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绕着季燕北,一直在自言自语。
直到“杀死她”这三个字出现,季燕北脑中如同被针刺了一下,青色玉简赫然立于他灵海之中,如同迷雾中的灯塔。
季燕北陡然清醒。
他垂睫,依旧是黑眸沉沉的模样。
他问道:“你是谁……”
“嘻嘻嘻,我是你呀,内心最深处的你。”
“我?”
“你啊,从小被父母抛弃,三岁被一个虫修收养,每日挨打受虐,生不如死,那虫修人不人虫不虫,一直想把母虫种到你身体里,可惜啊……你的灵根特殊,虫子都看不到,也就种不进去……
“那虫修不甘心,把你卖到了爷儿楼里……啊,这张脸真好看啊,谁见了不喜欢呢……
“你杀了那个蛊惑你的女人……你好狠的心啊,她对你多好啊,只是想讨你点精元罢了……
“你逃出了爷儿楼,凭借着这张脸,被合和峰的人看上,带回了乾坤宗……
“你遇到了林也奚。
“嘻嘻嘻,她好美,像落到凡间的太阳,照亮周围却不会灼烧任何人。
“她对你真好,这样一个好的人,居然喜欢你。
“从没有人这样纯粹地看着你,这般无所求地喜欢你。
“你也喜欢她。”
那声音陡然一转,哀戚道:“可是她还喜欢别人,她的好是大而无私的,不会独独对你一人,不会只属于你。
“怎么办,怎么办呢。
“杀了她,让她永远属于你,只属于你。”
季燕北沉默地听着。
这声音只说到了表层。
祂看不到“杀戮”。
我行佛受创很重。
祂甚至快要失去对“心执”的掌控了。
否则不会这样急功近利。
“心执”不需要主动诱惑。
祂的注视,足够让所有人疯狂。
季燕北抬眸,声音轻飘飘的:“她在哪儿。”
“嘻嘻嘻。”
“我要杀了她。”
-
林也奚对许轻如也是心绪复杂。
她何止认识她。
她这四五年,不知道被她刁难了多少回。
虽说次次都是许轻如交钱了事。
但林也奚也实打实被她气到牙痒痒。
许轻如也不知闲得慌,还是闲得慌,非揪着她不放。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有这份毅力,她搞什么采阳补阴,直接挥刀练剑,一准是个强横战修。
林也奚最初讨厌死她了。
后来是有点讨厌。
最后那一波十万灵石到账后,她都快讨厌不起她了。
直到神虚境这回。
许轻如想弄死她。
林也奚也想和她有个了结。
哪成想,一入神虚境,就生了变故。
她忙着死里逃生,早把许轻如抛之脑后了。
直到她带着黑衣人找上门。
林也奚本以为许轻如是早就知道了神虚境的埋伏。
她还当她城府如此深,心机如此歹毒。
不成想,许轻如只是个“种子”。
合和峰那老祖不安好心,把她娇生惯养长大,就为了夺她肉身。
这些焚天已经给林也奚解释过了。
那老祖还鬼迷心窍。
看上了林也奚的天品灵根。
妄图趁乱夺舍了她。
幸亏有焚天助阵。
林也奚抗住了她的夺舍,生生将她逼出识海。
再之后……
神虚境下的我行佛被唤醒。
他们齐齐跌入畛域。
林也奚本还犹疑着,不知那老祖入了这畛域没有。
如今看许轻如这状态,那老祖想必是没进来。
也是,以她的阅历,又怎会感应不到异常?
她本就是通过某些法门,强行附体到许轻如身体上,并未彻底夺舍。
一旦感受到异常,她迅速抽离,回归本体便是。
至于许轻如……
丢了个“种子”固然心疼,也比魂飞魄散强。
想通这些,林也奚再看眼前的许轻如,越发五味杂陈。
你说她坏吧。
也没坏透。
你说她好吧。
也真不是个好东西。
那欺负许轻如的年轻人警惕道:“你们是谁……”
林也奚刚学了昏睡诀,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年轻人话没说完,直接软倒在地。
他们还想潜入茗雀楼,暂时不想弄出太大动静。
许轻如眸子陡然一亮:“你是修士!”
林也奚将她拦腰抱起,给离游使了个眼色。
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再从长计议。
许轻如怎么都没想到,这看起来瘦削的漂亮女孩,竟能这般轻轻松松将她拦腰抱起,那胳膊撑得住吗,那手腕不会酸吗……
她怎么力气这么大!
这就是修士吗!
许轻如再看向林也奚,满眼都是小星星。
林也奚带着她和离游找了个僻静地方落脚。
离游哪怕是合和峰的弃子,也比林也奚知道的法术多。
他布下数道笛音,简单做了个法阵。
一旦有人踏入,他能第一时间感应到。
林也奚虽未说什么,但离游知道她的心思。
一来是顺手把这无辜的女孩救出来。
一来也是从她这里打听下楼里的情况,看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再潜进去。
林也奚将许轻如放下。
许轻如扑通一声,竟跪下了:“仙师!请收我为徒吧!”
