酒店。”
冯澄这下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哽声好久,见江浮的确没反应过来,才气馁道:“林老师在等江小姐。”
“她的意思,是和您一块去医院。”
江浮耳边响起阵阵嗡鸣,等她下来,伫立良久的林声才动身往另一辆车走去。
直到这时,她才信了冯澄的话。
林声的确在等她。
机场到默尔斯医院的距离不算远,只是暴雪天道路打滑,车辆都在龟速爬行,沿途时而能瞧见撒盐融雪和开着铲车铲雪的工人。
到了目的地,江浮才明白为何林虞的情况那么危险,却仍要山远水迢送她到这儿来。
默尔斯医院比港城医院的规模还要庞大数倍,占地极广,暴雪遮掩下,楼层高得快望不到头。
这样的地方,既是更大的生死场,也是更深的销金窟。
林虞的病房安排在低层,她的心脏供体正在监护室靠机器维持着生命体征,等待不久后的移植手术。
带路的是个高眉深目的女医生,来来往往全是异国面孔。
这个国家的语言像西班牙语和俄语的混合,江浮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懵懵懂懂嚼不清只言片语。她安静地跟在旁边,听林声和那位女医生聊着什么。
谈话间隙,林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主动给江浮翻译。
“阿虞的情况目前平稳,手术安排在明天下午。”
说完她似乎又觉得这样很麻烦,用自己的手机打开翻译软件,选了对应的语言后交到了江浮手里。
接下来的每一个拗口单词,在江浮眼前都变得清晰无比,有了深刻的印记。
因为林声三天不理人而坠入冰窖的心,开始缓慢回温。
林虞躺在病床上,手臂绑满监护设备,比上次见面消瘦更多。她吃力地弯起嘴角,笑意却只是流于表面,不达眼底。
“刚来那天,我去见了给我捐献心脏的女孩。她只比我大两岁,还那么年轻,就没了见识更广阔世界的机会。”
话里藏满遗憾内疚。
她的情况悬于危线,纵使有了心脏,纵使到了默尔斯医院,也要承担着不可预知的风险。
对于心脏供体的细节,薛鸣没有和林声透露过多,只知道那个女孩在四天前就已经宣告脑死亡,现在才从林虞口中得知更多细节。
“明天是妈妈的……”林虞顿声闭起眼睛,没有把话说尽。
江浮深深望了眼林声的背影,之后的话没有再听。她把谈话空间留给二人,独自退出了病房。
空荡的长椅上多了个女孩。
她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模样,发梢湿漉漉的,似乎刚淋雪走来不久。
这样冷的寒冬,她却穿着浆洗发白的灰色长裙,外头还套了件不合身的长款薄羽绒服,脚上只有一双老旧的胶鞋,甚至连袜子都没有。
江浮四下望了望,没有见到别的人。
她分辨了下对方的面容,用国语温声问:“小妹妹,你的家人呢?”
忽然响起的话把女孩吓得不轻,她警惕地靠墙往后退,长满冻疮的手在凳子上焦急地摸索。
随着物体落地的闷声,江浮看到了掉在椅子下方的东西。
一根盲杖。
她心中一震,此时才发觉女孩的双眼空洞无神,座椅旁边还蹲着只温顺的导盲犬。
女孩误以为自己占了江浮位置,撑着座椅扶手站起身,无措地用外语说着对不起。她的声音细细软软,仰着脸看人时,眼睛里总有种无辜感。
江浮将盲杖捡起,她听不懂生涩拗口的外语,只能把林声的手机当作救星。
此后长达二十分钟的交流,女孩的情绪渐渐被安抚,变得平静。
她们对着翻译器,一字一顿说着不同的语言。
从温软的话里,江浮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和过去。
阿尔亚。
那位躺在监护室的心脏捐献者,正是她的孪生姐姐。
她们在福利院呆了几年,后来辗转间被外国父母领养,千里迢迢带到了默尔斯。养父母对她们不好,动辄打骂。高烧四十度不肯送医,导致阿尔亚的眼睛彻底失明。有了亲生孩子后,更是转手将她们遗弃。
这些年姐妹二人相互扶持,在异国他乡活得艰难。
阿尔亚离开太久,已经不会讲国语。
“是我签的器官捐献协议。”她说。
江浮越听越觉得心底空落,不敢问阿尔亚,她姐姐脑死亡的真正原因。
可阿尔亚知道了江浮和林虞的关系后,早已放下戒心,毫不避讳谈及自己的过去。
“姐姐为了早日筹钱治好我的眼睛,做了杜克公司的试药员,每次能得到两千报酬,只是这次很不幸,药物中毒后引发了急性肾衰竭。”
“我并不那么难过,在默尔斯这些年,姐姐患了很多难以根治的疾病,夜里总是疼痛难忍,只是我们没钱医治。她不愿意让我知道,可我什么都懂,或许死亡才是解脱。”
阿尔亚攥着满是冻疮皲裂的双手,总不肯松开,里面是揉成团的小纸条,“我知道,接受心脏捐献的人在这间病房里,就让她替我姐姐活下去吧。”
为了两千块钱试药,现在更是赔上了性命,想想都悲哀。
江浮难忍心中悲凉,她脱下自己的绒毛手套,想替阿尔亚遮挡走廊里的寒风。
随着阿尔亚后退的动作,一张单子从口袋里飘出,在半空旋转几下后落到了脚边。
在翻译器下,表头写着的几个字渐渐明晰。
角膜捐献协议。
她问:“这张单子,是你姐姐给你的吗?”
