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岁月031
未正(下午2点钟), 正是夏日宫廷之中最炎热、最慵懒的时候,闷热的空气好像一个蒸笼,将所有人都蒸得骨软筋麻、头脑昏沉了起来。福宁殿围房里的尚寝局女官和宫女们自然也是如此, 有人此时打着瞌睡, 有人则偷偷在窗下赌棋子玩儿。
要说六局哪里的宫女最受约束, 尚寝局说第一, 就没人敢说第二尚寝局掌管的是天子燕寝和嫔妃进御之事,这种事说起来最容易叫人想入非非,若是尚寝局的女官不端正严肃些,叫外人看了便更觉轻佻!所以尚寝局tຊ的风气可以说是六局, 不, 全宫抓的最紧的了。
因此如休息时间赌棋子这种小游戏, 在别处可以正大光明玩儿的, 在尚寝局的地盘也只能偷偷摸摸来。
不过, 就算是如此,尚寝局也是六局中最令宫女向往的。主要是尚寝局的宫女见到贵人的机会多, ‘升职’的可能性更大不说,就算不指望升职, 至少得赏钱的次数也要多得多近前伺候的总是更容易讨好么。
而尚寝局各处之中又属福宁殿‘围房’最好, 所谓‘围房’其实就是确定侍寝妃嫔后, 侍寝妃嫔在侍寝前准备和等候的地方虽说有的妃嫔会在自己宫里就做好充分准备, 但在围房等候也是必须的。
不然呢,妃嫔来福宁殿侍寝哪能那么准时?就算事先定好了时间,要是天子临时有事要推后,又或者就想提前呢?为了不浪费天子的时间和兴致, 侍寝嫔妃早早等候就是必然的了——确定晚上侍寝妃嫔往往不会等到傍晚,一般午后就能确定了。
这也正常, 侍寝前的准备工作可是有很多的,真要挺晚才能定下,可能就来不及了当然,皇帝临时起意,也不在乎事前准备工作的时候例外。
所以,‘围房’真可以说是非常重要的地方,宫里的妃嫔们对上围房的女官往往也好声好气。这不只是因为‘人在屋檐下’,想着在围房的时候人家能周到尽心一些,也是为了得到一些提点。
伴君如伴虎,要想讨皇帝喜欢,侍寝的时候不犯忌讳,从围房这儿得到些提示准没错!
就在围房这边的宫人懒洋洋,安安静静,只听到远远的蝉鸣之声时,一阵小跑脚步声打破了这种慵懒闲适的宫廷氛围。年轻的女官童掌设卷起遮阴竹帘朝外看了看,因为阳光太盛,还眯着眼:
“是两个裹头阿监,怕不是今日侍寝的事儿定下来了。”
天子身边专有一班人负责传话递物的活儿,称之为给使令。给使令有宦官,也有宫女,其中宫女因为裹头巾,又被称为‘裹头阿监’。
果然,不一会儿两个‘裹头阿监’联袂而知,她们穿着圆领袍,头顶发髻外罩平顶黑网纱,外又绕着一领黄罗巾,巾带两脚在一侧打结垂下——其实如今的裹头阿监的‘裹头’已经演变成了翘翅幞头。如这般裹黄罗巾的,不过是因为年纪小,地位低,还不够格戴翘翅幞头。
‘裹头阿监’在宫廷中承担着穿针引线的作用,最须机变灵巧,这次两个虽说年纪小,却也是口齿伶俐、会看眼色的。她们先与围房女官叉手行礼,奉承不过两三句便赶紧说了重点,当然是奉官家口谕传来的话儿!
正如童掌设猜的那样,她们要说的是今晚侍寝的事儿。
“待会儿人恐怕就到了,内夫人们且备着。”‘内夫人’是对宫廷女官的尊称。
‘围房’何等重要?所以这边总有一位尚寝值班,此时值班的尚寝姓钱,钱尚寝便道:“既是如此,便准备着吧”
她们已经从裹头阿监那儿知道了,今晚侍寝的不是后宫哪位名牌上的贵人,而是一个此前默默无闻的小宫女。这种事在宫廷中算是常见的,虽然每次见到还是难免感慨,可在围房在这里这都驾轻就熟了,一切照章办事就是。
至于说对这位‘幸运儿’的好奇,到了钱尚寝这份上,早都没有了。所谓见多识广,太阳底下无新事,她不认为这次能和过去那么多次有太大不同。至于说提前了解,乃至于讨好,那更没必要!
只是侍寝一次而已,宫里侍寝一次就忘到脑后的宫女也是不少的,不然也不会有如今已经三五十名的‘红霞帔’——她们中至少有一半只侍寝过一次!
真等到堂堂尚寝要投资人情,至少也得是出头再说。
不过童掌设到底人年轻,成为‘掌设’也不过两月,好奇心还在。便抓住两个裹头阿监问细节:“那宫女是哪一宫的?怎么叫官家瞧见了?可是哪位娘娘的养女?”
其中一个裹头阿监讨好笑道:“童掌设不晓得,那位娘子却不是哪宫的,而是六局的人。奴婢仿佛听人说,前两日官家不知怎的路过清辉殿,也是恰巧进去坐了坐,就正撞见尚功局的宫女给清辉殿送节令物。”
“这倒是个有运道的。”童掌设轻巧地点评。童掌设人很年轻,进宫也不过两年,之所以能这么快做上女官,自然是因为她有背景。实际上,若不是她生的太普通,家里说不定还会有叫她做妃子的念头呢!
也是因为出身好,入宫之后又顺风顺水,所以她看待这些事的时候总有些居高临下。
“满宫这许多人,她又不是近前伺候的,能被官家看在眼里,确实有运道你们见过这位娘子了么?”另一位年轻女官也点点头,好奇地问。
裹头阿监互相看看,回答道:“回掌灯的话,我们也不曾见过——只是远远瞧着。听近前伺候的人说,真真是个绝色。”
对于这个说法,其实无论是裹头阿监,还是围房的宫人,都不大在意能叫官家见了一眼就看中了,能不是个绝色美人吗?在这宫廷里,最稀罕最有价值的是美女,可最常见的也是美女。正是因为在这里有价值,所以全天下的美女大半都收集来了!
“绝色不绝色的也不打紧,只是原本连宫里使唤都不算,只是尚功局里做工,难免缺些御前应对的教养最怕一会儿失仪,还要连累我们这些人。前次不就是这样么?连怎么伺候官家都不会,明明是鲤鱼跃龙门的好机会,最后却被赶出去了。”
“说到前次,最终怎么了呢?”
“能怎么?惹得官家恼火,就算是官家只让人赶出去,那起子人也是会落井下石的。听说是远远发落到角落里去种菜了,在那种地方就不是先前的日子了,真得下苦力气干活儿,风吹日晒、粗茶淡饭更别说还有一等尖酸人刻薄”
一个新入官家眼里的宫女,对于见惯了‘风起云涌’‘潮起潮落’的围房尚寝局宫人来说,实在不算什么,闲话起来也算不得‘谨慎’。钱尚寝虽然有些皱眉,但最后也没说太多——毕竟她们的闲话内容还不算出格。
钱尚寝只是提点了一句:“既是晚间进御的娘子已经定下,便准备起来罢!”
侍寝前的准备工作,最重要的就是沐浴。毕竟是要侍寝,要是有任何一点儿不干净叫皇帝看见了,那都是所有人共同的错——这一点,在古代确实需要特别强调,哪怕是宫廷,其实也做不到所有人经常沐浴,保持很高水准的洁净呢。
各宫妃嫔也就算了,她们很多都会选择在自己宫里沐浴过再过来。一则是自己宫里更舒适,全都自己说了算,二则这也是一种地位体现。不只是宫女,许多低位的小妃妾,自己身边人手不够,怕沐浴出了岔子,侍寝前的沐浴也只能在围房进行。
沐浴前的准备工作其实挺繁琐的,提水、担炭等体力活儿就不说了,准备各种要用的东西就很难了。这可不是现代,洗头洗澡只要用洗发水沐浴露就行,此时的沐浴用品很不方便,穷人不方便是难以获取,富人不方便就是太复杂了。
而就在围房准备这些的时候,素娥也由几个宫人引着往福宁殿去。福宁殿是皇帝寝宫,素娥以前从没来过,连这地儿的围墙都没见过!
不过真的看到了,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最多就是觉得这里的柱子更粗,雕梁画栋,用的工艺更复杂,颜料更鲜艳。古人视角大概会惊为仙宫,但在素娥这个现代人眼里,就都不稀罕了事实上,纯从她的审美来说,这种‘皇家气象’其实不在她的偏好里。
当素娥抵达围房时,这里的准备工作也基本完成了。
童掌设做事的时候就注意着外面的动静,最先发现素娥一行接近这边,就提醒说:“人到了!”
不一会儿人到了,钱尚寝出面为首,和素娥双方见礼——按理说,钱尚寝是正五品女官,素娥只是个小小宫女,这种平等的见礼是有些奇怪的。不过此时在围房这样特殊的环境下,这又很寻常了。
因为素娥即将成为皇帝的女人。
真要说的话,宫廷里也不少‘贵人’无品,如果皇帝没有给她们加一个女官虚职,她们甚至还不如一些女tຊ官的品级。更别说宫里还有正五品的才人,难道真的要女官见了她们以平辈相交?
双方见礼,素娥慢慢抬起头来,钱尚寝这才看清楚她。饶是钱尚寝‘见多识广’,这一次也愣了一下,过后才恢复平常样子,面色平静地指挥围房宫女围绕素娥做事。
这是素娥穿越之后,第一次如此轻松地洗澡洗头,和上辈子也差不多了——很多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在这个时代显然是由人工代替了。
她的发髻被拆散了,先由小宫女替她仔仔细细梳通头发。小宫女有些意外于素娥的头发状态——丝丝分明,摸上去也是顺滑而不是油滑,仿佛是最上等的丝缎,能够一顺到底。
要知道,即使是有好供养的妃嫔也很难有这样干净清爽的头发。洗一次头发对她们来说或许不算麻烦,琐碎事儿都由宫女来做就是,但洗头花的时间是她们的。而且防着害头病或者着凉,大家也是一贯少洗的。
至少是五天洗一次,普遍一旬一洗,更多的半个月、二三十日洗一次也不奇怪。这样加上平时梳髻用的头油,头发油就难以避免了。所以篦发才那么重要,用极细的梳齿可以梳下皮屑、灰尘、油脂等这种选择似乎在各个民族古代不约而同地出现了。
“娘子真个一头好头发!”围房这边的梳头宫女忍不住道。确实是太意外了,不然她们这些人是不会开口的。众所周知,尚寝局的人一向最沉默。
“这般顺滑厚密的头发便是在宫里也少见哩!”这话为了不得罪人,还是往宽了说了。要以梳头宫女的经验来说,她就从没梳过这样好的头发!即使是那些据说头发特别美的贵人,也不是这样啊。
此时女子头发,其实顺滑都是附带效果,真正重视的一是色泽,要发黑如漆、光可鉴人,二是厚密和长短,最好是满头青丝、发长七尺。那些传说中的绝代宠妃,哪个没有一个临轩梳头,发垂而下,可以比拟长发公主的记载?
然而这是非常难得的,哪怕是现代都很难,更何况古代——素娥上辈子时,身边普遍有人觉得古人一定都是发量王者,不用担心脱发问题。而且没有现代人的折腾,发质还特别好!最多就是洗头发少一些,有些油头,但只要洗洗,那是完胜现代人的。
等到素娥来到古代,无比确认那是多想了。
哪怕是在皇宫里,没有因为营养不良所以头发枯黄,甚至脱发严重的(这在古代民间非常多)。那也多的是发量稀少,发质易断,很难留长的!素娥猜测,油头就是一个大问题,不只是洗发次数少,还有用头油导致的油头众所周知,头发长期处在油腻环境中,脱发是自然的事。厨师会剃光头,也不只是为了卫生呢。
“姐姐谬赞了”素娥轻轻说。
素娥的头发被梳通后,她就被安排坐在一张躺椅上,躺椅背后有一个架子,架子上正搁着一只铜盆,铜盆高与躺椅平齐——其实就很像现代理发店的洗头设施,只要躺下就能等理发师来清洗了。
负责洗头的宫女用皂角、木槿叶等为素娥洗头,水里还洒了蔷薇水(进口货,非常贵,在素娥看来应该是纯露和精油的混合物)。而等洗过头后,哪怕是第一遍水,也是清澈见底的,只有些皂角等洗发用品的碎末沉淀以及泡沫。
干净地异乎寻常一个小小宫女能这样干净吗?围房的宫女十分意外。要知道,平常要在她们这儿洗澡的,还有一些小妃妾呢,她们洗过之后,至少第一遍水会有些浑浊
洗过头发之后,素娥又除去衣服洗澡。在她洗澡的同时,就有小宫女细心地替她擦头发。先用干爽布巾一缕一缕擦,擦到头发不滴水了,再用梳子梳头。梳得通透了,发丝分散,晾干起来也快。这时澡也洗完,就用大布巾将头发包起来。
“这件袍子娘子穿着该好。”有宫女捧来一套衣服。
如果是妃嫔来侍寝,肯定都能自带衣裳。但像素娥这种原本是宫女的,不见得有合适的衣服,所以围房这边也都有准备。好在此时的衣服放量大,能侍寝的也不大会有极端体型,做几个尺码就足够适合所有人了。
为了侍寝方便,围房这边准备的衣服并不复杂,除了裆裤外,就是抹胸、裙子、褙子而已。抹胸是白绢绣水仙的,裙子是浅紫色纱裙,和素娥今天白天穿的衫子一个颜色。外罩的褙子则华丽而不失清雅,是鹅黄色烂花绡的。上面除了花鸟纹样处,都能透光,瞧见裙子和手臂。
穿好衣服,又有宫女拆开原本包发的布巾。大概是夏日天热,就算是素娥那头过于浓密的头发也差不多干透了,只微微带些潮气而已。
梳头宫女又替她梳头,趁着还未干透,手心抹了发油,抓抹在素娥的头发上。宫女还解释说:“娘子好头发,顺滑服帖,只用这一点儿发油就够了——换做平日不用也可,只是今日侍寝,用了发油更服帖些,也好面君。”
素娥的头发再好,也是‘人力有时穷’,不可能梳好头发光溜溜,完全没有不够服帖的发丝,又或者碎发。
对此素娥也丝毫没有要‘与众不同’的意思,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后就看着梳头宫女给梳了一个小小的、紧实的双髻。
双髻梳好后就很像一对小小的、实心的兔子耳朵,这种发髻小巧精致,适合素娥的年纪与身份(她到底是个宫女),同时也适合侍寝。侍寝是弄太复杂的发髻,到时候就是不拆发髻,也有的受了。
若只是难受了本人还好,要是连皇帝一起麻烦到了,那才是最糟糕的!
大概也是怕‘碍事’,梳头宫女什么首饰也没给素娥用(或许也有素娥本身没带首饰来,她们没义务贴补素娥的原因),就这样光着发髻了。
“寻常这般时候,虽然不好多用簪环,怕不小心伤了官家,可也会剪几朵花儿簪,用些许装饰。只是如今见娘子,倒是不用更美一些。”似乎是怕素娥不满意这样‘清汤寡水’,还有宫女解释了一句。
素娥当然没有不满,只是梳完头后化妆时,忍不住说了一声:“请姑姑用薄妆。”
化妆的宫女颇为年长,这声‘姑姑’倒也不是奉承。
化妆宫女似乎习惯了侍寝来的人对她格外客气,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动手。她确实有经验,也完全明白素娥的意思,妆非常薄。只加深了一些眉毛的颜色、涂了嘴唇而已,就连粉都没用。
这也是素娥没经验了,本来侍寝就不会用多少妆粉的,除非侍寝的人自己要求。毕竟此时的粉是很容易脱妆的,真要是厚厚地涂了,到时候都不用去摸,都要掉下一层——对皇帝来说,显然不是什么有趣的场景,毕竟侍寝可不是全程‘远观’,是需要‘近玩’的。
“娘子皮肉极好,不用粉也是一样白净虽说灯下看人,最好用些粉,那才能粉妆玉琢一般。可如娘子这般,也尽够了。”
夜里灯光昏暗,涂很厚的粉也不会觉得不自然,反而会让人觉得皮肤很好。倒是原本皮肤不错的人,看起来会肤色暗淡很多,不够好了。
但化妆的宫女很有经验,她大概能想象素娥在灯下的样子——素娥就在围房里等待,等待有人过来带她去‘侍寝’。而等到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围房都点起了灯火,就能看到她坐着静静等待的样子。
肤色暗淡?不不不,那更像是一卷泛黄古画上的美人,古香古色,隽永潋滟。灯火微微跃动,在她的脸上投下光影,有一种接近兰芝的仙气,又有一种近乎狐鬼的妖冶。
素娥这一跟着人走了,尚寝局自然有人一起,她们甚至要全程守着侍寝呢!至于剩下的,则是一下议论开了——尚寝局的还是管的严,有‘外人’时不会乱说话,得等人走了才能说。
“我的老天爷!今日算是真见到美人了方才可看见了?她坐在那儿,我连一句话不敢说,只怕一口气重了些,将人给吹走了!”
“以前是哪里藏着的?怎么从没听说过!”
“难怪说是绝色,我还当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你们瞧见了,方才钱尚寝格外客气,让拿的衣裳也是最好的。虽说tຊ不上眼下就讨好了,但果然呢”
围房做事最需要的就是眼明心亮,忌讳捧高踩低!因为她们服务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步步高升,升到她们够不到的地方去了。不过,绝大部分时候,对素娥这种初次侍寝的普通宫女,她们态度都会非常官方,就是不得罪,但也犯不上讨好的意思。
可是刚刚对素娥,她们都仔细了很多,也好说话——这就是一种看好。
“果然有前程就是好,是不是?那高娘子,瞧着就是有前程的!”
宫廷岁月032
素娥并不知道自己的‘前程’在哪里, 或者说,走到当下这一步,她始终是被推着往前走的——她早就知道, 自己有这样一张脸, 是无法在宫廷中过平静生活的。而顾尚功的离开, 她的靠山没了, 是让她彻底认清了现实。
没有了顾尚功,别说是顾月里嫦娥的恶意、罗司珍的利用(不管手段是软是硬,那确实是利用),就连楚美人身边一个宫女的欺负可能都无法抵抗。
在这个真正意义上‘人吃人’的宫廷之中, 所谓平平淡淡才是真是不可能的, 至少对她不可能。
罗司珍为她选了路, 但在即将踏出去的时候, 她还是退缩了, 她选择了清辉殿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在那里遇到郭敞, 令她省去了原本的计划,抵达了计划的终点。很难说, 那一瞬间的她有没有‘如释重负’。
累了, 毁灭吧。
她的坚持, 上辈子养成的现代女孩的坚持, 在这里根本没可能继续下去了。她拉不下脸,还想要拖延,而现实推了她一把——既然是这样,那就这样吧。
她已经接受了, 但难堪、纠结、郁郁这些是不会一下消失,让她立刻能快快乐乐接受新生活, 一场‘后宫升职记’的。当她随着宫人走进福宁殿的寝殿时,她的神情是平静的,她当然不能显示出一丝一毫的不愿意,如果她不想死的话——但与此同时,巨大的绝望将她刺痛。
越绝望越平静,郭敞从一卷画中抬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女子。
他当然不会明白素娥的所思所想,他只是觉得自己无意间发现的美人是不是美的太过分了。第一次见她时,他就惊异于她的美貌,即使他是天子,见惯了美色,那也是从未见过的景色。所谓‘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真是个‘尤物’了。
可如今再见,竟比第一次见更美。不是一两日时候脸就变了,而是她看起来不像是一树皎洁而庄重的白花,而像是月亮,高远的月亮,可望不可即。
月亮是得不到的,所以她更美了。
“如今才知白乐天所言不虚,‘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世上真有李夫人。”郭敞笑叹一声,招了招手:“近前些来。”
月亮在向他走来。
“想来,朕该比武帝多些运气,不至于叫你这小娘子红颜早去,末了感叹‘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素娥清醒地意识到,郭敞对她其实谈不到留恋,他喜欢她的美色,但也仅此而已——这很正常,对于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美人算什么呢?大概算是一个物件,一个收藏品。既能消遣,又能装饰他权势的那种。
她骨子里的现代灵魂,可以明确区分正常的感情和皇帝的‘兴趣’后者真的降临到自己身上时,素娥提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其实没什么用,那种被大型食肉动物盯上,对方能一言决定自己生死的压迫感让她什么感觉都不会有,一片空白。
别人第一次侍寝也会紧张、畏惧,素娥和她们不同只在于,她不至于因为这些‘失仪’‘做错事’。她到底经历奇特、见多识广,没那么容易击穿心理防线——而且真的到了最糟糕的情况,她的畏惧感也没那么强。
死过一次的人固然更怕死,可事到临头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样的素娥落落大方,一行一步像是走在云端,有一种挽留不住的飘然与冰冷。落在郭敞眼里,叫他身体比头脑先行动,拉着素娥的手往榻上引这大概也算是上位者的一种劣根性、独占欲。
月亮明明向他走来,他却觉得离自己更远了。是他得不到吗?这怎么可以!
