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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  ☪ 六十一、犄角

    ◎犄角已开,插翅难飞。◎

    熙平四年, 二月初三,大雪初停。楚王陈兵两万,于寺山城迎战韩军强攻。战舰火炮四起, 赤凰军杳无踪迹,韩军溃败, 遂二营合一,驻防寺山城三十里外, 以防楚军进击韩地。与此同时, 夏军突袭北境海域。海上楚王王旗林立, 楚军痛击夏军,夏军再度退避三十里。楚王两处王旗矗立, 却不见他现身战场,敌军大惑, 不敢贸然再战。

    ——《大雍书·烈祖传》

    那一刀, 刀入心口。若不是曲红搭救及时, 谢宁只怕已经魂归黄泉。

    此时她躺在野栈的床上,实在是想不明白, 到底是谁动的手。曲红师从游医,虽说医术卓绝, 却因孑然一身又是女子的缘故, 没遇上谢宁之前, 一直活得很苦。谢宁于她而言, 不仅是救命恩人, 还是赏识她医道的贵人,如此重要的一个人, 曲红自然不能让她有事。

    曲红再给她换了一回药, 重新覆上纱布后, 探上她的脉息良久,眉心依旧紧蹙得难以舒展一分。

    “我……活不成了么?”谢宁越想越绝望,拼着最后的力气揪住曲红的衣袖。她如何能甘心呢?

    曲红正色道:“大人说什么胡话,命是肯定捡回来了,只是……伤及肺叶,须得静养半年,才能恢复如常。”

    谢宁听到这里,苦涩一笑,看来她还是小瞧了大雍的人,低估了他们釜底抽薪的本事。回想那个阴郁少女的模样,谢宁无力地咬了咬后槽牙,如若还能再见,她定要她付出代价!

    “还有一事。”曲红轻拍谢宁的手背,“野栈外来了林将军的副将,说是寺山城有变,若是大人您醒了,还请大人赐教。”

    谢宁皱眉:“东营的林将军?”

    “嗯。”曲红点头。

    谢宁冷嗤:“寺山城……能有什么变故?”

    “大雍的楚王陈兵两万,痛击了合营强攻寺山城的韩兵。”曲红简略告之。

    谢宁神情微愕:“赤凰军何在?”

    “不知所踪。”曲红如实答话。

    谢宁合眼轻叹,说得又轻又慢:“她们还是想要肃方城,如此方能扼住韩兵的喉咙,将东部这些疆土变成实实在在的大雍疆土。”

    曲红听懂了谢宁的话:“要告诉林将军那边么?”

    谢宁没有立即回答,她想到了另外一事。先前韩老头发兵强袭京畿,京畿卫等于是四方作战,还得提防魏州与齐州的窥伺,可就是那么巧,魏陵公与齐王同期遭遇了刺杀。人人皆说是韩老头所为,可谢宁现下看来,应当是燕王府的手笔。

    只怕自己也是遭了燕王府的道,险些成了冤死黄泉的幽魂。

    能有如此手段,谢宁是佩服的。可是这口气,也是难以咽下的。偏偏赤凰军又是她的道之所向,如若她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赤凰军就算占了肃方城,也无法守住肃方城。

    于公,不该插手,于私,她想报复。

    两相拉扯之下,谢宁睁眼再叹:“曲红,再拖半日,告诉林将军的副将,提防赤凰军偷袭肃方城。”

    “嗯。”

    “还有……”谢宁可不想一再遭遇这种刺杀,那姑娘的出手又狠又准,只怕谁也拦不住她的刀,“找个乞丐送封信去燕王府。”

    曲红肃声道:“大人应当静养,一旦坐起,里面的伤口会再度出血……”

    “你帮我写。”谢宁自然懂得轻重,“此事若不解决了,这种事不会完。”这次还可以捡回一条命,下次谁知道那姑娘会捅哪里,这事才是重中之重。

    “是。”

    书信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敌我不分,蠢钝如猪。

    她不便落款,只命曲红在落款处写了一个“薪”字,釜底抽薪的薪。燕王那么聪明,应当能猜出这封信是何人所书。

    曲红依着谢宁的吩咐,背着外间的副将找了一名小乞丐,给她了足够的银两,让他往京畿跑一趟。然后等到黄昏时,她言说谢宁醒了,将谢宁的叮嘱告知副将。

    副将听后惊觉不妙,连忙打马赶回大营。

    半日,已经足够赤凰军拿下整座肃方城。大营中的林将军与刘泊想要拔营回援,已是迟了。军报传来,肃方陷落,赤凰军占据地利,败退的韩军就算合力强攻,也奈何不得赤凰军半分。

    唯一的好消息是大长公主这一战身先士卒,为了保护女兵中了一箭。

    这一箭若是伤及要害,那可是大大的好事,若只是伤及皮毛,韩军接连遭挫,士气低落,恐不是长远之法。

    更不利的是,肃方在西,寺山在东,两边已经形成犄角之势。韩军大营在此恰好可以对峙两城,如若韩军异动,两城兵马齐出,那可是迎面夹击,他们顾了赤凰,便顾不得楚军,只会越打越被动。

    刘泊承认谢宁那小子是有两把刷子的,可现下那野栈已不在他们实控范围,现下派兵去接谢宁回营,无疑会暴露谢宁的所在。到时候非但接不回谢宁,还会累及谢宁的性命,对大夏那边也无法交代。

    对峙已成,崔伯烨等着赤凰军的下一战,好继续蚕食韩军的领地。奈何崔昭昭在这个时候伤了,战事只怕要延后几日。他给妹妹去了飞鸽传书,询问伤情。崔昭昭很快回了书信,言说伤重,恐怕要休养一月,还叮嘱崔伯烨莫要妄动,她现下无法带兵与王兄合击韩军大营,切勿走漏了消息,以免韩军拼死强击肃方城,撕开这好不容易形成的犄角之势。

    崔伯烨自然懂得轻重,后来常听探子回报大长公主已经可以巡视肃方城了,他也只当是妹妹演给韩军看的。

    与崔伯烨一样想法的,还有在外的金盈盈。崔昭昭率军攻打肃方城时,她带着商行的伙计们隐匿在密林之中,若是赤凰军处于劣势,他们便会出手帮衬。那一箭直中崔昭昭的左腹,她看得清楚,只差点脱口呼出“昭昭”二字。

    她看见崔昭昭脸色苍白地强撑着出来巡城,可商行的新的粮草未至,她也不便乔装成四方商行的伙计入城近看她。她在城外苦等了两日,终是等到了押运粮草的商行马车。

    “衣裳脱下给我。”

    “是,九姑娘。”

    金盈盈找了个个头最小的伙计,换上了他的商行衣裳,又剪了马鬃下来,拼搭成了胡须,扮作伙计将粮草运入了肃方城。

    不过入驻数日,肃方城便井然有序,百姓们的日子也恢复如常。赤凰军是女兵,所以这些百姓并不畏惧,反倒还觉得有些亲切。崔昭昭治军严谨,女兵们也没有仗势欺人的念头,相安无事下来,百姓只觉日子比先前好了太多。

    金盈盈跟着商行的伙计将粮草推入了粮仓,本还想着该如何靠近崔昭昭瞧瞧。哪知刚踏出粮仓,便险些与崔昭昭撞在一起。她慌乱后退,一颗心惊得七上八下。

    崔昭昭只是轻瞥了她一眼,便中气十足地问道:“下批粮草可是都走水路?”

    金盈盈听着这久违的声音,将脑袋低了又低,眼眶一个劲地发烫。

    阿城答道:“回公主,燕王吩咐过,都改水路。”

    “五成改水路,五成还是走陆路。”崔昭昭不想粮草供给全由崔伯烨负责,这种被人拿捏的滋味并不好。

    “小的回去问问燕王。”

    “问了也是一样,她会依本宫。”

    “小的照做。”

    “嗯。”

    崔昭昭匆匆扫了一眼粮草:“诸位都辛苦了,今日便留在城中歇息一夜,明日再回京畿吧。”

    “谢公主。”阿城带着众人朝着崔昭昭一拜。

    金盈盈递了眼色给阿城,阿城往前走了一步,低声道:“粮草一事,小的会安排妥当,还请公主放心,安心休养。”

    这话看似合情合理,却略显突兀。

    崔昭昭凝眸紧紧盯着阿城,盯得阿城心虚,也心惧。

    “这话……是金玉堂让你说的,还是……”她的话没有说下去,四方商行与金盈盈是什么关系,她清清楚楚。这个时候,她居然期望这句话是金盈盈想对她说的,为何要这般不争气,分明该恨她,该提防她,怎的还会对她有这样的期许?

    阿城连忙解释道:“公主莫要多想,小的只是多嘴罢了。”

    崔昭昭冷声道:“如若是王兄托你打听本宫的伤势,你就照实说。”她拍了拍自己的左腹,“箭头入肉,带有铁锈,所以剜了好大一圈伤肉。战是要打,却也要等本宫能打。”

    阿城知道大长公主气势逼人,没想到竟是如此的压迫。他哪敢再多言一句,只差双腿一软跪在崔昭昭面前叩头认错了。

    崔昭昭转身便走,只觉怒意灼心。自从知道慕容九就是金盈盈后,她对王兄便多了一层妒恨,加之崔伯烨请旨陈兵一事做得如此明目张胆,崔昭昭更觉不甘。慕容九那样的姑娘,怎会看上这样的男人?

    寺山城是她带着赤凰军打下的,肃方城也是她带着姑娘们浴血拼杀的结果。到头来,崔伯烨便在后面等着,一点一滴地蚕食她拿命换来的战果。凭什么好的最后都要变成他的?曾经她有多敬重兄长,如今就有多厌恶兄长。

    于是,那一箭她本可避开,她却选择承之。她伤了,在众目睽睽下伤了,所以暂时休战,谁也逼不得她。

    崔昭昭越想越恼,忽然驻足回望那群商行的伙计,都是一丘之貉!

    忽然,崔昭昭的眸光凝滞,视线牢牢地锁定在了先前险些撞上的伙计身上——那人虽有胡须,却生得白净,身形瘦弱,哪像是商行搬运粮袋的壮硕汉子?

    难道是……

    崔昭昭细看她的眉眼,越看越觉得熟稔,那眉眼就算化成灰她也认得!

    “来人。”崔昭昭转过脸去,对着巡逻的女兵吩咐,“传我军令,关闭四门,勿放任何一人离开。”

    “诺!”

