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漫家

    萧征易又不能拿他怎么样,问不出来也只得认了。

    周琰问道:“殿下伤得怎样?”

    萧征易本以为周琰问出刚才那句话,是要兴师问罪了。如今周琰却先关心起他的伤来,他心里暖暖的,故意捂着胸口,撒娇似的和周琰说道:“有些疼。”

    周琰从衣袖里取了一瓶药,放在桌上:“我给你带了药来,这药止血消炎的效果极好。从前陛下受了伤,都用这个,好得快一些。”

    周琰主动关怀,还送了药来,萧征易本应该受宠若惊,只是如今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药瓶,心里不是滋味。

    他和萧玄这位所谓的父亲除了血缘相近,其实十分陌生。

    萧玄与他母亲不过年少冲动一夜留情,对萧征易亲情淡薄,从不在意,一直都是周琰在抽空照顾萧征易。如今周琰给他送药,萧征易开心得不得了,可一想到周琰连萧玄用什么伤药都知道,他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周琰和萧玄的关系很微妙,在很多人口中甚至传成了不可言说的关系,他每次听见都要喝止责罚。但每次不论看到周琰提起萧玄时的温柔,还是萧玄对周琰的亲昵,这些传言就在他脑海中翻涌出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可笑的是他心中明白,如今周琰还愿意给他送个药,多是看在他父亲是萧玄之面。

    眼前的人美好得令他心生觊觎,却如冰雪一般,只能远观,还有旁人都纷纷争抢。他想要搂在怀里不给人碰,却把冰雪一般的人捂得化作一捧水云,从指缝间飞去了。

    他很无力,不知究竟该怎么做。哪怕上一世他曾自以为占有了周琰,把周琰囚I禁在身边,不许旁人窥视,到最后依旧什么都得不到。

    天地造化似乎最爱折磨人。让他动了心,却让千万人与他一起动心争抢。让他遇见这样好的人,却永远可望而不可触碰。

    萧征易将桌上的药瓶紧握在手中,说道:“多谢先生,我等会儿便用上。”

    周琰劝人总是习惯性晓之以情,然后方才动之以理。他见萧征易接受了自己送的药,趁热打铁说道:

    “殿下遇刺受了伤,动怒要严惩刺客,臣能理解。不过细想想,杀几个人十分容易,可是能得到什么好处?……咳咳……如今蛮夷已纳贡称臣,若使他们以为殿下还要赶尽杀绝,蛮夷人人自危,岂不更怀异心?”

    “他们阳奉阴违,又胆敢行刺。”萧征易起身接过侍女送来的黑色外衫,起身披在周琰的身上,“先生以为不该杀?”

    萧征易的衣服披在身上,周琰的身子僵了一下,却是面不改色地说道:“谢殿下。”

    听到周琰道谢,萧征易微微勾起唇角。

    至少周琰还愿意接受他披上的衣服。

    周琰道:“今日殿下虽可以杀这数百人,泄一时之愤,但不能服蛮夷之心。……咳……不如放了他们,统一派车送回西南。一来是统一送回,不怕他们路上生事,在旁人看来反而是殿□□恤。”

    “二来,如此足见殿下容人之量,能使蛮夷归心。况且殿下威信已立,他们有这一次教训,必会感恩戴德。如此岂不更好?”

    萧征易在周琰对面坐着,沉吟不语。

    周琰说的道理他心中何尝不知,但他这一番周折,实为逼问佤僳族秘方的下落,岂能将人轻易放走。

    周琰见萧征易犹豫,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说道:“这一次,臣也要谢过殿下的好意。只是如此结果,非臣所愿见。”

    萧征易一怔。哪怕方才周琰关心他的伤,给他送药,他都知道周琰此来是另有目的。可周琰竟完全理解他的心意,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谢他。

    周琰一谢他,萧征易心里甜得摸不着东西南北,便依从道:“全依先生之见。”

    厉风站在一旁:“……”殿下尝到一点甜头,好像连脑子都丢了。

    萧征易从未像现在这般开心过。哪怕他摸过周琰的手,搂过周琰的腰,都是他在单方面索取,周琰都是十分不自在地应付他罢了。可今日周琰是真的在理解他,还主动开口谢他。

    灯光下,萧征易的目光悄悄地打量着眼前端坐的人。

    周琰平日里不甚打扮,不爱置办新衣。可萧玄喜欢打扮美人,他的衣服几乎都是萧玄命人定做的,看似并不华丽,没有成片的刺绣和织金,实则有内敛名贵的质感。白罗衣上是暗八仙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织了几处菱形的金花,闪烁着细细的光华。

    仿佛什么穿在他身上,都会变做绝妙的点缀。萧征易的绸缎黑衣披在他肩上,白罗衣点缀出的仙气里便正好多了几分沉稳。

    看似随心而简单的一番装束,正恰到好处地衬着他白瓷一般的肌肤,衣光鬓影间细细的金光交织着,好似端坐云台的神仙,绝妙得难以言明。

    萧征易心痒难耐,恨不得把周琰揉碎在怀里,但却只能隔着一桌的距离悄悄地看着,手指将自己的袖口攥得皱紧。也没敢上前碰一下周琰。

    周琰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萧征易不舍地起身送他到廊下。

    此时屋外夜色如墨,下着瓢泼大雨。屋檐下挂起水帘,门前的桂树枝叶被大雨打得一颤一颤。

    太子府的太子家令看了一眼屋外的大雨,回头对周琰恭敬地说道:“国师,天色已晚,又是大雨,路滑风大,此时车马回去也不安全,不如在府上留宿一夜。”

    周琰凝望着檐下的雨帘,有些迟疑。

    萧征易知道周琰不愿接近自己,心中没有把握能将他留下。他掂量了半日,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先生。”

    周琰转头望向萧征易。

    萧征易望着周琰的眼眸,认真地说道:“这几日批阅公I文,我有几处不明,……想请教先生。”

    周琰颔首同意。

    萧征易的唇角止不住上扬,将周琰带进书房,取了一本公I文出来,装模作样地请教。

    他其实并无不明,只是想将周琰留下。

    灯下,周琰垂眸认真看着他给的公I文。他却借着灯光,细细地打量着周琰。

    这样好的一个人,他从前却并不知道珍惜。

    上一世,他六七岁上,正是蠢钝顽劣之时,有一次将同一个问题问了周琰三遍以上,周琰便罚他抄书,好将问题记住。

    他抄得手都要断了,心中又气又恨,找到萧玄说:“先生太过严厉,能不能斩了他换一个?”

    萧玄听闻此言,气得火冒三丈,举起手中的剑就用剑柄将他狠揍一顿,一边揍他一边大骂道:“愚钝不堪!害他为你日日操劳,还不如斩了你,好让他清净清净!”

    若不是后来周琰冲进来替他挨了一下,让萧玄住了手,萧玄估计真能就地杀子。

    思及此处,萧征易的唇角不自觉轻轻地勾了一下。

    周琰方才看完公I文,正抬头看萧征易,想为他解疑。见他忽然痴痴地笑了,又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萧征易连忙正色请教。

    周琰也没在意他方才痴笑什么,便给他解答。

    周琰与他说的话,萧征易只觉得动听悦耳,恨不得拿一只笔,将周琰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萧征易舍不得放走周琰,又担心他的身子,本想让他早点休息,却又鬼使神差地将公I文摊开一本又一本。

    窗外的雨连绵不绝,直下到深夜。若不是怕把周琰给累坏了,萧征易觉得自己能装模作样地请教到天明,他合上最后一本公I文,依依不舍地送周琰回房去休息。

    通往客房是一处曲折的回廊,廊道上挂着琉璃灯盏,两旁竹林掩映。

    大雨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雨声里,传来一阵一阵细细软软的叫声。

    是猫叫。

    周琰停下脚步,循着猫叫声望雨中看去。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终于看清竹林里蹲着一只狸花猫。雨实在太大了,即使躲在竹林下,猫也浑身湿透,无助地喵喵喵叫着。

    周琰看着竹林下蹲着的猫,转身要走到雨中去。萧征易一手拉住周琰,自己从回廊的栏杆处一跃进了竹林,将竹林里湿淋淋的猫一把捞起来,回到廊下。

    他的动作很快,还是被大雨打湿了全身。

    周琰脱下身上披的萧征易的黑衫,将瑟瑟发抖的小猫包裹起来。他抬头看看萧征易:“殿下,浑身都湿了,伤口疼吗?”

    萧征易心头一颤,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他都不记得自己这一处故意划破的小伤了,周琰却竟然惦记着。

    周琰的声音依旧不冷不热,却很温柔:“殿下不用送臣了,快回房去换身衣服,记得好好上药。”

    萧征易如坠在温软的云端,已分不清南北,心中雀跃地恨不得冲进雨中感谢苍天眷顾,让周琰还能这样关心他。

    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顿时心中酸涩,一片冰凉。

    周琰一向对任何人,都是这样温柔的。总是习惯性地为别人着想,习惯性地对全世界温柔以待,哪怕是一只流浪的野猫。

    如同慈航大士普降甘霖,受世间千万人感恩爱戴。他不过是沐浴过甘露的普通人之一,从未映入过神明的眼里。

    周琰对他并无半点特殊之处。他上一世便是自作多情,用自以为的爱,把周琰折磨到遍体鳞伤。

    ——周琰教导他、关爱他、善待他,唯独无情爱于他。

    他觊觎周琰、伤害周琰、折辱周琰,却说自己钟情于周琰。

    他实在可笑,又可恨。

    萧征易珍重地望着周琰,说道:“我想送你。”

    周琰怀里抱着小猫,忽然对萧征易轻声说:“对不起。”

    萧征易望着周琰,瞪大了眼睛。

    短短三个字,重若千钧,砸在他的心头。

    他眼底一片酸涩,心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周琰总将责任揽在自身,却给身边的人以最大的温柔。他有时宁可周琰能冷漠无情一些。

    他曾想说服自己周琰只是习惯性对人好,其实心底无情。可这样的周琰,又怎么会无情?

    周琰不止不无情,还温柔得教他心中疼痛。令他想亲近,却近不得。他想远离,又离不开。

    周琰望着萧征易,欲言又止。

    他看得出萧征易今夜一直在用请教当做借口,故意挽留他。但是他顺着萧征易的心意,并未戳穿。

    十六岁的少年,还是个孩子,需要长辈的关心和陪伴。如今萧玄不在,他理应承担起照看萧征易的责任,却总带着那些噩梦中的情绪对萧征易防备疏远。

    何况萧征易如今受了伤,还是因为想帮他才受的伤。

    他始终觉得自己对萧征易有所亏欠,想实说自己对萧征易疏远的原因,又难以启齿。

    周琰说完对不起,最终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解释,只是望着萧征易说道:“你这样会着凉,快回房去吧。”

    “咳咳……若还有话要与臣说,臣明日一定奉陪。”

    小猫浑身湿答答的,大概是觉得冷,一直在望周琰怀里蹭。周琰把猫紧紧搂在怀里,匆匆转身回房去,没有再管萧征易。

    萧征易此时竟嫉妒起一只猫来。

    猫浑身又湿又冷,他现在也一样。但周琰怀中抱着的不是他,而是一只小猫。

    他心道:何为何等到明日,我今夜就想要你陪。

    但他却不敢说出口。

    他默默跟着周琰的脚步,一直跟到了周琰的房门口。

    周琰抱着猫推开房门,回过头看到萧征易时,微微一怔,似乎有些意外他竟还是跟了过来。

    房门口,萧征易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大风里,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周琰轻叹一声,转头对门口的侍女说道:“给殿下取一身衣服来。”

    萧征易知道周琰是默认让他进门了,跟着周琰走进房中,脱了身上湿淋淋的外衫。

    外衫脱下,少年身上的肌肉紧实匀称,线条优美。原本堪称完美的身躯,被缠绕在胸前身后的绷带分割开,绷带下渗着暗红的血迹。

    周琰看着萧征易绷带下的血痕,眼神微动,没有说话。

    侍女送了一套干净衣服,和两条毛巾和一卷绷带进来。

    周琰取了一条毛巾,细细地给小猫擦拭身上的雨水和爪子上的泥。

    萧征易挥手让侍女退下,背过身去自己解开身上的绷带,擦拭身上的水。

    他倒不是害羞,纯粹是身上的伤太浅,不想给周琰看见。

    他不想让周琰觉得方才白白浪费了一番关心。

    萧征易取出周琰方才给他的药,小心翼翼地倒在伤口上,生怕撒出去浪费半点,再用绷带包扎起来,穿好新的中衣。

    回过身时,小猫的毛都已经被周琰耐心地擦拭到蓬松,只是猫毛的末端看起来有很小的结块,还有一点点湿。

    猫已经不甚觉得湿冷难受,用毛茸茸的头去蹭周琰的手,一边蹭一边夹着嗓子“喵喵喵”叫。

    周琰很欢喜,把猫抱起来,找铺盖给它安了个小窝,让它睡在房里。

    萧征易恨不得变成那只小猫,也能拿铺盖来睡在这里。

    他原本只是想送周琰回房休息,可一进周琰的房里,他脚底就仿佛被胶粘住,不愿意往外挪步子。

    他不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从来也没了解过猫,却看着猫一本正经地说道:“它一直叫,应当是饿了。”

    周琰的目光一直都围着小猫转,闻声转头看了萧征易一眼,又垂眸看看小猫。

    他也从未养过小猫,但是觉得萧征易说得似乎有道理。

    于是萧征易命人立刻厨房去煮肉。

    不几时,侍女端了一碗水煮肉汤进来,还准备了碗筷。

    肉香四溢,小猫不断用头蹭着周琰的腿,绕着周琰转圈。

    周琰把肉夹出来,细心的吹凉,用手撕成一小块一小块,蹲在地上喂给猫吃。

    猫就着周琰的手吃肉,一边吃一边还要蹭周琰的手,围着周琰转圈,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发出一连串“呼噜呼噜”的声响。

    萧征易说道:“它看来不饿,只是想蹭你。”

    他语气之中带着几分懊恼,周琰招人喜欢就罢了,为何连一只猫都要粘着他。

    而且周琰从未这样对待过他,却在细心照顾一只猫。

    周琰笑了笑,一边喂小猫吃肉,一边对小猫说道:“咪咪,你要谢谢殿下。谢谢他救你,还给你吃肉。”

    萧征易不甚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被周琰这么一说,心中一动,伸出手去摸了一下猫。

    猫:“喵呜呜呜呜呜喵哇哇呜呜呜呜……”

    萧征易问道:“它说什么?”

    周琰:“骂脏话。”

    萧征易:“……”

    小猫对周琰是温顺粘人的,但萧征易一摸就是脏话连篇。

    萧征易不信邪,又摸了一下。

    猫:“喵呜哇哇哇喵呜哇呜呜……”

    周琰摸摸小猫的头:“好了,咪咪,别骂了。”

    萧征易郁闷地收了手,问道:“它为何骂我?”