阿尔亚摸了摸口袋,才发现东西丢了。她摸索着接过来细心折好,又把冻裂的掌心摊在江浮面前。
“姐姐药物中毒后昏迷很久,中途曾醒过一次,把这张单子和纸条给了我。”
“她叮嘱我把单子交给受助者的家人,您能帮我看看纸条的内容吗,上面不是盲文,我不知道写着什么。”
江浮不再看那角膜捐献协议,从阿尔亚手中接过揉皱的小纸条。
凌乱断墨的笔触拼凑得歪七扭八,最后的单词只写了一半,晕染着斑驳泪痕。
很可能没来得及写完,阿尔亚的姐姐就昏迷了过去。
江浮活动着僵化的手指,用翻译器对着字母,认真地一点点将纸条译出。
那些字句,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让我成为你的眼睛,以后的路慢慢走,不要急……】
第88章(二更)
心脏移植手术安排在明天, 阿尔亚今天到默尔斯医院来,只是专程为了见姐姐最后一面。
“我见了姐姐完整的最后一面,已经没有遗憾, 刚才本想看看受捐者, 可里面有人我就没有进病房,请她代替我姐姐活下去。”
江浮攥着那张眼角膜捐献协议, 心知阿尔亚姐姐没有用盲文叙明, 就是不想让阿尔亚知道眼角膜供体来自自己。
“如果现在有机会重新看世界, 你是否愿意?”
半晌无言后, 阿尔亚摸索着把保暖手套放回江浮手里。
不是拒绝,胜似拒绝。
“这样的生活我重复了很多年, 早已习惯黑暗笼罩的一切, 即使有眼角膜,我也出不起手术费,请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她在导盲犬的牵引下,用早就冻伤裂开血痕的手拿起盲杖,此后被漫天风雪吞噬,消失在了默尔斯医院。
林声出来时, 阿尔亚早已离开。
刚才病房外发生的一切,她全然不知。
或许为了方便探视林虞,孟行恪安排的酒店并不远,坐车十几分钟就能抵达。
江浮坐在林声身旁, 这是她以往所想要的独处,现在却罕见地没了聊天积极性。
江浮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跟林声挑明, 她无法消化和阿尔亚谈话带来的冲击。小纸条翻译出的字句, 也在时刻灼烧她的心。
回到酒店独自呆了几个小时后,江浮最终没忍住, 敲响了林声的房门。
林声粗略扫过眼角膜捐献协议,发现上面的名字,正是林虞移植的心脏供体。弦住赋
“你从哪儿得来的?”
“出病房后,一个盲人女孩给我的,捐献者生前嘱咐过她,一定要交给受捐者家属。”
早在拿到捐献协议时,江浮就明白了阿尔亚姐姐的用意。
她生前只有一个愿望。
决定捐献心脏,是想以此为筹码和接受移植的家庭交换,希望他们能支付阿尔亚移植角膜的费用。
出不出这份钱,取决于林声。
江浮观察着她的神情变化,又补充了句,“她的家境好像不是很好,外头天寒地冻,却穿得单薄。”
意料之中,林声敲响了冯澄的房门。
“联系医院,询问一下捐献者生前的住址。”
冯澄睡眼惺忪倚着门框,“您要做什么?”
