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温柔,也残酷

    晚樱初绽,艳而不妖,海风润湿了头发,花瓣映红了面颊。

    自然之力调谐万物,风霜雨露于生命皆是恩赐,人类也是其中一员。整个下午她们都在户外活动,面色因此鲜活而润泽,充满健康的朝气。

    公共卫生间里的大镜子前,周醒左偏偏脑袋,右偏偏脑袋,不由感慨,“我可真好看啊。”

    盘靓条顺,健康活泼,头发乌黑,眼睛有神,性格方面更是没得说啦,绝世大好人一个。

    再侧首去看身边认真搓洗手指的孟新竹,一缕碎发腮边垂荡,睫羽纤浓,更衬得肤白唇红。

    镜子里的她们,有些微的体型差。

    周醒有健身习惯,身形隽秀挺拔,动作行走间自有一派潇洒,充满蓬勃的生命力,是存在感很强的一类人,外形颇具有攻击性。

    孟新竹骨骼纤细,却并不过分羸弱,薄薄的脂肪均匀分布皮下,各处线条圆润饱满,起伏有致,加之皮肤白皙,极具精致感。

    周醒偶尔生出一些不堪的念头,会幻想拥抱她时,身体感受到的那份柔软和包容。

    镜子里看得出神,周醒试着张开手,设想将她揽入怀中时的情形,眸中有隐晦的侵略意味。

    不能在她身边时,思念她,愁绪淡淡,也仅此而已了。

    来到她身边,情绪变得复杂,行事不定,时而自信张狂,时而卑微怆然,喜怒都随她。

    起初周醒想得简单,要实在看不到希望就过把瘾算了,放任情感,在她身边多留几天,到该走的时候,别死缠烂打,找她说清楚,再爽快挥手道别,彻底终结这段感情。

    可越是相处,心中贪欲越是疯涨,渐渐收不住,想要更多。

    也怪周凌,或者说天时地利人和,一切的一切都在偏向她。

    不出手那才是真傻逼。

    周凌要怪就怪自己吧,老话说亲兄弟明算账,亲姐妹之间谁也别让着谁,就各凭本事。

    “在想什么呢?”孟新竹看周醒虚环在肩膀的手臂。

    身后隔间冲水声响,周醒讪讪收回,“我手真长。”

    下一秒,见周凌打开门出来,周醒冲着镜子翻了个白眼,看她那衰样就烦。

    “手确实长,都伸到人家锅里去了。”周凌凉凉道。

    那也是你自己没本事,护不住。周醒腹诽。

    她心里王八蛋,嘴上甜蜜蜜,擦干手抱住孟新竹胳膊,娇嗲:“晚上我做饭吧,让你和阿嬷都尝尝我手艺。”

    临走还补一句,“不像有些人,就会厚着脸皮吃白食,哼——”

    下午她们沿海滩步行接近八公里,走走停停,收获满满两大只米口袋的垃圾。

    在回收站将垃圾进行分类时,偶遇拾荒老人,还专门把塑料瓶挑出来送给他。

    孟新竹拍照上传打卡,说再捡两次积分就够换东西了。

    其实也没占到什么便宜,积分只是兑换资格,东西还得自己花钱买,但重在过程,也是给这次活动留个纪念。

    孟新竹今天心情很好,回程路上,精品店里还给周醒买了个小玩具——巴掌大粉红色的挖掘机。

    “小时候你最喜欢看挖掘机挖泥了,常常端个碗跑出去看,我想找你,只需要打听哪里有挖掘机,一准能找到。”

    “姐姐真好,我就知道姐姐心里一直是有我的。”周醒今天誓要婊到底。

    周凌挤上前,冷着张冰块脸站那,“我也要。”

    “那你挑。”孟新竹抬手。

    周凌才不要跟周醒一样,她选了个小房子造型的转笔刀。

    “见人拉屎屁股痒。”周醒刺。

    周凌不理会,拿了东西退到一边,孟新竹扫码付款。

    也是寸,她手机就在这时候卡死了,扫码绿条定在屏幕正中间,上不去下不来,怎么戳都没反应。

    “我来付吧。”周凌抢在周醒面前。

    周醒缩回胳膊,“哼哼”地笑,“装得挺阔,连个手机都不给人家买。”

    “我不要谁给我买,只是我暂时不想换。”孟新竹熟练关机重启。

    这只手机大概能代表她和周凌之间的感情状况,已是强弩之末了。

    什么时候手机彻底不能用了,她也就彻底死心。她心中有预感,手机早晚会摔坏的。也不着急,慢慢等,等它四分五裂,用残躯为这段关系画下结束的句号。

    而周醒对于她来说,算什么呢?孟新竹暂不能定论。

    有感激,也有怜爱。

    感激周醒来到身边,像一尾活泼的小鱼,为她死水般的生活注入灵力,摆尾开拓出更为广袤的大泽。

    也怜爱周醒多年痴心,得不到任何回应,仍固执坚守。若届时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所以孟新竹总是对她心软,她盈盈望来,嘤嘤索求时,心中明确否定,行为却完全不受控制。

    不舍、不愿推开她,拒绝她。

    她好像也很懂得拿捏人,使坏和撒娇切换自如,无论何种局面,都精准控场,也让人对她的游刃有余心生艳羡。

    回程路上,周醒去菜市场买菜,熟练讨价还价,反正不管买什么都先问一句“有没有少”,有就有,没有就拉倒,并不强求。

    看秤也是,其实心里根本没算价钱,脑袋伸过去,主要给商家起个震慑作用,真被忽悠了也不在乎,但绝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只好宰的傻羊。

    严谨,也随意,完全违异的两种气质,在她身上完美融合。

    称蒜的时候,差点斤两,老板起先没打算给,周醒习惯性伸头看称,对方瞄她一眼,箩筐里又捡了个蒜头扔进塑料袋。

    孟新竹揽了她要继续往前走,周醒从口袋里把刚才那头蒜摸出来,翻个面,另一半全黑腐了。

    真是防不胜防。

    “你什么意思。”周醒冷脸盯着他,气势骇人。

    老头抓着后脑勺笑,“没注意。”他还不高兴呢,直跺脚,“给你换一个不就完了,老瞪我干嘛。”

    周醒自己挑了个最大,烂蒜头给他扔垃圾桶里。

    “外面的坏人可真是太多了。”周醒摇头感叹世风日下。

    烂蒜头都专门搁在箩筐边上,顺手一抓,能宰一个是一个。菜市场里处处都是心机。

    “暴暴很厉害,有一双鉴别坏人的火眼金睛。”孟新竹很喜欢她身上这股市井气,也钦佩她的敢言敢做。

    “我买菜从来不敢去菜市场,就是担心被宰,花了冤枉钱不说,主要影响心情。”

    因为这个,孟新竹还跟周凌抱怨过几次,当然并没有获得什么正向反馈,周凌嫌她啰嗦。

    ——“就这点小事也值得拿来说。”

    可生活中处处都是这样的小事,相识近十五年,早就知根知底,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说这些,让她说什么呢?

    便无话可说了。

    孟新竹本能回头搜寻,似乎是一种无声的谴责,周凌对上她视线,瞬间领悟,迅速偏过脸,姿态抗拒、不甘。

    徐璐璐和俞书华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周醒是半放养,周凌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她们虽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性情却迥异。

    这种比较几乎无处不在,伴随而来是态度鲜明的好恶,两个里面总要选一个。而周凌在父母那处得到的宠爱,常常是导致她落败的罪魁祸首。大家都喜欢周醒的真性情,喜欢她活泼开朗,蹦蹦跳跳爱叫爱笑。

    周凌讨厌被比较,从小就讨厌。再是强悍冷漠的家伙,也有无法摆脱的童年阴影,不知何时,她悄悄转身离去。

    孟新竹站在路口,看她落寞的背景渐行渐远,忽然之间,几分愧疚心痛。

    周醒视线跟随,没觉得多高兴,警惕周凌准备改变策略,以退为进。

    以退为进谁不会。

    “要跟过去看看吗?”周醒试探,“堂姐好像有点不高兴。”

    “她什么时候高兴过。”孟新竹收回目光,“再买条鲈鱼吧,我想吃。”

    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周凌不在,周醒也婊不起来了,后半程再遇见缺斤少两的菜贩子,她拿人出气,很不客气开怼。

    吵架这方面她从来没输过谁,无论是比嗓门还是比气势,要动手也绝对不怵。

    孟新竹心情没有受到太大影响,饶有兴味观察她的情绪转变。

    “在国外这几年,还跟人打架吗?”孟新竹随口闲聊。

    周醒先说没有,想想又说有。

    “跟我妈去日本旅行,她在马路上被人撞了,我冲上去跟人打过。”

    周醒说:“日本有种很坏的街头现象,西装革履的中年男性,喜欢在马路上横冲直撞,专挑瘦弱年轻的女性下手,以此发泄情绪,常常把人撞翻。”

    周醒打架不是什么稀罕事,孟新竹更关心后来怎么解决的。

    “打了就跑呗。”周醒满不在乎道:“他们撞了人就跑,汇进人流,根本抓不到,我也是,打完就跑,事后再打电话跟我妈约定地点汇合。”

    她脾气暴烈,行事冲动,但事先一定会想好退路,力求全身而退,绝不鲁莽。

    “我小时候太弱了,被欺负都没办法还手。从上高中开始跑步,到后来妈妈生病,我感到体力变强带来的种种好处。”

    周醒说:“要自己强大起来。”

    徐璐璐刚出院那阵,瘦到七十多斤,她们住的房子在七层以下,没有电梯,周醒每天早中晚跑十二趟,分别把轮椅和妈妈送下楼,带她在小区散心。

    “后来她身体好些,能走了,但还爬不动楼梯,我轻松一些,来回六趟,背她上下楼。”

    再后来她们就出国了,彻底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又经历过几次手术,徐璐璐身体逐年好转,也邂逅新的感情。

    “现在妈妈结婚了,过得很好,我为她高兴。我们分开了,继续各自的人生,在不同的赛道奔跑。”

    出了菜市场,她们慢慢往家走,天空放晴,海平线上一轮红日低悬。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对吧。”周醒笑。

    “那你觉得我呢?”孟新竹好奇,“是不是在心里偷偷骂过我不争气,软弱无能。”

    “原来你很清楚自己的问题!”周醒大笑,“其实没有啦,我看到你被欺负,会生气,但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

    竹子姐是很坚强的人,她一夜间痛失双亲,她经历过如此沉痛的挫折,她只是比一般人更重视家庭和感情。

    周醒说:“我完全理解你,从来不觉得你是懦弱的人,也没有在心里骂你不争气。俞书华和周贤斌对你说那样的话,是他们坏,而你的善良和宽容,并不是你的错,该谴责的人也不应该是你。”

    “如果你想改变,我支持,要继续,也没什么。日子还得自己过,没有人能替你做决定,如果你真的不开心,最终也还是会离开的,只是时间问题。”

    周醒悄悄隐藏了一些心里话。

    ——但我不许,我要千方百计,用尽全力。

    孟新竹看她沐浴在霞光中的脸,像一朵盛放的花,坚定而明媚朝着太阳开。

    “谢谢你。”孟新竹深深凝望着她。

    周醒被看得有点害羞,偏脸躲到一边,憋笑,“干嘛,突然这么说。”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带给我快乐,教会我许多,让我看到外面的世界。”

    ——也谢谢你喜欢我这么多年。

    “我这么厉害呢——”周醒拉长了音调,好不得意。

    孟新竹挽着她继续往家走,“更让你高兴的还没说呢。”

    “还有什么?”周醒好奇歪头。

    眸子漾出熠熠星光,孟新竹神秘一笑,“怕你得意忘形,暂时不告诉你。”

    夕暮柔和,霞光如酒,她们并肩缓缓行来,风过时发丝纠缠,难分难解,地上长长的一双影子也是。

    到家时阿嬷还没有回来,听阿姨说在隔壁同人打牌,周醒进厨房忙活,孟新竹停在门外思索几秒,最终选择上楼。

    周凌的房间在走廊右手边的尽头,原本跟周醒是挨着的,后来两人常常打架,夜里打到两三点,阿嬷实在没办法才把她们分开。

    房间门没关,盼着人来,可怜巴巴等,又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来,担心表现得太过明显,只留了一条缝。

    孟新竹推开门走进去,房间跟周醒那个是差不多的格局,周凌背对人坐在床边,塌肩弓背,少了许多平日里的意气风发。

    “周凌。”孟新竹叫她的名字,知道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冰冰’这个小名,觉得土、俗。

    平日里叫她冰冰,是跟她玩闹,虽然她总也没反应。

    “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喜欢跟她呆在一起,来找我干什么。”周凌对着窗户大声说话。

    她到底是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来看看你。”孟新竹不得不讲一些废话来安抚她,“感觉你情绪不太好,放心不下。”

    “不要你看。”周凌声线已有哽咽。

    孟新竹在床的另一头坐下,手指轻轻捏着袖子边,“你要控制脾气,老这样,对心脏不好。”

    因为心脏的老毛病,周凌有点被惯坏了,大家都让着她,平日里孟新竹都不敢跟她大声说话。

    “死就死。”周凌赌气,“反正也没有人管我。”

    “你的父母很疼爱你。”孟新竹叹息。

    她没有父母,不能尽孝,也没有人在前为她冲锋陷阵。

    “那又怎么样,你们还不是都喜欢她。”

    周凌情绪瞬间抵达沸点,嘶吼出声的同时,扭身用力摔打手臂,“从小就喜欢她,个个都喜欢她,我学习再好,工作再努力也比不过她,阿嬷从来不抱我,也不爱亲我……”

    “她一走好几年,阿嬷还是惦记她,每年过年的压岁钱都为她备着,说等她回来,一起补给她。她在饭桌上发疯,胡言乱语,要换我早被训了,阿嬷还一直看着她笑,纵容她。她说什么,阿嬷都同意都顺着,说去车行就去车行。”

    周凌越说越难受,眼泪簌簌地落,“就连你也是,她一来,你就不管我,她到家第一天就跟她睡在一起。”

    孟新竹惊诧看向她。

    快三十岁的人了,竟也会因为得不到长辈和身边人重视,如此激烈控诉、哭叫。

    原来她也是会流露出脆弱,表现出悲伤,无法控制眼泪,甚至会因此而感到羞耻,背身躲避对方探究的视线。

    “其实正确表达情绪,并不难,对吧。”

    在周凌一通哭诉后,孟新竹却并不是哄慰。

    她更为自己的反应感到讶异。

    这种时候,她竟然还没有完全因周凌的眼泪昏头,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抱她,竟是旁观者角度替她分析。

    如果周凌能更早学会示弱,她们之间或许不必走到这步。

    现在,她们似乎调转了身份,她变成了冷眼旁观的那一个。

    只差一根烟了,孟新竹视线落在空落落的指尖。

    周凌居高临下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记忆中那是一间昏暗的小房间,青烟沸腾,环境幽闭恐怖。

    这些糟糕的经历,最终在她心中留下阴影,爱也因此而磨损。

    周凌僵僵地坐在那里,泪水无措地流淌,没有收获理想中的反馈,于是更加感到绝望,情绪随之攀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反正你们就是都喜欢她,不喜欢我!”

    她突然呼吸急促,捂住胸口跌倒在地毯。

    下一秒,如愿以偿落入柔软馨香的怀抱。

    “周凌!”

    孟新竹捏住她手腕,感受脉搏。

    周凌张嘴大喘,心绞痛促使她眉头紧皱,吐息粗重。

    “周醒!周醒!”孟新竹大声呼喊救援,又怕楼下听不到,松开手探身要去摸电话。

    周凌慌忙拽住她,哑声哭喊,求她别走。

    “不要分手,我不要分,你说,不分,你答应我……”

    周醒举起菜刀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你爹的,有病还作死!”周醒哐地把菜刀砍在手边书桌。

    她撸起袖子两三步上前,一手扯胳膊,一手抱大腿,直接把人拎起来扔到床上。

    塞药,灌水,再痛快扇她一巴掌,周醒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周凌被扇懵,捂住脸披头散发卧在床榻,身体安静下来,情绪被打断,心脏也随之缓缓平静。

    孟新竹脱力跌倒在地,双手撑头,周醒叉腰站在床边,防着周凌再闹。

    周凌如同死去,一动不动。

    房间陷入沉寂,只有彼此间交错的呼吸声。

    许久,孟新竹艰难撑床起身,周醒随她一道来到走廊。

    “我去做饭吧。”孟新竹伸手去解周醒围裙。

    “周凌呢?”周醒朝屋里看了眼。

    “你陪她吧。”孟新竹淡声,“你告诉她,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机,我说过,我想独自安静一阵子,好好想想我们之间的问题。你劝劝她,不要再放任情绪,总有人顾不了的时候,别拿身体开玩笑,就算不在乎自己,也想想父母,他们该多伤心。”

    她就要转身离去,周醒说“等等”,跑回房,书桌上把菜刀拔下来。

    周醒经过床边,还举刀威胁,“想死我现在就给你个痛快的。”

    菜刀递过去,周醒换了副面孔,“我会好好安慰她的。”

    “嗯。”孟新竹下楼。

    目送她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周醒再次进房,一脚踹上房门,大摇大摆走到床边坐下,将孟新竹原话一字不差带到。

    “你现在知道怕了,吵架的时候多能耐,真稀奇,你也会哭,哼——”

    周醒等了会儿,见她没什么反应,俯身拨开她脸上乱发,“你听见没有啊,没听见我再讲一遍。”

    周凌半边脸肿起来,发丝被泪水粘黏在脸庞,双眼紧闭着,一直没有停止过抽泣。

    “你,干嘛……”周醒声调渐弱,有点被吓到,犹豫片刻,赶忙跑进卫生间,拧了湿毛巾给她擦脸。

    周凌睁开眼睛,声音像含了一把沙,“她真是那么说的。”

    倒是少见她这般狼狈模样,周醒不忍心了,毛巾给她冰冰脸蛋红肿的地方,没有接话。

    “她不理我,也不管我。”

    周凌蜷缩起身体,手指用力抓紧被褥,颤抖哭泣。

    毕竟是亲姐妹,周醒狠不下心,对她凶也凶不起来,只能下楼求助。

    “要不再去哄哄她,让她情绪稳定下来。”周醒不愿,却也没办法,“她还哭呢。”

    然而意料之外,被拒绝。

    孟新竹熟练敲晕鲈鱼,尖刀刺入鱼肚,动作利落果决,一点血水飞溅在面颊,她抬肘面无表情擦去。

    “她从来没有哄过我,她现在遭受的一切,不就是我曾经遭受的吗?”

    鱼尾垂死摆动两下,僵住不动,周醒视线从失神的鱼眼转移到她的脸上。

    熟悉的眉眼,还是那么漂亮,却充满一种残酷的冷静,棕眸空泛缥缈。

    周醒初次领教,原来温柔的人,狠心起来才是最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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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我来好好疼疼你

    周醒离开厨房,一步一步往楼上走,许久,她飘散的思绪才慢慢收拢,重新找回脚下实感。

    竹子姐的反应,大大出乎人意料,局势一时变得复杂,她有点不知该怎么继续了。

    周凌那副惨样,她看了都不免心疼,竹子姐竟是全然无动于衷。

    也可能她就是知道自己会心软,也会躲进厨房,直接来个眼不见为净。

    思及此,竹子姐言行倒是合理了,那我怎么办呢?周醒又犯难。

    现在回房间,也不合适,若周凌哭着问她,竹子怎么还是不来看我,该如何回答?

    周醒又发现自已一项优秀品德——善良。

    她真是太善良了,这个节骨眼还替周凌考虑呢。

    周醒不擅长哄人,她只会哄自己。

    ——坚持跑步,就不会再生病。

    ——妈妈身体会好的,她们还有大把的好日子。

    ——竹子姐说不定也有一丢丢喜欢我,只是碍于伦理,不好直接跟我说。

    ——嘿嘿。

    梦幻泡影,慰情胜无,这些话想必周凌是听不进去的,她被宠得一点苦也吃不了,样样都要完美妥帖,要落在实处,要看得见摸得着。

    周醒没她那么命好,用在自己身上那套,对她未必奏效。

    下楼,走到院坝里,周醒抬了张竹板凳坐在屋檐下,给冯念打电话。

    这几天太忙,发生的事太多,都没空跟她联系,想必她都好奇死了。

    果然,电话一接通,冯念张嘴便问:“是不是有大情况!”

    周醒一声哼,“大,简直太大了,说出来都怕吓死你。”

    语音条装不下,必须得打电话才能说清楚。

    周醒从离开民宿上高速说起,连周凌路上心脏不舒服,她们换车开这样的细节也全无遗漏,都是为了给最后打铺垫。

    紧接着,接风宴上发羊癫疯、阿嬷安排她去车行、海边捡垃圾,到十分钟那场闹剧。

    周醒口干舌燥,冯念久久无声。

    “靠北,刺激啊——”

    这次通话的重中之重,是分析竹子姐的反应,周醒感到奇怪的是,既然竹子姐对周凌已经如此冷漠,为什么还是不痛快点跟她分手呢?

    冯念胡猜,“也许是还有爱?”

    想想又举了个身边的例子,说初中时候某某同学和班上谁好,从高中谈到大学,工作后又异地了三五年,结果最后还是以分手告终。

    冯念说:“我的意思是,有些人,她们闪婚闪孕,看起来很不靠谱,其实人家过得很幸福。婚前波折越是少,婚后能翻的旧账也少,一蹴而就并非是坏事。”

    “而有些人,爱情长跑七八年,甚至十几年,最终还是无法走进婚姻殿堂,为什么?其实合情合理,要真那么爱,干嘛不结婚,对吧?拖着干嘛?耽误人时间。”

    周醒摇头,“没什么参考,我们拉拉又不结婚。”

    “好吧。”冯念换种说法。

    “就拿我跟老郑来说,谈恋爱两年,分手十二次,平均两个月一次,最终还是结婚,说明什么?”

    不需要周醒回答,冯念说:“分不开,太爱。”

    重点来了。

    “竹子姐之前从来没跟冰冰提过分手,只这一次,就能咬死不松,说明什么?她不是一个爱反复的人,她既然说出口,那基本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至于为什么还没分,多半是还在考量,在犹豫,也是看冰冰态度。”

    最后总结:“老实人发飙最可怕,温柔的人残忍起来,也非同儿戏。”

    “所以竹子姐其实还是喜欢她的。”周醒顿感挫败。

    “毕竟快七年的感情。”冯念到底是局外人,能看得更清楚透彻,“放不下的,未必是冰冰,或许是这七年的付出,是过去的甜蜜。”

    放不下的,其实是自己。

    好不甘心,明明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受到惩罚的人是自己。

    周醒恍然大悟。

    这波敌情分析完毕,周醒挂断电话,感觉浑身装备都已经强化拉满,达成套装成就,布灵布灵直冒光。

    再回到周凌房间,看她先探身来望,发现对方不是自己要等的那个人,又失落跌下身子。周醒心中替她默哀,也暗爽。

    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今天收获满满,还趁乱扇了周凌一个大耳刮。

    “竹子姐在做饭,抽不开身,我来陪你。”周醒靠在窗边,吹着凉凉的小风,心情好不愉快。

    周凌仰面望着天花板,无悲无喜。

    见她实在可怜,周醒又补了句,“我做饭不和你口味,她亲自下厨嘛,还是惦记着你的。”

    既然火已经烧起来,那就烧个彻底,直到连残骸都无法打捞,即使捧在手心,也会慢慢顺指缝溜走,大风里散个干净。

    “你要早点示弱,说不定真能行,有进步了,继续努力,早日挽回她的心。”

    竹子姐不喜欢被人威胁,那就让周凌再接再厉,抽空干票大的。

    人都自私,周醒不否认她的自私,她跟周凌确实是一丘之貉,但她自以为,比周凌更懂得如何正确去爱一个人。

    这次她势在必得。

    晚饭周凌没有下楼去吃,阿嬷听说她身体不舒服,杵着拐上楼来看。

    孟新竹盛了饭端上,紧随其后。

    老人家亲自来问候,周凌倒也不继续装死了,从床上坐起来,起身要去搀。

    “就躺那!”阿嬷赶忙制止。

    周醒端来板凳,阿嬷坐在床边,拉着周凌手不停地抚,“这心脏问题可不能开玩笑。”

    她发觉周凌没带运动手环,又略责备道:“怎么不戴,那个东西专门监测心率的,你也太不拿自己当回事了。”

    手环周凌有好一阵没戴了,为了不让老人担心,说只是昨晚洗澡忘了。

    “要戴的。”阿嬷叮嘱:“发觉心率不正常了,就要快些平复下来,你是老病患了,马虎不得。”

    阿嬷又说了好多,跟饭桌上那些不一样,这次都是真心话,说只盼着她们三个都好好的,别吵架也别打架。

    说到这里,阿嬷发觉周凌脸有点肿,倏地抬头望向周醒,“是不是你干的!”

