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周琰又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操心太多了,笑道:“好不容易能放手,我管这些做什么?小裴,你去准备准备,下午咱们带上宛童儿,去城外郊游。”

    裴觉道:“大夏日里,翠屏山古木成荫,山下溪水清浅,去那里乘凉赏景,倒也有趣。”

    周琰点头,将桌上琉璃罩着的蝴蝶放到宛童儿手中:“我很喜欢,谢谢你。咱们要出去玩了,它也想和朋友出去玩,将它放了罢。”

    宛童儿听话得点点头,亲手打开琉璃罩子,将蝴蝶放了出去。

    裴觉看了心中叹气,周琰连一只蝴蝶的命都要操心,怎么能不劳累。他心中感慨完,转身出去命人准备出去郊游的物资和车马,自己跑里跑外地忙活。

    裴觉命人将车从西角门驾出去,跟着走出去查看时,却在门外见到两个人。

    萧征易和厉风站在墙外,身上还有露水,不知站了多久。

    裴觉惊讶道:“殿下……”

    萧征易将食指比在唇上,示意裴觉轻声。

    萧征易每日里忍不住想看周琰,又不敢见他,怕惹他烦恼,于是就命厉风日日打探。他听闻周琰每日早晨都要在花园里用饭,便早早地候在墙外,听一听周琰的声音,等周琰回房休息,他才会回府。

    方才听到周琰会看他批过的公I文,他忽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周琰虽厌恶他,却总是例行公事。就如同之前,周琰虽厌恶他,也对他礼貌得体,没有一句重话,没有一点无礼之行。

    周琰很会为“应该”公事公办做的事压抑自己的情绪,以至于没有人能看清周琰心中真实的喜恶。

    从前萧征易就被蒙蔽在周琰的礼貌得体之中,自欺欺人地觉得周琰对他没有厌恶。

    哪怕如今,他也知道自己如若进去,周琰不会表现出厌恶反感,一定会和气相待。但周琰如今生活得宁静自得,他不忍看到周琰因为他的到来,不得不辛苦伪装。

    他甚至恨不得被周琰劈头盖脸痛骂一顿,或者宁愿周琰提剑来杀他解恨。但醒着的周琰,根本不愿骂人,遑论动手。

    裴觉低声问道:“殿下不进去坐一坐?”

    萧征易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裴觉说道:“殿下放心,国师近日来心宽了许多,况且那一日也是病中口不择言,今日定不会说那些话。”

    原来裴觉以为周琰那一日昏迷中骂那些话,是在恨自己夺他的权。自己不敢进去,是因为生怕挨骂。萧征易在心中摇摇头,道:“孤只是路过,还要回去忙。”

    裴觉看了一眼萧征易满身露水,没出言戳穿他。

    厉风在萧征易身后瘪了瘪嘴。从天没亮开始,就陪他在外面站了,这叫做路过。明明很想见一面,连听到里面周琰说话声都要趴在墙根,还不肯进去。

    真不知殿下在嘴硬什么。

    若是在气国师连与敌国君主都愿意温柔相待,对他疏远逃避,何不进去说个清楚,也好解开误会。总强过这般日日立于风露之中偷听墙角。

    裴觉见萧征易心事重重,又什么都不说,问道:“不知有什么事,臣能为殿下效劳分忧?”

    萧征易道:“厉风,你来说。”

    厉风说道:“那个西南夷巫医娜莎说的三百巫师已到,殿下已在城外三十里西陵浦设坛。按国师的脾气一定不肯亲自前去,殿下问了娜莎说说是国师的毛发也使得。”

    “毛发?要不……臣悄悄地去地上拾一根……”裴觉沉吟道,“不过府中下人混杂,不好确定哪一根是国师的头发。趁他睡时悄悄地剪下几根来?”

    “不必麻烦。”厉风说道,“殿下这些年已收集许多,都盛在匣子里。”

    萧征易:“……”你嘴太快。

    裴觉惊讶地看了看萧征易,随即明白过来,这是太子殿下对先生的一片尊敬与孝心。前朝也有这样的事,孝子会收集父母掉落的头发,藏于塔中,以示孝心。

    裴觉问道:“那殿下是不便惊动国师,要用国师的头发去做法?”