“找人。”
外头天色将暗,风雪愈盛。
林声把捐献协议折好,没有休息打算,穿好外套就出了酒店。见她如此匆忙,江浮就知道阿尔亚移植角膜的费用有了着落。
在医院的帮助下,阿尔亚蜗居的地下室很快被精准定位。她们去到时,逼仄狭窄的空间里却漆黑一片,沉沉闷闷不见人影。
除了等待,没有任何方式能联系上阿尔亚。她的生活朴素至极,甚至连手机都没有。
江浮很怕耽搁,因为明天就要进行器官摘除。如果找不到阿尔亚,那眼角膜供体就没了用处。
萧索夜色中,枯叶和雪花一同飘落积摞。
冷风骤起,吹着林声的围巾末端。
拐了个弯后,她的围巾径直搭在了江浮身上。
林声:“……”
江浮:“!”
不远处的冯澄:“!!!”
围巾的雪松冷香刺激着神经末梢,江浮的脖子上暖意融融。
林声没有说话,也没有把围巾收回。
在奇怪气氛笼罩着几人时,阿尔亚终于带着导盲犬回来,打破了僵局。她拿着强光手电,牵着导盲犬在及膝深的雪里走得艰难。
随着围巾抽离,江浮刚暖和没多久的脖子又被冷意裹挟。她回头再看,林声已经退到了五步远处。
地下室极其狭窄,无法同时容纳多人。
不会外语的江浮和冯澄自觉留步,让林声进去和阿尔亚交谈。
冯澄走到江浮身边,神神秘秘说:“江小姐,给你看个东西,要不要?”
江浮看到了她手里攥成团的雪球,下意识警惕地往后退。
冯澄见自己被误会,连忙丢了那小雪球,拍了拍手打开平板递来。
屏幕里是一张照片,拍摄于十分钟前。
照片里林声和江浮并排立在路灯下,共同系着一条围巾。两人的肩头和发丝上落满新雪,看起来恬静又安和。
“怎么样,我手快吧!”
冯澄骄傲地扬起下巴,被冷风窜入又缩了回去。江浮摘掉厚厚的手套,给她竖了个拇指。
不知过去了多久,林声终于从地下室里出来。
江浮踩着雪迎上去,急声问:“怎么样,她要移植吗?”
“起先不愿意,后来在我的劝说下,点了头。”
林声没有告诉阿尔亚,移植角膜是她姐姐的意思。回到酒店后,她就让司机折返,把人接到了默尔斯医院。
地下室环境潮湿阴暗,又没有暖气,以阿尔亚目前的状况,多呆一晚都是致命问题。
风雪之中,一夜时间迅速流逝。
距离给林虞移植心脏,还有不到三小时。
同领域的医疗专家早早来到医院,主刀医生在摘除阿尔亚姐姐的心脏后,拉着林声讲了很长一段话。老专家用词艰涩,连江浮手里最新版的翻译器都转不过来。
心脏移植手术少则四小时,危险系数极大。
林虞被推进手术室前,不可避免产生退缩惧意。可她看着门口满面担忧的林声,又强撑着笑意。
“姐姐,如果我没有活下来,不要为我流泪。”
“清明的时候,替我到妈妈坟前放一束月见草吧。”
随着双开门关阖,幽绿的手术灯亮起。
林声被拦在外头,即使有顶尖医疗团队坐镇,她还是无法抑制心中忧虑。眼皮疯狂跳动,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她难以安定的心。
术中半小时,林虞瓣膜病变的心脏被切除。
在注射麻醉药物后她便陷入昏迷,心肺旁路机暂时代替心脏,将充氧的血液循环回她的身体。
术中一小时,那颗崭新的心脏被缝进林虞胸腔。
腔室血管产生突发性大出血,喷了主刀医生满身。在副手的配合和储备血不断输入下,腔室破裂处才止住血流,林虞的血压血氧开始回温。
术中两小时,中枢神经系统并发症出现。
林虞迅速陷入缺血缺氧状态。灌注压不稳定,很可能在短时间内造成脑缺血缺氧性损伤。几位坐镇的医生见惯各种突发意外,立即给予脱水降温治疗,保住了她的生命。
术中三小时,林虞的血压缓慢下降,在某个瞬间反跳性攀升。
心脏各个接口被陆续缝合,大剂量的扩血管药物注入她的身体。
……
各种突发状况层出不穷,但有专业的医疗团队坐镇,林虞数度进入鬼门关又被拉回。
漫长的五小时等待后,手术灯终于灭掉。
林虞被医护推入重症监护室,虽然成功移植心脏,但并不意味着她能就此脱离苦海。即使最后出院,她也必须终身服用免疫抑制药物,以抵抗排异反应。
林声站在监护室外头看了很久,悬了近五个小时的心,忽而回落。在确认林虞的情况趋于稳定后,她才转身离开,去了阿尔亚的病房。
她沉着声,用流利的外语致谢,“谢谢你,还有你的姐姐。”
翻译器没关,江浮听懂了林声的话。
她走到近旁,在林声避开之前,不动声色勾了勾她的手指。
