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岁月041
素娥抱着香药匣子回下所时, 很是引起了一些人的议论。当然,都是私下猜测那是什么东西的,没有舞到素娥面前这个时候大家都看出来了, 素娥要彻底和他们‘不一样’了。不是穿上一件红霞帔那么简单, 而是身份完全不同。
穿上红霞帔对宫女来说只是拿到了改变身份的钥匙而已, 真要改变身份还要再看呢。
“上回侍寝就给了那么多黄金彩缎, 如今伴驾,只是一个匣子”
有人嘲笑了一声:“便是说你没得见识!官家赐的东西,难道要以物件大小论价?你当是你今天分的果子,要越大的越好呢!若真是好东西, 小小一点儿就不知道价值几何了!”
其实算实际价值, 素娥这次得到的‘赏赐’还不如上次的黄金彩缎值钱。上次算起来是六百贯的东西, 这次有十几种香料, 虽然也有昂贵的要几十上百贯一两tຊ, 可多数也就是几贯一两而已。每种半两,加起来就是一两百贯。
不过这么好的香料和黄金、彩缎不同, 里面不少是素娥在宫里有钱也得不到的就是了。
但不管怎么说,对于一个宫女, 这绝对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不, 哪怕是对妃嫔, 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以无品贵人中最高的国夫人为例, 光只说钱,一年是1000贯,另外还每年给银80两。如果银也算钱的话,就每年1080贯。
一两百贯, 相当于国夫人年薪中现金的1/10到1/5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少了。
只是陪皇帝说说话就得到这样的回报素娥想了想, 过两天便去了御膳房买东西——前日她走时,郭敞告诉她了,今天下午会见她。姑且当他天子一言九鼎,不会有什么意外打乱安排吧。
她问御膳房的人买东西,是为了做两样点心带给郭敞如今都走这条路了,那就‘敬业’一些吧。按照上辈子宫廷剧的经验,送自己做的东西,无论是展示女红的,还是展示厨艺的都行,这些是最常见的。
虽然知道宫廷剧不能当真,里面想象的太多了。但素娥也确实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能先按照这个来做了。
听说素娥要买东西,本来就打算给她卖好的陶掌膳立刻对她说:“高娘子只管说就是了,还提什么买不买的要不要我叫个灶上的与你帮忙?若要收拾热锅热油可仔细别烫着了!”
陶掌膳就是之前给她送了骨炙、假蛤蜊的御膳房女官,因着他负责的几个灶眼是素娥常提膳的地方,倒是与素娥混了个眼熟。她认得素娥,素娥也认得她。有了这样的前情,如今才谈得到卖好,不然素娥正经妃嫔还不是,这也太早了,说出去别人还要笑陶掌膳沉不住气呢!
“要的,也不只我一人来掌膳这儿,若是少了我这里,其他人看着就不像了。”当然,素娥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所以又补了一句:“掌膳拿来品质好的,就是帮大忙了!我到底只是个宫娥,真正好东西便是有钱都买不到。”
这话是真话,陶掌膳听了更舒服,便问:“高娘子要什么?”
素娥早就记了一张单子,拿出来照着念道:“掌膳,我这儿要干紫苏叶一小包、干荷叶四张、琼芝菜两小把、荔枝一斤、陈皮2片、冰糖二两、白砂糖二两、鲜牛乳一壶若是能有一些冰块就更好了。”
除了这些其实还有些别的原材料,不过素娥那里都有,所以不必问陶掌膳买。甚至就是要买的这些里,有些素娥也有,只不过品质不够好而已。比如说她要冰糖和砂糖,她都是有的,不过是品质不好,颜色很深而已。
颜色很深,在此时就是不够上档次的表现。真正的好冰糖、好砂糖追求的都是颜色越淡越好。不过就算是御膳房的上等好糖,拿出来也不是后世的那种雪白,甚至结晶透明样子,而是泛着淡淡的黄。
御膳房这些物资多了去了,素娥要的又不多,而且说实在的,其实也都不是什么珍稀之物。陶掌膳指点着小宫女跑腿,不一会儿弄齐全了。
素娥买到东西后又回到了住处,她现在和钟典珍住一间房。钟典珍作为女官,自然是有可以烹茶、热饭的小火炉的。素娥早就问她借了,当下就能拿来用。
在屋子前的狭窄空地上,素娥点着了小火炉,首先做的就是煮牛乳。现在天气热,最怕牛乳坏掉,所以先处理它。
与此同时,还把琼芝菜和干荷叶泡好。
煮好的牛乳放到一边,然后就去磨抹茶粉,磨好的抹茶粉过筛,正好加一点放温的牛奶做抹茶液。这个做抹茶粉的茶饼是素娥平常喝的,品质中等,不过做点心么,用太好的茶也没意义。所以她没特意从陶掌膳那里买好茶,就用了自己喝的。
做好抹茶液,剩下的就简单了。在清洗干净的小陶锅中倒入刚刚放温的牛乳、白砂糖、抹茶液、淀粉。然后又把泡好的琼芝菜拿出一些,攥干了放进一个干净的小布袋里,封口放入锅中。
说起来,这里面最麻烦素娥的就是淀粉了,是素娥自己做的绿豆淀粉。从昨天就开始做了,今早才得到了那么一些此时素娥也找不到淀粉,幸亏上辈子做视频做过的,不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要小伙慢煮,煮的时候还得不停搅合,最后陶锅里的液体会慢慢变稠。这既是因为水分蒸发,淀粉增稠,也是因为琼芝菜起作用了。琼芝菜又叫石花菜、寒天,有着丰富的胶质,是自然界可以用来制作凉粉的东西之一。
素娥也是有一次吃到了御膳房的‘素水晶脍’才晓得这时候已经在用这个了——水晶脍就是猪蹄冻,但只有冬天能吃就比较可惜。再加上一些人更爱吃素,这种素水晶脍如今也是颇为流行的一道小食。
拿出装了琼芝菜的小布袋,将锅里抹茶绿的‘糊糊’倒入糕饼模具。只等稍凉一些,就可以连带着模具一起放到装了冰块的带盖小桶里了,等待着冰镇定型。
这就是一份‘抹茶乳酪’做好了,素娥还有一份荔枝琉璃果子要做。做荔枝琉璃果子首先要做的,就是往水里加入干紫苏叶,以及另一个装了泡好的琼芝菜的布袋。煮好后,只等稍稍降温就往紫苏水里滴入果醋。
其实最好用柠檬汁的,因为柠檬的酸味有果酸的香气,味道也合宜。但现在哪里去找柠檬?别说柠檬了,就连枸橼、酸橙这些都找不到!
素娥平常洗头喜欢最后用枸橼汁抹头发,平衡手工皂的碱性。那些枸橼是从浣衣处得来的,用枸橼皮洗衣服在浣衣处很常见。但枸橼是深秋成熟的果子,一般越冬后就用不了多久了。也就是太后偏爱新鲜枸橼皮洗过的衣服的香气,所以会在冰窖里藏一些,备着夏天用。
但就是这样,也不一定能支撑到夏尽秋初现在就是这样,哪怕太后娘娘都没有新鲜枸橼洗衣服了,得用干皮,哪里还有枸橼汁?素娥也只能用果醋。
果醋也不用加很多,一点点就足够完成一个‘化学反应’了。加过‘酸’的紫苏水开始变色,由原本的茶褐色变成了一种非常美丽的深粉色。
这个时候素娥又去剥荔枝,剥出荔枝后剖开去核。
准备小盏,盏中铺上泡好并擦干表面水分的半张荷叶,然后就往荷叶上倒之前煮好的紫苏水,并往其中放入一瓣荔枝肉。最后将荷叶拢起来,像包一个豆腐皮包子一样,还用了丝线打结。
素娥总共做了这样六个,一起将丝绳的另一头系在一根长筷子上。长筷子有架在冰桶上,就让这些琉璃果子吊着冰镇定型。
素娥上辈子做这个琉璃果子时,是用保鲜膜包的,这样自然形成的褶子纹路会更细密,果子身上也能更平滑。但如今不是没有么,就只能有干荷叶代替了。鲜荷叶都不行,容易折断,折出来的褶子想也知道会很少。
等到估计着定型好了,素娥就将琉璃果子和抹茶乳酪都取了出来。
抹茶乳酪就用青瓷小盘装,一个小盘装一个,装了四个。琉璃果子则用白瓷的海棠形小盏分开盛着,也撑了四个。其实琉璃果子用无色玻璃或水晶器皿盛着更好看,但奈何素娥没有。
最后往琉璃果子顶心点了一点桂花蜜,这就能收入食盒中了。
这个小食盒不大,但放小盘小盏也能放四个,所以两层就足够放了。素娥装好后就把小食盒放进了冰桶里,之后就不管了——去品尝自己做出来的成品。
做多的自然就是自己吃了,虽然都是相对来说样子没那么成功的(抹茶乳酪就有一个脱模没脱好,琉璃果子则是筛除的这两个形状不是那么完美),但味道是一样的。
另外,之前素娥准备原材料时多要了不少,现在就剩下了。素娥还盘算着,这几天若想吃,只须去弄一些鲜牛乳和荔枝就还能做了
牛乳不说,荔枝同样不耐存放,她特意要了一斤,剩下的本就是直接拿来吃的。
琉璃果子和抹茶乳酪都很小巧,但素娥也只是各吃了一份,剩下的就放到一边,准备留着给钟典珍tຊ。虽然当初她来和钟典珍同住不是自己愿意的,可钟典珍在这件事上也只是被利用的,如今在一个屋檐下处着,人家还是女官,素娥也是很客气的。
吃了这点儿东西,素娥就去洗脸擦身,准备换衣服梳妆。之前伴驾都是突然被叫过去的,穿戴‘朴素’也就算了,挑不出不对来。可这次是提前说了的,素娥还和平常没什么不同,那就不太合适了。
皇帝对她新鲜的时候不会在意这个,说不定还会觉得吃腻了大鱼大肉,现在吃些粗茶淡饭更舒服呢!但这股新鲜劲儿过了,谁知道未来怎么想呢?或许郭敞不是那么小心眼的皇帝,但素娥又不了解他,就不去抱这种侥幸了。
打了一盆干净的水,打湿了巾子,素娥一点一点擦遍了全身,擦掉汗气。然后又换上了早拿出来的干净衣服,淡紫色透纱罗短衫,芙蓉色装珠子抹胸,花草纹白罗裙子——穿上抹胸、系上裙子后,素娥没直接穿上窄袖短衫,而是先在手臂上戴了一只金条脱。
条脱就是臂钏,扁条的金子缠了一圈又一圈,像是个大号的弹簧,用来戴在手臂上的。这就是夏天的首饰,夏天穿的外衣薄透,戴在里面若隐若现。
素娥最后穿上那透纱罗短衫,透过这罗纱,光润洁白的肌肤与金灿灿的条脱映衬显得华贵。
穿好衣服后,素娥又坐在铜镜前梳头,因为昨日特意去洗了一回,今天的头发就格外顺滑清爽。一梳梳到尾,好似一匹闪闪发光、油光水滑的黑缎子。
梳了一会儿,盘了一个团髻。也不用云尖巧额之类的名目去修饰脸型,直接露出了整张脸。头发全堆在了头顶,形状和团冠差不多,这就是团髻。团髻简洁大方,但这个发髻偏大,怎么都是拿得出手的,不能认为是‘不用心’了。
素娥在发髻底部两侧和正前方插了四支银杏叶纹银鎏金小钗,最后还拿了一把碧玉花叶步摇斜插在发上,那步摇钗根是金的,钗头是碧玉雕成的花叶,顶端两根两寸长的碧玉米珠穗子直吊下来,就衬在鬓边眼尾。
最后,素娥还戴了一对耳环,金钩钩在耳洞里,垂下来一寸长的细金链,底部是碧玉琢成的一枚小小银杏叶。
说起来,素娥这些首饰也是这些年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宫女其实大多没机会拥有好首饰,也就是素娥多少有些‘外快’才能攒下来。而且她人在司珍司,靠山吃山,要弄到这些东西也相对容易。不然普通宫女么,有钱也不能有好首饰。
一则是找不到门路去攒造,二则,如果是各殿伺候的,能戴那么好的首饰,在主子面前扎眼么?
钟典珍房里的铜镜要清晰一些,素娥又对着镜子化妆。当然,大夏天的她是不会用那些附着力实在有限的妆粉的(加了铅的妆粉附着力会好些,但知道这一点的素娥又怎么会使用铅粉毒.害自己呢),所以也只是画了一下眉毛,染了嘴唇。
小宦官来接素娥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心中道:怪不得王都知恁般看重!
‘王都知’就是王志通,他本身的官职是入内内侍省都知,‘入内内侍省’与‘内侍省’都是管理宦官的机构。前者在大内侍奉,能贴身服侍贵人,所以往往能出一些位高权重的大宦官。后者就是侍立殿中、洒扫劳役而已,做的活儿又多又杂,且难卖到好,相比入内内侍省自然就差得多了。
入内内侍省最高官职是‘都都知’,‘都知’只在‘都都知’之下。
这当然不是说还有一个都都知在王志通头上,很多官职本来就是这样的,不只要看官职的高低,还要看当官的人的情况。在王志通在皇帝面前最得脸的当下,便是上头有个都都知,那也是半养老状态了。
素娥拿着食盒随两个小宦官去了,一路行至‘荷花荡’,郭敞却是已经在船上等她了。
‘荷花荡’在大内最北边的一处池塘里,比文亭、华景亭、翠芳亭三亭还要更往深里去一些。这里是一个长约一里半,形似个胃袋的水域,同样与宫中活水相连。种的荷花很多,红的、粉的、黄的、白的都有,是宫廷特意种植的。
一到夏天碧绿荷叶、亭亭而立的荷花就挤满了这里,也是一景,所以叫做‘荷花荡’。
王志通本来打算今天也早些接素娥过来的,但谁让郭敞起兴呢?自己先来了才让王志通派人去接。这会儿他就在船上,船停在石头造的小码头旁,见了素娥便向她招手:“快些来!天气炎热,要到荷花深处才阴凉。”
这船当然不会是当初郭敞带着妃嫔游玩时的舫船,相比之下小的很,轻舟八尺,低篷三扇而已。这样的小船能很方便地穿梭在荷花荡里,对于郭敞这样的皇帝也很有一番趣味——他自撑着竹篙,显然是打算亲自动手了。
素娥在码头上朝郭敞行礼,然后跳上小船,小船就荡了荡。等到重新稳住了,郭敞就道:“站得住么?站不住就坐下罢,别跌进水里了!”
他是这样说素娥的,王志通和另一个善水性、会撑船的内侍还更担心他跌到水里去呢!也不知道他们这位官家怎么起兴了,要这样玩儿!
“倒是站得住”素娥上辈子学过很长时间的舞蹈,这辈子的平衡性也很好,小船荡归荡,她始终是稳当的。
小船就这样往荷花荡深处去,那里的荷花又密又高,最高的快要比小船的篷子高了。深入其中立刻就阴凉了下来,这里的气温因为荷叶的原因比外面低一些,加上水面上清风自来,更觉凉爽,真是个消夏的好地方。
到了这里,郭敞就将竹篙交给了那内侍,他当然早就看到了素娥提着的食盒,就问道:“这带的什么物件,还特意提来?”
素娥垂下头递过食盒:“禀官家人都说‘礼尚往来’,前日官家赠了妾一盒香料,妾也要还礼。妾没有同样珍贵的好东西,便是有些钱财,要么是宫廷给的俸禄,要么是官家当初赐予,说到底都是官家恩典,哪能拿出来。”
“妾无所有,只能亲手做两样点心,想是宫里从未做过的,赠给官家尝尝鲜。”
郭敞那和香料确实是‘赠’,而不是‘赐’。甚至郭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时听素娥说了才有一种后知后觉的明悟。
郭敞一言不发地打开了食盒,见了里面的点心又是一叹:“怎么就这么巧了,做得这样好看的果子?”
他首先看到的就是琉璃果子,那外形确实出色。深粉色仿佛是还未打开的荷花花苞,顶心淋下的一点儿桂花蜜仿佛是花蕊,又仿佛是金粉,有画龙点睛的效果。
“这是什么做的?这样好看?”郭敞取出琉璃果子,其实船上也备了吃的喝的,但他这时候自不会提。只是说:“倒是与今日这荷花荡相宜。”
“是琉璃果子,取琼芝菜与紫苏水做的。”素娥回道。
“紫苏水?朕记得紫苏熟水倒不是这个颜色。”
紫苏熟水是夏天常见的饮子之一,‘未妨无暑药,熟水紫苏香’说的就是这个。紫苏有‘辛散之气’,可以祛除身体里的‘寒湿’,中医又讲究‘热养生’,正要借助三伏天的热来除寒除湿,所以这个时候食用紫苏养生正好!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郭敞最近也喝过紫苏熟水,吃过紫苏做的食物,是有印象的。
“干紫苏叶煮水,用些酸的,酸橙汁、枸橼汁,又或者醋,只要一点儿就能叫褐色的紫苏水变成这种颜色。”素娥说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原来用酸橙汁、枸橼汁应该更好,多一种清香。可如今宫里也没有这些了,只能用了果子醋。”
郭敞尝了尝:“已经很清香了,桂花蜜足够香,紫苏也有淡淡的香气味儿也好,倒不是那等中看不中吃的果子。”
说实话,郭敞一开始见这琉璃果子这么好看,赞叹之外也不觉得这个会很好吃。就像宫里很多做了造型的‘看盘’一样,就是拿来看的,非要吃的话,味道都不会太好。但吃着这琉璃果子,倒是很清甜爽口。
这琉璃果子又不大,他能一口一个,还吃到了里面的一瓣荔枝肉,滋味更丰富了。
其实这就算是一款果tຊ肉果冻了,素娥觉得味道还不错,但始终是观赏性大过了食用性。不过在郭敞这里却不这样认为,主要是这种体验都是和过往经验对比出来的。
宫廷岁月042
琉璃果子后还有抹茶乳酪, 郭敞一看一闻就知道了:“这是用了茶粉?这股茶香不错,夏日吃着好!怎么就没人想过要用茶来做果子呢?”
“刚刚是荷花,现在又是荷叶了。”手拿着一只小银匙, 还未下匙, 郭敞忽然道。
素娥之前用的是四瓣海棠形的模具没错, 可大而化之地看, 确实也可以看做是荷叶。再加上脱模后表面的纹路,虽然不是故意的,但看起来真有些像荷叶的叶脉呢!
吃了第一口,郭敞就忍不住挑了挑眉。作为皇帝, 他当然是什么好东西都吃过的, 但这在他吃过的甜食里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了。只需要轻抿一下就会在口中化开, 口感细腻绵密又轻盈, 简直像是一朵云含在了口中。
味道上, 奶和糖交融,奶味香浓。而茶的作用就是用微微的苦去中和, 不那么容易腻味。而且夏日吃点儿带着微苦的,真的感觉很好, 就像是热气从身体里面被驱了出来。
“好绵柔滑嫩, 比豆腐还嫩, 却又有嫩豆腐没有的细密这是怎么做的?”本来郭敞是不可能对这种事感兴趣的, 但因为口味太奇妙了,下意识就问出了口。
素娥想了想说:“是用了生粉和琼芝菜,牛乳也有些作用。”
相比起琉璃果子,抹茶乳酪里的琼芝菜无疑是配角, 最后只是让抹茶乳酪略有弹性,口感带出那一丝轻盈而已, 但这一点儿也是不可或缺的。至于生粉,就是淀粉,和面粉、豆粉等还是有区别的。
素娥还给郭敞解释了‘生粉’是什么,要如何从豆子、根茎之类的东西里‘洗’出生粉来。
“着实不简单,难怪与宫中味道不大一样。”郭敞感叹了一句。
当然,也就是感叹而已,不然呢?一个皇帝真还能为一份点心如何如何吗?即使他也认为这是少见的好味道,那也一样。
素娥和郭敞坐在篷子里说话,这小船看着随像是民间寻常渔家用的轻舟,实际还是皇家富贵。中间的小篷并不是常见的材料,顶上镶嵌着一块又一块的方形‘明瓦’。所以即使是这样狭窄遮蔽的空间里,也有足够的光线,不会看不见。
明瓦就是将大蚌壳的外层磨去,得到内里浅色、半透明的部分,打磨的薄薄的。这样既防风防水又不遮光,就是东西费工难得。不过,所谓‘费工难得’,对皇家来说就无所谓了。
此时荷花荡深处,周围有荷叶丛遮光,再经过这明瓦,光线变得温柔而昏沉。再加上这本就是午后,郭敞今朝还没有午歇,便打了个呵欠,有些瞌睡了。
素娥便道:“官家歇吧妾家乡夏日午后,有‘乘风凉’之说。或是寻水榭,或者乘船去消夏水湾,说说笑笑、一番午睡,便将最热的时候混过去了。如今官家也试试‘乘风凉’,养养精神罢。”
王志通在船尾听着,心里纳罕素娥的大胆。哪怕就是当初姚贵妃最得官家青眼的时候,说她行事是无拘束的,也很少见这样随意。再者,她才伴驾几次,就能舍得失了和官家相处的机会,这样提议,也是不多见。
篷子里本就铺着光洁的席子与跽坐用的软垫,搬开矮几就能躺下小睡。
郭敞在篷子里小睡,篷子里地方窄,素娥怕自己动一下就吵到郭敞,就出去了——她又不像王志通和那个内侍,明显受过相关训练,这种时候真能一点儿动静都没,连呼吸声也是平缓的。
素娥挪出篷子,就这样抱着膝坐在船头,眯了眯眼睛,也有了些睡意。
她从荷包环绦上抽出系在那里的一条素白花罗帕子,就这样盖在脸上,使荷叶丛中的光线更不刺眼,就枕着膝盖睡了其实也不能说是睡了,守着个皇帝,她哪能真的心大到一下睡着,那也只能算是闭目养神而已。
花罗是非常昂贵的织物,此时说的罗,其实更接近于后世的纱,二经绞的稀疏一些,四经绞的就厚密一些。倒是说到‘纱’,虽然也算是轻薄织物,但其实纺织原理和后世的纱不同,在后世是被称作‘假纱’的。
罗分两种,素罗与花罗,花罗会非常昂贵。而花罗就是借助经线绞转与纬线交织,在‘罗’的质地上起了各种类似‘暗纹’的花纹。有的花罗的花纹还会与底色颜色不同,但有的就是一色的了。
前者显然更珍贵,因为那得先染线再织布,织布时的容错率也更低,因为只要错了一点儿,看起来也会很明显。
素娥这条白色花罗帕子倒是一色的,饶是如此,这么珍贵的布料也不是过去的她能得到的。这块帕子是司制司认识的宫女给一位娘娘做衣服后剩下的边角料,不够大也做不了什么,可要白放着也可惜。
就算大小能做一块帕子,这也料子也太脆弱了,实用性为零干脆用来当酬劳,请素娥帮她画了两个花样子。
素娥原本打算用来做‘布裹’的,就是梳包头髻时包头发的那块布。后来拿到手了觉得纯白色裹在头发上,始终有些忌讳,最后也只能做了一条帕子。只是不是能用的帕子,真的就是装饰品了。
这块白色的花罗帕子盖在她脸上时,光依旧能洒到她的脸上,只有纱罗上经绞出来的花枝纹在脸上落下了花枝形的阴影。
郭敞睡醒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刚睡醒时他还有些不大清醒,只是一个起身的动作,一直关注着他一举一动的王志通便过来伺候了。
素娥是侧头向篷子这一侧‘闭目养神’的,这时反应要慢一点,但听到动静也睁开了眼睛。眼睛眨了几下,慢慢抬起了头。
王志通扶着郭敞坐起身,看到的是阳光穿过花罗,在素娥洁白的脸上洒下花枝图案阴影。阴影寥落扶疏,忽然就有了惊心动魄的意味。
花枝的阴影仿佛是刺在脸上的花绣刺青——郭敞想起了琼崖去岁进贡的两个土人美女,据说也是当地头人之女,如此表现的是对大燕的彻底臣服。
那两个土人美女最令人惊奇的就是面上都刺了细巧的花卉飞蛾,如今大燕虽然也流行刺青花绣,但那一般都是男子。而且就算是男子,也往往是一腔血勇的军汉,或者暴虎冯河的街头混混才刺青,还都刺在身上!