作为皇帝的郭敞不会想这么多、这么清楚,但潜意识里的本能是这样驱使运行的。
‘呼呼——’殿外刮起了大风,是夏季的暴风雨要来临了。早有宫人放下了卷帘、落下了槅扇、推紧了窗户,但此时的房子么,隔音性没那么好,所以还是能听到外面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动静。
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先落下来,又是噼里啪啦一阵,最后才是‘哗啦啦’的落雨声。雨流如注,让福宁殿外的天地雨蒙蒙的,此时又已经天黑,即使点了不少灯,守在外面的宫人们也什么看不见。
当然,她们也彻底听不到寝殿内里间的声音了,大概只有呆在明间的尚寝局女官才能听着一点儿,但也听不清。
呆在明间的尚寝局女官们确实能听到一些动静,由此确定官家该对这位高娘子非常满意。不过叫她们意外的是,待声音不见许久也没等到官家叫人进去伺候——郭敞确实不想这时叫人进去伺候,说来好笑,他有些忘了这事儿了。
认真说来,素娥‘伺候’的并不好,这在郭敞看来也正常,一个从未经历过这样事儿的宫女,若真能很会伺候人,那才是值得深究的。然而就算是在众多第一次伺候的女子里,素娥也显得有些疏远了。
很奇怪的是,遇到这样会让他不满的表现,这一次他却并未生气,反叫他更兴致盎然了——她并不是笨拙,反而更像是一朵花,被雨打风吹去,这是她的姿态,不叫人厌烦,只让人觉得在欣赏一件很美的珍宝顽器。
一夜雨疏风骤,冰冷沉默,美的让人入迷。
郭敞倒喜欢她微微阖上双目,努力忍着声音的样子放在别人身上有些没趣了,可她,大约是因为她没有因为害羞而脸红,使得这一幕更像天女临凡、不知凡俗,反而刺激。
看了好一会儿,郭敞才回过神来,叫了宫人进来伺候——宫人们为素娥和郭敞擦了擦身,换了干净轻便的寝衣。与此同时,也有人去更换了榻上的铺盖。
郭敞看了素娥一眼,道:“留下吧。”
这是让素娥和他睡,明天再走的意思说起来,有的皇帝比较劳累人,是会让伺候过的妃嫔哪儿来的哪儿去,不过那种皇帝终究是极少数。郭敞这里,只要不是惹了他,一般也不会叫人完事(或者没完事)就走。
所以郭敞叫让素娥留下,没人觉得有问题,觉得这是个特殊待遇。
素娥又在福宁殿宿了一晚,第二日郭敞早起要上朝,素娥的生物钟和他差不多,就算前一晚‘劳累’也自然醒了。这时候当然赶紧穿衣服,然后和其他宫人一起伺候郭敞。
不过说是伺候,素娥做的事情也很少,多数时候只是一旁站着而已。伺候皇帝的事儿都是有分派的,她这个时候插手进去,抢了谁的活儿不说,和别人配合不好,惹得皇帝不高兴,到时候算谁的?
若是某个牌面上的妃嫔也就算了,下面的人只能笑脸相迎,可她一个平头宫女?那还是算了吧。
郭敞临走上朝前,看了素娥一眼,轻飘飘地道:“后宫高氏为红霞帔,赐霞帔、帔坠,再再赐黄金五十两,彩缎五十端。”
红霞帔和帔坠也就算了,只要侍寝没得罪死了皇帝,都是该有的。但当素娥带着五十两黄金、五十匹彩缎回尚功局时,可引来了不少人看——不是她想如此高调,而是五十两黄金用一个盒子装着也就罢了,那五十匹彩缎怎么也避不了人。
为了拿这些东西,还有两个福宁殿的宫人送素娥回尚功局呢。
“才侍寝就得了这些黄金彩缎吗?”
“难怪说素娥与咱们不一样呢,人家是凤凰,总有一日是要飞上枝头的!”
素娥将五十匹彩缎塞进自己的箱子里,原本只是半满的箱子还放不下,她得弄个新箱子来。至于黄金,则是被她锁在了箱子底一个固定储物区,这和箱子是固定一起的,却单独有一把锁,是箱内箱,专放素娥的值钱物件。
毕竟是多tຊ人住一屋,小心无错。
素娥虽然花钱多,却也不是不看重钱,毕竟宫廷生活想要舒适,有钱是必要的。别的不说,她的那些爱好都是要钱来支持的眼下一次得了五十两黄金、五十匹彩缎,心里头虽然还是烦乱,但却安稳了一些。
不管未来能不能‘升职’,皇帝还能不能再想起自己,至少手头有钱了,还有了一个红霞帔的名头——听说宫里女官缺额多的时候,‘掌’字、‘典’字这些低位女官,经常会优先考虑红霞帔、紫霞帔们,毕竟是‘皇帝的女人’嘛。
如果自己能遇到这种机会,也是一条路。
就在素娥思索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提膳的宫女们回来了。
素娥今天没有被分配工作,这倒不是什么特殊待遇,而是各处都一样,没听说会给刚侍寝完、升为红霞帔的宫女安排事做的。一般这种清闲时光,两三天是有的。
虽然没做事,但饭还是一样吃,帮素娥提膳的小宫女这次却是比平常多拿回来一个食盒。满脸高兴地对素娥说:“高姐姐,御膳房的陶掌膳特意给姐姐你留了好饭食哩!”
小宫女揭开提膳的食盒,从里面拿出菜肴来。是两菜一羹,还有一道甜品、一壶饮子。两菜一羹分别是炊羊、樱桃毕罗、缕肉羹,甜品是蜜浮酥柰花,饮子则是砂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
以现代人的标准,这一顿只能说是还不错,只要有心都很容易吃到。所谓‘炊羊’其实是白煮羊肉,大燕宫廷里最流行羊肉,也多的是羊肉菜色。要说‘炊羊’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烹饪方式和调味简单,因此就越要求原料,只有品质很好的羊肉才能拿来做炊羊。
而樱桃毕罗则是樱桃馅饼,‘毕罗’是一种自唐时就很流行的胡人面食,形似大号饺子。
也正如饺子有煎饺,也有蒸饺一样,毕罗也有煎有蒸,一般是油煎的。而如果是樱桃毕罗,则是蒸的。做的时候还要特意将外皮染成粉色,并处理成半透明,可以看到里面的樱桃馅儿——此时樱桃已经过季了,用的大概是腌渍的糖樱桃吧。
缕肉羹没什么可说的,用肉丝煮的羹汤而已。
真要说最要费心的,其实是蜜浮酥柰花似乎古今中外都一样,甜点这东西大部分都精细。这道蜜浮酥柰花,‘浮酥’指的是牛奶炖煮过后表面那层奶皮,用特殊的炖煮法,中间不断扬起炖煮的牛奶,连续煮上四个时辰左右,就能有厚厚一层、非常蓬松的奶皮子了。
用这样的奶皮制成茉莉花状(柰花就是茉莉花),然后漂在蜂蜜中就成。听起来不算很难,可这个时代要制作这种奶制品本身就是对厨师的挑战了!
至于最后的饮子,砂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名字很长,也就是加了糖的绿豆甘草水而已。因为有‘冰雪’的后缀,所以应该还加了一些冰——如今正是盛夏,这样一壶外壁都沁着细细水珠的饮子,倒是最有吸引力。
如果以一个宫女的标准,这些餐食无疑是大大超过了。别说蜜浮酥柰花这种费时费工的了,就是看起来相对不惹眼的缕肉羹、炊羊,也是她们这些小宫女吃不到的。她们平常吃荤,还是多吃些边角料,又或者不那么好的肉。
看小宫女将这些拿出来,满眼的渴望就知道多有吸引力了。
素娥叹了口气,给这个帮自己提膳的小宫女,还有同桌的宫女说道:“菜肴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下,大家一起尝尝罢。”
“这可大大超过咱们的份例了这陶掌膳是在交好素娥你么?”同桌的都挺高兴的,毕竟是吃好吃的呢。有人尝了炊羊,赞过之后就问道。
“大约算不得交好吧,我听说凡是得了红霞帔,初时御膳房多给好食到底是御膳房特意做的,比咱们平时吃的好多了!”
宫里都很势利的,但凡得了一点点好,其他人都会围拢过来。现如今素娥成了红霞帔,红霞帔算个什么?其实连贵人都算不得,本质上和普通宫女没什么不同。只能说是拿到了一张进入后宫的入场券,到底能不能进入后宫,还要看后续。可就是如此,已然不同。
披上只有内外命妇才能用的霞帔,即使她们还不是有品命妇,也算是‘候补’了。她们的前程有了更大的‘可能性’,而御膳房也就是为了这一点点可能性在结善缘。就算将来素娥没起来,他们也不亏,不过是几道菜而已。
大部分人这个时候都是恭维素娥的,除非她今后就被皇帝抛到脑后,那很长一段时间后倒是会有人落井下石——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追涨杀跌、落井下石是常性!之前只是普普通通地过也就算了,要是有机会鲤鱼跃龙门却没跃过去,那一般曾经的平静日子也不能过了。
“这些菜色算什么?恐怕御膳房还不知道素娥得了赏赐哩!要是晓得素娥有赏赐,怕不是得拿更好的。”
“红霞帔得赏赐的可不多,何况是那么多金子彩缎的!”
五十两金子,以如今的行情就是四百两银子或四百贯钱,凭素娥的俸禄,就算一毛不拔全存下来,也得八年才能积攒下来。
更不必说那些彩缎了,‘缎子’算是比较高端的丝织品了,在绫罗绸缎等丝织物里,缎是最光亮柔顺的,而这也是它脆弱的根由。华丽柔顺是因为‘浮长线’最长,而这也导致缎最容易勾丝。
华丽又脆弱,这就是奢侈品的‘标配’,没理由卖的不贵。如今东京市面上品质中等的缎子也要四贯左右一匹,宫中就更贵了——这也是宫里面的传统,东西总比外面卖的贵。表面上看是东西需要从宫外带进来,得多过几道手,实际上何尝不是宫廷内自成一国,购买力不同的体现呢?
哪怕就按宫外的价格计算,五十匹彩缎每匹四贯钱,那也是二百贯。加起来六百贯钱,素娥算是一次拿到12年的工资了。这也是她之前不去想以后,内心渐渐平静的原因。要知道别的红霞帔最怕的就是一次之后,自己就被皇帝抛诸脑后了。
有钱的话,日子总不会太难过。
而当下,正是因为这丰厚的、难在红霞帔身上见到的赏赐,大家笃定素娥不会被官家抛诸脑后,向她透露善意的人也越多了。
到了晚间,还有人特意去她住的屋子说话,低声与她通风报信:“素娥,你一贯是个好性不防人的,过去也就罢了,如今也是红霞帔了,可不能如此。要知道,多的是人盯着你呢你晓不晓得,琅琊夫人一直想要你去伺候她呢!”
琅琊郡夫人顾月里嫦娥
“她这样自然不是要抬举你,不是我背地里言语贵人,只是她从来看不惯你,这是众所周知的。这样想要你,不过是因为拿你在身边,才好随意处置也就是她如今还不够高贵,没有想要哪个宫女做侍女就要哪个的权势,不然”
分派宫女也是有专门的宫廷机构管理的,当然不是某个小妃妾说了算!不过若只是想要特定的宫女到自己身边伺候,这倒是可以走后门达成目的。在没有其他人的利益相关下,贿赂管这事儿的人成功率是很高的。
顾月里嫦娥做不成这事儿,一是因为素娥本身是尚功局的宫女,并没有退回去重新分配,想要她做侍女,还得尚功局这边放人。而罗司珍不放她,两位尚功也要考虑罗司珍的意见,就没必要为一个郡夫人大动干戈。
二是因为顾月里嫦娥原本要扯韩充容的大旗,然而韩充容哪里在意她口中‘美貌过人’的未来对手?真要见到一个美人就胡思乱想,觉得是自己的未来大敌,那宫里娘娘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现如今在琅琊夫人身边伺候的,有一个兰香。她与我进宫前就认得,原来是街坊,我们还是一同入的宫,一直便没断了来往”
无论是‘八月良家子’,还是‘私身宫女’,绝大部分都是在京师及其附近选、买的。这既是为了方便,不打扰地方(说是选人、买人全凭自愿,可要是分派到地方,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要是在京城,在眼皮子底下,到底不会太过分)。也是为听说、做事方便,至少不用纠正口音了。
所以这种原来是街坊的,一起进tຊ宫,也不奇怪。毕竟住在同一片的,大约经济条件也差不多,见到有卖女儿进宫这条路子,‘蔚然成风’是很自然的。
这就像是‘太监’,其实常见来源就那些,无非是最穷且有相关传统的地方。
“兰香与我说哩,琅琊夫人听说你如今也是红霞帔了,气得不得了!撕坏了半匹绢才好些。”
宫里生气不好砸东西,各宫很多摆件都是宫里的,损坏了一件两件无所谓,多了再要叫有司补换,那就有的是官司打了。再者,砸东西的动静大,同殿的人听见了,又是一番流言蜚语,倒叫人笑话。
“似乎琅琊夫人还琢磨着在韩充容面前说你不是,总归要叫韩充容对付你呢!”
“我算什么明牌上的人?充容娘娘根本不会在意”素娥摇了摇头。她没说的是,她并不觉得顾月里嫦娥在韩充容面前那么有影响力。下面的人都知道韩充容是强势的,抬举起来的美女她都有掌控力。
如顾月里嫦娥这种她抬上去,要反过来影响她?只怕是看不起韩充容在宫里摸爬滚打的这些年了。
宫廷岁月033
侍寝回尚功局下所第二天, 睁开眼是见惯了的低矮昏暗的房子,床小小窄窄的,屋子里还有其他人起床的嘈杂声, 与福宁殿寝殿里间的‘悄无声息’也全然不同素娥也抓紧时间起床。
散了前一晚睡下时结的大辫子, 比她们这些大些的宫女起的更早的小宫女, 已经将洗漱的温水端来了。素娥和其他人一起用牙刷子刷牙, 然后洗过脸,泼去残水,这才梳头、换衣。
和往日一样,素娥的妆扮相对简单, 这反而引来周玉姐怪道:“你也太谨慎了, 这两日见喜呢!何不鲜艳些呢?”
周玉姐和素娥从小一起长大, 在司珍司同进同出。如果不是因为素娥情况特殊, 日常相处中总是隔着一层, 且周玉姐的脾性和她并不很相合,她们应该成为非常好的朋友才对。不过即使是这样, 她们也算非常熟了。
她知道素娥也不是一味朴素清淡的人,只是清秀的时候多, 艳丽的时候少。而且素娥有一种特质, 哪怕妆扮的艳了, 也自内而外有一种疏离冷艳。就像是枝头红梅, 映着白雪皑皑,艳得似朱砂痣、心头血了,也透出素扮来。
如此,现如今这般‘好日子’‘大日子’, 怎么不扮起来呢?既吉祥好看,也显出她来, 叫人不看小觑了。
“和往日一般就是了,太张扬了也不好。”素娥轻轻说道。
周玉姐能这样说,就说明她对素娥的了解是非常浅的。素娥也没法和她解释太多,只能如此含糊过去要和她说真正的缘由,她根本不能理解,反而是这样说了,她不会纠结这事儿。
果然,周玉姐被这个理由说服了,点点头:“也是,宫里人向来眼睛最精,谁得一些好都看得紧紧的。你如今见喜,穿上了红霞帔,这固然是好事,引来好些奉承,可也多的是见不得人好的低调些能少祸。”
“两年前那位尚仪局的苏掌乐,她也是侍寝了回来,便一意显出自己来。以为有这凭仗,就是不能做嫔妃,在女官的路子上也顺畅了。穿戴妆扮哪里像一个女官?人见了都当是后妃,结果惹了两位尚仪不喜,如今呢?”
苏掌乐的事素娥也还记得,其实她的问题又何止是穿戴妆扮上‘逾越’呢?她是方方面面都嚣张起来了。分内的差事不做,偷闲躲懒,与上下说话也不再是个掌乐的样子,架子十足。至于与人争吵之事,更是发生多次。
然而就是这样,一开始也没人把她怎么样。是过了将近一年,发现皇上始终没再想起来,两位尚仪才处置她。就是这样,也是照规矩做事,处罚都是可以光明正大拿出来说的——防的就是有一天皇上想起‘一夜恩’了,又或者打算优待曾经侍寝过的宫人了(这很常见),翻出这些事来,到时候也有话可说。
见过苏掌乐如何嚣张,素娥才明白上辈子影视剧见过的宫斗剧小炮灰并不是夸张,是真的有人那么愚蠢,那么得意忘形!
人类样本的多样性就是这样的,现代普及义务教育就算是让绝大多数人不至于太奇葩了,但就是这样,还有漏网之鱼。而在古代,就算宫廷里的生活条件还可以,可生活在宫里的宫女们,她们的见识也少。
有人可以情商满点,学成人精,也有人连‘低调做人’‘韬光养晦’这样的宫廷生存常识都不知道。
再者说了,很多时候知道道理和怎么做又是两回事。如果知道道理就能做好事,世上成功的人要多出不知道多少!得意忘形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先得意,然后忘形么?所谓‘欲使其灭亡,必使其癫狂’也是一个道理。
以那位苏掌乐为例,她其实就是一朝得意,就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享有特权了。而一开始,周围给她的反馈也确实印证了她的认知——她那样骄横,周围的人不也惯着她吗?长此以往,一个没太多见识的年轻人,怎么能不迷糊?
人的认知就是这样的,素娥上辈子,现代社会不是常有明星耍大牌吗?要说他们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招黑、坏路人缘,或许吧。有些人是不知道,因为他们已经被自己所处的环境养成了那个认知。而有些人则是知道,只是被惯坏了,管不住自己的脾气。
素娥和周玉姐就这样去了司珍司,周玉姐有自己的活儿要做,素娥则是无人安排事给她。如她这般侍寝,刚得到红霞帔的宫女,都有几日‘无所事事’,倒也不是给她的特殊待遇素娥也没有推辞,本来她平常就没有太多活儿的。
之前没有做完的折扇又被她取了出来,刚刚给扇骨钻了孔,连镑稍都没做呢。所谓‘镑稍’,就是将小骨肩部以上打薄,这样展扇收扇能更自如,也更容易达到扇子收起来后,中间鼓两头收的完美状态。
另外,扇骨头部和肩部也有造型要做,这决定了折扇的‘头型’。折扇的头型多种多样(‘头型’就是手握那一头的造型),有三种最基本的,方根、和尚头和燕尾,至于其他花样,小米头、马牙头、茄头、花瓶头、葫芦头等,就太多了。
素娥做的是燕尾,本来就基础,又属于小头型,相对就更好做一些换个说法,是适合她这种入门水平。
做完这些,素娥才开始一片片扇骨进行打磨,没有砂纸,但类似磨石、研磨膏的东西在司珍司多的是。
从粗到细打磨过,最后才用皮革摩挲抛光。这个过程中素娥还用了一些川腊——所谓‘川腊’,就是白蜡虫产的白蜡,如今白蜡产业兴起不算太久,还只是川蜀一地普及,所以白蜡又被称为川腊。
这样抛光出来的结果当然很令人满意,原本有些粗糙的竹片纹理,可能划伤人的小刺小刃全都没有了,摸上去光滑平顺。以后用的时间长了,有了包浆,外面的大骨估计还能有玉的温润。
打磨抛光这一步是最费时间的,素娥做了一天都没做完,只能第二天接着做。直到第三天,她才能做烫钉和穿扇面这两步。烫钉就是将扇骨用牛角钉给组合起来,看似简单,却是画龙点睛的一笔,扇子要是没有好钉,用时不顺手,看着也会觉得不精神。
素娥烫钉的手艺当然不能说高超,但她本来也没指望自己能有大师手笔,眼下够用就行了。得益于她在司珍司呆了七年,手工活儿做的比上辈子还强,虽没做过什么折扇烫钉的活计,可触类旁通,这下一做也像模像样。
做好之后她也是下意识点了点头。
“素娥这是在做什么?”
有人瞧见她这几日忙前忙后的,因为她一贯自己鼓捣些小玩意儿,大家也不以为奇。更何况,司珍司的宫女少有不忙的,自己的事还关心不过来,哪有空关心别人?所以一开始也没人问什么,也就是这时候东西快成型了,这才引起了好奇过来问。
烫钉已经完毕了,素娥在穿扇面。穿扇面的前提当然是有一个扇面,素娥先按照扇tຊ骨的大小量身打造了一个扇面——一个扇面要有两面,用浆糊黏合到一起后,再按照扇骨的大小进行折叠,每一折是一个隔条,每个隔条要用通条通一次,通条和小骨大小一致。
小骨按顺序穿入对应隔条内通开的空间,都穿进头后,素娥就轻轻晃动,确保不伤扇面和小骨,同时能安装组合完毕。最后才用浆糊将扇面两侧边缘贴在大骨内侧这个时候等浆糊干,一把扇子就完成了,如果不打算画扇面,直接拿去用也没什么。
而看到这样的成品,没见过的问在做什么,见过的更惊奇,只道:“这难道是高丽扇?素娥你还会做这个?”
折叠扇被称为高丽扇或者倭扇,在此时都是舶来品,而且是舶来品中非常贵的那种。不少高丽的使臣来到大燕,就用折叠扇来送礼、打通关系。而有机会去高丽或倭国的人,也会想尽办法弄一把折扇回来。
此时的高丽和倭国制作折扇都是精工细作,用的材料也非常昂贵,产量有限,这又进一步推高了折扇的价格。如今‘高丽扇’和‘倭扇’说起来都是真正的贵人才能使得上的,既有身份又时髦呢!
也难怪见过折扇,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的人还特意问这话。
“见过一两回那折叠扇,想着样式也不难,如何做不得?便试着仿作。若是不成,不过是游戏一场。成了的话,也是一桩功劳说不得我们司珍司还能做扇子呢。”素娥等着浆糊干了画扇面,简单回答了同僚们的话。
她其实完全是出于自娱自乐,还有自用的目的制作折扇的,一开始就没有给司珍司找项目的意思。只不过别人都问到头上了,兴趣也是明摆着的,素娥也就主动卖好了她人都被困在宫廷了,也实在没有技术保密,靠‘专利’发财的动力。
先前制作手工皂要保密着做,秋桂要制作方法她没给,还是因为手工皂在宫廷有销路、没那么容易仿制,且她确实需要维持副业赚外快——再者说了,她不在意,可以将制作方法给出去,却不代表别人不尊重她,直接伸手来拿,她也能心平气和。
她可以给,别人却不能自己拿这种心态,其实人人都有。
“这样说也是呢”罗天香也过来瞧了一眼,说道:“若你能仿作折叠扇,定记一大功!如今这高丽扇可时兴了,大内能仿制出品,也是长脸。”
宫里常有新奇设计,称之为‘宫样’,在宫外也是特别流行、受追捧的,官家和娘娘们也只有拿这样的东西往外放赏,才更有体面(也靡费不多)。如果从素娥这里开始,宫廷就能制作高丽、倭国才有的折叠扇了,那也算是‘宫样’。
说起来往上报,也得往功劳簿上记一笔,等到日后有女官空缺了,这也是上位的一个说法。
“哪里那么容易王孙公子,还有士大夫,多有喜爱折叠扇的。说它收在袖中,甚是便利,又精工细巧,美轮美奂,国中寻常扇子不能比。若是那么容易仿制,不该早仿制出来挣钱了么?外头的商贾可是很会想钱的!”有罗天香那样看好的,自然也有不看好的。只是这语气并非是有一说一的那种,其中更有一种酸意。
这也是一想就能明白的,素娥如今是红霞帔了,宫廷里的人势利,奉承她的人固然是多数。可人性也有另一面,便是‘嫉妒’。特别是原本是差不多的人,如今有人似乎是高了一点,有机会越过去了,就会酸言酸语。
素娥也不和她强辩,只是顺着说:“是啊,或许不成呢?不成就不成,当是游戏罢了,又不费什么。”
罗天香也在旁打圆场:“是这个道理呵呵,真个成了,我们司珍司又多了一桩差事。”
多了一桩事做,看起来不好,谁喜欢做事呢?但实际上却是各司女官求之不得的。多些‘项目’才有理由要人、要钱、要东西,所有做事的部门都是这样的。人多钱多东西多,有消耗有产出,这才有实权呢!