“你用外语说,不要怕,阿尔亚。”
“不要怕,阿尔亚。”
阿尔亚已经换上病号服,稍后就要进手术室摘除眼角膜。听到林声用外语重复江浮的话,瞬间明白二人的关系。
“你愿意和我们回国吗。”林声又问。
随着她嘴唇张阖,手机里的翻译器里陆续跳动出字句。
江浮皱眉转换互译几次,还是同样的话语,她不太明白林声这么做的用意。
阿尔亚也听得糊涂,她望向林声的方向摇摇头,“我在默尔斯长大,回去也没有亲人。”
此后三十分钟,林声没有再说话。直到阿尔亚被推进手术室,她都保持着缄默。
“现在只剩我们了,”江浮退出翻译器界面,把手机交还给林声,“有什么为难的话,说出来也没关系。”
她知道让阿尔亚跟随回国的提议,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时兴起。
“她不应下,我挑开了也没什么意义。”
“如果你想,我可以帮忙劝说。”
江浮不知是否应该告诉阿尔亚,她即将接受的眼角膜来自她的姐姐。
她怜悯于阿尔亚失去至亲的处境,也不希望她独自留在这座城市,艰难地捱过寒冬。
林声垂着眼帘,把灰色羊毛围巾往下拉了拉。
“阿尔亚没了相依为命的姐姐,自己在赌.毒横行的默尔斯就是案板鱼肉,她们救了阿虞,这样的恩情,如果垫付一点手术费就偿清,恕我做不到。”
江浮和林声相处这么久,怎么可能听不出来话的真假。这或许是部分原因,但绝不是驱使她让阿尔亚回国的关键点。
“我想听真话,林声,你还在担忧什么?”
走廊的白炽灯光笼罩着林声,她性子沉稳自持,少有低落时。即使林虞在手术室内经历着生死考验,她仍旧显得冷肃又安静,至少外表看上去如此。
江浮等了很久,才听到她满含怅意的回答。
“摘除心脏的主刀医生说,捐献者的器官很久之前就已经有衰竭迹象,即使没有发生这次试药意外,她也即将走到生命尽头。”
简短的话化成冻在屋檐下的冰凌,生生穿刺了江浮的身体。直至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一件事。
阿尔亚的姐姐,很可能不是试药中毒。
因器官衰竭死亡,心脏就没了移植价值。
她制造假象自杀,精心谋划了一切。不过是想在自己生命耗尽前夕,用这颗心脏为筹,替阿尔亚更换眼角膜。
第89章(一更)
阿尔亚和林虞的手术都很成功。
只是她们从手术室出来, 一个回到了病房,一个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阿尔亚唯一的姐姐已经离世,即使动了这样大的手术, 也没人照顾她。林声给她安排了最好的病房服务和医护, 每天都会来医院看望她。
在江浮看来,比起善意或施舍, 这更像一种愧疚和弥补。
即使林声不曾明说表露, 江浮也能从细节处觉察出, 她在为那个女孩的死而难过。
在病房养护一周后, 阿尔亚摘掉纱布的日子很快到来。
林虞的情况趋于平稳,也在这天出了重症监护室, 转移到她的病房。
一切都在变好。
就连平日难见笑意的林声都和缓了面色。
自从六岁高烧失明, 阿尔亚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个世界。
甫一摘掉蒙眼的纱布,她就被强光激得睁不开眼睛。
在长达数分钟的适应后,阿尔亚看清了病房内的事物。她环视一圈,不靠声音就认出了江浮和林声。
“江小姐,林小姐。”
阿尔亚低低喊了声,看向旁边病床已经转醒的林虞, 忽然产生了奇怪的心电感应。
直觉告诉阿尔亚,她姐姐的心脏,正在这个女孩的胸腔内跳动。
经过这一周的修养,因冻疮开裂的手已经好了大半。阿尔亚坐在病床边, 怯怯地碰了碰林虞插着滞留针的手。她操着口蹩脚生涩的国语,朝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打招呼。
“你好。”
林虞虚弱地弯眉浅笑, 用流利外语回应。
阿尔亚眼底的紧张感瞬间消解, 回头望向林声。她重见光明,还十分不适应用眼神和人交流。
“那日林小姐问我, 愿不愿意跟你回国。那时我顾忌眼睛失明,不想拖累你们。现在姐姐离世,我留在默尔斯也没什么意思。”