    “正是。”厉风说道,“殿下的意思是,今日巫师要在西陵浦做法。请您等会儿带国师郊游的时候,注意避开西陵浦。”

    裴觉道:“臣遵命。”

    周琰平日出门也不拘去哪里,全凭裴觉安排。

    关于西陵浦修筑祭坛做法的事,萧征易已事先命人和裴觉打过招呼。这几日带周琰出门散心,裴觉也会注意避开西陵浦。方才裴觉与周琰说的南郊翠屏山,离西陵浦便有数十里远。

    其实此事不需嘱咐,裴觉心中也有数。

    裴觉转念道:“但不知这西南夷的巫师,到底灵不灵验,是否另怀目的。殿下亲自前去,恐有疏失,要多带人马。”

    厉风笑道:“裴参军跟久了国师,倒有点像国师起来。”

    萧征易目光深沉,没有回答。

    这时,院子里大概因为等待多时不见裴觉,周琰又在喊“小裴”了。

    裴觉回了一声“来了”,抱歉地对萧征易鞠了个躬,急忙跑回院子里。

    萧征易站在院外吹了一会儿风。

    他心里酸酸的,此时竟然有一点嫉妒裴觉。

    他也好想体验一回,周琰半刻钟不见面,就叫着名字寻他的感觉。

    只是惦记着周琰实在太多了,甚至远在千里之外,都不知有多少人在思念,在觊觎,在盘算着抢他的人。有人远隔两国还写信卿卿我我,有人千里送新鲜莲子……他心里难受得不得了,却不知该如何把周琰抢回来。

    明明周琰近在咫尺,他却是与周琰最殊途的人。周琰对他的态度,甚至还不如对一个刚认识的小孩子亲昵。

    曾经,周琰心里也有他。为他南征北战,为他谋划一切,只换来他的猜忌、打压甚至囚I禁。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周琰临别前的咒骂,是为了让他死心不再牵挂,不愿让他悲伤。周琰临别前那一笑,是因为已经为他做好了一切,将一个太平盛世交到他手中,从此无可留恋,可以放心离开。

    他亏欠了周琰太多太多,却永远无法弥补。

    原以为一切就此终了,他却似一梦醒来,回到了这十六岁的年华。

    本以为是上天眷顾,给他重来一次补偿周琰的机会。至今他才惊觉,自己无能为力,永远补偿不了亏欠,如今能做的却只剩下不去打扰。

    “殿下。”厉风说道,“该准备动身了。”

    萧征易点头。

    西郊外,西陵浦,已搭建了丈余高的祭坛。

    西南夷的三百巫师按照娜莎指定的方位,各列坛上。

    祭坛中央,桌上摆放着一只精致的金匣。金匣的盖子开着,躺在匣中的是一束乌黑的长发。

    娜莎瞥了一眼匣中的长发。

    这一束长发虽色泽相仿,但长短不齐,明显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落下,被精心收集在一起的。

    娜莎在心中嗤笑。一个痴心到连掉落的长发都要珍藏,另一个却巴不得躲他躲得越远越好。

    她摇着手中一只硕大的铜铃,围着桌子走,一边念念有词。

    天色渐渐暗下来,江边狂风不止,吹得祭旗猎猎作响。

    坛边燃起火把,烟尘滚滚笼罩着祭坛。

    巫师们围在坛四周,各自摇着铃铛,口中念着听不清的咒语,嘈杂而神秘,令人心神不定。

    由于不能有人打扰,坛边只留了五六个随时供使唤的小童,萧征易和厉风在坛侧远远观看。

    坛侧百米的树林里,还有千名禁军护卫太子的安全。

    忽然有一名小童前来向萧征易禀报,说道:“娜莎说神灵已至,神灵要看太子的诚意,请太子前去坛上。”

    厉风上前拱手,说道:“殿下,还是让属下去吧。”