林也奚:“???”
焚天噗嗤一声笑出来。
许轻如长得很好看。
能成了合和峰的少峰主,她这张脸功不可没。
原本的许轻如是偏向于妖艳的类型,尤其是从小被那般教养,又早习了魅术,享受了不知多少爱yu后,一颦一笑媚态横生,勾勾手指都能让男人前仆后继。
在这畛域里……
被放大心中执念后,她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长发高高束起,杏眼剔透明亮。
轻施粉黛的面庞,清纯得像幽谷里的灵泉,连声音都叮叮当当的,清脆透亮。
她跪在林也奚面前,仰起的小脸全是敬仰佩服。
那一声声仙师,愣是把林也奚给叫得有些手足无措。
要命了。
一个比一个疯。
这要真好生生出了畛域,只怕都得当场社死。
林也奚不想趁机戏耍许轻如。
恰恰相反,她替人尴尬的毛病犯了。
简直能脚抠个三室一厅,让许轻如住下了!
林也奚:“你、你起来。”
许轻如:“仙师,我诚心求道,还请给一次机会,我不怕吃苦不怕累,只要能修行,我一定勤学苦练,定不会让您失望!”
林也奚一时拿不准。
许轻如这心执到底是什么?
不只是贞洁烈女,还一心求道?
她这反差比离游还巨大。
林也奚和离游接触时,好歹能感觉到他的心思。
许轻如……
她是真的一点没察觉到。
离游道:“修行之路不是你想得那般简单,不只是苦和累,更是攸关性命。”
许轻如立马道:“我不怕死!”
她这一句话,倒是意外戳中了离游,他看向了林也奚。
林也奚:“……”
都不怕死是吧。
她算是看穿了畛域的坑。
本质是无解的。
哪怕知道他们的执念又如何?
别说能不能阻拦了。
便是阻拦了又怎样?
他们都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向死之心。
跌入这畛域的那一刻,一切都注定了。
要么因心执而死。
要么因了却而疯。
林也奚眉峰紧蹙着。
当真没有第三条路了吗?
焚天道:“还是有希望的,只要别让他们彻底了却,他们就只是被侵染,等出了畛域,还是有法子洗掉这部分侵染的……
“你想想清心符……
“出了畛域后,若是寻到足够强力的‘清心’类法宝,也是能涤清侵染的。”
林也奚:“嗯,总之先破开这畛域。”
如何破开倒也简单。
要么等黑衣人全部沉沦。
要么将他们全部杀光。
前者太慢,且后患无穷。
唯有后者,一劳永逸。
林也奚看向许轻如,说道:“我眼下有事要做,事了后你若还想拜我为师,我便收你。”
许轻如:“好!”
她又磕了个头,诚心道:“谢过师父。”
林也奚不得不用蛮力把人扶起来,她又问她:“我想潜入茗雀楼,你有什么法子吗?”
许轻如对那里有些心理阴影,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我知道一条密道,可以带师父进去。”
林也奚懒得纠正她了,只道:“走。”
若非在畛域,林也奚并不会这般轻易相信。
但在这里,人都疯成这样了。
她信她。
许轻如说了自己的经历。
她本是山上的猎户之女,父母去世的早,她和奶奶相依为命,直到前阵子,她下山采买时,遇到了茗雀楼的人。
他们一眼瞧上她,把人掳到了楼里,想着调教一番后,能卖个好价钱。
许轻如誓死不从。
后来意识到靠蛮力不行后,才开始虚与委蛇。
足足过了两年,今日可算让她逮着机会,从密道中逃了出来,哪成想又遇到了一个,那人是楼中打手,早就看上许轻如了,想着把她藏起来带回去……
许轻如眼看跑不了了,打算自刎。
林也奚出现,救下了她。
说到这里,许轻如看向林也奚的杏眼,泪汪汪的。
如果林也奚不是一副少女模样。
她都要来一句再生父母了。
林也奚听完,大概懂了。
大体还是贞洁烈女,附带想修仙。
有许轻如带路,他们潜入得异常轻松。
林也奚其实来过一次了,但她是清醒的,并没有所谓的“经历”,这是她第一次进到茗雀楼。
从外面看,这九层佛塔恢弘庄严。
进入后依旧是明亮的。
只是这灯火通明下,是一幅幅让人作呕的景象。
林也奚面色一白,差点吐出来。
她看到了一个个戴着面具的人,他们应该是神虚境里的黑衣人,此时他们各个赤身o体,有男也有女,全都在和一团蠕动的,巨大的,滑腻的血肉纠缠。
林也奚只觉胃里一阵阵翻涌。
她扶住了身旁的离游。
离游低声道:“别看。”
林也奚因触碰到了他,看到了不同的画面。
果然,许轻如和离游看到得同她不一样。
他们看不到那巨大的血肉。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个妖娆的女子,一个个性感的男人。
客人并非与血肉交缠在一起。
而是拥着一个个美丽的姐儿爷儿,于圣光笼罩下,放浪形骸。
林也奚问焚天:“那是什么?”