    嘿,还真让老太太猜着了。

    周醒矢口否认,“哪儿能,我们老好,老和睦了。”

    “跟她没关系。”周凌深深看了一眼周醒,“是我最近智齿发炎。”

    “智齿啊——”

    老太太好骗,当真了,跟她说不行就去拔了吧,“长痛不如短痛,忍一忍就过去了。”

    “竹子,你得管着点她。”阿嬷回头。

    孟新竹低眉顺眼,“会的。”

    阿嬷起身,周醒扶她下楼,孟新竹关闭了房间门,把饭菜端到床头柜,布好筷子,随后退至书桌边,审视着她。

    气氛僵持,周凌沉默,也不动筷。

    孟新竹深吸了一口气,“你说没有人爱你,我很好奇,你心中渴求的爱,到底是什么样子。”

    “阿嬷腿脚不好,前年冬天摔倒过一次,脚踝肿得老大,从那之后就开始杵拐。发觉你没有下楼吃饭,专程上来看你,跟你说了这许多,你觉得她对你怎么样?她真的不爱你吗?”

    楼上楼下,年轻的跑得快的,三五秒就到了,老人家一步一挪,得走上好几分钟。

    孟新竹想起昨天刚到家,阿嬷听说她跟周凌吵架,饭后也专程来看她。

    她之所以还没有放弃,除去自身,还有许多旁的顾虑。阿嬷对她好,一直护着她,把她当作亲孙女,私下还偷偷跟她讲,遗嘱里给她留了一笔钱。

    她原本是不接受的,但阿嬷态度坚持,也不好一直绷着脸矜持。

    与周凌,她们之间的牵绊太深。

    肆方镇三大姓祠堂紧挨着,两家人从阿嬷那辈就认识,虽然在上高中之前,她跟周凌一直没什么交集,但始终是知道这号人的。

    相识相知多年,到底是爱,还是亲情,已经分不清了。要彻底断绝,必然也要舍弃现在拥有的一切,以后都不好光明正大来看阿嬷,否则还不知道被俞书华怎么阴阳怪气。

    “再说暴暴,你说大家都喜欢她,难道她真的过得比你好吗?”

    孟新竹哽咽了,“周存伟出轨,什么也不管,她妈妈生病的时候,她还在上学,每天照顾病患,不说多累多苦,心理压力有多大。担心失去亲人的痛苦,你当然不懂,你父母很和睦,也很健康,你始终被照顾得很好……”

    “你就是被照顾得太好了,不知人间疾苦,不懂体会旁人的难,你自私又狭隘,从来看不到自己的问题。”

    房间肃静如一间审判室。

    周凌沉默低垂着脑袋,罕见没有反驳。

    情绪敏感的人,连质问和谴责,都能煽动眼泪。

    孟新竹吸气,缓和情绪,抬手平静拭去脸颊湿漉,“你好好想想吧,想想你自己的问题。”

    临走前,她转身最后一句:“你曾经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因为这份好,许多时候我都在努力说服自己,没关系,都是小问题。但所有的好和坏都是相互的,你对我好,我记得,你对我坏,我总有无法忍耐的时候。”

    房门“咔嗒”一声。

    夜色如水,漫进房间,周凌独自抱膝坐在床头,安静像一块海底的石头。

    周醒很好奇孟新竹在房间跟周凌说了,晚上洗完澡躺床上,旁敲侧击打听,孟新竹一个字也没对她透露。

    “睡你的觉。”

    周醒脑袋上挨了不轻不重一叩。

    她噘噘嘴巴盖被躺下,满肚子忧愁。

    难道和好了?可还在分居状态呢。

    没和好,又为什么迟迟拖着不分,难道真像冯念说的那样,还爱着?

    周醒不高兴了,周凌到底多大魅力啊,还爱呢,就不能换个人爱爱吗?

    “竹子姐。”周醒床上翻个身,伸出根手指头,戳戳身边人肩膀。

    孟新竹“嗯”一嗓子,周醒合掌垫着腮帮,眨巴眨巴眼,“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啊。”

    一张床上睡了几天,周醒很乖,只是睡相不太好,也有童年滤镜的缘故,孟新竹对她并无太多防备,翻身面对面,认真思索她提出的问题。

    周醒管好眼睛,不往不该看的地方瞄,定在她小巧粉红的嘴唇。

    欸,也不太行,姐姐嘴巴生得好乖,看多了就想亲。

    揉揉眼睛,周醒掩去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转而去盯人家发顶。

    这样一看,更不得了,她头发真多,几乎没有发缝,灯下头发显得又黑又亮,十分健康润泽。

    真是无一处不完美。

    这么好的竹子姐,为什么就不是她的呢?周醒叹气,嘟嘴巴。

    猝不及防掀眼,对上她幽邃的眸,周醒没由来一慌,心跳踉跄,习惯性咧嘴傻笑。

    “想什么呢?”孟新竹语气幽幽,眼底几分戏谑,“眼珠子转来转去,又酿了什么坏主意。”

    啊?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周醒慌忙去摸眼睛,“没有转来转去吧。”

    想象中,她思索的样子是十分高深莫测的。克制内敛、隐而不发,还颇有几分禁欲味道。

    孟新竹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鼻尖,“像只偷油的小老鼠。”

    周醒屏住呼吸,不动,犹如观察停在荷瓣的蜻蜓,生怕惊扰了她。

    “还真像。”孟新竹铃铃笑开,“被人发现,就呆呆僵住,人一松懈,就快快跑开。”

    说罢,孟新竹松开手,周醒猛吸一大口气,慌慌张张往后躲,拉出安全距离,隐藏狂乱的心跳。

    孟新竹露出“看吧,果然如此”的表情。

    周醒被她说得脸红,迅速翻身,用后脑勺对着人。

    这个孟新竹,看起来老实巴交,没想到这么会钓,摸人家鼻子,还拿人说笑。

    周醒双手捧脸,刚才问的什么,险些忘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什么?”孟新竹装傻。

    周醒扭扭身子,“就我啊,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你觉得呢?”孟新竹反客为主。

    周醒心说这可是你主动要问的。

    “我当然觉得我很好,身材好,长得不错,力气又大。会做饭,眼里有活,孝顺长辈,还热爱运动。为人方面,向来快意恩仇,干脆利落,也帮助儿童和老人,每个月都给大山里的女孩们捐卫生巾。”

    “简直就是绝世大好人一个。”周醒总结。

    “那我也一样。”孟新竹狡猾。

    周醒蛄蛹蛄蛹翻过来,“你真坏,我问你,你让我说,你就说这么一句。”

    “我觉得你说得很对,也很全面,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孟新竹眼底始终有笑,是温柔宠溺的笑,眸光润润,像含了一汪水。

    面面相对,很难不受到她美貌蛊惑。

    周醒垂下睫毛,嗫嚅道:“那假如,我是说假如,你会喜欢我这种类型的吗?”

    她始终记得,周凌嘲讽过,说竹子姐不喜欢她这款,说她小屁孩,还骂她鼻涕妹。

    想想就觉得冤,要早出生几年,还不定谁跟谁呢,周凌不就仗着自己年纪大。

    不过没关系,她现在已经长大了,有资格同竹子姐肩并肩,也有能力保护她、照顾她,把周凌比下去。

    趁现在有机会,周醒想打听清楚,竹子姐喜欢什么款,她试着去努力,是改变发型还是改变衣着风格,都没问题。

    大眼晶晶发亮,周醒满脸期待。

    对视几秒,孟新竹目光奇异变得柔和,她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

    “假如我喜欢一个人,我当然是喜欢她本来的样子,我不想她为迎合我的喜好而改变自己,我想她快乐、自由,随心所欲。”

    “人要先爱己,再爱人。切勿卑微,在感情中迷失了自己。”

    这是孟新竹作为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我当然很爱我自己啦。”周醒傻傻的,“我从来不饿肚子,也常常抽时间锻炼,喜欢什么就买,不高兴就发脾气,谁欺负我,我就揍他,揍完我就跑。”

    孟新竹噗呲一笑,轻拍她两下发顶,“那很好,你继续保持。”

    想想觉得不对,周醒又说:“但我不会对亲近的人发脾气,我说发脾气,也不是吵架那种,我其实很好哄,给台阶就下,没有也会自己找台阶下。另外,我也很喜欢哄人,很会哄人,我不会让对方不开心的,我……”

    周醒说不下去了。

    她忽然间,有点不太喜欢这样的自己。

    就像竹子姐说的,她好像有点迷失了。可谁有本事始终在感情中保持清醒,太多考量和顾虑,与不爱何异。

    周醒嘟高嘴巴,闷闷不乐,眼底还隐隐有泪光闪。

    委屈,想哭。暗恋真是太苦了。

    可是不能哭,好丢脸,刚刚还吹了自己一通马屁。

    “暴暴。”孟新竹终于开口,暂止她繁乱的思绪。

    周醒吸气,含泪的眼睛望向她。

    “如果一件事,始终让你患得患失,不能痛快大笑,无法畅所欲言……”

    孟新竹委婉建议道:“就放弃吧,别再执着了。”

    周醒顿感惊惶,眸中再度涌起潮热,“什么意思。”

    难道竹子姐发现她的小秘密了,劝她别再痴心妄想?

    孟新竹一时不忍。

    她含着眼泪可怜巴巴望着她,无声询问,难道我不能喜欢你吗?

    已经偷偷喜欢了那么久,你却要叫我放弃吗?

    假如我说不,我就要喜欢呢?

    再说,这是我能控制的吗?

    她一言不发,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却盛了千言万语。

    “好吧。”孟新竹又妥协了,“随你吧。”

    周醒躺平,恨恨望天花板,“对人家讲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人家乱七八糟,然后就不管了。”

    欸?讹上了?

    孟新竹好笑,“那你想怎么样。”

    “我敢怎么样。”周醒扯扯被子盖好肩膀,怪腔怪调,“我很自爱,我爱死了自己,不过是想要个说法,不然也太委屈了。”

    孟新竹翻身坐起来,蹙眉盯她。

    周醒冷哼,床上扭扭,“看我干嘛,是你教我的,做人要先爱己,再爱人。”

    学得倒是快。

    孟新竹倒要看看她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那你提吧。”

    “昂——”周醒张嘴望天,“我想想。”

    “慢慢想。”孟新竹舒展身体,正好做个睡前瑜伽。

    周醒看她不时抬胳膊撩腿,小腰细得不过一巴掌,心里不免起了些坏念头。

    “那你亲我一口吧。”周醒靠在床头,双手抱胸,“小时候呢,妈妈为了哄我睡觉,都要亲亲我的小脸,再拍拍我的肚子,最后在我耳朵边说两句好听话,我才肯乖乖睡觉。你今天惹我了,你就替我妈妈来好好疼我吧。”

    她转过脸,改手叉腰,“竹子姐姐那么温柔又善解人意,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应该是不会拒绝的吧?”

    抻抻腰,展展腿,孟新竹收回四肢,坐到她身边,“好吧,既然你都这样求我了。”

    咦,这个人倒是蛮好说话的嘛。

    周醒立即把脑袋偏向她,手指点点,“来吧。”

    孟新竹却没有立即动作,她粉白的巴掌摊开,掰着手指头数,“亲亲你,拍拍你,再好好疼疼你,是吧。”

    周醒用力点头,小期待,小雀跃。

    随即,身边人香气笼来,柔软湿润的触感浅浅印在脸颊。

    周醒霎时瞪大眼睛,惊恐回望。

    这次没有用手掌隔开!

    直接亲啊!

    若五雷轰顶,周醒一时耳鸣目眩。

    她脸爆红,感觉鼻孔像两只烧开的热水壶,呼呼直往外冒白气。

    也许是被看得有点心虚,孟新竹下意识舔唇,粉红小舌快速扫过唇珠。

    太过紧张,慌忙欲遮掩,周醒倒打一耙,口不择言道:“你、你这个人,干嘛亲人家脸,不会是暗恋我吧。”

    旖旎尽散,孟新竹气得鼓腮,“我暗恋你?”

    周醒摸脸蛋,坏笑说:“我说亲,又没有说亲脸,你可以亲别的地方呀。”

    “那你想亲哪里。”孟新竹危险眯眼。

    周醒手腕子软哒哒伸到她面前,“像骑士给公主问安,亲吻我的手。”

    孟新竹“哈”一声,“你好大的官威!”

    十根脚趾头在被窝里快乐地动来动去,周醒清清嗓,“算了,谅你一片痴心,我原谅你。”

    她飞快滑下去,板正躺好,“还剩两项,可以开始了。”

    孟新竹冷眼瞅她。

    周醒催促,“快点呀,还要本公主来请你不成。”

    “行叭。”孟新竹靠近,俯身。

    周醒不小心瞥见她领下一派雪风,慌忙抿唇移开视线,死盯天花板,分不清墙与君,孰白乎?

    孟新竹隔着被子在周醒小腹处轻拍两下,随即另一只手从被褥下探入。

    周醒转脸惊恐望向她,感觉到她手落在腰侧,顿时紧绷。

    “你干嘛!”周醒喊叫出声。

    “我来好好疼疼你。”孟新竹咬牙切齿,虎口捏住她腰间软肉,用力拧了一把。

    “唔——”周醒痛呼,扭身倾进她怀里,“姐姐我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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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就被我迷倒啦?

    绵绵青山,停僮葱翠,汇聚成河奔涌而去,天气晴,有云,高速上风很大。

    车辆时速越快,受到大风影响会越强烈,稳妥起见,周醒缓缓降速,也看到身侧孟新竹攥紧安全带的手指松懈下来。

    周醒再抬头瞄一眼内后视镜,周凌套着U形枕睡着了。

    “竹子姐是不是担心我车技不好。”周醒目视前方,朝孟新竹微微侧了一下脑袋。

    周凌开高速的时候没见她这么紧张。

    “也不是。”孟新竹小声为自己辩解,“只是副驾和后座视角不同。”

    周醒不说话了。

    视角问题可能是一方面,但更多,还是竹子姐不够信任她。

    或许是对她还缺乏了解,内心把她当作小孩子,即使拥抱和亲吻,都算作奖赏,撒撒娇,磨几句嘴皮子就能讨得。

    周醒想起昨晚,倾倒她怀抱时,她手下意识托来后背,脸颊贴到人家额头,轻轻地蹭,大姐姐教训小妹妹的口吻,“看你还敢不敢调皮。”

    某个瞬间,胸海情绪翻涌,周醒心口针扎似的痛,想翻身恶狠狠去咬她,告诉她——别再拿我当小孩子了。

    玩闹间,唇几次擦过她颈侧皮肤,她都没有察觉,心无芥蒂与人嬉戏。周醒配合演出,忍得蛮辛苦。

    直到分离前,她们颠倒了位置,周醒把她压在身下,将她双手高举至头顶,问她服不服。

    她挣脱不开,有些着急,身前一片凌乱,急切扭动腰肢,却越忙越乱。

    电光火石间,周醒几乎失控,想对她坦白一切,彻底捅破那层窗户纸。

    幸好没有。

    否则前功尽弃,全部功亏一篑。

    周醒松手退开,她慌慌张张起身逃至卫生间,很久都没出来。

    也许她已经感觉到了,在暗暗考量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否已经称得上‘逾矩’。周醒只能熄灯装睡,骗她回到身边躺下。

    幽幽发香,沁润心脾,也若刮骨钢刀,凌迟血肉。

    凭什么呢?周醒感到不公,她们也算是同一时间认识的,她只比她小了几岁,凭什么站在她身边的人不能是她。

    周醒也有点想不通,竹子姐为什么一面劝她放手,一面却又纵容。

    牵手,亲吻,共枕,对她百依百顺。

    那也许有一种可能,周醒大胆猜测,竹子姐或者早就察觉到了,她喜欢她。

    她情绪敏感,不是迟钝的人,被呵护,被偏袒,被痴痴凝望着,被爱而不得,那种感觉应当是很不错的,即使不能回应,也能满足人被爱的虚荣心理,尤其在她受苦遭难的时候。

    会感动吧,会幻想,会产生依赖。

    如果是,不敢表露,慌忙逃进卫生间,除去道德感束缚,还有什么原因呢?

    假若她抗拒、讨厌,可以明确拒绝,她为什么没有。

    答案只有一个,周醒笃定,竹子姐对她或许也是有好感的。

    是了,她那么好,那么勇敢,身上数不完的优点,走路上连只狗都回头望着她恋恋不舍。

    然而尽管如此,经过昨晚,周醒还是能感觉到孟新竹刻意的疏远和冷淡。

    早晨她起床熬粥,结果人家以肠胃不适为由,一口也没吃。

    不过周醒很擅长安慰自己——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克制、矜持,爱而隐忍不发。

    嗯,彼此彼此,她们果然天生一对。

    随后周醒又自嘲,自己pua自己这方面,她也算个中翘楚了。

    否则哪能坚持喜欢孟新竹这么多年。

    那一锅粥也没浪费,周醒吃了大半,阿嬷和周凌也吃了。

    饭后阿嬷送她们出门,千般留恋万般不舍,还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周凌说想接她过去住几天,她又拒绝,说不喜欢大城市的快节奏,就愿意在小镇上跟老友们搓搓麻将打打牌,过她的悠闲小日子。

    表面看周凌是体贴阿嬷,周醒坏心眼多,觉得她不过是想尽办法让竹子姐在身边多留几天,只把阿嬷当工具人。

    还好阿嬷没有上套。

    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没问题,周醒向来习惯用最大恶意去揣测别人,而结果往往都正中下怀。

    可别小看了周凌,说不定她现在就在装睡,偷偷观察她们呢。

    “其实我车技不错的。”周醒说:“你要实在害怕,我慢点开也没关系。”

    为证明自己,也是赶巧了,周醒下巴尖指指前面一辆不停变道的白色suv,说司机肯定有问题。

    车辆频频变道,随后靠右行驶,大概是觉得安全,然而没过多久,又超速贴上前面一辆大货。

    大货老司机,躲开了,周醒继续观察,确定白车司机疲劳驾驶。

    距离服务区还有三公里,周醒追上去,鸣笛示警,白车果然出现变化,不再继续压线。

    孟新竹提醒小心,父母离世后,回镇上有好几年她不敢上高速,宁愿多几个小时赶火车。

    周醒说没事,保持安全距离,始终跟在白车身后,见他情况稍有不对,就鸣笛提醒一次。

    “这时候人是钝的,反应很慢,行为也不受控,高速上大家车速都很快,假如发生事故,很容易引起连环车祸,非常危险。”周醒解释说。

    孟新竹知道,她父母就是这么没的。

    距离服务区还有五百米,本来她们不用休息,周醒还是跟着白车进了服务区。

    往常遇见这种事,周醒滴两声就完了,才不会多此一举跟过去。但今天不一样,为了在姐姐面前显得她很能,必须得跟。

    停车,解安全带,周醒下车,孟新竹小跑追上去看。

    来到白车面前,周醒敲敲车窗,对方按下玻璃,周醒弯腰去看他,“哥们儿,你有点不对劲啊。”

    “是是是。”对方一直揉眼睛,“开了五个多小时了,确实有点累。”

    “喝点水休息休息。”周醒说。

    对方连连向她道谢,叫她大妹子。

    “看吧。”周醒回头,大拇指往后一戳,冲孟新竹不满皱了下鼻子。

    赶紧给我夸!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

    还真让她装到了。

    孟新竹从善如流,“暴暴真厉害,这都能看出来,聪明、勇敢又善良,真是个绝世大好人。”

    既然已经下车,就歇会儿再走,周醒找了块僻静地方,腿抬到铁栏上,弯腰做做拉伸也活动活动。

    空地上风很大,长发迷乱了眼,孟新竹迎着风的方向,随意将长发捆个马尾,周醒视线落在她素白姣美的面颊,又唯恐被发现,匆匆地移开。

    孟新竹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其实我早就没把你当小孩子了。”她睫毛被风吹得微微颤抖,唇角上扬,不知回味的什么。

    “但有些人,童心不会随年龄增长而流失,不管长到多大年纪,依旧充满天真纯质的可爱。”

    “那你会喜欢这类人吗?”周醒立即问,“天真可爱的,像我这样的。”

    孟新竹偏脸看她,“谁不喜欢呢?”

    顿了顿又补一句,大概是怕她误会,“阿嬷,还有你姨妈,双胞胎,简直是老幼通吃。”

    周醒哂出一声笑,不置可否。

    也不必解释得这么清楚,倒显得做贼心虚。

    呵呵!

    此地无银三百两!

    “回去吧。”周醒率先迈步,顶着风往前走,“春末初夏,天高云淡,是放风筝的好季节啊!”

    也没关系,周醒一路走一路想,就继续不把她当回事,继续敷衍她吧。

    生活中不乏此类情况,小心提防,慎之又慎,反而会将自己置身危险之中。

    因在不经意间投入过多关注力,沦陷而不自知,直到彻底失守,才匆匆忙忙逃离,却发现为时已晚。

    昨晚那场旖旎缠绵的粉色幻梦(单方面的脑补),周醒每每回味时,都会刻意把那句“就放弃吧,别再执着了”消音并在字幕打上马赛克,眼不见为净。

    周醒从小叛逆,人家不让做什么,她偏偏要做,从来吃软不吃硬,决定的事也不会轻易改主意。

    跟妈妈出国前的那个秋天,妈妈说想做一罐家乡的桂花蜜带走,她要去小区楼下摘桂花,提前问物业,可不可以摘。

    物业说建议不要,她并不接受建议,提着塑料袋就下楼了。

    事先询问,只是假装有礼貌,这是她的习惯,有时也可以理解为挑衅,或是下战书。

    孟新竹建议她不要执着,她偏要。

    上车,继续往前,路有尽时,心野无疆。

    下高速进市区,从周存伟家附近过,周醒找了个地方停车,回头跟周凌和孟新竹商量,“你们先走,还是等我过去办点事。”

    “什么事?”周凌没注意到这是周存伟家附近。

    “尽孝。”周醒说。

    孟新竹困惑,本能往窗外看,感觉街道有点熟悉。

    周存伟搬家的时候,她跟周凌来过一次,但已经是好几年前,记不清了。

    “找周存伟。”周醒也不卖关子。

    “啊——”孟新竹恍然,“要一起去吗?”

    “肯定没好事。”周凌说。

    周醒想想说:“一起去也行。”

    孟新竹点头,“那走吧。”

    周醒第一次来,只知道大概范围,定位是冯念发给她的,她导航过去,发现周存伟住得挺高档,山体公园附近的独栋别墅。

    第一关就是门卫,保安亭给周存伟家里打电话,周醒努努嘴,周凌看她一眼,还是接了。

    “是我,叔母,我是周凌。嗯嗯,顺道过来看看……”

    电话挂断,保安亭放行,周醒重新启动车,朝内后镜翻了个白眼,“叔母叔母,你也真叫得出口。”

    她手用力捶了下方向盘,“就她也配?才比你大几岁,叫姐都是抬举。”

    周凌说辈分在那,周醒骂她装,周凌也火了,“不是为了帮你?不然她傻逼了才给你开门。”

    周醒默了几秒,“待会儿你去叫门。”

    周凌没说话,算是应了,只叮嘱,“别太过火。”

    “我不懂你对于过火的标准是什么。”周醒冷漠脸。

    周凌反问:“那你的标准是什么。”

    “不杀人放火。”周醒说。

    就事论事,两人再如何内斗,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妹,周存伟这事上,周凌站她。

    孟新竹听懂她们哑谜,想劝两句,忆起昨天周醒对她说的那番话,最终选择沉默配合。

    车停在门口,周醒最后下,藏身雕花铁栏一侧的围墙边,她伸手估摸了下高度,还不到两米。

    这个点周存伟在酒店上班,陈小柔带着孩子在家,除保姆外,再没有第三个人。

    事先打过电话,陈小柔快步跑出来迎,周凌电话里挺客气的,不管什么原因找来,她都很高兴,正愁千方百计也没办法融入周家。

    铁门开后,周凌和孟新竹却没进,挪挪步子让到一边。

    周醒从墙后面走出来。

    几乎是瞬间,陈小柔脸色煞白,屏住了呼吸。

    “怎么是你。”她意识到被骗,慌忙要去关门,周醒手撑住,一条腿迈进去,笑了,“干嘛,不欢迎啊。”

    孩子从门里蹦蹦跳跳跑出来,陈小柔回头使了个眼色,保姆领会,抱起孩子飞快回屋。

    周醒抬腿进院门,四处张望,嫌弃“啧”了声,“挺大个院,怎么不捯饬捯饬,种点花,就这么空着多浪费。”

    这是周醒和陈小柔第二次碰面,第一次是阿嬷给周醒安排的接风宴,以前周醒只知道有这号人,没见过。

    宴席上,周醒也没仔细看,现在面对面,觉得她长得挺一般,跟妈妈年轻时候比,差远了。

    但男人出轨跟女人漂不漂亮的没关系,纯粹就是贱。

    她也不配跟妈妈比。

    “你们在院里等我。”周醒回头说,扯了陈小柔进屋。

    “你放开我,你想干嘛!”陈小柔挣扎,周醒抓住她一只手腕,扭住胳膊一绕,再顶住后背朝前轻轻一推,陈小柔两只手给她反剪了。

    周醒一只手捏住她两只腕子,押犯人似的押进别墅大门,右腿勾住门朝后猛踹,门砸出“哐”一声巨响。

    孟新竹和周凌对视一眼,孟新竹有些担忧,绕到窗边去看。

    周醒进门松开手,朝陈小柔背后猛地一推,大摇大摆坐到了客厅沙发上。

    陈小柔跌了个趔趄,险些倒地,回神后摸着手臂朝她吼,“你干嘛!”