十多年的发展日新月异,很多东西都已经变得大不相同。就连外头枝丫上站着的鸟雀,羽毛也比阿尔亚记忆中鲜艳。
“我知道姐姐的遗体已经火化,这次回去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遵照她的遗愿,想把她的骨灰洒在故乡。”
“你们为我治好了眼睛,我该说声谢谢。”
江浮看着翻译器里跳动的字句,没有告诉阿尔亚她的眼角膜供体来自于何处。她知道聪明如阿尔亚,很可能借此猜出她姐姐并不是意外中毒,而是自杀。
这不是她所希望看到的结局。
阿尔亚愿意离开默尔斯,跟她们回国,称得上是高兴之事。
江浮放下心,踱步到窗边。
过去一周时间,她每天都会倚窗看雪景。
病房所在楼层很低,旁边生着一排三层楼高的白桦,覆雪的枝桠上面总能见到两只依偎啁啾的旅鸫,偶尔还会飞来成群的红雀。
旅鸫清脆的鸣啼很有辨识度,让江浮暗暗生出了无人察觉的小心思。
她回头问林声:“今晚你有空吗?”
眼底星光浮动,邀请意味甚浓。
林声显然会错了意,她不自在地拉高围巾想要遮住脖颈。又恍惚记起这么多天过去,有什么痕迹也早就消失。
“凌晨以后才能回酒店。”
“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浮的话音变得细弱,她琢磨着以前是不是太过频繁,才给林声留下这种印象,决定把话咽回肚子里。
“我想跟你申请件事,让冯澄给我当半天小工,去默尔斯最大的市集逛逛。”
江浮以为按林声的性格,回答顶多是“可以”或者“不可以”。
然而预想的总是出乎意料。
“为什么不是我?”
“你要给我当小工?!”江浮见鬼似的猛然抬头,不敢相信这是从林声口中说出的话,她眯了眯眼睛,狐疑问:“我邀请了你会去吗?”
“不会。”
这才是她认识的林声。
江浮摆摆手,“所以能不能把冯澄借我用半天?”
“你要买什么,我让人代劳,你语言不通又不熟悉路况,在默尔斯这种地方,处处是阴沟,出去难保不会遇到危险。”
江浮偏头望了眼不远处正用外语交谈的林虞和阿尔亚,见她们没关注这里,于是笑着倾身靠近,将林声逼至墙角。
“你这是在关心我?”
“没有,我打算周三飞回港城。”
“真的吗,”江浮靠得更近,和林声之间只差几厘米,她满意地从那双倒映着她面容的眼睛里看出几分慌乱,没有退开的意思,“乔颂今告诉我,你扯谎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回避话题。”
江浮最后还是成功把冯澄挖来当了苦力,没等雪停,她便带着冯澄赶往市集。只是到底要出去买什么,不管冯澄怎么撬,她始终保密,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傍晚时分,江浮和冯澄踩着雪回来。
她们出去五小时,手上却是空空如也。
林声倚坐沙发,她单手撑着太阳穴,偏头看鼻尖冻得发红的江浮,“你们买了什么?”
冯澄条件性反射,“没什么!”
“你收了江浮多少钱?”
“四……林老师,我没收江小姐钱。”
江浮镇定如常地坐回窗台边缘,时而望向窗外。
等到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她才将鸭舌帽拉低,朝林声走来。
阿尔亚和林虞年纪相仿,在病房里聊了一天,这时已经累得沉沉睡去,而冯澄早已经离开医院回了酒店。
林声正给乔颂今发消息,江浮走过去时,无意间看到了她们的小半截聊天内容。
【你们进展如何?】
【还好。】
江浮没有多想乔颂今口中的“进展”指什么,她屈起食指敲了敲林声旁边的桌子,严肃正色,像经常喊学生去办公室的老师。
“和我下楼。”
林声关了手机抬头时,江浮已经率先出了病房。她看了眼病床上熟睡的二人,放轻脚步跟上去,而后关灯带上了门。
时间已经很晚,走廊里只有医护来往。两人的异国面孔,很快吸引了前台的注意。
那高眉深目的医护热心地朝二人走来,问得客气礼貌,“两位小姐,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不必了。”林声说着就抬腿离开,走了两步不见江浮跟来,又回头将人拉上。等走到楼梯拐角,她才松开江浮的手腕。
“你要做什么?”