    她知道金盈盈狡猾,要抓这样的人,自然不能堂而皇之地抓,先把门关上,再行收拾。她就不信这回金盈盈还能跑了!

    心跳加快,半是激动,半是愤懑。

    崔昭昭强忍相认的冲动,终是走远了。

    金盈盈侧脸瞧向崔昭昭的背影,满眼皆是不舍。她说的那些话,即便不是伤在自己身上,她也觉得痛极了。公主年少时,身上便受了不少伤,她也曾见过公主身上的疤痕,每一处都让她心疼,甚至忍不住上前亲吻。

    可如今,物是人非。她也只能在这里远远地看看她,只能这样静静地暗中助她,再也不能像年少时那样,不管不顾地放任情念,灼了她也烧了自己。

    她并不知崔昭昭已经亮起了犄角,正准备给她狠狠一击,让她插翅难飞。

    作者有话说:

    =。=

    金盈盈:我觉得有点不妙。

    崔昭昭:欠我的,总要还的。

    62  ☪ 六十二、类卿

    ◎阿九,这一次,你逃不了了。◎

    金盈盈想过自己的身份隐瞒不了许久, 却未想过崔昭昭竟是早已勘破一切。入夜之后,客栈之外响起了一阵兵甲之声,她警惕地推窗望外, 只见赤凰军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副将苏娘扬声说明了来意:“今日肃方城混入了细作,我奉公主令, 前来查问诸位。”

    客栈并无其他客商,韩州近日战火初起, 寻常客商也不敢跑来韩州做生意。所以这偌大的客栈里只住了四方商行的百余名伙计。苏娘的言下之意, 便是这些伙计里面有细作。阿城听得迷糊, 这些伙计他都认识,绝不可能是细作。今日落脚后, 他将城外的伙计也一并喊进来休息,也包括了九姑娘的贴身婢女李琴。此人自小便跟着姑娘, 更不可能是细作。

    直觉告诉阿城此事有些不对劲。

    “苏将军, 您看, 我们都是自己人。”阿城赔笑提醒,“不会是细作的。”

    “探子说, 细作就混在你们之间,查过便知到底有没有。”苏娘也不与他客气, 抬手一挥, 身后的女兵便走入了客栈, “逐一检查, 莫要漏下任何蛛丝马迹。”

    “得令!”

    女兵们像模像样地逐间搜找, 盘查了他们所有人的行囊。结果除了找到李琴的女子衣物外,并无所获。

    “如此多的伙计, 只带了一个浣洗衣物的女子?”苏娘疑惑的目光落在了阿城身上, “外间冰天雪地的, 你们这是想累死她么?”

    阿城张了张口,李琴从不管他们的衣物,可若是照实说,九姑娘的身份便瞒不过去了。

    “有蹊跷。”苏娘当即下令,“来人,把他们全部押入府衙大牢!待公主定夺!”

    “苏将军,误会!都是误会!李娘子她……”

    “本将说了,待公主定夺!”

    苏娘可不与他讨价还价,便命女兵上前,一个一个地拿了。阿城不敢反抗,连忙往人群中的金盈盈看去。

    金盈盈向他投来一个安心的点头,转而给身边的李琴递了个眼色,低声叮嘱了两句什么。

    “你!”苏娘恰好逮了个正着,指向了金盈盈与李琴,“交头接耳地说什么!”

    金盈盈眸光微沉,没想到这副将的目光竟是这般锐利,她明明缩在人群里,却还能被她一眼捕捉。

    李琴往前一步道:“苏将军莫怒,她耳朵不好使,不过是问我发生了什么罢了。”

    “耳朵不好使?”苏娘穿过人群,走至金盈盈面前,她比她高半个脑袋,如今几乎是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忽然大声一喝:“你是何人?!”

    声音响如洪钟,震得人莫名一颤。

    金盈盈刚欲张口,便警觉自己若是开了口,便瞒不过去了,可若不张口,那便坐实了她的反常。

    “给本宫拿下。”

    正当此时,女兵之后响起了崔昭昭的声音,她坐在马背之上,神色阴郁,安静地看着这边。

    金盈盈虽未与她目光相接,却也能感受到崔昭昭目光的不善。她轻咬下唇,悄然握紧了拳头,看来,她就是冲她来的。现下再想究竟是哪里错了,已经是迟了。既然她注定逃不了,那便与她把话说个清楚。她来韩州,本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燕王府与楚王府必须联盟,如此才能走得更远。她的身份就是一根必须拔除的利刺,再往下拖,只会越陷越深,终至再也拔不出来。

    想到这里,金盈盈已经舍弃了所有的逃意,松了双拳,深吸了一口气,自人群中走了出来,对着崔昭昭一拜,坦然迎上了崔昭昭的目光。

    即便这个场景两人已经想过千万次,即便两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还是在看清对方眉眼的一瞬,心弦颤动,心窝绞痛,痛得几欲窒息。

    崔昭昭没有说话,金盈盈也没有说话。

    两人都有顾忌,金盈盈不仅是四方商行的九姑娘,还是楚王的王妃,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戳穿她的身份,愤怒地将她带走,传出去便会多另外一层意思——大长公主与楚王妃有旧怨。

    两人并未有多少交集,楚王妃又跟随楚王镇守北境多年,何来旧怨?

    这种事,一旦开了头,便会有无数种猜测接踵而至。若有好事者添油加醋,不管是编排两人年少时曾同时爱过同一个男人,还是编排楚王妃乔装潜入肃方城夜会情郎被小姑崔昭昭当场捉拿,传到楚王耳中都会变了味,成为崔伯烨的一桩心病。

    燕王府若是因此与楚王府生了罅隙,在今时今日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们都不是年少时候的小姑娘了,此间轻重,两人都一清二楚。这也是为何崔昭昭今夜要把此事闹大的缘故,她断定金盈盈不敢在这种时候挑明身份,也不敢在这种时候不管不顾地逃跑。

    况且,肃方城的四门已封,金盈盈也是绝对逃不出去的。

    苏娘拿铁链将金盈盈拿下时,边上的伙计蠢蠢欲动。金盈盈给阿城递了眼色,摇头示意莫要冲动。

    阿城只得按捺下来,心道九姑娘只要私下与公主亮明身份,想必公主也不会为难这个嫂嫂。可李琴不一样,她心焦极了,心道今晚九姑娘若是与公主私下见面,那可是会出人命的大事。

    她上前紧紧揪住金盈盈的衣袖,摇头道:“不可……”

    金盈盈一记眼刀看去,逼得她硬生生地忍下了话。这是她逃不过去的劫,也是她必须闯的修罗场。为了让李琴放心,金盈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对着她温婉一笑。

    每次九姑娘遇上事,都会一笑待之,往往是因为她已经想好了对策,李琴知道这是九姑娘在安慰她。她并非不信九姑娘,她只是不信大长公主。时隔多年,人事已非,易地而处,大长公主那么骄傲的人,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呢?

    苏娘并没有给她们话别的机会,金盈盈也没办法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她由着苏娘扯着铁链,将她押往府衙。

    崔昭昭没有再多看她,只是骑马走在前头,听着后面金盈盈走路发出的铁链碰撞声,一声又一声仿佛战鼓,摧折着她的心好似被烈火烹煮,又烫又痛。

    她终是寻到了她,却是这样的局面。崔昭昭以为自己有胜利的快感,可那零星的快感皆被浓烈的恨意掩盖。从客栈到府衙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这一路她却想了数十种惩戒金盈盈的法子,好消解她半生的恨意。

    金盈盈这人给她的痛苦,她定要十倍索还!

    她暗自打定主意,在府衙门前翻身下马,一边往府衙里面走,一边下令:“把人押往刑房,本宫要亲自审问!”

    听到“刑房”二字,金盈盈苦涩地抿了嘴角。她果然是恨着她的。

    刑房是府衙又湿又臭的地方,因为沁润鲜血太多,刑具上的腥臭味久久不散,熏得人隐有反胃的冲动。

    “架上去。”崔昭昭站在木架边,冰凉下令。

    苏娘将金盈盈牢牢栓在了木架之上,不等回禀,便瞧见崔昭昭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公主……这……”

    “她如今不过是待宰的羔羊,本宫还怕她伤我不成?”崔昭昭的话看似说给苏娘听,其实全是说给金盈盈的,“都出去,莫要打扰本宫审讯犯人。”

    金盈盈垂着脑袋,眼眶已湿,她沉重地叹了一声,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生怕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败下阵来,真的成为一只可笑又可悲的待宰羔羊。

    苏娘知道军令不敢违,既然公主已经下令,她也不敢再多言,便带着女兵们退出了刑房,将刑房大门关了个紧。

    崔昭昭并没有立即上前,只是挑了一支烙铁放在火盆里烤着。刑房昏黄的火光随风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当前,落在她的脸上,只剩一片惨淡的雪白。

    “当年若在你身上烙下我的名字,你还能当我的嫂嫂么?”崔昭昭翻动烙铁,看着烙铁逐渐被烧得火红,她的心也被仇火逐渐染红。

    “亦或是……”崔昭昭将烙铁放下,走至刑具边上,拿起了挑断脚筋的钩子,面色沉郁地走到了金盈盈面前,狠狠地钳住了她的下巴,逼她正视她眼底的愤怒。

    她恨极了她这般虚假的模样,即便看见了她眼底的泪,崔昭昭还是反手将她唇上的胡须一把扯下,改而掐住她的喉咙,将她的后脑紧紧抵在后面的木架之上。

    “挑断你的脚筋,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金盈盈的眼泪沿着脸颊一路滑下,最后落在了崔昭昭的手指上。她昂着头,目光复杂却深情,一字一句道:“如若这般可以解恨,你便下手吧。”

    这话哪里是劝解,反倒是火上加油,激得崔昭昭倏然收拢五指,将她掐得一时喘不过气来。

    她想咳,却咳不出声,只是木偶一样地承受着崔昭昭的报复。

    如此报复,怎会有半点快感?

    崔昭昭愤然松手,恼怒地背过身去,沙哑质问:“别挑衅我,我是下得了手的。”话虽如此,她握着钩子的手已是颤抖不已。

    “昭昭……”金盈盈哑涩轻唤,这个名字她在夜深人静时不知唤过多少遍,如今终于能这样堂堂正正地唤她,她反倒觉得轻快了不少。

    “你不配这般唤我。”崔昭昭咬牙,强忍住伤她的冲动,沉声问道,“说,你假扮伙计混入肃方城,可是为了帮你的夫君当内应?”