    两条长腿搭在茶几,周醒随手捡了个抱枕搂怀里,晃晃脚尖,“来做客啊,这我爸家,我不能来?”

    “这是我家!”陈小柔尖叫。

    想起什么,周醒歪了下头,问:“房产证写你名了吗?”

    陈小柔仇恨盯着她。

    周醒便笑了,“那就是没有,他防着你呢。”

    她收回腿,起身在屋中踱步,还捞了茶几上一包薯片拆开吃,“跟你签婚前协议了吧,不用说我也知道,他是二婚,奸着呢。”

    “不过我觉得合情合理。”周醒转身,“酒店之所以能有今天,都是我妈的功劳,他守着我妈的财产,不分给你,将来好给我继承,还算明智。”

    “你放屁!”

    陈小柔冲上来要打,周醒又捏住她手腕把她推沙发上。

    “先别急,还没到我跟你算账的时候。”周醒说。

    “你来我家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陈小柔披头散发,双手持续捶打沙发。

    周醒讶然,“你情绪也太不稳定了吧,我还没怎么样呢,你就受不了,我待会儿要真干点什么,你还不得疯?”

    她“哼哼”地笑,双肩耸动,“那你肯定没我疯,我这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你到底要干嘛!”陈小柔朝她尖叫,嗓子都破音了。

    周醒掏掏耳朵,“你怎么跟我堂姐一样,骂人都不会骂,翻来覆去就这一句。”

    陈小柔怒视,沉默。

    “算了,懒得啰嗦,我来是有一件事情想找你确认。”周醒放下薯片袋子,走到沙发边,收起嬉皮笑脸,居高临下看着她。

    “我妈刚出院那阵,住在清湾小区B5栋,702户,你是不是去找过她。”

    清湾那套,离省医最近,房子比较老,管理不像新楼盘那么严格,楼下也没有门禁,外人可随意进出。

    那天是周一,周醒上学不在家,煮饭的阿姨也请假,她回家以后察觉到妈妈情绪不对,问妈妈却什么也不说,后来还是对门邻居老太太讲,上午有个年轻女人来过。

    周醒肯定,那个年轻女人就是陈小柔。

    那时她父母还没有离婚,只是分居,妈妈重病也腾不出空去离,更怕影响她高考。

    但周醒始终记得,晚上帮妈妈擦身体的时候,妈妈手肘和膝盖有淤青,应该是跌倒所致。

    事隔多年,周醒站在陈小柔面前,质问:“那天你是不是推我妈了。”

    视线交锋,陈小柔两声狰狞怪笑,“原来你是来找我算账的。”

    她吸气,挺胸,瞪大眼睛,死盯面前的年轻女孩。

    “对啊,我是去找过她,我就想气死她,怎么样?只是很遗憾,她命还真够硬,听说现在全好了,还……”

    “你找死!”周醒尖叫着打断她,双手揪住她衣领,一把将人甩飞在地。

    深棕色的仿古地砖上,陈小柔滑出去两三米远,又迅速爬起来,要与周醒对打。

    周醒将她推倒,弯腰扯了她衣领,又一次将她摔出去,陈小柔大哭着伸手乱刨,周醒脸上挨了几道,感觉破皮,还是不管不顾,再度将她摔倒。

    “周醒!你住手!”孟新竹拍打玻璃窗,“你别打了!”

    周凌冷眼旁观,无动于衷,孟新竹直跺脚,“你想想办法呀。”

    “这是双层玻璃,很厚的,砸不开。”周凌说:“总不能报警吧,你应该也不想看她被拘留。”

    “那就这么傻站着看热闹?”孟新竹着急,却也毫无办法。

    周凌说:“她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不知道,饭桌上经历过那一遭,现在也该知道了。”

    “你倒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诋毁她。”孟新竹用力把帆布包往肩膀上拽,“我有自己的判断。”

    “我诋毁?”周凌嘲讽牵动嘴角,“那你也不用包庇得这么明显。”

    “懒得跟你讲。”孟新竹走到一边。

    整洁的花园,恢宏的别墅,外人不得而知,内里藏匿了怎样一场混乱不堪。

    陈小柔一次次被推倒,一次次爬起来,不懈与周醒撕打,周醒只攻不守,教练传授的各种实战经验,全抛之脑后,只一味发泄情绪。

    “你不得好死!你们全部不得好死!”陈小柔没有力气了,躺在地板大声哭骂。

    周醒扔开她,在客厅的大落地窗旁边,架上随便抓了一只高尔夫球杆,双手握紧,掂量掂量就开始砸。

    “让你们欺负我妈,让你们欺负我妈……”

    电视、茶几、花瓶,墙壁上的挂画,沙发边的台灯,柜子上的摆设,尽被摧毁。

    保姆带着孩子躲在楼上不敢出声,陈小柔抱膝缩在楼梯下面夹角,哭叫不止。

    隔着厚厚的大落地玻璃,孟新竹听不见周醒在喊叫什么,也听不见物什损坏时发出的惨痛哭嚎。

    她只知她隐忍多年,双手经历过无数次的捶打历练,只为了今天,上演一场激烈的、沉重的、华丽的默剧。

    孟新竹记得周醒说过,她从来不让自己受委屈。

    那些割在她肉上的痛,她一笔一笔都好好记着,迟早一刀一刀还回去。

    这时的周醒并不让人觉得可怕,孟新竹做不到像她这样无所顾忌,莫名的,竟生出一丝陌生情愫。

    是崇拜。

    不记得哪位哲人说过,爱始于崇拜和欣赏。

    歇斯底里的周醒,狼狈哭喊的周醒,凶猛地推搡,暴力地打砸,会严重让人怀疑她精神出现状况,或有家暴倾向……

    可就是莫名的,孟新竹崇拜周醒的此刻,仿佛身临其境,替她挥杆。

    她双手握拳,深深地吸气,努力压抑自己不要轻易表露出情绪,但根本没办法控制,泪水蓄满了眼眶。

    她不否认自己的软弱和胆怯,因此格外崇拜与她相反的另一类人。

    上一个让她感到崇拜的,是周凌。

    父母恩爱,她从小家庭和睦,上学时候也从来没遇见过什么糟心事,学校里同学和老师也喜欢她,小半生顺风顺水。

    岂料在人生至关阶段,一场事故让她家破人亡,生活从此天翻地覆。后来她遇见很多人,有好人,有坏人,也有戴着假好人面具的真坏人。

    她却一直无法鼓起勇气对抗,只是厌烦地别开脸。

    像周醒这般,尽管向往,却还是无法付出行动,她就是做不到。

    离开服务区时,坐在副驾,她甚至在想,假若父母出事那天,高速上也有这样一位好心人,不断鸣笛示警,护送至安全地带,悲剧也许不会发生。

    周醒是如此特别。

    房子里静下来了,孟新竹贴近玻璃,手指抚上她眉眼。

    身边的一切都毁无可毁,周醒也累了,虎口震出几道血痕,人精疲力尽瘫坐在地。

    想这一天,她想了很久,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心中那道狰狞的伤疤,将会缓缓淡去,尽管妈妈或许早就不需要她的复仇。

    那就当是为了自己吧。看到这对狗男女现在过得这么好,她很不爽。

    揉揉眼睛,虎口的血随便在袖子上蹭干净,猝不及防,周醒抬起头,对上一双含泪的眼,困惑歪了下头。

    “姐姐——”周醒喃喃出声,扔了球杆,双手撑地艰难起身。

    门打开,馨香入怀,她被撞得胸口一疼,迟钝伸出手,触及对方柔软凉滑的发,怔住。

    “暴暴!”孟新竹捧起她的脸。

    周醒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你没事吗?”周凌上前,语气平常关怀。

    孟新竹骤然回神,松手,退后两步。

    周凌探身,朝门里看,周醒跟着回头看了眼,再转过脸,孟新竹已挎着帆布包急急忙忙跑掉。

    周醒后知后觉捕捉到什么,挑眉。

    不是吧,就被我迷倒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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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堂姐,你真好。但我更棒。

    周醒左边脸蛋两道指甲印,右边颧骨处一条碎瓷飞出的划痕,双手虎口处均有血,是挥舞球杆震出来的伤。

    “先走。”周凌招呼,“一会儿保安来了。”

    周醒扭身,陈小柔果然已从楼梯角爬出来,坐地上打电话摇人,边摇还边伸手指她,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骂的什么。

    这次换周凌开车,周醒拉开门,发现孟新竹正踏踏实实在后座等。

    目视前方,心无旁骛,双手规矩搁在膝头,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不见半分钟前热泪盈眶的动情模样。

    转头看一眼周凌,周醒强压住嘴角偷笑意味,手背擦擦脸,快速坐进去,不轻不重地摔上门。

    装得挺像那么回事,逃跑也快,可还是让人发现了端倪。

    她也蛮有本事的,每次都能准确预判到坐次,她们每次都能坐到一起。

    偏心太明显,即使是为了气周凌,也挺值得高兴的。周醒躲藏在内后镜盲区范围,抿唇压着笑,大着胆子盯她。

    这个孟新竹,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其实花花肠也不少嘛。

    为什么会觉得她人老实、好欺负,大概是那张脸看起来太过人畜无害。真是应了句老话,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会骗人。

    “pipi——”周醒嘴唇翕动。

    被看得恼了,孟新竹嗔她一眼,攥住手心虚空拂了把,警告意味明显。

    周醒轻咳一声收回视线,端正坐姿,虎口伤处都没那么疼了。

    路上看见有保安朝这边跑,周醒脑袋贴着玻璃看,第二次熟悉路线,也发愁,“下次恐怕就没那么好混进来了。”

    “除了监狱,还有你去不了的地方?”周凌冷嘲。

    小时候她房间锁柜子里的零食,都能被周醒想办法偷走。

    后来有一次抓现行才知道,周醒是从楼顶吊根绳子翻进房间的,而书桌的两只抽屉一个锁了,一个没锁,她拉开没锁那只,手从抽屉中间的缝隙里伸进去,把东西偷出来。

    更夸张的一次,周凌忘了因为什么跟她吵架,她潜进房间,在床底下躲了整整六个小时,就为了深夜扮鬼吓唬人。

    把她揪出来打一顿,床底下还发现她用人家冬天的大被子给自己铺了个窝,旁边数不清的零食口袋。

    她确实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刚出小区,三人精神还有些亢奋,周凌不由自主说起周醒小时候的事,当然早就不生气了,只觉好笑。

    “我说睡觉的时候,怎么总闻见一股辣条的油香味。”

    这些事孟新竹从来没听说过,频频侧首看向身边人。

    周醒与她几次目光相撞,又迅速移开,气氛诡异尴尬。

    心乱得很,脸皮也臊得慌。

    堂姐还在前面开车,谈及童年趣事,语调轻快,而几分钟前,她们也算同仇敌忾。

    周醒倒不觉得愧疚,就是怪,比三人躺一张床上睡觉还怪。

    怪得很。

    后来,周醒想通为什么。那次之前,竹子姐没抱过她,没亲过她,她也没动不动就往奇怪的地方想。

    思维太过活跃也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三五秒,周醒快速在记忆的沙滩上翻捡出一只闪亮的海贝。

    还是高中时候,她从阿嬷和姨妈那里听来的大八卦。

    说小学校门口卖烤肠的小阿姨,年纪轻轻就守寡,带着孩子跟同样守寡的老婆婆相依多年,却被不知道哪个缺德玩意,用望远镜发现,一个周日的下午,她们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抱着亲嘴。

    才十六岁的周醒,当时感觉真是怪啊,怪得很呐。

    是又刺激,又害羞,还有点小兴奋。

    大人们也真是的,讲八卦为啥都不背着小孩呢,是不是觉得小孩小,啥也听不懂。

    时隔多年,与堂姐和堂姐冷战期的女朋友同乘一车,那奇妙感觉又卷土重来。

    适可而止吧。

    周醒摸摸滚烫的脸蛋,左右晃晃脑袋,甩掉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车驶出小区,马路上开出两三公里,孟新竹忽然叫停,“我下去买点药。”

    周凌兜了小半圈,找位置停,周醒想到待会儿竹子姐还得给她擦药,车上封闭空间,有点受不了那气氛,也跟着下车,坐在人行道中间拦车的石墩子上。

    孟新竹从药店买了碘伏和棉签出来,周凌接过,“我来吧。”

    周醒叹气,果然还是想多了。

    失落的情绪太过明显,周凌捏住她下巴的手稍用了点力,“你想得倒美。”

    “当然。”周醒扬起脸蛋朝她笑,“堂姐给我擦药,美得很嘞——”

    “少废话。”指节托住她脸,周凌用棉签沾了药仔细擦拭伤口,俯身时冷冷的香气飘过来。

    周醒直直盯着她看,觉得周凌虽然脾气差点,人倒是长得蛮好看的,怪不得能把竹子姐拴在身边那么多年。

    却想不到,她周醒从天而降了。

    “堂姐,你真好。”这句周醒是真心的。

    但我更棒,后半句没说出来。

    她说话时热热的吐息撩过手背,皮肤的温度也灼烫指节,周凌膈应得受不了,嫌弃别开脸,大口呼吸。

    “怎么呢——”周醒关切,“你也被我迷倒了吗?”

    这个‘也’字不小心暴露了什么,幸而周凌没发现,转身把药瓶递给孟新竹,“还是你来吧。”

    周醒得逞笑开。

    “调皮。”

    低柔音节酥酥钻进耳朵,周醒乖顺抬高脸蛋,却是没胆盯着人家看了,睫毛羞赧遮盖视线。

    孟新竹动作比周凌更轻,擦过药的地方,会轻轻吹一口气。

    也不是刻意撩,小时候不都这样,吹口气,痛痛飞,是下意识动作。

    左边脸蛋,周醒忍住了,右边脸蛋,她一下被吹软,心尖肉似被人拧了把,软绵绵“欸”一嗓子就从石墩子滑下去,屁股坐地。

    周凌奇怪看来,“怎么回事?你娇喘什么。”

    “人家没坐稳嘛!”周醒羞得想死。

    她把药瓶抓过来,“手上我自己能擦了。”

    孟新竹不给人打探情绪的机会,已转身回到车上。

    周醒仰头吐气,青天白日的,这是干嘛呀。

    回程路上,三人间再无交流,同一阵营对敌的情谊已损耗完毕,延续之前的尴尬冷漠。

    周醒头抵着车窗给冯念发消息,说了刚才别墅里打砸的事。

    冯念表示遗憾:[我在就给你录下来了,人生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啊,可惜。]

    周醒说没事:[周存伟家的监控应该是录下来了。]

    冯念担心:[那她会不会报警?]

    周醒说不会,也不知哪儿来的自信。

    [那接下来什么打算。]

    冯念又问。

    [今天休息,明天去车行报道,正式打入敌人内部。]

    周醒都安排好了。

    到地下车库,等周凌找到车位停,周醒下车,等她们一道上楼,周凌却没急着走,绕了半圈,走到车后备箱前。

    “还是过来看一下吧,也不枉当初的那份心思。”周凌视线低垂,不知在跟谁说话。

    周醒看一眼孟新竹,她已经站到周凌身边。

    后备箱启,两只粉红气球幽幽飘出,虚浮半空,不知牵动了何处的开关,星星灯暖橙的光照亮眼前一小片昏暗,孟新竹没什么表情的脸,也在瞬间浸染上复杂的情绪。

    这是周凌老早准备的道歉礼物,只是过去那么久,花朵早就枯萎腐败,失去本来的鲜艳,气球也漏了好几只,没精打采虚卧在角落。

    空气中散发出怪异的植物腐熟味道,周醒的视角,孟新竹歉疚望向周凌,而后者满不在乎耸耸肩,“好了,看过就丢掉吧。”

    周凌弯腰把花束抱出,运往十米开外的小垃圾站,动作笨拙地拆解,再进行分类。

    枯烂的花枝是厨余垃圾,塑料是可回收垃圾,到星星灯,周凌犹豫了几秒,分类至有害垃圾。

    整个过程,花费十余分钟,周醒托腮蹲在路边,眉头紧蹙,孟新竹始终呆呆地站在后备箱前。

    不吵架不发飙的周凌,让周醒很有危机感。周醒有点后悔之前帮她,周凌也太听人劝了,这就改了?就不犟了?

    “回家吧。”

    周凌收捡完毕,关闭后备箱,想去牵孟新竹的手,抿唇犹豫片刻,最终没有,率先迈步往前。

    孟新竹失魂落魄跟在她身后。

    起身,活动活动蹲麻的腿,周醒随她们进电梯。

    轿厢缓慢上行,周凌和孟新竹左右在前,站得比升国旗还严肃板正,周醒歪斜着身子倚在厢壁,其间只有机械规律运行的细微响动。

    门口地垫换鞋时,周凌翻出备用的门禁卡递过来。

    “谢谢堂姐。”周醒脆声装乖。

    周凌不吃这套,转身即走。

    “你先休息。”孟新竹回头叮嘱一句,紧随周凌进了主卧。

    房门“咔”一声轻响。

    周醒慢吞吞跟过去,耳朵好奇贴上门缝。

    “我暂时搬到书房住吧。”孟新竹开口便道。

    经过停车场那一遭,心中排演过千百遍的台词,在脱口的瞬间,丢失了五分底气。

    周凌没有接话,弯腰从床底下摸出烟和打火机,走到窗边,点燃后眯着眼用力吸了一口,推开窗偏脸吐出烟雾。

    孟新竹皱起眉头,“我记得医生当着你的面提醒过很多次,要忌烟忌酒。”

    “不是你说的,你管不了我一辈子。”周凌表情淡淡。

    “所以你才要管好你自己。”孟新竹稍扬高声线。

    周凌笑了一下,看指尖青烟缭绕,少顷,手指掐灭了烟,被烫到也无所谓。

    “我不希望你通过自虐的方式来挽回。”孟新竹不得不再提醒一次。

    “那你告诉我吧。”烟蒂攥紧手心,周凌抬起头,“我要怎么做。”

    孟新竹没办法回答她。

    周凌不是周醒,学不来周醒的系列散漫做派,即使学会,也不是周醒。

    此念一起,孟新竹顿时恐慌,她在想什么?

    “你教教我吧。”

    烟蒂扔进垃圾桶,周凌拍净手心烟灰,走到孟新竹面前。

    “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子,告诉我,我都可以改,只要你不走。”

    慌慌张张转过身去,孟新竹无措地捏住袖子边,“我没有走,我只是搬进书房。”

    “可以。”周凌答应得爽快,“还有呢?”

    孟新竹:“什么?”

    周凌:“你的要求。”

    “我、我想请一个家政阿姨,每三天过来打扫一次。”孟新不由自主被她牵着鼻子走。

    “好。”周凌应。

    孟新竹:“平时家务分担。”

    周凌:“好。”

    孟新竹:“不想做饭的时候,就出去吃,或者外卖。”

    周凌:“好。”

    孟新竹:“不跟你爸妈见面。”

    周凌:“好。”

    无论她说什么,周凌的回答都是好,她一时语塞。

    “还有什么问题吗?”周凌追问。

    咬咬牙,孟新竹下定决心道:“我不会再把工资给你存,等处理完最近耽误的工作,我还要辞职,离开车行,做我喜欢的事。”

    这次周凌没有立即回答。

    心口突突直跳,孟新竹转身小心观察周凌神色变化。

    被迫要求了许多,却都不是她想要的。

    而她想要的是什么,她忽然不敢去想。那太危险了,像刚烧冒的一壶开水,思绪稍触及,就因疼痛而飞快地缩回,伴随痛苦低喊。

    周凌在考量,微微侧着脸,峭直的鼻骨逆光处轮廓锋利。

    “我答应你全部的要求,你就不会再离开我,对吗?”周凌掀眼,呼吸之间,又拿回主动权。

    孟新竹猛地抬起头,心中什么东西碎裂垮塌的声音。

    “竹子。”周凌来到她面前,手掌抚上她柔软的面颊,“我很爱你,我不能接受跟你分开。你说的那些,我以后都改,好不好?我答应了你,你就不要走。”

    “不要走。”话末,周凌几乎是命令的口吻。

    恩威并施,孟新竹几乎就要妥协了。

    周凌真的会改变吗?即使没有,她的示弱,她的哀求,都让人无法拒绝。纵然重蹈覆辙,也无所顾忌。

    神思晃漾,孟新竹被蛊惑。

    却在瞬间,某人双手持杆豁地袭来,将眼前梦幻泡影都击碎,凌厉眼刀化作疾风,吹散了天边金碧荧煌的海市蜃楼。

    重要的,似乎不是周凌的态度,她其实根本不需要周凌的妥协和改变。

    “我还是要搬去书房。”

    这一次,孟新竹眼神中多了几分坚定,“之前我说过,我想一个人静静,好好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愿意改变,我非常欣慰,但也不要逼我逼得太紧。”

    策略失效,周凌眉眼间陡生不解,“那你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在今天提出来,我尽量满足你。”

    周凌个子高一些,气质与装束的原因,面面相对时,压迫感十足。

    孟新竹对此太过熟悉,又来了,她又来了。

    明明前一分钟,还说过要改,现在这种口气,难道不是在威胁她?

    “我一定要在今天给出答复吗?”孟新竹鼓足勇气与之对抗,脑海中模拟那人挥杆打砸时的动作。

    “假如我不答应,你要将我囚禁在这个房间,不准我离开吗?”

    周凌微微张口,显然惊讶她的变化。

    有效果。

    孟新竹稳住心神,“我希望,我们之间能站在平等的位置谈话,希望你能对我多一些尊重,我不是你的下属,请收起你在公司那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高傲。”

    周凌危险眯起眼睛。

    就不耐烦了,孟新竹了解她。

    但她在忍,烦躁扯了扯衬衫领口,背身快速走到窗边,胸口起伏的频率增大。

    还是有进步的,没有马上发飙。

    “那就照我说的做。”孟新竹也试着发号施令。

    可以的,你很棒,她心中为自己加油鼓劲,要去收床铺,才想起被子和枕头还留在客卧。

    先收拾两件睡衣吧,孟新竹欢天喜地奔向衣柜。

    外面周醒急得抓耳挠腮,木门好厚,她什么也听不见,门扉处严丝合缝,一点声音都泄不出来。

    要不门底下?周醒蹙眉思索,倒是有条地缝。

    身体比脑子更快,周醒弯腰,双手撑地,身体直直地横在门口,把耳朵贴到门缝处。

    凉凉的,是风,从耳廓一路吹进领口,周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腾出一只手垫住腮帮,凑近努力辨听。

    怎么没动静呢?哭啊喊啊的,吵架也该有点声响。

    正犹豫要不要爬起来敲门,突然,周醒衣兜里电话响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不小心把音量调得那么高,或是做贼心虚,稍有点响动都觉得像打雷。

    周醒好险没有先心病,不然已经被活活吓死!

    同一时间,孟新竹豁地拉开房门。

    周醒惊恐抬头。

    “暴暴?”孟新竹眉毛拧成两只疙瘩。

    对视没超过半秒,周醒连起身都来不及,四肢着地连滚带爬逃开。

    她慌不择路,逃往客厅,兜里手机还在响,一路追踪警报。

    孟新竹跟出,站在房间走廊口,不可思议看向她,“你在干嘛?”