虽说按照惯例,扇子这种玩意儿传统上不该由司珍司造作,但惯例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日积月累、约定俗成。若由司珍司抢了头遭,其他司也很难抢走这个活儿,或者就算拿走,也得付出一些东西来换。
对方也不是要明面上把人得罪,话说到这份上自然不会再往下说,便只是嘀咕了一句‘看着倒差些意思,不怎么像’就走了。
素娥做的折扇确实和现在的高丽扇、倭扇风格不太像,毕竟她上辈子学的折扇,工艺、样式都是明清时的,和现在的差别还挺大的。此时的高丽扇和倭扇,高丽扇还好些,倭扇有两种,一种是蝙蝠扇,一种是用木片做扇面,其实都和素娥当下做的不太相似。
至于高丽扇,形态上倒是像了很多,但扇面也讲究。须用鸦青纸为底,上面有画人物的,也有画山水、花鸟的,常用加了银粉的颜料作云气、月色,有鸦青纸的深蓝色映衬,非常精美。
鸦青纸就是瓷青纸,是一种很厚重,甚至可以多层揭开的特殊纸张。还要用靛蓝染过,如同青花瓷的青花,所以又叫瓷青纸。
这种纸经常还会表面加蜡,然后用金粉银粉在其上作画写字。往往书画的是佛像、佛经因为底色青蓝显得庄重静谧,又有无穷智慧,也确实是适合这个。
素娥没用瓷青纸,而是在宫廷诸多各地进贡的纸张中选中了一种皮纸。质地相对轻薄,这样做出来扇子会比较好看。同时它还很有韧性,如此反复展扇收扇中也能耐用一些。最后它的用作画纸也勉强可行,就不耽误之后素娥画扇子了。
说起来素娥是考虑过用宣纸的,毕竟后世的折扇,如果用纸扇面,要么是现代工艺下的超薄扇面,要么就是宣纸扇面了。但可能是工艺原因,此时的宣纸很难做扇面,要么过于厚重,要么太脆弱,用作扇面太容易损坏了。
强行使用得托裱过才行,但那样的话又会太厚重
素娥将折扇用珠儿线捆了定型,只等浆糊干了再画扇面。做这些的时候罗天香就拿了一盘顽器来与她看:“你瞧瞧,又要准备七夕节的节令物了,我们尚功局一年到头就没有能歇息的时候,这还是盛夏呢!”
素娥知道她的意思,此时冬春两季重要节日最多,秋天相对少些,但也有中元节、中秋节、重阳节这样拿得出手的节日,甚至七夕严格意义上也是秋节了。而夏天么,只一个端午节说起来耳熟。其他的莲诞节、浴佛节、夏至节等,就差些意思了。
夏天是节日最少,也不隆重的时节,换个说法,就是尚功局活儿少的时候。但就是这样,也是忙前忙后,忙完这个节又有下个节,谈不到真正清闲。
几天前素娥还在送夏至前后的节令物呢,这会儿又要开始为七夕节做准备了。当然,七夕节还有一段时间,不过这是个大节,对宫廷尤其如此,所以早早准备也是应当的——素娥上辈子那会儿,七夕节被标榜为华夏传统情人节,而实际却不是这样。至少素娥这些年生活在大燕,大燕这个王朝不这样。
情人节可以是三月三的上巳节,这是最古老、最传统的华夏情人节。草长莺飞、春风送暖时,也是男女踏青、互表情谊的时候。情人节还可以是元宵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可是女子难得可以晚上出门,没那么多顾忌的时候。
总之不会是七夕节。
七夕节此时更像是‘女生节’和‘儿童节’的结合,女孩子们要聚在一起拜织女,乞巧、求美。孩子们则是要求健康、求庇护,而且这时市面上还会大批上市各样玩具,磨喝乐就是其中典型代表——有了这些,不是儿童节也是儿童节了。
宫廷里女人最多,而且七夕节乞巧是个再正面不过的寓意了,大家庆祝tຊ起来也没有忌讳。
退一步说,因为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这时七夕节确实有些爱情含义,大家也可以偷偷向织女祷告一番——这就让后妃和宫女更青睐七夕节了。
素娥看了一眼罗天香那一盘顽器,都是往年七夕节会往各殿敬献的物件,传统而保险,不会出错,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即使是传统物件,也会在细节上增添些新设计,这些东西就和去年的不一样,素娥猜这些是今年的样品。
如果没什么问题,接下来这段时间,司珍司就要照着这些攒造一大批七夕节令物了。
“是这样这些顽器你都拿给其他人看了吗?”素娥问罗天香。
罗天香解释道:“这是刚做出来的样品,还要叫两位司珍看了点头呢我瞧着,手艺没什么不妥的,用料也精益求精,只是都太常见了。说不得到时候还是会叫你来改改,不如你现在就看看,到时候更好应对。”
宫里的东西,当然不会要求每次都有新花样,事实上老是标新立异,这反而不符合宫廷传统。但要一直一成不变,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罗天香的意思是,所有的七夕节令物,都只是改动一些边角料细节,这拿不太出手,大概率会让素娥出手。
素娥一个年轻宫女,出身低,没有官身,之前没成红霞帔时就在司珍司活得那么自在,不是没原因的。顾尚功是她养母固然帮了她,但那不是素娥真正的立身之本!至少不是让她可以少干活儿,做自己爱做的事的原因。
她真正的价值还是总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好设计,帮了司珍司好多次呢。
罗天香的话素娥没明着回答,太言之凿凿了怕打脸,但心里还是记下了。想着这些翻不出多少新花样的七夕节令物,有哪里可以略作修改弄出新意,同时又不能过头——太‘新’了就有标新立异的嫌疑,这大多讨不了好,在宫廷这种地方更是如此。
思索着这件事,倒不算急,素娥还是按照之前的计划找了纸笔画画。这是为之后画扇面作的草图,她之前买了一些昂贵颜料,还没有用过,第一回打算用在这折扇上。因为这个原因,怕画坏了浪费颜料,草图要比过去任何一次都细心。
事实上,她等于是原模原样画了一幅,只不过颜料用的不是贵的。贵的颜料都是矿物颜料,很多甚至是宝石磨成的粉。至于便宜的,那就属草木提炼的了,相对易得。只不过颜色大多轻浮,而且很容易变色走样。
罗天香一旁暗暗瞧着她没说什么,只是事后与罗司珍道:“素娥真是沉得住气,一般人若是侍了寝,便是没有做张做致地拿乔,也是有些端着的。再不然,也该想想之后怎么办——是趁热打铁,再寻些机会,不叫官家忘了自己,还是总该有个想头。”
“一步登天的机会就在眼前,没碰到前也就算了,如今算是捏在手里了,还能这般轻巧?”
罗天香也不是真没见识,她见过不少后妃和女官调理的‘养女’。她们没侍寝前或许还有淡然的,可侍寝之后,等于是入场券都拿到了,哪里还能淡定?就算是再沉稳的,也不会没想过自己若能得宠如何如何
而如今素娥的样子,真就是侍寝前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平常心过头了。她甚至没有主动找罗司珍,试探接下来有什么办法再来一次。好趁热打铁,叫官家真把他放在心上,而不是幸了一次后就抛到脑后。
然而要说平常心,素娥其实也没有那么平常心。她之所以那么平淡,完全是因为她有自知之明!红霞帔说到底不还是宫女吗?宫女该干什么,她照样得干。至于身份是宫女,做的事却不合这个身份——宫斗剧里的炮灰们怎么样,她可从没忘记过!
当初看剧的时候觉得她们太蠢了,如今身处真正的宫廷却得承认,真的就有那样的,还不少呢无论是宫斗剧,还是如今亲眼所见,都是极好的提醒,让她头脑清醒,保持自知之明。
罗司珍听了侄女的话,不置可否:“她自来性子便是如此,若真是个沉不住气的,也不像她了。我那般看重她,也不只是因为她生的好且看着吧,素娥那样的,若没个扶摇直上的机会也就罢了。只要有阵风,她就是能青云直上的品格。”
宫廷岁月034
金华殿是大内‘地段’比较好的宫殿之一, 大小也居中。在这里除了主位娘娘韩充容外,还住着一位才人,一位国夫人, 一位郡夫人——另外, 还有两位红霞帔, 不过她们一个是韩充容的侍女, 一个是国夫人的侍女。说是红霞帔,其实待遇和其他宫女并无很大不同,也是住的下所。
住着四位正经妃嫔,主位娘娘还是正二品的‘嫔’, 能理所当然占据整个前殿和正殿, 其他三位妃嫔就住的逼仄了。才人还好些, 品级是摆着的, 该有的都有, 正殿后给低位妃嫔住的小楼小阁,她自该住最好最大的那一栋。
可是另外两位却得同住一栋其实金华殿有三栋楼阁来着, 但韩充容发话一栋要留着平日里赏景、读书,两位连品级都没有的贵人还能说什么呢?
即使韩充容的地盘足够大了, 有的是房间给她用来读书(她其实也不怎么读书)。而赏景更是很不必在金华殿里赏, 这里能有什么特别的景色?
也是因为住的狭窄, 这几位小妃妾们平日里要格外注意言行, 不然稍有些动静就要被人听了去。然而这一次,顾月里嫦娥却没法顾及‘动静’的问题了,当听说了官家临幸了一个尚功局的宫女,一下就变了脸色。
宫里的事儿没什么秘密, 官家临幸了一个此前没听说过的新人更是容易引来‘关心’。也不见得要针对此做什么,但至少要心中有数这一方面是宫廷常态, 这么多女人都围绕着一个男人生活,难免如此。另一方面,也是大家的日常生活太无聊了。
深宫寂寞可不是说说的,所以很多后妃都会开发出书法、围棋、茶道之类的特长。也不只是为了讨好官家,更有消磨时光的原因。
听说官家幸了个尚功局的宫女,后妃们听过也就算了,情绪相当稳定。至于说那个宫女十分美貌,这也不值得说什么。这不是废话么,若不是十分美丽,官家干嘛要临幸一个平时根本没机会见到、出身低微的宫女?
所以知道了也就算了,而顾月里嫦娥不同,她几乎是立刻想到了素娥,语气紧张道:“那个尚功局宫女可是司珍司的,姓甚名谁?”
出去打探来消息的宫女忙道:“禀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司珍司的,只听殿前洒扫的黄如玉说,那新点的红霞帔姓高。”
“说是往清辉殿送东西,叫官家瞧在眼里,第二日便叫了伴驾、侍寝哩!”
顾月里嫦娥的消息并不很灵通,这不奇怪,一座宫殿里,话事的都是主位娘娘。像其他住在宫殿中的小妃妾,她们的宫人出入都受限制,哪里还能随意打探消息!顾月里嫦娥本来就是韩充容提拔起来的,完全依靠韩充容,这方面就更甚了。
她身边的宫女所谓打探消息,其实不过是去前殿和那边洒扫、照看花草等的宫女说说话,从人家的消息那里弄些过时的二手消息来。人家不知道,或者不想说的,她们自然也很难得知。
“姓高?那不就是一定是她!”顾月里嫦娥一下就想到了素娥。不是‘高’这个姓氏多稀罕,而是顾月里嫦娥记忆里再找不出尚功局第二个姓高的宫女有得宠的潜质了。再者,她笃定素娥一旦出现在官家眼前,就一定能得宠。
她和素娥结怨是从小就有的事,到了如今已经很难用理智去看待了——如果她真有理智,就不会一提拔就想着整治素娥。如果她真有理智,这个时候也应该知道,根本不用在乎这件事。
宫里新出来的美人那么多,因为对方很大机会冒头就要心急火燎?真要那样就永无宁日了。
想着自己与素娥的往日冤仇,以及最近这些日子她有心整治tຊ素娥(虽然罗司珍没答应帮顾月里嫦娥的忙,很多事根本没有实施,可只要有心,她的恶意素娥哪能不知道)顾月里嫦娥更有另一层担忧。
担心素娥到时候会想报仇!
“高素娥”顾月里嫦娥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一旁伺候的心腹宫女有些不解了,小心说道:“夫人为何如此忧虑?就算那个高素娥是个美人,可这宫里谁不是美人?一个又一个的美人得宠,也不见各位娘娘们如何着急啊且不说未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这高素娥起来了,也不干夫人的事儿啊。”
顾月里嫦娥身边的宫女跟着她,因为她的一些言行,也知道‘高素娥’这个名字,只不过并不是每个宫女都见过高素娥。
“你哪里知道!我自小与她关系恶劣,近日又”顾月里嫦娥顿了一下,才接着往下说:“若是她真正出头了,我哪里还有地方站脚!”
心腹宫女明白了自家主子娘娘的意思,但又有另一番不解:“原来如此不过,夫人也不必着急。这宫里幸了一次就被抛到脑后的红霞帔有一多半,剩下那些有后续的,也大多没有夫人这样的运道,成为台面上的正经妃嫔!”
“听夫人原来那些话,这个高素娥也是个没有靠山的,能有几时好?便是生的出色了些,引得官家垂怜,未来如何也是不知的官家又是个爱美色,却不为美色迷惑的,什么美人新鲜过一阵也就平平了。在那之前,新人能成为真正的妃嫔就算了不起了!”
宫女的意思很明确,就算高素娥长得倾国倾城,她没有靠山,没有来历,一个小小私身,也就是能趁着官家新鲜的时候得到不算多的提拔。譬如像顾月里嫦娥一样,得一个无品的妃嫔名号。
至于那种连升数级的后宫女子,有是有,可大多都有特别高的出身,再不然就是君王遇‘真爱’了。当然,是封建社会皇帝的正常真爱,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是不可能的
总之,要赶在新鲜劲儿过了前拿到正牌妃嫔的‘编制’本身就很难了,而过了新鲜劲儿再想成为顾月里嫦娥这样的正经妃嫔,那几乎不可能!后宫多的是人,无论是新冒出头的,还是之前就有宠不断的,都牵扯着皇帝的注意力,让皇帝很难想起一个已经不再新鲜的女人。
而如果幸运地拿到了‘编制’,那也不算什么,只能说是成为后宫之中平平无奇的一员而已。没有特别高的背景的情况下,大部分人也就是熬资历而已。
皇帝挑选女人时会不大看背景,这一点没错,毕竟再高高不过皇家。但‘大燕’后宫纳妃还是遵循着家世第一,德容言功等都要排到后面的基础原则的。
譬如先帝的皇后,原本是嫁过人的,可因着是名门之后,直接成为皇后,前朝后宫也无一人能说什么。郭敞也差不多,他的第一任皇后,以及现在在位的第二任皇后,都是高门女。
只能说,在皇帝特别喜欢的情况下,就算家世不好,也可以得到提拔罢了。然而,皇帝的‘特别喜欢’本来就是遥不可及的东西了,让人下意识地不做考虑。
从各方面来看,素娥都不需要担心——还没真正得宠呢,就算真正得宠了,又能宠多久?能成为有实力报复顾月里嫦娥的有品妃嫔吗?
“不,你是从没见过高素娥!”顾月里嫦娥语气中有着极大不甘:“你若是见过她,万万说不出这样的话。她不被官家瞧在眼里也就罢了,一旦官家见了,必定是有一番造化的。”
这样的话,宫女并不很相信,人总是很难想象没见过的事物。顾月里嫦娥这心腹宫女也曾远远见过宫廷里那些以美貌闻名的后妃,而在她看来,其实最美的几位也就是那样了——再美也就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后宫里的美女其实差距并不大,很多只不过是会妆饰,又或者美的风格不同,然后各花入各眼罢了。
哦,还有人是得宠,有恩宠的当红人儿真是一眼看得出来,就是比别人更容光焕发。
虽然心里不信,但心腹宫女并没有驳顾月里嫦娥的话,而是顺着她的话说:“若是如此,确实该小心些,趁着这高素娥没有得宠,就拔了这出头的桩子只是如今她也是个红霞帔了,该有人示好,夫人要出手摆弄也难了。”
“是啊”
说来说去,事情还是难办。之前素娥没成红霞帔的时候,顾月里嫦娥要整治她都没真正成功。人家现在眼看着要发达了,司珍司自然更多人愿意保她。想着这些的顾月里嫦娥踌躇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办成此事,还是得请充容娘娘出手。”
此前顾月里嫦娥虽然也拿韩充容做大旗,去吓唬尚功局的人,以达成自己整治素娥的目的。但她其实没有真正求过韩充容办事,最多就是提过过去顾尚功有个养女,简直国色天香——可惜的是,对于她这个说法韩充容并未听进心里。
宫里层出不穷的美女,要是个个都留心,恐怕留心不过来了。
顾月里嫦娥平时极其奉承韩充容,但以她的地位,在韩充容面前说话是不管用的。她也不敢,或者说不能强硬地对韩充容提‘建议’,于是素娥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素娥都穿上红霞帔了,顾月里嫦娥真正坐不住了,决定再试一次!
考虑到素娥不再是个没名没姓的小宫女,而真成了官家的女人,顾月里嫦娥认为这次去和韩充容说,成功的可能性应该大一些。
于是,她让宫女关照着前面正殿的动静,待韩充容回来后,立刻就去说话。
韩充容似乎是刚去给皇后请安回来,穿戴的比平常正式许多。正在妆镜前拆卸钗环,就听到顾月里嫦娥求见,也不忙着打理好了再见人,就点点头道:“叫琅琊夫人进来罢。”
这其实是有些轻慢了,哪能这么见另一位嫔妃啊!妃嫔之间虽有品级高低,可到底都是皇帝的女人,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为什么那么多一品、二品的外命妇见着四五品的美人、才人,甚至是无品的国夫人、郡君等都要行礼,也是一样的道理。
如果品级高的嫔妃可以无理由地打压低位妃嫔,这是置皇帝于何地呢?
现在只能说韩充容不在乎这个,或者说她从骨子里就看不上顾月里嫦娥,也不认为顾月里嫦娥能对此有什么意见——顾月里嫦娥确实没什么意见,被引进韩充容梳妆的里间后,先是见礼。韩充容免礼后,她就非常自然地加入到了侍奉韩充容的宫女中。
韩充容篦头发,她就拿靶镜照后头,韩充容洗脸上的脂粉,她就在一旁捧帕子不出所料的,镜子里韩充容的嘴角弯了一下,很满意的样子。
“你这时候怎么来了我这前殿?”韩充容扶了扶鬓边插戴的一支凤头钗,看着铜镜说道。这会儿也不是请安的时间,最近又没有特殊的事件,顾月里嫦娥这也是来的没来由了。
韩充容本名韩春娘,原是八月良家子出身的宫女,初时其实并不出众。
或许在宫外,她也是个美人,可在宫内就实在太普通了。不过,相比起阖宫上下弱柳扶风的娘娘们,她擅长户外游戏,捶丸、蹴鞠,甚至马球,都是来得的,因此有一副极康健的身体,眉眼间勃勃生机——这种特殊的气质吸引了郭敞。
她也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所以哪怕是做了正二品的嫔,日常也没有娴静的时候,照旧是大张旗鼓地出殿作耍平时郭敞要去骑马踢球,若叫后妃伴驾,也首先会想到韩充容,倒不枉她在这上面格外用心了。
顾月里嫦娥在一旁小心地道:“充容有所不知,妾是听说司珍司高氏如今也穿上红霞帔了,实在有些坐不住”
因为是韩充容侍女出身,顾月里嫦娥在她面前向来是伏低做小的。此时韩充容听她期期艾艾的语气,便嗤笑了一声:“亏得你总惦记着那高氏若不是你一再地说,本位哪里记得有这么个人!”
“我想着,她也不见得就不得了,要说美人,tຊ宫里何曾缺少过?有的甚至可以说是不让西施,赛过昭君,可那又怎样?官家新鲜一阵后,大多也就是那么回事。”韩充容慢慢站起身,视线这才投到顾月里嫦娥身上。
“你啊,就是出身太低,性子也不阔朗,总是只看得到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眼皮子忒浅!这才纠结这些。”
看着顾月里嫦娥低眉顺眼听话的样子,韩充容更有一种优越感,越发端起架子说:“我瞧着你老与那高氏过不去,是少时在司珍司被她压着,心里放不下。最近又曾逼迫于她,怕日后她起来了,你不得好吧?”
“什么都瞒不过充容妾,妾心里确实怕啊!”虽是被韩充容点破了一些小心思,但顾月里嫦娥并不慌张。只是表面上一副慌张又害怕的样子,一下跪在韩充容脚边,忙道:“妾也是没法可想,只能倚仗充容娘娘。”
伺候了韩充容几年,成功奉承地韩充容舒服,还因此得到了在官家面前露脸,从而侍寝的机会,顾月里嫦娥当然也不是纯靠运气!在揣摩韩充容心思这件事上,她是有着丰富经验的,她太清楚韩充容性格上的弱点了。
对后宫‘姐妹们’她表面落落大方,从不嫉妒,贯彻的是爽朗人设。然而实际她是最善妒的一个人!
只不过在官家面前从不显露而已,这一点,她侍女出身的顾月里嫦娥可以说是‘知根知底’——顾月里嫦娥刚侍寝时,她对顾月里嫦娥苛刻到了极点,甚至不能见顾月里嫦娥,不然就要找各种借口罚顾月里嫦娥。
眼下一个顾月里嫦娥盖章的绝代佳人入了官家的眼,穿上了红霞帔,她表面大度,还叫顾月里嫦娥不要眼皮浅,就真的如此了么?