    周琰淡淡地回答道:“因为半夜了,你还不回去睡,小猫喜欢乖孩子。”

    萧征易:“……”周琰终于还是要赶他回去了,还是借一只猫的口。

    周琰一直把他当做小孩子。可是周琰哄孩子的口气真的好可爱,萧征易的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他有好多天没见到周琰,心里舍不得离开,但眼下不得不分别。至少周琰不可能留他一起睡。

    但是周琰曾和萧玄睡在一处,他都听人说了。

    他心里不是滋味,蹲在地上看着周琰和一只猫正相处得其乐融融。

    他脑子里很乱,一会儿是周琰和萧玄在婺州城里谈笑风生,周琰吃着栗子,舔到了萧玄的指尖。

    一会儿是江衡元给周琰写的情书里满纸甜言蜜语,说他们携手登临,同观江河,他还抱了周琰。

    一会儿是裴觉忙前忙后照顾周琰,周琰一刻不见就依赖地喊“小裴。”

    ……

    这一切的一切里,唯独没有他一席容身之地。

    他一直有把周琰关起来据为己有的冲动,这种冲动从前世开始便异常强烈,强烈到淹没他的理智。

    萧征易上前握住周琰的手,周琰在低头喂猫,抬头看了他一眼。

    室内灯光昏暗,但萧征易对上周琰的眼眸时,却分明见他眼中如有星月银河,光华璀璨。

    周琰的目光温柔而有力度,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都盛在了这双眼睛里。

    只这一眼,使萧征易理智全无,一股热血涌上了头。

    萧征易俯身将周琰横腰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周琰很轻,萧征易抱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周琰也没有挣扎,只是坐在床上,抬头震惊地看着他。

    周琰虽不动声色,但罗衫因为萧征易的骤然一抱微微松了领口,领下是修长的脖颈,在烛光下泛着白瓷温润的颜色,锁骨处的阴影隐约可见。

    他身子娇弱受不了这般突如其来的惊扰,被萧征易懒腰一抱硌得腰疼,微微蹙起眉,轻咳了几声,微红的眼角有了泪光。

    像是被人欺负惨了。

    第20章  仙华托孤

    这一刻,时光一瞬在萧征易的眼底交错。

    萧征易眼前浮现起前世种种。

    南征百战所向披靡、一剑曾当百万师的人,因他再也不能执剑上阵,被他囚I禁深宫内辗转低吟。

    一生骄傲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宠着的人,却被他压在身下,受他百般欺凌。

    周琰曾拼了命地挣扎,想要反抗他,逃离他。

    直到最后再不反抗他了,冰冷的眼神里只剩下绝望……

    萧征易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不敢再看周琰,转身落荒而逃。

    他一口气冲回到书房中,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自己刚才究竟在想干什么?

    还妄图再伤害周琰一次吗?

    厉风在书房中等候多时,见萧征易回来,上前问道:“殿下,不是说名正言顺可以威胁佤僳族交出秘方吗,方才怎么答应了国师?”

    萧征易沉默了良久,抬手重重地拍在自己额头上:“他那样,孤真的受不了半点。”

    “……”厉风偷偷做了个鬼脸。

    “先依了他,再另想办法。一群蛮夷的蟊贼,孤岂能奈何不了?”萧征易说罢,摆摆手示意厉风先出去。

    他独自坐在书房里,灌了自己两盏凉水,心头一团炽热的火还是浇不灭。

    果然还是死性不改,不论到了何时何地,怎样的一番光景,看到周琰,他永远都按捺不住。差点做出和上一世那样不可饶恕的蠢事。

    他好不容易重新遇见的人,本应该远远的看一看便知足,本已经没有资格再去打扰……可又该如何去按捺心中澎湃的悸动?

    萧征易不经意瞥见放在桌角那封信,又取出来细细看了一遍,最终攥在手中撕了个粉碎。

    他做不了圣人,做不了君子,甚至理智全无。终其一生,不过在贪图一个人。

    萧征易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就推开房门走出去,在周琰的房前来回踱步。

    他踱来踱去,又怕打扰周琰休息,最后选择在一株石榴树下枯坐。

    天色晦暗不明,虽是夏日,清晨还是有些寒冷。

    时而有三三两两的下人路过,看到萧征易独子坐在石榴树下,有些震惊,想要和他行礼,都被萧征易挥挥手赶开了。

    萧征易独子在树下,坐到红日东升。太阳从朱红一点点转为金色,悄悄爬上石榴树的树梢。

    太子家令钟良亲自领着裴觉,还有一个蹦蹦跳跳的孩子走了过来。

    萧征易疑惑地看着裴觉身边稚气未脱的孩子,问道:“这是何人?”

    “这孩子名叫宛童儿,是国师府来的人。”钟良回答道,“他来给国师送早点。”

    萧征易疑惑道:“早点?”太子府难道没有早点吗?

    宛童儿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纸包,打开个口子给萧征易看了一眼,说道:“国师他喜欢吃这个的,不然早上的饭他不吃。”

    萧征易看了一眼纸包里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裴觉答道:“这是天长街上一家早点店里卖的粿子。这孩子每日去长街上排队一个时辰,给国师买早餐回来。”

    萧征易听闻,转头问宛童儿道:“你每天去天长街上排一个时辰的队?”

    宛童儿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他眼里的光很清澈,被提起排队一个小时,浑然都不觉得辛苦。

    “这粿子是国师难得吃得下的东西,上回在清虚观里道长买了一次,他说好吃。”裴觉说道,“之后回了国师府,便天天给他买这家粿子。”

    萧征易问道:“何不把那个做粿子的请回府来做?”

    裴觉叹道:“国师不喜欢兴师动众,若是如此,被他知道只怕生气不吃了。”

    宛童儿点点头,比了食指在唇上,轻声道:“嘘——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要,排队要这么久。”

    萧征易点头:“我知道了。”

    他忽然心里有些乱,有些无措。前世他只知道强取豪夺,伤透了周琰的心。他想要补偿周琰。可是,他能做什么?

    连一个下人都能坚持每天为了他默默去街上排一个时辰的队,就为了他喜欢。连一个下人都知道要用周琰能接受的方式,为了不让周琰知道买粿子的辛苦悄悄隐瞒。

    而他能给周琰什么呢?他能给的,周琰都不屑一顾。

    金银珠宝?他送给周琰时,周琰并不高兴。

    权力官位?周琰手握皇帝的佩剑,又有皇帝亲授总I理朝政的圣谕,若想弄权早就弄了,但是周琰反而拱手将大权都让到他手中。

    宛童儿歪了歪脑袋,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萧征易看,说道:“你不要伤心,裴参军让我给你也买了。一共有十个,咱们都有。”

    裴觉:“……”

    钟良:“……”

    谁都能看出来太子情绪低落,但只有这不谙世事的孩子敢说。

    萧征易的语气听不出喜怒,问道:“我看起来伤心么?”

    宛童儿本就有些痴傻,每日里笑嘻嘻的连畏惧之情都比常人要迟钝一些,他听闻萧征易问他,凑近萧征易嘻嘻笑道:“别给国师知道,不然他要担心。”

    “宛童儿。”看,更多精品雯。雯来企,鹅裙一物儿二柒五巴依裴觉连忙把宛童儿拉到自己身边来,斥责道,“不可对太子殿下如此无礼。”

    这句话是他曾经对宛童儿说的。宛童儿在院子里摔了一跤哇哇哭,他给了宛童儿一颗糖,对宛童儿说:“别让国师知道,不然他要担心。”

    想不到宛童儿给记住了,还说给萧征易听。

    太子说什么做什么,哪里是一个小孩子能置喙的。

    裴觉连忙赔罪:“殿下,童言无忌,还请殿下恕罪。”

    萧征易没有说话,却不动声色地抬起手,用自己的手指揉了揉眉心,将唇角向上提了提。

    他问钟良:“现在看起来如何?”

    钟良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萧征易阴沉的脸,硬着头皮答道:“殿下看起来……好多了。”

    这时,门吱一声开了。

    周琰打开门,惊讶道:“怎么都在?”

    宛童儿看到周琰,双眼放光,冲上前拉住周琰的手,像昨晚的小猫一样,用自己的脑袋蹭蹭周琰的手臂:“国师,我给你送早点来了。”

    周琰笑了笑,摸摸他的头:“谢谢你。”

    萧征易心道,这孩子看着不过比自己小两三岁,周琰怎么就能如此亲昵。

    他面色不善地走上前。

    宛童儿是个痴傻的,并不会看脸色,还是裴觉上前将宛童儿拉开。

    宛童儿刚被拉开,昨晚买只小猫从门里走了出来,围着周琰转,一边喵喵叫一边蹭周琰的腿。

    周琰俯身将小猫抱起来,心情颇好,说道:“既然大家都在,一起用饭?”

    钟良带着众人去餐厅。周琰和萧征易坐在一桌,裴觉和宛童儿坐在外面一桌。宛童儿时不时悄悄跑过去偷看周琰,被裴觉拉着手摁回了桌上。

    萧征易与周琰隔着桌子相对而坐,桌上放着两只瓷盘,盛了宛童儿带来的粿子。

    周琰怀里还蹲着一只猫,眼巴巴看着桌上的的粿子,对着周琰喵喵叫。

    周琰先夹了一个粿子,用手掰开,将粿子一小块一小块扯下来,喂给小猫。

    小猫吃了粿子,还要舔舔周琰的手指。

    萧征易道:“你吃饭,我帮你喂。”

    周琰垂眸喂着小猫,说道:“殿下先吃,今日你还有事要办。”

    周琰说的事,便是要萧征易亲自去宣布释放娜莎以及佤僳族那些巫师,以达到施恩的目的。

    这件事只有萧征易亲自去做。一来若是他去台前,在萧征易这里有喧宾夺主居功之嫌。二来左右这江山未来都是萧征易的,这个人情本就该让萧征易去做,对他来说除了累,毫无用处。

    萧征易夹了个粿子,笑道:“先生是要让我办事,才愿意赏我一口粿子吃的?”

    少年笑起来眉眼弯弯,眼中似乎有星光流溢。他一笑时会露出两颗虎牙,看起来天真而热烈。

    周琰的眼前浮现过梦中他在床上勾唇冷笑时的光景,顿时脊背发凉。他扯了扯唇角,勉强对萧征易笑了笑,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冷淡。

    萧征易还是看出周琰的目光有一丝闪烁,没有再说话,将粿子送至唇边,咬了一口。

    粿子口味咸鲜,口感丰富,有市井烟火的味道,与他平日里吃的大不相同。怪不得周琰会喜欢。

    他刚吃罢早饭,周琰便催促他去改换朝服,好早干正事。

    萧征易走出餐厅,将一直隐身暗处的厉风叫到至一旁花木荫中,问道:“那个宛童儿,你看他像谁?”

    厉风被问得一头雾水,他细细回想了一番,回答道:“像个傻子?”

    萧征易冷冷道:“你才是傻子。掌嘴。”

    厉风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萧征易,明明那宛童儿看起来有几分痴傻,倒不让说像个傻子。他刚要抬手掌自己的嘴,又被萧征易喝止。

    萧征易担心惊扰了周琰,没真让厉风掌嘴,直接将心中所想告知:“你可曾发现,他长得有几分像国师?”

    厉风瞪大眼睛,觉得萧征易所言不可思议:回答道:“国师容貌倾国倾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举世无双……”他搜肠刮肚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能形容人长得好看的词都说了一遍,“那个傻……宛童儿如何会像国师?”

    萧征易认真说道:“像。尤其是眼睛。”

    厉风沉默片刻,说道:“殿下这一番提点,细想来真颇有几分相像。国师这样的容貌,若要说有人像他,这么多年来除了他亲兄长周靖,还真未曾见过。”

    萧征易的目光渐转阴鸷,与在周琰面前时的一派天真迥然殊异:“你立即派人调查,这宛童儿究竟是何来历。”

    ·

    洛京城外,娜莎看着眼前的车马,还有正在上车的佤僳族巫师们,还是有些恍惚。

    昨夜还要将他们赶尽杀绝的萧征易,过了一夜却说“不计前嫌”,将他们尽数释放。

    她可不信萧征易是什么良善之辈,但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萧征易在耍什么花招。

    萧征易的残暴人尽皆知,如今又给他们叩了“刺杀”这么大一顶罪名,本应该顺理成章将他们这些刺客杀尽,却又偏要大手一挥放他们走。

    而之前甚是在意的秘方,今日也不问了,甚至提都没提。

    娜莎心中有一丝担忧,只怕萧征易这是在欲擒故纵,还有更残暴的后手。

    毕竟在西南夷赶尽杀绝之事,这活阎王的眼皮子底下,从来就没有“宽恕”二字。

    眼下也无其他更好的选择,娜莎看巫师们都已上车,也准备登车离去。

    她方才迈出一只脚踏上车凳,就听得身后有一声喊道:“娜莎姑娘请留步。”

    娜莎的脚步一窒,心中警铃大运。

    她就知道萧征易不会如此轻易放他们离去。

    娜莎回过头,警惕地看着远处的来人。

    远处的人骑着一匹快马,到了车前下马,气喘吁吁地喊道:“请留步,我们国师请您一叙。”

    娜莎见叫住自己之人正是裴觉,又听闻国师之名,神色微动。

    裴觉回头让车夫先略等一等,引娜莎到不远处一株槐树下。

    周琰的车马便歇在树下,命人就地插了伞盖,席地而坐。

    他见娜莎到来,亲自起身请娜莎坐下,说:“匆匆而来,未能准备周全。想到你此去路途辛苦,给你们准备了一些干粮和水,以便路上之用。”

    “咳咳……还有,这两车珠宝,”周琰用手指了指槐树下的车,“殿下说,还与你们。”

    娜莎望着周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耍了你一遭,你为何还要这样?”

    周琰微笑道:“这也是殿下的意思。西南夷自古以来便与中原友好相处,佤僳族与我们本是一体。……咳……殿下一时之怒,今日已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娜莎冷笑。

    萧征易能想明白,这对她来说是个天大的笑话。

    西南夷共有十八个部族,遭萧征易灭族的就有三个。萧征易又因军费不足,杀到何处就抢掠何处。若说他们是蛮夷,萧征易简直就是地狱来的恶鬼。他们大王最终迫于无奈,方才纳贡称臣以求和平。

    周琰正色道:“娜莎姑娘,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心怀族人安危,痛惜无辜惨遭杀戮。但你可曾想过,……咳……当初你们邀沧云、永平二城与你们一同谋反之时,梁国那些被抢掠的百姓,是否无辜?”

    “况且若要因你一时冲动再动干戈,还会再生杀戮,请问于心怎忍?”

    娜莎的手紧握成拳,咬了咬牙,说道:“我知道你的来意了,你是怕我们再生事端。”

    “是如此,又不止是如此。”周琰望着娜莎,认真说道,“于公,我也希望国家和平,百姓能安居乐业。……咳……于私,你照看我十余日,十余日来你尽心尽责,我十分感激。”

    娜莎方才与周琰说话,一直眼神暗淡。此时卷翘浓密的长睫下,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涌现出光芒。

    只听周琰继续说道:“此去路途遥远,路上若有需要帮助之处,尽管派人来与我说便是。咳咳……”

    娜莎问道:“国师还有其他话吗?”比如问一问她手握秘方,为何不肯相救。

    “咳……咳咳……”室外风大,周琰掩唇重重咳了一阵,方才说道,“你有顾虑,我都理解,不必多问,你可自己权衡。咳……一路保重,我不能远送。”

    娜莎看着周琰,欲言又止。

    周琰没有丝毫挽留娜莎,也不问她的秘方,只命人将粮食和水都分给了那几百名巫师,并前去亲自与他们道别。

    巫师们出来领取粮食和水,都纷纷与周琰道谢,每人背了一袋食水,都上了车。

    周琰乘车回到府上,却见门口已乌泱泱站了十几名身穿官服的文武大臣。由于裴觉吩咐过不许有人进入国师府打扰周琰,人都被阻拦在门外。加之周琰又不在府上,他们便干脆不入内,就等在门口。

    周琰下车问道:“诸位大人,你们为何在此?”

    “国师,您总算回来了,快快快,一起进府中说。”丞相杜禹正拉住周琰,进了国师府,说道,“我们是有一件大事,故而一起前来寻你。”

    周琰问道:“什么大事?”

    “方才王公公前来传旨。陛下命太子,还有你我等人,都立刻去仙华山。本来应该等太子和你,但圣旨很急,故而我们已经将圣旨接下了。”杜禹正说道:

    “这事实在古怪,按理吴国也未再侵扰边境,你有才刚回京不久,如何又要这么多人同去仙华山?”

    周琰一惊,问道:“圣旨何在?”