    萧征易抬手按下厉风,亲自走上前去。

    见到萧征易向祭坛上走来,巫师们纷纷向两旁退散,让开一条路,使萧征易登上祭坛。

    祭坛中央,娜莎正摇着手中的铜铃。

    萧征易走上祭坛,巫师们便纷纷回到原位,围住神坛,将萧征易和娜莎一起围在正中。

    三百名巫师,将祭坛里里外外围了五六重。

    在萧征易登上祭坛的一瞬,娜莎甩开手中的铜铃,一把匕首从铜铃正中穿出,直插萧征易的心口。

    萧征易身形不动,甚至故意让匕首穿过衣服,在胸口划破了点皮,方才抬手将匕首打落。

    娜莎见匕首被打落,喊道:“杀了萧征易!”

    四周的巫师都从铜铃中抽I出刀,向萧征易一齐袭来。

    萧征易目光一凛,一手抢过桌上盛着长发的匣子,腰间长刀出鞘。

    他面前的桌子一瞬被砍得粉碎。

    匣子在他手中安然无恙。

    这边的声音在树林里不可听闻,加之天色昏暗,又有浓烟滚滚,坛周围有一圈圈巫师围着,看不清中间是什么状况。

    萧征易一人被围在祭坛中间,却似闲庭信步一般从容。

    手起刀落,刀光如雪。

    祭坛中央的巫师都被刀风掀翻在地。

    萧征易一转刀锋,换作刀柄一敲,将娜莎打趴在地。

    厉风察觉异常时,坛中央数百巫师都已经倒地不起,娜莎也已被萧征易一脚摁在地上。

    厉风立刻下令,四周的伏兵一齐杀出,娜莎连同巫师都被一起制服。

    萧征易看都没看一眼满地的人,宝贝地将撑着周琰长发的匣子交给厉风收好,悠悠说道:“厉风,传令。佤僳族妖女和巫师合谋刺杀孤,致使孤身负重伤。下月初一日,巫师腰斩于市,妖女当街凌迟。”

    他天生就感情淡薄,很难与人共情,喜欢变着花样折磨人。明明可以就地杀,非要拖长时间,让人承受精神折磨。明明可以一刀解决,非要让人痛不欲生。

    “萧征易!”娜莎骂道,“你这狗贼!你明明没有受伤!”

    “不如此,怎么名正言顺杀你们。”萧征易爱惜地擦了擦刀上的血,将刀收入鞘中,神色忽然变得认真而虔诚,“他会说孤残暴不仁。”

    娜莎骂道:“你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

    厉风心里滴汗。殿下从前做事都是不用借口,直接暴力解决的。如今这手段眼熟,不知是跟谁学的?早就看破圈套,还要假装中计受害,然后名正言顺去欺负别人……这好像是国师喜欢做的事。

    萧征易冷冷道:看更多,精品雯雯来企,鹅裙义雾而,尔期无吧椅“你们阳奉阴违,心存反意,本就该杀。”

    他发现,像周琰那样慢慢引诱猎物,好像真的挺有趣。

    佤僳族的确是有延续寿命之方的,而代代相传的神秘古法只传承在佤僳族公主娜莎一个人手中,这正是他明知娜莎心怀不轨,还带回娜莎的原因。

    他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从一开始便知道娜莎口中的三百巫师都在使诈。

    但他按兵不动,假装对娜莎深信不疑,等着娜莎将自己栽进去,再将心存反意的蛮夷一网打尽,好名正言顺地逼问秘方。

    厉风低声问道:“请问殿下下一步如何行动?”