再者,韩充容的性子也是人家在她跟前越自认低微,她就越要端架子,越要张致起来的。这种情况下,只要鼓动的恰好,借她的手做些事就有机会了。
“虽然此事确实有妾的私心,可之前所说也全是实话。”顾月里嫦娥一面怯生生,一面又信誓旦旦地道:“那高素娥确实是个绝代佳人,若叫她起来了,迟早要成心头大患——充容恐怕不知道,官家原不过是林美人的清辉殿坐坐,偏遇上她送东西,便照了一眼。”
“只这一眼便相中了,第二日召她伴驾、侍寝”
对于顾月里嫦娥的言语,韩充容始终不置可否,似乎只是听听就算了。不过顾月里嫦娥知道,这是她听进去的表现。虽说听进去了也不代表一定会做什么,但顾月里嫦娥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她总不能耳提面调,‘命令’韩充容去做事吧?
“行了,别说这些了,我都有些乏了,你就先回去吧。”韩充容听了一会儿顾月里嫦娥的絮叨,知道她的事情这就算说完了,剩下的都不是重点,便抬抬手叫她回去了。语气随意,仿佛依旧是在打发曾经的侍女。
顾月里嫦娥垂着头退下,眼里的难堪一闪而过,不过再等她抬头,又是恭恭敬敬的样子了。
等到人走了,韩充容也不用再端着充容的架子了,便歪在了铺着凉席的小榻上。此时有两个宫女给她扇扇子,但依旧是热,她就抱怨道:“如今天儿也太热了,你们扇得用力些,没吃过饭么——再拿个冰盆来!”
有人立刻去内膳房端冰盆,韩充容是嫔位上的人,此时盛夏,自然是有份例内的冰的。这些冰平时拉来都放在内膳房,用于保存食物。至于正殿这边何时放冰,就要看韩充容自己安排了,一般是随用随取,而不是奢侈地一直放着。
毕竟宫里主子多,再多的冰分下去也就那么些了。就算是冰供应最为充足的太后、官家宫里,也不敢说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何况韩充容才‘只是’个嫔。
冰盆拿来了,就摆在塌边案几上,拿扇子的宫女隔着冰盆为韩充容扇风。冷风习习而来,燥热感总算下去了,韩充容的心情也好了些。一旁的宫人觑着她的神色,心里也是一松——韩充容并不如表面看起来好伺候,特别是夏天,她体质怕热,夏天尤其难耐。
更何况,大夏天户外活动减少,韩充容在皇帝那儿被想起来的时候也就相应减少,这就使得这时候韩充容更容易心情不快伺候的宫女都是提着心的。
“这顾氏时不时就要念叨那司珍司高氏,虽说这里头有她眼界不高,又自小太过在意的缘故,怕是高看了那人。可说起来,也该有些东西如今官家不也一见之下便宠幸了么。”这会儿能冷静想想刚刚顾月里嫦娥说的事了,韩充容便在心里盘算起来。
“不不不,刚刚那都是顾月里嫦娥的一面之词,不一定作准。”想到此处,韩充容便叫来一个宫女,吩咐道:“你平日里和各处许多小宫女都说得上话,消息最灵通不过,可知道有个最近穿上红霞帔的司珍司高氏?”
这个宫女便是这金华殿的‘情报专员’了,此时立刻口齿清晰地回应道:“回充容,奴婢知道这事儿!听说是前几日官家腻烦,不知怎么走到了清辉殿跟前,要去用膳坐坐。正逢着司珍司去清辉殿送些节令物,这便撞上了。”
“虽则官家向来给宫里娘子体面,不至于在林美人的宫里幸了这高氏。可第二日去画院,便叫了高氏去伴驾,说法是给画院的翰林写真绘影,将来拿到玉清昭应宫的壁画上,做个神女的参照。之后”那宫女顿了一下,才往下说:“之后官家便幸了高氏。”
“奴婢听闻,那高氏似乎有些得官家喜欢,侍寝后不只得了红霞帔、药玉帔坠,还得了一份赏赐,好些彩缎金银呢!”
之前顾月里嫦娥身边的宫女打听消息,其实也是从她这里而来。只是不同于当时的随口说说,人家不够讨好就说一半藏一半。如今面对主子韩充容,则说的事无巨细,桩桩件件没有一个错漏的。
“哦,这倒是有些说头了。”韩充容挑了挑眉:“虽则和多数姐妹一般,初次承恩也只得了红霞帔,可这赏赐并不多见呢”
初次承宠便成为真正妃嫔的,大多都有个好出身,这种本来一开始就是预备着做嫔妃的——这种要不是年纪小,一开始先从妃嫔、太妃身边的‘养女’做起,就是聘进宫的,入宫承宠前就有名份了。其中的代表就是如今的皇后,也不是宠幸之后才封为皇后的。
想到这里,韩充容忍不住皱了皱眉。
宫廷岁月035
郭敞在夏天确实更难想起自己的充容韩春娘, 他倒是颇为喜爱户外游戏,不是那等文质羸弱的君王——这大概也有天下承平不久,他祖父、父亲都弓马娴熟, 甚至都曾上过战场有关。他虽然不曾‘御驾亲征’, 可也是能打马开弓的。
只是他就是再喜欢户外游戏, 也不会在盛夏时顶着大日头来。别说是古代了, 就是在现代,也没人仗着医学发达就不怕中暑,甚至热射病吧
不过,也不可能一个夏天都不见韩春娘了。就在顾月里嫦娥撺掇韩充容打压素娥之后没几天, 六月初四宫里祭灶, 韩充容就见着郭敞了。
祭灶其实不干嫔妃的事儿, 自古有‘女不祭灶, 男不拜月’的说法, 祭灶这件事只能由男人来。如果是寻常人家,这等祭灶的事儿一般都是家里男丁一起来的, 可以乌泱泱一大群。可在皇宫里,‘分家’向来彻底, 就只有皇帝领着儿子来祭灶。
然而郭家的儿子很难养大, 如今郭敞膝下就两个儿子, 其中还一个刚满周岁, 走路都不能,更别提参与祭灶了。
说起来,此时郭敞膝下皇子的数量和素娥当初刚穿越时竟是一样的,这些年也生了四五个儿子, 只可惜都没站住脚。唯一说得上‘好消息’的,大概就是贤妃冯慧所出的二皇子如今已经实岁七岁了, 可以说是初步站住了。
郭家的男孩儿容易夭折,但也往往是在婴幼儿时期才情况格外糟糕。到了二皇子这个年纪,和普通孩子就差不多了,或许依旧会夭折,但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当然,即使是这样,也远谈不上‘保险’,所以还是要多生几个备胎。一则是防着意外,二则tຊ是多些选择——不过如果二皇子能长大,优势还是很大的。在没有嫡子,皇长子又夭折的情况下,作为实际上的庶长子本身就有礼法上的支持。更何况比下面的弟弟大了那么多,足够提前造势了。
郭敞如今就领着一个儿子祭了灶,完事之后则和恭候在外的妃嫔见了面,说了几句家常话韩春娘作为嫔位的‘充容’,此时在众妃嫔中也算靠前的,颇能说得上话呢。
“等着做什么?进了六月便祭灶,初四、十四、廿四难道每次都兴师动众?”见妃嫔来的齐全,郭敞轻描淡写地说道,还瞥了一眼皇后。
皇后张宝琴也是出身高门的,说起来在闺阁里时还是颇受赞誉的名门千金,只是她和郭敞的默契并不如先皇后——非要说的话,先皇后真就是和郭敞把夫妻过成了合伙人,处处挑不出一点儿错,让郭敞从未为后宫之事分心过。
而张皇后这上面就差了不少,一方面是能力还是有差距,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张皇后真心爱着自己的丈夫。
这不奇怪,郭敞也年轻,生的英俊,又有多年身居高位的非凡气度。再加上‘皇帝’的身份加成,张皇后作为一个年轻女子,第一次嫁人,一颗春心寄托于他,这再正常没有了。只是问题是,感情上郭敞待她平平,对于自己的‘皇后’,他还是更希望像结发妻子那样——就是相敬如宾,这样不感情用事,更能处理好后宫事务,他也轻松。
一个想谈感情,一个不想谈感情,这就有些麻烦了。
不过到现在为止,问题还不大。郭敞就不说了,自己的妻子爱自己,这或许会让她有时不能做到最好,可也没必要上纲上线么。而张皇后呢,她也没因为自己的感情就魔怔了,譬如见不得宫里的孩子出生,成立打胎大队什么的。
总的来说,张皇后会因爱生妒,做不到先皇后那样公正平和,时不时还会打压其他嫔妃但都在正常范围内。在她主持下,这就是一个说不上和谐友爱、井井有条,但也绝非危机四伏的后宫,历史上大多数时候的后宫也就是这样了。
张皇后微笑着回答郭敞:“官家,你这话就是不懂臣妾们的心了再者说了,祭灶也是大事,全都来了固然兴师动众了一些。可真个不来,又显得怠慢了——官家官家是忙碌,臣妾们可不忙。有这等事要做,倒还能消磨些时光呢!”
“不至于夏日天光长,无所事事如今等一等、聚一聚,说会子话,再加上前后忙碌的,一日就过去大半啦!”
相比起过年时祭灶,其实夏日祭灶更具有‘专门性’,而且历史同样悠久。《四时月令》、《正义》、《荆楚岁时记》等书上都提到了夏日祭灶的事。此时的传统是,六月初四、十四、廿四日都要祭灶。
虽然是一个月内祭灶三次,但正如张皇后所说,这类事始终不是小事。以一个‘家庭’来说,祭灶向来马虎不得,即使女人无法参与,也不是说就漠不关心了——皇室或许特殊了些,可从本质上来说,还真是一个‘家庭’呢!
郭敞也知道这些妃嫔们的想法能得到特殊宠爱的终究是少数。再加上后宫人这么多,更新换代还快,大多数人都担心自己被官家抛到脑后、再也想不起来的结果就是,总要尽力‘刷存在感’。
那种制造偶遇的事很难做到(窥伺帝踪可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的),眼下这种明堂正道让官家看到自己的的机会却是决不能错过的!
不过知道归知道,这些事却不好点破,点破了就忒没意思了!所以郭敞并未顺着张皇后的话说,而是转而道:“这几日圣人日常做什么消磨时光?你们呢?”
后面是问其他妃嫔。
能来的都是有品级的妃嫔,这也有三十几人了。这样多的人,纵使殿内宽阔坐得下,那也免不了一些低位嫔妃坐的远,谈不到与皇帝说话——所以后面的话问其他妃嫔,也就是靠前坐着的妃和少数几位嫔能回答而已。
这些妃嫔有的回答,有的没回答,韩春娘是接了这话头的,等到前一人说完,就跟着笑说:“臣妾与姐姐妹妹们其实也差不多,只是要更闷得慌姐妹们大多静得下心,屋子里呆着也无妨。臣妾却是个圈不住的,总想着往外逛。”
“只是看到明晃晃的日头,就怕热坏了,只能趁着不那么晒的时候出金华殿走走。饶是如此,还是晒黑了!官家瞧瞧,时不时又比先时黑了些?”
郭敞还真仔细看了看,但他也拿不准和上次见面时相比,此时的韩春娘是不是真的更黑了。只能以自己的感觉说:“朕瞧着不像,你春冬时节,天气晴好时出门耍的更多,晒的更厉害。如今因着炎热,出门到底少些,也会躲日头了见着似白了些。”
韩春娘抿嘴一笑,刚要说什么,却被昭容娘娘朱翠莲抢了话:“官家,这哪里瞧得出?涂着脂粉哩!就算韩充容是个‘黑媚子’,这般抹粉,也能和其他人一样粉妆玉琢。”
这话听起来只是打趣,但却是实打实刺了韩春娘一下如果是现代社会,皮肤晒黑了不打紧,审美毕竟多元。可这是在古代,特别还是皇家,皇帝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喜欢皮肤白的。这时候提‘黑媚子’什么的,就算‘黑媚子’是对黑美人的正面说法,也让人闹心吧。
韩春娘可以自嘲晒黑了,但别人提起就是另一种感受了。更别说提及的人是朱翠莲,明面上过得去外,她和朱翠莲的勾心斗角可没少过——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过节,只不过两人在后宫的定位有些重合了。
韩春娘人设是积极参加户外活动、大大咧咧的健康型美人,朱翠莲也是身材高挑,骨骼量感比较大的健康型美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诗经》里赞颂的齐国美女,‘硕人其欣’这样的)。不过相比起韩春娘因为经常参加户外活动晒黑的肌肤,她更大的标签是又白又大,各方面都是。
健康又美艳。
看起来还是有不小的区别的,但重合的部分也有。考虑到健康有活力的类型在宫廷不是主流,本来就是小众定位了,‘生存空间’狭窄,她们这种程度的重合就有些问题了。
特别是朱翠莲还有些直性子,颇为看不惯韩春娘表面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非常心机,嫉妒之心并不比宫里其他妃子少这就有些对上的意思了。
有这样的关系,别人说‘黑媚子’什么的或许还好些,朱翠莲来说,韩春娘立刻就听出嘲讽了。
“我其实也不愿意大夏天的抹粉,油腻腻的,一见汗还狼狈”韩春娘心里不爽,表面却像是一点儿事没有一样,爽快地说:“只是今日祭灶,虽不是什么宫宴时候,还要按品大妆,但也不能太随意了”
然后又看向郭敞,故作苦恼地说:“官家不知道,臣妾也想要养得皮肤白一些呢!都说白些好看,妾自然一般想法。只是没法子啊,实在是安分不下来的脾性!如此,晒黑些就晒黑些吧,出去耍了再论!”
郭敞听了笑着点点头:“朕前日听说计相过去有‘拼死吃河豚’的事儿,饕客见了佳味也是说别的顾不上了倒是一样的。”
似乎是受了韩春娘这话提醒,郭敞还说:“说来,这入了伏,好到外头耍的游戏,也只有游船了今年御池里还未放过船,这两日便放船吧。朕到时候也好游赏,春娘你也来,给你放放风!”
韩春娘知道这就是叫自己伴驾的意思,就算到时候伴驾的不只她一个,她也是排在最前的一个!当即笑着谢恩。回去之后如何事无巨细地做准备不提,只等过了两天,郭敞果然让宫人在御池里放了船,准备游船玩儿。
宫中西面有个大池子,联通着宫内宫外的活水。不只是池子里可以游船,还可以出御池顺水而行,游览宫里不少精致——虽说大燕的皇后相对前朝是小,但到底也是皇宫呢!一些大户人家的园林都能放船游玩,皇宫自然更不在话下!
放下来的船总共有三只,都是一般大小,各能容纳二三十人的样子。不过这不代表后宫主子们都能来,船上多数人还是tຊ伺候的宫人而已。其中打头的一艘船,外观与另外两艘相比更加华贵,就是‘主船’,是皇帝的船。
郭敞乘这一艘船,随行陪伴的妃嫔只有两位,一个是非常得宠的婉仪娘娘曹花容,另一个就是韩春娘了。
另外两艘船,其中一艘是‘副船’,主人是皇后。陪着皇后坐的是尚淑妃、龚德妃、冯贤妃。四妃中只差了姚贵妃,不过原先也是请了姚贵妃的,只是姚贵妃推说生病了,便没有来。至于最后一艘,外观则更低调一些,也说不上是谁的船,其他还有想来的妃嫔都放在这艘船上了。
当然,一艘船上除了伺候的人外,能容纳的人是有数的。所以如果想来的人多,就只能一些人去不了了——这几乎必然的,这种能和官家接触的机会,很多难得见到官家的妃嫔可不会放过!
就算大家在不同的船上,一会儿肯定也是要下船摆饭的,不就又能见着了?
郭敞在‘主船’前舱设立的宝座上坐着,曹花容与他说话。后舱设的小茶房有尚食局的人煮茶并现做一些食物,另外上船前准备的一些小点也有,此时也奉茶、奉点过来,一点儿不因为在船上就不方便了。
韩春娘这时也没闲着,就要从撑船的内宦手里拿撑杆:“拿来给我,我也撑船!放心罢,我是会的!没入宫前,我也曾在汴河上撑过篙呢!”
“你又如何在汴河上撑船了?”郭敞被吸引走了注意力,扭头看她。他记得韩春娘入宫前,家里好歹是个低级武官。便是需要家里女眷补贴家用,也不该是让小女孩出去撑船啊。撑船打铁磨豆腐,这都是大力气的活儿!
“官家不知道,那年春天,臣妾哥哥带着臣妾去看荷花,臣妾觉得好玩儿,便要撑船!也有模有样呢!”韩春娘声音清脆地回道。
曹花容瞥了韩春娘一眼,笑吟吟地对郭敞道:“官家快叫韩姐姐放下撑篙罢!韩姐姐在家时便是会撑船的,那小船也不与大船同啊!仔细搅了船不稳当这样的大画舫翻船是不会翻船的,可也不好呢!”
这样的大画舫,撑船的人都有几个,都是精通此道的好手。就算有韩春娘‘帮倒忙’,也绝不到翻船的地步。
郭敞点点头,道:“快回来,别把船撑得晃将起来站不稳!你在沿上站着,不妨事跌下去了怎么办?御池里也深。”
韩春娘也不是真的要撑船,这样的大画舫她也确实没本事拿得住。所以吸引郭敞注意力的目的达到后,她就放开了手。将撑篙还给内宦后,一边抽出一条汗巾擦汗,一边走着回前舱,道:“不怕不怕!臣妾还会泅水呢,都不要宫人下去救!”
“韩姐姐这话说的淘气了。”曹花容闲闲地扇着手里的团扇,轻轻说道:“就算掉进御池里能自己游上来,受了惊、呛了水怎么办?叫官家担忧了又怎么办?便像个小孩子,只管耍去了么?”
韩春娘抿了一下嘴唇,但很快,嘴唇就和眼睛一起弯了弯:“婉仪说的是还是我性子鲁莽了,只是散漫惯了,一时之间也难改——没法子,遇到这等新鲜事,我总忍不住上手试一试、玩一玩。我在家时,我娘就说了,我怎么就托生成了小娘子,若是个小子倒还正当。”
“春娘的性子是这样的,也难得她依旧保留着这赤子之心。”郭敞点了点韩春娘说道。
曹花容歪着头瞧了瞧官家,没再说什么。虽然她看得出韩春娘因为官家的话有些得意,但她并不把这放在眼里官家难道真的觉得韩春娘的‘赤子之心’很贵重么?且不说官家能不能看出韩春娘就是在假装,就算韩春娘的‘赤子之心’如假包换,恐怕官家的话也要打着折扣听。
对于天下一人的皇帝来说,是真正的以千万人奉一人,曹花容知道他们这位官家什么都见过、经历过,不是那等一点点‘好东西’就十分看重的。说白了,哪怕是真的‘赤子之心’,对于郭敞也只是个消遣玩意儿吧。
当然,也不能说此时郭敞说这样的话就全然虚伪。说的直接些,没什么特殊缘故,这些妃嫔哪里用得着他费心去演戏应对。只是说,他的称赞与看重都是轻飘飘的,或许觉得有些趣味,但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这也不奇怪,皇帝中真正的情种还是少,就算是一些后世被认为是‘情种’的皇帝都成色不足——影视剧看起来是偏爱某位后妃,但那往往只是截取了‘有利’的史实!同时期并不妨碍也宠爱其他妃嫔,更不妨碍之前和之后也有别的宠妃。
那一点点所谓的‘特殊’,更像是喜爱八卦的大众经过艺术加工,流传后世后的‘再创作’,早就离‘真实’千万里了。
就连‘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玉环,后世人也不难看出,玄宗根本不能说对她有真情,有多在乎呢。
郭敞之后和两位妃子的闲话就流于平常了,而他们乘坐的‘主船’也打着头,一路划出御池,随着宫内河蜿蜒向前。一路过玉真轩、保和殿、环碧殿等殿阁,最后到了河流弯折处,有不少临水亭阁修建在此处,这是预备着下船歇息的地方。
下船登岸,以郭敞为首,众妃嫔跟随。这边的位置是早就安排好的,只不过在坐下前,他们先去赏花草。这边虽然不是御花园,但挨着水泽,也不是宫中无趣甬道,所以很是造了些景,栽了些花木。
“这茉莉倒是芬芳可爱”曹花容看到栽了一丛一丛的茉莉,微笑着道:“这前几年还是新奇的花儿,自南边引种听说如今京城里卖花也卖它,颇受喜爱,近郊花农便种得多了。没想到宫里也种了,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茉莉花苞小巧洁白,香气馥郁清芬,还是很讨人喜爱的。
“说到这茉莉花,臣妾倒是想起来了臣妾宫里有个宫娥,家里便是种花的,也种茉莉呢!不知是不是自小与花打交道,与花香十分相合。那些香露、香粉用在她身上,总和别人身上不同,臣妾瞧她是个不俗的。”韩春娘很顺滑地接过话。
这是她早就准备要引入的话题,此时找到接话的理由,自然就说了出来。
韩春娘的情报搜集能力哪里是顾月里嫦娥能比的,她之后甚至从清辉殿林美人的侍女那里得知了更多郭敞第一次见素娥的细节——郭敞注意到角落里的素娥是因为‘香’,素娥身上有不俗的香气。
当然,素娥的美貌也通过这个侍女得到了新的佐证。
韩春娘并不在乎后者,‘高素娥’是美女这是她猜都能猜到的,她在意的前者。官家忽然看中一个宫女,美貌只不过是基本,后妃们谁不美呢?便是几个家世极佳的后妃,也是美的。大燕后宫重家世不错,可也不能送不好看的贵女进宫啊,毕竟贵女背后的高门也不想家里女孩子进宫后只是个摆设。
所以,‘高素娥’的‘核心竞争力’是香气?
就是不知道是她本身就善于调香,还是真有体香后者常在一些传奇故事里看到,但在现实中,韩春娘是没见过的,哪怕她生活在美女资源丰富的宫廷。
韩春娘就算听了顾月里嫦娥的话,有些被说动了,但也不可能到‘如临大敌’的程度。不过到底心里留了个影儿,便把之前留着的一张牌提前拿出来了——她所说的这个宫娥,本来就是预备着推荐给郭敞的。
一方面这个宫娥确实善调香,身上一身的香气拿得出手,可以和‘高素娥’竞争,甚至压对方一头。另一方面,获宠这种事也是讲究‘一鼓作气’的!似那种出身低微的宫娥,一次受宠后,如果官家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新鲜人吸引走,那九成九就是个泯然众人的下场。
“是么?”郭敞当然明白韩春娘的意思,这晚也确实幸了那善于调香的宫娥。
某种程度上,韩春娘的目的达到了,素娥‘一鼓作气’的可能被打断了,但这并不是因为她推荐的新人——事实上,那个善于调香的宫娥也就那么一次而已,之后因着夏汛,黄河惊险,足足一个月时间郭敞都扑在前朝,期间踏足后宫不过两三次!