    杜禹正从衣袖中取出来一卷织金花绫,双手举过头顶:“在此。”

    周琰接过圣旨一看,圣旨上只指名道姓让哪些人去仙华山,其余一概未提,不知是什么事,但是催促要立即前往,言辞甚是急迫。

    “必是出了大事,圣旨上不便言明。”杜禹正道,“尚书令等人已去通知太子殿下,咱们先回去各自收拾,午后未初一刻出发。”

    众人商量已定,各自回府。周琰送走众官,心中十分不安。

    上一回萧玄南征吴国,未曾带他远征,并不全如传言一般,因为他与周靖是亲兄弟,故而听信流言将他禁足。实际上,萧玄最顾虑的是他身体不好,不能远途颠簸,故而本就打算让他留在洛京,不过利用流言顺理成章将他留在京城罢了。

    后来萧玄怕仙华山偏远辛苦,又让他回京总I理朝政。

    他实在思索不出来,究竟是发生了何等大事,萧玄要将太子和他还有丞相等人悉数召到仙华山去。

    他心中其实想到了一点,又在心里摇头,不敢去想:

    周琰曾经见过的那个话本,正是从梁昭武帝萧玄驾崩开始写的。

    话本中,萧玄驾崩那一年,萧征易正好十六岁,即是今年。萧征易即位后,刻薄寡恩残暴不仁。周琰遭他囚I禁,日夜承受他羞I辱折磨,最终死无全尸。

    周琰闭上眼睛,长睫都在微微震颤。

    他不相信宿命,也不畏惧未来,但他担心萧玄。

    萧玄在这个乱世里,是和他这一生志同道合可以携手同行的人,亦是他在这天道残缺的乱世里,最珍贵的温暖和希望。

    他和萧玄不仅是君臣,更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甚至是亲人。

    他不能接受萧玄出事。

    ·

    去仙华山路途迢迢,周琰与众人赶到仙华山时,已是十余日之后,天色已暮。

    他本来受不了颠簸,但因为事出紧急,一路上不得不命人快马加鞭。

    车停下时,周琰脸色苍白,满身是冷汗,站都站不起来。

    大概是见他久未下车,裴觉在车外问道:“国师?”

    周琰待要回答,刚张开唇,鲜血便从唇角涌出来。他不动声色地抬手拭去。

    这时车帘已被掀开。

    萧征易站在车外,看了他一眼,跳上了车。

    周琰顿时一激灵,连忙说道:“下面等我。咳……”

    萧征易哪里听他的话,两步并做一步上前,搂住他的肩,就要抱他下车。

    周琰蹙眉说了一声“住手”,推开萧征易。

    周琰此时十分虚弱,并无几分力气,但萧征易没敢强行抱他,还是顺着他的心意退开。

    周琰扶着车壁起身,踉跄着自己下了车。

    萧征易的目光锁在他身上,生怕他摔了,好随时冲过去。直到他下了车,方才跳下车来。

    此时众官皆已下车,留在仙华山的几位大臣早已出来迎候。待周琰下车,众官便一同前。

    众官一边走,一边三三两两地聊起来:

    “陛下从来不曾如此急过,看来这回的事颇为严重啊……”

    “王大人,这究竟发生了何事?怎么让我们来得如此仓促?”

    “嘘,张大人,别问了,陛下不让说,快快进去吧……”

    周琰与萧征易一起走在众人前面,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

    昭灵宫前,古木成荫,蝉鸣阵阵。

    一弯新月浅细如眉,挂在昭灵宫明黄的飞檐一角,好似美人含颦。

    萧玄的寝宫前,站着一名宦官,对众人说道:“陛下有旨,请众臣入内。”

    周琰的心中咯噔一下,好似被一块巨石沉沉地砸中。

    既是召见众臣,为何会在寝宫?真的是自己怀疑又不敢想的那样吗?

    周琰的脚步顿住。

    临敌千军万马他不知退缩,就是深入虎穴也能淡然处之。但如今,他心中退缩,不敢往前走一步。

    宦官在一旁轻声提醒:“国师,请进吧。”

    人生中从未有一刻漫长如斯,周琰甚至想转身逃离。

    忽然,一阵温热覆上手背。

    是萧征易握住了他的右手。

    萧征易的手心温热,将他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地捏了捏。好看出了周琰的踌躇,在安他的心。

    周琰用自己的左手,轻轻地拍了拍萧征易的手背。

    萧征易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为人师表,本应该安定萧征易的心,而不是反过来让萧征易支撑自己。

    何况太子年幼,就算真有大事,众臣也需要他做主心骨,他如今怎能退缩?

    周琰迈着灌了铅一般的步子,与萧征易并肩走进了萧玄的寝殿。众臣亦跟随而进。

    寝宫内灯烛摇曳,映着一向比烛光还要蜡黄的脸。

    萧玄的情况很不好。

    才两个月不见,周琰心中那个永远意气风发、曾在少年时许诺一生庇护他、给他一个归宿的人,躺在榻上几乎没有半点生气。

    周琰似乎早已预见这个结果,但是他不敢接受。

    明明两个月前,还是好好的。

    难道那个话本是真,一切都已在冥冥之中注定?谁也不能逃脱被安排的命运?

    他其实从未屈服于命运。

    即使他体弱多病,早就被人说活不长了,他也从未任由命运摆布,总想让一切望好处发展。

    即使他看过那个神秘的话本,做了那样离奇的梦,他也一直在努力维系与萧征易的关系,克服心中的芥蒂,说服自己不用话本中和梦中的一切去对现实做出评判。

    即使他知道按照话本,萧玄就应当死在今年,他当时还是拼了命地赶去处州,力图挽回局面。

    他从不逃避命运,想要靠自己战胜命运。

    龙泉之战后,那时他看到萧玄无恙,还曾在心中长舒一口气。

    萧玄昨日里还派人送来莲子,他当时不仅惊喜,更感到宽慰,以为萧玄还是好好的。

    原以为,只要挨过今年,一切都会好了。日子会安稳地过去,不论是话本还是噩梦,都不会左右的他的命运。

    但……现在,这一切,又是怎样一回事呢?

    萧玄见到周琰,深吸一口气,提劲想要坐起来,却没能动得了半分。

    三四月前,那一日是暮春时节,仙华山下昭灵宫前微微细雨。正是在如今躺着的这个地方,他即使身负重伤,还能强撑着坐起来。

    短短数月过去,人却已不复当时。

    萧玄干裂的唇动了动,说道:“请国师近前。”

    他少好游侠,剑术超群。当年谈笑爽朗,说话永远中气十足,如今的声音却很虚弱。周琰这十三年来从未听过、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

    周琰走上前,方才要在榻前下跪,萧玄叫住了他:“……国师不必多礼……请坐于榻侧。”

    周琰坐到萧玄的他上。

    萧玄颤巍巍伸出手来,握住就周琰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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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习武之人的手,五指骨骼分明,每一个苍白的关节都带着力度。如今握住周琰的手,本是鹰隼的利爪,却化作已枯之木,仿佛风一吹就要化为灰烬。

    “你身子不好……本不该让你千里迢迢赶来。只是……”萧玄望着周琰说道,“有些事……若不亲自嘱咐……朕不能放心……”

    周琰的双手紧紧握住萧玄的枯瘦的手,仿佛只要紧紧握住,便不会失去。他眼眶通红,摇头道:“陛下保重龙体……”

    “龙泉一战……无数生灵涂炭……朕有愧于社稷……本无颜再见众卿……与百姓……”萧玄说每一个字都仿佛很吃力,顿了一会儿,说道,“忧心成疾……命在旦夕……但有不能放心……牵挂之事……苟延至今……”

    “国师……国师从少年随朕……南征北战,算无遗策……战无不胜……至今已有十三年……今不得不以大事相托付……”

    萧玄抬眼望原处看去,目光落在立于群臣之前的萧征易身上:“太子……近前……”

    萧征易走上前,默然看着萧玄。

    萧玄见萧征易近前,转眼望着周琰说道:“国师……太子顽劣无能……日后还望国师多多费心……”

    “今后,还请国师……将太子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

    周琰握紧萧玄的手,晶莹的泪光在眼中打转:“陛下放心。”

    萧玄又转头对萧征易说道:“你今后,当视先生如父一般……多加敬重……不可丝毫冒犯……”

    “记住……国师,是朕的人……”萧玄虽形容枯槁,一双眼睛却还似鹰隼一般,明亮而深邃。他的目光在萧征易身上,自上而下扫过,没有半分爱子之情,倒像是在审视仇敌。

    如今虽如残烛将尽,在向萧征易宣示主权时,却依旧字字掷地有声:“你只可,视之如父,不可妄生邪念……否则……天理难容,人人得而诛之……”

    萧征易的手暗暗紧握,琥珀色的眼眸中,沉沉的目光望向周琰,没有说话。

    人之将死,总有许多放不下的事,尤其是挂念于心之人。

    而自古新君难容前朝权臣。

    当初,萧玄从一开始便为周琰的日后做了谋划,恐他为储君所忌惮,故而从萧征易幼时,便让周琰亲自教导萧征易。有一层师生之情,本指望萧征易日后能敬重周琰。

    他对周琰本有不可明言的情愫,一直以来暗藏于心,但对身边的人都时刻观察提防。

    他让裴觉跟随周琰,又有无数眼线,不许其他人与周琰过分接近。

    但即使千算万算,提防旁人,又岂料萧征易比周琰年少整整十岁,竟也觊觎着他的人。

    周琰听到萧玄说出“人人得而诛之”几个字,心中一跳,觉得萧玄实在言重了,连忙起身跪下:“陛下请放心,太子殿下一向对臣十分关怀,咳……臣日后一定竭尽全力侍奉太子,以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

    听到周琰说出“十分关怀”“竭尽全力侍奉”几个字,萧玄冷冷看了萧征易一眼。

    萧征易立于榻前,微微眯起眼眸。

    寝宫中虽四下寂静,群臣不敢出声打扰,唯有萧玄在嘱托遗事,但他察觉出一切并不平静。

    这里是萧玄的行宫,到处皆有萧玄的布置,暗处皆是萧玄的人。萧玄此时只需一挥手,任何人即使插翅都难逃罗网。

    而此时,萧玄望着萧征易,冰冷的目光里,竟然动了一分杀意。

    他在忌惮萧征易。

    萧征易微微蹙眉,看了周琰一眼。

    周琰跪拜于地,言辞恳切,眼中含泪。

    他待人之心尽皆单纯而无杂念。殊不知他落在旁人眼里,如何令人不能不心生杂念。又怎知众人为他,皆是怎样一片暗潮汹涌的光景。

    萧玄道:“国师请起……”

    周琰起身,站到了萧征易身边。

    虽然周琰心中一直有所察觉,萧玄与萧征易之间,父子之情有些过于淡薄,但是不论如何说,萧玄与萧征易都是亲生的父子。

    血浓于水,论理他周琰才算是外人。

    群臣都还立在远处,萧征易也只站在榻前两步之外,他与萧玄再如何患难之交,君臣情深,也不能做的太过分。

    萧玄不动声色地望着周琰,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他盯着萧征易沉默良久,说道:“太子既知敬重国师……朕十分欣慰……如今……当着群臣之面……请太子向国师、向众卿,都表个态度……”

    群臣面面相觑。

    萧玄对周琰的偏爱有目共睹,过往萧玄对周琰一向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但逼着太子对着周琰叫“爹”,却真是意料之外。

    没想到萧玄对周琰的在意已经到了这般程度。

    不过也是,自古以来,强主不容权臣,总要将前朝皇帝的宠爱挫骨扬灰,以巩固权威。

    萧玄出生游侠,很多事本就凭着喜恶率性而为,用如此方法来保护周琰也不奇怪。

    今日若萧征易当着满朝文武叫周琰一声“爹”,日后想针对周琰时,总有太多顾忌难以动手。

    群臣默不作声,都眼巴巴地看着萧征易,盼他表出个态度来。

    萧征易五指紧握,指甲都攥进了掌心里,丝毫不觉手心已沁出血来。

    周琰一向守礼自律。他今日若叫一声父亲,又有满朝文武见证,他日周琰必宁死也不能接受他的感情。

    萧玄今夜分明是在临死前举起一把利剑,要在他和周琰之间生生劈开一道天堑鸿沟。

    第21章  魂牵梦萦

    “陛下。”周琰看出萧征易的为难,欠身对萧玄施了一礼,说道,“太子必不辜负陛下……咳咳……臣蒙陛下恩重,本就无以为报,又怎敢使殿下屈尊?还请陛下免了罢。”

    萧玄望着周琰,眼中既是疼惜,又是不舍。

    他既看不惯萧征易,却又不愿教周琰为难。

    萧玄正左右不能决断,萧征易却向前迈了一步,转身面对周琰。

    在群臣注目之中,撩袍向周琰跪下:

    “萧征易此生,定不负先生。”

    他字字郑重,抬眼望着周琰,好像在看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万分珍惜。

    萧玄眯起眼眸,充满危险的目光落在萧征易身上。

    萧征易分明是在和他叫板。

    周琰是他的人,即使在他死后,也轮不到旁人觊觎。何况是萧征易这个小毛崽子。

    被太子一跪,的周琰怔了片刻,连忙亲自扶起萧征易。萧征易顺势握住周琰的手。

    萧玄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唯有眼神如尚未出鞘的利刃一般,落在萧征易的身上,暂且隐而不发。

    众臣看萧征易如此表态,有人感动,有人不信,也有人看个热闹。

    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太子跪地表态,和国师装得了一时和睦,恐怕日后只会报复回来。到那时又哪里是萧玄还能左右的事。

    萧玄沉默半晌,咬牙道:“这就好。”

    他于是开始一一嘱咐众臣:

    “小裴。”

    裴觉出列:“臣在。”

    “小裴近前来……”

    裴觉走到榻前。

    萧玄对裴觉说道,“小裴跟随朕多年……是朕最放心不过之人……日后你仍旧跟着国师……助国师一臂之力……共同辅佐太子……”

    裴觉哽咽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会竭尽全力。”

    萧玄道:“邵将军。”

    邵潜近前。

    “你自朕起兵,患难相随……龙泉之战,救驾之功不可没……此有朕事先拟好的密诏一道……非你不能胜任……”萧玄说着,身旁的王公公便将密诏双手呈给邵潜,邵潜双手接过。

    萧玄说道:“附耳过来……”

    邵潜走到榻前俯身,凑耳过去。

    萧玄低声吩咐了几句。

    邵潜惊讶地瞪大眼睛,手不觉抖了一下,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密诏,愣了片刻,方才将手中的密诏小心翼翼地收入衣袖,拱手道:“末将遵旨。”

    萧玄又叫:“丞相。”

    杜禹正连忙出列,跪拜于地:“臣在。”

    萧玄道:“朕当年入洛京时,洛京大族各怀异心……有赖丞相力排众议,做了表率……才能在洛京定都,建立梁国……丞相功在社稷,是朕倚重之人……今后,还望丞相能与国师戮力同心……辅佐太子……”

    杜禹正道:“臣遵旨。”

    “众卿……”萧玄抬眼,目光从众臣身上一一扫过,“朕不能一一嘱托,望各自珍重……今后好生辅佐新主……”

    群臣无不堕泪。

    萧玄道:“小裴留下,其余众卿暂退。”

    众人皆退出寝宫,只留下裴觉。

    萧玄对裴觉说道:“小裴,朕对国师的心,你也明白……朕这一生未曾敢说出口……时至今日,已无必要说了……你是实诚君子,故而将他嘱托你……”

    裴觉湿了眼眶。

    萧玄惦记周琰,他是最清楚的。长板桥上一见,从此念念不忘。不是一日两日,也不是一年两年,是整整十余年。

    十余年里,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连表明心迹都让把他吓到。

    时至今日,怕是这件事永远都要随着萧玄的生命埋藏。

    思及此处,不由人心中怆然。

    “你也知道,国师的脾气……”萧玄说道,“他性子倔强,又重情义……只要是视作自己人……便全心全意,从不设防……日后只怕太子要他的命……他也未必会考虑自己……”

    “朕的密诏……已交与邵将军……日后,太子若对国师有不良之心……你可找到邵潜,一同拿朕密诏……调遣兵马,共谋大事……”

    裴觉一惊,问道:“陛下,是何等大事?”