    周醒手忙脚乱摸出手机,来不及看备注,恶狠狠戳屏幕挂断。

    立正稍息挠头,周醒哈哈笑,“没干嘛呀。”

    “你……”孟新竹不知该说点什么。

    算了,先收拾吧,她摇摇头走开。

    周醒浑身松懈下来,先忍住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的冲动,把手机掏出来,倒要看看是哪个混账东西,害得她如常狼狈。

    还真是个混账,通话记录显示,最近未接备注为‘靠北’。

    闽南语靠北是哭爸的意思,通俗讲,就是咒人爹死。

    果然是周存伟那个王八蛋,先不管,周醒揣起手机跟过去看。

    书房里有张沙发床,孟新竹腾出地方将床拉开,正一趟一趟往里搬东西。

    周醒又挪到主卧门口,看到周凌木着一张脸坐在床边。

    “分居了?真分居啊。”周醒很不识相多嘴。

    “滚!”周凌抓了床头抱枕扔过来。

    周醒稳稳接住,孟新竹把抱枕拿走,安置在沙发床,看得出心情很好,还轻轻拍了拍,像哄小孩。

    “被子,在客卧!”她竖起一根手指,自说自话进了房间。

    周醒电话又响,她气咻咻走到客厅去接。

    “干嘛!”

    “干嘛?你问你干嘛,你还问我干嘛,你跑我家去,把我家打个稀巴烂,你想干嘛?”周存伟质问。

    周醒走到阳台,关闭了玻璃门才开嗓,“我想干嘛就干嘛!”

    “我在冰冰家楼下,你出来一趟,我们当面说清楚。”周存伟倒不似她这般气急败坏。

    “楼下?”周醒嘀咕,本能探头,往平台看。

    “在路边。”周存伟大致描述方位。

    周醒挂断电话,推开阳台玻璃门,走进厨房,拉开下面置物柜,取出一把菜刀。

    “做什么?”

    孟新竹声音在身后响起。

    “弑父。”周醒回头,朝她粲然一笑。

    孟新竹先是一声呆萌的“欸”,反应过来,抢过周醒手里菜刀,物归原位,“拜托清醒点好吗?”

    “好吧。”周醒说:“那你给我找个趁手的工具。”

    她还真去找,双手叉腰,客厅里转了一圈,“哑铃?跳绳?”

    “也行。”周醒点点脑袋,“砸死他,抽死他。”

    “谁?”孟新竹迷糊,眨巴眨巴眼睛。

    “周存伟呗。”周醒看到架子上摆了两根棒球棍,走过去,取来一根,手里掂量掂量,“他说在楼下等我,估计要跟我掰头,我找一件趁手的武器。”

    “嗷——”孟新竹恍然大悟,本想说那你去吧,别出人命就行,转身之际又想到什么,脚步一转,旋过身子。

    “要不我跟你去。”

    “嗯?”

    五分钟后,孟新竹大致收拾好房间,换鞋跟周醒出门。

    电梯门合拢,她迫不及待打开话匣子,“上午在别墅,虽然没有听到你跟陈小柔说的什么,但你的行动鼓舞了我,我今天有很大进步,我变得更加勇敢了。”

    她言语真挚而诚恳,像班会课上做课题总结的小学生,双手握拳,两眼亮晶晶,简直可爱得要命。

    周醒扒门缝虽毫无收获,但看周凌态度,结果大致也猜到了。她还是坚持要分居。

    分得好,分得妙,分得呱呱叫!

    “只要勇敢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的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就好。”周醒鼓励道,心中也为她摇旗呐喊。

    看周凌在车库那副死样子,周醒险些以为她就要失守,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

    果然温柔的人,所具备的坚韧和勇气,是寻常人不能及。

    “就像你说的,要自己强大起来。”

    孟新竹扬起脸蛋,眼睛弯弯似月牙,嘴角一枚小小梨涡,只有笑容很开的时候才会出现。

    按耐住想疯狂亲吻她的冲动,周醒把视线转移到电梯不停跳跃的数字键,“那为什么,突然说要跟我去见周存伟。”

    “我要去骂他!”

    孟新竹恶狠狠呲出一排小牙,“我要变得勇敢,我要学会说脏话,今天就拿他开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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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欢迎加入我们。”

    小区平台开阔处,有家长带着孩子放风筝,线不敢松太多,停留在五六层楼高度,飘飘拍打着翅膀,在瓦蓝的天幕下翱翔。

    春末的风不知不觉已添了些初夏的暖,扑面来,穿过针织毛衫的孔洞,像水滴凉凉飞溅在身体,感觉奇妙。

    “风吹在身上还是有点冷,但很快,夏天就要来了。”

    孟新竹裹紧了外衫大步朝前走,迎着风,发丝飞扬,日光下脸颊白瓷般发亮,腮边颌骨处颜色浅淡的毛细血管,是不可复制的冰裂纹。

    她尚沉浸在胜仗的喜悦当中,有点庆幸,也有点后怕,“还好有你,否则这次真不太好说,军功章有你的一半!”

    “咦,我好像闻到了栀子的香气,夏天真的快到了!这里的栀子是大栀子,我其实更喜欢小栀子,花更多更密。”

    “你看,门前的两棵朴树,这棵总是不如另一棵长得茂盛,春天时,我看到它光秃秃的树枝,总担心它熬不过冬。幸好,它都挺过了,叶子也越长越密。”

    周醒安静聆听,不时附和两句,更多时候在专注看她。

    睫毛上跃动的金色尘埃,扫拂在面颊的调皮发丝,饱满唇珠上一点勾人采撷的晶莹露泽……

    她好漂亮,她好可爱。

    她好喜欢她。

    所以周凌死也不肯放手,即使被冷待,被拒绝,甚至已经到了分居的地步,还是攥得紧紧,想方设法要将她留在身边。

    周醒从前以为,周凌是不懂竹子的好,现在她醒悟过来,周凌怎么会不懂呢,简直太懂了。

    想到她们过去的七年,难免滋生出酸涩的妒意,周醒憋闷得胸窒,对方提问时有些心不在焉,半晌没答。

    “暴暴!”孟新竹拔高音量呼喊。

    清甜气息扑来,周醒骤然回神,呆呆应声。

    “你想什么呢?”孟新竹停在平台电梯前,手心在她面前晃晃。

    “抱歉。”周醒朝她温和笑,“没听清。”

    “我问周存伟在哪里。”孟新竹说着快速捏了下她小拇指,“你不要怕,我来保护你。”

    “好啊。”周醒本能答。

    电梯门开,她手臂体贴横截在门当中,让姐姐先进,电梯合拢时,恍然想到之前遗漏的某个点。

    “之前你说,‘还好有我’,是什么意思。”

    孟新竹眨眨眼睛,“你趴在门下面,一句也没听到吗?”

    “没。”周醒说来惭愧,“趴得有点晚,早趴应该就听见了。”

    孟新竹却不再继续讲,下平台,她迫不及待奔出电梯,左右张望,“姓周的老男人呢?”

    车停路边,周存伟坐在咖啡店门前的藤桌边等。

    孟新竹气冲冲朝前跑了一阵,回头见周醒在后慢悠悠地踱,又小跑回她身边,揽住她胳膊,商量说:“我师出无名,你先,等气氛到了,我再出马。”

    周醒笑着点头,说好。

    继而想到电梯里说了一半的话,不甘心道:“那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还好有你’是什么意思。”

    “交换?”孟新竹茫然,“交换了什么。”

    “姓周的老男人。”周醒说。

    姓周的老男人远远看见她们,起身相迎,看起来倒不像是兴师问罪,又或许是不敢。周醒的厉害,他早见识过了。

    “有事说事。”周醒省了寒暄,开门见山。

    周存伟五十多了,穿皮鞋西裤,梳大背头,衬衫外搭同款西装背心,戴无框眼镜,配饰繁多,一副老来俏的样子。

    跟周贤斌的严肃板正不同,他一见人就开口笑,“竹子也在呢。”

    “想干嘛?”周醒两手插兜,表情酷酷,“有话就说,别扯些有的没的。”

    周存伟装得一脸慈祥,“咱们父女这么久没见,上次也没好好打招呼,怎么一见爸爸,就开口凶。”

    “你有病吧?”周醒很不客气,“跟我这谁俩呢,谁跟你父女,别乱攀亲戚。”

    有路人经过,周存伟挥了下胳膊,尴尬笑,“这孩子,真是的。”

    “有屁赶紧放。”周醒不耐烦。

    路人走远,周存伟收回目光,双手交握身前,敛了神色。

    “我这次来呢,是想跟你商量商量,既然你发泄够了,那以后都不要再去骚扰小柔和孩子。我跟你妈早就桥归桥路归路,你回来,你阿嬷给你安排什么,我不管,当初离婚的时候,我们早就分得干干净净,谁也不欠谁,好吧?”

    “那怎么能是骚扰,我明明是问候来的。”

    脚尖朝前一送,周醒勾了张咖啡店的藤椅过来,屁股坐下去,“初次见面,打个招呼而已,你也太小气了。”

    “行吧。”周存伟点点头,“我大气我不跟你计较,总之不管是骚扰也好,问候也罢,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去了,算我求你,行吧。”

    “凭啥你求我,我就得答应。”周醒仰靠椅背,翘起二郎腿。

    周存伟稍欠身,“凭我是你爸爸,可不可以。”

    周醒倏地转过脸,看他卑躬屈膝的一副孬样,顿时火从心起。

    “你也配!”

    她腾起起身,双手攥拳架在身侧,朝他大声地吼:“我妈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有为她做过什么吗?也像现在这样低三下四去求人不要伤害她吗?”

    “凭什么你说的话,我就要听!”周醒眼眶极速泛红,眼球布满赤红的血丝,忍了又忍才没有挥拳到他脸上。

    “唉,你脾气怎么跟你妈一模一样。”

    周存伟显然也有点害怕,朝后退了几步,无奈道:“那我们大人之间的事,你又知道多少,你赶紧消消气吧,别将来跟你妈一样,又长个什么癌。”

    “周存伟!”周醒几乎是咆哮,她现在很后悔没带棒球棍下来。

    到底还是有那份不能割舍的血缘亲情在里面,话讲不了几句,又要哭。面对陈小柔,周醒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很威风的。

    不想当着周存伟的面掉眼泪,周醒迅速背过身,手背狠狠擦过眼睛。她有时很欣赏自己的勇猛果决,也讨厌情绪化,动不动就哭鼻子。

    “暴暴。”孟新竹张开手臂,轻轻把她揽进怀里,“我来吧。”

    “嗐——”周存伟摔手,“这叫什么事。”

    孟新竹把周醒拉到一边,按在椅子上坐下,站到周存伟面前,清清嗓说:“听好,我要开始教训你了。”

    周存伟:“啊?”

    “不管过去,你跟徐姨夫妻关系如何,你都犯下了许多不可饶恕的错误。在夫妻关系续存期间,你出轨,就已经违背了道德和法律的底线。其次,徐姨生病,你却只把她丢给上高中的女儿照顾,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最后在外面找小三不算,还放任小三上门挑衅,欺辱原配。”

    “不论是从丈夫角度,还是父亲角度,你都太过失职。不,你根本就是道德败坏,狼心狗肺,你不配在周醒面前自称父亲,你不配!”

    孟新竹大声斥责,“你就是个畜生,你根本也没资格约束她,无论她以前还是以后对你做了什么,都是你的报应!”

    周存伟目瞪口呆。

    咖啡店里的客人聚拢到玻璃窗边看热闹,孟新竹不顾周围人探究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听清楚没有。”

    周存伟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绷不住面子,“我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和我没有关系。”

    孟新竹比可在周凌面前有底气多了,“无耻老贼,丧尽天良,人人得而诛之,你天打五雷轰,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往你身上吐唾沫!”

    说完,她拉起周醒,恶狠狠抹一把额发,“我们走!”

    周醒被她拖拽往前走了十来步,回头见周存伟还傻愣愣站在那,被莫名其妙一通骂砸得有点懵。

    手腕挣了一下,周醒停下来,“我还有话没说呢。”

    “嗯?”孟新竹涨红的脸蛋顿时又添几分赧然的艳,“你、你也要骂吗?”

    她松开手,把人往外推,“那你快些,别让他跑了。”

    手搓搓脸蛋,转换了情绪,周醒往回走,周存伟顿时警惕后退。

    “我要一套房,市区,百平以上,三居室,还要大阳台,你回去安排一下。”周醒直说。

    “什么?”周存伟不可思议:“你平白无故骂我一顿,还敢找我要房?”

    “我从来不平白无故骂人……”

    周醒想想还是算了,掰扯那么多干嘛,“反正我就跟你说下,得是现房,不要期房。一个星期,我要收到回复,否则我就要采取下一步行动了,我没什么计划,想到什么做什么,你最好小心一点。”

    她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回头在耳朵边打了个手势,“房子找好,电话联系。”

    周存伟黑沉着一张脸,看她发尾垂顺肩头,轻灵跳跃,直至消失不见。

    孟新竹说得没错,周醒就是周存伟的报应。

    一套房,对于周存伟来说不算什么,但受此威胁,又经历过前面那遭,陈小柔怎能甘心。

    周醒也不怕他们不答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有的是办法,有的是时间。

    房子、钱都是次要,她的目的,是要让他们魂不守舍,寝食难安,一想到‘周醒’这个名字,就惧怕得瑟瑟发抖。

    平台电梯上行,彼此无话,走出电梯,来到空旷处,微风稍散去胸口烦闷,孟新竹小声试探着:“我表现还不错吧。”

    “特别好!”周醒早就不哭了,刻意扬高声线,鼓舞道:“有理有据,还很有层次。我骂不来,我就会屎尿屁,俗得很。”

    “我也觉得我表现挺好的。”孟新竹快乐踮了下脚尖。

    心情放松许多,她们不急着上楼,孟新竹想去秋千架那边玩会儿,可秋千被小孩占了。

    周醒看出她的犹豫,直直朝秋千架走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周醒张口便问。

    “彭子桐。”小孩老实答。

    “那没错了,就是你。”周醒攀住绳索不准他再荡,“你家大人在业主群里说,谁看见彭子桐,就让他赶紧回家。”

    “我家大人?”彭子桐从秋千上蹦下来,困惑地抓头。

    周醒屁股一歪就坐上去,先占了再说。

    孟新竹双手交握捧在心口,充满期待,暴暴怎么有这么多的鬼点子呀。

    “是哪个群。”彭子桐凑到周醒跟前,“我家不在这个小区,我是来我同学家玩。”

    “哦。”周醒无所谓,反正她已经抢到了。

    “麻烦你让让。”她伸手把彭子桐拨到一边,“我要起飞了,别踢到你。”

    脚尖用力一点,周醒“呜哇”荡高。

    “彭子桐,我们回家看看吧。”旁边女孩跳下秋千,“可能是我妈妈找我。”

    “快快!”周醒赶忙招呼孟新竹,“快坐上去!”

    俩小孩回头,终于意识到被骗,气得直跺脚,大骂她们“不要脸”。

    孟新竹害羞地背过身,快快占领秋千。

    “飞啰!”周醒欢呼。

    “飞啰——”孟新竹学她。

    周醒转头去看身边人,笑容明媚,体态轻盈如蝶,荡至最高点时,短暂滞空,仿若将要乘风飞去。

    “姐姐——”周醒叫她。

    “我在呢。”她回答,脖颈拉出纤长柔美弧度,仰头闭上眼睛,感觉风像一只温柔的大手抚过全身。

    “我喜欢你。”周醒说。

    这句很轻,轻到她自己都听不太清,似微风拂水,涟漪荡漾开。

    然而雁过留痕,既有了情绪,对方就不可能全无感知。

    没玩多久,她们坐在一棵茂密的香樟树下歇息,周醒说回前话,“骂人的感觉怎么样。”

    孟新竹捂嘴“嘻嘻”地笑,“我当时可真厉害。”

    “厉害死了呢!”周醒语气夸张。

    “我进步真大。”她不断去扯袖子边,“我今天骂人了。”

    “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之前那句话的意思了吗?”

    周醒提醒:“你说的,‘还好有你’,今天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对吧。”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她把灰色毛衫的袖子扯过手腕,指腹细细摩挲柔软的针织面料,“看到你在别墅跟陈小柔打架,我想学。”

    “但我说的是另外一层意思。”周醒随手摘了片新嫩的香樟叶,折断了叶片,凑到鼻尖去嗅闻植物的辛辣味道。

    “你跟周凌在房间,她肯定跟你说了什么,你肯定也跟她说了什么。”

    “唉——”讲完周醒意识到,这根本就是句废话。

    她苦恼搓搓额头,也豁出去了,“当时,你也有想到我吗?”

    那么,今天之所以能战胜周凌,到底是因为在别墅看过她打架,还是别的什么。

    比如,其实早就不喜欢周凌了,不能勉强自己继续和她在一起,这时候正儿八经谈分手,又显得像迫不及待投奔其他人怀抱,所以退而求其次,先搬到书房。

    周醒想,她猜得大差不差。

    否则,她为什么不敢看她,摸完袖子摸膝盖,摸完膝盖摸鞋带。

    “晚饭吃什么呢?”她歪个脑袋,嘀嘀咕咕。

    算了,周醒放过她,“回去吧。”

    乘电梯上楼,进家门之前,她却忽然开口问:“周存斌真的是婚内出轨陈小柔吗?”

    “对啊。”周醒答。

    “嗷——”她指纹解锁大门。

    周凌抱着电脑在客厅办公,周醒跟她打招呼,她没理,孟新竹换了鞋,急匆匆进了书房。

    周醒独自躺在房间的床上,看夜色缓缓淌进房间,举起手,张开,又紧握,久违感到孤独。

    好难啊。

    她很想趴在床上好好哭一哭,可这是别人家,莫名其妙大哭,会让人觉得很奇怪。

    希望周存伟能对她的警告上点心,早些把房子问题解决,她能有个自己的窝,事情也才能继续。

    生活有条不紊,每一步也都在计划之内,可还是感觉到难过,周醒在床上翻个身,想妈妈了。

    抓来手机,戳开朋友圈,徐女士十分钟前发了一条潜水视频,珊瑚美丽,小鱼嬉戏,夕阳泼洒,海像一罐打翻的橘子汽水。

    算了,还是不打扰妈妈了。周醒把脸埋进枕头。

    三声叩门响,周醒闭眼,深深吸了口气,起身去开。

    周凌站在门外,“出来吃饭,我订了餐。”

    哈?

    周醒不可思议,“你自己订的餐?”

    “有意见?”周凌回头。

    周醒冲进餐厅,去看外卖包装盒,最近的一家五星酒店。果然,她吃外送也要吃顶好的。

    “竹子,出来吃饭了。”周凌又去敲书房门。

    周醒饭桌上又忍不住开始分析,竹子姐下午还琢磨晚上吃什么,回家后却一直躲在房间,对此不管不问。

    她是想找借口,就做饭这个问题跟周凌大吵一架,还是故意给周凌一个表现的机会呢?

    五星级酒店的大厨,手艺当然不是盖的,周醒却食不知味。

    这墙真够硬的!铜墙铁壁吧,她手指头都快撬断了。

    周凌也真够可以的,以后不做汽车行业了,去干泥瓦匠吧,她撬一点,她补一点,忙活半天,哈哈,墙还是那面墙,岿然不动。

    “想什么。”周凌饶有兴味看过来。

    想你老婆,周醒险些脱口而出。

    “没啊。”周醒筷子挑着碗里的米饭。

    周凌问她下去跟周存伟说了什么,周醒吸气,坐直身体,大概讲了一遍。

    “挺好。”周凌不客气道:“早点搬离我的家。”

    “当然要搬。”周醒懒散耸肩,顺道把你老婆一起搬走。

    “明天要去车行报道了,做业务员,得有车,方便跟进客户,签合同什么的。”周凌还提醒她,“记得再搞辆车。”

    不错的建议,周醒采纳了。

    期间孟新竹埋头吃饭,无话。

    吃人嘴短,饭后周醒自觉收拾残羹,孟新竹没跟她抢,说太累了,想早点休息,又急急忙忙进卫生间洗澡。

    周醒收拾完桌出来,客厅茶几上,三只玻璃杯。

    “尝尝,八宝茶,西北特产,朋友送的。”

    “呦——”周醒端起一杯闻了闻味道,还不错,“我以为你什么都不会干呢,这又订餐,又泡茶的。”

    周凌按开电视,哼笑一声,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

    行叭,周醒抬了张矮板凳在茶几边坐下,痛快吃完自己那杯,趁着周凌挑选电视节目的空档,飞快把预留给孟新竹那杯端来面前,猛喝一大口。

    “你!”

    周凌腾地坐直身体,显然气得不轻。

    “小人!”她骂。

    “略略略。”周醒摇头晃脑。

    我让你显!

    卫生间门响,孟新竹换了睡衣出来,脑袋上还包着干发帽。

    “还不快去。”周凌朝着周醒喊。

    孟新竹好奇探头,正往脸上抹乳液,“什么?”

    “一直等你出来呢。”周凌说:“喝了两杯八宝茶,膀胱都快憋炸了。”

    “是吗?”周醒无辜眨眼,“我不觉得啊。”

    “很急吗?”孟新竹关心,“冰冰的房间也有卫生间,也可以上的。”

    “堂姐嫌弃我呗。”周醒马上接,“回头不得把家都拆了。”

    孟新竹视线捕捉到茶几上三只玻璃杯,抿抿嘴巴,悄悄遁回墙后。

    周醒确实有点憋不住了,狠狠瞪了周凌一眼,进了卫生间。

    她洗完手出来,看见孟新竹已经坐在她原本的位置,小口喝着周凌新泡的八宝茶。

    周凌双手环胸,挑衅扬眉。

    周醒绕到一旁的摇摇椅坐下,看孟新竹持勺的那只手,嫩白如笋,与银勺相触的唇,大概是因为刚洗过澡,被水汽腾得红艳,头发全部包在帽子里,显得颈子又细又长。

    还很可爱,坐在矮凳上,像朵雨后的小蘑菇。

    玲珑清新,幽然蛊惑。

    她什么都好,只是不属于她。

    “我去跑步了。”周醒有点烦,起身离开。

    孟新竹立即抬起脸,迫不及待想跟随,可想到自己已经洗过澡,没有理由再跟她下楼。

    周醒站在门口换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从她身上艰难扯离。

    “我走了。”周醒还是不甘心,期待她的回应。

    “不送。”周凌冷漠声。

    周醒压下门把手。

    “咔——”

    空旷的楼道是天然的扩音器。

    周醒迈出房门,转身将要合拢门扉时,意料之外,孟新竹豁地起身。

    “我也想下去走一走。”她面朝大门,拆下头顶的干发帽,搓搓发尾,“我想用自然风吹一吹头发。”

    周醒立即站回门内,“那你要不要穿一件内衣。”

    “啊,好的——”孟新竹转身回房间。

    周凌扔了电视遥控器,黑色长方体在沙发上弹了几弹,摔掉在地,后盖脱落,电池咕噜噜滚出来。

    “行啊,那我也去。”周凌脸色奇差,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行啊。”周醒笑容明朗,“欢迎加入我们。”

    “行。”周凌磨着后槽牙点头。

    “行得很。”周醒撩撩头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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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她腰特别软

    出门前,孟新竹换了一条白裙子。

    大方领,长袖,腰身收拢勾勒出曼妙曲线,及脚踝的巨大裙摆层层叠叠若堆砌的雪。

    有点夸张的款式,但穿在她身上是很美的,一点也不觉得花哨。

    她的长发半干垂散在肩头后背,款款走来时,周醒有几秒的呼吸停滞。

    小时候,周醒看过的所有童话书,公主角色几乎全部代入她。

    那时的孟新竹是很得父母宠爱的孩子,镇上的学校管得不严,除了周一升国旗,并不强制穿校服。

    她有很多漂亮衣服,裙子尤其多,俏生生立在家门口,犹如静卧枝头的一捧雪,又或是雨中清丽的铃兰,时时刻刻都是美的。

    走路小步子,说话慢吞吞,笑起来习惯手背虚掩着唇,那双剔透的棕眸情绪丰富,喜怒哀乐,都尽在澹荡的眼波中。

    “怎么穿成这样。”周凌不悦地蹙眉。

    周醒立即反驳,“穿这样怎么了?你还管人家穿什么,你家住海边呐,管那么宽。”

    “我家确实住海边。”周凌浅送她一记白眼,转而面对孟新竹,“还不到穿裙子的时候,头发也湿着,要感冒的。”

    “没关系。”孟新竹已经走到门口,蹲下身打开柜门找配裙子的鞋。

    她的裙摆像海浪涌过来,堆叠在鞋面,布料扑进裤管,凉滑的触感扫在脚踝,周醒视线沿她纤细的腰肢往上,落在湿发,也担心,“头发还是先吹一下吧。”

    “我不觉得冷。”孟新竹翻出一双浅口平底鞋,迫不及待就要往外跑。

    周凌返回卧室拿了件风衣出来,周醒牙缝吸气,不是已经换了外出的鞋,这个机会怎么也不能让周凌抢去。

    晴朗的夜晚,小区平台遛弯的人不少,三人并肩而行,微风和缓,凡俗喧闹。

    站在风口,孟新竹双手合十,幸福道:“夏天真的就要来了,我就说不冷吧。”

    她的白裙在身后起舞,翻涌如浪,恍惚间可以听见海潮起伏的声音,周醒出神之际,没发觉画面中周凌的闯入。

    那只歇停在花上的白色蝴蝶,被圈进玻璃罩。

    长风衣整个将孟新竹包裹起来,同时还有周凌的两条手臂和半个怀抱。

    “会冷。”周凌手掌抚过她冰凉的发,目光绻缱流淌过她精致眉眼,指腹落在温热的唇。

    她抬头,眼神迷茫,一时忘了挣脱,也没什么理由挣脱。

    周醒承认,这场面很美,如果是一出浪漫偶像剧情节,她很乐意看到她们接吻。

    会?不会?