    金盈盈原以为她恨她,只是恨她当年的欺骗与不告而别,却没想到她出现在这里,也算是在无形之间给了她一刀。

    “我没有帮他。”金盈盈坦诚回答。

    “没有?”崔昭昭不怒反笑,回头再次看向她时,像是一只伤痕累累的野兽,“你别告诉我,你是为了我?”

    金盈盈确实为了她,可她也知道,她这样说出来,恐怕崔昭昭也不会信。

    “殿下可还记得自己的道?”

    “本宫在问你话!”

    崔昭昭不想听她叙旧,将锋利的钩子凑到她的喉咙边上,满腔怨愤都变成了最诛心的话语:“是因为他可以给你母仪天下的身份,所以你才选了他?”

    舍了我?

    金盈盈轻蔑苦笑:“你觉得我稀罕么?”

    崔昭昭也苦笑:“你不稀罕么?”转过话锋,她又道,“还是因为他可以给你一个孩子?”

    金盈盈眼眶发红,下意识挣扎,若不是双臂被缚,她只怕要一个巴掌甩在崔昭昭的脸上。

    “怎的,被我说中了?”崔昭昭心如刀割,这些话难听,却足够伤人,伤了她也伤了自己。

    “你就是这般看我的?”金盈盈眼底有了失望之色。

    崔昭昭再次钳住她的下颌,恶狠狠地逼近她,嘶吼道:“你让我如何看你?从头到尾,你对我坦诚过么?你拿慕容九的身份骗我一次,拿相约白头的诺言再骗我一次,甚至……还让婢子假扮你又骗我一次!”说到心痛处,崔昭昭情不自禁地剖白了自己,“我是大雍的公主,不是任你玩弄的木偶!你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

    “殿下。”金盈盈的回答就两个字,是称谓,也是心之所向。

    崔昭昭含泪看着金盈盈同样红润的眼眸,这个答案让她迷茫:“殿下?”

    “那年上元,我是真心实意地想带你一起走。”金盈盈也剖白了自己,哪怕知道这些话现下说来,崔昭昭定是一个字也不信。

    崔昭昭哂笑:“真心实意?你配说这个词么?”

    金盈盈合上双眸,她对崔昭昭而言,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确实不配“真心实意”四个字。

    气氛忽然陷入了凝重,两人的心间都压着一块沉闷的大石,让两人的呼吸也沉了几分。

    “上元那晚……”即便知道崔昭昭不想听,金盈盈还是执拗地开了口。

    “闭嘴!”崔昭昭气恼之下终是给了她一个巴掌,打断了她的话。

    金盈盈默默受着,这些都是她欠她的,她如何伤她,都是她应得的。可是,她们之间必须有个解释。

    “冲散我们的人,是父亲的人。”

    “我让你闭嘴!”

    金盈盈丝毫不惧她,即便崔昭昭已经扬起了手,她还是要把这件事说完:“他趁乱把我抓回了商行……”

    崔昭昭这一巴掌落下,却比先前那一下轻了太多。她颤声道:“你明明……明明可以不嫁的……你若真的信我……便不会……不会……”说到难过处,她已哽咽难语。

    骄傲如她,岂能承受心上人不信她的真相。

    “父亲问我……”

    她忆起那时,金老爷子单独与她谈话——

    “你忘记你想做什么了?”

    “儿记得。”

    年少的她答得干脆,她怎会忘记,她想做天下第一商人,将四方商行推行各处,向天下人证明,女子一样可以当商行老板,并且可以做的比男儿还要好!

    “你与公主私奔,又算什么?”

    “我喜欢她!我不要她召选驸马!我就想跟她好一辈子!”

    金老爷子冷笑看她,并不反驳女儿如此荒唐的感情:“私奔之后呢?你们如何在大雍立足?”

    “我……”金盈盈忽然语塞,确实,一旦与公主私奔,大雍是决计容不下她们。

    金老爷子再道:“公主雄才伟略,是当世难得的将才。她留在京畿,定可青史留名,跟你背井离乡,那便是泯然众生。一辈子可不是一日两日,年少时深爱的夫妻,到了晚年也有怨愤相憎的。你可以抛却金氏一走了之,你也可以忘记你的志向不管不顾,公主可以么?爹爹自认看人鲜少走眼,公主那样的姑娘,绝不是池中之物。当有一日,她醒悟她竟为了儿女私情抛舍了夙愿,你们两个要如何收场?”

    金盈盈木立当地,脑海中浮现的是公主对她说的那些豪言壮语。公主有公主的道,走了便什么都没了。

    正如父亲所言,总有一日,她会怨她,会悔恨年少时候的冲动,会将这段感情视作毁了她的万恶之源。到那时候,她们如何收场?

    说到这里,金盈盈忍泪望着眼前的崔昭昭,岁月在彼此脸上都染上了风霜的痕迹,可两人的初心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这是她给崔昭昭的答案,却不是最终的答案。

    她身为四方商行最得宠的九姑娘,大可孑然一身,一生不嫁,偏生她选择了当时的皇长子崔伯烨,成了崔昭昭的嫂嫂。

    她选他,固然有功利的考量,得了当时靖海侯的势力,于四方商行有利,他日崔昭昭若需帮助,她也可以从旁助力,帮她实现她的道。但是现下说这些,恐怕都不是崔昭昭想听的,也不是金盈盈最终的答案。

    “他像你……”

    金盈盈这句话无疑是一记重锤,锤在了崔昭昭的心间。

    她选他,竟与她选萧驸马一样。

    像她。

    蹉跎半生,她们都选择了自己的道,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自欺欺人。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殿下。”

    “……”

    “路已经选了,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所以?”

    崔昭昭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又被她点燃:“你让我认命?往后都把你当成嫂嫂尊敬?”

    金盈盈凄楚看她,涩声道:“赤凰军是个不容易的开始……”

    “可你家夫君正在蚕食赤凰军的战果!”崔昭昭冷声打断她,想到这里她更怒了,“他已经得了你……”想到这里,崔昭昭骤然拿钩子挑断了绑住金盈盈的绳索。

    金盈盈本以为崔昭昭是想报复她,所以想挑断她的手筋,没想到崔昭昭猛地将她抱住,紧紧抵在了后面的木架之上。

    这久违的拥抱,让金盈盈错愕又心颤。她木然垂着双臂,想要拥抱她,却又不敢拥抱她。

    “本宫不是好惹的。”崔昭昭附耳咬牙,“是我的东西,我会一件一件地拿回来。”

    金盈盈哑声道:“我会帮你。”话音刚落,崔昭昭便抵住了她的额,与年少时候一样,热烈又霸道地继续她未完的话。

    “你,是我拿回的第一件。”

    “殿下!”

    金盈盈听得心慌,崔昭昭却已扣紧她的手,拉扯着她往刑房外走。她这次握得极紧,紧到金盈盈也觉得疼。

    “你若想把王兄引来肃方城,那便尽管大呼!”临出门时,崔昭昭出口威胁。

    金盈盈只得忍下那些要劝说的话。

    “公主。”候在刑房之外的苏娘与女兵们恭敬地对着公主一拜,发觉这伙计打扮的竟是个女子后,无不啧啧心奇。

    金盈盈自忖这绝不是好事。

    哪知崔昭昭却道:“此人身份特殊,本宫先行软禁在内院,若是谁敢透露一句,军法处置!”

    “诺!”她们都知道公主从不做荒唐之事,想来这个细作定是有身份之人,虽然心底生疑,却也没有再多想什么。

    可她们都错了,公主并非从不做荒唐之事,而是遇上金盈盈后,她做的荒唐之事只多不少。

    年少时如此,现下亦如此。

    “殿下!别!”

    “你欠我的,你必须还!”

    崔昭昭一进房间,便将金盈盈抵在了门后,扣上了门栓后,便顺势扯开了她的衣带。

    “殿下!”

    “怎的?先前说那些又是骗我之言?”

    崔昭昭出言挑衅,哪怕明知不是如此,她还是难掩怒火:“还是觉得我不如王兄?”

    “你!”金盈盈这下也怒了,扬手便想给她一巴掌。

    崔昭昭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你竟想打我?”

    “打你又如何?”金盈盈委屈怒喝,一忍至今,都是因为她自觉愧对于她,可她的心自始至终就没有变过,如何能忍下这等羞辱。

    崔昭昭怔了怔,松了力道,任由金盈盈抽回手去。

    “你就想要这个,是么?”

    “我……”

    金盈盈进一步逼问:“回答我,是么?!”

    “阿九……”当这个久违的称谓自崔昭昭喉间响起,崔昭昭的声音彻底软了下来。

    金盈盈懵在了原处,无论什么时候,心上人的轻唤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刺痛她的心,将她所有的防备击碎。

    “你若想要,我都给你……只是……”金盈盈还是头一次在她面前显露怯懦与卑微,“让我先洗干净……”

    崔昭昭这才明白,金盈盈之前的挣扎原来是为了这个。她觉得眼眶又酸又涩,抢在眼泪落下之前,她主动捧了她的脸,温柔地轻抚她的肌肤,像年少时候那样,宠溺地道:“阿九,很好。”

    金盈盈含泪轻笑:“老了,也……”

    崔昭昭没有让她说下去,她知道后面那两个字会有多不好听。她与她已经错过太多光阴,为何还要一错再错?

    “我今日说错了一句话。”崔昭昭抢先道,“你是我的人,从今往后都只能是我的人。”

    金盈盈苦涩轻笑,历经半生,公主还是一样的热烈又天真。可她就是喜欢这样的公主,深切地喜欢着她。

    来日如何,来日再言。

    金盈盈已经困锁贪妄半生,这点偷来的光景,就让她放任自己一回。于是,她心酸地主动吻上,两人的热泪和在了一起,苦涩又绵长。

    这一刻,两人抛却了身份,抛却了怨愤,那些久埋的深情丛芽横生,激荡着彼此的心,将衣裳次第剥落。

    她看见了公主左腹上的染血纱布,方知今夜她动怒之余又见了红。

    “出血了……”

    “死不了。”

    崔昭昭将她压在身下,贪恋着金盈盈与年少时一样的心疼:“阿九,再多心疼我些,好不好?”

