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从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往下数七层,是一整层从不见光、暗无天日的地下牢狱,没有任何一缕阳光与和风能安然无恙地进入这里,自然,也没有人能独自离开,而此刻,清水善正在两个黑衣人的押解下,在黑暗的走廊上步步向前。

    明明正一步步走入深渊,他的脸上却无法找到任何一丝可以称作惊慌或者恐惧的表情。

    他本该让那剂药物打进体内,但最后关头,却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当然不是因为怕死或者怕下半辈子摆脱不了药物的控制,而是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醒悟,一个有野心的正常人,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被drug摧毁的。

    三井优人在试探他。

    恐怕一旦接受了那剂药物,当时身后虎视眈眈的五个黑衣人会立刻冲上来把自己撕成碎片。

    不过不接受的下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比如现在,黑暗狭长的甬道尽头,等待他的,是未知的境地。

    好在,至此为止,一切还尽在他的掌控当中。

    错落的脚步声响了不知多久,这支仿佛没有尽头的压抑步曲却“啪”地戛然而止。

    混杂的肮脏空气被突行突止的脚步声搅乱,幽微的光线中,清水善看到了一个矗立的人影。

    说是矗立,大概并不妥当,因为他被高高架起,双脚离地,手臂展开,躯干和双手都缠绕着厚实的锁链。他原本低着头,听到有人接近,疲惫地昂了昂下颌。

    “哈。”一声嗤笑。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啊,叛徒。”这声音沙哑充血,像是粗粝的纸相互摩擦。

    是中原中也。

    借着并不明晰的光线,清水善能看到他脸上不屑一顾的讽刺笑容。

    一向干净的面庞上沾了灰尘,眼下有浓浓的乌青,光泽的半长发乱了,狼狈地散在肩膀一侧和胸前,这个形象无论放在哪里,都只能冠以“阶下囚”三字,但是中也那双冰蓝色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得明亮锐利。

    清水深深看了眼,移开目光。

    “喂,你什么意思,说话啊,怎么,敢做不敢认吗?喂!”

    在中也一声高过一声的愤懑声中,清水被身后的黑衣人拘着走向一边的囚室。

    于是谩骂戛然而止。

    “什么情况,你也被抓了?你不是他们那边的人吗?抓你干什么?说话啊!白痴!”一连串的质问应声而出,但是毫无意外,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中也想挣脱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锁链,冲出去纠住那个混蛋的领子,质问他到底怎么想的,但是他做不到,三井优人吩咐手下一日两次给他注射肌松剂,这几天下来他手臂上的针孔何止十数。

    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像个无赖一样,一遍遍质问清水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直到对方走到囚室的门口,他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黑衣人打开囚室的大门,以行动勒令清水善入内,门是厚重的铝合金,只要一关上,他与中也就不会有任何交集。

    “清水善。”

    三个字听起来还是沙哑又粗粝,但却没了先前那点嘲讽和急迫,坦坦荡荡,平平稳稳,仔细听去,竟然还深藏着一丝疲惫。

    他的脚步一顿,终于回头。

    “那颗蓝宝石,你还要不要了。”

    牢狱中一片沉寂,清水与中也的目光在虚空中交叠相遇。

    清水善的寒凉的目光忽然温柔了一瞬,嘴角微不可见地向上扬起,在这个方向上,他正好能看见中也黑色的choker上反复滚动的喉结。

    于是封闭的唇瓣微张,说出了进入这里之后的第一句话。

    “如果有机会,我会亲自去取。”

    随后,他阖下双目,转身走入黑暗。

    ***

    牢门轰然阖上,于是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不见,清水善站在一片漆黑的空气中,闭上眼睛,慢慢松弛了肩膀。

    肌肉放松之后才能感觉到的疲惫慢慢涌上来,他撑起胳膊向后动了动,在某个角度的时候又猛然停住。

    被玻璃扎到的伤口,到底还是没有完全愈合。

    估摸着差不多能适应黑暗之后,清水善睁开眼睛,他的夜视能力一向不错,毕竟黑夜是危险的,这点对猎手和猎物都是,眼睛不好使的话他的坟头草大概都两米高了。

    囚室相当简陋,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小的尿壶,清水绕着四四方方的囚室走了一圈,最后重新站回了离门口最近的位置。

    年轻男人昂起头,视线从一个角落扫至另一个角落,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纤长白皙的脖颈扬起的弧度精致又漂亮,他知道某个地方一定有另一只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种暴露脆弱之处的动作他想必非常喜欢。

    没有人会拒绝圈养一只漂亮的小兽。

    “睡眠剥夺”,清水善在黑暗中想起了这个名词,这项酷/刑历史悠久,臭名昭著,受刑者将承受长达180小时的不间断觉醒期,这180小时足以彻底摧毁受刑者的意志,让他对施刑者言听计从。

    但是这种打碎人格的严苛刑法三井优人显然是不敢对清水善用的,毕竟对方还得指望他的脑子,万一刑罚之后人格重建不全,那就得不偿失了。

    清水善眉头微动。

    所以为他安排了这间暗室,想要通过扰乱他的睡眠觉醒周期,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的神志吗?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方法。

    只是可惜放在了他身上。

    清水善在床铺上坐下,闭目凝神。

    三井优人非常慎重地用了厚重的隔音门,门外的声音一丝一毫传递的机会都没有,配以完全黑暗的房间,这个囚室几乎等同于绝天绝地之所。

    但是“几乎等同”,并非“等于”。

    有一项东西三井优人没有能力也没有方法去拦截,而这个,就是清水善破局的关键。

    空气。

    确切地说,是气流。

    囚室并非密闭的空间,否则清水善无法在其中安然无恙地呼吸,它与外界存在沟通的罅隙,这就是清水可以利用的破绽!

    室内的一切陈设,小到每一块地砖每一块铁板都在刚才的走动中被纳入,黑暗使思维更加清晰,以方寸之地为基点延伸,这间囚室被快速拆解、勾勒、重建。

    一分钟后,清水善缓缓睁开眼睛。

    他找到了。

    晨昏交替周而复始的变化,重新被他握于掌中。

    但是怎么与外界取得联系呢这又是个问题,他与中也身处其中,得把一些要紧的东西传达出去才行。

    清水善的眉头微微皱起。

    某人是不是说过,他能控制心跳来着?

    背后未愈的伤口传来微热的触痛。

    看起来这个空空荡荡的囚室,还得再添一些东西才行。

    ***

    三井优人这两天的心情很糟糕,一方面三井隼人再次用一些无所谓的小事制止他进入家族企业,另一方面,制药的进度毫无进展,异能移植实验那边的资金却已经捉襟见肘。

    而作为后两者关键步骤之一的清水善,并没有服软的意思。

    清水善猜的没错,三井优人的确在囚室中安装了红外监控,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牢牢掌控,但是三井优人整整观察了两天,他亲爱的师兄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虑的迹象。

    虽然早有了做持久战的准备,但是并不影响三井优人生出一些挫败的心情。

    于是第三天开始,他放缓了观察监控的频率。

    直到第五天,他接到了三井和真的报告。

    “优人少爷,清水先生的身体情况不太好,您要不要去看看?”

    “嗯?”优人有些意外,他的计算中,清水善至少能挺过10天,“他说什么了吗?”

    “没有,”和真沉吟片刻,“清水先生的体温很高。”

    这个答案令优人眉头大皱,搅乱睡眠觉醒周期或许会对下丘脑温度调控中枢产生一些影响,但不该是“很高”这个形容,而且现在也仅仅过去了5天。

    “清水先生在酒吧那晚受了伤,伤口还没好全,可能这几日处于高强度觉醒状态,伤口恶化了。”和真推了把眼镜,秉公汇报,“您看需要为清水先生做什么处理吗?”

    三井优人闻言一噎,没有立刻下令。

    “除了体温升高之外,清水先生的呼吸也有些急促,心率也比正常情况快了百分之二十,我们之前翻过清水先生的就医记录,他似乎原本就有心率不齐的征象,如果放任不管,很有可能诱发心源性猝死。”

    “给他药,”听到最后一句,优人到底还是妥协了,不过随后,他又立刻补充道,“等他睡觉的时候再去,不要与他有任何接触。”

    “还有,把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给他背上。”

    目的还没达成,人不能先死了!

    ***

    于是当天醒来的时候,清水善发现了身边放着一板非甾体类抗炎药和动态心电图器。

    他压抑着立刻吃药背动态的想法,硬是再熬了一天一夜,估摸着“硬气”该有的限度,赶在真正出现不可控的病情之前,“万分艰难”地接受了“嗟来之食”。

    黑发青年看着挂在腰间的黑色小仪器,热退易出汗,带走身上的水分之后,他竟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虽然控制着病情,但是挨了这么多天,多少还是有些影响的。

    不过没关系,有了这台心电图机,就有了与外界的联络渠道。

    让太宰君帮忙办的事,这么多天,也该有结果了,正是进行下一步的时候。

    第42章

    牢狱漆黑,没有一点光亮,周遭寂静,方寸之间,如一片巨大的坟墓。

    清水善坐在床榻上,面对着唯一透风的墙壁裂隙,沉默地像具千年不朽的尸体。

    他慢慢吁出口气,放缓了呼吸,连带着放缓了某个字眼代表的心跳节奏,他微微向后仰头,衬衫前面三粒扣子早就被解开了,年轻男人的锁骨清晰可见,再向下,就是一小截惹人遐想的白皙胸膛。

    一小片手掌大小的黑色金属贴片附在胸口,贴片中心连着一根细长的导线,沿着肋胁向下,松松垮垮绕着精瘦的腰肢,掩在薄薄一件白衬衫下,撑开一点衣物与肌肤的间隙。

    忽然,他的肩膀微动,在监控中看来,或许是不小心动到了背后的伤口,于是微微调整了姿势。

    但如果有人能贴着他的胸膛观察表情,就会发现黑发青年的表情微妙,甚至于,有些精彩。他甚至忍不住动了动手指,但考虑到监控的存在,才强忍着没有完成抬手的动作。

    【时隔多日听到你的声音有些激动,力道大了些,我减减?】

    胸膛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清水善的眉头微蹙。

    【无事,只是有些突然。】

    他生涩地调整着每个字眼代表的呼吸节奏和心率,胸口的贴片尽职尽责地将这些微乎其微的变化全部收集传导。

    这种调控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勉强,但明知是惜字如金的当口,他还是依旧没忍住纠错,【是电流信号。】

    把密码藏在心跳变化当中,以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机为传递媒介,在这个绝天绝地的牢狱中,这是他与太宰治建立联系的最有效办法。

    太宰治将他的回复同样放进了贴片中,以微弱的电流刺激作为输出信号,通过不同的刺激频率和强度,清水善就能从中解读相应的信息。

    【好吧好吧电流信号~】

    胸口传来一阵明显的反馈,比之前稍弱了一些,太宰治还是减弱了输出信号的强度,清水善想象地出来对方欠欠地摊着手被纠错的无奈模样。

    【你那边的事情结束了?】清水善一字一顿地改变着心跳节奏,发现实际上手操作了之后好像也没这么难于掌控。

    【当然,我已经开始悠闲地度假了,别的不说,三井和真在这事上安排地相当地道,镰仓的景点人不多,比横滨可……】

    噼里啪啦接收了一大堆电流信号,清水善刚适应下的节奏被突然搅乱,心脏一阵突突狂跳,他忍不住弯腰缓解,因为呼吸节律乱了一瞬,导致发送出去的信号有些杂乱,【你慢点……】

    对面没有立刻给出回应,清水善收到了一阵无意义的信号,但仅仅是一会儿之后,信号就变得规整起来,只是再度放缓了发送频率,还降低了电流强度。

    【你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为何,清水善从冷冰冰的电流中咂摸出一点不愉来。

    原本的电流强度是正常情况下传递信息的最佳强度,再调弱容易忽视某些细枝末节,强一些则可能干扰心脏正常的电生理活动,清水善本该对这一强度耐受性良好,但是怎奈他为了得到这台二十四小时心电图机刻意加重了后背的伤势。

    【没事,为了取信三井优人用了些手段,你一个人在三井家,没问题吧。】

    津岛修治与清水善分道扬镳的剧本没有被推翻,现在太宰还赖在三井家中,一面装模作样地与三井和真商议进展缓慢的药品走/私事件,一面暗中帮助清水完善外部安排。

    至于上司多日未归为什么毫不着急也不去找……“津岛修治”巴不得这位乡下来的干部死在外面永远不回来才好。

    清水善继续说了些需要太宰治协助完成的任务,却依旧没有回答那个“发生了什么”的问题。

    对面良久没有回复,清水善看了一眼身侧的小黑匣子,机器还在工作,没有断连也没有短路。

    沉默不断发酵,正当清水善想取下胸口的贴片看看是不是电极之间的连接出了什么问题时,终于得到了回音。

    【明白了,我会去解决的。】

    指尖与胸口一触即离,酥酥麻麻的电流信号竟然成了不容忽视的底色,隐约间,清水善仿佛在克制规整的电流中听到了一声轻如鸿羽的叹息。

    他张了张口,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从喉咙深处发出第一个模糊的音节后才猛然警觉,这并不是个能说话的地方。