    萧玄摇了摇头,说道:“能不用,则不用之……待迫不得已时……方可用之,切记……”

    裴觉点头:“臣谨记。”

    “国师他……临大事果断,于小事却心软……恐怕今后难免吃亏……”萧玄望着裴觉,如同一个父亲在托付自己放心不下的最爱的孩子一般,望着裴觉说道,“望小裴时常规劝一二……对他多加照看……”

    裴觉黯然落泪,应道:“臣一定会照顾好国师。”

    萧玄道:“还有一件事……丧事不必大办,可就地葬于仙华山……朕入土之后,莫封闭皇陵……朕生前无妻无妾,待他百年之日……与朕合葬一处……”

    裴觉深吸一口气:“!”

    从古至今,从未有臣子能与帝王合葬于皇陵之中,这本是皇后才有的待遇。

    裴觉愣了愣,方才应道:“臣一定谨记圣命。”

    萧玄道:“去吧……唤国师进来。”

    裴觉告退离去。

    不一会儿,寝殿的门被轻轻推开。周琰的身影出现在萧玄眼前。

    萧玄扯了扯唇角,对他露出笑意。

    周琰也笑了。烛光映照下,眼角却分明有泪光。

    萧玄道:“你过来……方才人多……许多话未曾与你说……”

    周琰走上前,还在榻侧坐下,低声说道:“陛下,你就是个骗子……”

    他轻轻地说着,两行清泪簌簌,如断了线的水晶珠子。

    萧玄心中揪痛,抬手轻轻擦拭周琰脸上的泪痕。

    泪珠落在指间,温热而湿润。

    “我确实一直在骗你……从第一次见你起……就在骗你……骗你我是皇亲国戚……其实不过是个风餐露宿的游侠……”萧玄见周琰落泪,心如刀绞。他哽咽了,喘息一阵,说道:

    “骗你以后能跟着我过好日子……却教你没有一日安稳过……”

    周琰哽咽道:“这些都不是。是你骗我,说你即使跌倒无数次,也从未放弃过希望……是你骗我,你会永远与我在一处……会一起看乱世终结。……咳……陛下……你怎能如此言而无信?”

    萧玄握着周琰的手说道:“是我言而无信了……今后不能陪你……你要好生保重……听小裴的劝,按时休息……好好吃药……记住,这是圣旨……”

    周琰落泪道:“我不会听他的,陛下不许离开,要亲自看着我,咳……”

    “你哪……”萧玄抬手,轻轻地用指尖戳了戳周琰的鼻尖,“观玉……我这几日,几回差点坚持不住……但我想一件事……又不能瞑目……”

    周琰问道:“是何事?”

    萧玄道:“是你……上一回不肯叫萧郎……我心中却想得紧……”

    周琰:“……”

    萧玄捏了捏周琰的手,如孩子恳求大人一般:“……你就叫一声……你看我,都快死了……你要我死不瞑目?……”

    周琰握住萧玄的手:“萧郎,别走,求你。”

    萧玄望着周琰,唇角勾起一丝欣喜的笑意。

    眼前是他戎马半生里,比江山最大的追求,是令他魂牵梦萦,却从未舍得逾越一步的人。

    今后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亲手对他说出心里的话。

    萧玄心如刀割。

    他抬起手,想要抚摸周琰的脸。

    周琰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流淌。

    萧玄的手即将触碰到他眼角那一滴泪的刹那,却如被羽箭射落的鹰隼,直直地坠落下。

    周琰的瞳孔猛然放大。

    他眼睁睁看着萧玄那只手从眼前坠落,然后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成一团虚影。

    时间仿佛停止了,世界也仿佛不存在了。

    周琰兀自坐在那里,眼神直直地、空洞的望着萧玄。

    萧玄的眼睛并没有闭上,也望着周琰。

    就这样四目相望,不知过了多久。

    “陛下……陛下……”王公公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俯身探了探鼻息,吓得深吸一口气。

    半晌后,一声呼喊响彻寂静的深夜:“皇帝,大行了!”

    周琰仿佛听不见声音一般,依旧静静地坐在榻上,望着萧玄,握住他渐渐失去温度的手,与那一双失去神采的眼睛对望着。

    他凝视着那一双眼睛,好像能洞穿生命与死亡。可那双眼睛不再给他回应,变成了一片灰败与苍茫。

    群臣已进寝殿叩拜,周琰也仿佛听不见、看不见,只是握着萧玄的手。

    萧征易看到周琰失了神一般的模样,双眸刺痛。他走上前,轻轻抚过萧玄的双眼,合上萧玄的眼睛。

    周琰静静坐在那里,没有半点反应。

    萧征易转头望着周琰,心如刀绞,胸中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良久后,他最终没有打扰,默默退开。

    群臣哀恸,寝殿里哭声不绝。

    周琰的眼泪却干了,没有流下一滴。

    唯有通红的眼角,残存着一丝泪痕。

    裴觉走上前,轻声道:“国师。”

    周琰没有说话,连眼神也没有动一下。

    “国师。”裴觉眼角噙着泪,还是劝周琰,“大行皇帝已去,还请节哀。”

    周琰还是不说话。仿佛死去的人是他。听不见、看不见、什么都没有回应。

    他在萧玄灵前一坐,便是从深夜到第二日清晨。裴觉恐他支撑不住,一直坐在一旁陪他,时不时过来劝一劝,与他说话,劝他先去休息,他都置若罔闻,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于是裴觉只得给他披了一件衣服,陪他坐着。

    萧征易也一直站在屋里,却没有走上前对他说话,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望着他。

    第二日清晨,周琰猛然捂唇咳了一阵,掌心皆是鲜血。血从指缝间溢出来,顺着手掌蜿蜒淌下。

    裴觉吃了一惊,正要上前,萧征易早已先他一步冲了过去。

    周琰垂眸靠在萧征易怀中,已是不省人事。

    萧征易将周琰抱起来,在侧殿中安顿好。命裴觉出去协助丞相等人主持丧事,自己则留在侧殿。

    周琰本就虚弱至极,一夜未曾休息,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体温都很低。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随时都要融化消散的冰雪。

    萧征易握着他冰凉没有温度的手,捂热以后塞进被子里,却发觉被子里也是凉地吓人。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脱下外衫,掀开被子坐了进去。

    前世他虽然强迫周琰,做过无数亲昵之事,但其实能与周琰睡在一处得机会屈指可数。只要周琰还有一丝意识,就会拒他于千里之外。唯有周琰每次被他折腾到晕死过去,他才得以抱着周琰睡一夜。

    但此时回想起来,他心中得到的并不是满足,也不再是征服的痛快,只余下愧疚与悔恨。

    如今与周琰同床共被,他的心砰砰跳得厉害,浑身滚烫。他不敢挨得周琰太近,他已经有了反应,再近就要失控了。但他又不能离得太远,周琰的体温很低,身上冰凉得惊人。

    他躺在周琰身侧,面对周琰觉得心要跳出来。侧过身去,又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一看。

    最终,他选择望着床顶发愣。

    一整个早晨,他没有动弹,更没有下床,就躺着给周琰当一个人形的暖炉。

    裴觉推门进来时,见此情形,吃了一惊:“殿下?”

    裴觉忙碌了一个早晨,直到中午方才想起没见到太子和国师,有空闲走过来看一看情况。

    他方才受了先帝遗命,要保护好先帝的人不被“他人”觊觎。可是怎料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他第一个要面对的“他人”竟是未来的新君。

    裴觉道:“殿下,外面等殿下主持大事。”

    萧征易沉默一会儿,从周琰的被窝里小心翼翼出来,将被子小心掖了回去。

    他说道:“你在这里守着,他醒了来报孤。”

    倒不是他真愿意离开,只是周琰睡了半日,随时可能醒过来。

    那时周琰若发现自己和他躺在一处,还不知反应会是如何抗拒。

    他不愿见周琰那样,宁愿先行离去。

    萧征易离去后,裴觉便守在床前。

    周琰这一次昏睡一日,昏沉沉醒过来,竟平生第一回觉得不是很冷。他如今浑身都是热的,连万年捂不热的手都是滚烫。

    他睁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只是直勾勾望着床顶。

    裴觉见他醒来,心中方才松了一口气。见他不说话,便静静地在旁坐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前道:“国师?”

    周琰回眸看了一眼:“小裴。”

    一天一夜过去,他终于开口说了话。裴觉长舒一口气,问道:“您觉得怎么样?”

    周琰没有回答,只是问道:“陛下在何处?”

    “陛下……”裴觉望着周琰,回答道,“陛下今日已经入殓了,在正堂。百官都在守灵,准备明日发丧。您可要出去看一看?”

    周琰沉默了片刻,点头。

    裴觉转身去命人给周琰取合适的衣服过来。

    下人端着承盘进来,是承盘上是一身素净的绸缎白衣,和一件白麻布丧服。

    参与丧事之人,本应该穿白色的粗麻丧服。尤其是臣为君,当穿五服之中最重斩衰,以最粗的生麻制成。

    麻料与周琰平日穿的丝绸花罗不同,穿在身上是硬且硌人的。过往萧玄总是顾虑周琰身子弱,哪怕衣服针线不够好,有时都要把肌肤磨得发红疼痛。因此就算有重臣去世,萧玄都让周琰将一身白绸缎穿在里面,外面穿一件麻衣,既表示了对死者的尊重,也不至于硌得难受。

    裴觉既受萧玄的嘱托,便将萧玄的习惯很好地保留了下来。

    往日里是萧玄顾念周琰。但是如今不在的人,却是萧玄。

    周琰没有去碰那件白绸里衣,指尖触碰在生麻制成的斩衰上。

    裴觉愣了一下,劝道:“还是将绸缎穿在里面,穿这个你受不了。连衣服针脚没藏好你都会十分难受,何况是直接穿这个。”

    周琰没有说话,起床来换衣服,脚步有些虚浮站不稳。仿佛一株摇摇欲坠的玉树,随时都要倒下。

    裴觉的双手虚扶着他的腰,在一旁小心侍候着。

    周琰起身来,将自己的罗衫退下,拈起粗布麻衣,披在身上。

    裴觉无法再劝,只好看着他换了衣服。

    周琰推开门,夜风吹来,竟有些刺骨。

    门前草木幽静,天上的新月还是昨夜一般细长如眉。与昨日相较,肉眼还分辨不出增减。

    而人世间,早已改换了模样。

    换做了一个他看不懂的模样。

    周琰与裴觉行至正堂。

    满堂挂着白练,好似凝了冰霜。

    文武众臣分班而列,衣冠白如霜雪,一个个哭得泪流满面,哀声不觉。

    萧征易坐于上首,虽未落泪,却沉默无言。

    周琰上前参拜,他这一次没有流泪,只是觉得没有回过神来,还在做一场大梦。

    他走上前,望着静静躺着的萧玄。

    他觉得,萧玄只是睡着了。只要这场梦一醒,萧玄还会归来,归来时还是当年谈笑风生、意气风发的模样。

    周琰伸出手,想要握住萧玄的手,却收了回来。

    他怕萧玄的身体不是热的。

    他怕叫“萧郎”时,萧玄不会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萧玄沉睡一般的容颜,看了不知道多久。

    然后,周琰回身面对众臣,说道:“明日改换衣冠,各自回任。秘不发丧,泄露者斩。”

    众臣一时震惊,接着一片哗然。

    周琰没管众人的反应,又转身对萧征易说道:“明日,请殿下带丞相等人速回京城,命臣留在昭灵宫处理后事。”

    萧征易望着他,没有说话。

    周琰此刻出奇地冷静。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如此冷静。可是不如此,又还能如何。

    龙泉之战惨败,已是人心涣散。而政I权交替之际,必然处处有人骚动。若稍有不慎,萧玄的死讯传出去,不知多少人要趁机谋反。

    而此时已元气大伤的梁国,京城又正空虚,并没有余力再辖制一堆虎视眈眈的乱臣贼子。

    乱中求稳,唯有暂且秘不发丧,众臣各自归位,将现今的梁国守好。

    众臣看看周琰,又看看萧征易。

    这是大行皇帝驾崩的第二日,也是太子殿下结束“一人之下”,本该独揽大权的第二日。

    大权交替之时,每一件小事都会被无限放大,极其敏感。

    而周琰作为大行皇帝心尖上的人,在这种时候本就容易被推上风口浪尖。他本应该避开新君的锋芒,低调沉默,以求新君容纳。

    比如丞相杜禹正,默默坐在众官之列,至今只是悄悄观察萧征易的脸色,并未敢说一句话。

    而现如今,周琰就这样跑到大行皇帝的灵前,不经萧征易的同意发号施令,还宣布的都是稍不留意就要动摇国祚的大事。

    真是在找死。

    裴觉也震惊地望着周琰,暗暗地为周琰捏一把汗。

    按照周琰素日里的作风,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一向谨慎持重,做什么都有分寸,如今在萧征易面前宣布秘不发丧,就等于要萧征易推后即位。

    这是十分眼中的大事,本应该事先与萧征易私下商议,而不是以这等发号施令的方式,丝毫未曾过问萧征易的意见。

    裴觉心想,周琰应当是太累了,已经累得不想考虑多少周全,怎么想便怎么做了。

    只是萧征易若不能容,定要驳他,今夜便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恶战。

    萧征易在沉默了一阵后,却是十分平静地接受了周琰对他下的命令:“好。”

    群臣:“……”

    本以为会有一场腥风血雨,结果竟然是如此平静?

    总不会刚送走一位“宠妻”成瘾的先帝,又迎来一位宠溺先帝“爱妻”的新君吧?

    他们看看萧征易,再看看周琰。

    周琰此时穿着一身粗麻布丧服,与他细腻如白瓷一般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冲撞。他的病容苍白而沉静,眼尾的红晕比平日里更深,还隐约闪烁着着晶莹的光。有一种深深的破碎感。

    好像是落在地上碎成片的白瓷,强行补缀成一件看似完美的人像,风吹一吹就要消散,没有人看了会不怜惜。

    而这样一个人,并轮不到他们来怜惜。

    这个人说一不二,手握生杀大权,还敢在未来的九五至尊面前发号施令指点江山。

    人间没有比这更震撼人心的奇景。

    萧征易起身道:“裴觉随国师留下。其余众卿,回去改换衣冠,明日一早回京。”

    周琰听到萧征易下令,转头望着萧征易,自己倒有些愣神了。

    他没想到萧征易会这样好说话。

    他方才只是因为没有多余的精神,想什么便做了什么。本来萧征易若是介意,他还想跪地请罪再卖个惨装个可怜,改成哀求的,结果萧征易却是全盘接受。

    眼前的萧征易,和他见过的话本,和他梦里的人,都不一样。

    萧征易见周琰看他,心砰砰直跳,虽不动声色,却不觉手心都沁出汗来。

    周琰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竟然第一次躲闪了周琰的眼神,连忙离去。

    群臣领了命令,也都各自离开,只留下内侍和一群和尚道士,守在昭灵宫中祈福。

    何钦、赵烨二人,之前到萧玄面前参了周琰,被萧玄指名留在昭灵宫。二人本准备跟着太子回京去,一旦新君即位,群臣都会再受封赏,却发现回京名单上并无二人名字。

    何、赵二人十分吃惊。当初先帝萧玄指名留下他们,本以为是受了恩宠,他们想尽心竭力侍奉君主,却发现被扔到了边缘,朝中封赏无份,昭灵宫里也被当做透明人,这些时日越来越边缘,倒成了不存在一般的人。

    二人私下商议,若是如此下去,只怕要腐烂在昭灵宫里,无人问津。如今周琰弄权,不将太子放在眼里,不如找到太子陈述利害,表明忠心。

    而且先帝重情袒护周琰,太子却是人尽皆知的薄情寡恩不好惹,定然不会纵容周琰胡作非为。

    何钦与赵烨找到萧征易,说道:“大行皇帝在时,国师便胡粉饰貌,搔首弄姿,对大行皇帝眉来眼去,多有勾引。如今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他却自恃功高,无视殿下,妄图乾刚独断。秘不发丧,分明是在图谋篡位。”

    萧征易冷冷挑眉,问道:“什么?”