    哪怕只是蜻蜓点水一个吻。

    不想再看到更多,周醒决定走,却迈不动步。

    孟新竹唇瓣翕动,周醒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只看到她轻轻推开周凌,把肩头外套归还,转身朝秋千架走去。

    原来她是想穿着这身裙子去荡秋千。

    哈!

    周醒又好了,挥着胳膊欢天喜地跟上,举手说我我我,“我去赶走那帮小孩!”

    外套挂在臂弯,周凌视线漠然,看周醒不知使了什么花招,使得小孩们大方让出一架秋千,拍拍垫子,请孟新竹坐上去,使力助她晃荡起来。

    没有走近,周凌身形隐匿在树丛间,坐在石台上点了根烟,眯着眼看那一抹白空中自在飞舞。

    还是想走吗?

    那又如何,以钢浇铁铸的秋千架为圆心,她再怎么飞,始终都被囚困在直径内。

    是爱,还是习惯和依赖,无从分辨。不肯放手,是控制欲作祟,还是心有不甘,亦或都是。

    知道她的好,还是为她的美着迷,却再无法掀动波澜,又是为何。

    袅袅青烟,更迷茫心绪。

    允许周醒出现在她身边,是在尝试自救,试图激起妒意,目的或许达到了,至少眼前这幕,颇让她感觉碍眼。

    周凌抬腕看表,十点,她们终于玩够,跳下秋千往家的方向走。

    周醒不知又说了什么好听话哄,她脸颊是兴奋愉悦的粉红,脚步轻快,身后还有两个小女孩帮她拎裙摆。

    “公主姐姐,你家住几楼哇——”小孩贴着她大腿问,眼睛亮晶晶。

    她手掌轻抚上孩子的发顶,柔声回答,她们便叽叽喳喳说要送她回家。

    ——“你像天使,又白又漂亮。”

    ——“我喜欢你,下次我们还一起玩。”

    孩童心灵纯净,毫不吝啬赞美。

    周凌靠在角落,几次启唇想融入,都做不到。

    回到家,沐浴后躺在空空的大床上,触摸枕畔,是一片冰凉。

    门外不时几声笑闹,周凌睁着眼,幻想天花板掉下来砸在身上……

    那样她也许就会冲进房间,紧张抱起她,为她呼喊流泪。

    凌晨两点,周凌还没睡着,她起身离开房间。

    走廊小夜灯感应亮起,周凌试着去开书房门,没锁。

    对这个家了如指掌,她摸黑寻到沙发床,轻手轻脚在孟新竹身边坐下。

    窗帘忘了拉,房间并不是纯粹的黑,窗边一盆绿植的长影落在熟睡的人身上,遮挡住她温顺的眉眼。

    周凌把花盆挪开,再次回到她身边。

    她一只手搁在被子外面,脸颊模糊皎美,熟睡中呼吸绵长。

    周凌抓起她的手,触及柔软温热的皮肤,心口微微起燥,将她的手覆在脸庞,启唇含住她的食指。

    有多久没做了?半年,还是一年,起初她撒娇耍赖,也曾夜半蛊惑,靠过来细细地吻,在人耳边吹气。

    那时是真没什么感觉,于是一次次推开她,连敷衍都懒得。

    她不会闹脾气,尝试几次,就不再继续,安静待在自己的角落。

    有一阵日子,确实很烦,忘了具体在烦些什么,总之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得很远。

    不留神,连拥抱和牵手都省略。

    试图挽回,再去吻,她抗拒姿态明显,次数多了,也慢慢失去兴致,同床共枕,楚河汉界划分得明明白白。

    直至今日,回到家,连一张床都睡不下,她说要搬进书房,要独自冷静。

    “竹子。”

    黑暗中,周凌幽幽地唤,亲吻过她的手背,俯身去嗅闻她的香,鼻尖擦过颈侧滚烫的皮肤。

    还是爱她,迷恋她的身体,这熟悉馨软的触感,唤起过去许多美好回忆。

    她似乎也有了反应,半睡半醒间,不自觉哼吟出声,绵软的手臂圈上人脖颈。

    周凌手沿她一侧腰线慢慢打着圈,顺着小腹往下,她挺身来迎,唇齿溢出动人的音律。

    “竹子。”周凌吻她的腮。

    她急喘几声,摸到对方肩膀,蹙眉难耐把人往外推。

    “暴暴,不要闹了——”

    燃烧的爱火瞬间焚尽,冷却成灰。

    周凌浑身僵硬,许久,大脑一片空白。

    空气凝固,指针停摆。

    “孟新竹。”周凌起身,站直了。

    “啪——”

    吸顶灯骤亮。

    刺目的光线如一把巨剑,带着毁天灭地的决绝气势从头顶劈下,孟新竹惊恐地睁大眼睛,骇然无言。

    周凌站在床边,冷冷睨着她。

    “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如坠冰窟,四肢都僵硬麻木,像只傻掉的鼹鼠,孟新竹蜷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

    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现实与梦境,模糊难辨,但看周凌反应,也知道大大不妙。

    “你把我当成了谁!”周凌猛地掀开她身上薄被,俯身握住她肩膀,大声质问:“你把我当成谁!”

    “我没有——”她苍白辩驳,连连摇头。

    “你是不是和她做过了。”

    周凌声线陡然直下,如恶魔低语,“你想跟她玩,我谅你辛苦,放心让你去,我那么信任你,你去跟她做?跟我堂妹?”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过。”她挣扎,却无法撼动周凌铁钳般的双臂。

    “你放开我,你捏疼我肩膀了。”

    周凌无动于衷,继续逼问,“没做过,为什么我一靠过来,你就叫她的名字。”

    “我真的没有——”她手脚并肩挣扎,试图摆脱掌控。

    “孟新竹,你要不要脸。”周凌眼眶赤红,指甲掐进她肉里去。

    她痛呼,用力推打,“你又要冤枉我,你为什么总这样想我!”

    “那你为什么叫她的名字!”周凌咬牙切齿,持续晃动她肩膀,重复这一句。

    “干什么?”周醒握着门把,站在书房门口。

    周凌朝她怒喝,“滚开!”

    “你发什么疯!”周醒上前,挥臂将两人分开,“大半夜你不睡觉,跑这儿干嘛。”

    “滚。”周凌扬手掀开周醒,大步走向沙发床,扯了孟新竹手腕将她拖起来,就去剥她衣服检查。

    她身体触及冰凉的指尖,反应激烈挣扎,哭叫拒绝,“我真的没有,我没跟她做,你不要这样对我……”

    “我操——”

    周醒听明白了,想也没想就攥拳挥出。

    瞬间被打偏,周凌头撞击在门框,发出“咚”一声响,身体倚着门扇缓缓滑倒。

    孟新竹跪坐在地,睡衣的纽扣绷开几颗,掩不住雪白的身体,她慌乱地扯盖好,手指攥紧布料,尊严尽失,眼泪绝望而悲伤地流淌。

    周凌躺在地板,一动不动。

    “到底怎么回事啊——”周醒抓狂大叫。

    她左右看,扯了床上被薄盖住孟新竹,俯身去查看周凌。

    别真被她打死了。

    孟新竹抓了外套和床头帆布包,匆匆忙忙检查过身份证和手机,拖鞋都来不及穿,挤开周醒,从周凌头顶跨过,奔向客厅。

    “竹子姐!”周醒没抓住她。

    回头看看周凌,又望向客厅方向,周醒犹豫间,听见大门响,暗骂一声,跌跌撞撞追出去。

    在电梯口,周醒堵住孟新竹。

    她散乱着发,哭红了眼,尖叫推拒,“别碰我!”

    电梯来了,周醒横臂不让她进,“已经很晚了,你要去哪里。”

    她完全失控,吼叫破音,外套还没来得及穿,掉在地板,内头敞开的睡衣掩不住旖旎,却更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周醒捡起外套递给她,央求,“至少你穿上鞋。”

    “不要你管。”

    她把帆布包和手机放在地上,抖着手穿好毛衣外套,一颗一颗扣好扣子,伸手去捡包的时候,想起什么,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分装进衣兜,帆布包避之不及地扔开。

    周醒心痛一瞬。

    收捡好,她抹一把脸上的乱发,重新按开电梯,周醒没再拦她,同她一道站进去。

    等待轿厢下行期间,她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蹲在角落。

    电梯到一层,她抓紧了两边毛衣的兜,迫不及待奔出。

    周醒跟随,路过秋千架,想到她几个小时前,还无忧无虑在风中自由起舞,不懂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周凌产生那样的误会。

    之后过了很久很久,周醒恶劣想过,那天其实应该拦住她的,既然已经被误会,就索性误会到底,让假戏成真。

    在她最为伤痛脆弱时,趁虚而入,本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周醒承认这想法太过歹毒,故而犹豫,也错失良机。

    下平台,出电梯,孟新竹光着一双脚在大街上跑,周醒默默跟随,看她跑累了,蹲在地上哭,又擦擦眼泪站起身,幽魂般在街头游荡。

    她双手掩面哀泣,“我想回家,我要爸爸妈妈——”

    可她的家在何处呢。

    周醒好想上去抱一抱她,可她同样是没家的人,她给不了她一个家。

    马路对面有栋酒店,她应该也看见了,没留意红绿灯,她直直走过去,周醒快跑上前将她拽回,她大抵是累了,没有挣扎,泪眼朦胧望来,“你不要再对我好了。”

    心口绞痛,却还是不愿放手,周醒目光哀伤,“要不我把鞋脱给你穿。”

    她低头去看她的脚,十根脚趾红红,也许是踩到了碎玻璃,一步一滩血。

    “你的好,我担不起,我不配。”她流泪不止,“我不值得,你不要在我身上花费精力和时间了。”

    周醒不解,“在书房,周凌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误会了什么,你为什么又对我说这样的话。”

    脸颊被泪水蜇疼,视线越发模糊不清,她说不出口,她怎么说得出口,所以只是摇头,“你放开我吧。”

    “那你穿我鞋,穿上随便你去哪里。”周醒把她拉到行道树下。

    “我不要你的鞋。”她还是要走。

    周醒再度将她拉回,她反手甩开,朝人用力推了一把,“别犯贱了!”

    “我犯贱?”周醒从花坛边站起来,不可置信看向她,“我为你好,还有错了。”

    “是我贱,我特别贱。我就应该跟我爸妈一起去死,死在那辆车上。我受够你们周家人了,我上辈子欠你们的,到底多少才能还够,我去死,够不够?”

    她的嗓音不再甜美温柔,面目痛苦、挣扎,充满绝望,蝶翼破碎失色。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一个两个都缠着我不放,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摆脱你们,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你不要再跟着我……”

    起了大风,砂石扑打在脸,周醒面色煞白,眸中光亮熄灭,视线逐渐模糊。

    她歪歪斜斜走掉,风里像一片身不由己的碎纸片。

    即便如此,周醒还是放心不下,手臂狠狠抹泪,踩着最后五秒红绿灯追到马路对面。

    她脚受伤了,一定很痛,人行道水泥地砖上有灰褐色的血印。

    想追上去,抱住她,给予关心呵护,经过适才一番敲打,才知道自己其实是没资格的。

    停在路口,看她进了酒店,换得房卡后去电梯间等候,周醒不再继续跟,坐在路边树下。

    某个瞬间,周醒想放弃了,可又实在想不通,后来在书房到底发生了什么,惹得周凌发那么大的火,又惹出后面这一连串反应。

    在此之前,明明一切都很好,她们在楼下荡秋千,那么快乐。

    随即想到她含泪的一张脸,激烈控诉、诅咒,心口持续钝痛,龟裂成片。

    这段时间以来的付出,好像都成了个笑话,回想此前的意气风发,周醒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父亲出轨,第三者插足,明明恨极了感情当中的不忠者,却不知不觉成为其中一员,整天上蹿下跳,可笑至极。

    确实够贱的。

    她被欺负又怎么样,被骂又如何,哭得梨花带雨,只怪自己没本事,这么多年都支棱不起来,怨谁呢?

    默默喜欢她那么多年,帮了她那么多,给她带礼物,为她洗脚,说了好多鼓励的话,教训周存伟的机会让给她练嘴皮子,她学会了,回头就扎人一刀“犯贱”。

    谁不贱,她们都挺贱的。

    一个明明早就不被爱了,还死拽着不放,一个天天被pua,扶不起的阿斗。最后一个,更了不得,挖人墙角,插足人感情,整天贼喊追贼。

    冯念接到电话赶来时,周醒在酒店大门口正好坐够四十分钟,也骂了自己四十分钟。

    车停她面前,老郑也来了,下车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鞋带了没。”周醒哑着嗓问。

    “带了带了。”冯念去开车门,提个纸口袋出来,敞到周醒面前,“拖鞋是我穿过的,应该没事,再说酒店也有,运动鞋是新的,前天刚买,就试过一次,大个半码一码没关系。还有条牛仔裤,尺码可能过大,所以我还带了腰带,有新的内衣,路上买的……”

    这些都是按照周醒吩咐准备的。

    周醒扶着树起身,冯念把纸袋甩给老郑,赶紧又去搀她,“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半夜跑出来。”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周醒拜托冯念,“麻烦你帮我跑一趟吧,她就在酒店,我去她不一定给我开门。”

    冯念说行,转身就要走,周醒拉住她,往旁边药店去,“她脚受伤了,再弄点药啥的。”

    东西准备齐,还在便利店买了面包和水,冯念跟老郑提了去酒店打听。

    “有个光脚没穿鞋的姑娘,哭得蛮厉害……”冯念向前台描述。

    前台先是拒绝,后来打了通电话,那头应该是同意了,还是让她们上去。

    冯念回头,朝门外的周醒比了个“ok”,又戳电梯。

    周醒点头,手揣兜站门口等,她出来也穿的拖鞋,外面待了那么久,双脚也冻僵。

    风渐渐大起来,好像又降温了,原来白日的晴朗不过是回光返照。

    冯念出来,周醒迫不及待上前问:“她怎么样?”

    冯念摇头,“不太好,哭得可怜。爹妈都不在,吵架跑出来,连家都没得回,只能住酒店。”

    她揉心口,“我都看得心疼死,不过也别太担心,我替你抱了会儿她,安慰了几句。”

    周醒沉默。

    “上车吧。”冯念拍拍她肩膀,“外头冷,有什么先上车再说。”

    到车上,周醒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冯念着急,拍着大腿问到底怎么回事,周醒搓搓脸,缓了缓,才以个人视角简单复述一遍。

    这回换冯念沉默了。

    前面主驾,老郑把着方向盘问了一句,“那周冰冰被你打了?现在不会还躺着吧。”

    周醒深思游离,不清不楚“嗯”一嗓子。

    “我靠!”冯念登时蹦高,脑袋撞到车顶,哀叫一声,急忙朝前挥手,“快快快,开车,赶紧回去看看!”

    一路疾驰。

    出电梯到楼层,迎面就是孤零零躺在地板的帆布包,周醒捡起来拍拍灰,见房门还大敞着。

    冯念挥着胳膊“咚咚咚”跑进去,里间传来一声尖叫,周醒跟过去看,周凌果然还躺地上,额头处拳头大一滩血,昏迷至今。

    老郑赶忙去把人扶起来,冯念惊惶四望,匆匆抓来纸巾,唰唰唰连扯七八张,跪地去擦血。

    “你干嘛?”老郑问。

    食指竖在唇上,冯念嘘声,“毁尸灭迹。”

    老郑服了她,“还没死!赶紧送医院。”

    周醒头昏脑涨,还是坚持过去探了周凌鼻息,“没死。”

    冯念双手合十,“谢天谢地!”她又怒斥周醒,“你就会闯祸。”

    “你当时在,也会想揍她的。”周醒没什么表情说。

    将近凌晨四点,周凌被送望最近的医院,缝完针安顿到输液大厅休息。

    周醒不想看见她,冯念跟她说了几句话,换老郑进去伺候,问她有什么需求。

    周醒坐在输液大厅外走廊边的长椅,没受伤,没哭,却感觉半条命都丢了。

    她心死了。

    老郑跑出来:“周凌问竹子姐在哪儿。”

    周醒没反应。

    “问你。”冯念胳膊肘捅她,“要不要告诉周冰冰。”

    “在酒店呗。”周醒一脸死相。

    “真讲啊?”冯念不赞同,“这么好的机会,你就放过了。”

    瞬间,周醒死灰复燃,之前那通反省全当狗放屁。

    她挺身坐直了,看向老郑:“你去跟周凌讲,孟新竹就在酒店,我们刚做过,她腰特别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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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真让人害臊

    外头下雨了,沙沙一片响。

    透过输液大厅的玻璃窗往外看,天还昏黑着,花枝树影在黯淡灯火中摇曳,清凉湿润的空气打着卷从窗隙扑进来,稍冲淡室内浑浊复杂的消毒水气味。

    周醒感觉到冷,更冷了。凉拖十根脚趾都暴露在外,连带整个下肢都僵得没知觉。

    这雨来势汹汹,远方隐隐传来闷雷声,已完全没了早春时的轻缓绵柔。果然是回光返照。

    狠话放出去,周醒是想逼自己一把,就彻底跟周凌挑明,但更多还是赌气。

    这不是第一次被误会了,就像竹子姐说的,周凌为什么总把她们想得那么糟?还是以此为由,发泄长期被冷待而积压的坏情绪。

    小时候,周凌丢了什么东西,总冤枉是她偷的,本来没偷,怎么解释人家都不相信,干脆破罐破摔,下次偷她个狠的。

    长大还是一样。

    四处都有风,吹得浑身冷,不常熬夜,更觉头昏脑涨。

    周醒一时分不清,她到底是习惯跟周凌作对,就爱抢她东西,还是当真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深情。

    或说二者兼有。

    从慕恋,到妒忌,从而衍生出一种扭曲的占有欲。骤然回神时,发现已是泥足深陷,不能摆脱。

    周凌呢?更奇怪了,明明讨厌她,却处处纵容她,默许她靠近,同时把身边人越推越远。

    等到人家真下定决心要走时,又猛地将绳索拽回。

    她逃她追的游戏,乐此不疲。变态的掌控欲。

    竹子姐说得没错,遇上她们周家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故而转念一想,更不能便宜周凌。

    干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话毕,拜托老郑转述,想起孟新竹被泪浸饱的一张脸,又后悔。

    人家都求你了,求给个解脱,还死缠着不放干什么,要点脸行吗?

    千丝万绕,情感复杂。

    正犹豫不定,老郑出来了,朝里一摆胳膊,“冰姐让你进去呢。”

    “你还叫她冰姐,她是我们的敌人!”冯念纠正,“叫周冰冰。”

    老郑“哦”一声,“醒子,周冰冰叫你进去呢。”

    “你原话带到了吧?”冯念问。

    老郑点头如小鸡啄米,“一字不差。”

    “行。”周醒扶着椅背站起来,“我倒要听听她说什么。”

    新送来个高烧的孩子,护士正忙着给人扎针;陪床的老头接热水给自己弄了碗泡面,准备端走廊去吃;独身的男青年靠在椅背寂寞玩手机……

    输液大厅最深处,用帘子隔开一处清净地方,正适合周凌这种头破血流,却还不至于住院的病患暂且休息。

    周凌靠坐在床头,额角已经过缝针处理,覆有白纱。

    面对面,周醒才发现她不仅脑袋上有伤,脸上也有。脑袋的伤应该是磕门框上撞的,脸上则很明显是被揍的,颧骨处青黑的一团。

    周醒低头看了眼手背,关节处也有小范围淤青。

    “你说你跟她做了。”周凌态度却是出人意料的冷静。

    她目不斜视,朝冯念微微侧了下脑袋,眼睛还死盯着周醒,不错过面部任何微表情,“现在几点。”

    冯念“啊”一声,老郑反应快,抬腕看表,“四点十二分。”

    “我一直没睡,熬到凌晨两点,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

    周凌两指轻敲腕部,表情耐人寻味,“现在才四点。”

    “四点怎么了?”周醒不解。

    “时间怕是不太够。”周凌笑了,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她腰确实软,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这点我比你更清楚。”

    周醒霎时脸红,羞窘到无以复加。

    “你要真能舍下她来医院看我,我也不应当生气,至少在你眼里,我比她更重要,对吧?”

    周凌扬唇,眼角眉梢却全无笑意,眸光锐利如一条淬毒的蛇,“还是说,你其实被拒之门外,被骂得很惨。”

    她口吻笃定,“对吧。关于竹子,你觉得我们俩,谁更了解她呢?”

    “放你的狗臭屁!”周醒恼羞成怒。

    周凌笑容更大,压压手,“公共场合,注意你的素质,这不是在家,没人会惯着你。”

    “那你在书房,为什么要那么说!”周醒当即问。

    “人都有冲动,情绪上头的时候。”周凌漫不经心掸掸袖口,“事后想,你确实也没那个胆。”

    周醒气笑,“我确实没那个胆,但揍你就不一定了。”

    她只恨当时没再多给她两拳,把那张咄咄逼人的嘴牙齿全打掉。

    “走了走了。”冯念招呼老郑,赶紧把周醒带出去。

    “不愧是周冰冰,这心理素质太变态了,你没气着她,倒险些把自己气个半死。”

    冯念想起上次被周凌找上门,逼问民宿地址那事,“我就说她很可怕,你这回见识到了。”

    周醒蹲在医院大门口,捂着肚子,气得肝疼。

    后来她想到该如何反驳——并不是没那个胆,而是尊重她,也尊重自己。

    最后再补一句,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不要脸,都分居了还摸黑进人房间,下流、低级。

    再说,在一起七年又怎么样,该分的到头还得分,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狂鸡毛啊。

    “我下次一定会狠狠骂回来!”周醒好憋屈,她这么能骂的一张嘴,竟还是败给周凌。

    冯念一直给她顺背,“别气了,气死还怎么跟她争,就先让她赢呗。”

    周凌既送到医院,人也醒过来,就不用再管了。

    冯念把老郑支出去买伞,问周醒,“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去车行先混着,等房子到手,然后搬出去。”

    太冷了,周醒搓搓脸蛋,还是站到门里躲风。

    冯念把外套脱下来给她穿,“这个我知道,我问的是竹子姐。”

    “不管了。”周醒说。

    她累了,也烦了,不想再喜欢孟新竹了。

    再说人家也不需要,话都讲得那么清楚,还巴巴贴上去,平白招人嫌。

    冯念叹气,看她说“不管了”,然后蹲到地上去,又难过得想哭,膝盖碰碰她手臂,“你想不想听我跟你分析。”

    “分析啥?”周醒吸了下鼻子。

    冯念蹲到她身边,“你难道就不好奇,周凌今晚为什么对竹子姐发那么大火,还把她衣服都扯烂……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就不想知道?”

    周醒说想啊,“我问了,竹子不跟我说。”

    冯念:“你确定问了?”

    周醒:“问了。”

    冯念:“她什么也没说?”

    周醒:“没说。”

    冯念目光放远,若有所思。

    少顷,她恍然道:“那就合理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

    冯念开始列证分析,“你发现她们吵起来的时候,她们俩都在书房,而竹子姐本来就在书房休息,周凌很明显是后来去的,刚才她自己也说,她睡不着,一直熬到凌晨两点。”

    “那么她大半夜不睡觉,跑竹子屋去干什么?”

    “干什么?”周醒皱眉。

    “呀呀呀,你笨呐!”冯念两手上上下下比划,“当然是干那种事情了!”