江浮摸了摸手腕,以行动作答。
在一众医护疑惑的目光中,她带着林声离开了楼区,踩着厚雪来到医院后那片白桦林。
“十四年前,你在尘音发过一条微博,说很喜欢旅鸫的叫声,好几次专程去罕尔岛,只可惜都没有录上。”
“这几天我一直在关注这片白桦林,或许是默尔斯的冬天来得太急,有两只旅鸫没能及时南飞越冬,不得已留在这里栖枝。”
江浮说着,向林声发出邀请,“今晚,我想帮你弥补这个遗憾。”
简短的话语藏满期待,环绕在林声心头,久久不散。她原以为江浮管理尘音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她会认真翻阅过去的每一条博文。
当初没能录到旅鸫的鸣叫,林声的确怀有遗憾。这些年浸淫娱乐圈,很多执念都已消磨在时间长河。她刻意不去想起,现在江浮却要带着她重拾遗憾。
世上有那么多人,偏偏是江浮。
“用手机录的话,会把杂音都混在其中,效果太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江浮摇摇头,“不用手机。”
她在白桦林里辨认了好久,最后扒开一处耸起的小雪堆。
放着的东西显露于前。
里面赫然是一套小型录音设备。
“今天我和冯澄在市集里找了好久,因为不懂这里的语言,要找卖录音设备的店铺就得多。我们一路走一路问,结果兜兜转转,发现要找的店铺就在起点处。”
其实自然录音选晚上比较合适,可以完美避开嘈杂时段。只是默尔斯医院坐落远郊,车辆行人罕至,旅鸫深夜又不啼叫。江浮紧赶慢赶,在傍晚前和冯澄把设备放在了这里。
林声踩雪走来,在江浮身后投下一片阴影。
她看着江浮蹲下身认真调试设备,用SD卡读取下午录到的片段,心中忽而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感受。
“你今天出去,就是为了这个吗?”
“也不对,准确的说,是为了录旅鸫叫声给你,我怕晚点它们会飞走,再也不回来。”
江浮的话不疾不徐,轻轻砸在林声心底,激起旷久不灭的回响。伴着调频后在白桦林间响起的旅鸫叫声,她的心湖渐起微澜,再也无法平静。
从未有人如此在乎她的感受,偏偏是江浮。
她问:“为什么?”
“只是觉得,你或许会开心。”
林虞病了这么久,早已耗干了林声对生活的热忱。
江浮的出发点很简单,纯粹得没有任何利益勾连。她只希望能凭自己绵薄微力,让林声重新对未来抱有期待。
在成功把录音片段导入手机后,江浮立即脱掉手套,在寒风中剪辑调音。
“给这段旅鸫叫声取个名字吧,林声,稍后我会把它放进尘音的典录里,像你当年一样。”
林声淡漠惯了,总是不习惯接受他人的好意,她刻意使话语变得生硬,“每个人都有自己转动的轴心,你可以不为我做这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江浮就变得越来越坦诚,不再掩饰自己的内心。或许那夜林声醉酒后说出双亲离世的过往,就是改变她的契机。
“你就是我的轴心,做这些,我甘之如饴。”
你就是我的轴心。
林声不敢再看江浮的眼睛。
即使寒风萧索,她还是感受到了堆叠的潮热。
沉寂多年的心像被柔软的棉花拂过,泛起涩然的轻微痒意。
第90章(二更)
在病房陪护两周后, 林虞体征平稳,离彻底恢复却还有大半个月。
这次来默尔斯做手术,孟行恪从头到尾都安排妥当, 自然不是对林声的弥补。
他和莫良安的商业争斗打得火热, 无法容忍最好的一张牌烂在手里。之前同意让江浮随行,附有一个条件。在林虞情况稳定后, 林声必须即刻回国, 投入新剧事宜。
自从上次浮声杀青宴后, 林声就再没接过任何剧本和活动通告。不是导演们不敢用她, 而是她自己不愿意拍戏。
陪护两周的时间不长不短,林声让冯澄订票回国, 筹备新剧事宜。而阿尔亚和林虞留在后头, 等彻底恢复再由专机送回。
那夜在默尔斯医院下的白桦林里,是林声和江浮最后一次听到旅鸫的鸣叫。
它们没有飞走,而是冻死在了暴雪压枝的寒夜,冻僵的身体依偎着靠在白桦木的高处。