    何钦、赵烨二人面面相觑,看不出萧征易是何意,也不知道他忽然问的是什么,硬着头皮答道:“国师自恃功高,必有反叛之心。”

    萧征易道:“前一句。”

    何钦战战兢兢地答道:“殿下,国师勾引大行皇帝,还曾同床共枕,此事人尽皆知……”

    萧征易眼神如刀,脸色冷得吓人。

    何钦、赵烨二人缩起脖子,不敢吱声。

    看来太子的确是十分恼怒周琰。

    这一回是找对人了。

    二人正在提着一颗心,只听片刻沉默后,萧征易冷冷说道:

    “诽谤大行皇帝,拖出去斩。”

    二人吓得痛哭求饶,萧征易只觉得心中烦闷,面色冷峻地走出昭灵宫,到了仙华山中。

    方才那二人虽是挑拨之言,但周琰与萧玄的关系,他也曾看在眼里。

    如今萧玄不在了,萧征易的心却并没有随之放下。

    周琰对萧玄究竟是什么感情,究竟没有那等关系,他从上一世就没有想明白。

    他觉得不该如此揣测周琰,却又想不明白,若非周琰心中有萧玄,为何前世不论他如何追求,都从不肯接受他?

    他心中甚至有些害怕,害怕周琰对自己的一切关怀,都是为了萧玄。

    他至今仍有许多想不明白,独自望仙华山黢黑的丛林中行走,吹着夜半冰凉的风,听着耳边的泉涧声泠泠。

    忽然,有一个魂牵梦萦的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那个声音温柔缱绻,与平日里与他说话时的恭敬疏离,大不相同。

    如今却是在叫他:

    “萧郎。”

    萧征易的脚步一滞,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回头望去。

    第22章  莺颠燕狂

    新月朦胧,密林之中氤氲着山中泉水之上升腾起的白雾,对面数步之内也看不清人的脸,好似在一场梦境之中。

    周琰只在恍惚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却像极了当年的萧玄。

    萧征易的容貌确实是有几分像萧玄的,比如脸的轮廓和发色。

    月光下,萧征易栗色的长发闪烁着细细碎碎的光。脸因月色不明,加上山雾,只能大约看清楚轮廓。

    周琰在那一瞬间,觉得他就是萧玄。

    他甚至忘记,萧玄已经死了。

    周琰上前,主动拉住萧征易的手。

    萧征易怔住,震惊地看着周琰。

    他受宠若惊,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就算在梦中,他也从未敢梦过,周琰会主动来拉他的手。

    周琰拉着他的手,问道:“萧郎,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萧征易没听懂周琰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周琰望着他,唇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一把抱住他,把头摁在他怀里,忽然竟呜呜呜地哭了。

    萧征易手足无措。

    周琰平日里落泪总是克制的,一个人静静地流泪,就像绝世独立的仙人一般。泪珠一滴一滴落下,收敛得十分优雅,令人心疼怜惜,把人的心都揪起来。

    即使知道他每一滴泪都带着目的,也会忍不住依从了他。

    但如今周琰哭得好像孩子一样,将他的心都哭碎了。

    萧征易的手抬起,在周琰的身后僵硬了半日,还是把周琰抱住搂在怀里。

    过去他曾无数次想要抱一抱周琰,都遭受了冷冰冰的拒绝。

    如今他紧紧抱住眼前这个人,恍惚觉得像在做梦。

    周琰哭得浑身都在颤抖。

    萧征易搂着他的肩,安安静静地陪着他,让他哭了一会儿。

    周琰哭到最后,只剩下啜泣。

    萧征易垂眸看着他,抬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痕。

    周琰自然地依偎在他怀里,握住萧征易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周琰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一次脆弱的一面,今生没有,前世更未曾有过。

    他虽然身体娇弱,看着温柔。但无论何时,都是强大到令人敬畏,给他人依靠,从未展露出一丝脆弱。

    萧征易的心像被猫爪子挠了,反过来将周琰冰凉的手捂在手心里,柔声说道:“别哭了,我不会不管你。”

    周琰点点头。

    萧征易垂眸,望着周琰。

    诚然,没有人不说他长得好看。可他的每一处,都恰好戳在萧征易的心上。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让萧征易在心中抓狂。

    他喜欢这个人,能说出千百种理由,却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喜欢他长得好看,没有人不喜欢他长的好看。

    喜欢他的人,他的人那么好,没有人会不喜欢。

    喜欢他的身子,那说起来也太无I耻下I贱。

    ……

    他曾为自己找了千万个理由,却都不能免俗。

    但那是一种发自肺腑深处的悸动。

    是他两世以来都难以再第二个身上寻到的感情。

    他轻轻抬起周琰的下颔,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

    萧征易温热的唇贴上来,周琰微微睁大眼睛,竟然没有抗拒。

    萧征易悸动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于是“得寸进尺”,撬开了周琰的唇齿,恨不得将心都用舌尖渡给周琰。

    他抱着周琰舍不得放开,用舌尖攫取这两世来所有的爱恋而不得。

    他前世强迫过周琰好多次,被周琰咬得舌上遍体鳞伤。

    周琰从未像如此顺从过他。

    周琰一开始还不知道如何回应,任由萧征易摆布。

    后来他仿佛渐渐明白了萧征易的意图,竟主动回应了萧征易。

    萧征易感动得几乎淌下泪来,不知自己是修了几世的福,咬得周琰浑身震颤,几乎站不稳。

    一吻中不知有多少爱恨潜藏,前世的、今生的……此时一切都通通抛在身后。

    萧征易无比认真地、虔诚地,用一个深深的吻诉说两世的衷情。

    周琰回应他,迎合他,无比温柔。

    萧征易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幸福,仿佛过去那两世的痛苦挣扎,都是为了将幸福钟于这一刻。

    周琰不抗拒他,甚至回应他……他连做梦都不敢想。

    一吻过去,山月悄悄移下松林树梢,惊了山鸟。

    萧征易抱着周琰走向密林深处。

    他俯身将周琰放在一处松针茂密柔软的地上,欺身靠近。

    周琰轻微地蹙了蹙眉,却没有逃过萧征易的眼睛。

    萧征易拉住他的手,掀开衣袖。

    他手臂上原本白皙细嫩的肌肤,竟被粗麻丧服硌得通红。

    萧征易眼前一痛,道:“我带你回去换身衣服。”

    周琰抬手勾住他的脖颈,把头埋进他怀里:“我不回去。”

    他撒娇一般解释说道:“我舍不得你。”

    萧征易连骨头都酥软了,他握住周琰冰凉的手,问道:“你冷不冷?”

    周琰道:“有一点。”

    萧征易放开周琰,垂眸去解开自己的衣带。周琰却抬手握着萧征易的手,制止他:“山里很凉,你要穿好。”

    萧征易抬眸望着周琰。

    周琰放开萧征易的手,低下头,认真地亲手将萧征易的衣带系回去,低声补充道:“你抱着我就好,就像刚才那样。”

    萧征易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还是不知道的前几世里,积了什么大德。

    他就坐在地上,张开双臂将周琰抱住。

    周琰靠进他怀中,说道:“我想听曲。”

    两世里,周琰在萧征易面前都为人师表身为世范,萧征易从未听说过周琰还有听曲这般爱好。萧征易反应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在婺州城里,遇到萧玄陪周琰听曲的那一次,便问他:“是上次在婺州城里听过的?”

    周琰点头:“嗯。”

    萧征易道:“现在便带你去。”

    周琰摇摇头:“算了,咱们现在穷,还是不去了。”

    萧征易有些好笑,说道:“这点钱还是有的。”

    周琰道:“还是你唱给我听。”

    萧征易苦笑:“我哪里会唱曲?”

    他当年自从被萧玄找回来,就是按照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培养。萧玄甚至从未把他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与其说是父子,倒不如说是一个政I治工具。他除了政论权术和兵法,其余的一概都不会。

    过去,似乎只有周琰,真正把他当做一个人看。周琰会关心他作为一个人的渴望与情感,而不仅仅是其他人眼中那般,是太子,是个政I治工具。

    萧玄从前是会唱曲的,大概皇帝当久了,忘了怎么唱。周琰并不在意这些,笑道:“那我唱给你听。”

    萧征易点头:“好。”

    他心中莫名期待。

    周琰永远都是温良端方的模样,平日里一言一行都要为天下之范,手中不是令箭军旗,便是策论文章,他竟然会唱曲?

    就算会唱,也断然不会唱给旁人听的。

    周琰现在要唱给他听,他期待得不得了。

    但他心里又酸酸的,忍不住去想周琰有没有和萧玄在山林中相拥过,给萧玄这样唱过曲子。

    周琰靠在他怀里,清了清嗓子,悠悠地唱给他听:

    “莫愁湖上,酒卖斜阳。学金粉南朝模样……莺颠燕狂,关甚兴亡……”

    萧征易从不知道周琰唱曲原来如此好听。他唱曲时不说标准的官话,咬字皆是温柔得不得了的吴侬软语,一字一句婉转缠绵,都触动着萧征易的心。

    周琰唱的每一个字,都似乎寄寓着感情。

    温柔缱绻,却有一种穿透古今的苍凉。

    萧征易道:“好听。”

    于是周琰继续给他唱道:

    “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萧征易夸奖他:“我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曲子。”

    周琰笑得眉眼弯弯。

    萧征易就这么抱着他,听他唱曲。在他唱曲的间隙里,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说说话。

    周琰一向体弱,精神并不是很好,到后半夜时分,便靠在萧征易怀里睡了过去。

    萧征易抱着他,就在林子里坐着,望着天上的星河流转。

    他舍不得回去,就想永远这般抱着周琰。

    更怕这是一场醒来便要消散的梦。

    直到东方的天有了第一缕白光,透过树林的缝隙,洒落在周琰的发梢上。萧征易方才抱起周琰,走出山林。

    他还未到昭灵宫,半路就遇见了匆匆赶来寻找周琰的裴觉。

    裴觉一夜未见周琰回去,心急如焚,因周琰吩咐过要独自走一走,让他不要声张,也不要派人寻找,他只能一个人干着急,出来到处寻周琰。

    若是再寻不见,只怕顾不得周琰的吩咐,他就要派人搜山了。

    裴觉见萧征易怀中抱着熟睡不醒的周琰,连忙上前。

    萧征易给裴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声吵到周琰,自己绕过裴觉,抱着周琰顺着带着晨露的潮湿石阶走下山去。

    萧征易的脚步很稳,裴觉还是跟在后面提心吊胆,生怕把周琰磕坏了一点。

    他一边跟着萧征易的脚步,一边在心中叫苦。

    大行皇帝的遗命,要他看顾好周琰。

    可大行皇帝想要他看好不能给别人碰的这件宝贝,受着多少人觊觎。

    他昨日才见太子与国师同床,今日又见太子抱着国师下山。然而他又不敢问太子发生了何事。

    他也实在难做。

    裴觉一直跟在萧征易的身后,跟着萧征易进了昭灵宫侧殿的门。

    萧征易将周琰在床上放好,解下他腰间的剑,给他盖好被子,回头对裴觉说道:“照看好。”

    裴觉连忙应“是”,心中松了一口气。

    还好,太子这回没有跟着爬上I床。

    萧征易将周琰交给裴觉后,步行来到正殿。

    众臣都已收拾好行装,但等太子下令,一起回转京师。

    萧征易对众臣说道:“丞相与众卿先行,孤有要事在身,暂且不回。”

    杜禹正:“?!!!”

    众臣:“???”

    众臣待问是何等要事,又不敢多问。

    一行人便在丞相杜禹正带领下出发回京。

    杜禹正纳闷道:“这仙华山是有什么好东西吗?当时先帝不愿意回去,如今太子也不愿意回去?”

    他腹诽道,倒不如迁都到仙华山,倒是省事了。

    杜禹正的亲信刘大人道:“今日见太子殿下满面春风,看起来心情甚佳,真是前所未有。”

    众所周知,太子平日里都阴沉着一张脸,好像心情永远都不好。

    昨夜里还刚不由分说斩了两名大臣,吓得他们人人自危。

    今日太子殿下却又喜形于色。

    可真是喜怒无常。

    杜禹正低声提醒道:“休要多言,以后的日子可要比从前难过。”

    萧玄算得上宽厚仁慈之君,新主却是喜怒无常刻薄寡恩。

    周琰又一向严明,眼里揉不得沙子。往日若不是萧玄拦着,不知动了多少人。如今萧玄驾崩,周琰凑上这样一个冷血又无常的新君,只怕日后的日子都要难挨了.

    周琰一觉睡醒,已经近午。

    他从侧殿的床上安然醒来,见到坐在房中的裴觉,估计自己昨夜在山里睡了,是裴觉找到自己,将自己带回来的。

    他躺在床上回忆了一边昨夜如梦一般的情景,估摸着自己是在山中做了一场大梦。

    只可惜梦醒之时,携手相拥之人,早已不在。

    他在这世上本来唯有萧玄一人可以依靠,可以诉说衷情。如今一梦醒来,是真的彻彻底底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了。

    将来还不知是何等情状。

    那个话本、那个经常做的噩梦,都在随着时间的脚步悄悄逼近,好像暗处一双双虎视眈眈窥探他的眼睛。

    周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他仰面躺着,只听身侧裴觉的声音说道:“国师,昨夜教我十分担心,日后可切莫再如此任性。”

    周琰转头,看着裴觉。

    裴觉继续教训他:“深山之中,又是夜里,若是遇到什么……歹人,如何是好?教我如何对得起大行皇帝的嘱托?你要听劝。”

    裴觉说罢,叹息一声。他对太子甚是不放心。先帝将最珍重的宝贝交给了他,他自然不能对不住先帝,可他又总觉得新君想要欺负先帝托付给他的宝贝,教他急得焦头烂额。

    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他不能让大行皇帝的宝贝被他人欺负了去。更何况那个人是大行皇帝的亲儿子,未来的新君。

    这件事在他眼里,就与乱|伦偷自己小妈差不多。

    他必须要护着周琰,还要暗暗提醒周琰危险的存在。

    周琰没说话,只是用眼神指了指床头。

    裴觉顺着周琰的眼神看过去,噎了一下。

    床头上,悬挂着一把宝剑。是周琰睡着时萧征易从他腰间解下来,裴觉替他挂在床头的。

    这是萧玄留下的宝剑,名为斩鲸。金环映月,剑如霜雪。

    不知周琰是不是和萧玄学的,但自从他认识周琰起,周琰就到哪里都要佩剑。只是他从未见过周琰拔剑,哪怕问遍了身边的人,谁也没见过周琰拔剑。

    他看着周琰纤瘦的手腕,甚至怀疑周琰究竟能不能拔得动这把名剑。

    其实朝野上下有许多传闻,有人说周琰每日里佩剑是花架子装个样子,也有人猜测周琰有深不可测的武艺。但不论哪一种说法,都没有证据。

    裴觉心中也一直十分好奇。但细想想周琰若真有绝世武功,又怎可能当年在龙舒城遭乱兵追杀还不还手,倒要先帝出手相救。

    他大概是没什么武艺的,就算有,顶多是后来先帝手把手地教过他一点剑术,好在乱世里防身自保。

    若是萧征易要动他,他恐怕骨头渣都不剩。

    裴觉没好意思戳穿周琰,只是摇摇头,说道:“你在山里待了一夜,必然湿冷,汤池已经预备了,可要去沐浴?”

    周琰点头,从床上坐起来,跟着裴觉到了汤池。

    他与裴觉相熟,又都是男子之间,对裴觉没什么避讳,当着裴觉的面便解开衣带,退了衣衫。

    裴觉悄悄地打量周琰身上。他虽清瘦,每一寸肌肤看起来却都是有筋骨带着力度的,白瓷一般的的肌肤上,遍布擦伤和红痕,分外刺眼。

    一件丧服穿得犹如受了酷刑一般折磨,看得人都觉得触目惊心。

    裴觉没忍住走上前,想伸出手,又顿住了,问道:“疼吗?”

    周琰这才反应过来裴觉在问自己身上的伤痕,他垂眸看了一眼身上的擦伤,满不在乎笑了笑:“多大点事?”