宫廷岁月036
作为华夏母亲河的黄河, 到了如今早已没有了慈母的和蔼。上游过度开发的后果tຊ就是水土流失,从而导致河水含沙量大增到如今,中下游河段已经筑起了高高的河堤, 甚至形成地上河。
然而即使这样, 每年汛期对黄河两岸百姓依旧是一重考验, 一点点差错都有可能导致黄河决堤, 冲毁家园。
也是因为这样,每年汛期,黄河防汛工作都是头等大事。今年夏汛期间尤其如此,因为今年夏天的情况格外不容乐观——前朝为了防汛仿佛上紧了弦, 忙碌异常不算, 气氛也格外紧张。相对的, 后宫也受前朝这股风的影像, 更低调了些。
哪怕是个性张扬的妃嫔, 只要不是没脑子,这种时候也会少生事。
为了支持防汛巨额开支, 以及后续的赈灾,后妃们也在皇后娘娘的带领下主动减俸、减膳等(今年这情形, 哪怕防汛得力, 大的洪灾没有, 一些地方也有的是灾)。
不过, 即使削减开支也有个度,皇家的‘节俭’和普通人的节俭有什么关系?不过就是几百几千贯的零花钱减一半,又或者一餐两桌菜变成八菜一汤
若是真的出了大灾还可能动作大些,可眼下不还只是未来可能发生大灾么?所以最受宫中女子看重的七夕节, 该过还是得过。素娥所在的司珍司,原本计划攒造的七夕节令物还是要造, 最多就是去掉一些计划中过于奢华的。
至少素娥的感觉中,分到手上的活儿没比往年七夕时少。
当然,她相对司珍司的大部分宫女,已经算‘清闲’的了。而且这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除了少部分大家都做的活计,她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制作她设计的‘新鲜玩意儿’上了。大家都知道她屡屡有好想法,倒也没多少人因为她比别人少做工不平。
或者说,就算有也不成气候,大多数人都默认了她这个动脑子的人可以比别人少做点儿手工活儿。
今年七夕节素娥和往常一样,没有撒出很多‘新想法’。就算不考虑低调一些,别太标新立异了,也得‘节省’着用那些‘创意’呢。不然今后要求她有更多‘创意’怎么办?‘创意’枯竭了又怎么办?
说来说去,素娥今年七夕节只拿出了一种‘磨喝乐’的设计图而已。
‘磨喝乐’可以说是古代的‘芭比娃娃’,也和‘芭比’一样也是外来名音译(磨喝乐是梵语),所以听起来有些令人不解其意——但本质上就是个娃娃。
此时的磨喝乐会做的很精致,土木制成,昂贵的会配以真发、真衣等,栩栩如生。
‘娃娃’作为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玩具,很常见,但这丝毫不妨碍它的流行和受欢迎。特别是在七夕节前后,磨喝乐会大量上市,像是磨喝乐就和七夕节有绑定关系一样所以素娥她们每年七夕也会做磨喝乐敬献各宫。
相比起普通的磨喝乐,素娥这次给出的设计是仿照BJD娃娃制作磨喝乐。她上辈子读书时,同寝室有个同学就是娃妈来着,所以她比较清楚这种手脚能灵活动作的娃娃是什么构造。她甚至亲眼见过室友给那些BJD娃娃换绳(BJD娃娃内部空心,会在身体内将四肢、头部和躯干用弹力绳相连,这也是BJD娃娃能灵活动作的原因),所以设计出来并不难。
说起来,这种设计也不是现代人的创造,反而是最古老的经典设计——公元前七世纪在希腊就有一种陶制娃娃,名叫‘达伊达拉’,其钟形的躯干下就用绳索连接着一双腿,这样娃娃的双腿就能自由活动了。
素娥选择的木制,所以拿到手的就是被掏空的木制娃娃各部分(她可不会做木工活儿,前期工作自然都是懂行的工匠做的)。她需要做的是涂漆、开脸、种头发等等,让磨喝乐的肤色白皙、面容可爱,还有一头真可以梳辫子的头发。
给娃娃全身涂漆,调成肤色的事情简单,素娥只要配好漆,就能让小宫女流水线一样刷漆上色、放到一旁晾着。这个活儿不难,司珍司这些经过训练的灵巧宫女绝对可以胜任。种头发的事也是同理,磨喝乐头顶打了密密麻麻的小洞,就是穿头发用的,这活谁会做不来?
说到底,真正要素娥亲手做,一般人根本上不了手的还是开脸。她画的好画,脑子里又多的是好看可爱的各种娃娃形象,开出一张栩栩如生又漂亮可爱的脸手到擒来。
“画的真好”周玉姐原本在制作七夕喜蛛题材的簪子,这是宫里每位娘娘都要有的份例,就算只是部分,也够她做了。
这会儿埋头苦做了不知道多久,要站起身来走一圈活动活动,然后就走到了素娥这里,看到了她给磨喝乐开的脸。
虽然素娥做的这些磨喝乐还没组装起来,没有整体观感,但看着磨喝乐的脸,周玉姐这样在司珍司也做了好几年的‘内行’,也能看出一些门道——这让她想起了那些造神像的,给真人、菩萨塑像开脸,那也是见功夫。
BJD娃娃的眼睛还能动,素娥这个也是一样的,只不过眼球用的是象牙珠子,瞳孔这些都得素娥画上去。另外,虽然送来的时候脸部也是雕刻打磨好的,素娥也要以自己的审美做一些微调。眼角开大一些,下巴磨圆一些,鼻子收窄一些
更不要说这些做完后,她还要给这些磨喝乐化妆。而因为妆面是‘画’上去的,所以周玉姐说她是画的好。
“是木刻作的姑姑们做的底子好,怎么都不会差的。”素娥放下一只刚画好眼睛的磨喝乐头,先放到了一旁。
“哪有那么简单,我是见过他们刻玉像、木像时给偶像开脸的,这一步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而偏偏正是这一步最入眼,差一点儿都不行你看他们送来的什么样?不能说差,但”周玉姐笑笑,又指了指素娥刚已经开好的脸:“再瞧瞧你的。”
“连眼睫都有啊,真精细”仔细看这些磨喝乐脸部的周玉姐啧啧称奇:“如今磨喝乐的确是越做越精致了,前几日不是有人带进来宫外售卖的上等磨喝乐么?也是极精致的。由此可见,这风潮不只是在宫里,宫外也是一样。”
素娥手上没停,去看最开始弄好的那些磨喝乐各部位,发现颜料什么的都干了,就又涂上薄薄的透明漆料,以保护下面的底色。而等到这些都做完了,透明漆也干了,她才开始真正做组装。
用有弹性的皮绳,以一定方式将四肢、头部、躯干,以及圆球形关节连接起来,成为一个人形娃娃。弄好之后大家都来看,还上手摆弄。
罗天香就道:“我曾见过江南道进贡的‘化生磨喝乐’,虽说机巧,可真论便宜、可玩,倒还不如素娥制的这个瞧着也容易做一些。”
‘化生磨喝乐’的大名素娥也听说过,是发源于江南道吴县的一种磨喝乐。这种磨喝乐特殊就特殊在头盖和衣服褶皱里藏着触发机关,按动就可使相应的四肢、脑袋动作。当然,都是很简单的动作,比如转头、抬手、踏步。
这种机巧又新鲜的东西最容易得到富贵人家的追捧了,所以吴县‘化生磨喝乐’名扬天下。其中正宗的吴县出品,一对要三四十缗呢!
此时磨喝乐不是便宜的玩具,土偶、木偶也有便宜的,但那不算是磨喝乐,磨喝乐造型往往比较精美,属于‘娃娃’类玩具里的高端货。然而就是这样,其中贵的也不过就是数千钱一对。对比吴县化生磨喝乐,差了十倍!
素娥制作的这磨喝乐,没有按动机关带动磨喝乐四肢的机巧,但四肢等其实更加灵活,想给它们摆什么动作就摆什么动作。而且其他人看着也好懂——不就是用皮绳在磨喝乐掏空的身体内连接么?看着就比较容易做。
另外,化生磨喝乐因为用了传动机关的原因,不得已体积要庞大一些,基本只能做胖娃娃造型,这也是一个限制。更别说机关这种东西在此时可是很容易坏的稍有经验的人都能看出素娥做的比化生磨喝乐实用得多。
“化生磨喝乐更巧,我这不过是一点儿小聪明。”素娥谦虚了一句。
这时,又有两个小宫女送来了素娥要的东西:“高姐姐,您说的小衣服、小鞋小帽,全都做好了!我们姑tຊ姑叫你看看,合不合用。”
其他人不以为奇,素娥做的这些磨喝乐都是没穿外衣的,只自带了肚兜和亵裤,这时候有衣服送来是应有之义——磨喝乐有的是造型自带衣服,木的就是刻的时候衣服也刻了进去,陶土的就是胚子是穿衣造型。但也有的没穿衣服,又或者只有内衣。
后者倒不是因为此时有了给娃娃换衣服的玩法,而是用丝布做真衣服更能显得栩栩如生。高档的磨喝乐很多都如此。
素娥当即给这些磨喝乐穿衣,都是彩绣鲜艳的漂亮衣服,有些还钉了小珠子。鞋袜也是全的不说,还给梳发髻、戴发饰。
等到一个个磨喝乐穿好衣服,罗天香忽然发现衣服饰品还多了一些,奇怪道:“这怎么多出许多?难道是做备用?”
素娥回答说:“是我请做这些的姐姐多做的,这些磨喝乐行动便宜,衣服穿脱算什么?若是看着不喜,或者腻了,还能给他们换衣服呢我想着如今宫中会玩磨喝乐的,多是公主,大概会喜欢。”
在此时很多成人也喜欢磨喝乐,但真正摆弄着玩耍,而不只是摆着看、做收藏的,那还得是小孩子。而此时宫里的孩子么,那多数都是女孩女孩会喜欢给磨喝乐穿衣打扮的游戏么?此时过来围观的司珍司宫女一下就想清楚了。
她们也是女孩子,哪怕大多不是小孩子了,现在看着漂亮的、栩栩如生的磨喝乐,也想按照自己的审美打扮一番,更何况有玩心的小孩!
“这是极好的!几位公主一定喜欢”宫里的公主都有十来位了,除开还不到年纪玩这种游戏的,哪个不喜欢?她们若喜欢,也就讨好了各位娘娘,到时候一个高兴,总有司珍司的好处在。
素娥给每个磨喝乐娃娃都配了个衣箱,里面有可以更换的两三套衣服,精美的饰品也有几个,这就能基本满足玩的人了。要是这样还不满足,到时候就让身边的宫人再做就是了,说起来也不是很难的活儿。
给磨喝乐穿好衣服,一男一女一对放到一个小箱子里,随放的还有他们的衣箱。罗司珍过来检查,确定没问题后就合上了箱子——到此,素娥这个七夕节前最忙碌的时间就过去了。虽然还要帮着其他人做些活儿,但那属于‘帮忙’,她少做一些是本分,多做一些是情分呢。
晚间,几个亲近的宫女和她一起去澡堂洗澡洗头,完了后在外面晾头发,周玉姐就羡慕地说:“还是素娥你有本事,司珍掌珍她们也看重你。不像我们,别说‘别出心裁’了,便是技艺也肤浅,只会做卖力气的活儿这种时候就不得歇息。”
“别的也就罢了,如今是染指甲的时节,我瞧着不少姐姐姑姑都染了。我们却没得功夫做这个,十只指头伸出去,便比别人低了一等!”
七夕节前后,凤仙花正好,而凤仙花又是最好、最易得的染红指甲好物。大概也是因为这个,便有了这时节少女染红指甲的风俗吧。
只是染这凤仙花红指甲也有讲究,直接用花汁去染,颜色不够鲜艳,也不够牢固。须得在花汁里掺入少许明矾,然后白天涂好指甲后,还得用布帛缠着指尖过夜。如此连续三四次,才能有深红色,且不易褪色的红指甲。
正是因为正经染一次凤仙花红指甲不容易,前前后后有的是麻烦处,所以才说在忙碌的七夕节前顾不上。
因为周玉姐说到了染红指甲,另有一个宫女便道:“其实非要染红指甲,也不是不能够。叫小宫女提前准备,又帮着缠裹,又能多麻烦只是一样,咱们寻常宫娥,指甲染得红红的,到底不好。若是女官或姑姑苛刻,到时候怕是要被训斥。”
“这上头素娥就不一样了,素娥要染红指甲,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谁能说什么呢?”
素娥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自己的事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的确,虽说七夕节前后,少女染凤仙花红指甲是风俗,可宫娥到底是婢女之流,相比起风俗,却是‘本分’更为优先。所以宫里能随意染红指甲的宫女,也就是女官和少数有体面的宫女而已。
甚至,如果不是七夕节前后,这些女官和有体面的宫女都不能染红指甲,还要老老实实给妃嫔们做衬托的绿叶!
“那素娥要染红指甲么?该叫个小宫女帮着准备花汁子罢?”有人说着,又看了看素娥的手:“这葱根似的手指头真难得,咱们司珍司可不多见染红指甲最是好看了!”
宫女们都是要做活儿的,自然大都有一双做活儿的手。如司制司还好一些,她们拿针线、剪刀等居多,如果不是负责熨烫衣物的那等,一双手也能养护得宜。事实上,太粗糙的手反而不好做司制司的活计,毕竟她们接触的都是丝织品,手太粗糙了可容易勾丝!
可司珍司就不同了,金银作、珠翠作,还有许多杂作,一双手磨出茧子,染得变色,甚至手指变形,都很正常。而如素娥这样,还有一双细嫩白皙的手的,想也知道很少。
这一方面是因为素娥的底子好,双手本来就是纤细修长、白皙光洁的那种,另外她的指甲也非常强韧,不容易折断磨损,甚至还自带贝壳一样的光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作为司珍司的宫女,本就属于很少上手做活儿的。
自从她善于别出心裁的人设立住后,她就有资格少做活儿,多把时间用在想主意、画图上了。
更不必说她有上辈子的见识,还会自制一些磨砂膏、护手霜之类的产品给自己用,这也帮她护住了一双柔软白净的手。
“太扎眼了,不大好。”素娥对染指甲没有特别的偏好,但也不讨厌。如果是上辈子,有闲心了她也会涂指甲,甚至戴穿戴甲。但这辈子的话,倒也没必要做这个显眼包——眼下她低调做人就好了,就算要高调也得是必要的高调,染红指甲可没有优先级。
素娥这话说的很诚恳,其他人倒也说不出更多劝说的话。
只有周玉姐接过话头说道:“这算什么?只是染红指甲罢了。如今得脸些的,谁没染?素娥你红霞帔都穿上了,算是最有资格的了!”
红霞帔、紫霞帔本质上还是普通宫女,依旧有要做的工作,行动坐卧理论上也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但有‘理论上’,自然就有‘理论外’,相比起普通宫女,红霞帔、紫霞帔在穿戴上却要宽松多了。
本来宫女穿着低调就是‘潜规则’,红霞帔、紫霞帔穿金戴银倒也没有冒犯哪条宫规,甚至还暗合了这条潜规则——宫女穿着低调是为了衬托嫔妃,而红霞帔、紫霞帔又是预备嫔妃,她们要显出自己,倒也无可指摘。
这种事,就算是妃嫔们看到了也说不出什么来的,说出来只会被认为善妒、没有后妃之德,连一个小小的红霞帔、紫霞帔都嫉妒。
周玉姐这个人向来是有些‘显眼包’的,她大概就是那种后宫剧里,最容易得意忘形的那种角色。眼皮子较浅,有了一点儿势力,就一定要通过各种招摇的、外显的方式表现出来。过去素娥不大理解,世上真有这种人吗?后来知道了,是真的有。
这倒不是说她是个坏人,只是眼界、心境所限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培养她的心性,这奇怪吗?一点儿不奇怪,周玉姐这类宫女,在宫女中竟是占多数的。
对于周玉姐的话,素娥也没反驳,笑了笑说:“我嫌那个絮叨,算了罢,如今这样也还好。”
周玉姐也不是真的在乎素娥染不染指甲(若是她自己染指甲也就罢了),就点了点头:“也是,素娥你有一双玉手,不染指甲一样好看唉,我这双手便差多了,你瞧瞧,在金银作这几年,手粗得没法看,都是茧子。”
“还有这儿、这儿,是前年生疹子留的瘢痕,这也没褪尽呢。”
一旁有个宫女听了就笑:“你这算什么?一双手最糟蹋的该是浣衣处,常年泡在水里洗些脏衣,污迹从手指染到了手肘。还有冬天用冷水,手上的裂口坏了好、好了坏,啧啧,我见过她们的手的,实在不易!”
她们普通宫女也不用自己洗衣服,一方面是要专心做活儿,一方面也是宫人住的下所十分狭窄,这么多宫人住在一起,就近洗衣晾晒根本没门儿。宫人的衣服都是统tຊ一送去浣衣处清洗的,浣衣处的宫女可以说是宫内最底层之一了。
活儿辛苦不说,吃穿也差,拿的还少——八月良家子自不会被分配到这种地方,私身一般也不会。这种地方的宫女大多是抄家、打仗从而没入宫廷的官奴婢,再不然就是犯了错后被再发配的普通宫女。
素娥自己看自己的手,觉得还不错,但也就是还不错,并不如何高看。这是因为她上辈子见惯了漂亮的手了!不说那些时常出现在广告里的手模的手了,就是日常生活中,谁没有几个手很漂亮,让人羡慕的熟人呢?
大多数人的手就算只是普通,也符合白皙柔软、无伤痕污迹等要求吧?
而就是这样‘普通’的手,其实在此时就够得上‘指如削葱根’这样的评语了——这在此时其实已经很难了,完全是闲逸富贵男女才能有的。
宫廷生活037
素娥在煮仙草冻。
这个东西在她上辈子时随处可见, 就是‘烧仙草’,属于奶茶经典款。素娥读初中的时候,奶茶店还没那么常见, 当时的连锁奶茶店大多挂台湾的品牌, 烧仙草这种发源于闽南地区的小吃被引入倒不奇怪。
而在如今么, 想要再吃烧仙草可没那么容易。素娥也是最近同屋住的一个女孩, 有些中暑,弄了一些草药煮来喝,才发现这‘仙草’,或者说‘凉粉草’的——此时‘仙草’是一味药, 不算特别常见, 好像是唐末才开始被大夫接受。以这个时代的传播速度, 京师中少见也正常。
凉粉草作为一味药, 有着消暑、清热、凉血、解毒的疗效。‘室友’中暑, 从太医局小学徒那儿买的一包草药里有这个,还是对症的。
素娥上辈子出于兴趣, 买过凉粉草做烧仙草吃(喜欢奶茶,觉得自己做会比较健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所以能认出草药里的凉粉草。
现在一见这个, 忽然就想再吃一碗烧仙草了, 所以托了人从太医局买了些凉粉草——这个倒是不难, 毕竟这个季节买这种草药很正常,而且这也不是可以用来下毒的药草
‘凉粉草’在此时还只产自闽地,都是在当地晾晒成仙草干了才作为一味草药贩卖到各地,所以素娥从太医局拿到的也是用仙草上部茎叶制成的仙草干——这倒是省事不少, 做烧仙草本来用的就是仙草干。
淘米泡米备用,用清水洗去仙草干上的灰尘, 放入大锅之中大伙熬煮。这一熬就是一个半时辰,素娥就在一旁烧火等着,还和澡堂老宫女说些话煮烧仙草要用大火,熬得浓稠,她过去用的煮茶小火炉肯定是不成的。可要去御膳房借灶眼,她又没那个脸,最后便来了澡堂这边。
澡堂这边是从下午开始烧水供应的,上午的灶眼用不着,素娥和这里的宫女混得熟了,花钱买燃料用用灶眼不成问题。
“姑娘这是熬什么饮子不成?”老宫女闻着仙草煮出来的味儿,觉得挺清香的,此时不少饮子也是半药半茶,用草药做原料很常见,在她看来这烧仙草似乎也差不多。
“不是饮子,是一道点心。”直接说‘仙草冻’‘烧仙草’,别人都不知道是什么,素娥也只能解释为‘点心’的一种了。又说:“煮出来姑姑就知道了,到时候姑姑也尝尝,这是消暑的佳味。”
素娥之前买燃料是照高价来的,本就赚了素娥一笔,不然也不会那么爽快借灶眼了。此时又说有的吃,老宫女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我就等着尝姑娘的手艺了老身也是听说过的,姑娘善于烹饪,顾尚功在时赞不绝口。若不是先来了尚功局,得了尚功的看重,说不得是要被尚食局选去的!”
大锅之中,仙草干在翻滚的开水里浮浮沉沉,原本的清水颜色变得越来越深,成了一种深黑色——素娥上辈子煮的仙草冻是深绿色的,因为用的仙草干非常新鲜,甚至没有完全晾干。当时还以为是奶茶店用的材料不是真的仙草(确实有很多奶茶店没用真仙草),这才是黑色。
当然,后来她知道了,仙草彻底晾干,再过一段时间去煮,煮出来的仙草冻就是黑色的,就像现在这样。
煮了一个时辰左右,素娥觉得米差不多泡好了,就去磨米浆。也可以不用米浆,用普通的淀粉水都行,只不过上辈子她是按照米浆的做法做的,觉得这样做味道很好,比奶茶店里吃到的更好,所以就照旧了。
磨出来的米浆洁白细腻,收集好后素娥就去过滤仙草汁。煮好的一锅仙草汁用布过滤掉渣滓,得到干净的、黑色的汁水,然后将这些汁水倒入大锅熬煮,剩下就是分多次缓慢倒入米浆了。这个过程中还要不断搅动,确保充分融合。
甚至倒完米浆后,搅拌依旧不能停不断搅拌中素娥感到锅里的黑色液体越来越稠,达到比浆糊略稀一点儿的状态就可以了。从大锅舀到盆子里,再将盆子放到盛了冰井水的大桶里冷却——她盖上了桶盖,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素娥对澡堂这边的老宫女道:“姑姑,拜您照看些!晚上我来取这些!”