    于是再度潜心静气,理应阐明的方案细节在脑海中转悠了一圈,文字转为密码,密码转为呼吸,呼吸控制心率,输送出去的东西却与想象得大相径庭。

    【我记得旅游手册上推荐了鹤岗八幡宫和长谷寺,你去了吗?】

    说得是他们三人初入横滨那晚,在三井家客房中看到的小册子。

    【嘛,还不错吧,这个时节正好紫阳花盛开,长谷寺里面有一条开满紫阳花的山道,道旁有不听不言不看佛像,小小三尊,一字排开,有人给他们系了遮风挡雨的红头巾。】

    【长谷寺边上就是御灵神社,很小,站在正门都能看见背门的鸟居,没什么人,很安静,只有一个老头在誊朱印,出了神社走一段路,在去鹤岗八幡宫的路上正好经过净智、本觉、妙隆、宝戒四座寺庙,妙隆寺里每逢整点都有人撞钟……】

    太宰治将他在外的见闻一一道来,大段大段的文字通过电信号直接反应在心口的金属贴片上,明明没有任何实体的接触,清水善却仿佛觉得有人附在他耳畔窃窃私语。

    不,不对,如果太宰治真的站在他面前,合该是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或者站在桌子上热情洋溢手舞足蹈地,描述每一个细枝末节。

    但无论如何,逼仄狭小的囚/室似乎变得空旷起来,毫无逻辑的电信号连接了他和太宰治的思绪和视野,他仿佛能看到对方口中开阔明亮的天空和静谧深邃的寺院。

    他记得来镰仓之前,做出具体的行动计划之时,为了掩人耳目,的确草拟了一份镰仓旅游攻略,夹在计划书最后一页,只占了并不重要的小小界面。

    他也曾非常偶然地想过,如果任务完成得早,有多余的时间,说不定能去这些地方转一转看看,但是这种隐秘的心思他从未与人提起,连他自己,也在态势不断变化进展的任务中将这些悠闲的念头几近忘却。

    叙述的电流停下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段讯息又长又密集,清水善觉得心脏有些隆隆的杂音。

    【你……有神明信仰吗?】没有的话,为什么一下子走这么多神社和寺庙。

    【……闲着无聊咯……】传递过来的电流信号不似先前那般四平八稳,这个问题的答案明显经过了修饰和遮掩,这点波动的心思在电流信号中表露无疑。

    但是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谎的?清水善不解。

    但没等他求证,太宰治又传来一段讯息,【都怪你带着中也不带我!】

    电信号流畅自然,感情真挚强烈,先前的郁闷和沉默一扫而光仿佛错觉,清水善愕然无言。

    他什么时候踩到太宰治的痛脚了?

    不过炸毛猫的话,是不是该顺毛撸?这只猫猫喜欢什么来着,City Walk吗?

    于是清水善端正了呼吸,【……听说江岛神社和鹤岗八幡宫也不错,我们解决完这些事情,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可以一起去看看。】

    发送与接收所隔不过三十秒,几乎就是信号解密的延搁时间,清水善心口一震,像被猫猫对着打了套军体拳。

    【一言为定!】

    心脏咚咚跳起来,可能是因为刚才电流的强度有点大,也可能因为其他原因,不过这不重要。

    黑发青年再度吁出一口气,抬头看看天花板,没有聚焦的视线尽头,是一片苍茫无际的深邃天空。

    的确是……一个游玩的好季节啊。

    ***

    太宰治躺在床上,手心里拽着一个小型的信号收发器,他刚刚结束与清水善的对话。

    床铺对面放着一台手提电脑,界面打开,显示一大串复杂的代码。

    他花了些时间破解了三井优人的加密系统,把清水善的生理信息从他们的医疗接口转向自己。

    按下回车键之后,屏幕中的代码就一直在不断滚动,三井优人的医疗库没有做单人分流,他得在浩如烟海的数据中找到属于清水善的一部分。

    一分钟后,数据终于载入完毕,黑底白字的界面一闪,全数清屏,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最近的医疗报告。

    太宰治一骨碌翻过身,坐在笔记本前,食指与中指在触控板上上下滚动。

    白细胞、中性粒细胞、红细胞沉降率、C反应蛋白一片飘红,血红蛋白则掉到了九十以下。

    没有写姓名和性别,但是太宰治知道,这就是清水善的报告。

    苦肉计,很常见的手段,简单高效,事实也如此。

    太宰见过更过分的谋划,断手断脚自戕自毁,在那他们那种人眼中皆是寻常,相较而言,清水善的做法,不过尔尔。

    明知如此,可他还是盯着那几个数字看了许久,鸢色的眼眸平静幽深,却仿佛将要积聚起暴风前层层叠叠的漩涡。

    但是最后,他只是一把按下显示器的屏幕,站起来,转身开门而出。

    他毫不怀疑清水善的才能,尊重他的计划,也愿意配合,这是对方进入港口黑手党的第一项任务,是真正获得干部权限的敲门砖,他不会插手。

    一切聪明才智都收归于他麾下,任他驱使,甘之如饴。

    但为什么……

    鸢眸青年捂住了心口,已经消退的麻痹感不知为何毫无征兆得尖锐起来。

    第43章

    自从与太宰治联系上之后,清水善隔三差五就会收到一条讯息,最开始还是与任务相关的汇报,但是到了后来,就是单纯的唠嗑。

    太宰将天气晴雨月亮圆缺一概放进电信号中,精准得像是天气预报。

    于是清水善一边装作自然节律被完全打碎的样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配合着三井优人隔三差五通过光线明暗变化置入的思维暗示,一边又听着太宰治说外头的世界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说实话,这对他表演能力实在是一项考验。

    外在的精神逐渐虚弱,但是内在的伤势却减减好转,三井优人撤下了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机,与太宰的联系中断,清水善知道,出去的时机该到了。

    果不其然,撤下机器后的第二天,囚/室的大门轰然开启。

    刺目的灯光破开黑暗的躯壳,“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精致的皮靴在金属地面上摩擦,对许久未曾听到声音的耳朵是种不大不小的折磨。

    被光线驱动,清水善的眼睛睁开一条非常细微的缝,只堪堪露出一点眼白又立刻闭上,视野中只余一丝光感,他从喉咙深处泄出一丝微弱的声音,像是啜泣,又仿佛痛苦的呜咽。

    一双微凉的手落在他的额头上,仿佛在试探体温,肌肤相触的感觉令人迷恋,黑发青年不自觉迎了上去。

    那双手的主人似乎一愣,指尖有些僵硬,但是稍一停顿,又顺着清水善的动作,将手掌附在了年轻人的眼皮上。

    纯然的黑暗令人害怕,黑发青年挣扎着起身,但却被人按下了两侧肩膀,那人松开遮住双眼的手,轻轻拍打着后背,避开了对方的伤口。

    安抚是有效的,清水善安静下来,将头靠在对方怀中,像只疲惫的小兽。

    但其实西装的面料挺括硌人,他枕着并不舒服。

    “师兄,”他听到那人的喟叹,就在耳边,很近很轻,“你要是早点听话,我也不必如此对你。”

    他昂起头,神情迷惑,听话?他做了什么事?他好像不记得了……

    “没关系,师兄,我们可以从头再来,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在我的羽翼下。”那人絮絮说着,声音很温柔,“现在,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不,刚才一瞬光亮带给他的痛觉还未消退,他不要睁眼。

    “睁开眼睛吧,慢慢来,我帮你。”那双手再度覆上他的眼眸,“不想看看我吗,师兄。”

    掌心的温度令人安心,清水善动了动眼皮,慢慢掀起一个角。

    先是些微一点莹莹的亮光,然后逐渐扩大成一个椭圆,接着变成一个粗糙的圆心,等完全睁开的时候,一张面孔出现在视野中心。

    “你……”清水善从眼角眉梢看到鼻梁嘴唇,每一丝细碎的绒毛都纳入眼中,贪婪地接收着所有可见的信息。

    “知道我是谁吗?”

    这句问话像是某种神秘的指令,清水善皱起眉头,从空空如也的脑海中搜罗着对应的回应代码。

    良久后,他动了动嘴唇,说出了半月余来的第一个词汇,“优人君。”

    那人满意地一笑,继续道,“师兄,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这回响应的时间更长,清水善的表情从迷茫到无助,锦绣眉眼紧蹙,最后他将脑袋深深埋进臂弯,痛苦的喘息。

    围观者并未阻止,他甚至从清水善的身边离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床榻上缩成一团。

    “师兄,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他再度重复了这个问题。

    清水善猛然抬头,额际已是大汗淋漓,但那双纯粹的黑色眼睛中,迷雾渐次褪去。

    “我们……”

    一些被封锁的记忆在脑海中一一闪回,如老式的电影一样陈旧卡顿,但是有些场景又格外清晰。

    他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干燥脱皮的嘴唇微张。

    “师兄,你说过会帮我提纯药物,忘记了吗?”温柔的声音循循善诱。

    清水善忽然咬紧牙关……啊,他想起来了……是的,他答应过,但是除此之外呢,好像还有什么其他东西。

    散乱的思维不断回笼。

    他站起来,光着脚走下床榻,冰冷的触感自脚心一路上传,他背对着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沉默了许久。

    身后之人并不着急,他坐在床沿上,双手环胸,交叠双腿,一下一下,节律点地。

    他看着面前痛苦挣扎的男人渐渐挺直了腰杆,知道最为关键的时刻到来了。

    黑发青年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依旧惨白,上面还依稀残留着淋漓汗水之后的疲惫,但是凌乱碎发下的眼睛,已恢复成优人熟悉的模样。

    冷静的,一丝不苟的,连最端庄的白描画家都无法详尽描摹的笔画,这个眼神落在优人身上,让他莫名有些燥热。

    二人的身份忽然转换了,等待审判的角色成了三井优人。

    他有些等不及了。

    “你……”清水善开口,声音如方才一样沙哑,但是清清冷冷,如月之升。

    三井优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在等什么?不是让我帮你制药吗?”

    黑发青年皱着眉头,似乎不理解他为何身在此处,“你在搞什么花样,再怎么拖延,我的条件都没有让步的余地。”

    “条件?”三井优人心头一震,为什么他还记得,明明应该……

    “提纯由我单独进行,不允许任何人入内。”清水善一字一顿重复,“监控当然也绝对禁止——以及,等我提纯出合格的样品后,立刻给我安排异能移植的手术。”

    三井优人眉头一挑,暗自呼出一口气,原来是这个条件,他还以为清水善还要和他争那百分之五十的利润。

    “这个自然,师兄。”他从床榻上起身,理了理西装上的皱褶,“我答应过的事情,从不反悔。”

    ***

    第二天,清水善就得到了单独行动的权利,三井优人将他送进提纯药物的实验室后,真的没有安排任何人跟在他身后。

    偌大的白色地带只有清水善一个喘气的活人,除此之外,全部是高低错落的仪器设备,进来的时候三井优人将一个保险箱交给了清水,和当初他逼迫清水注射药物的保险箱是同样的规格。

    清水善打开了保险箱,里面有一只注射器和一包红色的粉末,注射器中的液体他很熟悉,半个多月前这个东西差点进入他的身体,那是已经经过提纯的LSD衍生物样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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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带上手套,取出那袋粉末,将它置入研钵中,又去其他台面上鼓捣了一些仪器,按下反应按钮后,安静的实验室内响起渐强的仪器运行声。

    若是三井优人在场,恐怕能当场拉下面孔,懂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清水善搭建的反应体系根本不是什么新技术,只是最最普通的液相色谱分离,随便拉来一个与制药或者化工专业相关的学生都能搭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什么超临界流体萃取技术,根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处。

    他就这么在实验室的椅子上坐了许久,既不调试设备,也没有对研钵中的粗成分做更多处理,但他毫不慌张,泰然自若,只是偶尔对着天花板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实验室内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顺着声音的源头,清水善将视线落在角落的通风口。

    白色的铝合金扇叶发出轻轻的敲击声,三长两短,重复三次。

    清水善站起身,走到扇叶正下方,抬头。

    黢黑狭小的空间里,一张笑面正与他倏然相对。

    清水善与他对视一眼,走到一边,打开了制冰设备,机器过了预备的时间,发出一阵阵接连不断的轰鸣。

    轰鸣声中,金属扇叶被“咔”地一声取下。

    一个人影从摸约三米高的天花板上跳下来,轻巧地落在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嗨,好久不见啊,阿~善~”

    名字被叫得九曲十八弯,清水善暗叹一口气,没有计较,伸出手,直奔正题。

    “东西呢?”

    太宰治闻言掩面长叹,“我辛辛苦苦绕开这么多守卫,爬了这么长的通风管道,不该先问问我有没有哪里受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拍拍我的肩膀给我递杯水让我喘口气吗?”