    萧征易道:“你派人连夜审问妖女。识相就赶紧将秘方交出来,孤饶他们不死。不识相孤就先杀她和这群巫师,再灭她族。”

    ·

    周琰回京以来,众官听闻他被太子忌惮夺了权,都甚是怜惜,每日里都有人上门拜访。也有人畏惧得罪太子,不敢前来。

    此外,也有一些求爷爷告奶奶哭哭啼啼来求周琰的,多是在任上上遇到棘手之事,又惧怕太子严厉,来求周琰给他们指条明路。

    萧玄白手起家,对下属较为随和。萧征易却与之性情迥异,刻薄寡恩不近人情。他如今大权在握,众官是叫苦不迭。

    裴觉恐上门这些人打扰周琰休息,替周琰一一回绝了拜访,但每日里总有几个漏网之鱼,想尽办法跑到周琰跟前去。

    这一日就是朱才、李嘉两位大人,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翻了墙进来,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周琰每日里和与众人都是说说笑笑,没有冷落身边任何人的习惯。不甚在意被人打扰,便留这两人一起用晚饭。

    过去这十日里,娜莎每日都要登门照看周琰的情况。这些日子,周琰也会拉着娜莎一起吃饭说笑,这几日不见娜莎上门,他便随口问了一句。

    裴觉给朱、李二人递眼色,让他们不要说。

    娜莎这件事,萧征易本是不打算让周琰知道的。

    周琰却不是好瞒骗的人,况且已经被糊弄了一次,这一回几句话,就从朱、李二人口中将实情套了出来。

    朱、李二人悔恨得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周琰得知,蹙眉不语,放下筷子饭也不吃了。

    裴觉知他是动了气,将筷子放到一边,劝道:“殿下这么做,也是想让他们交出秘方。”

    “什么秘方?我需要吗?”周琰望着在座的几人,问道,“小裴,朱大人、李大人,你们说,我快要死了吗?”

    裴觉连忙说道:“怎么会?你一定会好好的。”

    朱、李两人纷纷附和:“怎会怎么会,国师一定洪福齐天。”

    “既然你们说我没有要死。”周琰问道,“那去逼人要这个秘方做什么?”

    裴觉等人哑口无言。

    周琰正色说道:“殿下年幼无知,你们不规劝他就罢了,怎么还替他瞒骗我?”

    众人皆说不出话来。

    周琰看起来依旧温柔恬淡,说话语气不重,也不骂人,却又不怒自威,令人不得不心生畏惧。

    往日他们觉得皇帝陛下极其护短。萧玄在京城时,谁也不敢对周琰说个“不”字。现在他们才意识到,就算没有萧玄在,他们也说不过周琰。

    他们以前觉得萧玄在护妻,现在才发现,周琰哪里是需要人护着的主儿,萧玄不是在护妻,其实更像在护他们。

    周琰现在生气了,众人哄不好,只有挨怼的份儿,也不敢触霉头。

    周琰道:“立刻备车,我要去一趟太子府。”

    ·

    太子府中,萧征易回房象征性地包扎了伤口。

    他是真的只被刀尖割破了点皮,自己随手上了点药,用绷带缠了两圈。完事后,便将黑色的中衣随意披在身上。

    中衣的领口松松的,能看到里面的绷带,以及紧致结实的肌肉。

    他刚穿上中衣,就听闻下人来报:“国师前来探望。”

    萧征易惊喜地要立刻跑出去迎接,忽然停下脚步,先将衣领拉上来,将绷带遮住。

    十几日不曾见面,萧征易做梦也想不到,周琰会主动来找他。听闻周琰亲自前来,他如久旱逢甘霖,早已晕头转向。

    萧征易整理好中衣,甚至来不及披件外袍,便连忙亲自迎了出去。

    屋外,天色昏暗,阴云密布。屋檐下挂着的宫灯,被大风吹得摇摇晃晃。

    灯光闪烁之间,一人玉立门外,罗衣玉带,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云。

    萧征易想,周琰怕冷,手总是冰凉的。他连忙上前,想握住周琰的手给他暖一暖,却将手收了回来,礼貌地请周琰进了屋子,给他倒一杯热水暖手。

    周琰果然是冷的,他捧着温热的杯子,问道:“殿下受伤了?”

    萧征易一惊,蹙眉问道:“是谁告诉先生?”

    周琰答道:“记不得是谁。”

    周琰如此回答,自然是因为不愿说。过往皆是如此,萧征易若生了气要追责,周琰都会袒护说不知道,将实情揭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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