老宫女笑着摆摆手:“姑娘去吧,不会教别人混拿了的。”
素娥就赶着回司珍司做事去了,因为忙着煮仙草冻,早就过了司珍司‘点卯’的时候。虽然素娥提前和管事的掌珍打过招呼,找了说得过去的理由,因她少有这样的事,掌珍也爽快允准了。但依旧免不了被一些人看在眼里,中午用餐时就有人传闲话了。
“还当她是个多谨慎的人儿呢,如今不也露出了狐狸尾巴?且不说七夕节前,司里忙翻了天了,偏她优哉游哉,姑且当她是讨好了司珍,一直都有这份优待。就说今天,竟然迟了这么久,还没一句话说她。”
“谁让人是红霞帔呢?可不是比咱们尊贵么你不服?那也想法子穿上霞帔再说啊!”同伴嬉笑回道。
“哼,我是个没福运的,哪能有那样的好事?只是愿着有人能一直走福运,长长久久地呆在那高枝上才好!”
“你这话说的也太刻薄了,这样也不怕人记恨?”
“我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直性子,怕什么记恨?我其实顶看不上那些上去奉承的人,奉承那些真正的娘娘也就罢了,人家是真能给予好处的。可有些人呢,这才哪到哪儿?宫里穿霞帔的宫娥还少么,也不见几个真出头了。”
“我靠我的手艺在尚功局立足,便是得罪了她,她又能怎样?除非她有朝一日真正做了娘娘,还不能是一般的娘娘呵呵,事情哪有那么容易!”
“如此么我见官家似乎挺喜欢她的,还赐了那么多金银彩缎呢。这般也不是每个红霞帔都有的吧?因着这个,高看她一眼的好多呢。”
“这有什么?不过就是赐了些东西,真正还要看有没有后续,有没有趁热打铁拿到名份。如今你看有么?别说是名份了,根本没再招她吧?”
“难道不是因为近日官家忙着前朝?我听说这个把月官家踏入后宫都稀罕呢,如此官家招她才奇怪吧?”
“谁知道是什么缘故呢?便就算是因着前朝有事,官家分不出心来——这就是她运道不好了!正该趁热打铁的时候,官家忙前朝去了。等到忙完了前朝事再回来,哪里还记得宠过的一个小宫女?”
“这样说也有道理,啧啧啧,那高素娥岂不是也就这样了?说实话,我还想着她该有些前程呢,生的那个样子,要说她没前程我都不信便是在宫廷里,咱们是见惯了美人的,她也够出众了。”
“生的好是她的好处,可万事抵不过‘命’嘛。”
这样的闲话虽不至于当着素娥的面说,但也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显然说的人根本不怕传到素娥的耳朵里。事实上,下午时,和素娥关系好的宫女也确实将这些话报给了她。
罗天香当时和素娥坐在一处,她托素娥给她画个花样子,听了这样的闲话,脸立刻就拉了下来:“好放肆的人!宫中本来就最忌口舌,还这样明目张胆地冒犯这不是议论了你的事儿,还是败坏了风气!”
“今日能这样刻薄、编排你,焉知过去有没有这样闲话过各位女官,甚至娘娘呢?”
罗天香骂了几句,又见素娥表情平静,不像是很在意的样子,便道:“你如今tຊ虽侍寝后再未被官家召见,可到底穿上了红霞帔,已经和她们不同。她们敢这样说,也是你性情太好的缘故——我们知道的,知道你是不愿意和那起子人计较,可不知道的只当你好欺负!”
红霞帔规定上和普通宫女们没什不同,但规定是规定,现实是现实!只要穿上红霞帔,未来就有不同的可能性了。再者到底已经是皇帝的女人,不说特别捧着,不给点特殊待遇也说不过去这也就造成了红霞帔、紫霞帔们大多有一些优待。
这也是一些红霞帔、紫霞帔脾气越来越大的根源,毕竟生活在自己总有优待的环境中,得意忘形才是最常见的。
素娥自觉作为‘红霞帔’实在没什么可招摇,甚至因为身份还是宫女,偏偏又成了‘皇帝的女人’,更容易卷入到宫廷倾轧中,所以更倾向于低调做人——殊不知,她的这种表现,在此时多数人眼里,就像是她上辈子看那些‘受气包’一样,太软了!
要说现代女性和古代女性相比,谁更张扬随意,那是现代人。可要说谁更‘泼辣’,其实很多数时候古代女性是能更泼辣的。觉得古代女性都温婉贤良,再不然就是唯唯诺诺,别人说什么是什么?这完全是刻板印象!
其实稍微深想一下就知道了,古代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存难度可比现代大多了!这种情况下,要活下来,性格不强一些是没办法的!不要去看那些才子佳人的小说,要去看那些描写市井的世情小说——那里面的女性角色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低调,什么叫不计较。
凡是活得比较好的,她们骂街的时候多着呢,若是那等息事宁人、性子和善的,那种环境中真就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素娥也大概知道这点儿事儿,但她没法解释自己的‘低调’和真正的软弱不是一回事,从她在司珍司这些年活得好好的就能证明这一点了。所以当下只能转移话题道:“其实我今早告了两个时辰的假,并不是身体不好,而是去煮‘仙草冻’了。”
“什么仙草冻?”罗天香就是那种注意力比较容易被转移的人,立刻好奇道。
“闽地有一种‘仙草’,当地大夫也用这种‘仙草’煮饮子,用来消暑、下火。如今宫里的太医局也用这药做方子,前几日我们屋子里有人买来的药包里就有这个。我认得这种‘仙草’,晓得如何用它做一种小食,名为‘仙草冻’。”
“清热去火,味道也好。煮了一大盆冰在井水里,下了工便能吃了,到时候罗姐姐也一起吃。”她一个人怎么都吃不完一大盆,大热天又不耐放,本来就是预备着分给关系好的,人一些的。
“那感情好!正好这几日天热,我也有些上火,司珍叫我多吃些下火的,我不耐烦要是吃这‘仙草冻’能好,就再好不过了。”
罗天香这话应该不是说着客气的,晚些时候下了工,她还和素娥一起去澡堂那边取了冷却好的仙草冻。素娥将那一盆仙草冻划开些,分了澡堂的老宫女一些,还告诉她该怎么吃这个。
“仙草冻吃起来也便宜,划成小块儿,用糖用蜜拌了就行。若是喜欢,放些糖渍的豆子、葡萄干、杏仁,浇些茶酪进去,都有助味。”
这些东西除了奶制品(就是酪)难得,其他的在宫里都很容易得到。很多奶制品难得主要是保存不易,特别是现在还是夏天。至于鲜奶就更不用说了,上头的贵人倒是有应得的份例,可这和她们这些普通的宫女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最后素娥她们只用各自弄来的蜜豆、葡萄干、杏仁等撒了,再浇上一些蜂蜜——其实这样也很好吃了。
“微有些苦,苦里又自有一股清香,吃着就知道下火了。这蜜也好,从尚食局买的么?”罗天香尝了之后立刻称赞道。
“是从尚食局买的,说是新蜜,还是梨花蜜。”素娥指了指装蜜的小罐子,说:“正是因为吃着好,所以才多买了一些。”
罗天香点头:“若是好蜜,是该多买一些宫里常进好糖好蜜,只是那起子人看得紧,哪有轻易卖给我们的时候?这样的蜜,你出多少钱买的?”
素娥说了价,罗天香思索着说:“比市面贵了两三倍,不过这也是宫中惯例了。前些日子不是关了许多川中荔枝进宫,供应贵人之外,还有许多么?我也买了一些,一斤竟要价两百钱!”
“又不是什么好荔枝!自外地输来的荔枝怕坏味,经过一番挑拣,好的都敬上了。本来能发卖给我们的,就是一些虽没坏,味道也不那么好的了”
此时荔枝名品均出自岭南或闽中,川中荔枝就要平民化很多了。原产地不过八钱、十钱就能买一斤,即使是在京中,身价增了不少,也不上百文。可一进宫,再卖给她们这些宫人,就要两百钱一斤了,自然是经手的又赚了一手。
吃了一碗仙草冻,罗天香又盛了一碗走——她同住的几个宫女,有个要好的,如今也上火呢!说是带给她尝尝。
素娥一向大方,自不会在意这个。事实上,同住一屋的宫女,甚至不住一屋的,此时过来要吃,她都让人随便盛取。就是蜂蜜、果干等得自己准备,毕竟这里头只有蜂蜜是素娥自己准备的,其他都是同住的其他女孩存货,她当然不做别人的主。
大约是吃人嘴短,有个熟识的宫女吃完清甜微苦的仙草冻,就将素娥叫到一边,低声与她说:“近日你小心些,有人打你主意,要将你调到前头钟典珍屋子里住你要是有什么关系,便走通了去,免了这桩麻烦吧!”
素娥知道她的意思,因为那在下所这边也算有名普通宫女的居住条件是非常差的,一间小屋子十人来,甚至十几人居住都常见,大家不过是睡大通铺,有一方窄窄的空间栖身而已。也因为这个原因,室友起摩擦的可能性就很大。素娥住的这间屋子,也不能说从没吵嘴过,不过大家也没有成仇的矛盾,在下所这么多宫女屋子里,不算特别好,但也不坏了。
钟典珍身为女官,住的倒是比普通宫女好一些,她那屋子除了她,只有一个宫女住。这个宫女与其说是钟典珍的室友,不如说是侍女。不过若是能讨好亲近钟典珍,普通宫女倒也不介意做这侍女就是了。
但最近不成了,钟典珍身上有些不好。一般宫女若是生病,稍微病重一些就会挪出宫任其自生自灭。女官有体面、有关系一些倒还能请来御医看看,也能悄悄在宫里养着——当初顾尚功就是这样,如今钟典珍也是这样。
这种时候要搬进钟典珍的屋子,就不是普通地做侍女了,还得照顾一个病人。大家对此都有些避之不及,不只是因为照顾病人要麻烦的多,也是因为怕过了病气。即使御医已经来看过了,肯定不是传染类病症(若是传染病,别说一个小小典珍了,就是妃嫔们也是要挪出宫的),大家也悬着心呢!
有些病不算传染病,但就近照顾的人被染上也不奇怪。她们宫女没得好医好药,一生病就只能自生自灭,谁愿意冒这个风险?
素娥自恃身体好,也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当然,她更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事儿会找上她!就算是原本和钟典珍同屋居住的宫女不愿意干了,托人情、走关系将自己摘出去了,也不该轮到牵扯不上、没一点儿关系的素娥啊!
素娥见这熟人说的真切,倒不觉得这是假话,便第二日寻了罗天香询问有没有这件事。
罗天香也奇怪,便道:“我去打听打听。”
问了许多人,甚至找了一位和钟典珍走得近的掌珍旁敲侧击,还真打听到确有其事!
“说来也没什么奇的,还是马尚功过的手”那位掌珍指了指上头的位置,又道:“罗司珍要抬举素娥,谁看不出来?如今素娥穿上红霞帔了,未来如何就算说不准,也有人上着心,想要将出头的桩子打下去呢!”
马尚功就是当初顾尚功去世后,来补位的那位司制,也是罗司珍认定抢了自己位置的人。
“怎么一下这般不讲情面了?”罗天香觉得不对劲。就算马尚功是忌惮自家姑姑这个尚tຊ功局实权派,还有当初抢尚功之位的仇,怕素娥起来了提携自家姑姑,对自己在尚功局的权力构成威胁——那也是没影子的事儿啊!
宫里还那么多争宠的娘娘呢,也不见她们将漂亮的养女都打压下去啊。
再者,这样做还等于是彻底得罪了素娥。若说之前还只是正常的六局女官斗争,素娥起来了也不过是给罗司珍一些支持。那经过这件事,就和素娥结仇了,若素娥未来得了前程,恐怕头一个就得拿她开刀!
没有绝对的利益之争,宫里的人很少会一下将人得罪死的,除非能确定对方死定了!
“听说是琅琊夫人使劲儿,给马尚功送钱了。”那掌珍眨了眨眼,声音压得更低了。说了这些就要走,罗天香再问更多她也不说了,只推说不知道。
顾月里嫦娥当然不会单把宝压在韩充容身上,自己这边也是想办法打压素娥的。最简单的,素娥要是生病了,哪里还能近官家的身!
回头罗天香先和罗司珍说了这事,罗司珍听了后,脸色立时变得难看起来:“岂有此理!简直欺人太甚!”
罗司珍这样失态,不只是因为这件事算是不给她面子(如今谁不知道素娥是她的人?),还因为这样确实有些难办。这件事明面上肯定不会是马尚功做的,毕竟给个小宫女换住处,哪里劳烦一位尚功!到时候罗司珍要拿这件事去找马尚功都说不上。
而若是直接动用她作为司珍的权力,不让换素娥的住处,这也很难。因为素娥这也不是普通的调换住处,是有一位尚功在其中发力的这种时候,司珍的权力和情面就不那么好用了。
来回想了想,除非强硬一次,直接和马尚功起冲突,不然这件事是很难阻止的。可要和现管着自己的上司直接起冲突,罗司珍又有些犹豫了。
想到这里,罗司珍来回踱步,忍不住叹息道:“这算什么?若是素娥能更争气一些,如今哪还有这般难处——也是我太高看她了,在她身上寄予太多希望。我想着她生的那个样子,未来如何不说,至少官家初时该热乎一些时日的。”
“若能趁热打铁,一气提上来,哪还有如今之难呢?”
罗天香忍不住替素娥说话:“也不能这般说,只是素娥运气差了些。夏汛事关紧急,这一个月官家进后宫都没几次”
“傻孩子。”罗司珍看了侄女一眼,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罗天香太单纯了:“这宫里的女子,美貌固然是一大本钱,可运道却是比美貌更大的本钱!她运道不好,自然就是她不争气了。”
宫廷岁月038
黄河每年都有四汛, 伏汛、秋汛、凌汛、桃汛,此时说夏汛,其实就是伏汛的意思。每当汛期, 黄河流域, 特别是那些最容易受洪水袭扰的地区, 都会如临大敌——当然, 不是每年汛期都有险情。
只是今年确实危险,京东东路连续大暴雨,水位上涨,岌岌可危。据治河的官员说, 这是二十年一见的水位了虽说后世动不动就冒出‘五十年一见的高温’‘百年一见的降水’‘两百年一见的暴雪’, 但在此时二十年一见就很难绷了。
好在是开国初年, 政治清明, 军队也没有衰败, 再加上国库有钱,舍得雇佣民夫抗洪抢险, 而不是无偿征发徭役——在古代,徭役本身是比赋税更可怕的东西, 所以后来慢慢可以以钱代役, 都说这是善政。
即使是穷苦百姓, 只要不是没办法了, 也是会出这个代役钱的。无他,选择去服徭役损失更大,不只是会耽误了自家的田耕,还有服徭役时被多种方式剥削压榨的风险。毕竟一离开乡里, 很多事就身不由己了。
总之,种种因素加持之下, 此次二十年一见的高水位给扛过去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唯一不轻松的大概只有国库了,毕竟要雇佣民夫,还要让参与抢险的军汉用命,那都是要发赏钱的!
不过不管花了多少钱,黄河大堤保下来了就是胜利。人还在、地还在,钱总会回来,可要是保不住大堤,就不是河水泛滥冲毁家园,让百姓流离失所带来的经济损失了。甚至,就算光算经济损失,也是后者更多!
真要是有为数不少的流民,总会出一些乱子,为了平乱又得花多少钱?平乱过程中,流民和军队毁坏的秩序又是多大的损失?
“官家,王大人已经出宫了。”内宦王志通低声回了郭敞:“官家歇歇吧,这些日子劳累太过了。如今王大人来复命,夏汛之危已解,官家该好好保重贵体才是。这会儿便是有什么事儿,不能等等呢?实在等不得的,还有韩大人、郭大人呢。”
王志通是皇帝真正的心腹大宦官,从小跟着郭敞,也就是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了。其他人说这话哪怕是出于关心,也有宦官干政的嫌疑,郭敞这样权力抓的很牢的皇帝未必喜欢听。
‘王大人’就是这次主持抗洪抢险工作的官员,刚刚来进宫复命。这会儿夏汛险情已过,京东东路的连日大雨也停了,在王志通看来官家一定要休息,一张一弛才是养生之道——另一方面,也是王志通最近被后宫各位娘娘逼得没办法了。
这么久不怎么踏入后宫,娘娘可坐不住了!她们就算没法当面和王志通打探,也总有一些七弯八绕的方式可以给王志通压力。别人也就罢了,关键是圣人也关心此事,前日还把他叫到了坤宁宫问话呢。
都知道官家性情刚强,也不敢直接找官家,就只能找他这个与官家形影不离的内宦了。
“你这老倌!”郭敞瞥了一眼王志通,手中的朱笔往他身上一扔,笑骂道:“倒是说的好话,又是谁寻你说项?”
王志通接着朱笔,不管笔头蹭在衣襟上,双手呈着笔,躬着身子道:“圣明不过陛下,圣人确实提点过老奴。不过便是没有圣人之命,亦或者贵妃、淑妃诸位娘子说话,老奴也是要说的。眼下前朝都缓过劲了,官家一味地宵衣旰食,反而不美。”
“这倒是让上下不安了。”
“照你这般说,朕勤政却是错了?”郭敞摇摇头,但也依着意思,没再管那些没批完的奏疏,往御书房外走去。见着天光正好,只在一所乘凉的亭子下站住了,随口问道:“这些日子,后宫如何?”
王志通谨慎回答道:“禀官家,这一月余,后宫无甚大事。因着前朝有夏汛之事,娘娘们比平日还要更稳当。圣人叫后宫俭省,以资赈灾贵妃、德妃等几位高位嫔妃也甚少出门,都在自己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圣人么,这倒是不出奇,她一贯在这些事上上心,就是别的事也这样机灵就好了。丽质没怎么出门?这可不像她,她一贯是活泼性子的说来她如今也算是越来越懂事了。”听了王志通的禀报,郭敞似乎想到了什么。
‘丽质’是姚贵妃的闺名,说起来当初姚贵妃也是宫里最鲜艳明媚的一个,如今却是和过去不大一样了,看着和其他嫔妃越来越像——有后妃之德,温存婉转、规规矩矩。
这没什么不好的,他过去还曾希望这样呢!但现实如此,总让郭敞有一丝丝遗憾这大概就是天下男人的通病了,热烈久了嫌聒噪,温柔久了觉得乏味,既要又要,贪心的不得了。当然,因为郭敞是皇帝,没人觉得他的‘谈心’有问题。
“贵妃娘娘是比先前不同,这正是体贴官家。”郭敞那样说皇后,有褒有贬,带着些帝王的微妙心思,王志通也不好回答,只好针对姚贵妃随了一句。
相比起郭敞,王志通这个人精似的旁观者自然更清楚其中内情。想当初姚贵妃可以说是宠冠后宫,在郭敞做太子的时候就极其受宠了。
虽因为家世寻常(就是普通的八月良家子),由先帝赐给郭敞时,只是一个小小的九品奉仪,这是太子妾里最低的,再低就没名没分了。但是,之后却是连着升,等到郭敞继位前,他已经是正四品良媛,只低于太子妃和良娣了。
之所以当不上良娣,恐怕还是因为良娣满额两人,当时郭敞已经有两名良娣了。
两位良娣就是后来的尚淑妃,以及一位产子时死去的嫔——她们是正三品的良娣,郭敞继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妻妾们都有‘升职’,但两位良娣都只tຊ升了一品,成为了正二品的嫔。尚淑妃还是后来生育之功,再升为妃的。
姚贵妃当时是越过两位良娣,以良媛之身做上了四妃之首的贵妃,从正四品良媛一下成为了正一品贵妃,可见隆宠。
事实上,直到素娥刚穿越时,姚贵妃依旧很红,那时郭敞已经登基小几年了!但指望皇帝始终对一名妃子保持热情是不太可能的,李夫人说‘色衰而爱弛’,这实在是最好的情况,其实更多时候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所以不出所料的,这几年姚贵妃已经大不如前了。
如今宫中最当红的是曹婉仪,除了她外,也有另外几位年轻妃嫔颇为受宠。她们占据了官家更多的注意力,姚贵妃已经是昨日黄花了——她比其他几位妃的处境还要更差,其他三位,尚淑妃、龚德妃、冯贤妃,家世要比她更好,而且都有子女,额,至少曾有过。
龚德妃曾生过皇子,只可惜皇子没养下来,但现在又有一个公主在膝下,这也算是日后有靠了。冯贤妃更不得了,是二皇子的母亲,二皇子就是郭敞如今唯一养大的儿子,有七八岁了,如不出意外,应是能长大了。
尚淑妃差一些,她当初生育了皇长子,然而皇长子夭折了只不过,长子到底意义不同,因着早夭的皇长子,郭敞依旧多给她一分体面。
四妃中只有姚贵妃,当初是那样的隆宠,后宫之中无有可争锋者。然而人无千日好,更何况她好了也不止千日,好日子总归是到头了这时候她却是从未有过‘好消息’。就像是风吹水面,涟漪再大也有恢复如初的时候,竟是什么都没留下。
这样在宠爱渐淡后,叫郭敞多怜顾一些的资本都没有。
王志通是见过姚贵妃是何等风光的,她风光的时候的确很活泼,别的妃嫔不敢做的出格举动,她都敢做。而如今,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或许本性确实是活泼,甚至于大胆的,可面对皇权还能丝毫不怵,其实也是皇权给她的底气。
当她意识到皇权的偏爱在离她远去时,她自然而然就会胆子变小、性格收敛了。别看郭敞如今那样可惜,真要姚贵妃一如往昔,恐怕第一个不耐烦的人就是他了。
郭敞‘唔’了一声,视线扫了一眼亭子外,忽然说道:“高氏如今还在尚功局么?”