    “恩……”清水沉吟,觉得这话有点道理,于是转身从试剂盒里取出三支10毫升的试管,递到太宰治面前。

    “什么东西?”鸢眸青年顿时两眼放光,心道难道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自己的自/杀计划竟然有人助力。

    “水。”清水吐出一个单字,“你说的,给你倒杯水?”

    太宰顿时语塞。

    “超纯净水。”见太宰治不接,清水善自己拧开盖子往嘴里倒了一支。

    “实验室里应该禁饮禁食吧……”谁会把实验药剂往嘴里送啊!

    清水善纯然看了眼见底的试管,偏头指向角落,“刚从那里分装出来,前后没超过三个小时。”

    顺着他的指示太宰治向角落看去,那里堆着一个1L容量的饮用水桶,看商标,是便利店和商场里最寻常普通的牌子。

    “他们的超纯水仪坏了,修好得花六七十万【注1】,三井优人最近没这个闲钱,先用这个牌子的成品替代了。”

    清水善一本正经补充,“以前在自己实验室的时候我用设备测过,这个牌子的水的确比一般超纯水仪产出的水纯净度还要高一些。”

    “放心,除此之外,我们没有摇床打蛋和油浴锅炒菜的癖好……”

    噗。

    在被呛死前,太宰治从风衣口袋里取出一颗信号收发器和一包白色的粉末。

    “给,你要的东西。”

    “这颗信号收发设备不受磁场干扰,信号稳定,能躲过大多数安检设备,只要不是在太空中,都能发挥作用,无论三井优人把你带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嗯。”清水善脱了乳胶手套,接过,在掌心观摩了一会儿,“啪”地一下放进嘴中。

    “你干什么!”太宰震惊。

    “……嵌进智齿。”不然怎么随时随地带在身上?

    鸢眸青年眉头一抬,竟然无力反驳,虽然大家都是港口黑手党的人,但是这种事未免做得太熟练了吧……

    接着太宰将那袋白色粉末交到清水手中。

    “那位老先生脾气很倔嘛,非要你的亲笔信才肯帮忙提纯。”太宰治双手插兜打着哈哈绕着清水走了两步。

    “还好我仿笔记的技术一流。”

    “不过你千里迢迢让我去找他制样本做什么,他说这项技术你也会啊。”

    清水善重新带上乳胶手套,打开设备检验了样品的纯度,数据显示符合预期,回头答道,“我不会。”

    “当初奥之先生说若我拜他为师,他可以把这项专利放在我的名下,我拒绝了……后来他说要教我这项技术,还给我发了好几个G的邮件,但是我没打开。”

    “为什么?”

    “我只是发现了这项技术中的一个漏洞提出一些改进的建议,要说贡献,实在算不上大,这个世上除了奥之先生自己,没人有资格在这项技术后面留名。”

    “而且……”清水善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我已经有一位老师了。”

    太宰治一挑眉,他很早就知道有个收养清水善的华人,却不知他们之间以师徒相称,而且听起来清水善与这位老师的关系非同一般。

    正当他想再多问几句,却见对方的神情突然警觉起来,“他来了。”

    比预想的时间快很多,本以为三井优人至少会给他五个小时的独处时间。

    太宰治当即跳上实验台面,顺着高度摘下通风口的金属扇叶,向内纵身一跃。

    “刷拉!”

    台面上的玻璃器皿纷纷落地,发出刺耳的动静。

    几乎同时,实验室的大门轰然打开——

    第44章

    “师兄,实验进展如……你在干什么?!”

    一尘不染的实验室内,玻璃器皿碎了一地,年轻男人站在其中,一手托着另一只手的手腕,掌指之间,鲜血淋漓。

    “无事。”清水善背过身去,隐秘地撇了眼天花板,太宰治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关好换气通道,那扇百叶窗正突兀地掉在通道口外,若从侧面的角度看去,还能看到固定它不掉落的一只手臂。

    那手颤颤巍巍,清水善毫不怀疑再多磨蹭一会儿这块百叶窗就会从天而降。

    转身的动作在三井优人眼中则多了拒绝的意味,他三两步冲上来,生硬地扯过清水善的胳膊,将淋漓的伤口拽到跟前。

    “这叫无事?在你眼里是不是只有割断了肌腱神经才算得上‘有事’?”

    清水善默然看了眼手心狰狞的伤口,三井优人来得突然,太宰治离开时候的动静又大到不容忽视,方才他下手的确失了点分寸。

    他没有说话,三井优人冷笑一声,踢开一地碎片,腾出个清净的过道来就要将清水善往里面拉,后者暗道一声不好,这个角度,只要一回头,他势必会看到天花板上滑稽的百叶窗!

    于是黑发青年一个趔趄,直接摔进优人怀中。

    “!”

    这一下猝不及防,三井优人退了两步,后腰撞上了试验台,拽住清水的手一松,向后按在了台面上。

    这下什么火气都没了,优人感到肩膀被清水的下颌靠着,登时睁大了眼睛。

    “你……”

    清水善不敢立刻从优人的怀中脱身,刚才那一下他分明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动,与金属百叶窗无关,倒像是某人撞到了头……

    于是他按着额头和太阳穴,皱眉,“有点晕。”

    再慢慢将上半身的重量从优人那里减去,给足了上头那位藏好马脚的时间,“抱歉,撞到你了。”

    这弱柳扶风的模样简直吓到了三井优人,他忙扶住清水善的胳膊,去看对方的脸色。

    确实是一张半点血色都不沾的面孔,薄薄一层肌肤透明脆弱,他低着头,所以看不清眼底的神色,只能看到细密的鸦羽扑闪扑闪,如蝴蝶振翅。

    优人的心跳忽然快了一步。

    他一直知道师兄样貌绝佳,东大有一个非官方的论坛,里面某个问答是“最适合恋爱的对象”,“清水善”这个名字常年高居第一,曾有个匿名用户忿忿不平这家伙凭什么,最高赞的回答是“凭脸”。

    简简单单两个字,力压那些温文尔雅细心体贴高智聪明,和大串大串的举例论证假设论证排比论证反问论证。

    人永远是视觉动物,任你穿上西装打上领带衣冠楚楚大谈内涵风度,也改变不了写入基因的“好色”。

    尤其当这个“色”正弱质孱孱地倒在你怀中,冰冰凉的手与你肌肤相亲的时候。

    在囚/室中堪堪扼住的隐秘心思如荒草悄然蔓延。

    清水善当然不知自己这一摔一碰为自己平添了多大麻烦,他估摸着太宰治应该放好了出入通道的百叶窗,不至于被三井优人发现踪迹后,便迅速从对方身边抽身离开。

    但下一刻,手腕便被啪地抓住。

    手心被翻转向上,优人从西装口袋中取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叠成三角状,覆在伤口上,两个更长的角绕到手背打了个结。

    “师兄为何……总是如此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呢?”

    听到这话的时候清水善不自觉紧了紧下颌,这种亲昵的动作和言语似乎有哪里不对,但是他找不出具体的原因。

    几乎同时,头顶的通风管道又传出一声闷响,清水听了,只觉得牙酸,难道又撞到头了?怎么来的时候丝滑流畅,走的时候事故频频,太宰治在搞什么东西?

    不过这响动比前一次稍轻一些,幸好制冰机还开着,能做些小小的遮掩。

    “嗯,我自己来。”

    他将手从优人手中抽离,没绑好的结散开。

    优人唇角一勾,没有再动。

    他绕开一地碎片,负手站到了检验样品纯度的仪器前,太宰治带来的样本还未收拢,优人一见便大笑起来,“师兄,我果然没有信错你!”

    清水善跟着站到他身后,“我给了你想要的,我想要的东西呢?”

    优人欣喜地看着样品,听到这话,转过身来,深深看了眼清水,“我想要的?师兄,你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清水善沉默,眉头微蹙。

    “哈……无妨,这事……来日方长。”优人没有移开目光,笑得意味深长,“接下来,我们可以谈谈异能移植手术了。”

    这项手术清水善并不陌生,它原本就是他经手的器官移植的衍生产品,三井优人都不必将资料给他,只需要带他看一眼手术室的相关仪器设备,他就能将过程推出十之八九。

    但问题就在于他并不知道三井优人将手术室设在了何处。

    他圈圈绕绕苦心孤诣获得三井优人的信任,为的也是这点。

    现在对方终于愿意将这个秘密告知他,任是清水如何淡定,也不免正襟危坐起来。

    这模样大概讨好了对方,三井优人一面将制成的样品放入保险箱内上锁,一面体贴地为清水善拉了一张圆凳按着他的肩膀坐下。

    “师兄,不必紧张,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奉上。”

    异能也好,港口黑手党……也好。

    ***

    “你带我来这儿是什么意思?”

    黑色小轿车的门打开,清水善一只脚刚踏出车门,就看到了某个熟悉的五光十色的闪亮招牌。

    “大隐隐于市。”三井优人理了理西装上的皱着,回头冲清水粲然一笑,看上去心情颇好,“你看,就连师兄也没想到我会把手术室设在这里吧。”

    的确没想到,正常人谁能想到声色犬马的酒吧,会与一项危险又利益复杂的异能移植实验相关,甚至于最核心的手术室,就设在酒吧之中。

    “当初你为了抓我们叫来警察,就没想过会不会暴露自己?”

    清水善跟着走进去,低声问询。

    “自然做了防备,”三井优人熟稔地穿过相拥的男女,一路上收到了数不清的邀请,一一拒绝之后覆在清水耳畔,轻轻叹了口气,“师兄的直觉有时候真是棘手得要命。”

    清水善被这混杂的气息一扰,下意识便后退一步,正好退至墙角,他眉头一皱,哪知三井优人凑得更近,方才被优人拒绝的男孩女孩们见状,立刻起哄欢呼,一时之间,清水耳边尽是些艳/糜之声。

    “师兄,别躲,当初陪你的副手玩那一套,不是很熟练吗?”

    清水闻言一僵,眉目登时一抬,锐利的眸光直直对上优人满是笑意的眼睛,手心一紧。

    三井优人危险地眯起眼睛,“中原中也……说实话,能与师兄如此肌肤相亲,我实在是……非常羡慕啊。”

    清水善暗暗松了拳头,幸好,他们在得知三井优人就是幕后之人且在警方也安插了卧底之后,立刻用中也的面孔替换了那晚在酒吧中太宰所有可能被留下的影像资料,这样事情在三井优人眼中就成了他与中也共同约见佝偻男,太宰治就能被全然摘出那次行动,继续当他的津岛修治在三井家掩人耳目。

    至于那位可能看清太宰面容的突击队长……黄泉路上又能对三井优人再说什么呢。

    “羡慕?”清水善昂起头,黢黑深邃的眼眸中光影流转,直直看向优人,“现在在我身边的人可只有你一个。”

    这话仿佛勾引野兽的新鲜血肉,优人的棕红的瞳仁倏然一暗。

    “说得不错,”年轻男人松开隐隐圈住清水的胳膊,“现在在你身边的人只有我。”

    今后也只能是他。

    “所以啊师兄,喜欢男人的话,不如和我试试,那个小矮子除了身手还算过得去,还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优人向前凑了凑,口鼻呼出的气息扫在清水善的脖子上,一个在外人看来亲昵地仿佛拥吻的姿势。

    清水善紧了紧牙关,在他一向的认知中,色/诱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否则当时太宰治遇到需要服药才能度过的危机,他也不会当机立断上前救援,那晚与太宰的距离只会比现在更近,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感受到脖颈处温热的鼻息,他有些不适。

    于是他不着痕迹地侧过身体,将自己摘出优人的包围圈,在确认自己没有露出任何一丝嫌恶和不悦之后,定定地看着那双棕红色的眼睛,缓缓开口,“哦?优人君觉得自己又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呢?”

    目光在暧昧的空气中交叠,意味不明的眼神却传达着一眼便望得到头的问询,优人哑然失笑。

    “……跟我来吧,师兄。”

    三井优人引着清水善往第下三层去,开门的时候,酒吧中或者昏暗或者灯光炫目的氛围霎时消散,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间精细程度完全不逊于药品制备实验室,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手术室。

    看到这一幕,清水善不由勾起嘴角。

    他的目的达成了。

    现在只要按下藏在智齿中的信号收发设备……

    “祖父!”

    二字一出,清水善发力的动作登时收拢。

    只见高大的摇臂机之后,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款款走出。

    赫然是三井隼人!