    裴觉心道,你自己是不在意,可若是大行皇帝在世,看到这般情状,可就是大事了。若是大行皇帝看到,一定会大发脾气,降罪自己没能照顾好国师。

    周琰走下水去,被热水一激,方才觉得身上疼痛,他轻皱了一下眉头,却没吭声,对裴觉说道:“我昨夜在山中睡着,梦见了大行皇帝。”

    “你们心意相通,大行皇帝自然会托梦于你。”裴觉问道,“但不知大行皇帝交代了什么?”

    汤池的水汽氤氲,在周琰鸦色的长睫上凝了一层露华。

    长长的睫毛眨了一下,晶莹的水华映着山海一般的眉目。他似乎在考虑如何回答裴觉的问题。

    周琰回忆了一番那个梦的怪异之处,又难以启齿。

    他想不明白那梦是什么意思,最后避重就轻地对裴觉说道:“我给他唱曲。”

    裴觉点头:“大行皇帝肯定喜欢的。”

    周琰转念问道:“小裴,你知不知道,一个人亲I吻另一人,是表达何意?”

    裴觉一惊,他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昨夜太子亲I吻你了吗?”连忙将话咽了回来,说道:“听闻在有些蛮夷之地,这是一种见礼的方式……”

    说着,裴觉委婉地点了一下萧征易:“比如说太子殿下,早年生活在蛮夷侵占之地,也许就见过一些,说不定就懂这是一种蛮夷见礼的方式。”

    周琰“嗯”了一声,并不是很想提起萧征易。

    他泡完澡从汤池上来,裴觉替他将身上擦干,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劝道:“还是不要穿了,或者把丝绸穿在里面。”

    周琰道:“别人都穿得。”

    裴觉毫不留情戳穿:“只有你是实心眼的。别人在里面偷穿了丝绸,你也不知情。”

    周琰不管裴觉怎么说,仍旧要穿丧服。

    裴觉只好命人去拿绷带来,将周琰身上被磨红擦伤的地方都上了伤药,用绷带缠上,一边责备他:

    “大行皇帝若是泉下有知,也不愿意看到你如此折腾自己。”

    裴觉给他包扎好伤口,周琰便又跑到灵堂上。

    灵前和尚道士们还在诵经做法,宦官们忙前忙后张罗纸钱纸人,大臣们多已回京,只留下少数人在昭灵宫。

    萧征易却还立于灵堂上。

    周琰吃了一惊,问道:“殿下怎么还在此处?”

    萧征易回头,看着周琰一本正经地回答道:“给父皇守灵。”

    周琰心中动容。

    他想,父子终究是父子,虽然萧玄还在世时,他们风父子二人不甚交流,看起来就如同没有感情一般。

    如今看来,其实他二人只是不会表达心中的感情。

    看看太子,现在有多孝顺。

    周琰说道:“大行皇帝泉下有知,一定会十分欣慰。”

    萧征易挑眉,没有说话。

    “但是,”周琰道,“还望殿下以国事为重。”

    萧征易道:“待送父皇下葬便回。”

    萧玄下葬,起码得等发丧后操办,少说也得数月。

    周琰:“……”

    萧征易:“半月,不能更少了。”

    周琰看着他不说话:“……”

    萧征易上一世已经摸到了周琰的脾气,对他硬来决计是不好使的,于是蹙眉哀伤道:“我想再多看几眼父皇,先生怎忍心将我赶走?”

    周琰听萧征易如此说,只好体谅他丧父之痛,说道:“那就半月,殿下需要早些回京。”

    萧征易得了他的准许,便陪他一起守灵。

    按照守丧的规制,每日里只能喝白粥。周琰倒是没事,他肠胃不好,平日里本来就经常喝粥。

    萧征易一边因为没肉吃苦不堪言,一边又想陪着周琰,强行灌了自己一碗白粥。

    他放下空碗,忍不住悄悄地打量周琰。

    昨夜的事还像一场美梦一般,牵动着他的心。

    他一边欣喜若狂,一边又十分懊悔,懊悔没有早一点察觉到周琰对他的心意。

    早知周琰也对他有情,并不全然排斥他,他不该总是克制自己,避开周琰,而应该早一点向周琰袒露情怀,让周琰的心思得到回应。

    他本以为没有机会再亲近周琰,补偿周琰。

    如今他决定好好留在周琰身边,从此开始关心周琰每日的点点滴滴,将过去落下的,全都补偿回来。

    周琰在他对面端端正正坐着,还在一勺一勺地喝着粥。他抬手时,衣袖下露出缠满了绷带的手腕和小臂。

    萧征易盯着周琰的手,问道:“先生,受伤了?”

    周琰不说话。

    裴觉替他答道:“是衣服磨的。”

    周琰看了裴觉一眼,扯好自己的衣袖遮住手腕,对萧征易说道:“没事的。”

    萧征易握住周琰的手,要将他的衣袖掀开。

    周琰将手抽回来,不给他看,一本正经地说道:“殿下,这样成何体统?”

    说罢,他不理萧征易,起身离开餐厅,去灵堂上向老道士请教经文。

    老道士是从附近金华观中请来的道长,须发皆白。他将一张纸递给周琰,对周琰说道:“每日持颂《玉清宝诰》,坚持七七四十九日,自然有元始天尊接引。”

    周琰看着纸上的经咒,回到位置上,跟着他们一起念。

    周琰念了一会儿,老道士凑上来说道:“国师颇有慧根,若是出家修行,必能大有成就。”

    周琰笑了笑,说道:“只求能对大行皇帝有所裨益。”

    老道士说道:“人死之后,前七日里,灵魂还会徘徊于身死之处。七七四十九日内,灵魂故地重游,再去生前所往之处。四十九日后,魂归地府。”

    周琰望着老道士,听得十分认真,点点头。

    老道士接着说道:“凡为帝王者,乃天上星宿降世,终归要回天去的,所以为大行皇帝念诵经咒,一定会于大行皇帝大有益处,能助其升天。”

    萧征易不信鬼神,听老道士说的话十分想反驳。人死以后有魂魄,那狗有无魂魄,诸如苍蝇蝼蚁之类又有无魂魄,怎么世法平等,倒在物种中分了三六九等。

    神仙既清净无为,跳出世外,怎么还分帝王将相。帝王将相就该是星宿,那那些历代以来昏聩亡国的末代之君倒也都是神仙了?这样的人也能做神仙?那些一心向善的普通人又怎么说?

    但是周琰是个轻易不当面驳人面子的,还听得格外认真,萧征易只得跟着周琰坐着听。

    老道士说道:“这四十九天,十分关键,关系到大行皇帝能否顺利回天,一定要诵经咒不能间断。仙华山中虽有灵气,但是不乏山精鬼魅,不可不防。”

    “尤其是这头七天里,亡人往往会回来寻亲近之人。人总有一些生前未能完成之事,一些放不下之人,因此都要来走一遭。”

    周琰点头。

    萧征易两日两夜未曾睡过,听得有些犯困,倚着身后的柱子,不觉睡了过去。

    裴觉给他找了一条毯子盖着,没有打扰。

    周琰看了萧征易一眼,起身出了灵堂。

    灵堂外已经候了一群要他批复解决问题的官员。

    待周琰一一解决时,天色已暮。他步行回到灵堂上,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萧征易,不动声色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下。

    萧征易睡到晚饭后方才醒来,看着白粥无甚胃口,想夜里带周琰去婺州城里吃点好吃的。

    说是守丧,但规制虽严格,人都是活的。

    各人心照不宣,其实私底下都不会严格遵守,否则岂不是将人折磨死。

    他见周琰端坐在灵堂上,轻轻地走上前,蹲在周琰身旁,在周琰的耳边轻声问道:“先生,想不想听曲?”

    周琰愣了一下,摇头:“国丧之中,不能听曲。”

    萧征易望着周琰,有些失落。眼前的人明明昨夜还想听曲,还给他唱曲。现在与昨夜里犹如换了一个人。

    周琰看着萧征易的模样有些可怜。

    周琰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对别人却一向要求不高。别人只要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他往往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他想萧征易还年少,又是在长身体,不能和自己一样光喝白粥听道法。

    少年人心性不稳,总归还是要去城里看一看,走一走,吃点好吃的。

    他在萧征易这个年纪,萧玄的叔叔病死了,他陪萧玄守丧,也是受不了灵堂上的寂寞,总是让萧玄偷偷带他出去城里吃好吃的。

    因此他还是理解萧征易。

    于是他低声对萧征易说道:“殿下想去便去吧。”

    萧征易:“……”

    他望着周琰沉默了片刻,向周琰撒娇一般说道:“我想要你陪我。”

    周琰闷咳了几声,说道:“我要守在这里,不如另找他人陪你去。”

    许是怕萧征易失落,他目光一动,甚至给萧征易找好了解决的方法,看着萧征易身后的人说道:“让厉统领陪你去。”

    萧征易身后,厉风闻言撇了撇嘴:“……”

    太子在意的是和谁一起出去,又不是出去这件事本身,另找他人还有什么好去的。

    果然周琰不愿走,萧征易便不再提出去去的事,在灵堂上陪他坐着。

    周琰跟着道士们一起诵经,直到半夜。

    夜里,萧征易又怕他饿了,亲自去给他煮了莲子汤,送到他跟前。

    周琰〔餹願?離〕接过汤来。

    虽然是暑热天,但他肠胃不好,吃凉的容易受寒胃疼,因此萧征易给他煮的汤是温的。

    他接过汤时,小臂和手腕上的绷带又不经意间露了出来。

    萧征易悄悄地盯着他的手,没有说话。

    直到周琰将汤喝完,他命人接了汤碗,方才将周琰的手捉过来。没给周琰反应的时间,便将周琰的衣袖掀开。

    少年温热的指尖触碰在小臂内侧细嫩的肌肤上,周琰本能地颤了一下,想要缩手。

    萧征易抬手一扯,将周琰手臂上的绷带扯下来。

    露出一片暗红的擦伤。

    裴觉见此情形,心都提了起来,连忙跑上前。

    萧征易握着周琰的手,不觉捏紧。

    周琰禁不得他的力气,微微蹙起眉,眼角泛红,眼底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萧征易冷声道:“裴觉,你该当何罪?”

    裴觉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裴,不必跪。”周琰抬眸,对萧征易说道,“小裴一直劝我阻止我,是我自己非要如此,殿下不必迁怒于小裴。”

    萧征易望着周琰说道:“去将衣服换了。”

    周琰淡淡地回答他:“不可。”

    换作萧征易本来的脾气,应当强行抱着周琰去换了衣服。今时不同往日,他知道硬来对周琰并不管用,垂眸抚摸着周琰的小臂,黯然伤感道:“先生,我觉得心中疼痛。”

    周琰:“……”

    萧征易继续说道:“我愧对大行皇帝。我曾答应要视先生如父,照顾好先生,如今先生受这等苦,我却只能看着,无能为力,教我如何是好。”

    少年说着,几滴清泪从眼角滑落。

    他的睫毛很长,清泪从琥珀色的眼睛里落下来,看着像个受尽欺负的小可怜。

    周琰:“……”

    “先生为大行皇帝守丧原是有理,但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萧征易说道,“大行皇帝在世时,您如何守丧?如今改了,却显得是我们不守大行皇帝的旧制,在苛待先生。”

    裴觉跪在一旁连连点头。

    大行皇帝尸骨未寒,周琰答应了把萧征易当做自己亲儿子。如今亲儿子伤心落泪,周琰当着灵堂上也不能无动于衷,只好劝他:“你说要怎样?我都依你就是。”

    萧征易见周琰有一丝松动,便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带去侧殿更换衣服。

    周琰虽对敌有凶恶之名,对待亲近之人,却一向好得没脾气。

    萧征易将周琰拉到房中,解他的衣带。

    周琰将手覆在萧征易的手上,按住他道:“我自己来。”

    萧征易抬起眼眸,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他如今领悟了,周琰就吃这一套。

    周琰迟疑地收回了手。

    萧征易认真地解开他的衣服,只见满身缠着的绷带,忍不住总指尖轻轻地抚上。

    周琰侧首轻轻地咳了一声。

    萧征易连忙收了手,给他披上白绸的里衣。

    给周琰穿好衣服,萧征易拉着周琰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半跪在周琰的面前,将周琰方才被他扯下绷带的小臂重新包扎起来。

    周琰垂着眸,一直在认认真真看着他包扎的动作,都没分过心。

    萧征易给周琰包扎完伤处,站起身来,垂眸注视着周琰。

    周琰坐在椅子上,抬头望着他。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萧征易有一点熟悉。

    室内烛光并不明亮,萧征易背光而立,微卷的栗色头发、脸部的轮廓,都映着一层浅浅的金光。

    有一点像昨夜梦里的萧玄。

    萧征易望着周琰,一手穿过周琰身侧,扶着他身后的椅背,俯身凑近。

    周琰一时有些恍惚,竟忘了躲避。

    直到萧征易的鼻尖触碰到了鼻尖,湿热的鼻息相交,周琰猛一激灵,回过神来,夜夜纠缠他的噩梦如蛆附骨,占满了他的脑海。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响彻深夜。

    第23章  帝王囚宠

    萧征易被打得侧过脸去,脸上已多了一道五指红印。

    他当时震惊到愣住。

    昨夜还可以搂住亲吻的人,今夜想亲近却被赏了一巴掌。

    两世里,周琰不论到何种处境都不曾失过态,他都从未见周琰动手打过人。

    他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了。他是做错了什么,方才将周琰逼到动手打人的地步?

    缓了一会儿,萧征易方才慢慢转过头,去看周琰。

    周琰阖着眼眸,垂首坐在椅子上,刚换的白衣已是血迹斑斑。

    像是晕了过去。

    萧征易陡然一惊,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握住周琰的手:“先生?”

    周琰没有回应。

    萧征易连忙将周琰抱到床上,去请姚太医来。

    周琰这一次病倒,比往常都要更严重。

    三月之期屈指已近,只是姚太医和裴觉都不敢说甚至不敢想。

    周琰的身体十分脆弱,已受不了半点刺激,姚太医只敢给开一些平和温养的药物,让他好受一点。

    周琰这一次醒来后,一直咳血,没能下得来床。

    萧征易每日里都亲自给周琰端茶倒水,喂他喝药,不假他人之手,连裴觉都被轰到了一边。

    周琰心中有些许恍惚。他过去对萧征易算不上好,甚至有些刻意疏远之意。那一日他还犯了糊涂,平生第一次将噩梦中的人和眼前的萧征易完全混为一谈,甚至对萧征易动了手。

    萧征易却全然没有记恨,反而每日里忙上忙下照顾他。一边要处理大行皇帝的丧事,一边要管理政I务,还得每日准时给他送药端茶。

    这孩子也许是将答萧玄临终前那一句“视之如父”当了真。又或者,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他需要给群臣一个表达“孝心”的交待。

    不论是哪种原因,周琰也都得配合萧征易演一演“父慈子孝”的场面。虽然他平日里总是不爱喝药、吃饭没有胃口,但萧征易给他煮了什么药他都喝,做了什么吃的他也吃。

    萧征易总见周琰将药一口闷下去,担心影响吸收,非要亲自一勺一勺地喂他喝。

    周琰只好就着勺子,喝萧征易喂的药。

    他浑身难受,喝了药稍微好一些,只是一切不过是都治标,不治本。

    萧征易喂完周琰喝药,便照常出去处理公I文,还要处理国I丧之事。

    周琰看着萧征易离去的背影,确定他离开后,一只手悄悄地伸到床内侧。

    他的手刚捏住床内的被子,想要掀开,就感觉有一道目光在盯着自己。

    周琰抬眼望去,只见萧征易不知何时已折了回来,站在房门口,正盯着自己捏在被子上的手。

    周琰心虚地要收回手,萧征易已经走到床前,一只手覆在了周琰的手上。

    他一手握住周琰的手,一手将周琰床内侧的被子掀开一角。

    床内侧叠着一摞公I文。

    萧征易的脸色沉了下来。

    周琰还在试图挣扎,一只手压在了公I文上。

    萧征易捉住他的手,将一摞公文都从床里侧拿出来,交给厉风:“送到孤房里。”

    厉风捧着公文,刚迈开两步,又听闻萧征易在身后说道:“慢着。还是将书桌搬到外间,孤就在这里批,好看着先生。”

    周琰坐在床上,掩唇轻咳。

    他虽一直身子不好,但十分要强。平日里仪容整肃,连每一根发丝都玩整整齐齐。如今缠绵病榻,乌黑的长发散开,垂在肩上,更破碎而憔悴。

    抬手时,手腕上露出一大片淡淡地红痕,是还未愈合的擦伤。

    萧征易看得心中揪疼,沉声问道:“先生该当何罪?”