刺在脸上算什么?那是犯人的标记,刑罚的一种!叫做‘黔面’‘刺面’。
然而在琼崖土人那里,刺青之事却不是这样,女子刺青是传统。他们崇尚刺青,不只是男子以身上刺青多少区别身份高低,女子也通过‘绣面’分辨贵贱。
大概是觉得脸上刺青的话,就不是越多越好看了,要有一个度。他们的规矩干脆是贵女才能在成年礼上由女伴在面上刺青,至于地位低的女子根本不允许在脸上刺青。
那两个土人贵女并不如中原贵女皮肤白皙,大约是琼崖炎热,她们又有土人的野性,从小不受拘束,即使没有晒得黝黑,皮肤也是栗色的——这不符合中原的传统审美,但明亮的眼睛、矫健的四肢,又和这样的肤色如此相得益彰!
光滑而富有弹性的栗色肌肤上刺出花卉飞蛾,很容易让人想到栖息于山林间的‘山鬼’。她们驱使着皮毛斑斓的虎豹,披着薜荔编织的衣裙使人被诱惑,又时常感到畏惧
过了三天,郭敞还会时不时想起三天前那一幕并不是总在想,也不能说非常在意,但就是会想起来,而且历历如绘。
阳光透过花罗,花枝纹的影子洒落在女子的脸上。
“石见银山东瀛种相公铸造银钱之事还得再议一议”
今日进宫的计相张洵,正在‘望仙阁’向郭敞汇报‘石见银山’的事‘石见银山’就是东瀛的那个石见银山。
东瀛自‘奈良时代’实行‘令制国’的行政区划,天下按照五畿七道进行划分。
五畿是指王畿地区包含五国,分别是tຊ山城国、大和国、河内国、和泉国、摄津国。这里的‘国’不是国家的意思,就是一个行政单位,和华夏的郡、县、州、道、府、省等没什么不同。
七道则是指七条官道组成的东瀛古代交通网络,沿着这些官道又分布有不同的‘国’。
石见国属于山阴道八国之一,紧邻着的就是非常著名的‘出云国’,东瀛传说中的神国呢。
如今虽然已经不是奈良时代了,但令制国的行政区划依旧划分着地方,石见国依旧是石见国,所以在石见国发现的特大银矿就被命名为‘石见银山’。
‘石见银山’如今算是由大燕和东瀛共管——说是这样,实际的管理、生产都是华夏人在做,最多就是招收了一些东瀛矿工。至于东瀛朝廷,只是每年分得银矿收益的固定比例而已。
之所以现在是这样的情况,说起来也很复杂。原是高丽对东瀛的土地、人口、财富有侵吞之心,十年前派兵侵.略东瀛本岛。却没想到被东瀛打得抱头鼠窜,不只是被赶了回来,还叫东瀛朝廷‘反客为主’,登陆了高丽半岛。
这种情况下大燕哪能不管?高丽国也算是‘卧榻之侧’,就这么让人想来就来,显然是不行的。
一开始的想法是撮合两国和谈,但战场上顺利的东瀛骄狂异常,哪里能好好和谈?大燕这边,出于维持大陆稳定的想法,不想东瀛立足高丽,到时候又来大燕惹事。同时也是有高丽的公关,便出兵帮忙了。
这一打就打到了东瀛本土石见银山就是这种情况下意外被发现的,此前东瀛虽也有石见国发现银矿石的见闻,但不算很重视。一则勘探不清,谁知道什么情况呢?而且真要说发现银矿石,天底下发现银矿石的地方多了去了,也不是所有地方都有开采价值。
二则,此时东瀛国内的心思也不在这些事上
发现了一个规模巨大的银矿,一般的将军不会太上心。不管怎么说这都是隔着汪洋大海的别国土地,他们此时是打到这里了,却不代表能占领这里、控制这里——当然,硬要做的话或许可以,但成本会很高,要考虑值不值得。
银矿虽然等于是钱,可它淌出来的钱还真不一定赶得上控制这里的花销。
但谁让这次统帅征东军的种将军是个有远见的呢,他敏锐地意识到石见银山比他知道的所有银矿加起来都要富。同时他又相当有见识,清楚地知道华夏自古以来都受‘钱荒’的影响!在过去一些知名铜矿、金银矿逐渐枯竭后,钱荒只会越来越厉害。
若是能掌控这座银山,获取大量白银,就能铸造银币,银铜并用钱荒就算依旧会有,也能大大缓解吧。
在这位种将军的运作奔走下,大燕确实获得了石见银山的管理权。这一方面是东瀛国战败的代价之一,另一方面,大燕承诺了以石见银山的收益为本钱,东瀛每年可以采买大量的大燕商品。
前者是威,后者是利,靠着前者事情很快定下来了,靠着后者则是保证了日后石见银山的长期稳定运行。毕竟利益是永恒的——对于现在的东瀛来说,大燕是强大而领先的国家。而石见银山对他们国内的意义真不那么大,如果不能换成物资,金银其实意义也不那么大。
说起来东瀛虽然是贵金属矿丰富的国家,但他们也有钱荒呢,每年要从大燕走私很多铜钱去用他们是有铜矿、金银矿,可铸币技术没有啊!如今国内用的铜钱竟大多都是从大燕、高丽流过去的。另外他们也铸币,但都是私铸的大燕铜钱,品质虽差,也是供不应求呢。
这种情况下大燕开采石见银山,他们其实没什么抵触心,反正不是换了大燕的商品么?此时东瀛可是很追捧大燕商品的。
甚至有很多东瀛贵人是支持大燕的铁杆,毕竟原本的石见银山在那里,得到好处的肯定只有少数人。实际掌控石见银山的地方豪强,再就是朝廷一小撮人如今这样,好处却是统治阶级人人有份。虽然有人拿得多、有人拿得少,可原本只能看看的人这下都能喝上汤了,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东瀛希望每年的商品占比更多一些?”郭敞听计相张洵汇报时有些出神,但还是抓住了重点。
张洵连忙回道:“是,官家以往每年都是六成的货,四成的银,东瀛国主希望日后照八成货、二成银行事。”
从石见银山采出白银后,属于东瀛的那部分,其中六成会按照市价换成大燕的商品。当然,具体是什么商品东瀛自己决定,他们往往会派采购团来大燕扫货剩下四成就融成银冬瓜,由他们处置。
其实东瀛是想将这部分银冬瓜换成铜钱的,但大燕国内也缺钱就拒绝了。
至于说拿白银直接当钱,这种事哪有那么容易。此时的白银依旧只能算是一种一般等价物,离真正的货币尚有一些距离——大燕国内要做的事情就是这个,从石见银山获得的大量白银都存了起来。准备量足够时就铸成银币,然后像铜钱一样推行。
“这也是好事,两相便宜,准便准了至于银钱之事,还是要紧着议定。特别是民间的银矿,慢慢都收拢来,若是不少银矿都不在朝廷的控制之下,铸造银钱就是空谈”
郭敞说着踱步到了栏杆边今日格外闷热,郭敞不耐烦在御书房见大臣,摆了冰盆也觉得闷!便在这望仙阁与大臣议事了。望仙阁高层四周有半壁、有槅扇,但都是可以临时拆掉的。拆掉后就剩下一圈栏杆,大敞四开。
这里又在高处,有风吹来,格外畅快。
“上回你们呈上来的——”忽然,郭敞停了下来,闭口不言。
望仙阁并不在福宁殿,但也在延福宫内,是一个不属于其他宫殿的独立建筑。最大的优点是垒土建楼,高度、视野、方位都极佳,能够俯瞰整个延福宫他看到望仙阁下一队宫人捧着什么经过,似乎是往宝慈宫的方向而去。
这种事本来是不值得郭敞分神的,但就那么巧,一队宫人里有一个好像素娥的。
其实这样远看着,又是在一队人里,很难认出一个人——
“官家?”等了一会儿,见官家依旧没往下说的意思,似乎是在走神,计相张洵忍不住试探道。
“哦”郭敞回过神来点点头,继续道:“上回你们呈上来的太学生策论朕看过了,书生意气,多数也只能说说,哪能办的成?不过这热血就是最值得褒扬的了。若是这些年轻书生都老气横秋,等他们入得朝堂,朝堂不是一潭死水了?”
太学生的事本不关计相张洵什么,只不过这次太学生鼓噪起来却是因为经济民生之事,写的策论也是针砭如今朝廷的经济决策,而且还是张洵一力主导的郭敞特意交代张洵去收尾,本身就是让他有机会摆脱尴尬处境。
他这个主导决策的人如此堂皇正大,谁还能说什么呢?
“好生慰劳他们,也不要拘束了太学生们,本朝没有太学生因言获罪——”
郭敞的话又停了下来,他刚刚分神回了张洵,再去看望仙阁下,已经不见那队宫人的身影了。鬼使神差的,郭敞话也不说便要下望仙阁,如此表现倒唬了张洵一下,不知道自己面君哪里不妥,官家是这般反应。
郭敞一动,王志通等伺候的宫女宦官自然是一下跟上,王志通走在最前面,就是郭敞身后。试探道:“官家官家可是有事?”
郭敞没回答,径自往下走。到了望仙阁下,刚刚看到那队宫人的地方,左右看了一番便问侍立的侍卫:“方才经过的一队宫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侍卫慌的跪下叉手道:“启禀官家,方才、方才有一队宫人,走左边那条宫道去了。”
郭敞又往左边那条宫道去,果然见这条宫道尽头有一队宫人正要折道另一条甬道。这时王志通也赶上了,连忙道:“官家可是要见那些宫女?老奴这便叫人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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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不许追赶,连快步疾走都少见,绝大多数人走在宫道上就是不紧不慢的,这也是宫廷气度的一部分。那队宫人手中呈着东西,显然是往哪个宫送物件的,走的就更慢了。叫几个腿脚利索的宦官跑着追,立刻就能追上了。
“不,不必了倒把张计相撂下”郭敞这时像是终于恢复了过来,自己也觉得刚刚冲动了。
刚转身回走,便与另一队宫人碰头了,见是官家,宫人们连忙要行礼,素娥也要——郭敞抢上几步,扶住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是错了!还以为你在那儿”
素娥不明白郭敞的意思,手中捧着一盘东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郭敞也没有多说,只是深深看了素娥一眼。心中雀跃,有一种陌生的感情完全充满了他的身体,从头脑到心肝,倒四肢百骸,以至于让指尖发麻,皮肤冰凉了又滚烫,五脏六腑一阵酸涩。
如果素娥知道郭敞的感觉,她大概会告诉他,他这是荷尔蒙在超水平分泌,身体内其他各种乱七八糟激素也在陪着荷尔蒙胡闹——没什么奇怪的,正常男女一辈子总有那么一两回,一些容易陷入爱情的还会更多。
身为现代人,这些东西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更别说他们还要用完全生物学、化学的方式去剖析这种反应的底层原理——就算没到杀死爱情的浪漫的地步,至少也杀死了爱情的神秘。
但郭敞不是现代人,他是一个古代君主。某种意义上,他当然也可以爱上一个人,毕竟这是人的本能,古代现代没什么两样。可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皇权是会异化一个人的。不只是会让所有人对皇帝的爱虚假,或者至少不纯粹,也会让君王无法爱人。
所有人都在讨好他,顺从他,希望得到皇帝的认同一件东西或者一个人,只要他想要便不会得不到,包括所谓的‘爱’——一个人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如果不是巧合中的巧合,确实无法经历一场属于自己世界的‘兵荒马乱’。
所以,眼前的一切都超出郭敞的经验范围了,无论是从理智,还是从情感来说,都是这样。
宫廷岁月043
漫长的夏日总会过去, 但总不会轻易过去。过了夏至后依旧是那么热,整个宫廷都因为这样的炎热尤其容易生事,就好像所有人都积累着负面情绪,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不过, 这样烦闷的夏日在福宁殿是不存在的, 在这里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宫人, 无论是宫女还是内宦,他们的情绪都永远稳定——他们必须得情绪稳定!表现在外就是堪称模范的举止,同时又总是那么温和、宁馨,规矩底下带着轻巧, 威严之上又泛着可亲。
实在是宫里的调理手段不同, 又优中选优才有了这样一批人。为了尽最大可能让皇帝心情愉悦, 也是不容易。
然而, 即使是这样, 皇帝的心情也不是永远都好的事实上,这些也只是宠坏了皇帝, 让皇帝的脾气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捉摸。
所谓‘伴君如伴虎’么。
最近就是这样, 福宁殿上下已经绷紧皮子半个月了, 下到洒扫小宦官, 上到王志通这个官家心腹, 都小心翼翼。
倒不是郭敞发了什么‘帝王之怒’,要让王志通这个自认对官家有些了解的人来说,就是官家心情越来越飘忽了有时高兴,有时沉默, 有时又心不在焉。
没有因为前朝的不顺利,或者身边人的一些小错误生气, 可却是更‘敏锐’了。只要有一点儿不对,就能挑出来,然后就是沉默不言即使是王志通,面对这样的官家,也是压力比山大了。
“官家婉仪娘娘送了消暑的饮子来,可要用些。”王志通亲自捧了装饮子的食盒,趁着郭敞批阅奏章告一段落,呈上了曹婉仪的这一番‘心意’。
一般的妃嫔自然没有这个待遇,如果谁的‘心意’都能及时呈现到皇帝面前,后宫妃嫔也不会那么难刷存在感了。对于地位高的妃嫔,如四妃这种,送送物件、吃食是很容易的,若是宠妃,那位份低一些,她送来的东西也能及时呈上。可除此之外,就不是那回事了。
经常是送来了后没人帮着递送,又或者只得了一声言语,皇帝没心思看,也就没看过费了一番心思,却是打了水漂,不,水漂都不如,可以说是涟漪都没泛起。
曹婉仪当然不属此列,她不只是位份上属于众嫔之首,还是如今官家跟前最得宠的红人呢!即便是王志通,在她当红时也只能多讨着好。
郭敞看了一眼食盒没说什么,王志通明白意思,便打开了食盒,从中取出一壶饮子来。
曹婉仪进的饮子是‘二陈饮’,所谓‘二陈饮’,就是用熟地、陈皮、当归、半夏、茯苓、炙甘草、生姜煎煮成的药草茶——这其实本来就是一道方剂‘二陈汤’,只不过很适合夏天饮用,即使没病也能养生保健,这才加入了‘饮子’大家族,称为常见饮品之一。
往玛瑙碗里倒了一碗,王志通还替曹婉仪说道:“官家,这二陈饮是婉仪娘娘亲手煎的。”
郭敞尝了尝,觉得和往常喝的饮子也差不多,不会更好,但也不差,便不置可否道:“婉仪是有心了今晚去漱芳殿用膳罢。”
说到这里,这件事便了了。王志通想,曹婉仪的目的应该也达到了——曹婉仪显然不用在官家这里显示什么存在感,平日里送东西、表心意更多是一种‘例行公事’。当然,有的时候也是有目的的,比如说这一次。
‘提醒’官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到自己这里来了。
官家也给出了不出所料的反应,让王志通确信自己没有揣摩错‘上意’曹婉仪依旧在官家心里有不小的分量,所以遇上这种事儿,官家心里虽然芥蒂,却也会给她体面,顺了她的心意。
其他人显然不知道,他们这位官家其实很不喜欢别人主动求什么。大概是那种‘我可以给,但你不可以自己拿’的加强版,即‘我可以给,但你最好不要主动要求’,因为这会给郭敞一种‘你在教我做事’的感觉。
不知道其他皇帝在这种事上会不会觉得被冒犯,至少郭敞有这种感觉。即使是以皇帝来说,他那说一不二、自专自擅的性子也是极为突出的。只能说,幸好他还有‘自制力’这种东西,不会纯凭喜好做事,不然就要‘望之不似人君’了。
不过,单纯针对后宫的话,他的‘自制力’会少一些。他愿意给体面的时候还能配合,不愿意的时候就非常薄情了。
当然,这种‘薄情’其实也不算什么,君王薄情本就是常态。称孤道寡、九五之尊,他们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事实上,如果他们在‘丈夫’这个角色上表现地专情、深情起来,反而是不够让人放心的。
毕竟‘士大夫’自古以来总要说‘红颜祸水’,忧虑‘烽火戏诸侯’,怕的就是君王为妇人影响。
后世看来很可笑,但在封建社会这可是颠不破的真理!
晚些时候郭敞就摆驾‘漱芳殿’去了,说是在漱芳殿吃晚饭,但曹婉仪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是正得宠的宠妃,那肯定不只是吃饭。饭前得温存相处一会儿,另外,用完晚膳后留宿漱芳殿也是应有之义。
漱芳殿这边也是常接驾的了,自然不慌乱,一切都井井有条。等到郭敞坐定了,曹婉仪就一面吩咐着准备晚膳的事儿,一面与郭敞家常话。
“近日可还好?朕记着你十分怕热,暑日最难熬。”
曹婉仪笑了笑,当然是为着郭敞能记得她体质怕热。当下温声回道:“多谢官家关心,妾夏日是有些难过,睡也睡不好。不过这两日便中元了,夜里见凉,已经不很难过了”
“中元么你宫里供的盂兰盆送去相国寺了么?”郭敞随口问道。
“已经送去了,姐妹们的盂兰盆都是由圣人一发遣了人送出宫说到盂兰盆,妾家乡还有一段习俗呢!”
曹婉仪拣着有趣的话说,见郭敞似乎不排斥听这些,便接着道:“妾家乡逢着中元,家家户户都用竹制盂兰盆,tຊ使其烧纸钱,烧到最后盂兰盆要倒。若是倒北则冬寒,若是向南则冬暖,东西歪倒就是不冷不热了。”
‘中元节’又被称为‘盂兰盆节’,前者是华夏的本土产物,后者则是佛教传入后合流的演变。
而‘盂兰盆’么,‘盂兰’是外文音译,意思是倒悬之苦,‘盆’就是盆器。盂兰盆则是用来解救倒悬之苦的人们的盆器——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一方面是盂兰盆会上会有高僧做法会,另一方面就是盆中所盛之物了。
承受着倒悬之苦的人们特指的是在饿鬼道受苦的亲人,为了让他们能够饱食,既要借用十方僧众的法力,又要有确实的供养。
最开始盆中放的都是食物,到如今已经是什么都有了。除了食物外,纸钱、衣服是最常见的,甚至比食物还常见。
此时过盂兰盆节,也就是中元节,一般会在自家跟前供盂兰盆,烧纸钱衣服,这大概也是后世中元节在十字路口画圈烧纸钱的先河。不过也有有钱人家,或者不缺组织力的宗族集合力量办盂兰盆会。
宫里就属于此列,会在中元节时令京中各大寺以宫中各位贵人的名义办盂兰盆会。身份不够的,也会供不少盂兰盆去,算是为已故亲人祈福。
“这是占气候啊各地类似的习俗倒是不少。”郭敞笑着点了点头。
曹婉仪‘嗯’了一声,仿佛是不经意一样说道:“妾的父母都尚在,这营盆供寺的事儿为的是已故祖父妾想着家里父亲母亲不会少了盂兰盆,必定也是大量的供奉,便匀了几个盆给宫里的几个侍女。”
“她们一年到头跟前伺候,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若有父母不在的,趁着皇家办盂兰盆会,捎带些供奉,也能教父母在泉下少受些苦。”
皇家的盂兰盆会自然格外隆重,在普通人眼里就是效果更好,更容易让地府亲人收到供奉。到时候为父母添福,说不定还能教父母脱离苦海,自此离了饿鬼道呢!