    清水善快速扫了一眼优人,后者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三井隼人,眼中满是震惊。

    三井隼人一步步向他们走来,随着他的步伐,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手术室内。

    “你怎么会……”优人不禁颤声。

    “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三井隼人接过未完的话,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摇头,“优人,你还太年轻。”

    三井优人的眼皮抽动。

    “因为太年轻,所以很容易相信别人,尤其是自以为的心腹——和真,出来吧。”

    “是。”男人低沉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三井优人惊诧地回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优人少爷。”和真低着头,他仍是那副一丝不苟的秘书模样,银边眼睛压着高挺的鼻梁,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三井和真,你——”

    优人目眦欲裂,一个箭步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银边眼镜“啪”地掉落在地,和真脸上立刻显出清晰的五指印来。

    他不躲不避,也没有还手,只是弯下腰,半跪在地上,捡起眼镜,动作恭敬卑谦。

    “不要把自己的无能发泄在别人身上,”三井隼人瞟了一眼那边的闹剧,不知从哪里挑出一根烟袋子,在摇臂机上敲了敲,立刻有人为他点上,他吞/吐了几口,眯起眼睛,“优人,你现在的表情就和小时候被我丢掉了心爱的娃娃一样,恼羞成怒又可怜巴巴——你看,连这副撒泼打滚的样子都一点没变。”

    嘲讽声中,优人咬紧牙关,“是啊,你对夺走属于我的东西也依旧这么乐此不疲,”他紧接着嗤笑一声,“我该欣然接受吗?当一个乖巧的、任人拿捏的天真少爷?然后在新的继承人上位的时候被不明不白地除去?”

    “我不甘心!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家主!”

    “名正言顺?只有我承认了才是名正言顺,我不承认就是乱臣贼子,优人,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教你吗?”三井隼人哈哈笑了,烟草气在手术室中弥漫。

    “更何况在我眼里,你与和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若是愿意,大可以把家主的位置交给和真。”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齐齐聚在和真身上,只有和真自己,惊诧地望向三井隼人,玻璃片下的目光竟然透着一丝哀求。

    哀求?但是为什么是哀求?

    三井隼人没有理会这个眼神,他敲着烟杆,一下一下,笑得意味深长,“优人,重新认识一下吧,三井和真,你亲爱的兄长,三井和真。”

    第45章

    “你在说什么鬼话!”一瞬间的惊诧之后,优人嗤之以鼻,“为了把我拉下继承人的位置,所以口不择言至此?”

    “有这个必要吗?”三井隼人乜斜一眼。

    这种谎言太容易戳穿,的确没有必要。

    优人转过身,再次面对三井和真,声音中终于有了颤抖,“你说!”

    青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取下了银边眼镜,手指在眼球上一抹,一片黑色的膜状物落入指腹,再度睁眼,已是与优人如出一辙的红棕眼睛。

    “立长立嫡,优人,若是按照你的论断,我是不是该把大家长的位置交给和真呢。”

    满腔愤懑的年轻人缓缓闭上眼睛,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为什么?”

    清冽之声从角落传出,优人忽然一震,循声而去,竟是一旁许久不言语的清水善。

    清水注意到优人惊诧的目光,回望一眼,挑眉,“替你问一句。”

    三井隼人眯起眼睛,吸了一口烟斗,“清水干部好奇别人的家事,不如先忧心自己的处境。”

    “你们的家事与我的处境同出一源,”清水似乎未曾听出三井隼人口中的威慑之意,自顾自道,“大家长特意挑了这个时候说出这些,难道不正是我给的好时机?”

    “所以投桃报李,不如也让我听个明白。”

    说完这话,清水走上前,他一动,周围的人具是一振,纷纷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三井隼人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如此警惕。

    于是清水顺利地站到三井隼人面前,他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打量的目光,带着上位者审视下位者的疏离和无所顾忌,这才是三井隼人对他的真实态度,当初车站相见的第一面,双方都戴上了不知道多少厚的面具。

    但清水善并不打算做些什么,他只是轻笑一声,伸手,抓住烟杆,“刷”地一下抽出,然后走到垃圾桶边上。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快到三井隼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还维持着手执烟斗的悠闲姿态。

    “手术室禁烟。”

    在众人迷惑惊异的目光中,清水善理所应当地按灭了烟斗。

    三井隼人讪讪收回手,冷笑一声,“清水干部还真是不怕死啊。”

    “死?”清水善看了一眼被他一起打包丢进垃圾桶的长烟杆,又巡视了四周一圈,迷惑,“手术室无菌原则不说,这里既没有配备应有的消防设备,为了保密削减了通风设施,大家长若是失手着火,可就真的尸骨无存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是惜命的表现。”

    “我倒是不知清水干部喜欢逞口舌之利。”

    “毕竟身上没有异能,想必入不了大家长的眼,只能以口舌引起大家长的重视了。”

    “什么重视?”

    “异能移植手术,”说到这个,清水善正了正神色,“大家长特意挑了这时候发难,不就是为了彻底将这个世上会这项技术和可能学会这项技术的人,连同所有设备仪器,收于股掌之中吗?难不成光顾着家庭伦理,忘了这事?”

    “你并不意外。”三井隼人起了好奇心。

    “自然,局设得粗糙,漏洞颇多,也只有我这位师弟被一步步诱入其中而不自知。”

    “说说看,如何粗糙,有何漏洞。”

    “其一,是和真先生与大家长的关系。”清水善看了眼和真,伸出第一根指头。

    “我们到访当夜在大家长安排的房中吵了一架,有人在门外偷听,手段并不高明,或许是当事人本事不佳,又或许是故意漏出破绽,但无论如何,这人应该从中得到了两条线索。”

    “第一,我们组内不合;第二,我能改进和提纯药品。”

    “当晚我与重力使出门,表面上是排解心情,但实际上折道去了发生过凶案的酒吧,在那里我们遇到了警方的追捕,这事已经证实是优人君的手笔。”

    “第二日我们重回会所,有一位侍应生闯入其中,看到了我与重力使的某些秘密。”

    “随后与优人君见面之时他脱口而出我与重力使之间‘有旧’,又斩钉截铁地认为我可以提纯药物,这两点是谁告诉他的?偷听者与侍应生。”

    “合情合理。”三井隼人点头。

    “但事实并非如此,”清水善看了眼优人,“既然酒吧的‘扫黄打非’是优人君安排的,目的又是阻止我通过猎头窥视他的秘密,他不必大早上特意派人探查情况,因为当夜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去确证一个并不需要的事实,不划算。”

    “但是有人想知道那晚我发生了什么,去了哪里,那个人就是你,三井先生。”

    “我为何要在乎你做了什么?”三井隼人冷笑。

    “因为你不能让我出意外,尤其是,不能让我在到镰仓第二天就出意外,一个我或许没什么,但到时候森鸥外忙不迭再派其他人过来就得不偿失了……嗯,比如谁呢,某个加入港口黑手党不过几年就以弱冠之龄登上干部之位的年轻人?太宰治,从零零碎碎的报告中,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比起一个实力强劲的对手,不如留着我这种关系户拖延时间。”

    不知哪个词汇戳到了三井隼人,他的眸中精光一闪。

    “所以你派出了侍应生,确证我完好无损。”

    “所以为什么两方势力分别获取的两条消息,会汇总在优人君手中呢——和真先生,恰好,他就是那个连接大家长与优人君的节点。”

    “单凭这些你就武断推测和真投向了我?”

    “当然不是,”清水善摇头,“那场地震,那场地震才是我确定和真先生是卧底的最终原因。”

    “和真先生的异能,通过计算物体内部的最小应力予以破坏,如果对异能的掌控足够,单凭他一人足以模拟小规模的地震。”

    “就像我先前说的,大家长不希望看到我这么早出意外,所以你授意和真先生帮助我们逃脱,而和真先生则模拟地震造成混乱。”

    “你先前说过我派出侍应生是为了确保你的安全,既然已经有和真在,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因为我们的藏身现场有一大滩血迹,和真先生无法确定我们是否安然脱困。”

    “好吧,”三井隼人摇了摇头,“蛛丝马迹,草蛇灰线,清水干部,刮目相看。”

    “不过你只说了其一,还有其二?”

    “其二,优人君与大家长之间的关系。”

    “我第一次对此感到迷惑是初见优人君之时,他表现得很‘干净’,涉世未深,纯粹得像一张白纸,说实话,他表演得很好,结合三井家人尽皆知的‘三井少爷不喜家族事务在外研学’的说法,及其通顺,但是恰巧,我多少也是‘在外研学’的一份子,学术圈,并不比黑/道世家的氛围好多少。”

    “但或许是优人君天性纯然与世无争呢?我并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所以只是有些疑虑,很快释然。”

    “第二次觉得不解是直面优人君的野心之后,世家大族的继承人,有能力有手腕有野心的少之又少,优人君……实话实说,就算没有异能,也不失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为什么这样的子嗣却被排除在继承人之外?甚至于连家族事务都不让插手。”

    “我上次见到这种情况……”清水善低头沉吟,眉头一皱,“是在某部狗血电视连续剧中,名字好像叫什么《替身财阀之真假少爷》,嗯,当时同事向我强烈安利过,据说剧情跌宕起伏,演员感情充沛饱满,是年度收视冠军。”

    某个远在东京的同事在手术台上缝针的手一抖。

    “大致剧情是一对面貌相似的兄弟中弟弟夺了哥哥的位置,他成为家主获得权力后却不愿将哥哥的孩子作为正统继承人,于是百般阻挠小少爷从他手中分权……结局不重要,这个形容,是不是很有代入感?”

    “但是我查证了,大家长这一辈没有任何兄弟姐妹。”清水善叹了口气,看起来像是为事情发展没有往自己脑补的方向前进而遗憾。

    “不是血缘上的问题,那到底为什么?”清水善自问自答,“我重新查阅了大家长年轻时的事迹,意气风发,运筹帷幄,在您鼎盛之时,三井家甚至能与港口黑手党本部分庭抗礼。”

    “优人君,”话至一半,清水善转向一旁的三井优人,“有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三井优人一愣,点头。

    “若是大家长此时此刻将三井家交给你,你能让如今的三井家重回当年的盛况吗?”

    三井优人沉默了,答案显然是不能,他从始至终甚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所求的一切也只是期望成为家主而已。

    “这就是症结,”清水善重新面向三井隼人,“大家长要的不是守家之主,他希望下一位家主拥有足够的才能重现家族荣光,不,不止重现,应该比他做得更好,简单来说——”

    “脱离港口黑手党,自立门户。”

    这几个字简简单单,背后的涵义却令人不寒而栗。

    “异能移植手术能为三井家的独立铺垫钱权,这个秘密绝对不能泄露出去,所以得到这间手术室和相关设备之后,我与优人,二择其一,另一,杀之。”

    “啪,啪,啪。”

    孤零零的掌声响起,在空寂的手术室中格外刺耳。

    “好,很好,清水君,你很好,”三井隼人连说三个“好”字,一边摇头一边鼓掌,“不得不说,作道老头有你这个外甥,实在令我非常羡慕。”

    作道,作道无一,港口黑手党的上一任首领,清水善血缘上的“舅舅”。

    “如果当初是你继承港口黑手党,或许我还不急于做出这些谋划……不过说这些并没有意义,既然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清水君,你放心,今后逢年过节,三井家一定会为你备上丰厚的牲飨。”

    三井隼人单手缓缓抬起。

    “大家长如此急不可耐?”清水善向后退了一步,将空虚的后背靠上角落。

    “哈,夜长梦多。”

    清水善点头认同,扫了周边一圈,观察有无趁手的武器。

    周围的埋伏蓄势待发,只等一声令下。

    正在此时,“哄”地一声巨响,天花板赫然出现了一个窟窿。

    烟尘弥漫,碎屑掉落,窟窿边缘,露出一个年轻人的面容。

    “嗨~大家晚上好?”

    第46章

    “是你?”三井隼人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眉头微蹙,“你怎么会在这里?”

    “咳咳,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年轻人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鄙姓太宰,太宰治,老爷子,多次见面,请多指教哈。”

    碎屑簌簌掉落,烟尘缭绕。

    听到这个名字,那些本来围住清水善的人纷纷后撤,将三井隼人护在其中,和真也连忙上前一步,站到优人身前。

    唯有清水善,也不言语,更没有动作,只是无奈地看了眼破出个大洞的天花板,静静负手而立。

    “太宰君,这个动静可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啊。”

    烟尘散去,绷带青年纵身一跃,从三米之高的天花板跳下,稳稳落地。

    “从天而降,英雄救美,这个出场方式不帅吗?”