按江浮的意思,林声给那段录音起了名字。
向阳。
因为第二天雪停之后,两只旅鸫时常呆的枝桠上, 冒出了一片小小的嫩芽,在深冬的暖阳里倔强地挺了过来。
典录放上尘音之后,刚开始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可她们回国当夜,更新的视频陆续有了点赞和回复, 并且热度越来越高。
【今夕是何年,十四年, 又十四年。】
【账号易主了吗, 这么多年忽然更新,我一直在等你。】
【当初最后一条博文是遗憾没录到旅鸫鸣叫, 现在把终点作起始,命运真是神奇的际遇。】
【当初关注你时才中学,现在已是家庭砥柱,压力无处不在,听你的典录是唯一的放松与消遣。】
……
江浮把手机递来,林声偏头不愿意看,她就字正腔圆地把高赞评论读出来。
“你还想录什么,在空窗期我可以留意。”
这些日子在默尔斯江浮也没闲着,她在病房陪护时总是抱着电脑写书,决定尽早把新文完结,然后给自己放个小假。
“没有。”林声说。
江浮皱眉,“你又这样,你总这样,又不是逼你说喜欢我,有那么难以启齿吗?”
她嘴快说完,立刻反应过来。
可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只能硬着头皮伪装。
林声似乎没有听清那几个字眼,又或许听清了却不愿意挑破,只是摆手将阿绵赶走。
“我现在的确没有什么想收录的声音,十四年时间太长,足以改变很多东西。”
江浮仍在坚持,“可我的两百天总要有事情做,你进组拍戏,把我关在海湾算什么?”
这一番话彻底把林声问住,她已经不记得两百天的口头约定过去了多久。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刻意模糊,没有把两百天当成精确无误的期限,可以延长作数十年,也可以明天就崩裂。
两百天是江浮的意思,林声说过不会主动干涉。
“这是规则。”
“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
林声的回避让江浮闷得难受,说完就坐在旁边,势必要等到林声松口。上次她雨夜离开,把阿绵关在海湾,它记恨到现在,看到她走来就绕道,转而跑去蹭林声的小腿。
林声叹了口气,最终妥协,她起身上楼,“你跟我来。”
阿绵欢快地叫唤几声,屁颠颠跟上去。
“不是你。”林声避开阿绵的亲昵举动。
她看向仍旧窝在沙发里的江浮,把自己的更多过去摆在面前。
“当年还留有很多录音带,只是变故发生得太快太急,我没来得及处理。现在全堆在海湾老宅的小阁楼,你如果想,就跟我来。”
海湾老宅有小阁楼,江浮是知道的,但自从入住第一天开始,她就没有上去看过。除了二楼书房,这是她唯二不去涉足的地方。
这间阁楼从十四年前就开始封禁,林声进去时特地戴了口罩,闷潮气息还是混着灰尘直冲鼻腔,在肺里横冲直撞。
阁楼虽大,却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浮尘落满各处,杂物堆里积满蜘蛛网,就连墙壁也变得灰扑扑的十分老旧。
阿绵才八岁,从没涉足过这里,很是好奇地歪头到处看。它跳到这里又蹦到那里,使本就沉闷的空气更加浑浊。
存放录音带的大木箱上积满厚灰,林声爱干净,她没有找到可以清扫的掸子,于是站在阁楼深处不再有动作。
江浮主动请缨,想上去帮忙开木柜。
“我来吧。”
手还没碰到木箱,就被拦了下来。
江浮疑惑抬头,却见林声反常地主动呼叫阿绵。
“过来,阿绵。”
阿绵停止扑腾,它抖了抖浓密毛发里的灰尘,开心地屁颠颠跑来。只是还没碰到林声,就被半路截停。
“你到上面去。”林声指了指那个积满灰尘的昂贵木箱。
阿绵听话地照做,它见林声朝自己靠近,立刻翻滚了下露出肚皮。
本以为能得到亲昵的抚摸,没想到林声径直按住了它硕大的身躯,从头到尾把那雕花木箱拖了一遍。
江浮:“!”
阿绵:“!!”
它的主人,拿它当毛掸擦箱子!