“你的心思向来是好的。”郭敞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祖父仙去有三年了么?”
“官家好记性。”曹婉仪眨了眨眼。
郭敞‘哦’了一声,点点头:“倒是没听说你父亲的消息,按理来说守孝完了该去候职的。想来下面的人就算不奉承你父亲,给多大优待,也不会少了他该得的。”
曹婉仪的父亲原本是一地方知州,不能说多差,但在官场上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人物。若是没有曹婉仪得宠,他守完孝再回来候补官缺,事情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等多久要看他的运气,以及走人情的操作,而最后的结果么,能依旧做知州就不错了。
但现在曹婉仪是宠妃,一切就不一样了!
就算郭敞是一个这种事上严谨的人,但人情社会,不优先照顾‘自己人’就反倒奇怪了!别看士大夫们对‘外戚’各种看不上,人家得了些优待还要讥讽。可皇帝只要不傻,对于外戚、勋贵,总是要偏心些的。
没有偏向,哪里来的死忠?没有死忠的皇帝么,不说坐不稳皇位,至少很多事都是不好做的。
因此,守孝完毕回归官场的曹父很快补了缺,得了一个正五品的官职,而且还是京官——这其实已经是高升了!一则原本的知州只是从五品,二则这可是京官!向来从地方官到京官,都是同品级京官自动高半级的!
郭敞没过问过这件事,但也猜得到会有怎样的操作,所以曹婉仪如今这样隐隐约约提及,大约是不满足‘普通优待’,想要一个普通优待之上的特殊优待。
“是这般,如今妾的父亲在京师做官,比之过去还升了半品,这全是托官家洪福别的都好,只是尚书省差遣父亲实在有些不适应。父亲是地方官做起来的,还是更能踏踏实实做实务。如今这样清闲是清闲了,却叫他不上不下的。”
如今朝廷中枢,真正的实权部门是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这些,至于说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乃至于尚书省之下的六部,这样在前朝红的发紫的部门,已经完全沦为摆设,只是个挂名的地方而已。
若是满足于在这些地方养老,那倒是无妨,但显然曹婉仪的父亲还有更高的追求,而且不愿意等下一次调动的机会了。这才通过女儿递话,想要走一次后门。
这其实不算很过分,类似的事儿一年到头总有几回。也正是因为不过分,所以曹婉仪才能这样简单地说出来——郭敞也确实如她所料的,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思索了不长的时间就点头应允了这个爱妃的‘小小要求’。
大概只有王志通心里为曹婉仪捏了一把汗曹婉仪今天其实犯了一个忌讳。
在郭敞这里,妃嫔们不是不能提要求满足愿望,但最好不要在此之前多做讨好——他若是愿意满足愿望,那提出来就是了,不愿意的话,如何讨好都不管用。多做讨好也不能改变什么,相反,太过于讨好的话,哪怕是愿意的,心里也会有疙瘩。
即使郭敞完全明白,作为皇帝,身边的人都有求于自己一切的讨好、众星捧月,其实也只是根源于此。若是一个皇帝,身边的人都无所求与自己了,那才是最危险的。
但明白归明白,心里的感觉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像有钱老男人很清楚年轻漂亮小姑娘围绕在自己身边是为了钱,但还是打从心底里想要自己骗自己,想说她们也可能是为了自己这个人,或者至少部分是为了自己这个人。
人都是有自我肯定的需求的。
郭敞的问题在于,他完全清楚身边的人想法,也明白那些很实际的东西,丝毫没有犯自欺欺人的错误。但他的本性又非常孩子气,就仿佛是十几岁登基后,心性停留在了那个阶段。
他知道自己这是孩子气的,所以从不会说出来但都心里暗暗记着呢!
王志通暗暗想着,这个时候官家还很喜爱曹婉仪,当然没什么问题,但等到没那么喜欢了,这些都是要‘反噬’的。
就在王志通冷眼旁观着漱芳殿里不算新鲜的一幕幕时,尚功局下所,素娥的日子一如往常平静——郭敞似乎是出于某种兴趣,连着叫了她伴驾。但就像大多数时候一样,皇帝的兴趣来得快,去的也快。
所以之后再没了动静,这在其他人看来也不奇怪。甚至是罗司珍这等在素娥身上寄予了厚望的,也没觉得这样的发展不对。她只是不满素娥的‘不作为’,竟然没抓住这样的好机会,一举完成从宫娥到宫妃的身份变化。
也是因为素娥依旧是个宫女,而且官家叫了几次伴驾后就没有下文了,渐渐的,尚功局原本对她另眼相待的,这时候也恢复正常态度了虽然看起来不一般,但结果似乎和那些侥幸得宠的普通红霞帔没什么不同么。
素娥的生活由此变得平静。
“她的运道不算差,资质更不必说,只是太不会奉承了!”罗司珍也是‘怒其不争’,晚间吹灯前忍不住同侄女罗天香抱怨:“若是个擅机变、懂逢迎的,趁着官家那般另眼相待,哪能不上位?”
连着叫了伴驾,以一个出身低微的红霞帔来说,确实是难得一见,所以要说‘另眼相待’是没问题的。只不过当事人没抓住机会,这样的‘另眼相待’自然就被收回去了——众所周知,皇帝的‘另眼相待’尤其有时限!
听自家姑姑这般说,与素娥关系已经算亲近的罗天香却是有些担心了:“如今这般就没办法了么?难道说素娥以后都只能是个红霞帔”
“自然不是,只是错过了趁热打铁的机会,谁知道官家下一次想起她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一点罗司珍就有些不爽。
罗天香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也只能幽幽叹息一声,吹灯躺下了。
第二日她在司珍司见素娥依旧像个普通宫女一样做事,心里不知怎的又是一松。说来素娥真个和宫里寻常红霞帔、紫霞帔不同,这份宠辱不惊的气度是她没见过的。虽然姑姑说,这是她的好处,也是她的坏处,忒没上进心了,但罗天香倒是觉得谈不上好坏。
不说别的,纯以日常交朋友来说,她也喜欢素娥这个性格。有一种宫中少见的平tຊ和,不见算计、阴谋,让她觉得很舒服显然罗天香还没有像她姑姑一样,成为那种在宫廷中完全以利益为主导,能够毫不介意利用与被利用的那种人。
“素娥——”罗天香刚要过去打招呼,就见到素娥的眉头皱了起来,转而问道:“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天香啊”素娥摇了摇头,让她看送来自己这里的一批物料。主要是用来结珠花的珠子,其他的就是辅料了。
罗天香在司珍司也呆了许多年了,眼力是有的,即使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一眼看出这是要结珠花。而如果是结珠花的话,这些材料就未免有些下色了。当即皱了皱眉:“难道是郡君、县君们的份例?这也不该叫你做啊。”
这么差的材质,也就勉强给妃嫔中地位最低的郡君、县君做最寻常的份例了,甚至给她们都有些差了。不过么,六局看人下菜,偶尔‘欺负’一下小妃妾也不是没有。只要不是固定逮着几个人来,那些得了下色份例的不受宠小妃妾也不会闹。
现在的问题是,真要是那种物件,一般都是让小宫女,或者就是专做杂活儿的人去做的。素娥的手艺在司珍司确实不算好,但她向来受看重,这种事儿哪里会派给她!
素娥又摇了摇头:“不是,虽然没说,可看东西的工,不大可能是给郡君、县君的。”
这次要做的珠花是相对复杂的,用的珠子和配料也多,可以说是‘重工’。这种东西做份例,哪能轮到郡君、县君啊!
罗天香也看了图纸一眼,认同素娥的说法,当即就说:“这不大对!接物料的凭据你画押了么?”
“当然没有。”素娥虽然没有与人斗的心,可生活在宫廷也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一直以来都是最小心谨慎的。
“我不肯交接画押,那送东西的小宫女便吓得哭起来了,只说我若不接,姑姑该罚她了。”素娥这样说着,没有掺杂多少私人情绪,完全是就事论事的语气:“瞧着倒很可怜,可也没有为了可怜别人,自己就糊里糊涂担风险的道理。”
这等小宫女若是被管着自己的‘姑姑’打还好些,若说罚,那可真不知道是何等难熬!打不过就是拿了戒尺打手板、打小腿,当时是痛的,结束了就好了,总不能随便把人打坏了。可是罚么,哪怕是最简单的罚站,也是听着叫人眼晕的。
罚站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能挨得过去,半天、一天呢?越是到后头就越可怕!这种罚人的法子若是轻松,就不会有‘站刑’这种酷刑了!
“正是这个道理!”罗天香点了点头。在她看来,素娥的性子虽然‘不争’了一些,但好歹不至于软弱,这种滥好心也不会随便发。事实上真要那样,恐怕在这个宫廷是生存不下去的——会被别人‘吃掉’。
罗天稍后和素娥一起拿了那些物料去退换。
管物料的库房宫女仿佛是不知道工作出了纰漏一般,只是抱怨:“不也能用么?非要更换不成?份例上的东西,本就不能要求都用好料。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麻烦,多少东西也不够用的!”
“倒不知道宫里这般俭省敷衍了,这该是给上位娘娘的东西罢?这也敢怠慢?”素娥没有与人争执的意思,但也不是不会扯虎皮,冷笑了一声道:“你们每年不知道在这样事上弄鬼多少回!平素只是给无品贵人的东西敷衍着也就算了,只当是闹不起来。”
“可各位妃主子、嫔主子,也是这般到时候真个不好,难道只我倒霉?”
素娥知道这一次应该是欺负自己,虽然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欺负到自己头上了(素娥在司珍司的生态位并不低,这种腌臜事儿一般到不了她头上)。但她也没捅破窗户纸,只拿这些人中饱私囊弄鬼、敷衍上位娘娘说事儿。
光明正大之下,反而能高声说话——她真说这些人欺负自己,反而没什么用。一则人家不一定承认,二则这种指责在自身身份不够的情况下,在宫廷里真就是个笑话。
宫廷岁月044
“听说高素娥与库房宫女争执了几回?”
“说的是呢, 我仿佛听人说是库房给她拿的都是不中用的物料,她要退回去。那边说了几句,她便顶了上去到底是穿了红霞帔的人, 与咱们这等人不同。库房那边哪里有好惹的, 平常便是她们弄鬼, 一般不过是自己认了。”
“要我说, 库房的人也该有这么一遭!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么!寻常什么便宜都要吞,出了事却是咱们顶缸呢!”
“噗嗤!看着倒是这样,反正高素娥与库房的人争将起来,我是乐得看戏的, 谁吃亏都好库房的人是讨厌, 不过高素娥也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多清高的一个人儿啊, 她做小宫女的时候就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和谁都不亲近。”
“是啊, 过去还有人当她真是不知世事,拙于人情。如今看来, 不过是装得好些,和这宫里多数人是一路货一样是心机深沉, 一样是得志便猖狂。之前倒是还谨慎些, 如今也会和库房的人放刁了, 呵呵。”
“可不是心机深沉, 我早看出来了若不是心机深沉,哪里能叫官家看在眼里?我可不信她真就是运气好。”
最近素娥和库房宫女起争执的事被司珍司的宫女晓得了,算是引起了一些议论。有说她做得好的,也有说她不好的, 后者的声音还要更大一些,只不过不当着素娥说罢了——这很正常, 嫉妒是人类都会有的通病。
特别是素娥这种原本和她们地位一样的,突然就要到她们头上去了,但又没完全完成身份转变,最容易引发这种情绪。
颇似高门大户内院里有头脸的得用奴才看通房丫头的感觉,一方面觉得大家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甚至自己是靠能力站稳脚跟的,更有底气。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承认,人家就是有可能靠着主人的青睐更进一步,自己完全不能比。
“你们这般议论素娥,小心被人传给她,到时候人记在心里,回头攀上高枝了,叫你们都不得好呢!”也有谨慎些,或者说愿意积口德的,听到议论的话越来越不像样,就插了一句嘴。却没有想到,这插一句嘴却引来了其他人心照不宣、不怀好意的一阵笑。
“怎么回事?怎么都笑了?”说话的人还不解。
这话一出,立刻就有人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咱们在六局做事,后宫之事不那么相干,也不能真的什么消息都不听罢?”
相比起各宫侍奉的宫女,六局宫女确实更像技术工,大多数时候只要照规矩做事就够了。后宫怎么争,她们依旧是稳如泰山。就算有要关注后宫风云变化,以免不小心就陷入了后宫斗争的,那也是中高级女官们,普通宫女甚至谈不到被波及。
因此对后宫消息的敏感度上,六宫宫女确实要差一些。
“什么消息?最近发生什么大事了吗?又和素娥这事儿有什么相干?”这宫女依旧不解。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宫里又多了位娘娘!”说着‘不是什么大事’,表情和语气却充满了看好戏的意思,让人一下就明白这是意有所指。
“娘娘?”这当然是指的后妃,不过如果不是当面奉承,大家私下说到娘娘,那一般不会是无品的郡君、县君、郡夫人、国夫人这些,而至少是有着五品品级的才人。
红霞帔、紫霞帔有多少都无所谓,她们又不需要宫廷额外供养。郡君、县君、郡夫人、国夫人这些,虽说也不能滥封,毕竟单拿出一个来或许不会花费多少,可多了也是大负担。不过总归就那样——
养一个才人的钱,可以养三个国夫人还有余了,要知道国夫人已经是无品贵人里待遇最高的了!若是换算成最‘省钱’的县君,养十个也不在话下!
所以无品贵人并不像才人、美人这些等级的妃嫔,不能随便封——不仅是为后宫开支计,大家会盯着皇帝,不叫封太多。而且这些有品妃嫔,本身就是有名额限定的。tຊ才人、美人、婕妤都是额定九人,嫔有十七人,妃有四人。
若是有朝一日这些位置上都满了,再想往上提人,要么得先踢人,要么就得改规矩。
无品贵人比有品的嫔妃要‘不值钱’多了,所以大家说起来也就缺乏一些尊重,即使当着面的时候大家也是毕恭毕敬
一个郡夫人什么的,宫女们当着面,又或者恰好受她管时,是会服从,但其他情况下就是另一回事了。若是不得宠的,大家私下根本就看不起。这也是顾月里嫦娥当初做了琅琊郡夫人,素娥也谈不到真正怕她的原因。
素娥在尚功局,她一个郡夫人的手哪有那么长!
但一旦做了有品贵人,成了娘娘,立时就不一样了,可以做很多事,要整治人也有‘工具’了。
“是啊,娘娘琅琊郡夫人如今已经是顾才人了!”有人说出了当下后宫的最新消息,语气中怀着说不上来的嫉妒:“也不知怎的,原本官家对顾才人也只是泛泛,不过是韩充容抬举才成了郡夫人。而前些日子,官家就忽然想起了她,还连着宠幸好几日。”
“如今也叫她经常近前伺候十分得宠风光呢。”
正是因为顾月里嫦娥不仅仅从郡夫人变成了才人,成了正经妃嫔,还眼见得有了宠妃的品格——大家才觉得素娥的情形不好!
众所周知,顾月里嫦娥一贯看素娥不顺眼,早前就要整治她的。只不过因为当初身份够不上,素娥又有人护着,且后来自己也‘争气’穿上了红霞帔,这才没成行。可如今么,当初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知道顾月里嫦娥何等厌恶素娥的司珍司宫女,可不会觉得她这次能高抬贵手。
不少人觉得素娥得罪了‘宠妃’,别说前途了,说不定小命都在旦夕
有些人因此可怜素娥,觉得她真是运道不好。但更多的人只是冷眼旁观,甚至幸灾乐祸。
宫廷里的人常见你踩我、我踩你,一个人要上位往往就要踏着其他人的身体。再加上规矩森严、尊卑分明、宫女劳役繁重等,神经都紧绷着对很多人来说,‘同情心’都算是奢侈品了。
素娥和库房的宫女起争执后,正是顾月里嫦娥开始得宠、受封才人的时候,而这件事素娥是从罗司珍那里听到的。
非常正常,罗司珍是女官,比她消息灵通多了。而且她平素不关注这些消息,消息滞后是常有的。
一开始罗司珍还算沉得住气,可如今伴随着顾月里嫦娥的持续得宠,她是越来越焦虑——一方面是对素娥不满,之前那么好的机会居然没抓住!另一方面也是有些后悔,早知道顾月里嫦娥还有这样的运道,她当时应该选顾月里嫦娥的!
顾月里嫦娥是司珍司出去的人,多少有些香火情。若是当初人家还没起来时就去奉承,再在顾月里嫦娥要整治素娥的时候帮帮忙如今就是极好的靠山了!
弄得现在这样子,没有好印象,别说是靠山了,说不得还要因为素娥受连累。
“你如今可有什么主意?”罗司珍见素娥依旧平静,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该说你这女子是镇定,还是痴傻?现在正是人要拿捏你时,若没有应对的法子,说不得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倒是不怕,到底还有六局保着我,至多不过未来官运差些,你可就不是了!”
罗司珍是正六品的女官,仅次于‘尚’字级别的女官了。她们这种中高级女官,只要不是自己犯错,且得罪的是决不能得罪的人,寻常后妃就是看她们不顺眼,也不可能搓扁揉圆——真要那么容易翻车,六局岂不是要经常卷入后宫争斗,难以维持宫廷运转了?
“若真有什么手段,赶紧使出来!”罗司珍还想着素娥能有见到官家的办法,若是能在官家面前露脸,危机也就自解了。
素娥明白罗司珍的意思,但她能说什么呢?她怎么可能有见到皇帝的办法和影视剧里演的不一样,后宫女子想要‘偶遇’皇帝是非常难的。
首先皇帝来去的排场就很大,想要不动声色地接近,就不太现实。其次,皇帝会到哪里也不好说,通过皇帝身边的人得知,这可不是普通妃嫔能做到的——窥伺帝踪,这种事的风险可是很大的。
如果不是‘偶遇’,那她就更无法了。说到底,她只是个‘红霞帔’,连像普通后妃那样刷存在感都做不到。
素娥和罗司珍这次碰头自然是不欢而散,而相比起罗司珍的‘现实’,罗天香这个年轻女孩显然更有人情味。她和素娥一起离开,替她担心道:“现在可怎么办呢?唉!我听说顾才人还想要你去身边伺候。”
“上回不成,如今她是才人了,身边要补的婢女多,再加上新近得宠,下面也捧着,说不得就会调度你去了。”
这种妃子指名某个宫女做婢女的事儿不合规矩,特别是对方不是待分配宫女的情况下。但规矩是死的,向来会为特别的人大开方便之门。
“再说罢,我如今好歹穿着红霞帔,我若是不愿意,也没有随意调去侍奉娘娘的道理。”素娥有些疲惫地说。
红霞帔、紫霞帔如果类比大户人家还没当上通房丫鬟,但已经伺候过老爷或少爷的婢女,就很好理解当下这种情形了。虽然看起来依旧是普通奴婢,月钱都不带多给的,可大家知道是怎么回事,调动这种婢女的时候也会不同。
不太可能说原本是在书房伺候的,就被某个小妾叫去伺候自己。正房夫人,又或者得脸的贵妾或许有这个份量,可顾月里嫦娥倒也没到那地步。
罗天香叹了一口气:“姑姑说话虽然不好听,但她有一件事说着了当初你要是抓住机缘得了宠,做了娘娘,不、都不需要做娘娘,只要成了贵人,如今也不至于怕顾才人了。”
这是真心话,虽则郡君、县君、郡夫人、国夫人这些无品贵人和‘娘娘’不可同日而语,但有了这身份,在这宫里至少算个‘人’,就不是能随便拿捏的了。
“抓住机缘?”素娥摇了摇头。
她知道罗司珍非常‘可惜’,前次郭敞连续几日叫她伴驾,她不能趁机侍寝,将宠爱落到实处,最后挣一个‘身份’。如今皇帝那阵兴头过去了,却是什么都做不了。
然而‘抓住机缘’又哪里是说的那样简单,她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和经验,能做的不过是尽量给皇帝留下好印象。至于其他的,她要怎么做?难不成当着人的面,把衣服脱光了吗?