    他朝清水善眨了眨眼睛,鸢色的眸子一片闪亮。

    “还不错。”黑发青年扬了扬唇,意外捧场,“不过任务经费不多了,这个窟窿得麻烦你走私账。”

    他又朝窟窿里看了一眼,花白一片,再没有更多人影。

    “别看啦,你的王子身后没有千军万马~”

    “这老登把镰仓架设联系横滨的所有通讯都切断了。”太宰治打了个哈哈,朝三井隼人乜斜一眼,“看来他真的挺怕这儿发生的事情被森先生知道的。”

    “……单枪匹马,你还跳下来?”清水貌似无奈地叹了口气,环顾四周,“这儿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他们的人。”

    太宰治哼了一声,又从背后抽出一柄长刀,抛向清水。

    那赫然是清水从岩流那儿借走的,最后落在港口黑手党的名刀“鸢”。

    “早就想给你了,正好当个入会见证,配现在的气氛,很合适。”

    绷带青年又不知从哪儿摸出把雷贝塔,揣在掌心握住,回头看了眼清水,鸢色的双眸满是笑意,“对啊我单枪匹马跳下来干什么?没有用又碍事,反正你总有办法,我不如在上面看戏。”

    雷贝塔的保险栓打开,“咔哒”一声轻响,“但在上面看他们围着你,我就觉得很不开心;我一不开心,就什么都不想考虑了。”

    越来越小的包围圈中,清水善闻言,失笑。

    好吧,真是个相当“太宰治”的回答,随心所欲,无所顾忌。

    他掂了掂长刀的重量,用手腕转出个漂亮的刀花。

    “那就烦请太宰先生守好我的身后了。”

    ***

    劈、砍、刺、抽。

    侧身闪躲、直冲、踢、回旋。

    肩膀、胸腹、大腿、手腕。

    时隔多年,重新拿到这柄“鸢”,亲切地却如同从未与它分开过。

    耳边不断响起子弹的闷响,上弹夹,退弹,卡啦哒,卡啦哒,雷贝塔的声音逐渐在脑海中清晰,他开始能够在纷杂繁乱的枪声之中准确找到属于太宰的动静。

    身边的人倒下一个,又上来另一个,源源不断似乎根本不会有尽头。

    好在三井和真暂时没有动手的打算,所以清水与太宰应对起来虽然狼狈,但仍有余力。

    “清水,你设下的谜团对他来说是不是太复杂了。”后背贴上另一个与他如出一辙的温热坚实的肉/体,他听到太宰喘着粗气,余光撇到青年额际淋漓的汗水,脸颊上还有迸溅上来的乌糟血迹,“我都说了应该考虑一下蛞蝓的脑容量!”

    总是站在幕后出谋划策的狡黠青年忿忿道。

    清水将刀背对着手肘,用衣物拭去鲜血,“他如果真的没来,你有办法出去吗?”

    太宰硬怼在某个倒霉蛋腹部开了一枪,喘了一口气粗气,回头,“当然,多费点功夫而已!”

    “那就麻烦你了。”清水腾身而起越过一连串脑袋,反手击刃,一连扫荡四五个敌人。

    “什么意思?你没做plane B?”太宰大惊,脚下踹人的力道顿时大了三分。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plane ABC只是思考一会儿和思考多一会儿的区别,虽然事实情况上总是plane A更有实际价值和操作空间——你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只有一种时候,他们会信誓旦旦做出有且仅有一种决定。

    他认为自己的谋划绝对没有落空的可能!

    这一认知令太宰不由一震,他本能察觉到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慌。

    在周围虎视眈眈的目光中,鸢眸青年握紧了掌心的雷贝塔,更多的人围聚过来,他不着痕迹地向侧边走了两步,将更多的敌人留给自己。

    清水没有回答太宰的疑问,他的全部身心都放在了挥刀和击刃之上,从熟练变得更加熟练,从锋利变得更加锋利。

    又是连续三次挥刀,每一次都有人倒下,再度抬手的时候,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

    “来了!”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声长啸,巨浪滔天,劈头盖脸,仿佛心肺赤/裸,激荡其中,摄人心魂。

    然后,平稳的地面开始晃动,仿佛巨兽苏醒,即将破土而出;紧接着地面开裂,缝隙迅速由拇指大小这么一点,变成巨大的沟壑,站在上面的人吱哇乱叫着掉入其中,连带着巨大的摇臂机一起。

    三井优人原本在角落中,还沉浸于三井隼人给他带来的巨大震荡中没能回神,见他斥巨资购入的设备坠入深渊,忙冲出去,却被和真死死按住。

    这一巨变还没结束,灯管寸寸爆裂,天花板紧接着发出嘎吱一连串响动,缝隙从一个角落开始出现,很快向对角线蔓延。

    最后,咔!

    巨大的轰鸣席卷了一切声色,真正意义上的天崩地裂。

    太宰第一时间就拉着清水俯下身体维持平衡,刚一站稳脚步就迅速转向了某个坚固的掩体寻求庇护,动作行云流水仿佛知道接下去会有这种“天崩地裂”的场面。

    被拽着手腕的清水对这一莫名的机警表示疑惑,哪知太宰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拆家嘛,他老本行了。”

    鸢眸青年在轰隆隆的背景音中又嘀咕了一句,“啧,不过这场面,哈……难道知道自己来晚了,所以打算超额完成KPI?”

    清水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从记忆中挖出港口黑手党历年行动报告中所有关于“双黑”合作的行动,对太宰的总结深表认同。

    外头的暴力行为还在继续,那些没有被“地震”解决的三井家成员们十分荣幸地获得了来自重力使亲切的拳脚问候……

    的确是……超额完成了KPI……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终于终结,清水与太宰靠在已经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了的掩体上,双双放松了身体。

    目光向前,视线尽头,瓦砾之间,黑衣人歪七扭八倒了一片,狼藉之中,一个年轻人向他们走来,踏着熹微晨光,橙发飘逸,恣意张扬。

    浑身浴血,但光芒万丈。

    太宰忍不住在心中对比了一下他们二人的初登场,哼地一声撇过头去,觉得牙酸。

    橙发青年两三步走到他们面前,满脸戾气,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弹舌。

    “你们两个——”

    “混蛋”二字没有脱口,就被一个温暖的拥抱卸去了所有力道。

    “好久不见。”

    中也浑身一个激灵,握紧的拳头“啪”地松开,铿锵有力打算“寻仇”的脚步死死钉在原地。

    “喂喂喂喂喂你干什么!”被眼前这幕戳瞎眼睛的太宰治恨不得立刻用手撕开这俩人,但是清水的拥抱浅尝辄止,并没有给他发挥机会。

    “见面礼,”清水善疑惑,“朋友之间,不该这么做吗?”

    “可你没抱我!”太宰治咬着牙提高了音量。

    “……同事的话……握手?”说着伸出手去。

    某人气极反笑,背过手去瞪了他一眼。

    清水不明所以。

    混乱的三角关系被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

    “和真?和真?你给我起来!”

    是三井优人。

    他刚从废墟中爬出来,就反回身拽着另一只手,那只手的主人被埋在废墟中,不知生死。

    三井隼人就在一旁看着,没有逃,也没有帮忙。

    拽了两下没拽动,优人四下望了一圈,将目光对准了清水善。

    “师兄!救他!他在下面!”

    清水看了优人一眼,似乎有些疑惑。

    “为什么?他死了,你就可以如愿以偿。”如愿以偿地成为三井家唯一的继承人。

    哀求的眼神霎时凝滞,优人一慎,下意识回望了一眼三井隼人,却没有言语,他狠狠攥紧手心,终了吐出两个字,“救他。”

    清水看了一眼中也,发现中也环胸看着自己,他又看了眼太宰,太宰也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

    于是黑发青年蹲下身取走不知是谁掉出来的手机……

    “您好,120吗,这里是镰仓市小町通XX酒吧,这里发生了地震……嗯,不对,是瓦斯爆炸,有多人受伤,请及时救援……”

    挂断电话,清水发现自己正被两双眼睛紧紧盯着。

    一双鸢色的眼睛说,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是黑/手/党……

    一双蓝色的眼睛说,我就在边上你找120救人?

    总之,在两人不可理喻的目光中,清水讪讪地走向那片可能埋着三井和真的废墟。

    他挑了根趁手的梁木,找准角度用力一撬。

    钢筋铁板顺利挪边,露出三井和真苍白染血的面孔。

    随后,他丢下工具,拍拍手上的灰尘,走向三井家仅存的还能站着的一老一少。

    “二位,麻烦跟我们走一趟吧。”

    ***

    120来得很及时,一起赶到的还有110、119和一众新闻媒体。

    媒体朋友们大力谴责了这种恐怖袭击,强烈要求警方彻查还镰仓和平安宁。

    “啧啧,暴力。”太宰治看着新闻发出与记着一致的谴责。

    “呵,你不这么做是因为不想吗?废物。”中也反唇相讥,“没有我你就等着当三井家后花园的肥料吧。”

    “没有我给你开锁你出得来吗?”

    “哈,我早就恢复了力气要不是为了麻痹三井优人那个傻缺我会在那里待这么久?”

    与三井家的战斗结束了,内部的战斗还在继续,清水善深吸一口气,为他们一人递上一杯热茶,企图削减火气。

    “二位,”年轻人正襟危坐,“我有话想说。”

    正准备撸起袖子吵架的中也和太宰齐齐回头。

    “……谢谢。”

    没有太宰和中也的协助,他这个入职考核,可能还得再拖延不少日子。

    “中也,尤其是你,谢谢你信任我。”

    这记直球打得猝不及防,中也的脸上有可疑的红晕,他撇过头去,“没什么,你相信我,所以我相信你,仅此而已。”

    “喂……你俩差不多了……”太宰治郁郁地闷了一口热茶,不出意料被狠狠烫到,“我回回猜中清水的心思我都没骄傲——”

    被茶水烫到之后咬到了舌头……

    中也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大声宣言太宰治此时此刻的吃瘪场景他会录下来在港口黑手党的大屏上反复播放。

    但太宰还是□□地说完了他想说的话,虽然大着舌头。

    “你什么时候想明白清水的计划的?”

    这条蛞蝓什么时候长了脑子?

    “想明白?”中也震惊,“这种弯弯绕绕的东西谁能想明白?我TM现在都没明白!”

    “……”

    不是你没想明白怎么在紧要关头出现啊!

    “但是不明白有什么关系,我只要知道一点就好了!”中也抬手,指着坐在边上的清水善,“这个家伙绝对不会背叛同伴!”

    两个心思深沉者一对视,皆在对方眼中看出了无可奈何的意味。

    用最简单的心思,攻破最复杂的计谋。

    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没关系,但我相信你,你有你的理由,而我站在身后,永远给你我所有的力量。

    赤忱者的武器,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第47章

    “三……八……十四……二十九……五十一……七十,正好七十。”

    冷冷清清的办公室内,清水善拿着黑色签字笔,在白纸上写写画画。

    他侧边的电脑打开着,屏幕上赫然是“工作汇报”四个大字,正文部分洋洋洒洒写了好几个段落,但是小标题经费明细上,却是只字未填。

    “呦,晚上好~”办公室的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手擒着红酒杯率先进门,随即是一团鸢色的海藻头。

    酒杯中的液体有些眼熟,清水善从繁杂的记忆中唤出相关场景,Single thousand arrows,千箭单一,那瓶价值五百二十万的顶级红酒。

    没想到经过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这瓶酒竟然还在太宰治身边……

    “晚上好。”清水控制目光离开酒杯,久违地想当个鸵鸟。

    但是太宰治恍然未觉,他“啪”地闪身进门,另一只手上赫然是千箭单一的本体,还有一只空着的酒杯。

    他三两步走到办公桌前,将红酒杯立在桌子上,打开橡木塞,往里面倒了薄薄一层酒液,将酒杯推到清水善面前,“来点?”

    清水善看了眼核不上数的经费草稿,又看了眼一口几万的澄澈酒液,摇头婉拒。

    明明那夜中也也点了一支价值不菲的勃艮第,对方可丝毫没有要报账的意思……不过转念一想太宰治穷得叮当响的“身家”,他总不能把太宰这个人押在镰仓……

    虽然就算他这么做了,某只绷带精也能一个人屁颠屁颠跑回横滨就是了……说不准都不用隔夜……

    “和真先生情况如何了?”

    清水滚动鼠标,挪开经费明细的页面,将光标停在了任务详情的分列上。

    三井隼人和三井优人被他们绑起来放地下室等待森鸥外的指示,三井和真因为伤势过重只能在医院休养,为了防止他悄无声息地逃跑,中也还在病房内支了个位置。

    虽然清水善觉得只要有优人在手,和真就算什么时候跑了也得再回来。

    “死不了,好歹是个异能力者。”太宰抿了一口红酒,舒适地眯起眼睛。

    真奇怪啊,以前看蛞蝓每天抱着酒瓶子还嘲笑他,被酒精轻易俘获的人简直是最下等的生物,现在轮到自己了,却觉得酒真是个好东西。

    鸢眸青年轻轻摇晃着酒杯,红色的酒渍漾在杯壁上,鲜红靡丽。

    不,Single thousand arrows,只是因为是这支酒而已,就像……只是因为是这个人而已。

    他可不承认自己已经沦落到和蛞蝓一个档次的地步呢,哼。

    “优人君呢?他说出把剩余的药品藏在哪里了吗?”

    这个他们来镰仓最原始的任务,找到药物走/私路线中离奇失踪的药品,虽然在这个过程中这件事已经演变成了最边缘的任务,但是并不妨碍清水善在收尾的时候算算总账。

    “他,嘴硬着呢。”太宰治冷哼一声。

    清水善似乎早料到了这种结果,点点头,“我亲自去和他谈一谈吧。”

    好歹……是奥之先生最喜爱的弟子。

    “不用,”太宰治突然打断,“我去,我替你去。”?