王志通似乎没想到郭敞的想法会这样跳跃,一下转到了‘高氏’身上。不过他到底是最了解郭敞的人之一,只是顿了一下便回道:“禀官家,高娘子是尚功局的人,如今只是穿了红霞帔,依旧要当宫娥的差,自然是还在尚功局。”
不同于别人以为郭敞见到高素娥,就是普通的见色起意,王志通对此有不同的看法——的确是见色起意没错,可和过往常见的见色起意,见了一个美貌宫女就临幸了,却有着微妙的不同。
高素娥的美貌是王志通跟随在郭敞身边,也从未见过的没错,可相比起美貌,这个小娘子身上独特的气质更令人印象深刻。说她是高岭之花,倒没那么傲慢,说她是孤芳自赏,又稍显俗套非要说的话,她像一球柳絮,轻薄无依,飞到天上去,就变成了一朵云。
让人感觉她是无法被抓住的,难以被得到的而刚好,君王就最喜欢去抓住无法被抓住的,得到难以被得到的。
别人以为素娥运道不好,刚得幸就逢着官家忙于前朝,压根儿不怎么踏入后宫,估计要被忘记了,或者至少无法‘趁热打铁’。而王志通可不觉得高素娥的‘运道’仅止于此,以他对官家的了解,可没有那么容易对这样能激起他欲求的女子罢手。
事实也是这样,郭敞没有忘记素娥。
不,应该说之前被打断,导致这些日子他越发惦记那个让他觉得是一树白花的女子。忙于夏汛之事时还好些,最多就是间隙时忽然想起一点儿,她的香气,她的平静,她的洁净,仿佛不沾染这个世界一分一毫的洁净
如今夏汛之事已经了结,之前的惦记仿佛是一齐攒了涌出——戛然而止反而让他心痒痒了挺长时间,现在应该是越想越在意。
现在还有什么可以阻挡他呢?郭敞也不想忍耐了,便道:“宣高氏、不,摆驾尚功局!”
他觉得很奇妙,他竟然等不及派人传话,再叫她来。只想要尽快见她,干脆自己去尚功局找人。
龙车很快准备好了,郭敞没带多少人当然,所谓没带多少人,是以皇帝的标准来的。龙车前后打宫扇的、撑华盖的、持物件的、护卫跟随的,也有十几人之多。
等到了尚功局外,郭敞想到什么,示意停下龙车,自己就只带了王志通,以及少数几人随从步行:“不要声张,勿要扰了尚功局,叫个女官来,领着去寻高娘子就是了。”
皇帝的排场可不小,虽则停在外面,但这已经是六局的地盘了,自然有人发现,立刻跪倒了一片。很快也有女官过来,听从王志通的吩咐,叫来了一个尚功局女官。不是别人,正是如今尚功局尚功之一的马尚功。
“马尚功,官家是来寻司珍司的高娘子的,你就上前领路罢。”王志通微笑着道。
马尚功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下意识道:“不知大人说的是哪位高娘子”
“尚功说笑了,还能是哪位高娘子?自然是前些日子赐穿红霞帔的,难道司珍司还有别的高娘子格外出众,能得官家眷顾?”王志通笑着反问。
马尚功哪还敢说什么,只低着头带着郭敞一行人往司珍司的方向走。不过她没去做活儿的屋子,而是去了另外的地方。似乎是怕王志通疑惑,还解释了一句:“今日司珍司晒书,高娘子正办这差。”
晒书这种事,有两个传统的日子,一个是六月六,另一个是七月七。各有说法,都说这一天晒书、晒衣服,之后一整年都不会长虫子。而实际上的晾晒日其实是不一定的,如果不是特别有仪式感的,大家也只是在三伏这段时间选个合适的日子而已。
不然要是六月六、七月七那天天公不作美,又或者有别的事要忙,晒不成怎么办?
宫中更是如此,各宫主子也就罢了,宫女们晒东西哪能讲究那么多?她们往往身不由己,上面人怎么安排就怎么做——因此司珍司今日晒书一点儿不奇怪,今天日头好,等到露水都散了,几位女史便带着几个宫女将司珍司藏的书籍、图纸全拉出来晒着了。
司珍司的地盘也不大,日照足够、面积也大的空地就那么一处。在这里她们先搬出了一些桌子,不够地方晾晒还在地上铺竹席,然后就将书籍和图纸在桌上、竹席上摊开,暴露在阳光下,晒去一年的潮气。
素娥也加入了女史之中,这是她主动要求的活儿。事实上,从几年前开始,她每年都会和女史们晒书这一方面是她喜欢这个活儿,和图画、书籍打交道就很好。另一方面,司珍司这么多积攒下来的优秀图纸,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呢!
自己的成果,自然更有心打理。
“素娥,你将这些图画收拾到廊下罢,上头用了草木颜料,怕是经不得日晒,只阴阴地晾着就是了。”一个女史指了一堆还未散开的图画,对素娥支使道。
几个女史觉得日头已经开始变得很晒了,有些受不住、怕晒黑。而且书籍图画都拿出来了,剩下的就是隔一会儿翻一翻的活儿。便有了些躲懒的意思,只叫几个小宫女在这看着,随时翻书,也防着有风吹走一些图纸。
而素娥就是她们任命的这些小宫女的头儿,一则她年纪比她们都大。二则,她过去几年都做过晒书的活儿,熟悉这件事,不会出差错。
素娥乐于做晒书和整理的活计,没有躲懒的想法,立刻便应了下来。等到司珍司的女史们都走了,她便照她们说的,将那堆还未分开的图画散在廊檐下,不让受到阳光直射,只能算是晾着。
收拾好这些图画后,她又去翻了翻摊开的书籍,事情做的不紧不慢——她今天一天的时间都准备耗在这里了,没有安排其他活儿。
为了方便干活儿,她今天穿着打扮都以简便为主。tຊ头发不过是打成一根大辫子,结在顶心绾个纂儿。身上也朴素,半旧的白色窄袖短衫、揉蓝色高腰长裙,无一点儿纹绣。甚至长裙还是仅合围的普通裙子,非常俭省布料,以至于行动间能看到里头散着的雪青色裤腿。
其他装饰几乎没有,头发乌黑、脖颈纤细、耳垂光洁只有左手手腕上戴着两只清水碧的叮当镯。说起来这镯子是她捡漏了,原本的材料是拿来做一只普通玉镯的,但料子开出来后才发现中间有一线裂,非常深、非常显眼。
这样的料子肯定是无法拿来做玉镯了,将中间还能用的镯芯掏出来后,素娥便以一个颇为便宜的价格买了下来。毕竟这对于司珍司来说算是废料了,就算能切割出来,做一些小物,那也不值什么。素娥花钱买,中间账面差额全是赚。
素娥小心地从中央切开玉镯圈,一分为二,成为两个小镯圈。然后又打磨掉边上的裂痕,直到看不到,得到两个细细的圆条镯。这个镯子其他人根本看不上眼,觉得太细小了,根本不像样,就是小家子气!
但就是这样,他们也无法否认,素娥只戴一个的时候越发显得她手腕纤细。戴两个时,两只细镯子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也别有意趣。
翻了翻书,又去收拾一边的书画卷轴见得日头渐渐升高,阳光越来越强烈,素娥怕晒坏了廊檐下放着的画——就算没有阳光直射也怕!便将廊檐前的苇编卷帘给放了下来,这样隔着卷帘,廊檐下就更阴了。
郭敞就是此时踏入这处小院空地的,举目望去,桌上、地上竹席上,都摊开着书籍图画。一阵穿堂风吹来,院子角落栽着的一株月桂树树叶沙沙作响,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一切忽然就叫郭敞想到了如今文人爱写的志怪文集,多有些神仙、异人、妖怪故事。
误入桃花源,又或者壁画境,那么安静,安静地叫人不自在。
几个小宫女原本或低头做事,或在一遍阴凉处打盹儿。见得人来,虽不见得见过郭敞,却是知道马尚功的,立刻就要行礼。然而郭敞抬了抬手制止,帝王气度、不怒自威,其他人下意识就照做了。
王志通也是识趣,见到卷帘后有个女子人影,仿佛是素娥,便示意其他人赶紧出去——也是素娥给王志通留下的印象够深,身形实在特别,王志通又是个善于识人的,不然远远隔着卷帘,一个一月前见过的人,那是神仙才能认出来!
郭敞走到卷帘前,也是恰好,一张画被吹起来,吹到郭敞面前。他将之捡起,只觉得运笔、设色都很熟悉,脱口而出:“这可是你画的?”
素娥原本沉浸在工作中,突然被一个陌生的男声打断,一开始是一惊,下意识便后退了半步。然后才意识到对方是谁,宫廷里男人可不多,就算将宦官也算上,素娥认得的也寥寥无几。以郭敞那特殊的身份,不管素娥想不想,肯定都是‘难以忘记’的。
一下便听出来了。
素娥隔着卷帘深行了一礼,叉手道:“官家万福。”
郭敞听得声音,仿佛彩石坠于深泉,三伏燥热便下去一半,竟舍不得见面。只隔着卷帘免了素娥的礼,依旧问她:“这画可是你画的?”
宫廷岁月039
隔着卷帘, 素娥看不大清那张画,便要伸手掀开卷帘。郭敞快了一步,先将那张画递了过去。见此素娥也不做声, 没有再掀卷帘, 只伸出手接过了那张画。
‘叮当’一声, 郭敞见素娥手腕上两只细细的圆条手镯怔了一下, 心念一动——只是没等他想清楚,拿到画的手已经收了回去。
拿到画的素娥想了想道:“禀官家,此画确是妾所作,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这是为司彩司敬上刺绣屏风准备的底稿画, 画了两幅, 后头一副更精细, 送去司彩司了。这幅这幅粗糙些, 但更有生气, 便也留下来了。”
这是一幅《骏马图》,要素娥来说, 后来的精修版固然更逼真、细致,但也更像花样子, 而不像一幅绘画作品。
“真是一幅佳作, 善于画马的画师也有不少, 只是都没有这画上的精气神明明是泼墨挥毫、大开大合, 容易失之于细节,有神而无形。但此画不同,活脱脱骏马要跳下画来了,再未见过这样的。”
素娥的《骏马图》模仿的是徐悲鸿大师的画法, 而徐悲鸿大师的骏马,是在国画的基础上, 借鉴了许多油画的东西而成。所以既有国画的写意潇洒,也有油画常见的坚硬感、肌肉的动态感。放到此时的同题材作品中,懂行的人很难不动容。
当初看到素娥作品的司彩司绣娘只当她是画了一幅不错的画,但要说‘不错’到什么程度,那就不知道了。而现在懂行的郭敞却是知道的,所以也很惊叹。
“你下笔倒是大胆”
素娥轻声回道:“大约是因为下笔前,已经胸有成竹了罢。”
这不是假话,素娥心里是有徐悲鸿大师的作品做参考的,虽然不是照抄,但要说‘胸有成竹’绝对没问题。正是因为这样,在下笔的时候丝毫没有笔锋凝滞的感觉,也没有新风格的作品那种过渡期的不成熟。
郭敞听她这样说又是一笑:“你倒真是不会自谦。”
“将那画儿给朕照着这画绣出的屏风是进献哪宫的物件?”郭敞接过从卷帘旁递过来的画问道。其实宫里他没见过,或者见过了不记得物件多的是,此时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说这样一句。仿佛他只要见过,就一定能记忆犹新一样。
“妾也不知,司彩司也不会告诉妾那许多”
“是么”郭敞倒也没纠结这个问题许久,而是顺着这幅《骏马图》和素娥讨论起了技法。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才想起来一样,恍然道:“我们怎么隔着这帘子说了许久话?”
素娥沉默了一下,真实的情况是,她一开始没想到这儿。她和这位天下一人的君王,既有关系,又像是毫无关系,既应该亲密,又实则生疏——这种情况下,他们的相处实际是非常不自然的,她甚至下意识回避。
这样的话当然不能说出口,素娥只得道:“不敢冒犯天颜。”
“这是什么话似是有礼,实则最为无礼。”说是这样说,郭敞却不为这话生气,反而不自觉露出微笑:“若你真谨慎至于此,哪会与朕隔着帘子说了这么久——不必再出来了,朕已经周全了你,便教朕好人做到底罢。”
隔着卷帘,只能看到一帘之隔的隐绰人影,这反而放大了想象。郭敞是以一种迫不及待的紧张心情来的,近前却又不着急了,或者是近乡情怯,或者是兴已至此,事情本身倒不重要了。
一阵风又吹来,忽然吹飞了一沓之前被素娥用石块压着的字纸。纸张窸窣、啪嗒,飞扬起来又盘旋,就像是一只只蝴蝶。
郭敞看了那些字纸一眼,说道:“你当差罢,朕先回了。”
素娥自然只有行礼应‘是’的份儿,等到郭敞离开了,才收回送他时的礼,从卷帘后走出来,去拣那些飞散的字纸。
郭敞走出来,王志通惊讶于官家没把素娥带出来,但见郭敞神情满足而愉快,就知道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便只是笑呵呵地跟随郭敞回福宁殿,等到了福宁殿,扶着郭敞下了龙车时才道:“高娘子好生不俗!”
“老奴与尚功局女官说了几句才晓得,高娘子不只是学得好画好字,还善于插花、烧香之道,烹饪也极佳。她人在司珍司,这些也不知道从哪里学得若不是司珍司的一位司珍极为爱惜她,只怕她早就被六局别的局司要去了。”
王志通觑着郭敞的脸色,略带试探地道:“官家,今晚可是叫高娘子侍寝?若是,该早早准备才是。”
郭敞笑骂道:“这是你该催问的事儿么?”
停了一下,他才继续说道:“侍寝便罢了,今晚也不叫人侍奉。”
像是忍不住要与人分享一般,郭敞没头没尾说道:“朕今日始知王子猷之乐啊!”
宦官的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多的是大字不识的,却也有文采不俗,可以和文官应和的。王志通一直伺候郭敞,肚子里倒也有些墨水。知道王子猷就是王徽之,是书圣tຊ王羲之第五子,关于他的典故不少,而其中最有名的之一就是‘乘兴而来,兴尽而返’
想到这一处,王志通心里过了一道,一下便定下来了,自不会再催促官家今晚一定要临幸个妃嫔。
与此时至少表面上非常平静的福宁殿不同,尚功局素娥这边可以说是热闹非凡。之前郭敞在,尚功局宫人们陆陆续续就知道了皇帝驾临,心中都好奇官家怎么来尚功局了!这样的事儿以前从没有过啊!
等到郭敞离开,消息灵通人士也该知道官家驾临是为了看素娥了。
“我瞧着马尚功正不知如何是好呢!”罗天香笑嘻嘻地对素娥说道:“你被安排新住处,和个病人住在一起,不就是因她之故?她最怕你在官家面前告她一状了——她虽是尚功,但这种事可不是看品级高低的。”
“我哪里会告她的状。”素娥顿了一下,没说更多。这不是她圣母心发作,别人都要对自己不利了,还想着‘和谐共处’。而是她想的更多,就算要‘以直报怨’也不能是自己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
不过是皇帝对她有一点点兴趣而已,就迫不及待地吹枕边风了?一般这样做的,就算真的能达成目的,往往也会为未来埋下隐患——皇帝正感兴趣的时候,随手一挥就能把事情了结,未来没那么大兴趣时,这些‘旧账’就是减分的重要原因了。
更不必说,未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如果她最后也当不成正经妃嫔,又曾将一个正五品女官搞下去过,那还过不过了?
“你倒是宽宥”罗天香轻轻哼了一声,但也没纠结太久。她一方面固然觉得素娥太‘软弱’了,但另一方面谁又希望自己的合作对象非常‘杀伐决断’呢——素娥现在已经可以说是罗司珍的合作对象了。
罗天香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笑了起来:“这下可不得了了,也不知道我们这位马尚功该怎么想!她可不知道你会如何做,只怕是得坐立不安了这正是她该受着的!虽说你现在好好的,钟典珍也病愈了,但她一开始可是没安好心的!”
素娥这边当然不会只有一个罗天香来找她说话,只不过最先知道的一些人,大多自矜身份,这个时候不好来找她一个‘小宫女’罢了。等到消息传得更开一些,寻常宫女也晓得了,来奉承她、攀关系的就多了。
“高妹妹,你瞧这个前两日听说你想寻些好纱做帐子,可巧这些天晒布料、裘皮,不少压箱底的货色都被清理出来了。你看看这块料子,是不是轻软细密?既好防蚊虫,又不气闷,最适合做帐子了!”不只是司珍司的人,就连司制司的宫女也来和她搭话了。
虽说是称素娥做‘妹妹’,但她年龄在二十好几岁的样子,以她这般和素娥的年龄差,照宫里的惯例,素娥喊她做姑姑还差不多。
而看样子她应当是司制司相当资深的宫女,就算不是女官,也在司制司站得稳稳的——不然司里的料子哪能说拿就拿?
拿到手的确实是轻软细密的好纱,银红色的也十分鲜亮。说实话,这样的货色,普通宫女便是买也买不到!
宫女们买东西,要么是托人从宫外买,要么就是买一些‘损耗’了的内用物。前者不必说,顶好的东西很难有。后者的话,有好有坏,有的和进上的没什么分别,有的就真是字面意义上的‘损耗’,都是坏了的。
和进上的没什么分别的,一般都是女官,或者各宫得宠的宫女才能买到的,因为她们不只是有钱,还有权呢!无论是在什么时代,权力其实都比金钱管用,有权就能有钱,有钱则不一定能有权。
素娥没有拒绝这块做帐子的纱料,这也算是宫廷里常有的事了,她非要拒绝才奇怪。只不过她没有白要,是按照宫里的价格给了钱的。
见素娥拿钱,那宫女还想推辞:“这是做什么?不过是一块纱料罢了,姐姐难道还给不起吗?妹妹安心收着,只当是一份贺仪”
“姐姐不必说了,这样的好纱向来只有贵人才用得上!姐姐得花多少钱才能拿出来?若是姐姐不收这钱,我也不敢要了。”
最后这宫女还是不甘不愿地收了钱——自然是不甘愿的,若是素娥直接收下了东西,那就是未来的一个人情。如今这样,便只能算是有来有往了,就是能混个好感,又哪里比得上真正的‘人情’?
这样外头的资深宫女尚且如此奉承,司珍司内的小宫女们就更别说了。常与素娥打下手,比较受她看重的两个小宫女此时都成了香饽饽,普通小宫女不敢直接奉承素娥,都先找她们讨好趋奉。
要替她们跑腿做事什么的她们要叫人办什么,打声招呼便有一群人来!
第二日早起时,这两个小宫女照例与素娥打热水、拿东西、铺床,往常这些事都有章程,偏偏这一天就不同了。排在她们前头打热水的都谦让她们说:“姐姐前头去吧,我们不急这会子!”
若不是怕这两个小宫女不高兴,只怕要上手帮她们端水做事,在素娥面前混脸熟了。
两个小宫女虽然都进宫时间不超过三年,但宫里的行情早就驾轻就熟了。这个时候也很会摆架子,打得了干净热水往回走,那是抬头挺胸。等到回来就对素娥说:“姐姐不知道,今天热水都比往常好!”
“往常的热水,冬天是温的,夏天是凉的,总不合适!今日却是温的,洗漱最舒服了”
宫里的势利眼是遍布方方面面的,所以大家才要争个体面!不然就不会只是穿的时候差一些,吃的时候次一些——而是各处都有让人难受的时候!天长日久,真是没个好时候!
素娥没说什么,照往常洗漱了。梳妆打扮上也没因为昨天之事,一下就张扬不同起来。只将头发结在头顶后,梳做一个圆形的大发髻,也就是同心髻。同心髻光溜溜的,不用妆饰,只在底部扎了一根朱膘色的发带,脑后系了,落下三四寸到后颈上。
如此照旧露出一张清水样的脸。
穿的也是这样,月白色的薄罗衫子浅浅交领穿着,露出一小片紫薄汗的抹胸。裙子高腰束着,香妃色淡淡的,裙腰也是白的,只有宫绦却用最鲜艳的鹤顶红结了,软软地垂下来。
“素娥姐姐生的好白啊”小宫女半是讨好,半是发自内心地说。
她刚给素娥拿了块淡紫色的帕子,素娥接了帕子袖在袖子里,穿在珊瑚手串上。说起来这串珊瑚手串还是她六七年前从龚修媛放下的‘包子’里得到的呢。红珊瑚手串红的那么纯正,像当初一样鲜艳,人事却变了很多。
就连龚修媛也成了龚德妃,当初放赏的缘由,那位皇子也夭折了,不过龚德妃又生了一个公主。素娥自己就更不必说了,或主动、或被动走到了现在,穿上了象征皇帝女人身份的‘红霞帔’对此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素娥袖好手帕就站起了身,整理了一番衣着,这就和其他人一起去司珍司了。一路上遇到的宫女还只是有些奉承,可迎面的一些小宦官就露骨多了,见了她就站到一边去,似乎是在让路,然而路明明那么大。
在下处和尚功局时素娥是见不到这些的,因为这两处很少见宦官。虽说宦官生理上已经做不了什么了,但心理上还是有需求的。为了防止有□□之事发生,宫女和宦官没那么多机会接触,只不过说是没有男女大防那么苛刻而已。
这会儿在宫中甬道上,却是见到了宦官比宫女更阿谀——这不奇怪,毕竟入宫做宦官的,大多比宫女出身更差,更有往上爬的欲望。如此一来,更能拉的下脸也是常事。至于年轻的宫女们,不少还有些脸皮薄,就算来奉承,也是不那么露骨的。
素娥到了司珍司,这样让她有些不适应的氛围才好一些。毕竟司珍司的大家都不少活儿,各自有工作要做的话,便是要拢到素娥跟前也只有休息的时候了。只是素娥并未轻松多久,做了一两个时辰后,便有宦官带着口谕来传召她了tຊ,叫她去伴驾。
见得如此,司珍司的年轻宫女没有一个不面露艳羡的。宫廷女子,便是没有以得宠为目标的,也都有过这份心思。这也很正常,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宫女难道就想一辈子做个任打任骂、命运前途全不在自己手中的奴婢么?