    周琰抬眸看着萧征易,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萧征易道:“你不好好休息,还看这些。倘若累坏了,日后不能好好教导我,岂不是欺骗大行皇帝?这是欺君,先生的罪可不轻。”

    他俯身凑近周琰耳边,低声道:“再有下次,先生要认罚的。”

    周琰听得心跳漏了一拍。

    他从未怕过什么人,萧征易这句话却让他心头升起一股本能的恐惧。

    那个一次又一次做的噩梦中,少年的语气便是如此温柔暧昧,却一字一句都令他毛骨悚然:

    “这一次,该怎么惩罚你好呢?先生选一个,我都听你的。”

    ……

    周琰闭上眼,眉头禁皱起来。

    于理,他知道不该如此不分现实与梦境。

    但于情,他有时实在难以摆脱噩梦的干扰。

    萧征易见周琰皱起眉头,伸出食指,轻轻揉了揉他的眉心,说道:“说着玩的,我怎么舍得罚先生。”

    萧征易正安抚着周琰的情绪,厉风忽然匆匆来到身旁,耳语几句。

    萧征易连忙转身,与厉风一起走出侧殿,到门外庭院中。

    院中,厉风望周琰的房间看了一眼,对萧征易说道:“殿下是否记得周氏在前朝的身份?”

    “龙舒侯周运有二子一女,长女周姬,嫁于前朝太子为妃,反贼围攻京城,周妃劝太子迎敌。谁知太子一心向佛,参禅打坐祈求神灵保佑,就是不肯迎敌。周姬便带城上将士血战,城破坠楼而亡。”

    “周姬与前朝太子,育有一子。周姬战死时,此子才刚满月,混入民间。算起来,周靖和国师,都是前朝皇孙的舅舅。”

    “而殿下让属下去查的那个宛童儿,按照年龄,再对上这些日子久了暗卫查出的来历,只怕正是周姬的遗孤。”

    萧征易沉默了片刻,问道:“他如今每日里做什么?”

    厉风答道:“他看起来痴傻呆愣。国师不在府中,他还是日日去天长街上买粿子,每日里抱着国师收养那只猫在府中闲逛,并无他事。”

    萧征易道:“真是傻子倒罢了,只怕并不如此简单。”

    他记忆中,前世里并无宛童儿这一号人。他是从那一日被周琰在梦里狠骂一顿起,方才猛然想起前世之事。但此世的变数不止他一人,比如周琰,就仿佛会梦见前世之事,只是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又记得多少。

    这世上的事,一旦产生一处细微的不同,后续都会走出迥异的道路,产生巨大的偏差和变故。

    比如前世周靖没有投江衡元,十六岁便死于乱军之中,世上从未有过二帝并尊,而是一片割据混战,宛童儿也很可能早已丧命于战乱。

    这一世,当年让周靖去找江衡元的人,实际上是周琰。这导致周氏与江氏联手,直接占领南方大片国土,相对上一世局势稳定,宛童儿得以在其中存活下来。

    周琰当初为了保住周靖的性命,可以说间接成了日后害死萧玄的元凶。

    但周琰显然缺失了很多记忆,并不能记得前世,也无从分辨这些。

    萧征易能确定他记得一些事,但记得的却并不多。

    但他怕周琰有一日若想起来,会为此内疚,更怕周琰记起一切时,会更抗拒自己,甚至决然离去。

    他不敢想象再失去一次周琰的感觉。

    厉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那属下再派人盯紧一些?”

    萧征易道:“若不是个傻子,有目的而来,已经来不及了。”

    厉风问道:“怎么说?”

    萧征易道:“众臣匆匆离京,又匆匆回去,虽来去时都保密行踪,但此人身在国师府,不可能不察觉。他若是装疯卖傻,必定有备而来,恐怕有眼线在京城,先帝大行根本就瞒不住。”

    “你派人速回京城,倘若发生异动,不可令国师知晓,先立刻诛杀此人。”

    “是。”厉风转念问道,“他能做到如此地步,背后必定还有不可小觑的势力,会不会打草惊蛇?”

    萧征易道:“那就打草惊蛇。”

    只要别让这人祸害周琰,其他一切都是小事。

    “是。”厉风嘴上一口答应,心中却嘀咕道:追求了国师这么久,卑微到尘埃里都未曾得到过半点回应,如今杀他外甥,倒不怕被记恨?

    果然,萧征易忽然自言自语一般问道:“他知道了,会不会恨我?”

    厉风回答道:“国师是明理之人。”

    萧征易道:“若不如此,他日后会很难做人。”

    周琰在世的亲人屈指可数,萧征易对周靖的印象不算差。周靖其实算个好兄长,做事是会为周琰考虑的,当初有意给了萧玄一条生路,否则周琰现在在梁国会被口诛笔伐。但这个宛童儿,若是装的傻,那必定有目的而来,显然不是周靖那样的人。

    厉风道:“殿下自然都是为了国师好。”

    萧征易道:“这几日,孤要先做好部署,以备最坏的情况。”

    萧征易本打算立即回京,可是周琰病着,他又放心不下,决定暂留几日,自己在昭灵宫里日夜不停地谋划,该如何部署下一步的安排。

    他真让厉风将书桌都搬到了周琰卧室的外间,一边处理公事,一边还亲自照顾周琰。只要周琰咳一声,他就第一个冲过去倒热水,问周琰怎么样。

    周琰闲坐无聊,让裴觉去街上找些话本中,还专要看两个男人的话本,注意不能让其他人知晓。裴觉十分困惑,只得去街上给周琰找了一堆龙阳断袖之类的话本来。

    萧征易每日都要在周琰卧室的外间批阅公I文,直至深夜,裴觉只好半夜里偷偷拿个布包袱裹着话本子,偷偷拿进来给周琰。

    周琰看着桌上一摞话本,问道:“都在这儿了吗?”

    裴觉悄声回答道:“历朝历代以来,都不提倡这个,朝廷打压,龙王断袖的话本只能私下低调地偷偷写一点,不如男欢女爱的销路广。已经全城搜寻遍了,话本全都在此。”

    “小心点看,看完拿出去藏了,被人知道不好。”

    周琰点头,拿起桌上的话本,只是粗略地翻阅。

    他想寻找前世记忆中翻到过的那一本。

    说来很奇怪,他前世里的记忆模糊不清,翻那话本子也没有细看,只记得那话本子叫《帝王囚宠》,不曾写过半点时事背景,更不曾说过天下大势,写的只有少年天子与帝师不能描述的那些事。

    他现在抱着试一试的心,想要重新找到那话本子,自己也觉得无异于缘木求鱼。

    但如今发生的一切,走向都在与话本靠拢。人物、姓名皆能契合,他很想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周琰一夜未眠,将每一本话本都翻了过去,也没找到想要的那一本。

    天色已蒙蒙亮,是萧征易每日早晨要来问候之时,周琰匆匆让裴觉收了话本,从后门带出去。

    萧征易进来亲自伺候周琰洗漱一同吃了早饭,到外间坐下,只见两名风尘仆仆的使者进来,看到萧征易,显然有些意外,都吓了一跳。

    萧征易问道:“你们何事?”

    使者答道:“有要事前来禀告国师。”

    萧征易挑眉。还好他早有防备,守在了周琰房间外,否则不知多少人要进去打扰周琰。

    萧征易道:“对孤说。”

    一名使者呈上公I文:“到处都在传言皇帝驾崩,北方戎狄入侵,多地响应谋反。”

    萧征易接了公I文,放在桌上。

    他事先已有部署,如今并不慌乱。而且西南夷已经臣服,如今没再次谋反的能力,西南腹地算是稳定的。

    另一名使者道:“吴国十万大军陈兵边境。吴王江衡元给国师送来一封亲笔书信。”

    萧征易盯着江衡元的信,想和上次一样撕烂了,最后还是沉声说道:“裴觉。”

    裴觉没在,萧征易身旁的侍从赶紧去找。

    刚走到后门去的裴觉被侍从叫住,连忙把包好的话本匆匆塞在角落里,跑来见萧征易。

    萧征易命使者将信交给裴觉,让裴觉拿进去给周琰。

    裴觉领了信进去,已经有暗卫将一个大包袱呈给萧征易看。

    萧征易见包袱中皆是书,便随手抽I出其中一本,先看了一眼封面:

    《风流少爷俏小娘》。

    萧征易的指尖猛然停顿了一下,随后粗略翻了两页。

    话本写的是一家财主娶了一房年轻美貌的小妾,这小妾虽是一名男子,却美貌无比,为女子所不能及,财主因此十分宠爱。家中少爷见小妈美貌,便与之偷I情,二人约会往往在夜里,描写得刺激又暧昧。

    有一回,这儿子在父亲房里和小妈偷I欢,父亲忽然回家,他便甚至在父亲床下,偷偷听了一夜。

    又是担忧自己被发现的恐惧,又是亲耳听着心爱之人在父亲身I下辗转承I欢……儿子咬着牙听着,强忍着不出声。

    萧征易的心跳不觉加快,仿佛自己此刻就躲在床下。他五指攥紧书册,面上却是不露声色。

    他想:先生一向庄重自持。原来,是喜欢偷摸着来?

    是了,偷摸着来,才足够刺激。

    然而眼下萧征易没有时间细细琢磨这些,他只匆匆留下这一本《俏小娘》藏在衣袖中,留待日后有时间再加以研究,剩下的书都命侍从塞回原处去,以免被发觉.

    裴觉将江衡元的信拿进去交给周琰,并告诉他:“太子殿下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周琰垂眸看了看手中原封未动的信,拆开一看。

    江衡元的信,上半部分表达相思之意,语气亲昵暧昧。下半部分说如今萧玄已死,萧征易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废物,让周琰不如投了吴国。只要他肯去吴国,定会高官厚禄、拜相封侯。

    周琰看完信一惊,蹙眉道:“怎生走漏了消息?”

    他刚问完话,萧征易闻声走了进来,周琰将信递给他看。

    他对待萧玄也一向如此。心中磊落,自然没什么遮掩。如今萧玄不在了,他便用对待萧玄的心意对待新主,并不担心萧征易因此有什么怀疑。

    萧征易看了一眼江衡元的信,心中气得不行,还是强压怒火,冷静地对周琰说道:“先生无须忧虑,我已有准备。”

    周琰看着萧征说道:“想必不止吴国,此事泄露出去,国中必定有人趁机谋乱,北方戎狄也会趁此时机侵扰边境。请殿下命臣出兵讨贼。”

    “先生如今玉体欠安,不宜劳累。”萧征易道,“我已有部署,先生在此好好休息,不需多虑。”

    周琰垂眸,没有说话。

    萧征易虽然年少,但如今先帝大行,他才是说一不二的一国之主。

    更何况古往今来,每一代新君,没有不忌惮先帝旧臣的。孝顺他是一回事,是否防备他是另一回事。萧征易既然不同意周琰领兵讨贼,周琰断然没有抢着一定要去的道理。

    而且萧征易不是无能之辈,周琰倒也不必死抓着不放手。

    更何况,他就算不想放手又能如何。萧玄的离去,让周琰心中也对过往产生了无限怀疑。

    他曾以为自己能战胜命运。过往,这一身病无时无刻不在磋磨着他的心性,然而不论病得多厉害,他总是强撑着站起来,总以为可以战胜命运。就如同年轻时的萧玄,曾经失败无数次,依然从跌倒的泥潭中爬起来,再一次迈步向前。

    这一回,那个用自己亲身经历安慰他、劝他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永远不要丧失信心的萧玄跌倒了,就没有再爬起来。

    那个和他患难中互相扶持的人永远不在了,这一回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从泥潭中爬得出来。

    萧征易公务繁多,又好言劝了周琰一番,便出去继续处理公务。萧征易出去后,周琰让裴觉扶自己起身,到书案前写了一封回信,婉拒了江衡元。

    周琰写字的手都在打颤,几乎握不住笔,好不容易将信写完,递到裴觉手中,已是冷汗涔涔。

    裴觉蹙着眉,看得心中揪疼,对周琰说道:“国师,不要折腾自己了,也不是非要回他的信……”

    “咳……”周琰咳了几声,说道,“如今局势动荡,我得先稳住江衡元……咳咳……”

    外间,萧征易听着房里一日来从未断绝过的,时不时传出的咳嗽声,根本无心处理手中的公务。

    此时他本应该回京坐镇,早日登基稳定局势,但他实在放心不下周琰。

    周琰如今的身体状况,他一刻也不敢有疏失。

    时至今日,他更加明白前世周琰为他付出了多少。

    前世周琰接受萧玄托孤之重,独自面对一群想要啃他骨头喝他血的汹汹政敌,还有反贼四起、蛮夷侵扰、内忧外患,甚至还要应付他这个新君给使的绊子……

    这一次内乱加上戎狄进攻,虽然他已提前有了部署,应付起来也不免觉得费力。

    他难以想象周琰当初究竟是如何一个人扛过来的。

    而当初的他,端坐皇宫之中,只知道周琰手握大权,乾刚独断,早晚要篡他的位……

    每想起前世对周琰做过的那些事,他都心头钝痛。

    他既想向周琰坦白忏悔,又恐惧周琰有一日得知前因,厌恶他、远离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

    三日之后。

    窗外,雨下得很大。

    江衡元望着窗外的雨打着庭院里的芭蕉叶,四指焦躁地叩着桌子,问道:“打听清楚没有,周国师到底病得如何?”

    程怀仁在他面前答道:“听闻周国师病得很凶,恐怕是要不行了。”

    江衡元蹙起眉,不曾说话。

    “陛下,只在最近了。如今萧玄刚死,周琰眼看着也命不久矣。”程怀仁道,“此乃天赐良机,让陛下早日一统,实现夙夕之愿。”

    江衡元听到这番话,本应该高兴,可心中莫名很烦,半点也开怀不起来,沉着脸半晌没说话。良久后,方才说道:“朕已给周琰写了信,萧玄已死,此时只要他肯里应外合,天下一统岂不近在眼前,何必等他死?”

    “如今萧征易是巴不得他死,根本没好好治他。他若是肯留在朕身边,怎么会落得如此?他若是能想得通,才是皆大欢喜。”

    江衡元越说,越是对萧征易心怀不满,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程怀仁站在一旁,再看看江衡元的反应。他是个心思多的人,也猜测到了几分。

    江衡元并不想看周琰死,不甘在周琰死后再发兵破梁。他对周琰似乎有某种执念,要他活着,还要收他在自己身边。

    程怀仁迎合着江衡元,立刻改了口风,说道:“未必是不能医治的病,还是陛下想的在理,定是萧征易将他视为心腹大患,趁机谋害。”

    江衡元点头,脸色好了几分,看起来对程怀仁的回答有些满意。

    程怀仁继续说道:“咱们吴国有一神医,能医治不治之症,本可以请来给周国师看一看。但如今周国师病重,只怕是不能理事,大权落在萧征易手中。”

    “萧征易在仙华山不离开,估计就是为了看周国师咽气。周国师受制于人,哪怕是有神医能看好他的病,萧征易也巴不得他死,不愿看他好起来。”

    “得想个法子,先把萧征易支开。”

    江衡元说道:“朕已经遣使送书给梁国周边各族,梁国中又有多处州郡响应,梁国内忧外患,萧征易竟然还坐得住不肯走,看来是非要看到他死才罢休。”

    “不过只要周观玉同意朕的书信,朕再亲自领兵前去接应,萧征易小儿不足为惧。”

    此时,有信使冒着雨归来,向江衡元递上一封信。

    江衡元接过书信,见回信署名是周琰,惊讶道:“这么快?看来他也急着回应。”

    程怀仁站在一旁,等着江衡元拆信观看,问道:“陛下,他怎么说?”