先不说那样可能直接被当做疯子,以君前失仪论处,然后处置了。就说‘吸引力’,那也根本不可能有吸引力吧。
素娥上辈子是母胎单身,这方面真的是一片空白。而现在一上来就要针对一个封建社会的皇帝出手——性资源过于丰富,经验老到,身居上位一个这样的‘人’,本着多做多错的想法,以及某种微妙的逃避心态,她也就摆烂了。
“顾才人怎么就不声不响得宠了呢?此前倒不见得官家看重她,突然如此,是什么道理?”罗天香见素娥长久不说话,其实心里也知道她的难处,又叹了一口气,不再往下说了。转而抱怨了一句顾月里嫦娥,而这也是她的真实想法。
是啊,怎么就突然得宠了呢?顾月里嫦娥可不是什么新人了,由韩充容推荐给官家也有些时日了。此前由红霞帔转为郡夫人是经历了些时日的,这还是韩充容提供了不少帮助的前提下此前种种都表明,她没有宠妃的命。
素娥倒不知道罗天香想了这些,她对这些并没有罗天香这些人的固有思维——这可能和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古人有关。对这类事她的理解是,根本没必要去理解,得不得宠这种事完全是看皇帝个人喜好。虽说喜好是有一定规律的,但也很容易掺杂变量,打破所谓的‘规律’。
主观的东西,实在没必要奢求能预料到。
几天以后,马尚功点名叫她送东西去金华殿时,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无计可施’。
若tຊ只是普通送东西,哪里用得着马尚功亲口点名!如今这样,不过是顾月里嫦娥走通了马尚功这层关系,便是不能调动素娥去做她的侍女,也有的是办法整治她,就仿佛是猫戏老鼠一样。
哪怕知道这是‘鸿门宴’,素娥也不可能不去。只能是照着所送物品的笺子,检查了一遍那些东西,确保这上头没有问题后,再和同伴一起出发去金华殿。
如今顾月里嫦娥虽然升做了才人,可依旧住在金华殿。才人很少有做主位娘娘的,她如果没有特殊的恩典,就算挪出去也只能住小妃妾的殿阁,和如今也差不多。既然是这样,自然也就没有搬家的必要。
不过韩充容显然会让事情表面上过得去,到底没让她继续和人合住一阁。而是将那座自己借口‘读书’占下的楼阁拨给了她,这也算不错了。
素娥来到金华殿后不久,被引到后面顾月里嫦娥住的楼阁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脑子里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空无一物。
再见到顾月里嫦娥的路好像走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儿。素娥规规矩矩地行礼,和同伴一起奉上带来的东西。
顾月里嫦娥并不急着叫素娥起身,素娥就只能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大燕宫廷里少见跪礼,除非是重大的日子,又或者谢恩之类,不然平常宫人见到贵人,也不过就是蹲身叉手行礼罢了。
这本来是不错的,可今天却成了折磨人的手段。让人蹲着不起来,比看人跪着不叫起还痛苦,这上面素娥和普通人也差不多,没过多久就坚持不下去了。
顾月里嫦娥就这样悠悠地看着眼前低着头,保持着行礼姿势的素娥,心里前所未有地快意——她等这样的场面等了多少年了!为此她是如何在金华殿低声下气、苦心算计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而如今这样,一切都是值得的。
“司珍司送来的顽器就是这些么摆设上也寻常,幸亏前两日搬住处,官家也赏赐了些,不然实在不体面。”顾月里嫦娥就这样和自己的侍女‘抱怨’道。实际还是炫耀自己如今何等得宠。
“官家还赐了一幅前朝名画,说是绘的是拜月仕女,正应了我的闺名”
素娥蹲得有些久了,身子晃了晃。其实一直注意着她这边的顾月里嫦娥忍不住笑了,仿佛是漫不经心一般说道:“说来,倒也有些日子不见素娥你了,听说你如今也穿上红霞帔了——我托人带话,想要你到身边伺候,始终没个回信怎么,你是不想吗?”
素娥抿了抿嘴唇:“回禀娘娘,奴婢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奴自来便是司珍司做活儿,并不是做侍女训练出来的。若是来金华殿侍奉娘娘,差事办不好是其一,最怕碍了娘娘,这是其二。”
顾月里嫦娥轻轻一笑:“呵呵,素娥你这一张嘴啊,依旧那么能说。当初大家都说你是个寡言的,甚至惜字如金,可我看来,着实不是那么回事儿,你会说的很。说来说去,你瞧着话不多、讷于言语,可从来没在口头上被人压倒过。”
“如今不就是这样明明是不识抬举,却还能被你说的光明正大。”顾月里嫦娥的语气是轻飘飘的,但越是这样,越衬得这样撕破脸的话充满恶意。
素娥没为这句话辩解什么,以如今她和顾月里嫦娥的身份地位,辩解得再有道理又怎样?对方可以自己做裁判。然而这样的沉默并没有让顾月里嫦娥心情好一些,反而让她想起了素娥曾经的‘沉默’。
她总是那么沉默,一副什么都不在乎,不能叫她动容的样子。无论好的坏的,都那样轻描淡写顾月里嫦娥甚至不觉得自己在司珍司时,素娥有真正正眼瞧过她。
“呵!”顾月里嫦娥冷笑一声,侧头就对婢女说道:“拿官家赐的那柄如意来!”
那是一柄檀木制的如意,不大,相比起观赏用,原始的使用价值要更大一些——平日里应该是放在枕边,后背痒痒的时候用来挠痒痒的。
这样一把木如意,木质坚硬又趁手,用来‘用刑’自然也是好的。顾月里嫦娥指了指素娥道:“这个宫娥傲慢欺上,轻慢于我,十分不恭敬。这般放肆的,照着规矩该如何罚她?”
都让拿木如意了,婢女又岂会不知道顾月里嫦娥的意思?这种所谓的‘放肆’‘不恭敬’处罚起来其实没有一定之规,全看施加处罚的上位者如何想的。于是揣摩着主子的意思,婢女便道:“回娘子,这般放肆的宫女一般都是用戒尺掌嘴十下的。”
十下听起来不多,但全看用刑人的力道。不想为难人的,一点儿油皮都不会破,若是要为难人,牙齿打掉、下巴脱臼都是轻的!
“哦,那便打十下吧我这里一向宽宥,倒不处罚宫人,连戒尺都没有呢。如今破天荒头一回,也是这宫女太没得规矩了——就用这如意去打,好好教这放肆宫女规矩!”顾月里嫦娥的语气里带着愉快,直直地盯着素娥,就等着这张漂亮的脸毁掉。
“才人要罚,本无不可。不过奴婢只能稍后来领罚了”素娥进入这栋小楼后,第一次真正抬起了头:“奴婢方才因着有话替司珍传递给充容娘娘,便求见了一番。只因充容娘娘一时不在,娘娘身边的姐姐便叫稍后再去。”
“若是在顾娘娘这里受了刑,倒不好面见充容娘娘了。”这是素娥给自己留的一个保险,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如今顾月里嫦娥起来了,一副要摆脱韩充容控制的样子,以韩充容的性格,难道真如表面看起来不在乎?所以素娥的求见被接受不奇怪,韩充容身边的宫女显然也了解主子一贯的作风——这种时候靠上来的漂亮红霞帔显然是个很好的武器。
特别是考虑到顾月里嫦娥对素娥忌惮、两人的恩怨,用来敲打顾月里嫦娥真的再合适不过。
恐怕就连顾月里嫦娥也立刻想到了这一点,表情立刻复杂了起来。
宫廷岁月045
福宁殿里, 郭敞正给琵琶调音转弦,却有些心不在焉,错了几次也没察觉。直到走神回来, 见王志通有些话说, 才索性扔下琵琶, 道:“你这老倌, 有话便说话,这般作态,难道还要朕请你说才说吗?”
王志通连忙请罪,道:“官家恕罪此事是与高娘子有关的。”
王志通没说是哪个高娘子, 但郭敞自然知道——王志通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郭敞情绪非常敏锐的人, 不然也坐不到如今的位置了。他虽然不知道官家为何热络了一阵, 就好似把人丢开手了, 但他没有因此就把素娥当成是寻常红霞帔。
事实上, 他有一种直觉猜测,官家这些日子的反常, 皆与高娘子有关时间上是对得上的,当然, 也可能是巧合。不过王志通从来不会在郭敞的事上存在侥幸心理, 所以自动排除了巧合的可能性。
即使这无法理解, 完全揣摩不出陛下的想法, 但王志通相信,他们这位官家绝对还惦念着人家。
也因此才有了如今的一番消息传递。
“高氏素娥啊”似乎郭敞并不在意,但他还是点点头,示意王志通可以接着往下说。
“高娘子今日给金华殿顾才人送东西, 怕是有一番为难。”王志通说的委婉,但却是一下说出了事情的关键。
虽然不清楚前因后果, 郭敞的眉毛还是一下皱了起来,王志通知道这是官家心情不豫的意思。然后就听郭敞问道:“怎么回事?她难道是得罪过顾才人?罢了,如今人往金华殿去了?摆驾——”
说着就动身要走,一点儿也等不得了。
王志通没有劝阻,只是赶紧跟上,一路上才解释道:“此事老奴也是才知道,顾才人原是司珍司出身的宫女,后头是自谋了差事去金华殿伺候充容娘子。顾才人与高娘子算起来也是旧相识,顾才人的姑姑是已故的尚功局顾尚功,还是高娘子的养母。”
“前次顾才人刚升做琅琊夫人时,顾才人便有心叫高娘子去自己身边侍奉,只是事情到底没成。如今官家恩典,封了才人,身边又增tຊ添人手,便旧事重提了起来。”
王志通没有一个字说顾月里嫦娥和素娥有恩怨,只不过是旧相识,有了交集而已。但郭敞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话里话外已经说明了为什么顾月里嫦娥一定要素娥去给她做侍女?难道是因为她很欣赏素娥,想找个帮手,又或者她们关系好?
有王志通特意报信,说素娥要被为难的前情在,很容易就能得出两人是敌非友的结论。所谓要到自己身边做侍女,不过是更方便磋磨而已。
郭敞静静听完这些,没说话,直到御辇快要到金华殿了,他才冷笑了一声:“蠢材!”
王志通不知道官家在骂谁,只能保持沉默。然后又听郭敞道:“朕倒是不知这顾氏是个恣意妄为的,不过刚刚封了才人便张牙舞爪了起来?便是圣人宫中,也不见磋磨无辜宫婢的。往日见她性情,倒还柔顺,如今”
完全不知道顾月里嫦娥和素娥之间有什么往日恩怨,就这样直接给事情定了性——王志通并不意外有这样的结果,人都是偏心的!而如他们这位官家这样的九五之尊,更是顺心如意惯了,偏心起来更肆无忌惮,偏偏他自己还常常一无所觉。
官家显然更偏爱高娘子这是王志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出的答案。
即使在大多数人看来,高娘子更像是个官家腻味了,随手就丢到一边去的小小红霞帔。这样的人不值一提,曾经有过,未来更不会少。而顾才人呢,是冉冉升起的新宠,眼见得就要在后宫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运气好的话,说不得也能像之前曹婉仪那样风光,受尽恩宠荣华呢!
这样的两个人孰轻孰重,根本不具备可比性。
但王志通就是和大多数人的看法不同,在他看来,官家对顾才人的喜爱才真是泛泛,哪怕是‘逗着玩儿’都嫌不够。对她那般抬举,更像是一种宣泄,眼里没得分毫喜欢。至于高素娥,王志通始终忘不了官家瞧着她时的眼神。
分明是喜欢的不得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所以今日徒弟刘亮来禀报素娥要去金华殿见顾月里嫦娥,怕是要被为难,他立刻就告知了郭敞——刘亮这个徒弟不够机灵,以宦官来说前途有限,但他有一个好处,就是老实认真。凡是王志通这个师父要他做的,他都会不打折扣地执行,哪怕他其实不理解。
他不甚机灵,王志通还收做徒弟,也是因为他有这桩好处。
之前王志通对他说了要恭敬对待高素娥,高素娥那边有什么消息都提心打听着,刘亮也真的照做了。眼下这果然发挥了作用,眼见官家如此在意,立刻就要去金华殿,王志通还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呢?
恐怕这事儿要是没及时禀报,高娘子真有个差池,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受迁怒是必然的。
郭敞下了御辇,直接往金华殿后顾月里嫦娥住的楼阁去,一路上金华殿的宫女纷纷行礼,他却越走越快。直到到了地方,宫人甚至来不及通禀,可唬了顾月里嫦娥身边的宫女一大跳,一下乱作一团。
“若是在顾娘娘这里受了刑,倒不好面见充容娘娘了——”
此时素娥话音刚落,正是顾月里嫦娥也一时为难起来时。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先处置了素娥,左右人都废了,便是韩充容事后发怒,生气自己坏了她的事,也不至于真的如何已经废了的人是没有价值的。
但韩充容的性情又是那样,本就对自己不满,到时候借机发难——说到底,顾月里嫦娥非要惩罚素娥,这件事就不合理!即使因为她们身份悬殊,一个宫妃要‘罚’个宫女,总能有说法。可防不住有心人事后做文章,要拿这事儿对付她!
要知道宫廷讲究个体面,要上下都和和气气的才好。即使尊卑分明,后妃们也没有磋磨人的,相反,要显得一个比一个慈爱、善良、温柔才好。就像是那种传承久的门户,对下人们更好,实在厌恶的仆人也只有发卖,没有打死的道理。
当然,实际如何是另一回事,只是表面看起来确实是这样。
还没等顾月里嫦娥想明白这件事,做出个决断,郭敞便从外间走进来了。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立刻行礼:“官家万福!”
郭敞瞧也没瞧她,只看向素娥,她之前似乎一直保持着蹲身行礼的姿势。此时见郭敞意外到来,便要和其他宫女一起退到一边角落里行礼,也能借此机会缓和一下腿部酸胀——这个时候她也是心里一松,既然皇帝都来了,今天应该不会有事了。
若说借韩充容的势只是素娥的底牌,能不能百分百起作用素娥也不确定,那皇帝就是绝对破局点了后妃们总要在皇帝面前表演的,对宫人们严格一些还算可以的话,无缘无故就要重重惩罚宫女,那就太超过了。
“免礼”这话是对着素娥说的,郭敞也没管顾月里嫦娥变得难看起来的脸色,就扫了一圈周围,道:“这是在做什么?司珍司送物件来吗?你们才人做什么你来说!”
郭敞点了一个穿着明显不同于金华殿宫女的宫女,猜测应该是和素娥一起从司珍司来的,要她来说发生了什么事。
那宫女不是顾月里嫦娥的人,但也不算站在素娥这边。之前因着要‘陪’素娥走这一趟,她还十分担忧来着。表面上看顾月里嫦娥是要针对素娥,可焉知不会殃及她这条池鱼?只能说大家都不想来,她在司珍司说不上话,不得已一起来了。
这种时候,她却是脑子清醒的,多少能感觉到官家似乎挺在意这件事,而且也不是要偏帮最近宠爱的顾才人——而如果非此即彼的话,就是站在素娥那边了!
想到这里,这司珍司宫女心一横,便从头开始说事。她倒也没有瞎说,都是照着刚刚发生过的,一五一十说。而这种时候实话实说,已经是表明立场了。
顾月里嫦娥自然不愿意让官家以为自己是一个没有德行的女子,连忙道:“官家明鉴!妾哪里会这般,是这宫娥一伙儿,帮着打掩护,如今甚至要污蔑于我——你们真是好大胆子!难道不知道这是欺君之罪吗?”
那之前说话的宫女抖了抖,但还是撑住了,道:“奴婢万不敢欺君!所言皆是实话!”
郭敞瞧着这一幕,也看到了那个拿着木如意的宫女,其实心里已经有定见。这倒也不是纯粹偏了素娥,实在是他见过多少赌咒发誓、互相攻讦、言之凿凿?相比之下,顾月里嫦娥这一出都有些小儿科了。
不过郭敞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侧着头定定地看向素娥。见她一句话不说,才道:“你这小娘子怎么一言不发?”
素娥这才道:“官家明见万里,自有论断。至于孰是孰非,没得证据,奴婢等人口头争执,又哪里能叫人信服呢?”
这其实是素娥在以退为进,顾月里嫦娥说司珍司宫女都是她一路的,她就点明了这边的大多数宫女是顾月里嫦娥的人。司珍司宫女说的话可能是做伪证,可其他宫女说话更不可信,完全就是顾月里嫦娥说了算。
“你这性子啊太不争了些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你不晓得声音大些,道理也大些么?”郭敞叹了口气,还道:“民间还有俗谚‘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呢!话粗理不粗。”
见着郭敞有些教导素娥的口吻,顾月里嫦娥忍不住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她从来不知道,官家竟有这样一面。这样温和可亲、循循善诱,让人想到‘枕边教妻’之类的典故,倒真像个寻常人家的丈夫。
就是这样啊!另一边的王志通却完全是意料之中的样子。郭敞待素娥在他来说是极不寻常的,所以将一切看在眼里的王志通才会如此关注这样一个小小红霞帔啊!
郭敞也不欲料理琐碎事,看了一眼王志通,王志通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招了招手,叫跟随的宦官上前:“宫中事自有法度,既然你们这等说不清楚,官家也不能与你们浪费辰光。便都送了宫正司罢!”
后宫运行依靠的是六局一司,六局不必多说,就是素娥工作的地方。而‘一司’指的是宫正司,这里掌管宫内法令监察,设正五品宫正一人,正六品司正二人,正七品典正四人。另外,还有女史四人。
宫正司纠察宫闱、戒令谪罪和清宫剧里赫赫有名的‘慎刑司tຊ’功能相似。
宫里少不了阴私算计,司法执法这种事往往谈不到‘光明正大’,所以这宫正司一进去可不是好玩的!特别是没得靠山的普通宫人,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犯错,拉进去必然是要先吃一番苦头,不死也要脱层皮!
当下一听要进宫正司,这些宫女如何还能淡定?顾月里嫦娥是晓得实情的,可不觉得自己身边这些宫女吃得住宫正司的刑,不把刚刚发生的事抖落出来。当即祈求地看向郭敞:“官家,官家饶了这些女孩子罢宫正司实在是、实在是”
美人目中含着哀求之意,一般情况下,哪怕是郭敞也不会强硬到底。他不见得是个会怜香惜玉的,只不过与人体面这种事,作为皇帝他算是做得多了有时候含糊过去也就算了,难道真能一是一、二是二?
或许真的能吧,但那会带来更多麻烦,令人烦不胜烦。
却没想到,郭敞这一次并没有给这个‘新宠’多少体面的意思,他只是示意王志通尽快料理——得了郭敞的意,王志通自然一点儿犹豫没有,顾月里嫦娥这样一个新近风光的人,竟是完全不放在眼里的样子。
人被带走了,郭敞也不看顾月里嫦娥,只是又瞧着素娥,道:“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怎么又好像瘦了陪朕出去走走罢。”
“奴婢只是有些苦夏罢了,今年秋老虎也厉害。”素娥垂着眼睛随着郭敞离开金华殿。
“是么?”郭敞不置可否地随着说了一句,然后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道:“说来,朕这些日子总想着你‘素娥’这个名字,和月里嫦娥是一个意思么?”
听着素娥‘嗯’了一声,郭敞又微笑着说:“朕当初在圣人处瞧见各妃嫔关俸禄的名录,就瞧见了顾才人的名字,一下就想到了你。”
“真没想到,你们是旧相识,名字是一个意思,却是如此合不来。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郭敞没有往下说。
这样走了一路,说的也是些无所谓的闲话,就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又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发生呢?素娥现在其实是完全不理解的状态——她搞不懂郭敞为什么会帮她!且不说尊卑不同,顾月里嫦娥才是正经嫔妃。就说‘宠爱’,难道最近得宠的不是顾月里嫦娥?
心里很多疑惑之处,但又不能问,只能是一切故作不知,看起来倒是显得迟钝了许多。
郭敞却以为她是有些被惊吓着了,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又被压了下去。直到一路走了好远,最后才道:“不要怕,朕会给你个交代的。”
什么交代?素娥不明白。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因为一起被送去宫正司的同伴当日晚上很快就回来了,毫发无损,显然是有人打过招呼了的。而顾月里嫦娥的那些侍女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据那个同伴所说,她亲眼见着宫正司对她们用刑了!
瞧着是极吓人的!
然后又是两三日,素娥就听说了顾月里嫦娥被削去才人之位,只以一领红霞帔安排着的消息。至于说原因么,外面的说法是她任性妄为、御前失仪,惹怒了官家,倒是没带出素娥来——这也正常,真要是以她无理由地处罚素娥论罪,还真不一定能这样从重处理。
说到底,素娥是宫婢,她是宫妃,即使名不正言不顺,顾月里嫦娥处置素娥,说破天去也不是什么大罪。更不必说素娥其实毫发未损,顾月里嫦娥的算计根本没得逞。
反倒是御前失仪什么的,一向是可大可小的罪过。皇帝不在意,那自然是什么事没有。可要是在意起来,那就是万罪!怎么处置都有道理。
特别是顾月里嫦娥这样没什么根基的,这样的处置下去,连一层涟漪都没掀起,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一样前几日还是人人歆羡的宠妃,现在就无人提及,哪怕说起来也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
这就是宫廷了。
“听说是远远地被发配到洛阳行宫去了,那地方官家也不常去,便是去了也不会见一个罚去的红霞帔。顾氏这次算是完了,这辈子便是老死洛阳行宫那边那边的日子可不好过,普通宫人听说是极穷苦的,粗活儿也多,更不说是她这样被发配过去的。”说起这些,罗天香也挺唏嘘的。
穿上红霞帔,对普通宫女来说是一种‘荣耀’。但眼下顾月里嫦娥这种情况,却不是这样。毕竟她是侍奉过皇帝的宫女,穿红霞帔、紫霞帔是必然的,这是区别她和普通宫人的标记。所以哪怕是一撸到底,也没有脱去红霞帔的道理。
可这样一个掉毛的凤凰落下去了,下面人可不会尊敬她的红霞帔,反而会忖度着她的处境,处处打压她。
“算了,不说这些了,要紧的是”说到这里,罗天香眼睛发亮:“素娥,官家心里有你!这可是了不得的大好事!”
别人不知道事情内幕,罗天香还不知道么?素娥这里去了一趟金华殿,然后全须全尾地就回来了。最后的结果是,和她同去的司珍司宫女莫名其妙宫正司半日游,回来后就对素娥极为讨好。
然后不几日,顾月里嫦娥就这样被处置了。一个刚刚封的才人,新近得宠的美女,眼见得她起高楼,眼见得她楼塌了。
这可让人不能不多想。
素娥没有回罗天香的话,但她也意识到了,郭敞对她不一般。只是不同于寻常女子得了这样天降好运,或者得意忘形,又或者被所谓的皇帝的‘特别关照’感动,于是一颗芳心托付,素娥是前所未有地冷静。
相比起得意,她更多是忧虑皇帝的‘心里有你’不过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甚至眼前顾月里嫦娥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之前谁不说皇帝对她特别,将她放到了心上,可如今再看呢?
亲眼见证这一幕的素娥其实对未来挺悲观的但又不可能放弃‘升职’,毕竟这次的事就是一个极好的教训。不想再次体会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的话,她其实没得选。
“不过,这样说的话,倒是有些古怪了。官家心里明明有你,为了替你出头,前些日子那么宠爱的顾氏说处置也就处置了。可怎么前些日子又丢开手去,不闻不问了呢?”罗天香其实也才十九岁,说起来也是少女怀春的年纪,会对这件事好奇并不奇怪。
素娥其实也不明白这算什么,但还是想了想说:“这也算不得什么,后宫之中官家爱重的娘娘不少。便是官家有些想着我,也是微不足道的。”
罗天香其实对素娥的这个回答本能觉得不对,但也说不出其他道理来,只能先放过这个问题,转而道:“算了,官家的心思又岂是我们能看出来的听说福宁殿来人了?怎么,可是有什么事?伴驾?侍寝?”