    “那种事情?”周醒拔高音调。

    “嘘!嘘!”冯念扯拽她袖子,“小声点。”

    当时场景构建完毕,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

    “大胆猜测,你天天跟竹子姐厮混在一起,周冰冰吃醋了,两个人还没有正式谈分手嘛,她想和好,半夜睡不着去找人家,打算那什么泯恩仇……”

    “然而!就在她准备同竹子姐酱酱酿酿的时候,竹子姐在睡梦中呓出了你的名字,所以周冰冰才会大发雷霆,盛怒之下,那般冒犯无礼。”

    冯念摊手,“这种事情,你让竹子姐怎么说呢?她被误会,又被那样羞辱,当下自然对你避之不及,恨不得当作从来没见过。”

    “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冯念嘀嘀咕咕,“电视里不都这么演的,和这个人睡觉的时候,喊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这种时候,自然免不了一场大战。”

    周醒:“啊?”

    “都到这种地步了,铁锹都断好几把,真要放弃,那才是折本。”

    冯念还是支持她继续挖,扯拽她衣领狂摇,“这段时间的努力,并不是毫无收获,起码竹子姐对你是有好感的,再经周凌的恶劣衬托,你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嘛!”

    信息量太大,周醒目光幽远,眉头紧锁,嘴巴半张,一时不能消化。

    “老婆——”

    冯念回头,老郑买伞回来了,她招呼周醒一起走,“先去我家住吧。”

    “算了。”周醒搓脸醒醒神,起身送她们出去,“这次多谢你们,就不继续添麻烦了,下次我带上礼物,专程登门拜谢。”

    “嗐,跟我说这些。”医院门口,冯念拉着她手,“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无条件支持你。”

    “你杀人,她都想办法帮你毁尸。”老郑接。

    周醒笑,展臂抱抱她,“我爱你。”

    “我也爱你。”冯念拍拍她后背,“你要不想继续了,我支持,你要还想追,也没问题。总之,不要留下遗憾,将来后悔。反正你想清楚就行。”

    冯念上车,周醒撑伞站在路边,目送车辆走远,汇入熠熠灯河。

    雨滴敲打在伞面,“砰砰”炸开,一朵又一朵,周醒低下头,凉拖沾了水,脚趾也浸湿。

    真冷啊,明明昨天还是大太阳。

    在便利店门前收伞,门垫上跺干鞋底的水,周醒泡了碗面,又要了根烤肠,对着窗外慢吞吞吃完,决定先回去睡一觉。

    雨中徒步两公里,穿拖鞋不好走,到小区楼下已经五点四十。

    天蒙蒙亮,整个世界像一杯朗姆酒为基的蓝色夏威夷,密布的灰云是醇厚的椰奶,风里植物和泥土的独特味道,是酸涩微甜的菠萝汁。

    周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感觉微醺。

    时间片刻不歇,推着人往前走,泥泞脚印以及跌倒时留下的血渍,都被雨水冲刷干净。

    站在秋千架前,周醒想起她们重逢再见那日,也是这样一场突来的大雨。

    从来循规蹈矩的孟新竹,受她鼓舞,大胆离经叛道一次,电梯间里,还半是央求道——要常常来找我玩呐。

    回想此前种种,她何尝又没有努力朝着她靠拢。

    说是相互吸引也不为过,她们在一起时,从来没吵过架,红过脸,快乐如影随形。

    冯念说,不要留遗憾;冯念还说,竹子姐曾梦呓过她的名字。

    这雨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夏天就要来了,天是得结结实实下上几场雨,植物们也得吸收储存好水分,努力开枝散叶,准备迎接一年中最为热烈丰盛的季节。

    周醒扔开雨伞,想痛痛快快淋一场,回去洗个热水澡,睡足觉,继续战斗!

    伞刚扔地,忽然想起什么,周醒又手忙脚乱捡起,摸出手机给冯念发消息。

    [你说她睡着的时候,也就是跟周凌在书房的时候,喊了我的名字,真的假的?]

    “我怎么知道真的假的,我都瞎编的。”

    冯念在家门口收到消息,想想还是鼓励道:[你就当是真的。]

    周醒:[那到底叫没叫?]

    冯念:[据我分析,是叫了,否则周冰冰何故那般疯态?]

    周醒:[有道理。]

    还淋什么雨,周醒提提裤子往楼栋跑。

    洗个热水澡,钻被窝睡觉,养足精神头去问问竹子姐,梦里都跟她干些什么了,还不小心把人家名字都喊出来。

    真让人害臊。

    一觉睡到大中午,周醒床上伸个懒腰,天光早已大亮,乌云退散,明灿的日头被玻璃窗反射,在床铺落下大块的浅白几何光斑。

    雨后天晴,出太阳了。

    她伸出手,试图抓住阳光下飞舞的尘埃,耳畔传来一声讥笑。

    “脸皮可真够厚的,都这样了,居然还能在别人家里睡得这么安心踏实。”

    周醒转头,门边不是周凌还能是谁。

    “你回来了。”周醒下意识。

    “这是我家。”周凌扬眉,“我不回来,等着你鸠占鹊巢吗?”

    睡足,头痛缓解,周醒脑子可比在医院时候清醒多了。

    “我承认,我脸皮厚,可也好过有些人,脸都不要,抹下来揣裤兜里。都分居了,还半夜摸过去动手动脚。”

    她床上打个滚,舒展四肢,“只可惜,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偏偏宠我一人。”

    “就宠我就宠我!”她活蛆似的扭,又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好大一只站在床上,手心手背敲出声脆响,“你说这可怎么办,她做梦都叫我名字。”

    周凌霎时脸比锅底黑,“现在!立刻就滚出我的家!”

    跳下床,趿上拖鞋,周醒大摇大摆从她面前走过,走到卫生间门口,朝她扭屁股,“就不走就不走,你要敢赶我走,我就跟阿嬷告状,略略略——”

    “贱货!”周凌骂。

    “你更贱!”周醒回头呲牙。

    孟新竹不在,周凌也不装什么高知精英女了,抬臂指来,“你去告啊,告诉阿嬷你是怎么打我的,我脑袋上缝了三针!”

    “你个弱鸡,你还好意思,一拳就被撂翻,你好意思你就去告!”周醒才不怕,“再说,小时候你打我打得少了?”

    她手臂抬高,戳两下脑袋,“我头上缝针的地方,到现在都没长出头发呢!”

    周凌:“你没长头发关我什么事,你全秃了才好!”

    周醒:“我不会秃,我要长命百岁,你比我大那么多,你肯定死在我面前。”

    周凌:“你才死!”

    周醒:“你才死。”

    周凌是拿她没办法的,气得直喘,只恨她没满月的时候,没把她掐死在摇篮里。

    这人就是她的冤家、克星,她人生路上最大的一块臭狗屎!绊脚石!

    周醒挤牙膏,冲着镜子翻白眼,“傻站这里干嘛,还不回去房间面壁反省。”

    “傻逼。”周凌转身,“砰”地甩上房门。

    “你才傻逼。”周醒句句有回应。

    她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睡前把脏衣服洗了,现在正好拿出来晾,完事溜达去厨房,打开冰箱,把昨晚剩菜端出来,准备下碗面条吃。

    打破人脑袋,也心虚,周醒趁着烧水,还是走到主卧门口,嘴贴上门缝喊:“你吃不吃面条,我帮你煮!”

    “滚!”

    周醒顿了顿,“得吃啊,不吃的话,伤口好不了,发炎流脓了怎么办。”

    “去死!”

    “切,不吃就不吃,凶什么嘛。”周醒摆摆手走开。

    出门前她化了个淡妆,掩盖掉眼下睡眠不足的两团青黑,还涂了口红,后来觉得不行,这种时候得扮可怜的嘛,打扮这么精神干什么。

    于是又对着镜子卸掉,甚至在下睑处扫了些灰黑色眼影,加重憔悴。

    换了身舒适的衣物,周醒出门,走在太阳底下,感觉暖融融,吹着小风,十分的悠闲自在。

    找冯念打听了竹子姐的酒店房间号,路过水果店又挑了几盒草莓,周醒一路都在琢磨,见到竹子姐该说些什么。

    肯定不能再像昨天口气那么冲了,也不能太失分寸,适度表示关心就好,不要给她太大压力……

    酒店走廊铺了厚地毯,行走无声,来到目标房间,周醒停在门前,整理好思绪,郑重敲响房门。

    一秒、两秒、三秒……

    周醒默数。

    房门开,面前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与周凌相似的垂肩中长发,却更为温和无害的长相,戴镶钻流苏耳环,未施粉黛,眼尾有极浅淡的细小纹路,看起来年龄应该三十往上,气质也接近。

    “额——”周醒抬头确认房号,没走错呀。

    “周凌?”对方试探问。

    周醒先是点头,又忙不迭摇头,“我不是周凌,我叫周醒,您是……”

    对方展露微笑,“我是孟书庭,竹子很要好的朋友。”

    也姓孟啊,周醒忙欠身,“孟姐好。”

    孟书庭完全不似她长相那般无害,把着门,没打算让周醒进去,礼貌说声不客气,“你有什么事情吗?”

    周醒晃晃手里的塑料袋,“我来看看竹子姐。”

    “她还在睡觉。”孟书庭语气温和,态度却不容置喙。

    她没见过周凌,却出现在竹子姐的房间,一直陪她到现在,周醒猜不透她们的关系,顿感无措。

    “我在门口等。”周醒退而求其次。

    “那你等吧。”孟书庭不由分说就要关上门,门里细弱的一声唤。

    “书庭。”

    周醒看到这位姐表情明显不悦,还是侧身让出位置。

    “谢谢。”

    周醒进门,孟新竹正坐在窗边小桌喝粥,还是那件毛衣外套,穿了冯念送来的牛仔裤和脱鞋。

    她看起来情绪平复很多,脸颊红肿也完全褪去,长发柔软披散肩头,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娴静。

    受到鼓舞,周醒大步走向她,“姐姐,我给你买了草莓。”

    孟书庭抱胸绕到阳台,背身坐在软椅,留出空间给她们谈话。

    “书庭曾经在我任职的广告公司做顾问,我们算同事,也是好朋友,这次出差,刚好遇上我的事,她就来陪我一阵。”孟新竹介绍说。

    敲重点:一,孟书庭外地的;二,竹子姐主动跟我解释!怕我误会!

    周醒用力点头,“书庭姐人真好。”

    “你坐下来吧。”孟新竹柔声。

    周醒双手交握身前,“我要跟你道歉,昨天是我不好,对你说了重话,希望你能原谅我。”

    孟新竹讶然,摇头,“说重话的是我,该道歉的也是我,本来就跟你没关系,你一直担心我,我享受着你的好,还对你发脾气,确实太不应该了。”

    房间楼层很高,视野极好,她坐在落地窗前,双眸一如既往清透无瑕,朵朵白云从她眼底流淌,周醒来时明明有好多话讲,见到她,又觉得都不重要。

    能再见到她,就很好了。

    “周凌还好吗?”孟新竹垂下眼帘,持勺轻轻搅动碗底的粥。

    “缝了三针。”周醒心虚抓抓后脑,想想又说:“但没事,上午就离开医院了,我出门的时候,还跟我大吵一架,声音大气势足的。”

    孟新竹掩唇笑,也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周凌缝了三针,竹子姐听说她没事,也不再过问,对她肯定很失望。周醒暗想,幸好昨晚追出来了,冯念说得没错,有了周凌衬托,她简直就是活菩萨。

    “周凌也没把你怎么样吧。”孟新竹关心。

    “她没有,她不敢拿我怎么样。”周醒左手抠右手,“我力气那么大,哈哈——”

    “那我的住址,你先不要告诉她,我想一个人静静待会儿。”孟新竹叮嘱。

    周醒忙不迭晃脑袋,“那肯定不会。”

    她没那么蠢,但竹子姐主动要求,概念完全不一样,想到冯念说的那番话,周醒偷瞟眼阳台的孟书庭,也知道场合还不对,只说:“我可以来看你吧。”

    她环顾四周,“帮你送些吃的喝的,还有衣服什么的。”

    孟新竹应好。

    周醒傻笑。

    “事情说完,可以走了。”孟书庭从阳台走来,提上包,“竹子到现在还没睡觉,她需要休息。”

    “啊!”周醒赶忙起身。

    竹子姐肯见她,还愿意让她探望,周醒已经很知足,留下水果,赶忙要退出房间。

    临走前,孟新竹叫住她,手指点点,“暴暴,你的眼睛,好像有点怪。”

    “眼睛?”周醒伸手摸,“没睡好吧,我一直很担心你。”

    “这样啊。”孟新竹宽容笑笑,“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到家再好好睡一觉。”

    周醒点头,“嗯呢——”

    孟书庭合拢房门,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走吧。”

    周醒比她高一小截,气势弱不少,欠身,“孟姐也要走吗?”

    孟书庭唇角带笑,眼底却一片冷肃,没搭理,整整衣衫,迈步朝前。

    大概是跟周凌吵架,能量都消耗完毕,电梯间里,周醒想说点什么讨好她,大脑完全空白。

    直到走出酒店,站到太阳底下,孟书庭冷不丁一句,“你倒是挺会在竹子面前献媚的,比那个周凌要懂事不少。”

    啊?

    周醒困惑,“孟姐不是没见过周凌吗?”一开始还将她错认成周凌。

    “我见过就一定要记住她的脸吗?”孟书庭反问。

    行,够拽。

    周醒恭维,“不一定。”

    “但你也没比她强多少。”孟书庭随即嗤道。

    周醒茫然。

    摸摸头发,孟书庭叹了口气,“你下次啊,想化妆扮可怜,也稍微动动脑子,我真的会替你这种蠢人感到难过和尴尬。”

    “啊?”周醒摸脸,妆不是已经卸掉了。

    孟书庭满脸“没救了”,手指在眼周虚虚打圈,“下次记得,涂黑眼圈,不要用珠光色的眼影。”

    周醒张口,原地石化。

    “周醒这个名字确实挺配你,真是够显眼的,哈哈,岂止显眼,简直熠熠生辉。”

    孟书庭优雅转身,走掉。

    【📢作者有话说】

    很生气很生气的时候,心中默念:不过是仙咕的小把戏~

    不要把自己气坏了,阿米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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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相依偎着取暖

    “我丢人,我丢大人了!”

    周醒一路往回走,一路跟冯念讲电话,“出门时候,竹子姐问我眼睛怎么怪怪的,我还在那谄呢,说想她想的。”

    冯念“嗯嗯”敷衍,“那她怎么说。”

    周醒捶胸顿足,“她让我好好休息呗,她还笑呢,出了酒店,被她那个姓孟的朋友好一顿嘲。”

    冯念叹气,“这么丢人的事,还专程打电话来跟我说,你也不容易。”

    周醒说是啊,“谁让我就你这么一个好朋友呢。”

    电话挂断,隔了两分钟,又打来。

    冯念接起,耐着性子,“怎么了呢。”

    周醒喜滋滋,“刚才竹子姐给我发消息,跟我说回家洗把脸再睡,带妆睡觉对皮肤不好。”

    冯念无言以对。

    周醒嗲声,“她真体贴,对我真好。”

    除此外,孟新竹还附了份物品清单,拜托周醒帮她带到酒店。

    回住处,周醒见门垫上搁着周凌的拖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大概去车行了。

    工作狂带伤也不给自己放假,跟老婆吵架却是积极,凌晨两点还爬起来找人麻烦,不该用劲儿的地方瞎用。

    房子里静悄悄,大概是小时候偷周凌东西偷惯了,周醒不自觉又开始贼眉鼠眼,换了拖鞋往里走,脚步很轻。

    四处检查完毕,确定没人,再看一眼手机上物品清单,周醒试着去开主卧门。

    没关!

    竹子姐睡的半边床腾空了,周凌睡觉倒是挺老实,本分待在自己的位置,因此床很明显空了一大块,孤单单的被褥和枕头,略显寂寞可怜。

    她到家第一天,她们就分居,直到现在还没和好,战火甚至愈烧愈烈,周醒还挺有成就感的。

    找到竹子姐说放电脑和书的柜子,周醒把东西装帆布包,又取了几件衣服,临走前看到床头柜上双人合照,她脚步一顿,思索片刻,把相框带走。

    回到客卧,她从行李箱里把卡包翻出来,夹层摸出一张证件照,拆了相框,用证件照把周凌的脸替换成自己,相框复原后放回主卧。

    生怕周凌看不到,还特意把相框摆在周凌睡的这边。

    捂嘴偷笑一声,便要转身离去,周醒又倏地回头。

    大眼咕噜转,挠挠腮帮,她甩了拖鞋爬上床。

    躺在周凌的位置,周醒伸手去摸另一半空空的床,幻想竹子姐就睡在旁边,手虚空抚,“姐姐,你的头发真顺。”

    小时候她也干过类似的事,不过是把枕头被子幻想成周凌,骑在上面暴打一顿。

    癔症发起来就没完,周醒翻个身,腿搭上去,“周冰冰那个死鬼,哪里比得上我。”

    感觉还不够真实,她把枕头扯来搂怀里,凑上去闻,“姐姐好香的,嘿嘿——”

    横躺打滚,周醒像只主人不在家偷偷上床玩的宠物狗,时而“嗷呜”,时而“咿呀”,好不快乐。

    正是忘形之际,房门豁然被推开,周凌脚步一顿,凝眉望来。

    始料未及,周醒呆住,连逃跑都忘记。

    “孟新竹呢?怎么没看见人,我们来了也不知道去接一下,是不是还在睡懒觉。”

    话音还没落地,俞书华从门外挤进来,抬目便见周醒四仰八叉躺在周凌的床上。

    “你你你——”俞书华登时尖叫出声,颤着手,在周醒和周凌之间来回指。

    “哎呦我的天爷呐!”她拍着大腿开始嚎,“家门不幸啊,真是家门不幸!”

    “妈你听我解释……”周凌无力辩驳。

    “我不听,眼见为实,我不听!”俞书华甩开她手,连连跺脚,“冰冰你也太不知轻重了,她可是你妹妹!”

    周凌转而怒视周醒,“你怎么回事!赶紧给我滚下来!”

    周醒愣愣从床上坐起,见门口周贤斌也探个脑袋,先是震惊,再是愤怒,最后摇摇头,没眼看地走开了。

    俞书华泪流满面,“我前面只当你们是胡说八道,不是亲眼所见,我还被蒙在鼓里。”

    “妈,你先休息,等我处理一下。”周凌把俞书华扶到沙发。

    周醒嘎嘎乐,又是打滚,又是蹬腿,扯脖喊:“妈,待会儿我给你泡茶,八宝茶,西北特产——”

    周凌满身如有实质的红蓝火焰杀回房,甩上门,一把将周醒拽起,“你在我房间干什么!”

    “我睡觉呐。”周醒无辜眨眼。

    “为什么不在你自己房间睡!”周凌质问。

    “你的床比较大。”周凌顺口接。

    眼角余光瞥见什么,周凌松开她,一把抓起床头相框。

    周醒立即凑个脑袋上来,“我们般配吧?”

    “阴沟里的老鼠。”周凌给出评价。

    懒得跟她扯淡,周醒双手撑床,翘起腿,“我以为你多大本事,破个脑袋也把爹妈抬出来。我是阴沟里的老鼠,你是什么?你还没断奶?巨婴?晚上是不是还得拍着你后背讲个童话故事才能睡得着?”

    周凌不理,相框拆开,把周醒照片直接扔地上。

    “我还要呢。”周醒弯腰捡回,呼呼吹干净灰,揣兜里,“用一张少一张,洗照片不花钱呐?”

    “滚出去。”周凌横臂指。

    周醒不走,起身在她面前站直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又要把爹妈抬出来,威胁竹子姐回到你身边。”

    周凌垂眼,默然盯着相框里的孟新竹。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泛黄,还有小块斑驳的水印和无法清除的黑黄霉点。

    那时她们还很年轻,住在郊外的出租屋,周凌短暂爱好过摄影,春节时,孟新竹用加班两个月换来的奖金买了相机送给她,照片便是用那台相机拍摄。

    毕业没多久,又跟家里决裂,她们经济状况并不乐观,相机远不如一张舒适的床垫来得有用,为此两人大吵过。

    但最后相机还是留下来,裹着毛毯坐在小沙发,她们拍下这张照片。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脸颊贴着脸颊,面对镜头,展露笑容,人生为数不多的、由衷的幸福时刻定格。

    从一台相机,其实就可以看出两人性格上的巨大差异。

    孟新竹追求浪漫,更趋向满足精神上的快乐,而周凌始终以实用为标准。

    后来她们常常因为这个吵架,孟新竹喜欢购置鲜切花来装点房间,而鲜切花保质期太短,周凌不喜,她不愿意花时间和精力打理、换水,也不想看到花朵凋亡,枯腐灰败。

    孟新竹曾经问,这世上真的存在不需要打理,而永远保持新鲜活力的事物吗?

    周凌回答是,有假花,做得很精致漂亮的假花。

    纵使缺乏灵魂、流水线生产、千篇一律,没有生,也没有所谓死。

    ——“我在你眼里,也是一束假花吗?你不需要打理,也不用担心凋亡,想起来的时候,才看上一眼。”

    ——“可即使是假花,也会蒙尘,也会失色。亲爱的,这世上没有一劳永逸。”

    所以她离开她。

    指腹细细摩挲她的眉眼,那些好时光终究是回不去。

    周凌抬起头,“你倒是提醒我了。”

    纵是死物,她没有主动丢弃,它烂也得烂在这间屋子里,哪儿也别想去,更不允许有人夺走。

    周醒恼怒,咬牙低声,“同样的把戏,用一次就够了,你别太卑鄙!”

    “那你教教我?”周凌挑眉。

    周醒强压怒火,“我凭什么教你,我巴不得你们快点分手。”

    相框重新组装好,搁在床头,周凌淡声:“我卑鄙,你也没多光彩,挖人墙角,破坏人感情,千方百计跟别人的女朋友制造机会独处,是遗传你父亲吗?”

    她凉凉道:“你去周存伟家一通打砸,好不威风,实际呢,你跟他不过是一丘之貉,基因里的劣根性。”

    周醒脸霎时红透,仍不甘示弱,“你光彩?她早就不喜欢你了,你还想方设法把她留在身边,道德绑架她,精神压榨她,甚至用父母和阿嬷来威胁她,别太爱了我说。”

    “不管她还喜不喜欢我,我们相识十五年,共处七年,都是事实,她之所以还没有下定决心离开,说明对我还是无法割舍。”

    顿了顿,周凌继续道:“而你,不过是仗着新鲜感,在她面前耍些拙劣的小把戏,你的爱慕就是趁虚而入,拐人女朋友的话,未免太廉价可笑。”

    对方字字若刮骨钢刀,言语刺激下,周醒羞愤至极点,一时哑口,只克制攥紧双拳。

    “还想动手打人吗?”

    周凌谑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快意恩仇的,满身江湖绿林气,豪情万丈。”

    逼近,周凌拍拍她的脸,“牢记身处法制社会,妹妹,也不是小时候了,还一堆人惯着你哄着你。你是不是觉得你这副样子在竹子面前很威风得意,你有照过镜子吗?看看你的脸吧,红鼻子小丑,真是丢人显眼。”

    用力挥开她的手,周醒低吼出声:“我怎么也比你光明磊落!我会讨她欢心,比你高高在上装得二五八万强,你以为你很拽吗?你更可笑,你以为你是谁,大清早就亡了,还活在唯你独尊的精神世界里,你才该好好照照镜子!”

    “我可笑,我丢人,竹子姐就喜欢我,她连做梦都叫我名字。”

    周醒得意哼声,“实不相瞒,我这趟回来是帮她拿东西,她特意嘱咐,现在的住址不要告诉你。”

    “随便你怎么讲我,也随便你怎么看我,觉得我怎么显眼都没关系,有句话我想告诉你。”

    默了几秒,周醒短促一声笑,“感情里面,不被爱才是原罪。”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姐妹,接力将对方扎刺得鲜血淋漓。

    晴朗的下午,阳光漫过窗台,毫不吝啬向人间泼洒炽热,春末夏初,南风正是热烈,搅树翻云,催动万物生长,挤进窄小的窗框,呜呜嚎叫。

    狂意的风,卷起鬓边的发,犹如无形杀气。

    周凌点头说好,“你现在是跟我摊牌了,彻底不装了,是吧。”

    “你才发现吗?”周醒挑衅扬眉。

    周凌眉眼瞬间变得凛冽,“那走着瞧吧。”

    “走着瞧。”

    周醒就要离开房间,周凌叫住她,语气却诡异的亲昵:

    “暴暴——”

    转身,周醒等她下一句。

    “我已经很让着你了,你犯的这些浑,我从来没告诉过长辈。”

    周凌低头整理西装袖口,懒懒掀眸,“我知道你会说,你孤家寡人,什么也不怕,你天生洒脱,无所畏惧……”

    她默了几秒,镜片下一双狭长凤眼笑意盈盈,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但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我觉得你应该也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周凌笑容大了,这次是真的在笑,嘲讽而怜悯的笑。

    “而是没人疼,没人爱,装得不在乎。”

    “你才是没人爱,你凭什么这么说!”周醒被刺到,瞬间拔高音量。

    周凌小幅耸肩,摊手,“干嘛那么大声,戳到你痛处了?”