    江衡元道:“他心里有朕。”

    程怀仁:“……他答应了?”

    江衡元:“没答应。”

    程怀仁:“……”

    江衡元阴鸷的目光盯着周琰的回信,五指却是轻柔地抚过信笺,宝贝地收入袖中,说道:“他说的也在理。”

    周琰虽然拒绝了他“另投明主”的提议,但和他说话的语气很温柔,说的话也很在理。

    周琰竟然没有站在梁国的角度上,反而是站在他的角度上,为他分析了一番利弊,劝他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萧征易如今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一旦失败,他就可以坐收渔利,将利益最大化,同时让损失降到最低。万一萧征易能应付过来,他还是按兵不动,才能避免损失。

    如果周琰直接义正言辞地拒绝他,说一堆忠君爱国的屁话,他应该会一怒之下直接翻脸。但周琰每一番分析都站在他的角度上替他考虑,给了他一种周琰心里有他,在为他考虑的感觉。

    因此他选择接受了周琰按兵不动的提议。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会对周琰放手。

    暂时不发兵攻打梁国,和他要不要得到周琰,还是两码事。

    江衡元收好书信,忽然对程怀仁问道:“那个宛童儿,怎么样了?”

    程怀仁回答道:“臣的人一直和他联系着,他目前已经逃离梁国洛京。他自以为有贵人相助,复国有望,要搅乱梁国,好趁机取利,因此还潜伏在梁国等待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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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份暴露,如今也没什么用了。”江衡元悠悠说道,“不妨去助他一臂之力,让他最后做一件极为有用的事。”

    程怀仁会意道:“是。”

    江衡元忽然轻笑一声,说道:“周大将军口中永远向着吴国,一举一动却都在顾着亲弟弟。朕岂能看不出来?”

    “龙泉之战,他不斩下萧玄建不世之功;梁军偷袭,他不剿灭敌军只要议和。他顾着弟弟在梁国如何立足,从未想过将之逼入绝境。”

    “只有这个宛童儿,才能让周观玉在梁国失去立足之地,乖乖答应来吴国。”.

    这一日午后,外面下着大雨,周琰本在独自午睡,醒来时忽然对裴觉说道:“小裴,去宫门外看一看,迎接客人。”

    “啊?”裴觉起身道,“是殿下回来了么?”

    裴觉刚问完,心中就先自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些日子萧征易很忙,经常外出,但萧征易回来时,周琰从未曾让他出去迎接。

    况且周琰说的是“客人”,而萧征易实则应该算是昭灵宫的“主人”。

    如此想来,要迎接的“客人”都不可能是萧征易。

    然而周琰淡淡地笑了一笑,不曾回答,只是用眼神指了指外面。

    裴觉满腹疑惑地走到昭灵宫大门口。

    门外大雨倾盆,一辆马车在昭灵宫前停下。

    裴觉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周琰日日缠绵病榻,却竟然真能知道有人到了昭灵宫的门口。

    车上下来一名女子。女子身穿紫色的轻纱,戴着银制的项圈,披着长发,长发间坠着银流苏。

    裴觉见到下车的人,愣了愣,吃惊道:“娜莎姑娘?”

    他立刻命人打着伞上前,迎接娜莎入昭灵宫去见周琰。

    周琰见了娜莎,和从前一般十分客气,但并不惊讶,仿佛早有预料她会来找自己。

    娜莎在他屋子里坐下,自觉地对他说起自己为何回来找他:“我当时出了京城,半道上便折了回来,谁知道你已经离开京城。我打听了好久,这才找了过来。”

    周琰问道:“不知姑娘还有何指教?”

    “周国师对我和我族人有救命之恩。我想好了,不能不管你,这也是他们一致的意思。有恩不报,不是我素日里的习惯。”娜莎看着周琰说道:

    “况且这一路上我也想过,你若是死了,谁还能制得了那个魔王?那时只怕西南夷才没有宁日了。”

    她一路上深思熟虑,想到萧征易的手段,想到与周琰那几面之缘,忽然自己明白了过来。

    她本来觉得周琰活着,萧征易会如虎添翼。但她现在恍然意识到,如果没有周琰,他们的日子才是真的不好过。

    “咳……”周琰咳了一声,淡淡地说道,“‘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1)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求长生之术,这天下难道真有续命之术?”

    “人没有凭空续命的,自然不是像那些痴心妄想的古人一般,服一些所为灵丹妙药就能得道长生。”娜莎说道,“我也没有那种灵丹妙药。你身体本就不好,我肯定无法让你和正常人一样生龙活虎长命百岁,更不要说长生。”

    “你的病来自心里,所以药石无灵。如同医病一般,只要抽丝剥茧对症下药,你的病自然会有转机,这才是续命之方。但又不同于医病,不是寻常的大夫让你吃药就能好。”

    娜莎说问道:“那一次你昏迷中说了很多话,你还记得吗?”

    周琰:“……”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其实不大愿意被人听到那些不不堪启齿的梦境。

    娜莎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的病皆系于那个梦。”

    周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何解?”

    娜莎从腰间锦带里取出一条红绳,红绳上系着一只银制的铃铛,铃铛上錾刻着精致复杂的花纹,取出来时叮当响动:“人都说西南夷有续命之方,其实就是这个,它叫结梦绳。”

    “梦乃是心中思绪而起,心中清静灵台清明是不会做梦的。将梦绳系于两人之间,就能进入对方的梦境,为对方找到症结所在,然后‘对症下药’。”

    周琰若有所思地看着娜莎手中的结梦绳,没有说话。

    他那个梦难以启齿,真实得不像梦境,仿佛来自记忆深处,刻骨铭心。虽然,他一直想得到一个解释,但从未敢将这个梦启齿告诉他人,遑论让他人入梦窥探。

    娜莎见周琰犹豫,说道:“你放心,很多人都不愿意被人看到梦境的,我也不喜欢窥探他人的隐私。或者你有信赖之人,让他来。”

    听到娜莎提起“信赖之人”,周琰的脑海里一瞬闪过萧玄的脸。

    他怔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萧玄已经不在了。

    这世上除了萧玄,他想不出第二个可以分享如此隐秘的梦境之人来。再说就算是萧玄还在,他也不敢让萧玄看到那般情景。

    他不能想象萧玄会是何种反应,他今后改如何面对萧玄,萧玄今后又如何面对萧征易。

    不过如今,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因为周琰连一个“信赖之人”也找不出来。

    娜莎忽然侧过头,对门外说道:“太子殿下,何不进来听?”

    周琰抬头望去,只见萧征易推开门,默默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显然已经在门外悄悄听了一会儿。

    萧征易走进房里。

    他没敢去看周琰的表情。

    他当然知道周琰的梦里是什么,那一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周琰梦里在叫他的名字,说着和他说过的话。

    他不清楚周琰还记得多少,但一定梦见过一些难以释怀的事。

    他不能让第二个人窥探他们之间的事。而且,这件事会第二次撕开周琰心中的伤疤。

    周琰看了萧征易一眼,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对娜莎说道:“容我考虑一日,请姑娘先去歇息。”

    娜莎不再说什么,起身离开。

    萧征易只与周琰生硬地寒暄了几句,便退了出去,他心里也有些乱。

    但周琰的病不能拖了,他想到夜深人静,没有旁人之时,与周琰好好地谈一谈。

    半夜,周琰睡得半梦半醒,这几日他时常昏迷发烧,意识并不太清醒。

    他看到有人推门而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灯光昏暗,只看能见那人栗色的长发,和模糊得怎么也看不清的脸。

    一切让周琰想到仙华山中的那一夜。他睁大眼睛:“萧郎?”

    萧征易的心跳了一下。

    这些日子周琰与他太过礼貌而疏离,使他接近不得,心中愁肠百结。

    一声“萧郎”将他拉回仙华山中温柔旖旎的夜晚。

    他的心跳得厉害。

    萧征易手中描拈着从娜莎那里取来的结梦绳,望着周琰说道:“你的病不能再拖了,如果你能信任我……”

    周琰将手腕递给了他,认真望着他说道:“萧郎,在这世上我最信任的就是你。”

    萧征易握住周琰的手。他恍然在梦里,手心滚烫,连呼吸都乱了,将红绳缠上他的手腕,将另一端缠住自己。

    周琰甚至主动往里靠了靠,让他躺在自己床上。

    萧征易得以走进了他的梦里。

    梦里,周琰被困在金丝帷幔笼罩的大床上,双手被绞着金丝流苏的大红宫绦绑在一起。

    他趴在周琰身上,一手将周琰的双手举过头顶摁住,一手托着周琰的下颌。

    似乎是刚结束一轮惩罚,周琰白瓷一般的肌肤上遍是落红,望着他的一双眼睛,眼尾绯红,带着水雾。

    萧征易看清周琰时,顿时冷汗淋漓。

    周琰仰头望着他,一双眼里水光迷离读不出情绪,一直咬着牙没有吭声。

    萧征易的心都陡然揪起来。他又心疼又悔恨,不知改如何是好。

    这一切错误都是他前世铸就,却不想到今世还在日夜折磨周琰。

    他心里一阵一阵发凉。既唾弃自己,又愧对周琰,不知道如何补偿,更害怕永远失去。

    “嗯……”他身I下,周琰的喉咙里终究忍不住溢出一丝呻I吟。

    萧征易慌忙松开手。

    周琰被他从禁锢中放开,却还是躺在床上,没有半点动的力气。

    两厢沉默良久。

    萧征易的心跳得很快,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这一幕他至今犹记得,周琰那时的身体状况,糟得和如今差不多。周琰之所以遭受如此折磨,起因是邵潜设法营救周琰,虽被萧征易成功制止,周琰却帮着邵潜逃离,还搬出先帝的遗诏让萧征易不得追究。

    那时萧玄心中恨得紧,对周琰的爱皆化为嫉妒和恨意。周琰被他无休无止地折腾后,昏迷了十几日,太医院用尽天材地宝,才吊回一条命。

    萧玄心中波澜滔天,但想到自己的任务,强压着心中的情绪,勉强自己冷静下来。一番思量后,他心中有了一个推测。

    周琰现实中的病情,似乎与梦里的处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正与梦境之中对应,难怪现实中药石无灵。

    只有在这个梦境里,周琰的病才是可解之局。

    而造成如今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这一切也得由他亲手来解。

    萧征易深吸一口气,俯身靠进。

    周琰陡然睁大眼睛,惊恐地颤了一下。

    却只见前一刻还凶神恶煞的少年俯下|身来,解开了缚在他手上的绳索。

    周琰立即掩上被扯破的衣襟,往后退了退,与萧征易拉开距离。

    犹如笼中的困兽,无处可逃却不肯低头,在苦苦与残|暴的敌人对峙。

    萧征易望着周琰,目光中都带着痛意。

    这是他肖想了两世,为了得到几乎癫狂,却欲补偿也无能为力的人。

    此刻曾经做过的错事在他眼前重演。

    他不能再错一次。

    萧征易伸出手,握住周琰的手。

    周琰没有力气,挣扎不得,被他拉入怀中。

    萧征易将周琰抱住:“先生。”

    周琰:“……”

    周琰不想理他。

    萧征易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将头靠在周琰的肩上:“我错了。”

    上一世,他每次犯了错,只要这样撒娇,周琰总会像个关爱孩子的老父亲一般叹口气,不忍指责他,反而好言宽慰。

    但这一次他并不是为了撒娇。

    萧征易虽然在认错,但是他自己心中也再清楚不过。他做过的那些错事,岂是一声“我错了”就能补救的。

    他也没有指望周琰可以轻易原谅他。他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这一句话在他心中憋了两世,从未对周琰说出口,他如今一定要说。

    萧征易想周琰抱起来,到浴池去清洗干净身上残留的污浊。寝宫里已经换了被褥,他将周琰整个塞进被子里,对他说道:“先生暂且委屈两日,等身子养好些,要去何处都可以。”

    周琰淡淡地看了萧征易一眼,眼中尽是不信。好像觉得他又在耍什么花招。

    萧征易心中沉痛。但如今一切后果,都是他理应承受的。

    周琰怀疑他、疏远他、防备他,哪怕要骂他、打他、杀了他,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虽然心中难过,却没有半点反驳的理由。

    他在心中其实幻想了无数回,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愿意倾尽一切去弥补。如今虽然在梦境里,却都是周琰曾经的伤痛。哪怕他的弥补微乎其微,他也愿意不遗余力去做。

    周琰的精神不太好,尽管防备他不愿睡去,不过多久还是失去了意识。

    萧征易一直跪在床前,望着周琰没有阖眼。

    周琰在梦中睡去,现实里睡梦正酣,终于得以安稳得睡过一夜。

    他醒来时天已大亮,身边别无他人。

    昨夜里睡得竟意外安稳,噩梦中的那个小暴君平生头一遭竟然放过了他。

    他想起昨夜里那个那些结梦绳来床前与他一同入梦的人,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昨夜里那个人来自己房中是真有其事,还是自己的一场梦。

    白天,萧征易照常亲自守在周琰屋外,亲自照看他饮食起居,还要处理公|务。昨夜他明明是躺在周琰身旁,却觉得好像在夜里真的为周琰做了那些事,白日里精神不济,频频想要睡去。

    入梦消耗了太多精神,导致他白日里有些困顿。

    不过,萧征易每夜里还是如约而至。

    周琰的梦没有顺序,没有章法,每一次都是新的片段,与上一次并不相关。梦里,每一次都得重新开始,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对周琰认错,一次又一次耐心哄他,恳求他好好修养。

    不论是病情还是对他的态度,周琰确实渐渐好转了一些,甚至有时会和他说几句话。

    这一夜梦里,他又是道歉又是哄了一整夜,周琰才最终安然睡去,萧征易猛然惊醒。

    现实里,萧征易躺在周琰身旁,有些恍惚。

    天还很黑。以往每一次他都趁着此时离开,不愿被周琰醒来看见自己在他身边。

    他对周琰的感情好像只配留在黑夜里,见不得光。就像他发现周琰悄悄看过的那一本儿子与小娘的偷|情话本。

    青天白日里,他就只配被赏赐一巴掌。

    周琰过不了多久就会醒来。但是这一次他想要留下。

    他看着睡梦迷离即将醒来的周琰,伸手将周琰拥入怀中。

    “萧郎……”周琰靠在他怀里,低声叫着他,好像一只猫挠着他的耳根。

    萧征易抱紧他:“我在。”

    周琰睁开眼睛,睡眼迷离,抬起头问道:“这是真的,还是梦里?”

    萧征易没有回答。他这些日子里也有些恍惚,分不清了。

    他们靠得太近,体温互相温暖,半梦半醒里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幻。

    萧征易低下头,轻轻衔住周琰的唇。

    有了仙华山中那一次,周琰不比第一次生疏,回应了他。

    萧征易忍了太多日子,索取的欲望好像水库里开闸泄洪一般,汹涌而澎湃。

    周琰真的接受了他。

    两世,十几年后,又是十几年……他一直期盼着有这样一天。

    过去那些没有尽头的漫漫相思,似乎都有了回应。

    可是现在周琰还是琉璃一般,一触即碎,萧征易只能克制地亲吻他,从头到脚,尝了个遍。

    两世过去,他犹如溺水的人见到光,终于敢将深埋心底的话说出口:“观玉,我爱你。”

    周琰沉默了。

    屋子里太黑,萧征易看不清他的脸。

    不知他是在犹豫,抑是震惊。

    萧征易的心跳得厉害。

    好像在等待神明的审判。

    仿佛过去百年之久,他方才听到周琰清淡而微微沙哑的嗓音:“萧郎,十三年前,在长板桥上遇见你……你把你的斗笠给我遮雨……”

    萧征易的表情凝固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把你当做君主,最多私心里悄悄把你视为兄长。“周琰轻叹一声,“唉,可如今,我竟在梦中肖想你……”

    萧征易的脸色,越来越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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