    “好。”只要是崔昭昭想要的,金盈盈有的都愿意双手奉送。

    “那……”崔昭昭没有说下去,她只想烙个印记给她,让她记住她才不是什么楚王妃,她只能是她大长公主的女人!想到这里,崔昭昭发了狠,张口在金盈盈的肩头咬下一口。

    鲜血自牙印中沁出,她满口血腥,再次吻上她之前,霸道宣示:“阿九,这一次,你逃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

    更文~

    这对CP满复杂的,当然这并不是两个人的结局。

    抓虫

    63  ☪ 六十三、真相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翌日。

    苏娘如常巡逻完肃方城后, 来到公主居所外回禀:“公主,今日肃方城一切如常。”

    “传我军令,放四方商行的人出城。”

    “诺。”

    苏娘转身欲走, 又听公主叮嘱:“带句话给领头的阿城,就说九姑娘另有要事, 就不随他们离开了。”

    “哪位九姑娘?”苏娘对这个称谓很是陌生。

    崔昭昭继续道:“你只管带话,他懂的。”

    “诺。”苏娘只得退下。

    居所之中, 崔昭昭就坐在金盈盈身边, 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衣, 发丝微乱,面色却比昨夜红润了许多。只见她提笔沾墨, 将笔递给了金盈盈:“写吧。”

    金盈盈也好不到哪里去,单衣的衣带松散地打着一个结, 仿佛随时会散开来。并非她不懂礼数, 而是能打成此结已是不易。

    崔昭昭昨夜并未轻饶了她, 哪怕身上有伤,也不管不顾地教训了一夜。好不容易天亮了, 金盈盈想要穿衣下床,崔昭昭便拿了发带系住她与她的手腕, 大有绑她一生一世的意思。她直言不回楚州, 崔昭昭却不信她。

    阿九的嘴, 极会骗人。

    崔昭昭心间有刺, 今日必须将刺给拔了。于是交代了苏娘之后, 便拉着金盈盈坐到了几案边,要她立即书写和离书。

    金盈盈犹豫看她, 并非她不愿, 而是此时做不得此事。赤凰军初成不易, 如若现下把楚王府给摒弃了,便等于多了一个敌手。

    “舍不得?”崔昭昭故意拿话激她。

    金盈盈由着她胡言,正色道:“殿下想好了?这封和离书送出去,势必会掀起不小的动静。”

    “何时送,是我的事。”崔昭昭等不及她的迟疑,索性握了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在宣纸上写了起来:“他日若是他不肯签,我便拿刀架着他签。”

    这种事自是大长公主做得出的。

    金盈盈低叹一声,如今自己也是俎上鱼肉,签了她会高兴,不签便多受几日罪。人都是图舒坦的,何必继续伤她又伤己呢?

    崔昭昭渐觉金盈盈握笔的手有了力度,和离书上的字迹渐渐成了金盈盈的,她总算是踏实了三分。

    夫妻情绝,一别两宽。

    崔昭昭先前觉得这八个字满是悲哀,现下看来却是莫名地爽利。她安静地看着金盈盈写下落款,自忖先前对她说的过分了,语气便软了下来,从后拥着她柔声道:“阿九,你别怪我。”

    “怪你什么?”金盈盈的背心抵在她的心口,两人的心跳是如此地清晰,也是如此地有力,“此事即便你不逼我,我也会做。”只是要等到弦清手握大权,楚王奈何不得她时。

    崔昭昭听得心喜:“当真?”

    金盈盈轻笑:“人人都说他是个痴情种,其实……”她的话戛然而止,这些话大概昭昭不爱听,说与不说并不重要。

    崔昭昭想听:“其实?”

    “其实都是演给天下人看的。”金盈盈的语气带着嘲讽,“他真正娶的是四方商行,对我的敬重也只是客套罢了。”

    崔昭昭突然后悔问这些了,确实是她不喜欢听的。王兄轻而易举地得了她最想要的人,却如此待之,她心疼着盈盈,却也妒恨着王兄。

    “若不是我早有准备,他那些外室定能给他生几个儿子。”金盈盈道出了崔伯烨的真相,这些事也只有几人知道,就连弦清也不知这些。金盈盈不爱他,便借由身子不好一直冷着他,崔伯烨正值年少,又怎会守身如玉?他只敢暗地里养外室,自以为瞒过了全部人,却不知金老爷子的耳目已经把此事查得一清二楚。

    楚王膝下只有崔泠一个独女,金盈盈不愿再生,他也不敢勉强。可若外室生下个儿子,金盈盈就必须照规矩将这男孩收养膝下,今后也只能让这男孩承继世子之位。

    一个女人辛苦怀胎生下一个孩子,却不能当他的母亲。一个女人明明膝下有女,此女却不能继承家业。

    凭什么呢?

    这是金盈盈一直想打破的旧制,也是她向金老爷子争取的道。金老爷子此人重利,女儿的道在他看来,金氏都是获利最大的那个。只要可以将楚王扶上皇位,只要坚持把弦清扶入东宫,他日弦清生的皇孙便拥有金氏的血脉,等于是金氏与崔氏共治江山。

    偶尔出个女帝,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重要的是血脉里永远都有金氏的一席之地。这便是金老爷子全力辅佐楚王争权的初心。

    金老爷子不会容忍楚王外面有子,金盈盈也不想抢他人的孩子,两人殊途同归,便悄然对楚王下了药。与其对付那些外室,不如不动声色地掌控这个男人。楚王子嗣单薄,多年外室皆无所出,他只当是自己有了毛病,也暗中寻访名医医治。只可惜,那可是金老爷子千两黄金换来的江湖绝嗣秘药,不是浸淫毒道多年的江湖人,根本发现不了端倪。

    崔昭昭听着这些真相,再想昨夜金盈盈告知的当年之事,金老爷子当年问金盈盈的那些话,不过为了保住金氏的帝业罢了。

    权欲熏心,人人都藏有私心。

    当年金老爷子是怎么说服金盈盈的,今后便会怎么说服崔泠。他渴望一个拥有金氏与崔氏血脉的外孙,渴望让金氏分一抔大雍的帝业,千秋万岁,永记青史。这是他盘算的最大的买卖,也是他那些儿子敬重九妹的唯一解释。

    若想让血统纯正,崔泠便该在舅舅膝下的表兄弟中择一为夫。这些都是金老爷子盘算的后话,也是金玉堂以外的兄弟们盘算的美事。

    崔昭昭听到这里,方知金盈盈这些年承下的远比她想象的还要痛苦。上一世靖海王战败身死,金氏选择明哲保身,舍弃了金盈盈母女,也算是弃车保帅的举措。只是崔昭昭与金盈盈都不是重生之人,并不知上一世还有如此凉薄的时刻。

    “我来韩州,还有一件要事要办。”金盈盈已经预见了女儿将来的困境,她必须提前为女儿铺好一切,“弦清是个好孩子,我经受的苦,我不能让她再经受一次。”说着,她看了一眼绑在她手腕上的发带,认真地抬眼望着公主,“我不能一直留在殿下身边,不顾弦清的将来。”

    她也有她的道要走。

    崔昭昭收拢双臂,即便知道金盈盈说的都是剖心之言,可她如何舍得:“孩子大了,也会有她们的道。”

    “这话旁人说来,我信,你说来,我却是不信的。”金盈盈侧脸覆上公主侧脸,不舍地望着她,“你亲率赤凰军平韩,为的不也是京畿的夭夭么?”

    被金盈盈戳中心事,崔昭昭想说的话都哽在了喉间。

    “夭夭那孩子,我久仰大名,据说是位狂妄的小燕王。”金盈盈开口夸赞,可在崔昭昭听来似乎不是什么好话。

    “刚极易折,她这般招风树敌,恐有后患。”

    “夭夭只能如此。”

    崔昭昭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可京畿城是什么地方?天子猜忌心重,臣子多是蠹虫,萧灼决计不能是绵羊的性子。

    她只有够狠,才能让朝臣忌惮。燕王的名声越好,天子便越是忌惮于她,所以她狂妄自大,放纵不羁,反倒能让天子踏实些许。权臣太得人心,该死,权臣声名狼藉,也该死。差别只是,早些死,还是晚些死。

    即便天子与她终有一死,萧灼也不会让这一战来得太早,天子也不会浪费这把利刃,自会借萧灼的手,多杀几个威胁他皇权的人。

    拉扯之间,萧灼便能顺势谋取更多的权力。

    平韩之战仅仅只是开始。

    金盈盈静默片刻,不用崔昭昭解释,她便明白了当中缘由。

    “也是个不容易的孩子。”

    “她一直是我的骄傲。”崔昭昭提到萧灼,总是由心地得意。

    金盈盈已经许久不曾看见她这样的神情,随口道:“她一定很像你。”

    “你若瞧见她,也会喜欢她的。”崔昭昭微笑答话。

    金盈盈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突然而来的静默让气氛凝重了起来,崔昭昭知道她想问什么。当年她趁醉当街抢驸马的事,传得天下皆知。传说那公子生得极为俊美,又是个体贴温柔的郎君,只可惜情深不寿,早早地便病逝了。

    如若他还活着,这么多年以诚相待,她的公主应当也会心软吧。

    “他并非病死,而是在我面前服毒自尽。”崔昭昭淡淡开口。

    金盈盈错愕在原处。

    “只因他太像你,我才会当街抢他回府。”崔昭昭自嘲轻笑,“可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呢?恰好我醉了,恰好我打马穿过那条长街,恰好就有这么一位云游四方的商贾公子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是故意为之?”

    “他背后有人,处心积虑地接近我,不过是当他人的细作。”

    崔昭昭发现这件事时,腹中还怀着萧灼,她愤然提剑抵在他的心口,质问他到底是谁时,那位萧公子只道了一句“对不起”,便咬破了藏在口中的毒囊,自尽在了她的面前。

    这件事便就此断了线索。

    时至今日,崔昭昭却有了另外的头绪:“当年知道你我私情的人,只有金老爷子吧。”

    金盈盈听懂了她的暗示,心口一凉:“你的意思是……”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崔昭昭不知当年真相时,还想不到金老爷子身上,如今把所有事情串在一起,金老爷子的嫌疑便增了数成,“他要金氏血脉染指大雍江山,自当不择手段。”

    她与盈盈就像是这位金老爷子手中的木偶,竟让他如此算计,崔昭昭咬了咬牙,沉声道:“若查实真是他所为,我会杀了他。”

    金盈盈五味杂陈,哑声道:“如若如此,也不必你动手。”

    崔昭昭握紧她的手,脸颊贴上她的,温声道:“阿九,这件事你就当不知。”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金盈盈声音哑涩,她也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们岂能白白经受这些痛苦?