焚天顿了下,不是很确定地说道:“域魔。”
林也奚:“……”
她闭闭眼,竭力压制着翻涌而上的恶心。
离游发现她的一场:“林道友,你还好吗……”
林也奚:“没事,走。”
他们的目的地是茗雀楼底下。
那里聚集着这畛域里最强的黑衣人。
先把他们解决掉。
茗雀楼地下和楼上截然不同。
这里幽深寂静。
佛塔圣光似乎找不到这里,周遭一片湿冷,林也奚无论是自己看还是通过离游和许轻如,看到的都是一样的。
楼梯蜿蜒向下,地下像被挖了一个巨大的深井。
墙壁坑坑洼洼,湿气极重。
许轻如小声道:“我从未去过地下。”
离游盯着前方道:“没错,是这里。”他感觉到了,那汩汩外溢的血气。
林也奚握住了破天,走在前头:“跟紧。”
离游和许轻如:“嗯!”
越往下走,寒意越重。
那血气更是挡都挡不住,夹杂着浓郁的腐臭气,一时让人无法想象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慢慢的,一阵阵低语声响起。
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似乎很多人聚在一起念着某种诡异的咒语。
混乱的语言,模糊的腔调。
只是这般听着,都让人眩晕。
林也奚调动浑身灵力,与这无形的对量对抗着。
许轻如状态最差,已经面无血色,全靠毅力强撑了。
离游要好一些,他本就擅长“迷音”,此时反倒天然有了些抵抗力。
忽然间,眼前豁然开朗。
下方竟是一个宽阔的平台。
林也奚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了。
这是她初入神虚境时,遭了黑衣人杀戮的平台。
离游忽然道:“这里有人!”
林也奚顺着他看过去,只见楼梯深处有个小小的耳房,那里被绑了许多人。
他们穿着寻常村民的粗布衣裳,有男有女,多是少年模样,此时他们一个个被绑了手脚,被蒙住眼睛塞住嘴巴,面露惊恐地蜷缩在一起。
离游道:“我去把他们救出来。”
林也奚莫名不安,她松开许轻如的手,眼前景象陡然一变。
哪有什么被绑着的普通人。
那耳房里蠕动着一个个滑腻的触|手。
“离游,别去!”林也奚试图拦下他。
然而,晚了。
离游陷进了那一团诡异的触|手中。
他被扯断了四肢,被拦腰拧断,只余一个头颅,在温声说着:“别怕,我来救你们了。”
林也奚如坠冰窟。
“不……不要……”许轻如剧烈挣扎起来。
她身上衣服没了,洁白的身体暴露在湿冷的空气中。
漆黑中出现了一双双手。
只有手。
苍白冰冷的手。
许轻如尖叫着。
林也奚提剑,斩断了那诡异的手。
她试图将许轻如拉过来,少女跌撞进她怀里,却已经咬舌自尽:“师父,为什么……”
离游死了。
许轻如死了。
一切都发生得这么突兀。
林也奚怔怔的。
她紧握着破天剑。
感受到了沉重的无力感。
这就是大司命……
这就是天道……
这就是祂。
呓语声响起。
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私语着。
混乱、无序。
不可沟通,无法言说。
“师姐,你来了。”
林也奚神经紧绷,她看向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平台,看到了寒毛倒竖的一幕。
无数黑衣人虔诚地跪拜。
正中央一道金色圣光落下。
狰狞的血肉之山上,站着一个容貌倾城的少年。
他穿着她送他的青色法衣。
发尾染上了血液。
眉心一点朱砂痣,鲜艳欲滴。
他微微笑着,脚下是汩汩鲜血,声音异常的缱绻甜蜜:“我等你很久了。”
季燕北……
那是季燕北……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为什么在跪拜他。
混乱充斥着林也奚的思维。
不可名状的恐怖擭住了她的心脏。
她僵立在原地。
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全死了。
都疯了。
这里是不可逃离之地。
她什么都做不到。
倏然间,一抹赤红在她识海炸开。
玉简:【恭喜你,已找到破除咒印的机缘。】
玉简:【任务完成,奖励积分1000点。】
林也奚陡然清醒。
她浑身都在颤抖,连识海都是惊天骇浪。
唯独那一个红色玉简,像定海神针般稳住了她残存的思绪。
不对。
不是的。
她也在“心执”之中!
林也奚颤颤巍巍点开玉简,快速抽奖,也不知用掉多少积分,总算拿到了那枚仅有的清心符。
凉意透入身体。
林也奚握紧了破天,轻喝一声:“湛兮!”
金光破开迷茫。
眼前一切如龟裂的镜子般破碎。
林也奚只觉神台一片清明,真真正正醒了过来。
她也有心执。
她的心执如此可笑。
——众人皆醉我独醒。
她带着前世记忆来到这个世界,她从一出生便是“清醒”的。
众人皆醉,
她独醒。
“清醒”是她的心执。
原来,她也被侵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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