    太宰居然还有主动揽活的日子,不可思议。

    但是想想三井优人给他们造成的麻烦,他有这个动力似乎也不稀奇……

    “至少在森先生的命令下达前……”清水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可最后依旧缄默了。

    他本希望看在奥之先生的面子上对三井优人网开一面,但是抛开奥之大悟弟子的身份,三井优人首先是他自己。

    做错了事,当断手的断手,当断脚的断脚,唯有如此,才有人相信世间本就为数不多的公平正义。

    “嗯,交给你了。”

    ***

    三井优人无数次想象过自己会以怎样的姿态进入自家监狱。

    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去处置那些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家族附庸?还是事情败露之后被三井隼人剥夺人身自由?

    但唯独没有想过,他会与他的祖父一起,被港口黑手党总部的人囚禁在这里。

    三井隼人就在与他相隔不远的牢狱中,入狱的日子里太宰治与清水善轮番来了几次,不必说也知道是想借三井隼人的手彻底清洗镰仓对横滨总部的不臣之心。

    看吧,没有权力的人就是如此,哪怕沦为阶下囚,也是无人问津的那个。

    唔,倒也并非全然如此,他手上还有最后一张牌,那些失踪的药物,还未见天日。

    他还有机会,他会等待。

    但很不巧,来的人不是他所愿见的那个。

    “唔,你似乎不大愿意见到我~”

    太宰治摸摸下巴,挑眉而笑。

    “以为来的人会是你师兄吗?有道理,毕竟感情牌嘛,总是要与熟悉的人打才对。”

    空寂的囚室中,优人冷哼一声,没有回话。

    “你一定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所以现在不说话,之后也未必会说,但是没关系,那是清水善在意的事情,不是我在意的。”

    优人的目光追上太宰治的面孔,与他印象中一样,年轻人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调调。

    他的确不在意那批药物的下落。

    那就更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来只是想和你科普一条港口黑手党内人尽皆知的‘铁律’而已,”太宰治摊摊手,冷色的瞳孔中波光一动,“背叛组织者,必处极刑。”

    让叛徒跪下,咬住台阶,猛击颅骨敲碎下颌,然后往胸口连开五枪。

    这是港口黑手党内对待叛徒的通则,无比残酷。

    “你想用这种手段震慑我吗?”优人失笑,“太宰干部,你是否过于天真了。”

    鸢眸青年却摇头否认了,“不,虽然我很想解决掉你一劳永逸,但是很遗憾,目前你的处置权不在我手里。”

    优人沉默了,他低下头,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随后,他开口,“如果你要求的话,师兄会同意的。”

    “虽然我很高兴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话,但是不好意思,你亲爱的师兄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会保下你。”

    明明是可喜的消息,但是优人不由锁紧了眉头。

    为什么?

    他自问与清水善的关系没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好问题,你该庆幸有一位好老师,奥之大悟,他为我们提供提纯后的样品时申明了一个必须的条件——”

    “保下他的关门弟子,三井优人。”

    简简单单一句话,信息量却足够庞大。

    太宰治与奥之老师联系过,这必然是在清水善的授意下,那份样品不是清水善提纯的,而是借了老师的手,这意味着清水善根本没有得到老师的技术。

    最关键的是,老师知道他在做什么,而且竟然在知道这点后依旧向太宰治要求确保自己性命无忧。

    这种交换,简直是一生正直沉醉学术的老师身上,最丑陋的污点。

    他难道……不是只是奥之老师满园桃李中无足轻重的一个吗?

    “师兄他……答应了?”

    优人的声音依旧冷冷的,仔细听来,却有些细微的颤抖,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确定的,否则那袋样品根本没机会到自己手中。

    “本来嘛,保下一个背叛者,作为干部,总是有些特权的,但你一定调查过他,知道他在港口黑手党内的位置有些微妙,保下你,必然会引起森先生的猜忌,无论哪一方面;这种事情做了得不偿失,但你知道的,他做出的承诺,从不反悔。”

    “尤其是,他决意要保护的对象,直到此刻,仍然没有任何对港口黑手党俯首称臣的心。”

    话音落下,囚室内恢复原本的寂静,不,比原先更为安静。

    “呵,”三井优人突然冷笑一声,“这就是你的手段吗,太宰治,攻心为上?血亲厌恶我,下属背叛我,苦心孤诣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身陷囹圄无可奈何之际,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在乎我生死的人,然后良心发现痛改前非,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

    “但是!太宰治,你会为我着想吗!我有这个自知之明,我不配!你说这些,为的难道不是他?”

    三井优人从紧咬的牙关中漏出那三个字眼,“清水善!”

    棕红的眼睛微微眯起,优人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后,他冷笑一声,目光直直地射向面前的太宰,“你喜欢他。”

    心思被明白地袒露出来,像是一盆被泼入烈日底下的冷水。

    “你喜欢他,所以不想让他因为我的原因被顶头上司猜疑忌惮,让我猜猜,他在港口黑手党内的处境是不是比我调查到的更糟?”

    太宰治没有做声。

    “哈哈哈哈哈!”三井优人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港口黑手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干部,黑暗世界中危险的野犬,很好,特别好!”

    “笑什么?好什么?”三井优人莫名的愉悦令太宰治有些疑惑,“总不是在高兴多了我这么一个情敌吧。”

    “我在笑我涉足未深,顶多算是见色起意,但是太宰治,你不一样。”三井优人敛了笑声,但是眼中全是不加掩饰的嘲弄,“我算是知道为何你对我总有种似有若无的敌意了,在嫉妒吗?太宰治,囚室中的一切你是不是都知道,实验室那日你是不是也在场,看着喜欢的人倒在我的怀中却不能有任何反应,哦还要忍受我对他的求爱——”

    “不是嫉妒,”太宰治打断优人,“他这么好的人,被人喜欢是正常的。”

    他也好,优人也好,日久生情也好,见色起意也好,都是正常的。

    反正对方不会爱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没有偏爱,又何来嫉妒呢。

    “嗯,我想想,你与他相处这么久,一定知道他有情感缺失障碍,你觉得他不会爱上任何人,所以也并不打算暴露自己的心思给他造成困扰……”

    “不是吗?”太宰治讪讪,“或许基于这一点,像你一样只贪求他的肉/体是更行之有效的方法。”

    “不是。”优人否认得斩钉截铁,但随机,他又扬起嘴角,这张深邃俊秀的面孔上,竟露出一点可以称之为恶毒的笑容来。

    “他喜欢,不,他爱过一个人。”

    “刻骨铭心,至死不渝。”

    第48章

    刻骨铭心,至死不渝。

    这八个字背后的重量,让太宰治忍不住一惊。

    但是,怎么可能?这种赤忱的、热烈的、孤注一掷的情感,怎么可能出现在清水善身上,这简直是他听过的最无厘头的笑话。

    “不相信吗,”优人揣度着面前这张平静面孔下或许波涛起伏的心思,嗤笑,“我不信你没有查过他——无论是自发,还是森鸥外的授意——所以你一定知道的,那个人。”

    那个人。太宰治瞬间就明白了三井优人指向的对象。

    “他们是师生——”

    “——那又如何?”三井优人抢断话头,“师生又如何?名义上的东西而已,无关紧要。”

    “太宰治,你看不出来吗,清水善与你是同一种人,你们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世界,但是一旦有人为你们付出真心,一而再,再而三,便不由自主想要靠近,中原中也之于师兄,师兄之于你,不是吗?”

    “啊,错了,你显然是更下等的人,毕竟师兄对你,从来也没有过真心。”

    “够了。”

    “不够!”鸢眸青年的反应显然取悦了优人,他咧嘴笑着,仿佛胜利者的姿态。

    “一个将师兄从泥淖中拉出来的人,一个能被师兄称作家人的人,一个让师兄心甘情愿收敛锋芒成为庸碌之人的人——他出现得比你更早,留下的印记更深刻,你拿什么和他比?”

    “他的人生已经停留在了师兄最爱他的那一刻,之死靡它,这种感情会在今后每一分每一秒的回忆里发酵深化,死人永远是最完美的。”

    优人的神情从恶毒到嘲讽,最后竟然有了一丝茫然,他恍若无觉地重复着自己的话,红棕的眼眸中,闪亮的光芒褪去,喑哑如晨昏交界的天幕。

    “死人永远是最完美的……”

    太宰治没有制止这种诡谲的重复,他看着优人,以冷冽的目光。

    优人忽然虚弱下去,明明身处囚室多日,他也维持着黑/道公子的风度和仪态。

    他瞟了一眼太宰,似乎没注意对方冰冷审视的目光,开口,声音多了几分沙哑的意味,“你知道师兄为什么会选择学医吗?”

    “因为‘他’?”

    “对,不治之症,药石罔顾,他的临终抢救,由师兄亲自动手。”

    “那段存封于医院的抢救视频,师兄用上了医院里所有的呼吸循环设备,光LUCAS和ECMO就开了一天一夜,到最后那个人所有的肋骨全部断裂,液体只进不出,全身肿成了气球——那已经不能称作抢救了,说是鞭尸也不为过。”

    “但即使这样,师兄也没有放弃,最后是院长出面,命令人强行把他架走,关停了所有的抢救设备。”

    “但师兄死死扒着病床,无论如何不肯松手。”

    ——纷乱嘈杂的抢救室,一刻不停运转了超过24小时的仪器设备,从行色匆匆到麻木的医生护士,滴嘟声与咔哒声混杂的井然有序却令人烦躁的杂音。

    “还在等什么?拉开他,这个样子像话吗?人已经死了,你想让他死也不得安宁吗?!”

    “谁说死了!他还活着,他还有呼吸心跳,心电图和脑电图都还在起伏,为什么不让我救他!”

    ……

    死亡的认定依靠什么标准?

    更久之前的记忆翻涌上来,在某个逼仄狭小的休息室内,某份当时只觉寻常的教学课件。

    太宰治突然觉得空空如也的胃部有些呃逆的冲动。

    但幸好,这种冲动不过短短一瞬。

    “你说得对,死人永远是最完美的。”

    “但我不在乎他过去和谁纠缠,为谁歇斯底里,与谁耳鬓厮磨,”太宰的声音轻柔起来,如一片掠水而过的鸿羽,“这个人无论如何完美,都是过去式,他的未来,与他站在一起的人,是我。”

    “我会一点一点渗入他的生活融合他的回忆,五年,十年,或者更久,久到他想起他的过去一眼就能看到我的面孔。”

    “——至于你,”太宰乜斜地看了眼优人,带着几分不屑,“败家之犬,也配和我争?”

    太宰转过身去,没有再给优人任何一个眼神,“清水愿意保你,我便能保他,你提醒我了,我们都是受不住真心与善意的人,还得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开门声吱呀响起,轰然闯入的光亮中,优人猛地抬眼。

    “等等!”

    脚步声停滞。

    “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

    清水善终于关掉了折磨他一整日的文档。

    午后丰沛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在红木坚实的办公桌上,背光的电脑息屏那一刻,清水善觉得神清气爽。

    他到处配平东拼西凑之后,总算把任务经费控制在了一个合适的维度。

    那支Single Thousand Arrows最终还是没有走公账,清水善自掏腰包,向中也打了欠条……

    经过这次的教训,他深刻认识到了一个道理。

    一定要在计划初期就预留出百分之三十的超额经费,尤其是当这个任务存在太宰治这种不安定因素的时候。

    不然就算是港口黑手党的干部先生,也难逃债台高筑的风险……

    通讯恢复之后,他们第一时间给森鸥外去了电话,除了汇报任务情况之外也询问了对三井家的处置方法,森鸥外表示他会再派人来镰仓接手三井家的势力,那一老两少还得麻烦他们押解回横滨再做处置,清水善应下了,启程的日子就在明日。

    “阿~善~”这声波澜壮阔的呼唤记忆犹新,清水善不必多想就知道来者何人。

    但这轻佻的发言一闪即逝,太宰治随即刻意沉声,“亲爱的清水干部,你的助手来向你汇报工作。”

    “嗯,”本 资源 由滋源君羊 已无二 儿七五儿吧椅 收集清水善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饮水机边上,取了一只一次性纸杯,为他兢兢业业的助手倒了一杯白开水,“辛苦。”

    还真是从善如流啊,太宰腹诽,但是依旧笑意盈盈地接过水杯。

    “三井优人已经坦白了东西藏在哪里,我去确认过,没有问题,到时候直接让港口黑手党的人接手就行。”太宰端着水杯走向窗台,刷拉一下拉开窗帘。

    明亮的光线越过玻璃窗,空气中每一粒细小的尘埃都纤毫毕现。

    太宰治侧身站在窗前,对着清水善,阳光在他挺拔的面部轮廓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弯起笑眼,一派纯然模样。

    “江岛神社和鹤岗八幡宫,选一个?”