宫廷岁月046
说不上是侍寝还是伴驾, 大约还是伴驾吧,毕竟侍寝该是另一番流程。
素娥想着这些,便坐在梳妆台前妆扮, 这一次她真正精心打扮了一番。不是说过去见皇帝就不精心了, 只不过七八分力气, 和尽了全力显然不一样。她急需要得宠, 正如所有人说的,要得到一个‘身份’。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唯一能确定的是,皇帝大概是喜欢她的美貌的。
不然呢?他喜欢她什么?细数被皇帝见到以后的事, 只能是‘见色起意’了。要说皇帝了解她这个人, 喜欢她的内在, 那不是笑话么?
素娥梳了个大髻, 这是如今很少见的低发髻——此时流行的发髻往往是越高越好, 大髻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在脑后结成了一个总发髻, 从正面看甚至看不到发髻本体。这倒是有点儿像后来流行的‘一窝丝’,能显得家常妩媚, 温婉秀丽。
不过这大髻往往不是光光这样的, 一般还会罩一个水晶团冠。
这水晶团冠并不是水晶制成的, 而是一种角冠。用牛角、羊角之类, 煮软后使模具撑开,模具是有大有小的,为了防止角破掉,一般是先小后大, 一点点撑开的。撑开之后,这冠子就会呈现透明状, 如同水晶,因此得名。
说起来,所谓‘羊角灯’‘tຊ牛角灯’,制作原理也是一样的。
而之所以要用角来做,而不用真正的水晶,倒不是为了省钱。须知道此时羊角、牛角也不算便宜东西,而且制造起来费工极了,还一不小心就会破掉。而一旦破掉,之前的努力就付之流水了。真要算起来,比真正用水晶不会更便宜!
用角来制作,还是为了轻巧。毕竟是要顶在头上的东西,太重了是不行的。特别是这种配合着大髻戴的团冠,更是只能用角制作——从脑后罩住发髻,而不是头顶,等于说是完全靠头发挂住的。不想头发坚持不下去而脱发,这发冠是一定要轻的。
素娥是有水晶团冠的,她拥有的冠子不多,毕竟宫女一般也不许戴冠。不过自她穿上红霞帔后,这样的规矩对她来说就没有了。她倒是由此置办了两只适用范围比较广的冠子,其中就包括这水晶团冠。
不然她也不会梳大髻了。
梳大髻很简单,不过还是要分为前后两区。因为就和此时很多发型一样,大髻也需要‘抱鬓’,让两鬓鼓起来,形成头包脸、头发多脸还小的效果。
按常理,这样鼓起来的鬓发上都会用花钿、插梳之类的装饰,素娥却一概不用。除了水晶团冠外,她只在脑后向下斜插了一支水晶花瓶簪——这是一种簪头形似花瓶的簪子,可以往‘花瓶’里□□较小的花,挺有意趣的。
素娥就插了一支正当季的石榴花,从耳后伸出来一点儿,红的似火。
梳好头发后,素娥才一点一点傅粉施朱。这一次她用上了自己上辈子做UP主时的全部本事,用着最简陋的化妆品,复原了一个宋时流行的‘白妆’。
素娥上辈子那会儿,做古代妆容复原可是很卷的,一方面要符合古代记载、古代画卷,另一方面又要贴现代人的审美。也是摸索了很长时间,才有越来越多的古装复原UP主做出了大家都能接受的风格。
古代很多妆容的描述,在现代人看来根本不能理解。譬如‘眉若远山’,怎样才能眉毛像远处山峰啊?而且那样真的能好看吗?也是美妆UP们不懈努力才慢慢做出来的——看起来就很有古典美,是黛色细眉的样子。但用色上上重下轻,再加上眉峰起势而圆缓,属于乍一看很漂亮,仔细看觉得像是水墨画里烟霞笼罩的远山的样子。
素娥倒是没有画远山眉,为了与白妆这样古代版‘素颜妆’互相衬托,另画了更清新自然的柳叶眉。
别看古诗里总说芙蓉面、柳叶眉,仿佛古代女子的标配就是一对柳叶眉,其实柳叶眉是非常挑脸型的一种眉形,不是人人都画的。因为过于细挑,若是脸型稍有瑕疵,画柳叶眉就容易暴.露出来,显得刁蛮或者精明,而不是理想中的婉约古典。
但素娥很合适,她的脸型正是最古典的鹅蛋形,流畅自然,挑不出一点儿错。
妆粉细敷,眉毛素画,嘴唇却染了正红色,似乎与耳后那朵石榴花呼应。
化妆差不多了,素娥才换了衣裳——其实之前已经穿好了内衣和外裙,不过是怕化妆梳头弄脏了准备好的外衣,所以外衣穿的还是家常衣服而已。
雪白装珠子抹胸、玄色印金菱格纹三裥裙,外罩了雪白素绢褙子后,又罩了一件玄色素罗长背心。长背心上并无纹绣,只有领抹是泥金的卍字不到头纹样。
所谓精心打扮,并不是要盛装打扮、粉墨登场、美衣华服的意思,事实上,今天的素娥乍一看非常素扮。但她依旧认为自己今天是真正的精心打扮,因为看起来自然清秀、素妆绰约,似乎没怎么打扮,又格外美好,这是最难的。
要尽最大的努力,才能美的毫不费力。
妆扮好的素娥又换上一双从未穿过的绣鞋,没等多久便迎来了接她的福宁殿宫人,随着他们去了福宁殿。
来的人里头领头的便是刘亮,他见素娥一眼,立刻低下头不敢多看,只走在前头引路——原本师父王志通叮嘱他要时时刻刻注意着这个高素娥,他还有些不解。这女子美虽美,却也不见得能比宫中其他美人更能得官家的心,做什么还没怎么着就上赶着奉承?
至少先挣上个贵人身份再说罢!
然而,经过前头顾氏被贬为红霞帔的事后,刘亮也不得不佩服师父的慧眼如炬!经过了那样的事,即使愚钝如他也能看出来了,官家待高素娥很不一般。这和当下的身份地位无关,而是一种打从心底里的特殊看待。
一个最近新宠的才人,眼见得有成为宠妃势头,却是说处置就处置了,甚至这高素娥还一句话没说呢!
他们这等做了宦官的,虽然不能算完全的男子,可到底也懂男人的心思一个男子真正看重一个女子时本就是这样,不是要求到他跟前才会给‘恩典’,而是不必开口、姿态好看,便已经将事情全做了。
“之前还不解呢,那顾氏如何得宠,如今倒是知道了,原来不过是名字与高娘子相似。”这是昨日晚间师父随口说道的,想到这里,刘亮又更重视了几分。
王志通是一直跟着郭敞的,自然也听到了那日郭敞对素娥说的话,说的顾月里嫦娥和素娥的名字是一个意思的话。他是何等敏锐之人?立刻之前的所有疑问都有了答案——怎么无缘无故就宠上了顾月里嫦娥?要知道她不是新人,且资质寻常,之前也没见官家对她格外有兴趣啊。
理清楚之后,又是另一种惊讶了。虽然早看出官家对高素娥不一般,可就因为一个名字便宠得另一个妃子那样,始终有些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明明高素娥就在那里,官家却避开她,寻了个看到名字能想到她的人去宠幸。
这是什么道理?王志通不解。不过他也知道,帝王心思本就是这样,他最多是比别人能揣度些,却也不是真能做官家的肚里虫了。
刘亮和另外两个宫人引着素娥去了福宁殿,人到时是王志通亲自来接的,可见重视。而王志通一见素娥就怔了怔,这位大内第一宦官是见过世面的,寻常哪能叫他怔住?不过是因为今日素娥着实清丽又冶艳、不可方物。
其实乍一看,素娥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她平常就经常做素净打扮。因着这时的化妆品不行,她又还年轻,兼着身体健康带来的绝好状态,根本不需要化妆,所以素净打扮也是寻常。只是一些重要的场合,需要郑重对待的,她才浅浅化一下妆,衣服发型的搭配上更注意一些。
但只要将目光放在素娥身上,就不会否认她和平常的不同。
她身上颜色不多,净是黑、白、红这样对比强烈的,嗯,主要还是黑白。头发是黑的、眉毛眼睫是黑的,眼珠是黑的,长背心和裙子是黑的,墨色深沉,像是长长的夜。肌肤是白的、抹胸是白的、褙子是白的,雪白雪白,不染半点尘土。
这么素净,偏偏耳后一朵石榴花红的似火,嘴唇如丹朱,恰似雪里红梅,只看一眼便觉得艳得不得了。
“官家万福。”素娥口齿清晰道。
郭敞原本正读书,听到外间动静已经放下了书册。就这样看着素娥走进来行礼,怔忡了一下,就像是忽然被惊醒的人,站了起来抬手道:“不必多礼,素娥你来朕得了一品好香,是朕的龙图阁大学士合的呢。”
“只是不知道这香的方子,不如你来闻闻,能不能觉出一二来。”
此时文人雅士自己合香被认为是很有品味的事,只靠钱买来值钱的香对于上流社会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对于这些人来说,钱能买到的东西算什么珍贵?
朝中重臣会自己合香,还有自己的独门配方,这不奇怪。得了天子喜爱,要香方不给,只肯给成品香也不算什么。
素娥走过去,郭敞也不要宫人帮忙,自己从围榻上一个匣tຊ子里取出了一丸香。宫人见机快,拿来了一只汝窑三足小香炉,配套的云母片、打火石、灯芯草棒等一应俱全。
郭敞自己拿了一片薄薄的打火石和铁质的月牙形火镰,火镰在打火石上有技巧地一划,便有火星蹦出来。早拢在旁边的蒲绒凑了凑,似是燃了起来,然而拿了灯芯草棒去点,却又有些点不着。
直到郭敞再试,倒是点燃了,但大概是窗边有风,灯芯草棒火苗晃晃悠悠,眼见得要灭。素娥轻轻伸出手,拢在郭敞点火的双手两侧,替他挡着点儿风——
郭敞似是闻到一股香气,又冷又清,手便抖了一下。这下便是有素娥挡着风,灯芯草棒上的火也灭了。于是只得再来,这一次倒是顺利了,就拿灯芯草棒去引燃三足香炉里的小块燃料,然后又用香灰盖上,只阴阴地燃着。
云母片放上去,香丸就放在云母片上炙烤着挥发香气。
“这一味香号‘返魂梅’梅香常见,一般用甘松、零陵香、檀香、丁香之类,合出仿佛香气。但这般清新不俗的,实属难得,不大能闻出用的什么香料。”
香气挥发,素娥闻了闻,觉得味道有些熟悉,这倒是像上辈子闻过的‘韩魏公浓梅香’的味道。但到底是不是,也不能确定,只能以猜测的语气道:“妾闻着倒有黑角沉、丁香、郁金、麝香嗯,官家能拿香丸来予妾瞧瞧么?”
郭敞又从匣子里取了一丸香给素娥:“你说的是!朕便觉得这香气熟悉,又说不出来,原来是棋楠!”
“该是用白蜜和的香丸,还有定粉似乎还用了腊茶?这味‘返魂梅’应该是窨藏香,香气内敛而融合,必是需要时日的。”素娥从香丸上得到了更多信息,然后又点了点头:“若是官家喜欢,妾大约能仿这香。”
“不说一样,八九分相似是能的。”
棋楠就是黑角沉,至于定粉则是指胡粉、铅粉,不过用在香中,一般都说定粉。
郭敞笑眯眯的,道:“原来朕的大学士还那般小气,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人闻过这香便看破了!”
素娥没有回答这话,直接应下似乎不好,可要自谦也不知从何而起,便垂下眼睫。她记得这应该是一个很漂亮的角度,站在对方的角度会觉得好看——是的,确实很好看,很美,以至于郭敞一下无言。
郭敞忽然觉得口渴了,像是这些日子不断积累的渴意一下总爆发了他想起了很多,想到了贺知章的‘近乡情怯’。与当下不是一回事,但却仿佛,都是‘情怯’。他没有这般喜欢过什么,以至于失了分寸,只得避开她,相见不如不见。
本以为过些日子再见就好,心热脑热只是一时,过些时日自己就冷了。可再见面,才晓得厉害!这次就不只是心热脑热了,是整个人都要烤干了的焦热,只有眼前人是一捧冰雪,凑近些才能得凉意与珍贵的水分。
郭敞轻轻拉住素娥的两只手,放在自己膝盖上细看,仿佛那是什么稀奇珍惜之物一般。捏了捏纤细的手指,又摩挲着光洁柔软的掌心——这是一双美丽的手,纤细优美,洁白无瑕,指头尖和指节处还泛着淡淡的粉红色。
清纯洁净中便流出秾丽旖旎来。
“这是一双学琴、学琵琶的好手你可会什么乐器。”说话的时候郭敞依旧不放开那双手。
“妾没学过”如果是上辈子,素娥从小学唱歌跳舞。特别是唱歌,那是一直学的,因此肯定是会一点儿乐器的。不过那些都是现代乐器,不是华夏民族乐器,而且水平也只是‘弄得响’的程度,所以当下这样说也没错。
“那是可惜了你愿意学吗?朕倒是能教教你。”郭敞的声音很温和,他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为这件事高兴起来。教素娥学一件乐器,从什么都不会开始,最终得心应手只要想想,就有一种谜一样的快乐。
这种时候素娥是傻瓜才会拒绝,立刻回道:“全凭官家做主只是,是学哪种乐器呢?”
郭敞最擅长的是琵琶,想也不想说道:“学琵琶吧深宫无事,今后也是你一番消遣自娱。”
素娥其实没听出来,这已经是郭敞的暗示了,暗示会提升她的地位。毕竟,若是普通宫女,手头上总有差事,哪有‘深宫无事’,要找些爱好自娱自乐、消磨时光的时候——当然,郭敞自己其实也没意识到给出了承诺。
他只是想到日后,这样的话自然就说出来了。
郭敞让宫人取了琵琶来,并不从识谱、基本功这些东西讲起,而是让素娥摸琵琶。让她认琵琶上的每一根弦、每一块拼接的木料开始,熟悉它们,了解琵琶是怎样发出悦耳之声的。
“你若学琵琶,该有一把琵琶琴才是,这把送与你也无妨。只是你初学,用这把琴反而不好。”郭敞思索着,便让人将自己年少时学琵琶用的琵琶琴拿来。这也是旧物了,却因为其珍贵保养的很好,直接拿来用也没问题。
“说起来,这还是康成太后之物,白放着不好,给你倒不算埋没。”那把琵琶拿来后,郭敞这般说道。
‘康成太后’是郭敞的生母,他登基前就去世了。郭敞当上皇帝后,立了嫡母做太后,也追封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为太后。说来郭敞喜欢琵琶、擅长琵琶,也有康成太后的影响,她年轻时便是极擅琵琶的。
素娥本身其实是很懂音乐的,即使古代音乐和现代音乐差别不算小,也有共通之处。所以郭敞教她的东西,基本说一遍就理解了,上手也快。见她这样聪明,郭敞就更高兴了,谁都喜欢聪明学生,这样教起来有成就感!
“真是极有悟性!”郭敞称赞道:“还有你这指甲,也合该弹琴!不过长短还不够,要留长一些才好。”
素娥的指甲天然就很强韧,此时弹奏乐器都没有‘义甲’这种东西,要么用自己的指头或指甲去弹拨,要么就用拨片。郭敞教素娥的是直接上手,不用拨片的弹奏法,所以才说素娥的指甲那样好,合该弹琴。
素娥的手总是要做活儿的,所以留长指甲,哪怕不需要多长,对她也是有妨碍的。她本该顺着郭敞的意思把这话说出来,这也能成为一个提示,提示这样建议她的郭敞,该给她一个身份了。
但她就是说不出口,明明已经打定主意要往上爬了,心里还是会时不时矫情一下。
她其实从来没求过人,即使是这辈子生活在宫廷中也一样。所以最终依旧不会求人,将自己完全放在一个乞求者的位置上还是做不来,也就不奇怪了。
最终素娥也只是低低地应了声‘是’,错过了这个上佳机会。
然而她不知道,因为刚刚一瞬间的纠结,以及最后还是放弃了一个机会,她整个人都萦绕着沉静、低落,甚至有些脆弱的气场。
郭敞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忽然低声对她道:“今日便留在福宁殿罢。”
这就是叫侍寝的意思了素娥的脸一下红了,粉色从那张雪白的,只有红黑两色点缀的脸上浮出来,艳丽地让人发愣。
郭敞心念一动,将她拢在怀里。察觉到素娥的紧张,还安慰她道:“别怕,不做什么,还是白日呢!”
君王白日宣.淫的时候又不是没有,不过一般都不会对位份较高的妃嫔如此,那样也是教人家失了体面。但对着小妃妾,甚至是寻常宫女,那就没什么了,基本上皇帝想怎么尽兴就怎么尽兴。
素娥就属于这种郭敞可以随便对待的女子,但他确实没有做别的。只是搂着素娥,安抚拍拍她的背,最多就是安抚时细致了一些素娥感觉郭敞像是隔着长背心、褙子、抹胸三层轻薄衣物,一节一节地在数她的脊椎。
并不是那种带有情.色意味的爱抚,倒更像是一个守财奴拿出了自己收藏的金tຊ币,仔仔细细数着,一枚也绝不错漏。
宫廷岁月047
素娥感受到了郭敞的急切, 甚至是‘急不可耐’。
这有些奇怪了,作为皇帝,而且是后宫充盈的皇帝, 郭敞的欲.望总是过满足的。对于他来说, 有什么好急的呢?
不过就算是这样, 素娥也始终忍耐着, 身体尽量配合着他完成侍寝。唯一不配合的大概只有声音了,她始终压抑着主要是想着寝殿外就守着尚寝局的人,素娥还是没法突破那层羞耻.感。
此时早已入夜,但室内并不昏暗。龙床帐幔外留着几盏灯, 透过初秋过后新换上的, 还不算太厚的帐幔, 适应了光线环境后的人是能大概看清的。
郭敞觉得之前就存在的焦躁, 快要将他烤干的焦热并没有消失, 接近那一捧雪获得的清凉与水分并不能解决问题他浑身上下都汗湿了,蒸出来的热气竟比之前更烫。他伸手摸了摸素娥的脖颈和肩膀, 她也流汗了,但不如他多。薄薄的一层, 闪闪发光。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 情.欲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包裹在征服欲、占有欲里的, 这个时候也差不多——不只是侵.犯占有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体, 他还要更多!
然而那双眼睛依旧是黑白分明的,清凌凌地看着他时点燃了他,却也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并未彻底得到她。即使是在情.欲的最高点, 她依旧有所保留。
潮.热中去吮那一捧冰雪,郭敞觉得头皮发麻其实并不如何超过, 没有什么特别的花样,但他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迷与致命。用力地呼出一口气,甚至有些颤抖,郭敞忍不住拉过素娥的手,带着去摸自己身上的汗。
他已经足够亲近她了,但还不满足,下意识想要她也一样亲近自己
外面守着的尚寝局女官面色镇定,但心里却对这次侍寝有她们自己的评价:相对于官家平常用的时间,这次却是久的可以,显然不只一次。官家的兴致很高,这是肉眼可见的。
当完事之后她们进去伺候,也更加确定了这一点。官家叫送水沐浴时,神色轻松愉悦,这是最近好长时间都没有过的,之前一段时间官家的脾性特别奇怪来着此时却像是恢复了正常,不,比正常情况下还要更好些。
一部分侍女伺候郭敞,另有一部分侍女伺候素娥。给她用的却并不是什么香汤,这也是郭敞吩咐的。
“只用热水就好,香药、蔷薇水之类不要用,冲了你身上的香气,反而不好。”
素娥并不觉得自己身上有特殊的香气,她显然不是香妃体质。若说有什么味道,那大概也是从小一直用那些手工皂、熏香之类,时间长了有些腌入味。但这些东西的留香哪能和现代化工产品相比?所以腌入味也有限,味道很淡。
但她自不会反驳郭敞,顺从地用了普通热水洗澡。洗澡时,有宫女用角梳一下一下梳头,这也算是一种头部按摩了。在热气熏蒸和头部按摩下,很快素娥就有些昏昏欲睡——她当然不会在这种环境下睡过去,只是状态确实是这样。
“娘子的头发真是太好了!”梳头的宫女奉承道:“头发这样漆黑光亮,还如此厚密,实在不多见。外头见到乌黑发亮的头发,大多得用许多发油,不似娘子这般好头发,天然就光可鉴人。”
说光可鉴人是有些夸张了,但奉承话就是这样的。
另一边给素娥按手臂的宫女也说:“是啊,奴婢们的头发为了发髻服帖好看、头发光泽,总要用油。只是这样一来,头发就像是结成了一片毡子老人们曾说,好头发是‘鬓如蝉翼’,大概只有娘子这般头发才能做到了。”
梳好的头发结成一根大辫子,松松绾了起来。素娥也洗好了,站起身立刻有两个侍女将一块大布巾给她围上,手脚利落又轻柔地擦干她身上残留的水分。这个过程中她们神情严肃,对遍布素娥全身的痕迹视而不见,中间还换了两块干布巾。
最后穿上一套新寝衣,素娥又被送上了龙床。此时郭敞正就着床边一盏连枝灯看书,素娥只瞥了一眼,应该是一本棋谱——棋局示意图还是比较好认的。
大约是因为素娥多看了一眼,郭敞放下书后还问:“素娥可会下棋?”