    “根本没有!”周醒到底还是年轻。

    “那我说清楚一些,你也支起耳朵好好听。”周凌负手踱来,额角包裹的白纱一点没削弱她气势,她字字句句,是尖刀直往人心窝里扎。

    “你父母离婚,你照顾你妈妈那么多年,如今她在异国组建了新的家庭,即使你们感情再深,你也不能一直留在她身边,耽误人家两口子甜甜蜜蜜。再者,国外的生活,你终究是不习惯。”

    “而你父亲呢,周存伟,情况也是一样,他有老婆孩子,比你妈妈更不需要你。阿嬷叫你回来,表面看是打算将来让你继承遗产,其实是可怜你孤苦伶仃,无父无母……”

    周醒咬紧下唇,死盯着她,满腔羞恼,却无法反驳。

    冰凉的手掌抚上脸颊,周凌凑近,在她耳畔低语,“作为姐姐,我当然也是心疼你的。所以你千里迢迢,异国返乡,我好心好意安排竹子去接机,还让你住进家里,无论你怎么作,怎么跳,都没有赶你出家门。”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冰冷如蛇信舔舐,剧毒獠牙刺进动脉,淌出汩汩的血。

    “因为你根本没地方去啊。”

    “当然,你也有朋友,冯念,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可人家已经结婚了,你能在人家里住多久呢?”

    “住酒店?倒是行,就是有点可怜,酒店终究不是家。”

    “买套房?可以,我觉得你有这个实力,但你怎么甘心呢?你妈妈走的时候,也完全没考虑到你将来会回来,几套房子,全都抛了急售。”

    周凌笑,捏住周醒腮帮一团软肉,左右地拽,“你没车没房没家,什么都没有,拿什么跟我争呢?你的一腔孤勇和一身赤胆吗?多少钱一斤。”

    “你喜欢竹子,我很理解,她温柔善良,对谁都宽容,尤其是你这种没爹没妈的小孩。”

    “你妈是女强人,很厉害,酒店的今天她有很大的功劳,但她也是感情里的失败者,她没教你什么好东西,就教会你一身臭脾气……哦,还教会你打人。”

    周凌指腹按压在她颤抖的眼皮,感觉到皮下滚烫的温度,叹息,“别哭啊,小时候,你不是一直说,你是最坚强的小孩,你不需要妈妈爸爸。坚强啊,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可怜你对你妈妈那样掏心掏肺,她还是不要你了。”

    有湿热的眼泪流出来,周凌指腹抹去,“你自己都这么惨了,怎么给别人幸福啊,坚强的宝宝,不应该只会索取。”

    五指抓牢她肩膀,周凌打开房门,推着她往外走,手缓缓滑到她后脖颈,掐陷进肉里去,朝前用力一推,将她扔进客卧。

    “好好哭一场吧。”

    客厅,俞书华急切迎来,“我不准你跟竹子分手,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在我眼皮子底下,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说出去像什么样子!

    她痛心疾首,“你怎么就看上了周暴暴,整天疯疯癫癫的……”

    莫须有的事情,周凌不多费口舌解释,只平静道:“不会分。”

    “哎呦,伤又是怎么弄的,快坐下来给妈妈好好看看,你也太不小心了……”俞书华拉着周凌嘘寒问暖。

    周凌只说是不小心跌倒,俞书华马上说晚上不去吃酒了,要给她炖鸡汤。周贤斌不赞同,“人家结婚宴,发了请柬的,怎么能不去。”

    “没关系的。”周凌柔声安抚。

    周凌特意敞着门,周醒坐在床边,听她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双眼空洞望着地板。

    房门口像有墨绿色腐蚀的酸液淌进来,蛇般蜿蜒爬行,沾上她的脚,很快皮肉被溶解,露出里面森白的骨头,锥心的痛蔓延全身。

    没有恨,没有怨,也不生气,不想对着谁大喊大叫。

    一种巨大的无望包裹了她。

    周醒想哭的,但绝不是这种时候,于是强迫自己想些别的。

    比如俞书华和周贤斌其实是来吃酒的,顺道看一眼周凌。而周凌还没有将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他们,虽然她几分钟前,确实以此为要挟。

    这些都是很有用的讯息,打探到,要赶紧向竹子姐汇报,让她早做防范。还不知道周凌后面憋了什么大招。

    睁大眼睛,用力地眨,把泪都风干,周醒收拾起东西,左右手各挎一袋,起身。

    走到客厅,俞书华顿时梗直了脖子,浑身戒备,周贤斌在阳台打电话,拍着肚子不知道跟谁吹牛,周凌坐在沙发,百无聊赖把玩电视遥控器。

    周醒冷哼一声,挎紧了包,转身离开。

    “走了就别回来!”俞书华喊。

    压下门把,走出房子,周醒屁股关上门,心中默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电梯下行期间,她一直倔强地昂高脖子,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哭。

    走出楼栋来到平台上,看到几位妈妈抱着孩子坐在树荫下,宝宝咿咿呀呀挥舞小手,周醒加快脚步,出小区的时候还是没憋住。

    眼泪断线的珠子似噼里啪啦就往下掉,她把两只口袋换作一只手提,不停地抬袖抹脸,否则根本看不清路。

    这样一个泪人,在马路上太过醒目,每一个从她身边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

    有善良的女孩犹豫要不要追上去递她纸巾,但她走得很快,表情倔强,明显抗拒关心。

    周醒不觉得自己有多坚强,她眼眶很浅,总兜不住泪,甚至面对周存伟,都会没出息的哭鼻子,明明她那么恨他。

    周凌固然恶毒,可她一句也没说错。

    真话总是残忍的。

    从周凌家到酒店,昨晚孟新竹哭喘着走过的路,周醒也走了一遍,到酒店,哭着进大堂,哭着进电梯,再哭着找到房间,终于见到她,周醒扑上去,用力地抱紧她。

    被撞得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孟新竹一手扶墙才堪堪站稳。

    感觉到对方身上炙热的温度,还有滴进领口灼伤皮肤的泪,孟新竹慌忙捧起她的脸,“暴暴你怎么了,谁欺负你。”

    周醒根本顾不得自己样子有多难看,她喘气都不匀,哑着嗓告状,“是周凌。”

    “她打你了?”孟新竹关上门,赶忙把她拉到床边坐下,抽了几张纸给她擦脸,“不要哭,慢慢跟我说。”

    越是有人哄,越是止不住泪,胸口剧烈起伏,周醒上气不接下气,“她骂我,她骂……她说我没爹没妈,没有人爱……”

    孟新竹浅浅吸气,心脏轻微浮动。

    耳边啜泣声时高时低,女孩大概哭了一路,有点累了,耷拉肩膀坐着,张嘴大口喘息,眼睛红肿睁不开,皮肤下毛细血管膨胀,四处斑驳的红,万分可怜。

    她手臂还挂着口袋,一只里面是电脑和书,一只是换洗的衣物和袜子。孟新竹帮她取下,挽起她的袖子,肘部的皮肤被勒出条鲜艳的痕迹。

    “周凌怎么说你。”

    轻轻抚摸她的手臂,孟新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刻意保持一种诡异的冷静。

    其实她心潮起伏的速度加快,一重又一重扑来的,是隐秘不可言说的罪恶。

    “算了。”孟新竹又听见自己说。

    “她骂了我很多。”周醒手背揉揉眼睛,“特别特别多,我都、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孟新竹轻轻“嗯”了声,“不重要了。”

    “不重要吗?”

    低垂着脑袋,周醒无意识地抠手指,左手大拇指关节有道细小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弄的,每次结痂,她总忍不住去抠,总也好不了。

    孟新竹握住那根手指,周醒抬起头。

    “暴暴——”她另一手随即捧起她的脸,凑近,轻吻过她湿润而滚烫的眼皮。

    周醒慌乱地眨了下眼睛,睫毛扫过她的唇瓣。

    “没关系,我们都是一样的。”她清甜的吐息扫拂过女孩面颊细小的绒毛,柔软的手臂拥住她。

    你和我,像两只淋雨的小鸟,可以相依偎着取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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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孟新竹,我讨厌你

    “家”,对于孟新竹来说,不止是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

    除却世俗标准,大到譬如房、车和存款,小到一张舒适的床垫、一套柔软的沙发、配置齐全的厨房用具等。

    爱与陪伴必不可少。

    相比物质,她更加渴求精神上的依托,不必志同道合,仅是分享和理解便足够。

    许多人穷极一生追求的,不过如此,甚至基准一退再退,用画笔将死亡心电图提前续接,延伸至生活各处,甘愿平庸,也要长久。

    对“稳定”近乎变态的追求,萝卜坑里扎根直至肉身消亡。

    孟新竹并不自诩高尚,她不过俗人一个,众生所求亦她所求。

    故而麻木。

    回望过去的小半生,所得多么不易,也曾号寒啼饥,备尝艰苦,勾织出如今踏实栖身的温暖巢穴,纵然无爱,至少物质丰足,后半生再无忧虑。

    但人心总是贪婪的。

    重逢那日,女孩确实给了她很大的惊喜。

    如同小区楼下那棵总让她担心活不过冬的朴树,故人乍见,恍如隔世,荏弱纤枝已是茂茂葳葳,烈日下浓密的树冠投来清凉荫翳,狂风骤雨中亦能岿然不动。

    惊喜来自她清隽挺拔的身姿,明艳动人的脸庞。

    她长大不少,慕恋和依赖如旧,眸中叮咚溅洒的狡黠天真也不曾流失。

    到底是年轻,小孩装大人,她身上时常带股自以为是的高深莫测,虽是显而易见的缺心眼,言行间憨态尽露,却一点也不让人生厌。

    她的小脑瓜里,有用不完的鬼点子,和她在一起,轻松就能收获许多快乐。

    她是山野间欢快奔跳的小溪,随四季丰富变化,冬时覆雪而静缓,夏时轻灵而活泼,从来清透,一眼便能望见溪底的石头。

    她们之间,本来相隔很远,但人世间的缘分,总会将毫无关联的两个人莫名其妙扯拽到一起。

    何况她们本就羁绊颇深。

    孟新竹起初并没当回事,也小心提防着,难保对方只是一时兴起,拿人戏耍,事毕挥挥衣袖走个干净,空留余恨。

    后来孟新竹发现,她似乎有在认真谋划,暗地里叽叽咕咕,拨弄着自己的小算盘。

    称不上多高明,但贵在心诚,眼神中渴求迫切,黏嗒嗒靠过来喊“姐姐”,夜半装作不经意滚来怀里,偷偷嗅闻人家的头发,因此窃喜。

    于是她向她示弱,展露出脆弱伤痛的一面,盼着她伸出手,拉她一把。

    周醒在孟新竹眼中,与周凌是一类人。

    这对堂姐妹从小一起长大,享受同等资源,同等关爱,又对她倾慕有加,是救她出火海的不二人选。

    很清楚自己的弱点,也很了解人性,可以说是利用她,步步蛊惑她,适当的时候给点小甜头,满足她在悄然窥视中狂肆生长的占有欲。

    是了,假若孟新竹刀枪不入、无坚不摧,永远神采奕奕又意志坚定,人家哪有救赎的机会呢。

    然而在达成目的同时,阴谋者却也不小心陷入深泽。

    起初作壁上观,无动于衷,后来会无意识偏向她。

    也说服自己,不过是推波助澜,再后来,事件逐渐失控。

    直至今日,她哭喘寻来,跌进怀抱诉说委屈。

    孟新竹惊觉,原来她们是同类。

    这只手苦海中打捞她,抓牢她,让她不至于沉没,也扼紧了她的喉咙,不准她逃跑。休想利用完就走。

    下午的阳光被纱帘筛滤得轻薄柔软,在女孩身上浅浅覆了一层,她像披荆斩棘而来浑身浴血的圣光骑士。

    孟新竹拧来湿毛巾为她擦脸,又挤了一泵乳胶,在手心搓开,为她舒缓被眼泪刺痛的面颊。

    “不哭了嗷。”孟新竹小声哄。

    周醒吸吸鼻子,张开手,趁机索要,“抱抱。”

    谁会忍心拒绝此刻的她呢,一个受委屈哭鼻子的小女孩。

    如愿以偿倾进馨香柔软的怀抱,周醒安心靠在孟新竹肩头,感觉到鼻塞,启唇呼气,脑子里活泛得很,想用热气去撩,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勾她。

    孟新竹往后躲了下,不自在动动脖子,周醒立即收拢圈在她腰肢的手臂,软声哀求,“姐姐别走——”

    浑身僵硬,经颈动脉流淌的血液,都被她呼吸烘热,她唇瓣不乖地啾啄,毛茸茸的脑袋在人肩窝里蹭,四处点火。

    呼吸起伏的速度加快,不自觉抬高脖颈,难耐咬唇,恐再泄溢更多羞耻的音节,孟新竹猛地推开她。

    周醒迅速倒下,装鸵鸟扯过被子蒙住脑袋。

    孟新竹躲进卫生间。

    镜子里的人鬓发散乱,面颊微红,手攥拳摁在心口,又羞又慌。

    在想什么?

    她甩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掰开水龙头,抽出张洗脸巾打湿了细细地清洁面部,也试图擦拭尽那些暗昧的吻痕。

    被窝里一只小小的耳朵探出来,粉白相间,如新嫩荷苞。

    水声,在洗脸,周醒再度蒙头,被里悄悄攥紧了拳头。竹子姐难道不喜欢被她亲?生气,她嘴巴又不脏。再说之前不是亲过很多次。

    肯定是害羞,装矜持,周醒又嘻嘻笑,她最擅长自我安慰。

    收捡好情绪,孟新竹离开卫生间时,周醒贴在床边装睡,眼睛想睁又不敢睁,睫毛微微颤抖。

    看她几秒,孟新竹起了些逗弄的坏心,揪了一小撮发尾去扫她鼻尖。

    周醒耐不住痒,鼻子上下左右动,灵活度极佳。

    轻笑出声,孟新竹收手,小声说:“去给暴暴买个小蛋糕吧,她今天受委屈了。”

    周醒竖耳听动静,先是遮光帘“嚯嚯”,继而空调遥控器“滴滴”,然后是衣料“窸窣”的摩擦声,最后房门“咔”一声合拢。

    真去给她买蛋糕啦?

    周醒掀被跳下地毯,趿上鞋跑到门边去看。

    猝不及防,正对上孟新竹含笑的一双眼。

    她双手抱胸,好整以暇。

    “哎呀!你就整人家!”周醒大叫跑走,躲回床上。

    孟新竹缓缓踱来,手搭上圆鼓鼓的被子包,“好啦,我真要出门了,你累就睡会儿,我去给你买蛋糕,顺便买些日用。”

    两手揪住被子边,周醒只露出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眨巴眨巴,算是应下。

    “那我走了。”孟新竹便要起身。

    周醒立即抓住她手,整张脸露出来,另一手点点腮帮,“给我个晚安吻。”

    “天还没黑。”孟新竹抬目。

    “窗帘拉上就是天黑了。”周醒耍赖,床上乱扭,“不管不管,你不给我就哭给你看。”

    “那你哭吧。”孟新竹起身。

    “哎呀——”周醒床上扑腾。

    姓周的都最会得寸进尺。

    孟新竹眉宇间挣扎。

    周醒从被窝里钻出,像只露肚皮的小猫,拉着人手左右晃,“求求啦——”

    她嘴一瘪,又要哭,“不是为了帮姐姐拿东西,我都不至于被周凌骂得那么惨,因为被她发现我在房间嘛,她以为我偷东西,还骂我阴沟里的老鼠。”

    就会油嘴滑舌。

    “好了好了。”孟新竹为防止她突然腾起作乱,俯身蒙住她眼睛,一吻落在她唇角。

    对方果然惶恐,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在她手心来回地扫。

    “走了。”孟新竹悠然离去。

    周醒蜷缩在床,面红耳赤,这个姐常挂在嘴边的“分寸”呢?

    严以待人,宽以待己,哼。

    房门响,这次人真走了,周醒幸福捂脸,满床“呀呀”打滚。

    被骂也值。

    眼泪消耗太多能量,确实也累了,抱来枕头,嗅闻熟悉的发香,周醒乖乖闭上眼睛睡觉。

    空调房凉风徐徐,外面日头正盛,出电梯时,孟新竹划开手机来看,再有一阵子就是立夏。

    在春天埋下关于未来的计划、设想,幼苗已破土而出,夏天要利用充沛的阳光和雨水助它长大。

    此前与孟书庭见面,聊了许多,她今天晚上要走,两人约定在酒店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她们之间的友谊,浅淡如水,却也至情至深。孟书庭从来不会就朋友的感情状况轻易给出评价,也不会草率劝分劝和。

    感情这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吐槽和倾诉时,其实都并不指望从对方身上收获答案。

    “那个女孩呢,没跟你一起。”孟新竹随口问。

    “她说不想认识我身边的人,不想跟我产生过多羁绊。”孟书庭宠溺又无奈的口吻。

    孟新竹点头,不再多问。

    “你呢?”孟书庭倒是好奇,手指在眼周虚虚打圈,“黑眼圈妹妹。”

    孟新竹简单讲述经过,“在我房间睡觉呢,哭累了。”

    孟书庭点头表示了解,又问:“你决定了?”

    “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孟新竹浅尝一口咖啡。

    “味道如何?”孟书庭好奇她杯中纯黑的咖啡液。

    “像我的命。”孟新竹笑道。

    离开咖啡厅,她们在路边拥抱,将孟书庭送上的士,孟新竹瞄准马路对面一家蛋糕店。

    日光浓灿,没带伞,晒晒也好,孟新竹停在路口,等待红绿灯,期间她感觉到有道目光始终牢牢跟随,心中大概有了猜测,却不理不睬,直奔目标。

    给周醒订制了一只四寸的单人小蛋糕,她打算先逛逛超市,快抵达目的地时,她顿住,还是决定先解决了麻烦。

    回头,果然见周凌不远不近跟着。

    被发现了,周凌加快脚步,走近她。酒店离小区不远,她没有刻意躲藏,找起来没什么难度。

    “既然你来了,也省得我去找你,我们聊聊吧。”孟新竹站到路边树荫下。

    丢掉的帆布包,周醒给她送回来,她也不计前嫌地背上,出门前换了条半身裙,搭配开衫,长发柔顺披散,周身气质娴静而柔美。

    说话的口气却不太好。

    “暴暴在我那里,哭得很厉害,说你骂她。”

    周凌没有否认,目光沉静,“我以为你第一时间会关心我的伤。”

    “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孟新竹反问。

    “周醒也没断胳膊断腿。”周凌无懈可击。

    算了,懒得跟她闲扯。

    原本对她还算有耐心的,继而想到昨晚那幕,孟新竹心寒一瞬,记起周醒的话,“我听暴暴说,俞书华和周贤斌来了,现在就在家里。”

    周凌说是,“但不是我叫他们来的,我也是上午才接到电话,他们来市里吃酒席。”

    “那你怎么没把他们带过来?”孟新竹语速加快,“就像上次那样,来教训我。”

    周凌没有立即回答。

    她是要体面的人,自身条件也颇为优越,带着伤在马路上走,必然会收获许多关注的视线,这一路她应当很不自在。

    但她所言所行,却一点没在乎头脸,心胸狭隘,言语刻薄,与七年前那个坦然无畏的周凌,简直判若两人。

    “我说还是不说,其实取决于你。”周凌正视她,神色倨傲。在近亲的人面前,人总是会不自觉流露出最为真实,甚至是恶毒的一面。

    “周醒不是还在你那里?你刚才说她被骂哭,我倒是挺意外的,其实我已经帮她隐瞒了许多,在阿嬷面前也没说过她几句坏话,但我以前不说,不代表我以后不说,不知道她心理防线还够不够承受第二次。毕竟这次,她是怎么也跑不脱关系。”

    “你威胁我?”孟新竹高声。

    “实话实话而已。”周凌笑了,“你确实还挺喜欢她的,梦里叫她的名字,处处都维护她,甚至专程出来给她买蛋糕。”

    “你又图的什么?”

    孟新竹实在不懂了,都到了这种地步,她为什么还是死不放手。

    “就我们现在这种关系,还有继续的必要吗?你何苦大费周章,耽误你宝贵的工作来与我周旋?”

    “我们在一起那么久!”周凌逼近她,“再有两个月,正好七周年!”

    “那又怎么样?”孟新竹喊叫出声:“结婚十几二十年的夫妻,说离照样离。”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周凌掷地有声。

    孟新竹随即一声冷笑,“你喜欢秦南那么多年,不也说放下就放下。”

    周凌倏地掀眼,嘴唇翕动,喉咙滚咽几下,最终却是抿紧了唇。

    “我刷到她朋友圈。”

    有风,孟新竹五指慢条斯理整理头发,“她上个月好像离婚了,处理完那边的事情,估计就要回来。”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周凌情绪有了波动。

    孟新竹眼尾扬起戏谑的弧度,“没什么,闲聊而已。我们曾经的共同好友,难道你就不关心,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周凌视线躲避,转而去关注马路上车流。

    “要不我们来打一个赌吧。”孟新竹深吸一口气,满街车尾气,竟香甜如花蜜。

    周凌遥望远方出神。

    “我们暂时恢复以往的关系,恢复到暴暴出现之前的状态,你可以试着联络秦南,如果你还喜欢她的话,我们就和平分手,你以后不要再纠缠我,也不要用任何人来威胁我,好不好?”

    孟新竹走近她,柔软的手臂攀附。

    周凌迅速转头,目光锐利,“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不相信你。”

    孟新竹语调轻柔,“我知道,再有两个月,就是我们的七周年了,我也知道你很爱我。但最近我们之间,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

    她手臂缠上周凌腰肢,靠进她怀抱,指尖小心触碰面颊和额头的伤,“少年时的执念,没那么容易放下,我懂你。那就以两个月为期,你可以试着和她相处,我完全不介意,如果你发现自己心意转变,我们就分开,以后都不要再联系,好不好?”

    周凌吸气,瞳孔睁圆,怀中人一反常态的温言软语,却似重拳持续痛击心脏。

    “你怎么能这样想我?”周凌面上罕见有了伤痛,她反握住她肩膀,“我不想跟你分手,是因为我爱你,跟任何人都没关系,只是我爱你,秦南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你为什么又提她,她离不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眼眶甚至泛起闪烁的泪花,“我可以不计较你跟周醒之间的任何事,我只求我们能回到从前,为什么就这么难呢?我爱你,想和你在一起,怎么就这么难呢……”

    被误解,被推开,原来她也会伤心失意,那张遍布尖锐獠牙的嘴,原来也会吐露卑微乞求。

    孟新竹悲哀地想,她到底是不如那人狠心,这般深情,弃如敝履,一走就是那么多年。

    “所以,无论如何,甚至直到我死,都不能摆脱你,除非你厌弃我,主动放手。”

    孟新竹向她确认,“对吗?”

    目光激颤几秒,眼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凌迅速恢复了冷静。

    “对。”

    因为曾经被抛弃,即使枯守那苍凉,也要坚定维护她那份仅有的可笑的自尊。

    当所有爱都磨损,只剩愚蠢至极的固执,还死抓这过去那些虚幻的温存不放,满地玻璃碎片,打捞至双手鲜血淋漓,就只有不甘的恨。

    “我懂了。”

    孟新竹松开手,缓缓后退。

    不用再去超市,她坐在蛋糕店等待店员将蛋糕捆包完毕,直接提了回酒店。

    周醒睡得很熟,呼吸绵长,孟新竹安静靠近,半跪在地毯,凑近了看她。

    即使睡眠,她眉宇间仍富有种倔强的坚毅,这得益她潦草而充满生命力的一对野生眉,以及陡崖般峭直的鼻梁。

    因此不论她做任何事情,即使撒泼打滚都显得决绝而勇猛。

    爱与恨都用尽全力。

    她睡得好香,姿态毫无防备,明明近在眼前,却几乎感觉不到存在。

    于是孟新竹叫醒她,期待她激烈的反应,分贝超高的大叫,或是怒吼。

    好像只有那样才能体现出她对她的在乎,让她感觉到被爱。

    “暴暴,不要睡了,醒来吧。”

    周醒撩开半只眼,发现孟新竹离得很近,也不知守在人床边看了多久,心中得意,闭眼坏笑着翻身,假装没有听见,脸颊埋进香软的被褥,咂吧嘴,继续装睡。

    “蛋糕买回来了,快吃。”孟新竹拉开窗帘,让夕阳的余晖透过房间。

    周醒一动不动,想骗她过来,抱她玩耍。

    孟新竹又怎会不知她的小把戏,不太有心情配合,又喊了她一遍,“早点吃完,我们早点回去。”

    蛋糕拆开,孟新竹开始收拾东西。

    周醒果然有了反应,床上腾地弹起,“回去?回哪里去?”