    她们是人,不是任人摆布的货物。亏她们自诩聪慧,自诩心有大道,如今看来,不过是可笑的傻子。

    在父亲眼里,只怕根本没有把她当成女儿,而是用来买卖天下的银两。他如此待她已是错,竟然还把她心爱之人也算计在内,这让她如何不恨?

    崔昭昭不愿她一个人行动,正色道:“我不管你想做什么,你答应我,必须与我商量。”

    “殿下,我想在韩州养一个新的商行。”

    四方商行有财力,便等于有眼线,有资源。四方商行掺和的事越多,以后就越难拔除四方商行的势力。

    若想实现她们的道,不仅要借势,还要养势,培养独属于她们的势力。

    于崔昭昭而言,是赤凰军。

    于金盈盈来说,是新的商行。

    正巧韩州的四方商行尽数退避,韩州等于是一个全新的净土,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金盈盈绝对不会错过。

    崔昭昭心底发烫:“好。”

    “此事我不便出头,只能用殿下的名头。”金盈盈不想在这个时候打草惊蛇。

    崔昭昭应允:“好。”

    “商行的名字就叫……”金盈盈脑海中浮现好些个名字,却没有一个她中意的。

    崔昭昭想到一个,牵了她的手,提笔沾墨,在新的宣纸上缓缓写道——九明商行。

    阿九的九,昭昭曰“明”,这便是她们两人的青史婚书。她会让这个商行在大雍青史之上留名,会让天下人都记得她与她的名字。

    “九、明。”

    “九、明。”

    金盈盈轻念了一遍,崔昭昭也轻念了一遍。

    两人相视一笑,金盈盈搁笔主动转过身去,勾住了她的颈子:“殿下,我喜欢这个名字。”

    崔昭昭看她显露了年少时的灿烂笑意,只觉莫名地醉人,情动地捧住她的脸:“本宫不只喜欢这个名字。”

    金盈盈凑了上去,额头抵住了她的额头:“万幸还不算太迟。”

    “不迟的。”崔昭昭点吻着她,“我们会长命百岁的。”

    金盈盈回应着她的唇,哑笑道:“好,长命百岁。”

    她们还要实现心中的道,看着那两个孩子承继她们的道,给大雍带来一个前所未有的红妆盛世。

    作者有话说:

    好啦~算是交代完了前面的旧事。

    麻麻开始正式搞事业啦~

    64  ☪ 六十四、回信

    ◎她们……年少时可是旧识?◎

    大长公主中箭军报传至京畿时, 百官们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喜则赤凰军主帅受伤,定会暂停攻伐,大长公主的军功不能飞涨, 民望便能少收割些。忧则不能及时会同楚王平韩,乘胜追击, 只怕要错失这个良机。

    崔凛将军报反复看了数遍,平韩之战拖久了定有变数, 奈何这个时候他根本催不得大长公主, 便只能下旨嘉赏大长公主, 立即派了太医前往肃方城探视。

    平韩之战暂歇,户部的空缺可歇不得。

    大雍赋税每年只有两百万两, 其实这只是百姓纳税的四成。其余六成遵照祖制,都留给了镇守四州的王公处置, 这才酿成了今日君弱王公强的被动局面。当年大雍初定, 皇爷爷也是无奈之举,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尽诛开国功臣,给儿子留一个大权尽握的干净局面, 二个是尽封王公,放任王公们相互残杀, 坐收渔翁之利。

    皇爷爷选择了后者。一半是因为大雍百废待兴, 各地还有叛乱兴起, 必须由王公坐镇, 方能四方靖平;一半是因为大夏国盛, 时常来扰,如若将能战之臣尽屠, 便无人可领兵退敌。

    最终将看门的犬都养成了老虎, 留给了崔凛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收拾。

    崔凛翻看着吏部呈上来的户部官员名册, 别以为他年少就看不出端倪,里面有魏州与齐州的人,也有京畿官员盘根错节的世家子弟,说白了都是为了自己谋利。户部可是个肥缺,捞钱的好地方,那些人又怎会放过?

    先前刑部已经放了魏州与齐州的人,户部难得被萧灼清洗干净,如此良机,万不可错过。崔凛想,户部绝对不能再放其他几州的人,他必须培植天子的势力,步步蚕食朝堂。思来想去,他最后在名册最后面选了十余人出来。那些人是吏部补足名册人数才写上的,正因为平日没有结党,所以才被排挤到边缘,鲜少有升迁的机会。

    这些人,可用,却该先见上一见。

    崔凛想到这里,当即命刘公公下去传召,一日之内,接见了十余人,根据谈话评判出这十余人的能力高低,次第安排进了户部。

    户部尚书是要职,崔凛必须考量一阵这些人,再做安排。所以今次补缺,他将他评定的头名秦忠安排在了户部侍郎的位置上,命他暂理户部事宜,若遇军国大事,必须通过天子允准,方能行事。

    天子在想什么,百官们都懂,四州的王公们也懂。

    起初那位少年天子是一日比一日像个君王了,也一日比一日让人忌惮了。

    邸报传至燕王府时,萧灼正趴在榻上剥着橘子吃。每年这个时候的橘子最是甘甜,汁水也最多,萧灼是每日都要吃上几个的。

    崔泠匆匆看完邸报,便知天子这次是得了个天大的好处,淡声道:“萧姐姐这顿打,捱得可不划算。”

    萧灼送了一瓣橘子入口,一边嚼,一边道:“怎的不划算?”

    “户部都是陛下的了。”崔泠将邸报放下,看萧灼吃得津津有味,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个结果,想来必在她的意料之中,“萧姐姐难道藏了后招?”

    “来,尝尝,可甜啦。”萧灼对着她递来一瓣橘子。

    崔泠已经摸清楚萧灼的小把戏,要她说真话,定要哄得她高兴。她起身坐到萧灼身边,接过了萧灼递来的橘子,喂入口中。

    酸!

    崔泠不禁蹙眉吸气,如此酸涩的橘子,也亏萧灼吃得有滋有味。她不敢再嚼,几乎是囫囵吞下。

    “甜么?”萧灼明知故问。

    崔泠微恼:“你说甜不甜?”

    萧灼再剥了一瓣给她:“再尝一瓣。”

    崔泠半信半疑,接是接了,却不肯吃:“先说正事。”

    “尝一口,尝了再说。”萧灼放下橘子,杵着脑袋看她,眼神无辜又单纯,与平日判若两人。

    崔泠这次只敢尝一小口,哪知这瓣橘子竟是甘甜可口,全然没有先前那瓣的酸涩味道。她惊挑眉角,一瞬不瞬地望着萧灼,似乎明白了什么。

    萧灼上辈子可是活到熙平十年的人,户部那些被排挤到边缘的小吏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她一清二楚。只是现下那些人都不是尚书的上上人选,她心仪的户部尚书当是黛黛姑娘那样的。

    当日她在宫门之外诛杀户部官员,杀谁,杀几人,她都是想好了的。现下留在户部的,都是些有点能力,却难受赏识的。这种人,最好收为己用。只是萧灼比天子下手快,早在很多年前,萧灼便已收买了好几人当眼线。这些年来户部的小道消息,都是这些眼线及时送上的。

    天子如今突然重用,到底是天子真的看见了他们的本事,还是燕王给了他们这样的机会,他们心中自有定论。这么多年暗受燕王之恩,自然也留了不少把柄在燕王手中,这些人就算想另投天子,也要好好掂量,到底是他们叛得快,还是燕王的刀落得快。

    其实,只要有眼睛的,都不会傻到公然与燕王为敌。这位小燕王可不是当年的大长公主,行事狠辣,城府颇深。天子又颇是依仗燕王府,正所谓天心难测,既然摸不准天心,那些人便没有必要做这种自取灭亡的蠢事。

    正如她搁在边上的那个橘子,看似每一瓣都是一朵花结出的果,是甜是酸,唯有掌控全局者知晓。而她萧灼,便是这个掌控全局者。看似是天子选的臣,实则是萧灼给天子的臣。

    韩州未平,天子自然不敢再引其他州的心腹入户部,所以他也只能接受萧灼给他的人。只是他还是多了一个心眼,空了户部尚书一职,意欲亲掌户部大事。

    “新任户部侍郎秦忠,是我的人。”萧灼给了她一记定心丸,“阿凛那人的性子,我最是清楚。户部每日都是钱粮之事,其中门道他听不明白,也听不了多久。”所谓亲掌户部大事,萧灼料定天子定然撑不过一个月。

    崔泠只庆幸她与萧灼没有走至对立处,悄然舒了一口气。

    “弦清。”萧灼忽然认真唤她。

    “嗯?”崔泠看向了她,“何事?”

    “你说……阿娘的伤势究竟要不要紧?”萧灼唯一担心的只有母亲,军报上只说了一句,母亲却已经在肃方城驻军了三日。她接连三日都给母亲发了飞鸽传书,却迟迟不见回信,说一点不担心,都是假话。

    崔泠安慰道:“我昨日也托舅舅去问了送粮的伙计,想必今日会有消息。”

    “你倒是提醒我了。”萧灼眼珠子一转,“平日这个时候,他已经来府中探望沅妹妹了。”

    “许是商行有什么事耽搁了。”

    萧灼直觉有地方不对劲。

    正当这时,府卫捧着两个信囊来到了寝殿之外,恭敬道:“王上,肃方城有信至!”

    “银翠。”

    萧灼因为背伤未愈,穿不得外裳,公众号梦白推文台所以府卫也不敢贸然入内。候在殿外的银翠听见崔泠召唤,便将信囊接下,垂首送了进来。

    萧灼担心母亲,顺手抓了一个信囊,打开瞧见了上面的称谓,怔了怔便递给了崔泠:“弦清,这信是你的。”

    崔泠愕然,姑姑怎会给她来信?当她看清楚了上面的字迹,又惊又惑,阿娘的书信向来是郡主府府卫或是舅舅送来的,这次怎会是燕王府的信鸽送信呢?

    “舅母不是应当在朔海城么?怎的跑去肃方城了?”萧灼也是浓浓的疑惑。母亲那人行事颇有分寸,若不是亲信,决计不会用燕王府的信鸽送信。当年楚王一家尚在京畿时,也未见母亲与王兄往来密切,后来楚王镇守楚州时,两家更是鲜少往来。

    母亲与舅母……怎的突然成了盟友?