“晓得如何下,不怎么精通。”素娥非常保守地回答。宫廷里游戏很多,但宫娥们很少能放肆玩儿的。围棋已经算是‘老少咸宜’的游戏了,就算多玩,只要不耽误当差,也不会引来女官的责备。在这种环境里,素娥自然也是学会了下棋的。
具体地说,是她学会了这个年代的围棋素娥上辈子那会儿,现代围棋已经和古代围棋有了很大不同了。最明显的,古代围棋没有‘贴目’——现代围棋是黑棋先下,所以黑棋有先手优势。至于现代围棋讲究的贴目,即还没开始下,白棋就会有‘目数’,以此抵消黑棋的先手优势。
而古代围棋没有贴目,为了抵消一部分先手优势,采用的是‘座子制’。即开始下围棋时先在四个对角星位上放上两白两黑四颗棋子,这就是‘座子’。说起来,这样其实更能限制先行优势。
只不过也限制了布局,更为不自由,有些阻碍了围棋创新。这大概也是现代围棋改变了这一点的原因吧。
总的来说,现代围棋和古代围棋共通的地方还是更多,一个古代围棋高手只要熟悉了现代规则和一些新定式,现代围棋也能下的不错。而一个现代围棋高手要是熟悉了古代围棋的规则与思路,则是成为国手不在话下。
现代围棋高手的优势要明显一些,这主要是因为他们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现代围棋有很多新思想、新成果,特别是阿尔法狗出来后,大家都下AI围棋了,那就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围棋了——AI能看到人类看不到的东西,训练速度也比人类快得多,成长飞快。
素娥上辈子有一个从小学围棋,后来还做了职业围棋手的闺蜜,连带着也学会了围棋。但水平有限,也就是当做一个爱好的水平。只不过得益于网络时代,网络围棋十分方便,还能和AI对局训练,她的对局数相对古人其实也不少了。
“听说你们宫女也会赌棋为乐,会下棋的比不会下棋的还多。”郭敞睡下时还与素娥说道:“你会下棋朕也不奇怪,你原就是十分灵巧的一个若不是今日太晚了,朕还想试试你的棋力。”
“官家”郭敞说话间还搂过了素娥,一只手握着素娥的手,握的紧紧的,惹得素娥下意识道。
现在已经是中秋前后了,不管白天如何,晚上是凉的。可盖上被子后还这样紧挨着,难免会热。特别是那只紧握的手,不一会儿素娥就觉得手上全湿了,不知道是汗,还是水汽。然而即使是这样,郭敞也不在意,始终未放手。
不过素娥也没纠结多久,往常这个时候她都睡了,生物钟发挥作用,她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第二日郭敞照旧要早起去上朝,素娥自然醒的时间和他被宫人叫醒的时间差不多,便一起起身了。郭敞吩咐福宁殿宫人:“教高娘子用过早膳再回去,好生送回去。”
于是素娥又享受了一顿正经的御膳级别早膳其实也没有太让她惊喜,就是花样多一些,食材高贵一些。以她的口味来说,并没有比平常吃的早餐好出太多。
素娥再回司珍司后,待遇又不同先前了。主要是罗司珍和马尚功,前者忧虑素娥记恨前次顾月里嫦娥要整治她,自己却没有下死力气帮忙,瞧着难办就撒手不管了。后者则是为一直以来的很多事,特别是顾月里嫦娥那件事上,她直接是帮凶总之,急切地想要和素娥搞好关系。
别人不知道顾月里嫦娥那件事的内情也就算了,她们这些知道内情的,如何不知道皇帝对素娥特别?这种时候还不有所行动,就真是不会做人了。
“姑姑说了,这次官家一定会与你个名份。”罗天香小声对素娥说起这件事来。
罗司珍如今还比较坐得住的原因之一就是,前次她虽然因为立场不坚定,有些得罪了素娥。但侄女罗天香和素娥的关系却是越来越好,并没有因为上次的事有变化。有侄女在中间转圜,她想着事情至少不会太糟糕。
素娥tຊ没有回答这话,事实上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便以忙于手中事避过——她正在合香,正是那一味‘韩魏公浓梅香’。郭敞拿出的‘返魂梅’,和她上辈子闻过的‘韩魏公浓梅香’非常相似。她既然答应了仿着合香,这个时候自然会去做。
说起来寻常暧昧期的男女说话,不必事事认真,这种琐碎小事,郭敞说不定也不在乎。但对方可是皇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素娥并不想试对方的脾气,或者自己的运气。所以和对方说的一切事,最好事事认真就是了。
黑角沉、丁香、郁金等全都要磨成极细的粉末,然后首先是用腊茶茶汤的一半调麝,次之入黑角沉,再次丁香、郁金、剩下一半的腊茶茶汤,最后加入定粉,这就成了,只要再用白蜜调和,捏成香丸就能密封在瓶中窨藏。
除了这种古方的‘韩魏公浓梅香’,素娥又调了另一种改版,舍弃麝香,改用更为清冽的龙脑香。这样得到的香丸和‘返魂梅’不大一样,但更有一种冬日寒梅的清冷幽艳。
素娥这边忙着合香的时候,郭敞那边确实如罗天香所说的那样,打算给素娥一个‘名份’。他的打算是,直接叫素娥做个才人。虽然没有好出身的私身宫女直接从红霞帔跃为正五品才人,有些不合规矩,但规矩这种东西为皇帝破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宫里得皇帝喜爱的妃嫔,谁又没有过破格提升或者超规格待遇呢?
“进高氏为才人?”皇后张宝琴乍听闻郭敞与她说这件事,立时便露出了一个有些为难的表情:“也不知这个高氏是?”
郭敞并不相信张皇后不知道‘高素娥’这个人,她可是皇后,郭敞又一贯给她体面,她不存在不能掌控后宫的情况。再加上张宝琴自来就关注郭敞宠幸了什么新人,抬爱了哪个妃妾,彤史这样记载侍寝记录的东西更是看的多,怎么可能不知道‘高氏’指的是谁?
如今明知故问,不过是想抓住这场对话中的主动权而已。郭敞也明白这一点,但他没接这话,只示意王志通说话。
“回禀圣人,这高氏乃是司珍司宫女,几个月前便穿上了红霞帔。如今官家见她性情柔婉和顺,又侍奉的好,便有晋封为才人之意。”
张宝琴垂下眼睛,掩下眼睛里一闪而逝的嫉妒。
她是真的爱郭敞,所以才会每有新人都会陷入嫉妒之情里。然而贵为国母,她又是最不能嫉妒的——说是女子不能妒忌,但人之常情又怎么能避免呢?所以只要不是皇家,正头娘子嫉妒也就嫉妒了,真完全是因为‘善妒’出妻的反而是少数。
寻常新宠,张宝琴其实也能勉强忍耐,但‘高氏’不太一样。就她此前听说的种种,这绝对不是个好对付的张宝琴对后宫的掌控力还不错,作为皇后,很多消息只要她想知道,总是能知道的。
譬如顾月里嫦娥是怎么栽的,她也知道。
想着纷繁事,张宝琴面上却不显,依旧是一派端庄神色,与郭敞说道:“官家抬举个红霞帔,这本不算什么大事。便是由红霞帔直接封为才人有些不合规矩,可官家喜欢么,那也当不得什么。”
“只是”
郭敞就知道后面得跟着一个‘只是’,然后就听张宝琴继续道:“只是,外头诸位相公那边不好说话。今岁还只是八月,官家已经晋封过好些人了。上回封顾才人便有说法,只是顾才人之前好歹是郡夫人,升迁上好说些,这才成行。”
今年因为各种原因封的正式妃嫔确实比较多,换个说法就是把‘名额’用完了。现在要抬人,而且还是直接从红霞帔抬举成才人,就有些不好做。
“顾氏不是已经贬为红霞帔了么?”郭敞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这就等于是空出了一个名额。
张宝琴却道:“也不是这样说,相公们算计着这些时,总有些‘只进不出’,想着俭省后宫开支么”
张宝琴说话时还觑着郭敞的神情,见他不满,立刻道:“官家,这也不是臣妾非要拘着您。只是相公们一向不好说话,到时候您要是真为此事与相公们争吵,倒是将高氏架在火上烤了。她本就出身低微,原来也不过是红霞帔,骤然得您拔擢,总有人是不服气的”
“要臣妾来说,官家不如先封那高氏做个贵人,只是晋封个贵人,定是无人啰嗦的,看着也顺理成章。等到明岁,高氏以贵人身份再受晋封,怎么说都有道理。”
郭敞不说话了,他未必不知道张宝琴说这番话全是自己的私心,并不是真的替素娥着想。但这番话又有些说到他心上了,素娥的身份确实低,贸然直接封为才人,到时候内外议论,都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恐怕真会如张宝琴所说,将她架在火上烤。
这是郭敞不愿意见到的,所以犹豫了一番后,郭敞点点头道:“圣人说得有理那便晋高氏为国夫人罢。如今用着的国夫人封号有哪些?”
国夫人是内外命妇都可能有的封号,内命妇中还不只是妃嫔,还有极少数女官或者身份特殊的宫廷女子(譬如奶母)也有国夫人封号。这样算起来,林林总总还不少,因此哪些‘国号’没用过,郭敞还真说不准。
一般他倒也不用了解这些,要用的话,让下面的人拟几个还没用过的国夫人号来,从中挑选一个就是了。只不过这次他不打算吩咐人,而是想自己一手安排。
“算了,朕自己想那些杂号小国就算了”想了一会儿,郭敞忽然道:“就封为‘宋国夫人’罢。”
听到郭敞如此说,张宝琴的脸色又变了变‘宋国’在春秋战国中不是什么大国,但出场率颇高,也算有存在感了,自然不属于‘杂号小国’。但这不是重点,真正让张宝琴变了脸色的是,‘宋’其实是郭敞做太子前的封号。
郭敞并不是生下来就做太子的,也是前面的哥哥死完,成了庶长子,又长到不用担心夭折的年纪,这才封为太子。当太子之前,他当过一阵宋王。
这种事其实没什么,很多人都不记得有这一段了,毕竟郭敞当宋王的时间很短,可能就一年不到。刚刚郭敞决定封素娥为宋国夫人时,其实也是忽然想到的,然后就顺心而为了。
然而偏偏张宝琴是对他事事上心的,一下就感知到了‘宋国夫人’这个封号的特别。
这令她非常痛苦,然而表面上依旧要十分平静。直到郭敞和她说定了这件事,离开后她这才在坤宁宫发怒。
张宝琴发泄怒火的方式倒是很简单,那就是惩罚犯错的宫人。惩罚犯错的宫人似乎没什么,毕竟犯错挨罚看起来顺理成章。但问题是,犯错的标准是很难说的,还不是由张宝琴这个皇后说?真要挑剔起来,做事的宫人总能有错。
罚了几个长得格外漂亮,平素得郭敞多看几眼的宫女后,张宝琴的心情才平静一些。
旁边的心腹女官这才奉上清茶道:“圣人方才何必阻拦官家呢?正如圣人说的,若叫那高氏做才人,是将她放在火上烤。真的那样,做个国夫人倒还更好了。”
张宝琴喝了一口格外苦的下火清茶,这才慢慢道:“那不过是个说法罢了,真要说来,这宫里女人,嫉妒、流言、中伤,何曾少过?除非是个完全不得官家看重的,如林美人那样,那倒是没人针对她了。”
“若真叫那高氏做了才人,便是一时有些针对她的流言蜚语,那其实也伤不到她分毫。真要说的话,孙修媛、余婕妤那等货,她们受的议论如何?如今不是过的好好的。这些都是虚的,封的位份才是实实在在的。”
“如今官家正看重那高氏,一下叫她做了才人。如此她成了势,日后保不得就是一大患!可若是只叫她做个无品贵人,那又显不出来了。官家兴头上喜欢的无品贵人何曾少过?到头来做了正经娘娘的有几个?”
“圣人所言极是只是瞧着官家这次兴头也少见,日后封做才人、美人的,似乎也免不了。”
“官家的兴头向来是一时一时的,何曾长久过?谁知道到了明年他是什么心思,会不会有新看中的美人?再者晋封这等事,一步慢、步步tຊ慢”说话时的张宝琴,眼睛里已经是一片冰冷算计,而冰冷算计的背后又是无力。
另外一边的素娥显然不知道围绕她的晋封,帝后之间有过这样一场不动声色的‘小小争锋’。晋封的旨意传到她这里的时候,她提前已经知道了——郭敞先派了人告知她,会封她做国夫人。
虽说是提前知道了,素娥也没有往外透露。一来这种事弄得人尽皆知,实在太轻狂了,一般宫斗剧里这种人就是炮灰。二来只要还没下旨,事情就说不上板上钉钉。到时候话传出去了,事情却有了变故,她要如何做人?
所以当旨意下来,素娥接旨时,她和平常没什么不同,甚至还在司珍司珠翠作那边做活儿呢!
其他人更不必说,即使如罗天香等知道她该被封的,这个时候也惊讶。不只是为事前没听到一点儿风声,也是为宣旨的人——封一个小小国夫人不算什么大事,没有什么主使、副使之类,宦官来传旨意就算了。但素娥这次是由王志通亲自来传旨,多少也显出了些不同。
宫廷岁月048
既然封了宋国夫人, 自然就要挪地方了。素娥从此以后不再是司珍司的宫女高氏,而是皇帝妃嫔‘宋国夫人’了,妃嫔有妃嫔的待遇——首先就是住的地方。
“夫人今日便可挪地方, 知会下头帮着收拾就是了。”宣旨完毕的王志通还与素娥说了些之后的安排, 虽然谈不上事无巨细, 但该说的都说了。他这个御前第一大忙人有功夫做这个, 也确实是重视素娥了。
“怕夫人不晓得如何排布,老奴会差遣个徒弟来。到时候都交由他打理,保管不错说起来他也是夫人的熟人了,几次都是他来接夫人去伴驾呢!”王志通笑眯眯地说。
稍晚一些, 王志通说的‘徒弟’果然来了, 就是刘亮。虽然素娥没和他说过几句话, 但还是记得他是什么人。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人, 又来接过她几次, 她当然有刻意记在心里。
大概是皇帝身边的人都调理的好吧,素娥从未在福宁殿宫人那里感受过被看低, 一个个待人都那么平和、那么妥帖。这个刘亮也是如此,对她虽然生疏, 却是处处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
因为有这样一重好印象在, 又有王志通特别提及, 素娥托付他帮忙也不觉得别扭。而刘亮确实把事情办得完备, 他叫了几个内侍省的小宦官,都是十五六岁年纪,却做惯了活儿,生的健壮的。他们将素娥的东西打包装好, 肩抗手担,两趟就运送完毕了。
当然, 这也有素娥东西不多的原因宫女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住的地方狭窄,有时候就被迫‘断舍离’了。除了一些铺盖,也就是一些衣服,还有零碎小物了。素娥算是宫女中东西多的了,但也就是那些。
素娥成为‘宋国夫人’后安排的住处是保和殿,这保和殿位于皇宫西边,夹在凝芳殿和琼芳殿之间、重照殿之后,算起来地段是不错的如果不是地段不错,一直恩宠不断的余婕妤不会住在凝芳殿,而之前也曾颇为宠爱的‘病美人’彭充仪也不会住重照殿了。
素娥一路走着去保和殿,刘亮还与她介绍保和殿的情况,教她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夫人,这保和殿的主位娘娘是陆美人,她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夫人到时候与陆美人相处着,只要谨守本分,便没有不好的。”
说起来给素娥挑住的地方,也是郭敞做的主,所以是考虑过一些具体情况的,不是随便指了地方。
首先就是地段,虽然不如柔仪殿、钦明殿、庆寿宫等宫殿那样,就在福宁殿近前(这些‘黄金地段’也早就有主了),却也是方便郭敞过去的。
然后就是主位娘娘的性情了,显然郭敞不是什么都不懂,不知道自己的后宫们怎么过日子的皇帝——对于连给皇后请安都没资格的小妃妾来说,日子好不好过,基本就取决于主位娘娘的性情。
而陆美人么,她属于是出身挺不错的后妃。虽不是郭敞当太子时就跟在身边的,但也是郭敞登基后礼聘入宫的第一批后妃,也是唯一一批当时一次增加了四位后妃,都是择选的名门淑女。
陆美人是当时那四位后妃中出身最低的,但父亲也是正五品的京官。那时一入宫,封的是才人,也是四人中最低的。后来算是熬着资历升了一品,成了正四品的美人,入主保和殿。
她一直没有很得宠,似乎也不大争宠——争宠这种事其实也是要看天赋、看性格的,后宫中有与人斗其乐无穷,拼命争宠的,也自然会有躺平咸鱼的,陆美人就是这样。
郭敞对陆美人的印象就是对方挺喜欢读书的,入宫之后也是沉迷读书,自得其乐地过自己的生活这个宫里没人把她当自己的敌人,同时又因为她好歹是一个主位娘娘,宠爱少也没人太过看低她。
在这样一位主位娘娘手下讨生活,想来是比较舒服的。
再者,保和殿里还住了两位妃妾,一个是国夫人,一个是郡君。没有才人,也就没有比素娥身份更高的,这也能确保她的日子好过。至于说这两个人的性格怎样,那倒是不重要了,就算脾气坏也不可能碍着素娥。
在刘亮的陪同下,素娥到了保和殿。保和殿就和这宫里大多数宫殿一样,有三个部分,分别是前殿、正殿和后面的楼阁。前殿、正殿都归主位娘娘使用,一些宫殿的公共空间(譬如厨房)也在这里。后面的楼阁则是给低位妃嫔住的,相比之下可局促了不少。
不过再局促也比宫人住的要好得多!
素娥之前做宫女,好多人住一间房,后来搬去和钟典珍住一间倒是宽敞了不少,至少有了自己的床,不用睡大通铺了。而现在,她一个人住一座小楼,居住条件一下往上走了不止一层。
是的,一个人独享一座小楼。至于侍女,除了晚间伺候她,要为她守夜的,都会住回保和殿的下所——保和殿的下所就和宫里所有的下所一下,狭窄偏僻,缩在角落里,都不好算保和殿的一部分。
素娥进了保和殿,先去拜见主位娘娘陆美人,见过之后就去收拾自己住的小楼去了。那是一座已经收拾好的小楼,就是不知道是陆美人派人收拾的,还是郭敞有所指示后收拾的。素娥偏向于后者,这倒不是她自我感觉良好,而是收拾的太好了,着实不像是主位娘娘的‘例行公事’。
这座小楼说是‘小’,其实也是很宜居的。前后两个小院,中间一座小楼——或许在宫人眼里那两个‘小院’太小了,只能说聊胜于无。但素娥觉得,上辈子那些所谓的大城市郊区别墅,院子也就是这个规模。
小楼本体是每层三间,上下两层的结构。
先说第一层三间,正中间一间是正厅明间,设有座椅等,算是个正经待客的地方。西间则是个设着海棠花腿桌、书桌、围榻等家具的小房间,算是个起居室加书房的结构吧。平常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在这里自娱自乐,接待一二关系更亲密的客人也可以在这里。
至于东间,主要功能应该是做饭厅使,但除了吃饭外也能用来做浴室——素娥看到了这里收着的一些物件,比如说铺地的油布、提水的提壶等,都是沐浴时用得着的,之前她在福宁殿围房里沐浴时都用过。
从一楼上二楼的木制楼梯也在东间这里,上去之后先是一间‘更衣间’。临窗摆着一张长桌,长桌上有梳妆镜等物品,显然是用来化妆的。然后就是几个大大的箱子了,应该可以用来装衣服,以及不那么贵重,但也需要收起来的物品。
自这间房子往里走,就是卧室了,这没什么可说的。至于最里面的房间,那算是一间静室吧。看需要安排,有的低位妃嫔会拿这种房间当库房(一般不会,毕竟小妃妾也没那么多金银细软需要专门的库房装),但大多数还是来做礼佛拜神的所在。
宫廷之中,大约是日常无事、心绪繁杂,大家都会信佛信神,既能消磨时间,也能有个寄托。这样的话,有个房间设神像、挂佛像,日常焚香祷告什么的,也算是‘刚需’了。
小楼里各种家具、摆设、日用都是齐全的,一方面tຊ是铺宫的东西一早就收在库房里,这个时候只是拿出来用而已。另一方面,像是铺盖、帐幔等,不方便用旧物的很多东西,明显是新的,这就是用心了的结果。
想也知道,主位娘娘陆美人是不会用这份心的。这倒不是后妃之间的嫉妒,而是人家连争宠都没兴趣了,哪有心做这等其实没必要的事?
“夫人,这几个宫娥日后便是伺候您的。”刘亮临走前居然还记得叫了几个宫女来给素娥磕头。
这是素娥和分配给她的宫女第一次见面,‘行大礼’磕头也很正常。
总共有四个宫女,伺候县君、郡君的宫女名额是两名,郡夫人和国夫人就是四名了。所以素娥坐在一楼正厅,就有四个宫女排成一排,齐刷刷给她行礼。
素娥免了她们的礼,就问她们:“你们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以前在别处当过差吗?”
都是要在自己身边的人,还是要先摸底一下的。就算她现在只是个国夫人,谈不到有人安插人手什么的,了解日后要一起‘工作’,甚至‘生活’的人,也是很有必要的。
四个宫女年纪都不大,其中看起来最年长的一个也不过和素娥年纪仿佛。也是她领头第一个回答说:“回夫人,奴婢肖燕燕,十七岁。入宫已经七年了,除了一开始和其他宫人一道学规矩,便是在周太妃处伺候。”
周太妃素娥知道,两个月前没了,大概就是这个原因,肖燕燕才重新被分配的吧。这也好,她之前在太妃跟前伺候过挺长时间,宫里往来大概都是熟悉的。就算太妃身边伺候,很多事都和普通妃嫔身边不同,但往好处想,至少说明她不是谁的人,来历干净。
素娥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就看向了肖燕燕旁边的宫女。这宫女生的圆脸喜庆,立刻会意道:“回夫人,奴婢名叫何小福,十四岁,入宫两年了。之前、之前都在御花园做洒扫”
从做粗活的洒扫,一下到宫妃身边伺候,这显然是高升了——这种负责粗活杂役的宫人很多,做活辛苦、难以晋升,地位还低一层。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得了眼下这个机会的,素娥也没有追问太多。
这种事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宫里的事门道多着呢!