阿绵低头看着肚皮上黑了大块,触电似的胡乱舞动。在它收不住攻势冲出阁楼的瞬间,江浮啪一声关上了门。
林声打开那沉重的木箱,里面放着数百张崭新的录音带。可过去那么多年,有些地方滑带失效在所难免,不可能就这么读取出来放到尘音的典录上。
二楼书房那些录音设备已经被工人移出,专门腾了间屋子作录音棚。
江浮挑出一卷录音带下了楼,在录音棚读取后,发现三十六个小时的录音丢失了半数。她戴着耳机,忽然觉得很可惜,鼠标停在降噪键久久没有按下。
“你要是觉得麻烦,也可以现在放弃,毕竟我没有将它们复刻出来的打算。”
“不,我只是为你可惜,当年跋山涉水走遍各地,辛辛苦苦录制的东西就这么被时间消蚀,用不了几年,这些录音带就会被全部毁坏。”
其实江浮开始只会埋头写书,毕竟这是她在原世界奉行十年的职业。因为叙述安涯叶弥故事的需要,她才开始了解自然录音。
再到后来,出发点就成了林声。
音频处理是在林声不在海湾的那些日夜,她自己偷偷报课学会的,处理这些录音带对她而言不是难事。
林声看电脑里高低起伏的音频线段,忽然道:“你真的决定帮我把录音带复刻出来的话,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请求。”
江浮复刻录音的初衷很纯粹,现在听见林声的话像刮中了彩票。她摘掉耳机,盛满笑意的眼睛里浮现亮光,“什么都可以吗?”
林声没想到自己简单的一句话,会让江浮开心成这样。换言之,之前那些刻意疏远的话,是否也在无形中伤到了江浮。
“解释权在我,答应什么还得权衡,当然,有关金钱,你可以随便提。”
江浮看林声拧着股别扭劲,忽然觉得很头疼,“我复刻录音,不是为了给你打工,给我钱算什么?”
还不如一个吻来得有价值。她想。
她捣鼓着录音带,打算给音频降噪。
不知哪里流程出了问题,杂音非但没减小,反而越来越大。
雪松冷香忽而靠近,林声的发丝垂落在江浮颈侧,激起轻微的痒意。她只觉得手里一空,鼠标已经握在林声手中。
“这里调频不对,参数过大,没有落入合适的区间。”
即使过去那么多年,林声还是对处理音频的流程稔熟无比。她在设备前认真调试数据,十来分钟过后,原本还掺着风声树梢摇动声的录音带成功去杂,只剩空灵的红雀啼叫。
江浮听懂了,后面完全可以靠自己。
但她心思一动,变了主意。
“还是不太明白,你教我。”
“哪里不明白?”
江浮信誓旦旦,“哪里都不明白。”
林声看穿了江浮的小心思,可至于为什么没有挑破,她自己也讲不清。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江浮开口,她就难以拒绝。哪怕拒绝了,也会改口。
在她的手把手教导下,笨学生江浮花了整整三个小时,从头听了一遍关于调试音频的基础课。那些课程内容江浮早已背得烂熟,可经林声之口,听起来就变得很不同。
林声依着桌子站在一旁,江浮对自然录音的热忱,让她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二十岁出头的自己。
在父母相继殒命后,在林虞罹患心脏病后,她的生活就被迷雾笼罩,变得阴郁压抑,望不到边。
二十岁时,那朵她精心庇护的花开始枯萎,腐化于潮湿阴暗的环境里。
三十四岁这年,钉死的心窗缝隙照入一缕微阳,驱使枯萎的花枝迅速活转。
“以后的生活,或许也没那么无趣。”
“什么?”江浮戴着耳机调频,没有听清。
可等她再问,林声却不愿再说。
专程来接人的冯澄已经到了房区,她按了声喇叭,提醒林声下楼。
这次拍的是短剧,大概半月就能结束。林声刚回国没多久,就要去公司交接。
江浮叫住她,“你还记得我们约定的两百天吗?”她想了想,换了更准确的问法,“这丢失的十五天怎么算?”
话问出口,江浮却不抱希望。
毕竟当初林声说是她的事,发展走向都随缘,不会做任何干涉。即使被各种事被挤占时间,她也只能自己咽下委屈。
“可以打欠条。”
“什么?”
林声见江浮满目震色,以为她不相信,于是从录音台上拿出纸笔,当场打欠条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十五天后,我没有按时回来,双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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