    萧灼百思不得其解,崔泠也满心疑问。自她记事起,从未听母亲提过她与大长公主有什么交集,今次她去韩州也只是为了恢复四方商行的据点,怎的会跑去肃方城见姑姑了?

    崔泠想不通,便细读了母亲的书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遇事多与夭夭商量。

    “啧啧,弦清你可要听话哦。”萧灼看清楚这八个字,竟是心花怒放,虽不知舅母为何突然如此信任她,可这句话无疑是她爱听的。

    若不是字迹没错,崔泠绝不相信这封信出自母亲之手。崔泠神色凝重,拿过了另一个信囊,打开细读。

    这几日,她已经熟悉了姑姑的字迹,这封书信也只有一行小字——无碍,遇事多与弦清商量。

    崔泠费解极了,将书信递给了萧灼:“你也要听话。”

    “听话?”萧灼看完,怔愣在原处半晌。

    这岂是盟友说得出来的话?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彼此,眼底的疑色是一样的浓烈——此事蹊跷!

    “姑姑她们……”

    “舅母她们……”

    两人异口同声:“年少时可是旧识?”

    问出来也是白搭,两人都不知谜底,也只能等各自的母亲归来问个清楚。

    “王上,金老板来探视金小姐了。”府卫的通传在寝殿外响起。

    萧灼这下终于踏实了:“知道了。”

    “还有,门外来个小乞丐,送了一封信来给王上。”府卫再回禀。

    萧灼只觉今日怪事连连:“哪里的小乞丐?”

    “他说他自韩州来。”

    崔泠眸光微亮:“看看无妨。”说完,便给银翠递了眼色。

    银翠出去拿来了书信。

    萧灼当即下令:“先把小乞丐拿下,孤要亲自审问。”

    “诺。”府卫退下。

    萧灼打开书信,上面那八个字实在不是什么好字,当即沉了脸色,将信纸捏成了一团:“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如此对孤说话!”

    崔泠自她掌心拿过了信纸,将皱巴巴的信纸重新展开,忍笑道:“天下竟有如此胆识之人,我倒想见上一见。”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在了落款的“薪”字上。

    “薪?”她喃喃念道。

    萧灼凑过脸来,也看见了那个落款。事是她命人办的,所谓“敌友不分”,她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谢宁。

    这位夏使可真是特别,素未谋面却敢道“敌友不分”。看来是玄鸢那一刀捅得还不够狠,这人还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活蹦乱跳。

    觉察萧灼有了杀气,崔泠徐徐道:“捉来见见,兴许是个可用的。”

    “万一是陷阱,那可不是智者所为。”萧灼不信此人。

    崔泠微笑:“他是死是活,不是萧姐姐一句话的事么?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此人突然投诚,想来必有内情。”

    “这也算投诚?”萧灼冷笑。

    崔泠点头:“敢对萧姐姐如此无礼的人,世上可不多。”

    “那又如何?”

    “姑姑可是交代了的,遇事多与我商量。”

    萧灼冷哼:“同样的话,舅母也交代了的。”

    崔泠的手忽然落上了萧灼的双肩,温柔地揉捏着,似嗔似恼:“你就不能让我一回?”

    萧灼听得心酥,却肃声道:“如若是个小白脸,孤可是不会留的。”

    崔泠哑笑,隐约嗅到了一丝淡淡的酸气。

    作者有话说:

    更文~

    夭夭:阿娘有猫腻!

    弦清:阿娘有情况!

    昭昭&盈盈:你们要乖~

    65  ☪ 六十五、弃子

    ◎杀妻,逼女,谋龙嗣。◎

    婢子如常引着金玉堂来到金沅所在的小院。近日天气渐暖, 庭中的海棠开了不少,春风徐来,青石砖上飘落粉瓣无数, 衬得假山脚下的绿茵极是苍翠。

    金玉堂可没有心思赏看燕王府的海棠花景,这一路行来, 他神色郁郁,似乎遇上了难解之事。

    金沅老远便瞧见了父亲, 第一眼便瞧见了金玉堂脸上的愁色:“爹爹这是怎么了?”

    金玉堂欲言又止, 此处也不便详谈私事。伺候的婢子虽说都知趣地站在十步之外, 可这里毕竟是燕王府,附近指不定会有影卫窥伺。

    “你阿娘近日生了场大病。”金玉堂忧心忡忡, “现下郎中说,若是今日醒不过来, 便要准备……”后事两个字, 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金沅哪里还坐的住, 急道:“我这就回家照顾阿娘!”

    “阿沅,你如何离得了燕王府?”金玉堂绝望叹息。

    金沅猛烈摇头:“阿娘重病, 我岂能不管不顾?我这就去求王上,请她容我回去探视阿娘!如若王上不允, 我便求泠姐姐带我去看阿娘!”说完, 金沅提裙便跑, 身为人女, 这可是人之常情, 燕王若是连这个都不允,便是薄情寡义。

    出乎金玉堂意料的是, 金沅的请求立即就得了允准。崔泠担心舅母的病情, 便跟着金沅回了金府探视。

    三人前脚刚走, 萧灼后脚便召唤了玄鸢来。

    “潜在暗处盯着,若有异常,及时来报。”

    “诺。”

    玄鸢领命,飞檐走壁之间,已翻出了燕王府的宅邸。

    秦氏确实病得不轻,面色枯黄,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似乎是是油尽灯枯。

    崔泠看得难受:“舅母病得如此重,为何不早说?”

    金玉堂鼻腔酸涩,沙哑道:“开始以为只是受了风寒,吃了几副药后,明明已经好转了,哪知昨晚睡下后,今早便怎么都唤不醒。我请了郎中来,郎中说已经迟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究竟是什么病?”崔泠想问清楚,如若郎中救不得,燕王府的暗牢里还有个许渊,他的医术不俗,或许能够对症下药,把秦氏给医好。

    金玉堂自是说不清楚的:“郎中说,这是风邪入髓,是多年寒症积累所致,叫……叫……”他越说越着急,霎时老泪纵横地哭了起来,“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舅舅。”崔泠看见这样的情景,哪里还能再问下去。她不忍看这样的生离死别,便提前退了出来,留舅舅与金沅好好陪陪舅母。

    秦氏忌寒,自然是开不了门窗的。

    崔泠将房门掩上,却隔不断里面悲凉的哀嚎,一声又一声,听得她又是心酸,又是心凉。她不敢再听下去,便提前回了燕王府。

    崔泠刚走不久,便有金家小厮叩响房门,小声提醒:“老爷,郡主已经走了。”

    金玉堂的哭声戛然而止,双目通红地望着秦氏,话却是说给金沅听的:“阿沅,你记住你阿娘离开的模样。”

    金沅哽咽侧脸,觉得父亲这句话怪异极了:“爹爹你……你……这是何意?”

    “她的牺牲都是为了你。”金玉堂哀伤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女儿,覆上了她的左颊,“你是金氏的后路,也是金氏的生路,爹爹后面跟你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牢了。”

    金沅只知母亲命悬一线,她不想失去母亲:“什么……牺牲?”

    “拿好。”金玉堂往她掌心里塞入了一瓶药丸,双手合握,颤声道,“此药性烈,男子中之,必会寻女泄火,女子中之,则易有身孕。”

    金沅震惊当地,她听不懂父亲的话,也不想懂父亲的话。眼前的父亲虽说满脸哀伤,却同往日大不一样,就像是一尊哭泣的鬼菩萨,莫名地让人害怕。她下意识想抽出手来,想将掌心这瓶冰凉的药丸摔个粉碎,可父亲的手就那么紧紧地握着她,像是要把这瓶药丸碾入她的血肉之中。

    “你想让你阿娘白白牺牲么?!”金玉堂怒吼。

    金沅的眼泪不断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父亲:“爹爹……我怕……”

    “别怕,这世间的女人都要经历这一遭。”金玉堂缓缓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你若办成了此事,则我们全族皆可富贵荣华,你若办不成,我们金氏上下便只有死路一条。”

    金沅浑身在颤抖,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含泪匆匆看了一眼将死的母亲:“阿娘她……她的病……”

    “她的这条命,便是她最大的价值。”金玉堂说这话的时候,满眼哀伤,眼底涌动的都是无奈。

    事关金氏存亡,他别无选择。

    昨夜,父亲的飞鸽传书上写得明明白白——阿九有变,金氏需要另一个崔氏皇族的孩子。

    他只恨自己没有阻止九妹亲自运粮,恨大长公主实在太过聪明,就这么识破了九妹的身份,将她扣押在了肃方城。

    她与大长公主那点往事,金玉堂多少知道一些。本以为事情都过了那么多年,九妹与崔昭昭之间应当早已淡然。伙计带回的话却是,崔昭昭要五成粮草走陆路,显然是提防着寺山城的楚王。九妹扣押无踪,竟是自此断了联系。留在肃方城的眼线直言九姑娘已经悄然出了城,还是崔昭昭亲自护送,足见两人必定是在谋划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金玉堂将变故告知了楚州商会总舵的金老爷子,等了两日的结果便是那封飞鸽传书。他们金氏兄弟一共八人,大哥与二哥的女儿早已出嫁,其余兄弟要么膝下无女,要么就是女儿尚幼。选来选去,最适合生崔氏皇子的只有他的阿沅。

    当年金老爷子指派他留守京畿,正是留了个后手。如若金盈盈不可控,崔泠这张牌便成了变数。他们都是商人,商人必须计较每笔买卖的风险。崔泠这张牌的风险太大,不能将所有的筹码都押在她一个人身上。所以,金沅这个后手必须立即派上。

    金沅一直在燕王府为质,燕王府耳目众多,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金玉堂思来想去,唯有丧妻,方能将金沅合情合理地带出来。这个女儿素来怯懦,此事要成,金沅占五成,天子驾临燕王府占五成。

    所以,金沅还是要送回燕王府。可在那之前,金玉堂也要教会金沅,如何把握天子驾临燕王府的机会,如何调养身子易孕。

    金老爷子还准备了一记后招,就等金沅这边得手了,那边便开始行事。当下局势瞬息万变,那记后招也等不了多久,所以留给金沅的机会恐怕只有一次。如今已经牺牲了妻子,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女儿失手的。

    金沅不住地颤抖着,只觉寒意一阵又一阵地泛上心头。她起初以为燕王府是个吃人的地方,可待了这些日子下来,她觉得燕王府反倒是处净土。至少萧灼从不威逼她什么,甚至偶尔嘘寒问暖,更像一个家人。

    眼前的金玉堂还在一句接一句地劝慰着,可金沅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慌乱地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她知道她会成为下一个母亲,成为金氏的牺牲品。

    谁来救她?