    【……听说江岛神社和鹤岗八幡宫也不错,我们解决完这些事情,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可以一起去看看。】

    在那间囚室中,他曾如此向太宰治许诺。

    清水善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正是在镰仓四处走走的好时节。

    “那就……江岛神社吧。”

    ***

    神社距离他们的据地有很长一段距离,清水本想驱车前往,但是却被太宰治拒绝了。

    “镰仓诶,这可是镰仓——海风、雨季、紫阳花,还有一个当地名产你忘记了吗!”

    电车。

    东起镰仓,西至藤泽,全程不过十公里,十三个站点,却慢慢悠悠地,连接了两个城市。

    电车很短,只有四节车厢,外漆是温柔的绿色,掩映在叱咤多彩的紫阳花之间,静谧如一首唯美的风物诗,靠站的时候电车会发出清脆的铃响,像是投入湖水的石子漾起了涟漪。

    他们几乎坐满了十三个站点,下车的时候,列车长站在门口,探出头来,向他们微微一笑,随后电车再次启动,打着铃消失在轨道尽头。

    清水善似乎有些明白这种延续几百年的交通为何还有存在的意义。

    下了电车就能看见神社的鸟居,是巍峨的红色,如血一般。

    将近傍晚的光景,日渐西斜,鸟居的阴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进入鸟居后的参道是一段向上的台阶,他与太宰治并排而行,他想起身处囚室的时候太宰说他走过了六座神社和寺庙,当时他没能想象太宰治这种人应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神佛,现在他见到了,却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好吧虽然我承认我确实挺耐看的但是也架不住你这么隔三差五瞟我一眼……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别把自己憋死了……”太宰治在一节台阶上停下脚步,看着清水善,目光□□像个无赖。

    清水笑着摇摇头,并没有问出什么问题来。

    参道寂静,一路无人,二人拾级而上,耳边只有乌鸦的啼鸣。

    转过两个转角,抬头可以看见许多转动的风车和彩带,再向前几步,便是一整片祈愿的纸结,此时一□□过,吹得纸结哗哗作响。

    旁边是净手的手水舍,紫阳花铺满水面,静谧唯美。

    拜殿处正有人行二礼二拍手一礼【注1】,态度虔诚,表情肃穆,清水善往内探了探,并没有看见供奉的神明。

    他正想回头问问太宰治这是什么讲究,却发现对方早就跑没影了。

    “太宰君?”

    喊了几声无人应答,清水善正要退出殿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他去誊写朱印了。”

    清水回头,面前站着个着红白巫女服的少女。

    “朱印?”

    “是的,这儿的规矩,朱印所四点三十关门。”

    他倒是听过誊朱印的风俗,兴起于江户时代,既作为参拜神明的见证,也是为了求取神明庇佑。

    突然,清水善福至心灵,“请问,镰仓的朱印是一个系列吗?”

    用“系列”并不妥当,但是少女却听懂了,她点点头,“是的,七福神朱印。”

    “鹤岗八幡宫,长谷寺,御灵神社,净智寺,本觉寺,妙隆寺,宝戒寺,还有这里,江岛神社,八个地点,八位神明,这是镰仓传统的七福神朱印。”

    “这些……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当然。”少女白皙的肌肤在夕阳下莹莹如玉石,她娇俏地笑了,如山野间恣意的精灵。

    “愿我之所爱,所念,所思,岁岁年年,万事平安。”

    第49章

    香客参拜后便离开了,偌大的神社安静下来。

    日头西斜,铺天盖地的霞光照在红砖白墙之上,赤红与橙黄交相辉映,肃穆犹如某种神谕。

    林中的鸟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身边耳语。

    巫女脱口而出的祈愿让清水善愣了一瞬,随即他点头称道,“非常美好的祝愿。”

    “你不相信吗?”巫女歪过头,天真地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青年。

    清水善没有说话,只是如上一对参拜客一样,在钱箱中投入了五元【注1】。

    巫女并未计较清水善的沉默,只是灿然一笑,“刚才听你在找人,这儿有什么事让你感到困惑吗?”

    “我很少参拜神社,所以不太清楚……”清水善看向钱箱深处,那里空空如也,“这里不供奉神明吗?”

    “这是拜殿,”巫女笑道,“拜殿之后还有本殿,那里才是神明的驻所。”

    巫女领着清水善继续往神社深处走,不过几步就来到了她所说的本殿。

    清水善上前几步,却见此处依旧没有神像和牌位,与他所知相差甚远。

    巫女仿佛知道他心中疑惑,主动解释,“神灵安于本殿之中,无需借助法器便可临世,自然就不需要神像和牌位啦。”

    “这座神社供奉的神明是?”

    “弁财天大人。”

    弁财天,司掌音乐、口才与财富的神明,在民间威望很高,这清水善多少知道一点儿。

    “你真奇怪,”巫女探究地歪过头,“很少有人不明所以地跑到这儿来……而且你看起来也不像是……”

    ……不像是个信神之人。

    “的确是被人拉着过来的。”清水善环伺一周,依旧没找见太宰治的踪迹。

    他复又看向巫女,再看看本殿,方才那对香客虔诚的姿态犹在眼前,他勾起唇,仿佛自嘲一样,“曾经真切信过,但是……”

    他曾耳濡目染过许多,那些或高大威武,或矮小精致,或金碧辉煌,或泥塑木雕的神像,他见过许多,烟熏缭绕中的祈愿,他也听过许多。

    ——但是,其实没有什么好但是的,那场在滂沱大雨中没有结局的祈求,幻灭了所有向神祷告的心思。

    自那之后,他只信自己。

    “弥生酱~你在吗?”不远处传来呼喊。

    “在~”巫女听到呼唤,向清水鞠了一礼,忙不跌地跑开了。

    清水善在寂静的喧嚣中绕神社走了一圈,又回到了拜殿,终于在某个僻静的角落找见了太宰治。

    赤红的霞光中,海藻头的年轻人蹲在神社外的台阶上,他双手托腮,目光在渺远的天空处逡巡,像在思考什么事情,又像是在单纯的发呆。

    漫天缤纷的霞光中,他看见了清水善,沉默的面孔便忽然笑起来。

    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他面前燃烧的香烛已然走到尽头,烟雾缭绕中,鸢眸青年的笑容渺远模糊。

    一条孤独的野犬。

    清水善的脑海中没由来生出这样的意象。

    他沉默着走近,站在太宰治的面前,缓缓勾起唇角。

    身躯投落的阴影遮挡了霞光,这个笑容似乎别有意味,但是清水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最后他也坐下来,和太宰治并排坐在一起,两双修长的腿蜷缩着,看上去有些委屈。

    两人就这么静谧地坐着,直到日头彻底落山,也没有任何一句交流。

    晚风拂过面庞,这种安静的、没有鲜血的沉默无论是对清水善还是太宰治都弥足珍贵。

    这是流浪于街头巷尾的野犬们难得能享受的平静。

    静谧之中,一些古怪的念头却悄然滋生。

    原本抛诸于脑后的祈愿突然清晰起来。

    太宰治他……有喜欢的人了吗?

    清水隐晦地看了一眼太宰,又快速移开目光。

    他想起阅片无数的同事总结出的名言,爱情令人盲目。

    你看,理智如太宰,也不能免俗。

    流浪的野犬找到了归属,应该会与他的同伴渐行渐远吧。

    所以到最后,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还是只有他自己吗?

    念头纷乱,而暮色已四合。

    最后,清水善仿佛自暴自弃一般,还是问出了这个疑惑。

    “你……有喜欢的人了?”

    “啊?”

    “朱印。”

    鸢眸青年挠了挠头,这个动作有些憨厚,一点都不符合他的气质。

    但在这一瞬的慎愣之后,他忽然神秘地勾起唇,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清水善。

    黑发青年静静地等待下文,但是没等来回应,却觉硕大的阴影笼罩了自己。

    正在此时,夕阳终于沉没于地平线之下。

    绚烂的霞光喑哑了,只在天际残留了一丝晦涩的踪迹,天幕渐次染上鸦青的颜色,云层缠绕,宛如亲吻。

    林中忽有一阵风过,树叶沙沙作响。

    视线由暗转明,清水善的呼吸一滞。

    他的面前是一张不加修饰的面孔,眉弓是起伏的山,眼窝则是深邃的地,鸢色的眼睛内如有星辰坠落,闪烁着惊心动魄的光,唇瓣是恰到好处的厚度,有些苍白,却不羁地上扬,平添了几分色气。

    面孔的额角和右眼缠了薄薄一层绷带,轨迹娴熟,层次均匀,一看便是老手。

    有几缕鸢色的发垂下来,遮住了小半张面孔,一切的布局便都含蓄起来。

    青涩的,神的造物。

    回忆翻涌上来,这是他第二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这张面孔。

    但他与他坦然地对视,没有任何扭捏和躲避。

    不远处传来渺远的歌声,轻泠空旷,恰如献于神明的乐章。

    祝祷的钟声轰然响起,厚重的,镶嵌在轻柔的歌声里。

    良久,微笑的弧度褪去,鸢色的双眸内,光芒渐次暗淡。

    后退一步,却如退开了万重山水。

    “你猜。”

    猜?这种事情根本无从猜起,但是开了这个八卦的头,清水的心思出乎意料得轻松起来。

    他分门别类地从记忆中找寻着与太宰治能够产生关系的女性。

    是普通人?还是港口黑手党的人?

    太宰治喜欢上前者的可能性过于匪夷所思,但后者……港口黑手党内有这样的女性吗?

    好吧,似乎真的有……他记得干部里面有一位叫做尾崎红叶的女性,据说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异能力者,深得森欧外的信任,她与太宰治身份地位相当,说不定真能发展出一段办公室恋情。

    他将猜测的结果与太宰治一说,对方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好吧,猜错了。清水善讪讪想。

    “其实……也不一定要是女性……”

    鸢眸青年错开对方探究的目光。

    不知为何,清水山觉得这个举动有些怪异。

    不是女性?

    清水善眨了眨眼。

    喜欢的人是男性啊……所以才按捺着不松口吗?确实,除了考虑世俗的眼光,恐怕还害怕会为对方造成困扰吧。

    难得见太宰治也有这么体贴的时候呢。

    不过这个范围……可就大了。

    他从为数不多的回忆中抽丝剥茧,能与太宰治携手的男性,必然不能过于柔弱,范围依旧锁定在港口黑手党,智力与他旗鼓相当的人并不多,同龄人便更少了,武力呢?

    思索的眼神逐渐茫然。

    但是随后,一个不大不小的画面从清水山脑海中浮现。

    当初他要求中也君做自己的男朋友时,太宰治是不是激烈反对来着?

    覆了一层迷雾的眼神似乎清晰起来,最终雾气散去,他震惊地瞋大双目。

    竟然是他!

    这回却轮到太宰治手足无措起来。

    他猜到了?怎么这就猜到了?

    他还没准备好!

    被拒绝还是被接受?

    这两个结果对他来说都过分骇人!

    “你别……”

    “中也君?”

    声音交错响起。?

    关中原中也什么事?

    太宰治的表情异彩纷呈,好看的眉眼皱成一团,他恐怕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以至于他错愕微张的嘴巴让清水善再度肯定了这一猜测。

    难怪……所以太宰和中也一见面就掐架,原来靠恶作剧引起心上人注意这种事真的存在,他原本还不相信,电视剧诚不欺他。

    某个人在手术台上缝皮的同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对面了然的目光让太宰治浑身一个激灵,没想到人生首次体验汗毛倒竖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没关系,这件这件事我不会……”

    “不是……”

    清水善一愣。

    “我真的不会……”

    “不是!”

    猫猫炸毛?

    难道他真的猜错了?

    那还能有谁?

    一连三个疑问,清水善倒是不知道自己还有如此求知欲旺盛的时候。

    “别猜了。”

    鸢眸青年复又后退几步,远眺神社附近茂密的山林。

    歌声停歇了,在祝祷的钟声之后,神社彻底安静下来。

    参道两旁,幽微的灯盏渐次亮起。

    青年捏了捏藏在袖口的、还未完成的朱印,如同触碰未能宣之于口的感情。

    他转回头,对着仍不死心猜测中的清水善,暗自松了口气。

    “回去吧。”

    “这就回去了吗?我记得还有差一个鹤岗八幡宫……”

    “来不及啦~”太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迟早。

    现在,不急。

    第50章

    羽多幸子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一个人看夕阳西沉。

    幸子毕业于东京大学新闻系,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业内闻名遐迩的记者。

    她写过许多新闻发布过无数篇报告,每一篇都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其中奠定她行业地位的莫过于一片揭露缅甸北部□□产业的报告,幸子卧底整整两年,将那里的黑暗世界向大众揭露。

    也是自此,她发誓与黑恶势力坚决斗争到底。

    后来她从缅甸到美国,又横跨大西洋去了意大利,一直贯彻着上述执念,直到她来到横滨。

    简直骇人听闻!难以想象!这个城市竟然在短短三四年间经历了各种程度的□□火并和瓦斯爆炸,危害程度小至楼层大至区域,死伤人数何止几千!