而在宫廷里,出身普通的宫女想往上走,几乎只有这条路。
素娥放下手中的活儿就随宦官去了,来到福宁殿一处小殿。这里也有正厅,正厅摆放着许多髹漆螺钿的家具,大多是端庄清雅的黑色。偶尔见红漆底的,也是些小几小案,点缀其中而已。
这处正厅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角落里有一个青花大缸,缸里养着翠绿的芭蕉。这样的大绿植在室外不算什么,但在此时的室内是很少见的。素娥猜测,这种反常的设计应该不是出自求稳的宫人,只能是郭敞自己的品味。
“官家在东间小厅里。”门口的宫女低声交待带素娥来的宦官。
宦官便又带着素娥迈进正厅,往东边动脚。东间小厅就是东次间,用珠帘垂着做隔断,素娥他们来了,宫女立刻打起帘子,行动间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就连珠帘碰撞声也是那么微乎其微。
素娥走进去,郭敞原在临窗的书案后写字,见素娥来了行礼,便示意她过去:“昨日听说你也学了些书法?过来写几个字与朕看看。”
素娥也不露怯,就按照郭敞说的走到了书案后,与他并肩站着。接过那支他刚刚写过字的毛笔,续着他的写了下去——刚刚郭敞也在练字,写的是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刚写到‘潭中鱼可百许头’。
素娥便从‘皆若空游无所依’开始续,下笔毫不迟疑,显然是背熟了的。
素娥和郭敞的字体完全不一样,原本郭敞写的是柳体,笔锋峻冷,严谨缜密,神气清健,显然是学到了柳体的神髓。素娥接着续的是董体,董其昌当然是明朝人,此时是没有董体的,但素娥对董体很熟悉——上辈子她是没学书法,但家里有爱书法的人,学的就是董体,她耳濡目染是记得清楚的。
不过没有董体的书帖在面前临摹,素娥的这个‘董体’到底有多‘正宗’就说不好了。只能说,过去教她书法的司籍司女史很欣赏她的字,称赞过不止一次。
“章法疏朗通脱,与唐书端严相去甚远,如今盛行如此,只是如你这般融会贯通、毫不露怯的却少见。”郭敞点头评价道。
董其昌的书法受五代代表书法家杨凝式的影响,而杨凝式的书法布局就是端严唐书风气中吹过的一缕新风。世上大多数潮流都是这样的,所谓‘盛极而衰’,唐书法度严谨看久了,杨凝式这样的风格就能成为新潮流。
只不过一股潮流从发端、兴起,再到成熟,都有一个过程,这期间往往会有过渡期的不成熟。而素娥写出的董体呢,那时哪里是‘成熟’?这个时候杨凝式带来的跳脱布局都过去了。书法潮流有了分叉,一面是越一板一眼越好,如馆阁体。另一面则是追求各种新奇,种种怪体都出来了。
这样,董体在此时的新风作品中自然有一种少见的融会贯通。
评完了章法布局,郭敞又说字:“你这字也奇了,没见过这般的,平淡天真又不失古拙。这可不易,向来返璞归真难就不说了,而要显得古拙,而不是笨拙,这又是另一种难法。”
“唯有一点,你的笔法还不够老到,想来有一定年月积累后还能更加纯熟圆满。不过这也寻常,你才多大,学字又才多久?”
对于练字的事郭敞没有说太多,只是喜欢她的字,又让她正经写了一篇收起来。因为之前写的是柳宗元的《小石潭记》,素娥想也不想,这篇写的是《始得西山宴游记》,和《小石潭记》一样都是‘永州八记’之一。
“你倒是喜爱柳河东的文章。”郭敞见了没说字如何,倒是对素娥如此熟悉柳宗元的散文非常惊讶。
此时人读书,在学了一些启蒙书后,都会学经,也就是四书五经那些。相比之下,诗词其实要次一等,毕竟只是‘消遣娱乐’,当不得正事么。而散文很多时候又次诗词一等,毕竟诗词在一些士大夫唱和时用得上,作出佳篇也能在文坛传名,而散文就连这个都不如诗词呢。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若不是十分喜欢的,很少能将古人散文也背诵下来。或者退一步,就算喜欢,也不是哪位大家的散文都能读到——不像经书那样到处都是容易读到,也不像诗词,当红的哪个不传唱?
“柳河东、韩昌黎是唐之大家,他们的文章清新隽永、文理质朴,令人钦佩。”
“这话倒是”郭敞又和素娥谈了谈古人文章,忽然看到素娥袖口露出的红珊瑚手串和塞在手串里的手帕,手就先脑子一步,伸手抽出了那块淡紫色的手帕然后他就闻到了一股特别的香气。
这香气不同于他在素娥身上闻到的那种淡香,若是冰雪有气味就该是那样的味道,而是一种明显的人造之味。
“你拿什么香熏帕子?倒是从未闻过。”为了掩饰突然抽走素娥手帕的一丝尴尬,郭敞就故作镇定地问。
素娥看了看帕子:“是小四合香。”
“哦?朕只听说过四合香这与四合香并无多大干系罢?”此时富贵人家都爱香,郭敞当然知道四合香是什么东西。他没从手帕香里闻道一丝一毫沉香、麝香、龙脑香、檀香的影子,这些他都是很熟悉的,不可能闻不出来。
素娥低声道:“是用香橙皮、荔枝壳、甘蔗滓、梨滓四种来合的香。”
郭敞听了就笑了:“这算什么‘四合’?差的太远了!一者极贵,一者极贱不过,这倒也是你的本事,能用这些弃物制出这样清新馥郁香品。有好香料谁合不出好香?没得好香料,能这般才算是真会烧香。”
“人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这倒是比巧妇更巧了。”
宫廷岁月040
兽炉吐香烟, 郭敞抱着一把琵琶,转轴紧弦后弹拨了两声,就又放下了——郭家天子多是有些才艺在身上的, 不过因着唐朝皇帝不少耽于游乐, 误了国事的前车之鉴, 这些事没有太叫人知道, 不过是闲暇时娱乐自己而已。
“官家,昨日也罢了,今日还不叫娘娘侍奉么?”素娥走后,王志通见官家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趁着一个空儿便上前提醒了一句。这里头既有一些他的私心, 也有圣人给他压力的缘故。
“此乃天子事, 谁要你来管的?”郭敞不高兴地道, 然后顿了顿才道:“罢了, 晚间再去坤宁宫就是了。”
长久不踏入后宫,首先选择皇后, 也是给皇后的体面。所以郭敞做这个决定王志通不奇怪,立刻就应下了。
王志通应下后因着郭敞确实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只陪着小心, 也不敢随便说话了。却没想到, 郭敞的情绪变化极快, 很快又兴致勃勃问他:“殿中谁管着香药,可有哪些珍贵的?叫各色拣出一匣子来。”
福宁殿各种差事、物品都有专人负责,‘香’这一块当然也不例外。王志通回说:“官家,殿里管带香药的是刘亮。”
别的话王志通没有多说, 而是叫‘刘亮’来自己说。不是因为王志通不知道这些,事实上, 福宁殿大大小小事物就没有王志通不知道的!他真是人精中的人精,当然,不是人精也坐不稳他现在这个位置。
之所以王志通偏让刘亮来露这个脸,是因为刘亮算是他的徒子徒孙之一,他愿意给刘亮机会。
刘亮很快说明了福宁殿香料的情况,天下珍贵的香料宫中都不会缺乏,福宁殿又是宫里的天字第一号,自然是好东西这里都有。除了一些禁忌使用的,其他都能找到。便是殿中一时不备,库房里也有。
“听你这样说,福宁殿收着的都是合香,香料倒不多?”郭敞听了刘亮的解释问道。
“禀官家,确实如此。宫里用的多是合香,制好的香丸或是线香才好使。香料虽也存着,但都在库房里,要启出来也便宜。”
郭敞点了点头,便吩咐道:“既是这样,拣最珍贵的香料,各色半两,装一匣子来。”
刘亮听话立刻就去办了,不一会儿就齐全了,托着个匣子呈上:“启禀官家tຊ,库中珍贵的香料数不尽数,小的便从中择了合香常用的一些。虽不算齐全,但无论是合香,还是做别的使,都该够了。”
郭敞去看那些香料,除了上午他和素娥提到的‘四合香’中包括的檀香、麝香、龙脑香、沉香外,还有乳香、白笃耨、鸡舌香、安息香、郁金香、降真香、木香、苏合香等,打眼过去确实是齐全的。
但郭敞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察出缺了重要的一味香,便问道:“怎么没有龙涎香?”
天下香品太多了,就算指名道姓要珍贵的,没拿来全部郭敞也不会说。毕竟‘珍贵’是一个相对概念,真要说起来,宫里使用的香,就算是最普通的,在民间也可称珍贵了。只是现在差的龙涎香,香中最珍贵的一品,所谓‘天香’‘香料之王’,这就无法忽视了。
其他的香料,沉香市价不过五百钱一两,龙脑则市价一贯四百钱,白笃耨因为当下正受追捧,价格有些畸高,但也‘不过’每两八十贯。若是没那么受追捧的黑笃耨,则要更便宜许多,每两三十贯就行了。
而龙涎香就不是这样了,很多时候都是有价无市。价格在那里,但市场缺货,无法交易。一般来说,往往市面上出现龙涎香,立刻就会被宫廷采买走。至于成交价,也只能做一个参考而已。
别的香都以‘两’,甚至‘斤’论价,至少皇宫采买是这样的。而龙涎香呢,即使是宫里要买,也是论‘钱’的。
龙涎香是外邦所产,一般要专门派人去广州采办。价格合成‘两’来计算的话,上等的是百贯一两,次等的也要五六十贯——这是在进口地采买,还不一定买得到。若是买商人贩到京城里的,则不论好次,至少是百贯以上才得一两了!
刘亮迟疑了一瞬,然后才道:“禀官家,库中龙涎香有数,且早有用处,福宁殿——”
刘亮的话被郭敞打断了,郭敞无所谓地道:“别的先不提,匀出半两就是了。”
不等刘亮回答,他又摆弄起了之前丢开的琵琶。在王志通不断使眼色下,刘亮不敢迟疑,立刻应了‘是’,回头又在香料匣子里装了半两龙涎香。
“官家可是打算赐予高娘子这些香料?”稍晚时候,王志通侍奉郭敞饮茶,替他将香料匣子从案上收起来,仿佛家常一般说到了这个。
郭敞‘嗯’了一声:“她倒是个爱香的,说起合香也头头是道。怕是因着这个缘故,身上才腌入味儿了只是她一个宫娥,能有什么好香料拿来合香?那小四合香你也听到了的,虽则好闻又有雅趣,可到底是不得已想的法子。”
王志通笑着道:“官家说的是那老奴这就给高娘子送去?”
郭敞却出乎他意料地摇了摇头:“明日朕自带了送她便是。”
王志通怔了怔,转念之间想了很多,表面上却是毫不迟疑地应道:“是说来,官家明日还教高娘子伴驾么?”
郭敞点得好茶,说道:“朕倒是有这个打算明日若是前朝无事,等午后便在玉真轩那边游乐了。你着人先去布置打扫,明日不许闲杂人等过去打扰明白了吗?”
王志通‘喏喏’两声,心里挂记起这件事,没一点儿拖延,很快就安排下去了。等到第二日,他还不放心,特意派自己的心腹小太监去玉真轩察看,确保都达到他的要求了,没有一点儿不好的地方。
然后又不等午后,就让人去请素娥了。
这时恰好小宫女给素娥提了膳来,大约是出于奉承,御膳房那边给素娥的饭食较平常要好很多。主食是精米饭不说,菜是骨炙和假蛤蜊,另外还送了一道点心‘欢喜团’。
所谓骨炙,其实就是烤羊浮肋。带皮的羊浮肋,选其极肥嫩的,每根剁作两块,每块大约有五寸多长。然后用硇砂揉搓腌渍(硇砂是一味中药,用在烹饪中也可看做一种香料),开水烫过,放到温温的状态,才拿去烤。
烤的时候要快速翻转,确保羊浮肋烤得好——快速翻转着,仿佛蘸水一样过火,这样反复三次。到这个程度,羊浮肋依旧是没有烤熟的状态,再放进好酒中略略浸一下,最后普通地烤制就行了。
相比起普通的烤羊排,这种做法要麻烦一些,味道自然也更佳。烤好后肉丝分明、香味激发、肉汁也很好地被锁住了。这道骨炙素娥也是很愿意吃的,只是平常极少有机会吃到。从进宫以后,吃到的次数屈指可数,其中还包括她出钱请膳房做的。
而‘假蛤蜊’,则是一道鱼肉菜,用的是鳜鱼。处理鳜鱼,去掉鱼皮、鱼骨后只要净肉,切成蛤蜊肉片一样的形状,然后用葱丝、盐、酒、胡椒腌渍。腌好后再用滚烫的虾汤去烫熟——说是假蛤蜊,真正做起来却比蛤蜊还讲究呢!
这倒是有些《红楼梦》里大观园茄子的初代意思了,贵族真的喜欢吃茄子吗?经过那样一番处理的茄子,早就不能算茄子了。
‘假蛤蜊’也不是大家就喜欢吃蛤蜊了,此时蛤蜊还是毫无疑问的贱物。哪怕远离河海居住的人想要吃还不能,也不妨碍它在食材中的下等地位。相较而言,鳜鱼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上等水产!
用鳜鱼去仿蛤蜊,也就是仿个形,味道是完全不一样的。其中鲜美,即使素娥有现代人的口味,也非常认可。
相比起这两道菜,欢喜团则要简单的多。不过是面粉、米粉、蔗糖、蜂蜜四样混合,揉成面团,再揪出一个个小圆团就可以去蒸了。上笼蒸之前,一般还要在圆团顶部印上一朵红花,或者点上一个红点。
对于吃惯了现代点心甜食的素娥来说,欢喜团太朴素了,甚至有些粗糙。不过她也知道,这在现在绝对是很好的食物了,特别是宫里制作,原料都用最好的。而好糖好蜂蜜这些,都不是宫女轻易能吃到的呢!
御膳房送来这些,明摆着是在奉承素娥可见宫里上层人物之间不说,宫人间的小道消息传的有多快了。官家前日驾临尚功局看素娥,昨日又叫了素娥去伴驾,离尚功局这边颇远的御膳房竟然也知道了。
这些好吃的现在也吃不成了,素娥只能放下筷子先随着福宁殿的人去玉真轩。不过显然福宁殿的人都是最有眼色的,知道这会儿请素娥,素娥很有可能还没吃得上午餐。所以她到了玉真轩,这里已经准备了吃的。
这些吃的极有可能是从御膳房里,属于皇帝的灶眼上做得的,用材更好,烹饪水平还更高。不过做菜的人大概也不知道是要给素娥吃的,并不了解素娥的品味,在素娥吃来都太油腻了,反而不如之前‘错过’的骨炙和假蛤蜊合心意。
送骨炙和假蛤蜊的显然用心,也知道平常素娥喜欢吃什么,是认识素娥的御膳房的一位掌膳。
因着不合胃口,而且之后还要伴驾,素娥也没怎么吃那些准备的食物。略微尝了尝,算是了解了御膳房给皇帝做饭的厨子的手艺,就放下筷子了。
对于她这样的表现,一旁的福宁殿宫人并不奇怪。似这种私身宫女出身,得了官家青眼的,这种场合,几辈子没吃过好东西,要么是吃的停不下嘴,要么就是胆子小,一点儿不敢动——怕误了一会儿侍奉官家的事儿!
他们显然当素娥是后一种了。
素娥吃了东西后,膳食就被撤下去了,宫人又奉茶给她漱口,端水与她洗手素娥虽然也接受了小宫女帮忙做活儿(她也是从小宫女来的,并不排斥让小宫女做事,但她不会挑剔小宫女们),但这种无微不至的侍奉,却是第一次受着。
来到等级分明的古代宫廷这么多年,素娥也算是知道封建社会是怎么腐蚀人的了
郭敞没来的很迟,用了午膳后又歇了半个时辰,他就直往玉真轩来了。到玉真轩时,她就见素娥侧身靠在水亭的美人靠上,伸出手挑着什么。近前了才看出是一根丝绳,丝绳坠在水里钓鱼呢!
“这如何钓得鱼来!”郭敞忍不住笑了。
素娥听到背后声音,连忙起身叉手行礼。郭敞这才注意到,素娥tຊ原本应是戴了两只水晶荔枝耳坠儿的,现下只有一只戴在左耳,右耳那只却消失不见了。再看,原来她手中那丝绳的尾端勾着一个耳环,耳环勾朝下,竟是用来做了鱼钩。
他伸手提起那根丝绳:“这是哪里来的?没得鱼饵怎生钓鱼?”
“是荷包上的结子,拆了来的。”素娥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了自己的荷包。
郭敞一看,原本荷包系带两边应该各有一个花结的,现在就只一个了素娥绣花是很一般的,但打络子很厉害,因为她上辈子读书时就曾沉迷过用水晶绳编各种钥匙扣、手机链什么的。后来学校里中国结流行,她又买丝绳来编。学校里丝绳按米来买,挺贵的,她还特意去批发市场买呢!
有这样的底子在,这辈子在宫里,她打络子都算极巧的了。
郭敞见那花结虽小,却是用很细的丝绳编的,因此十分费功夫,成品也精美,便道:“你倒是心灵手巧,结子也编得好。”
“不敢欺瞒官家,宫中有人教导小宫女女红。凡是宫女,许多都有手艺,这也是宫廷的恩典妾自小学画学书,已是学女红少的了,所以也就是打络子还像样。刺绣缝纫之类,便十分粗疏了。”
郭敞自然不会在意自己宠幸的女子是否擅长女红,这种事本就是这样的——喜欢这个人的时候算锦上添花,但绝不会因为这个就高看谁,也不会因为谁绣得好花、裁得好衣服,不喜欢对方了却还眷恋她的手艺。
果然,听素娥这样说,他就不以为意地道:“这算什么?虽然外头称赞宫里的宫娥,说她们百伶百俐,女红手艺无所不精。可人的心力有穷,能有一两样精通就了不得了,更多的人不过是样样马虎而已。”
两人坐下说话,郭敞道:“倒是叫他们太早去召你了,你一个人在这儿也没趣,竟要拿这法子钓鱼玩儿你可喜欢钓鱼?”
“不算特别喜欢,也不是不喜欢并不无趣,到底钓上鱼了。”素娥指了指角落里一个铜盆。
郭敞这才注意到,亭子角落里竟有一个铜盆,应该是那种拿来洗手的水盆。这时里面已经有三条鱼了,都是筷子长短,并不算小。
素娥轻笑了一声:“官家,宫里池子的鱼又没人捕,还不少人喂养,都笨得很,容易钓呢!”
素娥没有用鱼饵,只在下钩的水面一圈撒了花蕊,勉强算‘打窝’吧。就这样,这些鱼一条接一条,挺有意思的。
郭敞见了也笑:“是了!朕竟忘了,宫里的鱼不比外头的。”
她说着还伸手替素娥从丝绳上启了那只水晶荔枝耳环,又给素娥戴上:“没见你戴耳坠子,朕记得几次见你,耳朵上都光溜溜的。”
其实又见了几次呢?当然,这话素娥不会说,只是道:“禀官家,只是恰好没戴而已不过,平素妾也是用耳塞子多,耳坠子戴的少了。”
此时耳饰是很流行的,此前历朝历代,耳饰其实都不算风行。所谓‘耳著明月珰’之类的耳饰,其实都不是真的穿耳戴耳环。直到本朝,耳饰才大为流行,女子也多从小穿耳素娥本身是进宫之前就有穿耳的,就能证明其流行了。
“这样么。”郭敞点点头,然后就笑着朝王志通挥了挥手,王志通会意,立刻抱着那香药匣子上前。郭敞接过匣子给素娥:“你看看,齐全不齐全。朕念着你爱香,也善香,偏你一个司珍司小宫女,能得着什么好香料?可怜!”
“收着这些,将来合香也不局促。”
似乎是不要素娥多想,他还补了一句:“我倒不是不爱你那小四合香,那香极清馥,不入流俗。再者,有钱谁不能合那些富贵香呢?你这样才难得只是,能合与只能合,到底不同——你懂罢?”
素娥当然懂这个道理,垂下眼睛回道:“妾知道官家心意。”
打开香药匣子,里面是一个一个的小瓷瓶,瓷瓶上都有小小的红笺子,写着香料名。不能说齐全,只能说范围在‘珍贵香料’内,这算是齐全的。
“这些可够了?”郭敞状似无意问了一句。
素娥点点头:“很够了,其实寻常合香,这等名贵香料都只是做香头子,一点儿就够了。要是多多地用,一般都是敬神礼佛时。”
敬神礼佛时大多也不用合香,添加其他香料配合了,这种名贵的香料都是直接用的。比如说乳香,直接倾倒就是了。檀香也是,打成香粉后搓成线香,一次不知道要烧多少只!
郭敞自然也是懂这些的,随口道:“这也寻常,所谓‘财易得,佛难求’么。”
素娥莞尔一笑:“乳香倒也适宜那般焚烧。”
‘财易得,佛难求’其实是个典故,说的是官员曹务光治理赵州的时候,举行法事祈祷,用盆烧了十斤乳香。当时见此,曹务光有感而发‘财易得,佛难求’。
素娥发现乳香这种产自西亚的香料(乳香其实是一种树脂),无论实在欧洲的基督教等宗教,还是在亚洲的佛门,都是一个烧法只能说它确实适合这样。
“你平素烧不到这些香,但懂得不少。”郭敞这才反应过来,素娥完全知道他在说什么,言谈之间对昂贵的香料其实也很了解,这种了解倒不像是个从来接触不到的人。
“读书多些才知道的,这些好香妾多数也没用过。”这是真的。她虽然在宫里能花钱买东西,但一则她的钱是有数的,二则最好的东西真是花钱也买不到。
“读书好啊”郭敞像是感叹了一句,手轻轻抚了抚素娥的头发。
在玉真轩这里消磨了小半个下午,郭敞才叫人送素娥回去。说来也怪,人才刚走他就有些想她回来了——郭敞当然能叫人立刻回来,但他没有。
郭敞很珍惜现在这种感觉,皇位他也坐了十多年了,有些只属于君王的感受他也完全明白了。对于君王来说,什么都来的太容易,所以更容易兴趣消退、再无兴趣,最后接近于虚无,需要越来越强烈的刺激才能让他们有一点儿感觉。
这大概就是很多史书上的昏君放纵自我的原因罢。
郭敞并不想做个昏君,所以要克制自己。不只是克制自己,不要放纵,还是在遇到调动起自己兴趣的东西时,也要克制慢慢地喜欢,慢慢地消耗,别太快了。
这固然有些不满足,但他发现这种不满足其实也不是那么糟糕,甚至有些期待
另一头,送素娥回尚功局宫女下所的刘亮也回来了,他有些不解地问王志通:“师父为什么偏要叫我去送那高娘子?这等事儿,随便使唤个小内侍去就是了就算那高娘子眼见得要好,可宫里这般的也不是第一次了,怎么——”
王志通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在近前伺候,官家的心意都摸不透这位高娘子和过去那些穿红霞帔的宫娥可不同!官家待她大大的不同。你只管多奉承她,如今不好做的太显眼,先只混个眼熟罢了。”
“这是师父我与你的好处!你这孩子师兄弟里总不够聪明,叫你得了这桩,今后便能受用不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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