接下来就不用素娥示意了,剩下两个宫女跟着自报家门。一个名叫席玫瑰,一个名叫杜春杏,都是十三岁。进宫还没多久呢!是受训半年多后待分配,然后就分到了素娥这里——说是十三岁,此时都说虚岁,所以在素娥看来就是十二岁而已!
放在素娥上辈子,那就是上小学六年级或者初一的年纪,是实打实的小孩子,属于是招工都不会考虑的情况。然而这辈子在宫廷之中,这就算是得用的时候了。素娥这辈子在这个年龄时,也是司珍司独当一面的劳力。
素娥考虑了一下,心里很快分配好了工作。便对她们说道:“你们不必怕,我不是个苛刻的,说来几个月前我与你们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我是个喜欢讲规矩。一开始把规矩立起来,以后各行其是,大家都便宜。”
“首先是肖燕燕,你最年长,又在宫廷七年。日后便由你领着其他人做事,她们有什么做的不好的,我也只问你。”素娥首先确定了一个责任人。
听到素娥的任命,肖燕燕心中一喜。虽然这是可以预计的事,毕竟席玫瑰和杜春杏才进宫没多久,还是半懂不懂的,实在没什么威胁。至于何小福,之前都做杂役,要伺候夫人恐怕也不好使但真的任命之前,谁知道自己这位主子怎么想呢?
素娥又问了四个女孩子有什么什么擅长的手艺,最后毫不奇怪的,席玫瑰和杜春杏除了宫廷规矩和伺候人的常识外,也只会大家都会的女红活儿,并没有特别技能。宫里人都看人下菜的很,分配给一个出身低微的国夫人的宫娥,自然都是别人拣择后剩下的,不会有什么‘人才’。
倒是何小福令人意外,她居然是识字的。
“奴婢入宫前,家中早年光景尚算不错,父亲是个抄书匠,因此也随着父亲学了几个字。”何小福有些不好意思,又颇为自豪地道。
这也确实是值得她如此的技能,看肖燕燕都面露惊奇与艳羡之色就知道了。
素娥点点头:“你既然识字,那倒是好多事都能交代你做了。平常楼下花厅多是要做书房使的,字纸之类的多,不识字都不好整理,那里便由你照管。再者,我的物品也由你收拢,出入都要有记录,造成册子才好。”
素娥现在的东西还不多,但凡是预则立么。再者说了,也就是东西不多才叫她一个人管理,真的东西多到要辟出专门的库房,肯定有更谨慎的管理方式的。
“肖燕燕伺候周太妃时学过梳头了,以后我梳洗之事都由你来管,那些簪钗也是你平日管带。”素娥又看向肖燕燕。
肖燕燕忙道:“夫人,奴婢梳头上也只是平平。”
“‘平平’就好了,我也不爱那些刁钻繁复的发式。”伺候老太妃哪有机会学梳新式发髻?素娥也没指望肖燕燕是什么梳头圣手,能上手就行了。过去她自己梳头,能梳是能梳,就是稍微正式些的发髻都要举得她两只膀子酸痛。现在有人帮忙了,她也松了一口气。
另外两个女孩子,则主要负责跑腿、打扫等活儿。不过屋里缺人手时,她们端茶倒水之类的屋里活儿也做。这就是人手少的‘好处’了,那等身边人多的妃嫔,派来的宫女若是她们这等不怎么像样的,那就只能做屋外的活儿,近前伺候的机会都没有。
对于宫人来说,不怕多一些活儿压在肩上,最怕的是没有近前伺候贵人、叫贵人赏识自己的机会。所以席玫瑰和杜春杏一点儿不觉得这个安排是在‘剥削’她们的劳动力,只觉得高兴。
四个宫人,哪怕是还有些懵懵懂懂的席玫瑰、杜春杏,对有素娥这个‘主子’也是颇为高兴的。不是素娥有什么人格魅力或者主角光环,能叫她们‘纳头便拜’,说到底还是她们觉得素娥是个有前程的‘贵人’。
一则,素娥生的貌美,便是在美人并不稀缺的宫廷,也算顶尖了。二则,她们看的真真的,福宁殿有头脸的宦官送素娥来的,又是百般关照的这些官家身边伺候的宦官也是极精明的,若不是官家看重宋国夫人,他们焉能如此乖觉?
寻常宫人的前程全在主子身上,真正是荣辱与共。所以能跟着有前程的主子,她们肯定高兴,忠诚度都会高一些当然,她们的忠诚度本来就不算低。毕竟这是封建社会的皇宫大内,主子对奴婢就算不是生杀予夺,那也差不多了。
只要做主子的不是个傻瓜,叫人卖了还在那里数钱,奴婢们叛主,那都有的是法子反制。
而叫肖燕燕等人更觉得自己运道好,没跟错人的事发生在之后不久——素娥给她们放赏之后,就有福宁殿的宫人送了许多赏赐物件来。
“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又受了你们大礼,日后还得靠你们助力这算是见面钱,都收下吧。”素娥早知道国夫人会有四个宫人伺候,准备了她们的红封。
红纸里包着的是银锞子,算下来是一人二两银子。这份赏钱不能说少了,许多妃啊嫔的,逢年过节放赏,也不见得有这个数。不过她们身边伺候的人多,放一次赏钱下去,哪怕单个不多,加起来也是不小的开销了。
素娥也是因为这是第一次见面,不是大家都放赏的年节上,不用比着其他人放赏,这才多给些的。
肖燕燕等人心中暗忖:虽则宋国夫人出身不高,只是个红霞帔刚起来,但应该有些底子,这倒是不错。
哪怕是贵人,手中无钱也日子难过,宫里需要上下打点的地方多着呢!国夫人虽有俸禄,但若真的只指望着俸禄过日子,那也是过不出来的——国夫人的待遇并不算低,年俸是一千贯,另还有银八十两,至于米二十四石、绫六十匹、罗十五匹、绢三百匹、绵二百两等的物料供奉更不必细数。
可宫廷里生活,花钱的地方也不少。年节上放赏也就罢了,国夫人身边才四个侍女,又要比着其他国夫人放赏,怎么也花不了多少。但宫中交际就不是这样了,tຊ譬如送礼是常有的事,而以她们的身份,礼物差一些也拿不出手。
再者,作为年轻妃嫔,每年办首饰衣服也是极大的一笔开支。宫中虽然有各级嫔妃的份例供奉,但就像素娥原来在司珍司做事时就知道的,那些份例供奉的东西只能做玩意儿,上不得台面的!特别是给小妃妾的东西,越是如此!
收下素娥给的赏钱,肖燕燕她们又谢恩。这时郭敞派人送的东西都到了,有摆件顽器,一看就是为素娥‘乔迁新居’准备的。小楼里虽有铺宫的物件,但这种小楼本就是给小妃妾住的,铺宫用的东西也寻常。还是这些送来的东西加入其中,才显出一些宫廷豪富。
另外,也有些非常实在的东西。首先郭敞赏了素娥一匣子首饰,这些首饰都算得上精品。她如今是‘宋国夫人’了,之前的首饰平常用用也就算了,却是没几件能压住台面的。现在送来这些,也算解了素娥的燃眉之急。
其次,还有更为实际的,是绢五百匹、钱五百贯这对于‘国夫人’来说可是一大笔钱,有这样一笔钱在,素娥的日子就难过不了——事实上,这样的赏赐哪怕对正经娘娘也是不多见的,赏赐真要那么易得、那么数额巨大,大家也不必靠俸禄过日子了。
素娥收了这些赏赐也是谢恩,然后就让何小福造册记账,将这些东西收起来。
肖燕燕也是一件一件登记收拢那匣子首饰,拿出一件就给素娥看一眼,喜悦道:“夫人,这些都是贵重又时兴的首饰,日后夫人出门要妆扮,用上这些也体面您瞧这对羊脂玉镯,这般好的羊脂玉,奴婢在周太妃跟前只见过一支玉簪,还有些比不上这玉镯。”
玉镯可比簪子费料多了,所以好料玉镯显然比好料簪子更难得。
素娥看了看,点头算是认可。这匣子首饰品质都很高,但这对羊脂玉镯在其中也是最好的了。不过就她而言,却是更喜欢其中一串水晶项链——戴上之后长度大概到胸口,整串都是剔透无暇的水晶珠,只有一颗稍大些的镂空金珠,戴的时候这颗金珠应该在最前方。
如此剔透无暇的水晶珠价值不菲,但真正让素娥喜欢的是那种简单又富贵的风格。
宫廷岁月049
素娥以为自己换新地方了, 会有些认床。或者说,至少为了今后生活的巨大变化,有些踌躇。会失眠两三个小时, 然后在一种麻木恍惚中, 陷入质量并不高的睡眠。然而,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她睡的很好, 在洗过一个清爽的澡后,穿上寝衣,睡到新拿出来的一套被褥里,几乎可以闻到纺织品经过暴晒的味道。然后她没想什么就睡过去了, 安谧甜美, 一觉到了平常起床的时间——入秋以后天亮越来越迟, 这时看天色还是黑的。
素娥一动身, 睡在外间的肖燕燕立刻就动了。素娥本身并不需要宫女替她守夜, 但这是宫廷惯例,她也没必要刻意不要。不过她并不让人靠着自己床下的踏板守夜, 而是让在外间可以休息,而且也不麻烦对方。
肖燕燕此前伺候惯了周太妃的, 老人觉浅, 守夜的宫女更得警醒。如今伺候素娥, 她习惯也没改, 素娥晚上哪怕翻身她在外间也能察觉到,一夜下来休息的并不好。不过这也是侍女的常态了,没什么可说的。
索性守夜是宫女们轮着来的,倒也不会把人给累垮。
肖燕燕估摸着素娥这次动身应该是醒了, 便立刻等在门口——她在此之前已经起床收拾过了,在下所住着的席玫瑰还给她送了洗漱用的东西和热水。
候了一小会儿, 听着屋子里的动静,确定无误素娥起床了,肖燕燕便和席玫瑰一起进去侍奉她。洗脸刷牙、穿衣换鞋,等到差不多了,素娥才到外间梳妆台前坐下,由肖燕燕替她梳头。
“夫人要梳什么样式的?”一边将这满头青丝梳顺,心里数着角梳刮过头皮的次数,肖燕燕一边恭敬问道。
“今日要去见陆美人,还有同在保和殿住的陈国夫人、鄱阳郡君。第一回见要正式些,却也不能太张扬,便梳个朝天髻罢,你可会梳?”素娥想了想今天的行程安排说道。
昨天素娥已经拜见过陆美人了,但到底新搬来,忙忙乱乱,仓促的很,算不得正经请安。再者,还没见到同住保和殿的另外两位呢!所以今早给陆美人请安,然后再去拜访两位‘邻居’,这就是素娥给自己做的安排。
“回夫人,朝天髻奴婢还是会梳的。”肖燕燕回道。
朝天髻是此时女子中最受欢迎的发髻之一,宫中尤其如此,所以哪怕肖燕燕梳头‘手艺平平’,也不至于不会。
很快肖燕燕就开始着手结发髻,朝天髻属于‘高髻’,算是正式场合也拿得出手的发式,但在高髻大家族里它又不是很高。素娥今天梳朝天髻也是看重这一点,既正式,又不过于招摇。而且这是正流行的发髻,好多人都梳,谁也挑不出什么错。
“夫人的头发厚,便是梳这朝天髻也不用假发呢!”梳头时肖燕燕又奉承了一句。朝天髻看起来发髻并不很庞大,但髻脚敦实,髻身也不是发鬟,而是实心的。若不用发包或者假发,是相当费头发的一种发髻了。
素娥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是提醒了一句:“我不爱用发油,平时梳头就不用了。最多用一点点抹发尾,养养头发便是了。”
此时大家梳头实在是太爱用发油了,素娥不得不提醒这一句。
肖燕燕应了‘是’,便继续梳头,一旁的席玫瑰只能帮着递东西,同时也在通过‘看’的方式学习。因着朝天髻不是特别复杂的发髻,特别是素娥纯用真发就能梳,相对来说就更简单了,所以没过多久就梳好了。
肖燕燕从首饰匣里挑了一些首饰,一对宝相花钿按在微鼓的两鬓上,发髻正面插一对白玉的满池娇花钿,正面下方则是一对白玉琢的梅花小钗。最后发髻当心又插了一支盛开荷花钗头的金钗后,就是一对金花筒簪,这对金簪从前向后斜插在发髻底部。
素娥觉得这样的搭配挺好的,就没有插手,不过自己选了一对葡萄耳坠。
之后素娥又化妆,没有太复杂,就是快手淡妆。之所以化妆,更多还是告诉今天要见的人自己化妆了,显得重视而已。
素娥今天穿的是一条肉红色的裙子,交领上衣是白的,只缘边为紫色。想了想配色,素娥又拿了一条郁金色的披帛。这样打扮不如何‘大气’,甚至很多宫女都有这样穿的。但也适合她新封国夫人的身份,不会让今天见的人看不顺。
虽然素娥心里明白,妃嫔之间若真是看不顺眼,也不在这一点儿了。
素娥这就算是归置好了,又吃了一点儿杜春杏从保和殿内膳房提来的早餐。国夫人的早餐份例显然不是原本她做宫女时能比的,但说实在的,味道不见得好多少。素娥只拣了几样不容易翻车的吃,就迅速结束了这顿早餐。
“待会儿别忘了去内膳房说,夫人午膳要吃清爽些的”素娥这个时候往外走去给陆美人请安,肖燕燕和何小福就跟随。剩下席玫瑰和杜春杏看家,肖燕燕便提醒了她们一些。
素娥现在是国夫人了,份例范围内是可以点菜的——份例范围外也可以点菜,只不过那就需要花钱了。
素娥一行往保和殿正殿去,因着她起床还算早,且之后洗漱梳妆手脚够快,这个时候给主位娘娘请安,不能说晚,甚至是正正合适的时间她一去,还稍等了一会儿,才有陆美人身边的大宫女让她进去。
“昨日匆匆,也没有与妹妹多说几句”免了素娥的礼,还给她坐之后,陆美人就坐在正位,和素娥说着一些场面上的话。
素娥也只是应和,并不多说什么。她并不知道陆美人是个怎样的人,之前刘亮说的那些只是个大概,更何况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所以这个时候要少说多tຊ看,如此天长日久总会知道该如何相处的。
“我是个惫懒的,平常也不要你们常请安。那样你们辛苦,我也辛苦。所以保和殿的规矩,都是初二、十六请安就是了,其余时候没有请安的惯例。”
初一十五是各宫妃嫔去皇后宫里请安的时间,所以保和殿请安并没有安排在这两个更常见的日子。
而且这大概也是陆美人只要每个月两次请安的原因之一,毕竟皇后娘娘也只叫嫔妃们每个月去两次呢!下面的妃嫔固然可以抖威风,要自己宫里的小妃妾每天去立规矩,可陆美人显然不是有那个心思的。
至于说素娥要不要初一十五也跟着陆美人去给皇后请安,那倒是不必,她没那个‘资格’。
后宫里称得上‘娘娘’的有品妃嫔都三十多人了,每逢初一十五请安,坤宁宫的正厅都挤挤挨挨的。若是无品的贵人也去,怕是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所以规矩上,素娥这等国夫人及其以下的,都没资格去坤宁宫请安。
事实上,素娥如今被封了宋国夫人都不必去坤宁宫叫皇后看看,就说明其地位不高。宫廷里,要叫皇后看入眼,至少先是个才人吧
当然,凡是都有例外,所以也有无品贵人想要奉承皇后,会自己去坤宁宫请安的。但一般这种人皇后身边的女官就打发了,除非皇后本身也有意栽培那人,给自己做个手下,不然凑不到一起去。
素娥陪着陆美人说些场面话的时候,又有宫女进来通报,陈国夫人和鄱阳郡君来了!
“早猜到新来的妹妹必得给美人请安,便是今天不是请安的日子,妾也来了。想着,美人已是在待客了,该不会不耐烦多两个‘不速之客’!”走在前头的女子先说话,而且她显然也是个爱说的,还没行礼,只穿过帘子便有这一串话了。
素娥转头去看,就看到一个年纪在二十岁上下的女子,笑意盈盈地行礼——这是个眉眼十分活泛的女子,不动的时候在满宫美人中不算出挑,但一旦说笑起来,就自有一种脆生娇憨。
素娥猜她应该是陈国夫人刘锦绣,因为她和跟在她身后的女子比起来,明显有一种地位更高的感觉——之后双方互相问好介绍,素娥也确实没猜错。
跟着陈国夫人刘锦绣来的就是保和殿另一位小妃妾,鄱阳郡君金香兰了。说实话,素娥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应该是保和殿三位妃嫔中生的最精致的了,只可惜她瞧着有些举止瑟缩,气质实在不够。原本八九分的容貌,一下就变成了五六分,不起眼了起来。
素娥在打量刘锦绣、金香兰她们的时候,她们自然也在打量素娥。很快刘锦绣就笑了:“我们原先还说香兰是个美人儿,在娘娘中也不差,不过是没出头。如今见了新来的宋国夫人,才晓得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偏你总想着这些,太多心了。”陆美人瞥了刘锦绣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她是个躺平咸鱼,完全没有争宠的想法,平常就是爱读书自娱自乐。但她这样不代表其他人也这样,刘锦绣就算是和她完全相反的那种,‘上进心’非常足——陆美人只是不想争宠而已,又不是傻,这个时候刘锦绣当着金香兰的面说这些,挑拨之意也太明显了。
陆美人不喜欢自己的平和生活被打破,而且在宫里生存,不争也不代表就能彻底摆烂了,不然是会有人跳到头上,让她无法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的。所以说了这一句,这是敲打刘锦绣的意思,要她别太跳了。
或者换个说法,刘锦绣愿意斗,也别在她的地盘,妨碍了她。
“是啊,刘姐姐就是太多心了。”金香兰两边看看,讨好笑笑就说道。然后看向素娥:“听说宋国夫人过去是在司珍司当差?”
素娥其实不介意说这个,但她大概明白金香兰是个什么水平了似宫女出身的后妃,大多不喜欢其他人提曾经做宫女的事儿,这种心态也很容易理解。然而现在金香兰,劈头盖脸就是素娥以前在司珍司当差——换做别人,这就大大得罪了!
要说金香兰是故意得罪人,倒也不像,毕竟这又没好处。刚刚刘锦绣话里带刺好歹还有挑拨离间的目的在呢,金香兰却是第一次见面,没得旧怨的情况,提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提的话题,真的就是纯得罪人。
之后又说了几句话,素娥更确定了这点:金香兰不是坏,真的就是不聪明而已。
这倒也不奇怪,虽说宫里到处是人精,可不能适应宫廷生活的‘愚钝之人’也很多。素娥做宫女的时候就见过不少了,只不过妃嫔中比例应该低些而现在应该算是恰好遇到了一个。
这种情况下,如果金香兰如陆美人一样是个与世无争的,日子虽然少不了憋屈(毕竟郡君身份还是太低,没根基的郡君要与世无争了,真是处处容易受人欺负),可也不会惹到谁。可她偏偏不是那等人,看她的样子,也是有上进心的。
只不过本人的水平不支持,结果就是她越是有上进心,越是使不上力。这大概也是她明明凭美貌迅速得到位份,之后又很快被冷落的原因吧。做得越多,错的越多就是她了。
经过这一早的虚与委蛇,素娥迅速确定了,刘亮说的大抵是不错的。陆美人确实性格很好,在后宫有这么个上司,她只要谨守本分,日子总不会太难过。而确定了这一点,素娥的心也定了下来。
至于说陈国夫人刘锦绣和鄱阳郡君金香兰,她们或许要防着些,但那不是大问题。大家都只是无品贵人而已,出身也差不多(刘锦绣稍好一些,是‘八月良家子’来的,但其实家中也只是京城平头百姓,一开始就是伺候后妃的普通宫女),闹得翻了天了,素娥也不会吃亏。
素娥回去,因为衣服穿戴说不上隆重熬人,所以洗了把脸就算了,倒不用换家常衣服。然而还没等她歇一歇,福宁殿的人就来了,要她准备下午伴驾和晚上侍寝。
听到这个消息,素娥没有如何,肖燕燕等人先喜悦非常起来宫里皇帝的恩宠是非常珍贵的,就算素娥是新封的,这从侧面说明了她正是得喜爱的时候,但真的有福宁殿宫人来说侍寝之事,还是会让她们振奋。
做宫女的能转为后妃、女官的还是极少数,大多数要出头就是指望伺候一个‘有前途’的主子,然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已。
甚至不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己伺候的主子受宠些,自己在下所其他宫女中,说话也能大声些呢!至于日常当差办事会顺利不少,少了许多刁难,那更是说都不必说。
“夫人戴这串念珠如何?”似乎是觉得素娥大体保持了今早的妆扮有些不够好,肖燕燕在素娥重新化妆时就有些想加点儿什么。
她翻出了一串念珠,这是一串圆形珊瑚珠和长椭圆形的碧玉珠相间串成的一串念珠。此时念珠不只是念佛时用来计数的物品了,很多人都将其作为装饰,而做项链戴的念珠一般都是长项链,就算长度不到肚脐,也超过腋下了。
肖燕燕拿出的这串就是这个长度的。
素娥摇摇头:“不必了,妆饰够了,再多也是累赘。”
早上妆扮时虽有收着些,不想张扬,但也不至于藏拙。这样妆扮下来,就是很和谐的一个整体了,再多加东西反而不美,也不像素娥平时的风格——素娥觉得郭敞应该是喜欢自己平时的风格的,不然也不会‘见色起意’。
既然是之前成功的风格,那在对方腻了前,最好还是不要随便改了。
肖燕燕虽然觉得有些不够,但她到底和素娥还没熟悉起来,没胆子说太多,便也就不说话,只随素娥安排了。
素娥这里准备着去伴驾,忙忙碌碌的,午膳也只是随便吃吃。tຊ而另一边,‘邻居们’可是注意到了福宁殿的人来接素娥——保和殿后有三座楼阁,地方有限,挨的就很近,说是邻居一点儿不错呢。
相应的,若是素娥这里有什么动静,一旁金香兰住的小楼里都能听到(三座楼阁,依次是刘锦绣、金香兰、素娥居住)。
此时,刘锦绣便呆在金香兰这里,说是长日无事,和金香兰一起做点儿针线活儿。实际却是借着金香兰这里的‘地利之便’,观察着素娥的小楼。她当然注意到了福宁殿的人接素娥,就站在窗边看着,帕子都拧皱了。
“呵,到底是新人呢,就是比我们这些旧人得眼。”刘锦绣想着自己上回侍寝已经是两三个月前的事了,就有些烦恼。
说起来她并不算真正无宠的那种妃妾,但几个月才侍寝一次也不奇怪这宫里,‘娘娘’都有三十多人了,再算了她们这种无品贵人,还有红霞帔、紫霞帔,那该有多少?有大几十人了吧!