    金沅脑海里闪过萧灼与崔泠的笑脸,她暗自握拳,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只要回了燕王府便好,回去了,父亲便无法威逼她了。

    金玉堂似是觉察了她的想法:“弦清又不是你的亲姐姐,你在燕王心里也是一文不值,你别以为出卖金氏便能活下来。”

    “爹爹不会害你的,只要你怀上龙种,他日这个孩子便是东宫之主。”金玉堂继续劝说,“有朝一日,他登基为帝,你便是当朝太后,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有。可若你出卖了爹爹,毁了金氏,你便是金氏的罪人,是害死爹娘的元凶。”他刻意念重“元凶”二字,像是蛊惑人心的恶鬼,一声一声将金沅的心防与希望碾碎,将她推向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

    她只是个普通姑娘,如何承得下“元凶”的罪名?她崩溃大哭,金玉堂终于也安静了下来。只见他红着眼轻抚妻子的脸颊,不舍地做着无声告别——这一世,是他欠了她,来世,他定当偿还。

    愧疚在家族的兴亡面前,只是多余的齑粉。他应该拂去这些多余的情绪,投入另一个希望里。想到这里,金玉堂的目光移到了金沅的小腹上。若是真的成了,未来天子便是他的外孙,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美事!

    他沉浸在憧憬的世界里,金沅却在痛哭中送走了母亲。

    萧灼在等候崔泠归来的闲暇里裹着大氅审问了那名小乞丐,问得谢宁的所在后,便命一队府卫准备马车,由小乞丐带路去那间野栈,将谢宁“安然无恙”地请回来。

    事情刚办完,崔泠便回来了。

    “如何?”萧灼拢了拢大氅,看崔泠神色不好,“真是病倒了?”

    崔泠听见“真是”二字,一时五味杂陈。久在京畿,她们确实很难相信双眼所见。

    “是将死。”

    “如此……蹊跷。”

    萧灼觉得不对劲。

    崔泠在她身侧坐下,认真问道:“你如何想的?”

    “等玄鸢回来,或有头绪。”萧灼不会贸然断定什么。

    崔泠在燕王府多日,也是见过玄鸢的:“你派她去了舅舅那边?”

    “嗯。”萧灼也不瞒她。

    崔泠静默不语,只能等着。

    玄鸢终是在半个时辰后回到了寝殿窗外,她叩响窗棂,恭敬地对着萧灼一拜:“杀妻,逼女,谋龙嗣。”她的话向来不多,却字字总结精准,简简单单的七个字,让崔泠听得毛骨悚然。

    在她的印象中,舅舅与舅母是对恩爱夫妻,他们膝下只有阿沅一个女儿,自是宠爱有加,怎会突然变成这副模样?

    萧灼自然也想不明白,崔泠已经是最好的王女底牌,为何还要在这个时候谋一个崔氏皇族的龙种?若非要一个理由,便是他们准备舍弃崔泠。

    崔泠也想到了这个理由,她自忖在京畿没有走错一步棋,外公一族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舍了她?

    “难道是父亲那边出了变故?”

    “也许……是阿娘那边。”

    萧灼忽然觉得两件事隐有关联,舅母好好的楚王妃不当,偏要跑来肃方城,其中定有问题。只是现下她必须镇守京畿,实在是抽不得身,所以不能跑一趟肃方城,亲自问个清楚。

    她去不得,旁人定然也问不得,她只能先保证母亲的粮草供给安全。

    “玄鸢。”

    “属下在。”

    “飞鸽传书萧破,命他速速回京,负责押运户部与兵部送往肃方城的粮草与军械。”

    “诺!”

    萧灼吩咐完毕,觉察身边的崔泠已经沉默了许久。她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便捧着她的脸颊哄道:“我家弦清肯定能当天子的。”

    崔泠苦笑:“所以注定要做孤家寡人么?”

    “怕了?”萧灼打趣。

    崔泠哪有兴致与她玩笑:“不是怕,是觉得心寒。”

    “那我给你暖暖。”

    “不要胡闹!”

    萧灼顺势拥她入怀,从后将她圈得紧紧的,下颚搭在她的肩头,温柔又坚定地道:“有我。”

    崔泠心中一阵酸软,她提防的利刃竟在这种时候轻而易举地破开了她的心防,炽热又直白地温暖着她的心。

    她自始至终都想守住自己的心,却一次又一次地败在萧灼猝不及防的温情脉脉中,情不自禁地感动着。

    “夭夭。”

    “嗯。”萧灼就喜欢听她唤她的小字。

    崔泠垂着头,手指在萧灼的手背上来回摩挲:“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我也如此待你么?”这是她难得的剖白,也是她此时此刻的心里话。

    萧灼轻笑:“舍了我么?”

    崔泠没有回答。

    “弦清。”

    “……”

    “如若真有那么一日,我想那时候的你,应当是君临天下的圣人了。”萧灼目光变得悠远起来,“虽说我会恨你,可是,既然你是成王,我是败寇,我也当愿赌服输。”在萧灼看来,崔泠会问这样的话,反是证明她已经入了她的心。

    来日方长,她从小想要的东西,就没有谋不到的。崔泠的那颗心,她势在必得。

    况且,她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又怎会放任崔泠对她下手?

    崔泠往萧灼的怀中缩了缩,至少现下的她无法抗拒这份温暖,更无法抗拒萧灼待她的炽热情愫。

    惊觉心口被萧灼覆上,崔泠按住了她的手:“你不规矩!”

    “我只是想知道……”萧灼的眸底不带一丝欲色,语气也堂堂正正,“你的心可暖和些了?”

    崔泠双颊微红:“狡辩!”

    “若是暖和些了,便办正事吧。”萧灼强忍笑意,提醒崔泠,“少了四方商行的助力,弦清你能用之人屈指可数,也该再养几个实实在在的心腹了。”

    崔泠其实想过此事,只是想要京畿这个地方培植势力,实在是难如登天。如今四方商行已不可信,她确实举步维艰。

    “大雍已无娼籍,可烟花柳巷的楼阁尚在。”萧灼点到即止。

    崔泠会心笑笑:“来而不往非礼也,萧姐姐想要什么?”

    萧灼想了想,似笑非笑道:“婚书。”

    作者有话说:

    商人重利,整个金氏就是冲着帝业分一杯羹去的,血脉亲情其实并不是他们的首位。

    九姑娘与大长公主的破镜重圆等于是另一个乱局的开始,打破了原来的平衡。

    明天的事情很多,怕忙完已经没精力更新了,所以今晚努力先更新了,大家慢慢看哈~咱们周三见~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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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6  ☪ 六十六、名字

    ◎夭夭可真是口是心非。◎

    烛光微暖, 落在两道黄帛之上,照亮了上面的御笔手书,也将大雍传国玉玺的猩红印记衬得极为鲜红。

    这是崔凛给她们二人的赐婚圣旨, 郡马与燕王夫的名字一直缺着。

    银翠紧张地看着两人,这是圣旨, 不是儿戏。如若真落上彼此之名,那可是惊世骇俗的一道赐婚圣旨, 将在青史上记下耐人寻味的一笔。

    此事不仅银翠紧张, 被召来见证的黛黛也同样紧张。

    她出自风尘, 楼中的姑娘们相互怜惜、互生情愫者不少。所以这种两女相悦之事在她看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这些事, 从未堂堂正正地宣于人前。两人若是真的签下婚书,他日公告天下时必定会惹来不少口诛笔伐。

    女子掌权已是不易, 两女成婚更是世所不容。

    书写两个名字并不难, 难的是往后承下的口诛笔伐。这份沉重, 黛黛自忖无法承之,所以看向她们时, 眼底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抹敬意。

    “今日裴主簿为证,银翠也为证。”萧灼提笔, 神情自若, 似乎根本不惧他日的流言蜚语, “这便是我与弦清的婚书。”说着, 她便在崔泠的郡马空缺处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萧灼。

    这道婚书本该用来搪塞父亲他日的逼婚,郡马的名字本该是能助她大业的臣子。崔泠看着“萧灼”二字, 只觉心绪复杂。她确实寻到了能助她大业的臣子, 这位臣子却与她一样是个姑娘家,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结果。

    崔泠的余光悄然顾看萧灼,她瞧见了萧灼耳根的羞红,想来萧灼这只纸老虎多少也是紧张的。她隐忍笑意,故作镇静地提笔落名,可这第一笔便露了怯。

    萧灼握住了她的手,暖意自她掌心传来:“弦清若是不愿,我可以再等几日。”

    崔泠轻笑:“你等得么?”

    “这是婚书,可不是儿戏。”萧灼迎上她的眸光,说是可以等她,其实满心期待都快溢出眼眶,灼得崔泠心跳加剧。

    她是喜欢她的,只是她不敢放任这种喜欢侵蚀她的整颗心。

    崔泠警告自己莫要太过沉溺,她签这封婚书,第一是让萧灼踏实,如此萧灼才能不留余力地为她谋事;第二才是她的承诺,许她一生一世的承诺。

    她的心,永远只能是她自己的。

    不论萧灼如何热烈,也不论她如何心动,她必须守好自己的底线,才不至于他日喜怒哀乐都因她一人而动。

    君王,不该有痴念。

    “这是萧姐姐要的,先前我已允了萧姐姐,现下岂能反悔?”崔泠虽然说得温声细语,可这句话并非萧灼想听的。

    萧灼淡淡笑了笑,并没有应话。

    “大雍多少人期望当萧姐姐的王夫,如此殊荣,我自当欣然笑纳。”崔泠挣开了她的手,飞快地在萧灼的圣旨上落下了“崔泠”二字。

    萧灼怔怔地看着这两道圣旨,眼眶微微发烫,没来由地觉得酸涩。

    崔泠看她盯着圣旨呆看,不禁问道:“萧姐姐这是怎么了?”