    最可恶的是政-府竟然不管不问,甚至没有一份合理可信的说辞!

    什么横滨内外商贸株式会社,用合法的公司架构来掩盖他们在横滨的黑恶势力;这种明目张胆的申报,工商管理部门竟然也会通过?!

    “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与□□合谋,横滨政-府失信于百姓”。

    幸子在文档上打下如上标题,但下一秒就被领导打来的电话截断。

    “幸子,不行,这篇报道绝对不能发。”

    幸子嗤之以鼻,新闻是百姓的喉舌,她偏要一意孤行。何况文章都写好了,她誓要将这篇报道发布出去,让民众看看□□势力的丑恶嘴脸。

    既然官方的报纸不让发,她自有其他门路。从五年前就开始筹备的个人账号也养得差不多了,百万级的粉丝量,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横滨政-府想欲盖弥彰,她偏不如他们愿,这事闹得愈大愈好,最好能劳动东京中央那批家伙。

    但发布的按钮刚一按下,电脑火速黑屏,惊诧之中幸子尝试了无数办法,到底也没能重启成功,她呆呆地望着屏幕中倒映出的影像,渐渐反应过来,这是那边的势力对她无声的警告。

    自那之后,幸子尝试数次,依旧未果,但她没有灰心,依旧在暗中搜集证据,可她滞留横滨已久,没有报道,没有工资,上级几次招她回东京,她拒不听令,上级忍无可忍,终于下了最后的通缉死令。

    “羽多幸子!你的证件还在公司!不想彻底失去记者身份的话!就乖乖给我滚回来!三天之后!我要是没能在东京巨蛋的职业棒球联赛上看见你的影子,我就把你的记者证丢进东京湾!”

    威胁有效,幸子咬牙切齿。

    但是退一步,她至今为止的心血全部付之一炬;近,又实在没有门路。

    进退两难之际,她接到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的对象,竟然是横滨内外商贸株式会社宣传部门的人员。

    他邀请她来参加会社新任理事的上任仪式。

    理事?幸子一时没转过弯来,横滨内外株式会社的理事,不就是港口黑-手-党的干部?!

    赤-裸裸的挑衅。

    幸子愤愤地想,他们知道她无论如何发不出报道,说不定还知道上司对她发了通牒,所以以此嘲笑自己。

    去,当然要去!就算迫不得已离开横滨,也一定要伸张正义。这次就任仪式是她最后的机会。

    夕阳彻底坠落于地平线之时,幸子从黑色的奔驰s后座上下来。

    这当然不是她自己的车,据说是港口黑-手-党的外联部门特地为她安排的,貌似还是外联部门最高负责人的吩咐。

    她在出发前就已经检查过录音笔和微型摄像机,这两件物品可是她纵横缅北美国和意大利的黄金利器,堪比忍者的袖里剑和杀手的乌兹。

    但当她踩着10公分高的红色高跟鞋,哒哒哒逼近酒店大门,看到浑身上下一溜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保安和一溜烟排队过安检的宾客队伍时,心里不由一怵。

    大庭广众装都不装了是吧?这个阵仗就差没配枪了。

    西装保镖的手里拿着许多从宾客身上拿出来的危险物品,幸子准备的东西不必说,必然在收缴范围之内。

    怎么办?女战士要失去她的武器了吗?

    “诶你是……幸子学姐?”

    幸子回头,便见一个高大英俊的男性站在她身后。

    “幸子学姐不认识我了吗?我们同在东大的射击俱乐部里待过的。”

    男性做了一个举枪射击的小动作。

    幸子眨了眨眼,加入俱乐部已经是她毕业多年后的事情了,毕竟职业缘故,学一些枪械知识说不定能保命。

    幸好她的记忆并不差。

    “你是,化学系的三井优人?”

    男人见幸子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开心地笑起来。

    他的眼睛真好看。幸子如此想着。像是一颗深红的宝石。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互相问候,又互相一笑。

    “我也是这家公司的一员啊,”三井优人毫不避讳,“让我猜猜,幸子学姐就是今晚特邀记者吧。”

    这小子也混黑?

    幸子默默错开目光,当年软糯可爱的小学弟怎么也进了这个大染缸了?

    “这位是今晚的贵客,人我带进去了。”优人对着保镖打了个招呼,拉着幸子就往里头走。

    正想着如何把昔日学弟拉出泥淖的幸子心中一惊,没想到对方还是个小头目,痛心疾首之余又有几分庆幸,至少她的黄金武器算是保住了。

    酒店之中,衣香云鬓,觥筹交错。幸子对这种场面不算陌生,身边又站着三井优人,十分如鱼得水。

    其间不断有人上前与三井优人打招呼,幸子这才得知他这可爱的小学弟混黑竟然还是家族产业,亏她刚才还想拉他一把。

    “幸子学姐,我还有事儿,就先不陪你了。”优人微笑礼貌点头,?幸子刚一答应,对方便混入人流之中消失不见。

    幸子端着香槟又在场内走了一圈,发现宾客大都在她的重点关注名单上,与横滨的黑恶势力脱不开干系。

    她一个清清白白的记者站在其中,简直是误入狼窟的小白兔。

    横滨内外商贸株式会社……他们邀请她来,究竟是何意图?

    正是疑惑之际,忽闻台上传来音响调试的声音,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之后,会场安静下来。

    宾客的目光纷纷转向舞台。

    四周的光线暗下来。更确切地说,像是环境中所有的光线都集中到了舞台那侧,连带着宾客们的注意力。

    幸子不自觉地往前站了几步,借着高跟鞋的优势,看到了帷幕后挺拔的身影。

    哦?那位就是这家会社风头正盛的新任理事先生吗?

    幸子死死盯着那抹影子。

    ?

    那人将手放在胸前,似乎在整理衣领,随后向前走了几步,暴露在灯光下。

    幸子的呼吸一滞。

    台上的那个人令她失神。

    媒体人惯会使用夸张的修辞,她此刻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不止是因为台上人出离惊人的气质和容貌,还因为这个人她TM竟然认识!

    预—舾·

    “诸君,晚上好。”

    低沉性感的声音通过扩音设备在会场中回荡。幸子猛然回神,一排贝齿却紧紧咬住没能松口。

    清水善,他怎么会是黑-手-党?!

    “感谢诸君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在下倍感荣幸,应森先生的邀请,我将出任横滨内外商贸株式会社的理事,与诸位携手,为横滨的发展共谋良策。”

    哼,什么共谋良策,横滨人民水深火热的状况有多少来自你们?

    “自我司上一任发言人遗憾辞世,本社的媒体工作停滞不前,今日这场宴席,除了向诸位宣布以上消息,更重要的是,我将代表森先生,直接负责我司对内对外的工作内容汇总。”

    清水善是横滨内外株式会社的理事,还兼任了外联部门发言人?他不是个医生吗?慢着……她能出席今晚的宴席,也是清水善的安排?

    台上人后撤一步,身后的屏幕变了画面。

    周围的人也有不少一头雾水,短暂的骚动声中,黑发年轻人竟然调出了一份工作汇报。

    黑-手-党的内部情报?

    幸子看着屏幕上一行行的数字和一列列的指标愕然失神,甚至忘记拿出了她的黄金武器之一微型摄像机留下证据。

    这是港口黑-手-党干的事情?这难道不是黑进横滨政-府的电脑里偷来了他们的工作报告?

    修桥铺路就罢了,赈灾救援就罢了,这些事情对于日本的黑-手-党来说司空见惯。

    但是拘留外国间谍是怎么回事?打败外国入侵者是怎么回事?他们甚至还把手伸到了隔壁的镰仓,协助对方政-府整治了当地的毒/品产业!

    “坚决维护领土完整保障人民安居乐业”这种台词为什么会出现在黑-手-党的筵席上?!

    幸子觉得头顶无比炙热,仿佛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

    “幸子学姐,怎么样?”熟悉的声音在背后想起,幸子蓦然回首,看到了三井优人。

    “什么怎么样?”

    “报道,新闻报道的构思怎么样?”

    幸子眯起眼睛,锐利地扫了一眼优人,“你们是故意请我过来,然后发布这些信息的?”

    “对。”优人承认地无比坦率,“但是你听到的一切,完全真实。”

    这一点甚至不必优人提醒,幸子心知肚明,好歹是这么多年的媒体人,判断真假的能力在新闻界她敢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但是为什么……

    “清水善,他为什么会站在那个位置。”

    “师兄?”优人松快地笑了声,“也是家族企业呢~”

    ***

    乌漆抹黑的后台,只有一盏照明的小灯,光线稀疏。

    有人正从光鲜亮丽的前台向里走,皮鞋与地板交叠的声音交替作响。

    清水善将手机放进口袋里,刚才优人给他打了电话,表示事情进展顺利。

    报告辐射的对象主要是黑-手-党内中人,幸子的出现是顺带,虽然港口黑-手-党没兴趣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暴露在群众的监督之下,但是被误认为社会的毒瘤也不算一件好事。

    自从发言人被保罗·魏尔伦所杀,港口黑-手-党在舆论那块儿掣肘严重,今晚便是小小的试验。

    诸多媒体中清水善只选中了羽多幸子,他觉得这位校友能领会他的意图。

    “恭喜。”

    清水抬头,黢黑的光线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中也君。”

    看着那道身影他稍稍加快脚步。

    中也递上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清水接过,打开。

    幽微的蓝色光芒铺亮了一方天地,里面赫然是一颗品质极高的蓝宝石。

    并不宽阔的后台在一瞬间似乎被无限拉长了,清水善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春夏之交的午后,当时他是如何感慨这抹蓝色的?

    澄澈如当日明媚的天空。

    “台球的彩头——正好,做你的上任礼物,”中也抻了抻脖子,语气中沾了点遗憾,“也是饯别礼物吧,我要出一趟远门。”

    “森先生又给你派了新的任务?”

    “对,欧洲的宝石线路出了点问题,我去看看。”

    “出发日期是?”

    “你这结束就走——刚才在外面看见三井优人了,他什么情况?”

    “太宰君牵线,他与森先生面谈,结果如你所见,他现在是三井家的大家长。”

    “三井隼人和三井和真呢?”

    “和真先生依旧当他的秘书,三井先生,好像被森先生安排着养老去了。”

    中也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Boss还真是……”

    真是什么,大肚吗?

    清水看着一派纯真的中也,有点不忍心打断他对森鸥外的美好遐想。

    但是中也君啊……并非每个人都和你一样,一是一二是二的……

    “中也君,你不觉得三井先生的所作所为前后矛盾吗?”

    “啊?”

    “老爷子的目的是什么。”

    “让三井家独立于港口黑-手-党?”

    清水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是吗?”

    “这是借口,欺骗三井优人的借口。”

    “中也君,虽然你加入港口黑-手-党的时间不算久,但是你觉得港口黑-手-党会放任一个附属家族的发展过大的本身吗?”

    “当然不会。”

    “哪怕对方小心谨慎?”

    中也想了想,“如果是森先生……姑且加上前任首领那个老头子,一定会在对方有这个苗头之前就将他扼杀。”

    清水点头,“三井隼人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从头至尾,三井家都没有超越本身发展的可能,甚至于当前的势力,已经足以被总部忌惮。

    三井隼人真正需要做的,是在表面上削弱家族势力,但实际上,又不能真的把自己的家族拱手相让。

    老爷子清晰地知道三井家在港口黑-手-党的优势是什么,是那条药品线路,是资产。

    所以三井优人在东大的专业是化学。

    但在这个优势之下,优人便不能文武双全,更不能精通家族事务,至少在外人眼中必须如此。

    老爷子对三井优人的态度,是蔑视也是藏拙,藏三井家的拙。

    但他也不能真的把孙子给养废了,三井优人的任何一点野心都是在他的默许下滋生出来的。

    时机成熟,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换代理由。

    清水善的到来便是这个理由。

    “但三井优人并不是三井隼人预料中那个省心省事的继承人。”

    三井优人完善了异能置换的手术,这一能力比三井隼人本身的威胁还要更大。

    “但如果去掉异能手术的部分,优人君在森先生眼中的形象如何?”

    一个贪婪的,逐利的,却能够被轻易掌控的二代。

    正是森先生需要的,掌控三井家族的傀儡。

    无论是清水本人,还是太宰,亦或中也甚至于三井家的三位都知道,异能置换手术这件事不能再节外生枝。

    清水善交给森欧外的报告中对此事只字未提。

    太宰和中也在这件事情上亦双双沉默。

    “所以三井隼人从头到尾都在给他的孙子铺路?”

    “准确的说是为了三井家的未来铺路。”

    “三井优人呢?他知道这件事吗?”

    清水善没有立刻回答,他记起初见优人时,葱笼少年被族人簇拥着,向他投来的好奇目光,那个真假难辨的眼神。

    没有一丝真心吗?或许未必。

    假话只有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有些面具带得久了,想要摘下,难免伤筋动骨扒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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