    洗过的衣裳叠起来,要还给人家,散落的书本收起,孟新竹没有回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周醒困惑,“周凌家?”

    孟新竹应是。

    周醒抓头,“回去收拾东西走?你找到房子住啦?”

    果然天真。

    孟新竹不再回答她的问题,“起来吃蛋糕。”

    “这次真的要分手啦!”周醒顿时雀跃,嗷呜嗷呜呼喊着奔向小桌。

    她毫不掩饰她的快乐,勺子挖起一大块蛋糕,手接住喂到孟新竹唇边,“第一块先给姐姐吃!”

    女孩目光透亮如星,孟新竹不忍地别开眼,声音略有些喑哑,“我不爱吃。”

    “就一口嘛,不会胖的。”周醒欠身,竖起根手指,软乎乎撒娇,“就一口就一口,想要姐姐吃。”

    最终敌不过,孟新竹启唇含住,腮帮小幅度动。

    周醒迅速将勺子送进嘴巴,用力抿出“啵”的一声。她嘿嘿傻笑,快乐奔回桌边,开始大快朵颐。

    直到整理好物品,离开酒店办理退房,两人走在大街上,孟新竹还是不知如何对她开口。

    夕阳将沉,身后的天空云层绚烂,时刻变幻形状,若火凤,似麒麟,转眼间又成了仙女的飘逸披帛。

    眼前正东方向,云层厚重浓郁,却是一天中最为沉重晦暗的时刻。

    “明天要去车行上班了吧。”孟新竹将鬓边一缕碎发勾至耳后。

    周醒脆亮应声,又问:“姐姐呢?以后有什么打算,是要休息一阵,还是回到广告公司,或者做些别的什么。”

    她还真是替她想得长远。

    “还像以前一样呗。”孟新竹希望她能听懂潜台词。

    周醒先前没有领会,又往前走出一段路,她步伐变得缓慢,最后干脆停下,眉头紧紧皱出个川字。

    “还像以前一样,是什么意思。”

    她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看孟新竹夜色中随霓虹闪烁而捉摸不定的脸,听见内心瞻仰守护的爱之神像轰然倒塌的声音。

    “你还是要回去?你不是要搬家,也不是要分手,你要跟她和好,对吗?”

    其实不用问了,周醒已经知道答案。

    她的沉默亦是回答。

    “你骗我啊。”周醒好难过。

    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她们还一起吃蛋糕。

    可孟新竹骗她什么了呢,人家一开始也没说是回去搬家,也没说要跟周凌分手。

    是她太过得意忘形,以为她们经历过这样一番患难,必然站在同一战线,即使暂时没有讲爱意说出,彼此也心知肚明。

    面对周醒极度的失落和震惊,孟新竹起先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告诉她只是权宜之计,只是希望周凌别再为难她、欺负她。即使这是步蠢棋。

    可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这样的孟新竹实在不值得被爱,也不值得她的付出和等待,就到此为止吧,她们本来就不应该扯上关系。

    “你就那么喜欢周凌,即使她那样对你?”

    不想哭了,她今天实在哭够了,却仍是难以抑制泪水绝望而悲伤地流淌。

    周醒大步走向孟新竹,想对她说,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可她没资格,好简单,“喜欢”两个字,她都没办法对她说。

    “孟新竹,我讨厌你!”喉咙撕扯出干涩扭曲的音节,她的名字在她口中不再芬芳甜美。

    “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吃剩的半个蛋糕,怀里的一打书,连带电脑,周醒朝路边绿化带愤然甩出,横臂抹过眼泪,她毫不犹豫转身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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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少跟我来这套

    一天时间,这条路周醒嚎哭着跑过两次。一次因周凌,一次为孟新竹,相隔不超过十二小时。

    首次从名为“春阳路”的街道牌前经过,她固然悲恸,却更多窃喜,只盼望见到心心念念的竹子姐,扑进她怀里好好诉诉苦撒撒娇。

    那时她设想得很好,目的也达到了,甚至收获更多意想不到。比如她的吻。

    报应来得很快。

    孟新竹如何将她圈拢在怀抱小声哄慰,便是如何将刀狠狠扎刺她心脏,甚至歹毒地旋拧了一圈。

    又见“春阳路”街道牌,周醒心中竟还隐隐期盼着孟新竹能追上来,重新把她抱在怀里。

    只要她来,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合理也没关系,只要她来。

    怎么就那么贱,非她不可。周醒继而唾弃自己。

    人来人往的大街,规则排列的商铺,城市灯火璀璨,醉生梦死,身体遵从内心放慢脚步,周醒讨厌极了这一刻的自己,可她实在也跑不动了。

    她感觉自己现在变得很奇怪,恐再也无法回到只默默远观,因对方一颦一笑就心潮起伏的青涩岁月。

    愈是靠近,愈发贪婪,愈加无法自控。

    时至今日,不过是咎由自取,她所处的位置,她的所言所行,即便是说给身边最亲近最维护她之人,也缺乏几分底气,是不光彩的。

    躲避人流,朝着黑暗的地方走,那些因好奇而粘黏在她身上的目光终于层层剥落。

    周醒寻到一处小公园,绕开鼎沸的广场舞大军,深入人迹罕至的灌木丛。

    路灯也无法照亮的阴暗夹角,周醒抱膝坐在绿化带边的石坎,手臂第无数次横来擦脸时,感觉到皮肤发出的尖锐刺痛,眼泪更加难以停歇,扯了袖子垫在手心,小心地洇干湿漉。

    她找到手机,打开通话记录界面,最近一位联系人是孟新竹,然后是妈妈。

    大颗的眼泪滴落在屏幕,胡乱贴在衣上蹭蹭,手机“嘟”几声,她看清拨话界面,慌忙挂断,继而惊惶挺直后背,四处张望。

    草木深深,暗影憧憧,诡异而短促的电铃声被广场舞喧天音乐掩盖,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哪里有人。

    周醒吸吸鼻子,重新拨打电话。

    “妈妈——”她把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下巴垫在膝盖,“妈妈,我摔倒了。”

    女人低柔的笑音横跨大洋,像一张温暖的毛毯盖住肩膀。

    “这么大人,摔倒怎么还哭鼻子呀,是不是想妈妈了。”

    “想妈妈……”周醒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只是“呜呜”哭。

    她听见电话那头,妈妈似乎从喧喧嚷嚷的交际场,走到海风暖燥的大露台。

    “我的暴暴宝宝最近过得怎么样呀,妈妈不在身边,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挺好的。”周醒断断续续讲,报喜不报忧,“只要妈妈好,我都好。”

    尽管不在妈妈身边,想到她,飘忽的心总能找到落定的地方。

    不论在外遭遇了什么,总有一个包容的怀抱,一扇敞开的大门,无条件接纳漂泊的蒲公英种子。

    周凌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她才不是没人爱的可怜虫。

    不想让妈妈为她担心,周醒又说了些旁的转移话题,也慢慢地止住眼泪。

    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情绪稍平稳,感觉到困倦,她看见几米外人工湖旁的木质长椅,起身拖着坐麻的腿一瘸一拐走过去。

    今天晚上,她就歇在这里好了,手机关机,谁也别来烦她。

    裹紧外套,兜帽包住脑袋,周醒两手藏进胳肢窝,闭上眼横在长椅上睡觉。

    冯念找来时,周醒都快要睡着了,感觉到一只手在身上胡乱地摸,手电的光亮几次晃到眼睛,没来得及看清人,周醒身体反应迅速,腰身一挺,剪刀脚把人禁锢在长椅。

    “哎呦哎呦哎呦,是我呀——”冯念求饶。

    抢来手机,抚开那人脸上乱发,电筒去照,周醒松开脚,瓮声瓮气,“你怎么来了。”

    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活腻了敢来冒犯她。

    “你这女的。”冯念爬起来坐到椅子上,“也就你了,敢大晚上在这种地方睡觉。”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周醒随便给她揉两下肩,算是安慰。

    “竹子姐告诉我的呗。”冯念把聊天记录展示给她看,“给我发了定位,说你在这儿,情绪不好,让我有时间的话就赶紧过来找你。”

    所以误拨电话时,听到的那声铃音不是错觉,孟新竹一路都跟着。

    周醒倏地转头。

    自然一无所获,不知她躲藏在哪里,又或许早就离开。

    可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见她。

    算了。

    周醒吸气,揉揉眼睛,不要再去想她。

    “你认我当干妈得了,我一天给你操不完的心。”冯念与周醒并肩坐在长椅,胳膊肘捅捅,“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连住处都不回了,躲公园里来。”

    十分钟后,附近找家商场,周醒给她买了条金链子。

    冯念顿时怨气全消,“这什么都比不过小黄金呐,闪闪亮亮,好看又保值。”

    “这回又要麻烦你了。”

    周醒不是那种不懂事的人,不管小时候情谊再深,都不能无节制在朋友身上索取。

    “不麻烦不麻烦,咱俩什么关系。”冯念笑呵呵,“有你这种朋友,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下冯念说什么都得把周醒带回家,神台上好吃好喝供着,有什么苦有什么难都说出来,连带家里两猫一狗帮着出主意。

    路上周醒一直不敢回头,害怕看到那人纤纤薄影孤单单立在树下,害怕看到她哀伤而怜悯的目光。

    出租车上,周醒靠在冯念肩头,始终静默。

    她心口已经疼到麻木,没知觉了。

    其实仔细想想,人家也没什么错,从始至终,都是她自作多情、自我感动。

    可为什么又要给她希望呢?总是在不经意间,捕捉到那双琥珀般清透的眸子,痴痴凝望着,爱怜满溢,却又无可奈何,尤带几分挣扎。

    还吻过她许多次。

    她的眉、眼、腮。

    周醒手指触碰嘴角,忆起几个小时前,她们拥抱时,她喉间动情的音律,还有胸腔狂乱的心跳。

    孟新竹真的有一点点喜欢她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她,甩都甩不开。

    这天晚上,老郑陪周醒喝了两听啤酒,睡前冯念也来陪,毛发蓬松的巨大只布偶扔来床上。

    周醒小心把猫托在怀里,冯念教她,“脸埋进去,吸一口。”

    猫咪非常温顺,圆眼睛好奇打量陌生人,周醒有样学样,把脸埋进猫咪肚皮,用力吸气。

    那惊人的柔软触感,像水流般无法抓握的温暖身体,周醒揉揉鼻头瘙痒,揪下脸颊几根猫毛,“嘿嘿”傻笑。

    “狗狗呢?”周醒四处寻找。

    “在老郑那边。”冯念喊了声狗狗的名字,走廊立即响起“嗒嗒”脚步声。

    这是一只血统高贵的陨石边牧,它站在床边,吐着舌头懒散摇晃尾巴,冯念拍拍床,说“来侍寝”,它便跳上床,很有智慧地匐卧在两人中间,主打一个雨露均沾。

    “这狗跟我一样,随叫随到。”周醒自嘲,“哈哈”两声。

    “我才是随叫随到好吧。”冯念不服。

    “那我们都是狗。”周醒搂着猫钻进被窝里。

    猫咪高傲,没有太多耐心,很快便从她怀里逃走。

    周醒伸手去抓,没逮住,大狗撑起上身望她一眼,察觉到她情绪,把头靠在她身上,动动机灵的小耳朵,眨巴眨巴眼,一脸的谄媚相。

    “还是你最好。”周醒抓抓它的脑袋。

    狗狗得到鼓励,尾巴也一甩一甩,轻拍哄着。

    这熟悉的感觉啊——

    我果然是狗,睡前周醒迷迷糊糊想。

    大喜大悲后,情绪再难有浮动,凝冻成冰,任何事都无法渗透,挑动哀怒。

    白天冯念两口子出门去上班,周醒给猫铲屎喂粮后,牵着狗出去遛。

    坐在路边长椅,周醒忽然很羡慕冯念。有自己的家,夫妻感情稳定,猫狗双全。

    说起来,冯念跟她也是同一类。她们那地方的人,九十年代,父母大多在外闯荡,小孩都丢在家给老人照顾。冯念比一般小孩更惨,没人要她,常常是午饭在姑妈家吃,晚饭又在舅舅家吃,几方推诿,到头她啥也没得吃。

    上初中后,两人成为同桌,认识了周醒,冯念日子才好起来,可以一天三顿都在周家吃,晚上还能跟着周醒一起睡,学杂费资料费不够了,周醒找阿嬷说一声,阿嬷就给解决。

    太阳晒得身上暖融融,大狗安静趴在脚边打盹,周醒闭上眼睛,从冯念和孟新竹身上找到一些微妙的共同点。

    颠沛流离的童年和少年造就了她们此刻,她们都是非常渴望家庭以及稳定生活那类人。

    所以冯念一毕业就跟老郑结婚,同样单亲家庭,没有长辈帮衬,与老郑白手起家,点点构建爱巢。

    为这个家,念念付出了多少啊。

    所以不管周凌再如何恶劣,孟新竹不为她,仅为了那套房子里,她曾耗费的时间和挥洒的心血,也不舍离开。

    她曾经透露,房子是她装修,工人是她找,大到水电和地暖铺设、窗帘风格以及尺寸测量,小到各类家电品牌比较,甚至居家拖鞋的款式……

    想通了,周醒怨气全消。理解、尊重,她决定放手,不再纠缠。

    没有经历过对方的苦楚,她没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和理性的制高点,去评判人家。

    暗恋终结。

    这样一想,周醒好受很多,即使暂时还不能放下,却也不会再没头没脑往人身上撞。

    她已经头破血流了。

    晃晃狗绳,周醒起身,“我们去逛逛吧,见见别的小狗。”

    周醒在冯念家住了两天,期间周凌给她打过电话,她没接,又发短信问死哪儿去了,不回家招呼也不打。

    搞不懂周凌是真的关心,还是怕担上责任,周醒没搭理,短信无视掉。

    孟新竹呢?

    一个人的时候,周醒还是会忍不住想,跟周凌和好后,她肯定已经搬回房间了吧。

    即使爱意温存早就消失殆尽,也能心无芥蒂同床共枕吗?

    有什么不能,她们不也在一张床上睡过很多次。

    同床异梦,如隔山海。

    那她消失两天,她们吃饭的时候会提到她吗?

    晾在阳台的衣服干了,会有人帮她收起来吗?

    孟新竹啊——

    不开心的时候,没有人再讲冷笑话哄你了,你会想我吗?

    ……

    维修人员将修好的电脑递来,让她检查,说破损的外壳虽然不影响使用,如需更换,可以从总部调货,只需等待三天。

    “不用了。”孟新竹柔声道谢,垂眸,手指细细抚摸伤处。

    就这样吧,狰狞裂痕可以随时提醒她,不要再做出格的事。

    傍晚回到家,周凌还没下班,快到节庆了,她工作开始忙起来。

    前些日子,她疯狗似四处逮人就咬,从两天前,偃旗息鼓如同被注射麻醉针。她状态只有癫狂和静止两种,完全没有冷静平和的中间范围。

    孟新竹进厨房,准备一人份的晚饭,打开橱柜寻找餐具时,她不由愣住,取出两只手塑不规则陶瓷小碗。

    这是重逢那日,周醒送给她许多礼物的其中之一。

    很多细节,都是后来才发现的,譬如这两只碗,周醒从来没给周凌用过,所以她总是抢着打饭,避免饭碗被人截胡。

    她多么容易满足,仅仅是跟人家用同一款的小碗吃饭,都能开心好久。

    孟新竹将碗取出,盛了半碗鸡汤,靠在料理台边慢慢喝完。

    这个角度能一眼望到阳台,不经意捕捉到熟悉衣物的片角,孟新竹心尖没由来一颤,险些摔了碗。

    尽管有烘干机,周醒还是习惯用自然方法晾晒衣物,她宽宽的牛仔裤腿在风里微微地荡,孟新竹想起她坐在秋千架,满身肆意飞扬的飒。

    放下碗,走向阳台,孟新竹按下电动晾衣架的开关,把她衣服一件件取下来。

    她的房间仍维持原状,可一切都已天翻地覆。她还是不习惯铺床,被子胡乱堆到一边,枕头也歪七扭八,有挂衣杆不用,换下来的睡衣丢在床尾。

    周醒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曾经说过,不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被子早晚要乱,铺它做什么,衣服早晚要穿,挂它做什么。

    却不小心卷入这段复杂的感情当中。

    无所事事,孟新竹替她整理好房间,以及凌乱的行李箱,最后安静坐在床边,等待夜色像深蓝的海水漫进,冰冷了手脚,直至灭顶。

    手心搭在腕上,屏气凝神,似乎可以感受到手表内部齿轮转动的机械声,还有指针“滴答”、“滴答”的微小动静。

    浮躁而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中,周醒这样的人,举世罕见。

    孟新竹起初并不相信,真有人能毫无指望喜欢另一个人,喜欢那么久。

    收到这块手表时,惊吓甚至大过惊喜。

    猎物主动送上门,为自己套上项圈,甚至亲自叼来绳索交予她,然后吐着舌头眼巴巴等待主人下一步指令,随时准备赴汤蹈火。

    玩弄别人的感情,是会上瘾的。而玩火者,终自焚。

    一种茫然的苦楚持续扩散开,沿四肢百骸游走,像重病发烧时那种抓不到重点的痛。

    黑暗中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夜像一块巨大的墨色天鹅绒,铺盖了城市的上空,冯念打车到酒吧门口,把周醒连推带拉拽进去。

    “全是女人!这里全是女人!”冯念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嘶吼。

    周醒蜷缩着身体,双手护在身前连连往后退,她不喜欢这种地方。

    冯念特意打听过,每周六日晚九点有钢管舞表演,她找地方坐下,拽来周醒耳朵,“花点钱,可以邀请你上舞台,坐你身上跳。”

    “啊?”周醒连连摆手,“算了算了,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

    冯念就要招呼人,周醒双手合十告饶,“求你了。”

    来得正是时候,台上开始走秀,抬眼望全是白花花的大腿。

    周醒手捂脸,根本没眼看,板凳还没捂热,抬屁股就走。

    冯念跟着她出来,恨铁不成钢,“这点出息。”

    一口气冲到大街上,周醒才敢张嘴大口喘气。

    她不需要转移目标,也不太情愿转移,更不喜欢通过这种肤浅的方式来结识另一半。酒精用来助兴最好,而不是放纵。

    冯念也不强求,陪她大街上漫无目晃荡。

    抵达路尽头的小吃街,相比台上排列整齐的丰满大白腿,周醒对烧烤摊上红白相间的五花肉更感兴趣。

    这季节的小龙虾正好,路边大排档两人落座,冯念要了两瓶白的,直接吹。

    “那你总不能一直赖我家里。”冯念的意思还是让她回去。

    “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起码回去看一眼再下定论。”

    “回去看她们恩恩爱爱?”周醒嗤,三根竹签烤肉一起撸。

    “之前还是你跟我说的,她们早床死了,你来之前就床死了,就算和好,也只是暂时的,没有感情基础,分手是早晚的事。”

    “就差临门一脚了!”冯念挥舞着手里的小龙虾钳,“坚持那么久,怎么说放弃就放弃。”

    周醒不想听她啰嗦,只闷头喝酒,大口撸串。

    “行,喝吧。”冯念也不废话了,“今天就往死里喝。”

    周醒一开始还有意识,桌上出现第四个空酒瓶的时候,她感觉不对劲,好像只有她在喝。

    眯眼看,她手边只有十来根竹签,冯念那边,小龙虾壳却是堆积如山。

    面对满桌残羹,周醒不悦,“你怎么、怎么不给我留……”

    话没说完,人直直仰倒,跟后面膀大腰圆的东北大哥来个背对背。

    “欸欸欸,咋回事,可不兴碰瓷。”东北大哥扭头看。

    “醉了醉了。”冯念赶忙去扶。

    路边等候已久的老郑快步赶来,背起人往车边走。

    孟新竹接到电话,下楼去迎,周凌同往,期间未置一词。

    周醒被扶下车,开始哭,扯着周凌衣袖不撒手,没彻底迷糊,还认得人,大声质问,“你凭什么那么说我!你凭什么!”

    两人纠缠不清,老郑上前帮忙,孟新竹问冯念,“你故意把她灌醉的?”

    冯念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关系太乱了。

    送周醒回来,当然是站在她角度考虑问题,她总不能一直颓废着,事情都耽搁。

    都是成年人了,早晚要面对的,收捡起情绪,日子照过,该干嘛干嘛。

    “先把人弄上去吧。”冯念说。

    “多谢你。”孟新竹温声。

    冯念想说我也不是为你,都是为了周醒,为她后面的计划还能顺利开展,早点有个窝,不必被人推来搡去的。

    “还劳烦你帮我多照顾照顾她。”冯念思来想去,就只有这一句。

    周醒再次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时,就知道她被冯念给算计了。

    天光明亮,日头倾斜,已经是下午。冯念家的客卧比这个小些,房间朝北,也看不到太阳。

    房间门虚掩着,有食物的香气隐约飘来,周醒坐起,揉揉激跳的太阳穴,昨晚的事全断片,不知道身上睡衣谁给她换的。

    她摸脸蛋,很软很滑,显然在睡前有人细细为她擦洗过,还涂抹了润肤的膏露。之所以如此肯定,当然是有过相同经历。

    可笑,事到如今,还在蛊惑她。

    戏耍她很好玩吗?

    周醒下床,站在走廊,隔壁主卧房间门大敞,她不想看的,却鬼使神差挪去脚步。

    周凌的另一半床还是空的!

    倏地扭头,望向书房,沙发床边的小柜上一本倒扣的书,电脑也尚未熄屏,显然不久前主人还在使用它们。

    心跳出陌生的高频节奏,周醒愈发迷糊,为什么都和好了还分居?

    周凌不在家,大概在车行加班,厨房里有轻微碗碟磕碰声,周醒无声站到客厅。

    厨房,女人细挑身影忙忙碌碌,切好的葱段装碗,部分撒在锅面,剩余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

    转身之际,两人猝不及防对上视线。

    孟新竹先是一愣,随即展露笑容,声音一如既往轻柔和缓,“暴暴,你醒了。”

    “我给你煮了排骨汤,你醒得正好,已经炖得很烂了,我正准备叫醒你。”

    她自说自话,拉开橱柜,找碗来盛。

    周醒全程面无表情,她现在看清了,这女人惯会装的,又装得若无其事来骗人。

    浓香四溢的冬瓜排骨汤端来面前,碗边两只手细若葱白,指尖泛着微微的粉,连手都在勾引她。

    甚至都盛汤的碗亦充满心机,是她送她那个。

    “别用我的碗。”周醒伸手便抢,要把汤倒回去。

    动作间幅度过大,滚汤泼出,溅在她手背,她尖叫松手,周醒也没端稳,瓷碗掉地,四分五裂,汤汁和肉块飞溅得满地都是。

    女人眼眶极速发红,噙泪无措望来,白嫩手背,那处烫伤更为显眼。

    “谁让你用我的碗,还不都怪你!”周醒朝她吼。

    “对不起。”她低下头,那双细细的腕子伸出去,收捡地上碎瓷。

    她左手甚至还戴着她送她的手表。

    周醒忍无可忍踢飞,抓起她手腕,将人拖拽至盥洗台,扳开水龙头用凉水为那处皮肤降温。

    水流声不绝,阻隔了彼此相呼应的紊乱心跳。

    她的手腕很细,皮肤很软,周醒在镜子里,看见她仰头泪盈盈与镜中的她,脉脉相望。

    “对不起——”

    “我不会再被你骗了!”周醒愤怒甩开她手。

    她身体朝后倾去,撞在墙壁,因疼痛而皱眉,胆怯地蜷缩起肩膀。

    周醒抿唇,攥紧手心。

    “真的对不起。”一行清泪迅速划过脸庞,连含在嘴唇的碎发,都在演绎着她的柔弱无助。

    “少给我来这套!”周醒横臂指,如同宣誓,“我根本不吃你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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