除开那些彻底失宠的,就算剩下还有五十人吧,一人一天,也要近两个月才能轮到一次。可那怎么可能呢?皇帝真要‘旦旦而伐’,要么是天赋异禀,要么就废了。显然郭敞虽还在精力充沛的年纪,春秋鼎盛,但也属于‘正常人’。
一个月平均有一半时间是叫人侍寝的,这就是郭敞能交出的‘答卷’了。
再者,还要考虑总有些人格外受宠,侍寝就会多一些这样算起来,如刘锦绣这种无品贵人,若不是格外得郭敞意的,几个月侍寝一次,还真就是正常。
也是因为她好歹几个月能侍寝一次,在宫里,在其他人那里,尚且能保持体面,不叫人看轻了。如金香兰这样的才真正是不好!她上次侍寝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下面的人看人下菜便不尊敬,便是份例也是拣最差的给她,还时不时短着些。
平常妆饰瞧着来去都是那些,能换的都是不值钱的节令份例,大家都有的——如此看着,便是不知道她是谁的宫人,也不尊敬了。
“说起来,当初香兰你也是得意过的,官家连着叫你侍寝,如今这般难道就甘心?”瞧着素娥随福宁殿的人走了,刘锦绣离开窗边,坐了回去,便觑着金香兰说道。
金香兰脸上难堪之色一闪而过,有些话她从没对人说过。她确实有过连着侍寝三天的经历,但那三天之中最后一天,官家其实对她已经不满,只是草草了事。之后她就渐渐失了君心,说起来这还是她的痛处。
她心里不止一次想过,若是那一晚自己好好侍奉官家,没有惹得官家不满,是不是自己也不是如今这样了?明明她有那样好的开局,比如今的高素娥也不见得差到哪儿,却是越来越回去了。
“自是不甘心的,只是不甘心又如何呢?姐姐也不必恼,如今宋国夫人是新人,新人总是要新鲜一段时日的,谁不是这样过来的?”金香兰半真半假地说着。
“不过我猜宋国夫人新鲜的时日大约会比寻常人长些,毕竟她生的那个样子,实在太得人意了。便是在宫里,诸位娘娘们看过,她那样也是出类拔萃的她但凡出身强些,有刘姐姐这样就好,恐怕就不只是个国夫人了。”
说话又不过脑了,什么叫做‘有刘姐姐这样就好’?不过这次刘锦绣并没有和她生气,她的注意力都在别处了。
“是啊,总要新鲜一阵的。然后大多就沉寂了,今后在宫里大半辈子,就要靠着那短短的一段欢乐度日。”刘锦绣怨恨道。
大概是今天有些被扰乱了心神,有些平常不会说,至少不会说的那么露骨的话,这次刘锦绣也说了——当然,也很有可能是刘锦绣根本不把金香兰放在眼里,没当做是竞争对手,如此说话自然就有些口无遮拦。
她直接就道:“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至少我是绝不甘心就那样的!我一定会自己去争去抢!”
宫廷岁月050
素娥‘乔迁新居’不过三四日, 司珍司这边就已经将国夫人的应有之物准备好了,正准备送去。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国夫人到底只是‘无品贵人’,应有之物也大多普通, 属于是库房里早备着的。就算是需要临时制作的, 也往往原材料并不稀缺, 制作工艺也相对简单。这样一来, 自然用不了多久就能准备好。
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这次的东西是罗司珍亲自关照过的,要加紧细做呢!
“总共装了四抬?”周玉姐看了一眼正在装箱的物品,都是国夫人的应有之物。东西不算多, 但以‘国夫人’来说, 已经算是比较精美的了。想到这里她便道:“这次司珍倒是上心, 至少咱们司珍司出的, 都是拣好的用的。”
当然, 是国夫人品级能用的范围内拣好的用的。这属于是罗司珍不必多费什么,就能示好, 何乐而不为呢?
“是装了四抬,衣服大约是最占地方的。”罗天香都检查过要送去的那些物品了, 更清楚详情:“虽则大家都说国夫人的东西不算多, 可说起来几套礼服、几套常服, 不需要更多, 就是很大一堆了。”
“至于咱们司珍司出的首饰,最占地方的是冠子。每个冠子都要单用个盒子装着,这次备了四只冠子,一只缕金银团冠、一只象牙山口冠、一只铺翠花冠、一只国夫人花钗礼冠, 除了山口冠小些,其他都是大冠, 光这些就快把一个抬箱盛满了。”
“除了国夫人的花钗礼冠,其他冠子听着倒像是素娥会喜欢的,司珍确实费心。”周玉姐多少是和素娥一起长大的,听了罗天香的描述,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国夫人应有之物里,有四只冠子的‘额度’,除了配礼服的花钗礼冠,其他冠子要给哪样,其实是很有自由度的。一般司珍司会配一只大冠两只便冠(就是更为小巧家常的冠子),若是要奉承,两只大冠一只便冠的搭配也没有超出惯例。
山口冠严格意义上其实不算便冠,但要归类到便冠中也无不可。所以这样的配置,罗司珍本来就是踩着‘惯例’的边界来的了。
然后在这基础上,无论是象牙制的山口冠,还是铺翠花冠、缕金银团冠,其实都不算什么刁钻新奇的冠子,属于是比较‘基础款’的。而恰恰素娥的偏好范围就是这些不会太夸张的,虽然她自己是最善于出奇的一个。
其实这也算是周玉姐等人对素娥的一个误解吧,素娥其实不是喜欢基础款,不爱夸张的东西。只不过是此时大家都爱追逐一些新奇之物,但品味在素娥看来实在堪忧,这就导致越新奇越一言难尽。
大概这就是时尚吧,所谓时尚,就是‘为时尚早’么。
相比之下,基础款的东西虽然无聊,但它们也是安全牌——其实在素娥的感觉里也不无聊,毕竟她的灵魂是现代人,以现代人的眼光看古代的东西,哪怕是一些老套的设计也可以归类为古典、经典,而不是‘无聊’。
“如今素娥是和咱们不同了。”周玉姐和罗天香要走时,心情有些复杂地说。
东西装好了,是由罗天香、周玉姐带着人去送给素娥的。这也算是对素娥的一种隐形示好,大家都知道她在司珍司时,走得近的宫女也就是这两人了。
对于周玉姐的说法,罗天香只是微微一笑,就答非所问道:“素娥现在是‘宋国夫人’了,咱们称呼上却该换过来才是。说起来,这几日宋国夫人又多有侍寝,眼见得官家喜爱,说不得将来还有更大的前程呢!”
“唉,我也不是要多说这个,只是自小一起长大,今后就不同”周玉姐没说完话,自己先摇了摇头停住了,又说:“果然是同人不同命!”
罗天香大概能理解周玉姐的复杂心情,不过理解归理解,她却是有些不以为然的。生活在等级分明的宫廷之中,学会摆正心态是最基本的。周玉姐也不是第一天认识素娥了,难道还不懂这些么?
“我倒是自认得素娥起就想过这一天了,你是看得到的,即使是在宫里,素娥也太出挑了!她这样的人,好比tຊ是明珠在暗室,是绝对藏不住的。就是这次没出头,下次也要出头反倒是如今这般有些波折,有些出乎意料。”
“当然,波折归波折,最终结果是好的就好了。”
罗天香和周玉姐带着挑抬箱的人一路从皇宫东边走到了西边保和殿,到地方后由保和殿的人放行去了殿后的楼阁。此时素娥的侍女杜春杏正在前院桂花树下接着桂花,见一队送东西的人来了,连忙放下手中事去通传。
罗天香和周玉姐进了小楼正厅先是向素娥叉手行礼,素娥让她们不必多礼:“都是旧相识,礼多反而不像了。”
素娥让她们坐,推辞了一番后,推辞不过,罗天香和周玉姐这才坐下。这个过程中周玉姐一直在暗暗观察着素娥,说起来也不过是几日没见,她就觉得素娥变化很大了。下意识便脱口而出:“夫人几日不见又光耀了许多呢。”
这话有些突兀了,但素娥还是微笑着圆了回来,温和回道:“大约是在延和殿终于能一人睡一屋,睡的安稳了医家说‘好方不如好睡’,睡得好了自然容光焕发。”
之所以这样说,是有一段‘旧事’在其中的。素娥和周玉姐是同批入宫的私身宫女,又一同被分配到了司珍司,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下所是住一间屋的。那时素娥还不习惯那么多人住一间屋、大家都睡大通铺,曾经说过自己想要一个人住一屋。
只不过当时她的未来规划还是走女官那一条路
见素娥还是这样好说话,还说起了曾经在下所的旧话,原本后知后觉自己说错话的周玉姐又放松了下来,还赶紧奉承了一句:“奴婢看来也不只是如此,人都说‘相面’,可见命啊运啊这些东西从面上就能看出。大约是夫人如今正交好运,所以自然面上有光彩!所谓‘鸿运当头’么!”
说实话,周玉姐其实一直以来就不大会奉承人。奉承人这种事也是要讲天赋的她刚刚说的这番话,在她的奉承话里其实已经算水平高了,但说话的对象错了——素娥从小就容易对宫廷这种赤.裸.裸的讨好奉承感到尴尬。
特别是周玉姐是她从小认识的小伙伴,就更容易有这种尴尬的感觉了。
罗天香这方面显然好得多,她早知对素娥用什么态度更好。这个时候也看出了素娥的不自在,便赶紧岔开话题道:“夫人如今在忙什么呢?奴婢瞧着夫人的侍女似是忙得很。”
“也没什么,不过是为中秋节做些准备。”素娥说了后又问:“司珍司中秋节的份例供奉也该送了吧?”
素娥表现出不大重视的样子,因为此时中秋节才刚刚确立下来,并不算是很受看重的节日。虽说有中秋团圆的习俗,可除此之外也就谈不到更多了——就连中秋节的象征‘月饼’,在此时也不是中秋节独有的,而是一种四时皆有的小食而已,名叫‘月团’。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中秋节的份例供奉并不多,司珍司也是随便做做而已。
然而,虽是大家都不重视,素娥随大流也一副‘没什么’的样子,但素娥心里却比较重视中秋节。过去她只是个宫女,过什么节都身不由己也就算了,如今至少在这座小楼里是她说了算的,她便有心过个中秋节。
已经决定中秋节晚上要赏月、摆供桌、蒸螃蟹、吃月饼了,小楼里也着力增加一些‘中秋元素’。譬如墙上新挂了一幅兔子捣药图,就是她画的。至于让杜春杏她们收些桂花,也是为了做吃的用的的时候用得着。毕竟说到中秋,就总是会想到月饼、石榴、螃蟹、桂花这些东西。
等送走了罗天香、周玉姐她们,素娥还去检查了一番杜春杏刚收下来的桂花——她是身前挂着一个笸箩,用竹钩子去勾动桂花树枝,然后接住桂花的,所以这些桂花都很干净。
“都不错,再捡了落叶枯花出来,去了青蒂就好。一些鲜花先用来做蜜桂花、罐花枝梅、桂花米酒。剩下的一半晒干了做干桂花,留着备用;另一半捣成桂花泥,稍后我来合个木樨香。”素娥安排道。
杜春杏和席玫瑰便又忙着这事去了,一旁伺候的何小福就说:“夫人今日午膳可有想用的?若有想用的,奴婢提前知会内膳房。”
素娥如今都是在保和殿的内膳房吃饭了,作为国夫人,她有自己的份例,即所谓的‘伙食标准’。不过‘标准’这种东西么,她在做宫女的时候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作为一个无品贵人,她的伙食标准并不低。可要是内膳房不重视,送来的东西也不可能令她满意。
要想在标准范围内吃的舒服,要么就是自己得宠,内膳房上赶着讨好。要么就是舍得花钱,每餐都去花钱‘点菜’。
素娥如今算是符合‘得宠’的标准的,所以内膳房并不敷衍她。每餐都按照标准给的足足的,做的也用心。只不过保和殿的内膳房还不熟悉她的口味,所以要吃什么最好是提前和内膳房的人说清楚。
“吃什么啊”素娥想了想说:“眼下是吃鲈鱼的节气,我的鲈鱼份例还未用过,今天就吃鲈鱼吧。不过不要吃鱼脍,干干净净清蒸了吃就好。至于别的,叫内膳房看着,拣时令的做就是了。”
素娥颇为重视‘吃’,毕竟人活着,活得开不开心,首先就看口腹之欲有没有被满足。作为‘大吃货国’的一员,过去没条件她都会尽量吃好,如今能‘点菜’了,她肯定不会委屈自己。
只不过,她点菜也有技巧,不会大包大揽,一般知会说一两样自己爱吃、想吃的,其他的就随内膳房的厨师了。这主要是为了不讨人嫌,毕竟内膳房说是归属于尚食局,连主位娘娘的人都不是,可到底人在屋檐下呢!必然主要精力都在满足主位娘娘了。
保和殿内膳房总共只有四人,平日里要忙着那么多人的伙食,肯定有个优先级排序的。第一优先的就是陆美人这个主位娘娘了,其他人,哪怕是素娥这样‘主子’,其需求她们也是无法面面俱到的。
以如今素娥受宠的样子,哪怕提的要求再多,内膳房也会尽力满足。可那样到底得罪人,素娥其实没信心一直红下去,所以留着后路,便没有那么使唤内膳房的人——她的策略是,只说一两样爱吃想吃的菜,这样就可以好好吃饭了。
至于别的菜,合口味自然好,不合口味也没什么。
甚至素娥觉得,等到内膳房慢慢了解自己口味了,就连点菜都不用了当然,前提是她至少不能像鄱阳郡君金香兰一样无宠。这宫里的人是很现实的,真要是那样,人家就算知道你的口味,也是随便打发的,除非你肯每次都出钱。
何小福应了后就要走,素娥叫住了她,给写了一个清蒸鲈鱼的方子:“到时候你把这方子说给内膳房的人听,叫她们照着做罢。”
素娥写的方子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将处理干净、经历去腥步骤的鲈鱼劈开后,像一只蝴蝶一样展开。蒸盘底部要垫上葱和姜片,以及一双交叉的筷子(隔开鱼和盘子),然后就将蝴蝶一样展开的鲈鱼放上去。
再就可以大火蒸了,半刻时间就够了,绝不要多蒸!
拿出来的蒸鱼舍掉葱姜,转移到另一个盘子,又洒上葱丝、姜丝等就要均匀泼上热油——最后一步是淋酱油,此时已经有和后世差不多的酱油了。
看起来很简单,最多就是多了一些细节。比如说鱼的内里也要划几刀(能更快蒸熟),又比如说上锅蒸之前要在鱼表面涂一些猪油
素娥之所以要写出方子来,主要是怕做菜的人‘画蛇添足’,非要做更复杂的调味。
这不是素娥杞人忧天,而是此时烹饪中非常常见‘画蛇添足’。普通人家如何不好说,但富贵之地真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很多都追求过于复杂的味道、优中选优的食材(很多都优选到了不必要的程度了)、新奇的搭配
这是饮食大创新的时代,很多经典菜式大概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诞生,然后大浪淘沙一样被留了下来。
素娥应该赞赏此时人们在饮食上的创新、大胆和探索,但要她尝试一些超出喜好范围的tຊ食物,那大可不必。
何小福已经渐渐习惯素娥的作风了,也不以为奇,拿了写了菜谱的笺子就去了保和殿的内膳房。这时不是内膳房忙的时候,但这里的宫女也没有休息,都在处理不知什么时候领来的食材物料。
除了四个内膳房的宫女外,其实内膳房还有两个陆美人的侍女帮忙——当然,这两个侍女只有在做陆美人的饭菜时才会动手协助。
这也是没办法了,各殿主位娘娘多少都会安排自己的宫女去内膳房做事。有的是为了确保内膳房在自己的掌控之内,有的则纯粹是出于现实考虑四个人要做一到四位主子,再加两位数的宫女的饭菜,一日三餐,日日如此,工作量可不小,实在承担不来啊。
“小福来了?可是你们夫人有什么想吃的?”内膳房的一个宫女见到何小福来,友善地打了个招呼问道。
“正是如此,我们夫人的鲈鱼份例不是还没用过吗?今朝想吃鲈鱼了。其他的菜色你们瞧着来就好,只是一道清蒸鲈鱼是一定要有的。”何小福瞧了一眼内膳房里用来暂时养鱼的水缸,连忙说道。
中秋节前后确实是鲈鱼最好的时候,宫里这个时候也会给贵人们供应。素娥身为国夫人,鲈鱼的供应不多,但这是第一次要,所以自然是该给她的。
和何小福打招呼的宫女笑了笑,看向主管保和殿内膳房的姑姑——美人做主位娘娘的宫殿,内膳房只会安排四个宫女来,是没有女官的。不过人无头不行,所以四人中资历较深者往往就是‘主管’了。
这保和殿内膳房的领头人姓孙,大家都叫她孙姑姑了。孙姑姑轻轻点了点头,说:“正好昨日去有司取了咱们宫里的供应,鲈鱼也有几条,你们夫人的份例还在你可要自己来挑一条?”
“不必不必,姑姑挑就好,我们这等人吃鱼都少,哪里懂鱼?”何小福连忙说。
‘鱼’在宫里并不算多稀有的食材,就算大江大河里的鱼运输不易,不还有池子里的么?但问题是,宫女们很少有机会吃鱼,因为鱼肉有腥味,怕吃了后带出来,恶了贵人。所以何小福说自己吃鱼都少,这是真的。
另外,如果是外面大江大河里的鱼,那就是珍贵食材了,鲈鱼就属此列。也因此哪怕到了吃鲈鱼的时节,宫里的鲈鱼也是一条一条有数的,主子们也只能看着份例分配——所以素娥要吃鲈鱼,哪怕她份例上有,也得膳房的人点头才有她的份儿呢。
内膳房的人应下后,何小福又说了清蒸鲈鱼做法的事儿。孙姑姑听了依旧是点头:“知道了,到时候就这般料理,保管不会错的。”
虽然素娥吃鲈鱼不吃鱼脍,而是要清蒸,这有些不常见,但孙姑姑并不对这种个人偏好发表太多看法——此时‘鱼脍’是一种非常流行的小食,特别为士大夫所钟爱。而鲈鱼又被认为是最适合做鱼脍的鱼,有‘鲈鱼莼羹’文人情结的人,在这个鲈鱼肥美的季节都爱吃呢!
对此素娥是接受不来的,后世即使是相对‘干净’的海鱼,做生鱼片也被明确证明有寄生虫的风险。至于河鱼,那得是有多大胆子才用来做鱼生吃啊?
如果是在上辈子,那出于对现代医学的信任,素娥或许有时还会尝尝鱼生,就当是走出舒适圈、尝个新鲜了。但现在生活在古代,对寄生虫其实办法不多的古代,最惜命的她自然是敬谢不敏了。
何小福说完话后还帮着内膳房的人做了点儿事才走,这也是她会做人的地方,虽则素娥每次点菜都很有分寸,但点菜的频率还是太高了。这不见得会让内膳房的人多做事,毕竟本来就是要做饭的,但终归是‘欠了人情’么。她帮着内膳房的人做点事,也是一种示好。
素娥显然也赞同她的做法,所以她每次去膳房都会多呆,素娥也从来不说什么。
等到何小福走了,内膳房的人才说道:“这宋国夫人倒是个会吃的,也在乎这吃,每次都派人来说听说她也有一手好厨艺,当初在司珍司时,就差点儿被咱们尚食局要走呢!到底是司珍司的女官也倚重她,没能成。”
素娥不是第一次提点内膳房的人怎么给她做菜了,大家一开始有些怀疑,只是因为她是主子,而且眼下正得官家新鲜,所以不说什么,都照她说的做而已。但经历过最开始后,大家就知道了,她是真的懂啊!
她给出的菜谱虽然和时下流行的吃法都有不同,但做出来后往往是好看又好吃的(厨子多做点儿尝味道很正常)。如此一来,内膳房的人很快就从‘勉强配合’,变成了‘乐于配合’。
尚食局的宫女立身之本就是做菜的手艺,为了从姑姑那里学到更多的技巧和菜谱,她们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奉承姑姑、贿赂姑姑是非常常见的。眼下等于是什么都不做就能得一些好菜谱,她们当然乐得如此!
素娥也是因为大概知道这种情况(毕竟她之前和尚食局的宫女、女官打过交道),晓得内膳房的人不会因此觉得冒犯,这才会写菜谱对人家做菜‘指手画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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