    “裴主簿,帮孤把两道圣旨收里面。”萧灼没有回答她,亲手将两道圣旨卷起,递给了黛黛。

    黛黛接下圣旨,顺着萧灼的目光走向了敞开的木柜——木柜深处留有暗格,暗格里面放着一个金盒子。

    她将两道圣旨放入金盒子后,依次关上了暗格与木柜。

    萧灼自袖中拿出了两枚钥匙,将其中一枚递给了崔泠:“你我大婚之前,如若你反悔了,你便来此亲自毁之。”

    崔泠接过钥匙,耳畔却响起了萧灼的另一句话:“到时候,你可不要怪我无情。”她不怒反笑,萧灼若是不说这话,反倒不像她了。

    “万一是你后悔呢?”崔泠与她离得极近,说话间,两人的气息已经交织在了一处。

    银翠瞧见这阵仗,赶紧掩面背过身去,心也跟着砰砰狂跳起来。

    黛黛轻咳两声。

    银翠自指缝里看去,只见黛黛向她递来眼色,示意两人应当离开寝殿。银翠点头,疾步走向黛黛,两人知趣退下,将寝殿的门关了个紧。

    呼——

    银翠与黛黛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

    “郡主在朔海城时,不是这样的。”银翠发觉了黛黛眼底的笑意,赶紧给郡主解释。她记忆中的郡主,虽说待她温和,却总是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这些日子的郡主,陌生极了,银翠也觉得郡主比先前变了许多。

    是好是坏,她也说不上来。

    黛黛轻笑出声:“不论过去怎样,我只期待来日。”

    “来日?”银翠好奇看她。

    黛黛抿唇笑笑,没有回答银翠。里面那两人谋算的红妆时代,那会是怎样的天下,她拭目以待。

    她缓缓仰头,望向檐外的星河万里——她也期许自己能成为其中一颗星辰,在大雍的青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银翠以为天幕里有什么好看的东西,便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去。

    “裴主簿,你在看什么呀?”

    “看自己。”

    “自己?”

    “那颗星星。”

    黛黛指向明月边上最亮的星辰。

    银翠笑道:“裴主簿说胡话呢。”

    “我会是那颗星。”黛黛笃定这句话,半是因为她在那两人身上看见了与天下为敌的勇气,半是因为她心间因为憧憬而燃起的火焰。

    黛黛心间的火焰是纯粹而炽热的,此时萧灼与崔泠心间的火焰却多了一丝欲色。

    “我从不做后悔之事。”萧灼勾紧了她的腰杆,封堵了她所有的退路,“若是得不到,我便毁之,旁人也休想得到。”

    崔泠主动抵上她的额,语气不弱一分:“我也如此。”说话间,她的手沿着萧灼的背脊轻轻抚下,“不疼了?”她日日与她上药,自知何处伤得重些,于是她偏在那处不重不轻地刮了一下。

    萧灼痛得轻嘶一声,笑道:“这一下,我记仇了。”

    “呵,是回去趴着养着,还是……想做点旁的?”崔泠半是挑衅,半是撩拨,她吃定萧灼今晚奈何不了她。

    萧灼是想做点旁的,可是她捱的那些板伤尚未痊愈,稍微一动,还是痛得紧。往危险处想,她那日可是当过裙下之臣的,崔泠也是个睚眦必报的,指不定攻守易型,反倒让崔泠给吃了去。

    想到这里,萧灼耳根烧得更厉害,佯装淡定道:“今日先放过你,还有一件正事要办。”崔泠给她的选择,她一个不选,绝不做被她牵着走的人。

    崔泠颇是好奇:“哦?”

    萧灼平展宣纸,提笔便写。

    崔泠看着她认真书写。

    萧灼安置那些风尘姑娘时,顺带把烟花柳巷的那些铺子都盘了下来。京畿的人不知买那些铺子的人是燕王,又见一连数月铺子都闭门空置,所以都以为铺子久久没有人购下,多半是因为忌惮风尘晦气。

    萧灼要的就是如此。

    她原本是想空置到年尾,再找个傀儡老板帮她经营酒楼。酒楼人杂,是最好的情报据点,也是最好安置死士的地方。上一世她就是这样做的,所以这一世不过是依样画葫芦,按部就班地再来一回。

    “四方商行既然出了变数,便不能再用。”萧灼微笑,“这些酒楼,我都交给你打理,赚的钱是你的,养什么人也是你说的算。”

    崔泠忍笑:“如此亏本的买卖,你也肯做?”

    “孤的王妃可不能在京中无人可用。”萧灼将写好的书信递给崔泠,“你把这封信交给张朔,以后他便是你的人。”

    “张朔?”崔泠想知道此人的身份。

    “他是阿娘驯养的死士之一,在京畿的身份是一个不起眼的酒楼老板。这几日他与其他死士就住在那些铺子里,明日我让玄鸢带你过去。”萧灼交代完正事后,左颊梨涡轻旋,笑意狡黠,“就当是孤这个郡马送弦清的聘礼。”

    崔泠忍俊不禁:“如此说来,倒显得我不知礼数,没有给萧姐姐准备聘礼。”

    “我只要你。”这句话不是萧灼第一次说,语气依旧直白又炽热,“杀”得崔泠猝不及防。

    崔泠心跳微乱,故意问道:“所以萧姐姐今晚想要旁的?”

    “嗯。”萧灼这话答得轻快。

    崔泠也不与她客气,将她扶了起来:“既是萧姐姐想要,自当允之。”

    “弦清,你说真的?”这下是萧灼不安了。

    “君王岂可有戏言?”

    萧灼眨了眨眼,满心忐忑。

    崔泠将她扶至床边:“我给夭夭宽衣。”说着,不等萧灼应允,便开始解她的衣裳。

    “好了,孤要养伤。”外裳才褪下,萧灼已趴倒在了床上,忍痛拉起轻毯盖上。今晚如此,大事不妙。如今敌强我弱,自当避其锋芒。

    萧灼打着她的小算盘:“弦清明日还要办正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妾今日只想做王上的妃。”崔泠戏谑说着,平日都是这小毒蛇步步紧逼,今日可是难得的机会,岂能不好好收拾她?她故意掐着嗓音,将语声说得又酥又软,甚至凑近了萧灼身后,不重不轻地咬了咬她的耳垂。

    “王上不要么?”

    “……”

    萧灼慌乱转身,哪里还顾得伤处的剧痛,怔怔地望着崔泠。她鲜少说这样的话,可即便知道是假话,也让萧灼满心惊喜。

    “孤的王妃可不是这样伺候的。”萧灼哑声警告,“孤只是伤了背……嘶!”她痛呼一声,便被弦清压在了身下。

    她与她之间,本就是你退我进的局面。

    原先崔泠只是想逗弄她,可是闹到这个地步,她忽然有了另外一个念头——她怎能事事都让臣子拿捏?上回她以下犯上了她,她自当还她一回。

    解恨,又爽利。

    此时的萧灼呼吸微促,双颊已涨得通红,她警告她:“下去。”哑涩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羞恼。

    “诺。”崔泠应是应了她,美人在下,自当屈尊往下,好好“伺候”。

    “孤说的不是这个!”

    “妾听的就是这个。”

    萧灼骤然抓紧了枕头,背伤的痛意与崔泠的温存交织一起,万千言语只化作了一声低哑的急唤:“弦清!”

    “京畿城的醉神仙,可没有萧姐姐这儿的好喝。”

    萧灼听得又恨又羞。

    “谁给你的胆子……”

    “夭夭可真是口是心非。”

    萧灼身子一颤,再次抓紧了枕头,她暗暗咬牙,今日弦清乘人之危之仇,她必定要百倍报之!

    作者有话说:

    崔泠:纸老虎,看你以后还敢凶。

    萧灼:(害羞咬牙)你!等!着!

    67  ☪ 六十七、请君

    ◎姑娘……轻……轻点!◎

    银翠与黛黛以为要等许久崔泠才能出来, 没想到不过半个时辰,崔泠便负手走出了寝殿。银翠以为自家郡主定是又被欺负了,本想上前安抚两句, 却瞧见崔泠神色自若,眼底隐有得意之色。

    黛黛心道不妙, 难道燕王才是被欺负的那个?一直以来,都是萧灼主动亲近, 那阵势似乎已将崔泠当成了燕王妃。至少今日之前, 黛黛从未动摇过。

    “郡主……没事?”银翠小声问询。

    崔泠将殿门带了关上, 笑道:“自当无事。”余光觉察黛黛投来的狐疑目光,她知道黛黛是待过风尘之人, 定是想了许多不该想的画面。她微微清嗓,正色道:“裴主簿, 明早给我准备一身婢子衣裳, 我有正事要办。”

    “诺。”黛黛领命。

    崔泠瞧银翠欲言又止的模样, 也不好多做说明:“银翠,走了。”

    “郡主要沐浴么?”银翠又问。

    崔泠轻笑:“不必, 我只想喝茶。”

    “哦。”银翠似懂非懂地应声。

    黛黛含笑问道:“需要婢子给王上准备热水么?”

    崔泠就知道她想了不该想的,语气多了一丝不自然:“已经仔细擦过了。”

    黛黛懂了, 银翠却更不懂了。黛黛觉察银翠想问, 顺势勾住了她的手腕, 圆场道:“郡主说什么, 便是什么, 天色也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崔泠生怕银翠这个不懂事的胡乱问话, 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走吧, 回去歇息了。”

    银翠惊觉黛黛拧了她一把, 看向黛黛时,黛黛给她递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道:“郡主是上面的那个。”

    银翠这下明白了,霎时脸颊羞了个通红。

    崔泠只比她们快一步,即便黛黛的声音压得再低,她也听得一清二楚。心道:这人上人的滋味,确实爽利。今夜若不是顾忌萧灼有伤,她绝不会轻饶了她。

    报复是快然的,逞口舌之快也是快然的。

    月光自廊檐斜落廊中,照亮了崔泠的半身玄色大氅。想到旖旎处,崔泠悄然扬起了嘴角,不觉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黛黛意味深长地望着郡主的背影掩口轻笑。

    银翠忍不住小声问道:“裴主簿笑什么呢?”

    “珠联璧合,妙人也。”黛黛话外有话,银翠听不懂深层之意,却懂得“珠联璧合”是何意思。

    确实,郡主与燕王算得上珠联璧合。

    在她们眼里,那两人是珠联璧合,在萧灼心里,却是注定的冤家。

    她脸上还有尚未退却的羞涩,眼角甚至还残着泪花。到底是因为爽利而哭,还是因为背伤痛至流泪,她已是分不清楚。

    萧灼自忖事事尽在掌握之中,竟惨败如斯。她羞着,也恼着,甚至还恨着。从小到大,从未有谁敢如此僭越!她埋首枕上,磨了磨后槽牙:“弦清,是你先招惹我的!你等着!下回我也让你哭!”

    今夜的月光很柔和,遍洒整个京畿城。

    韩州近京的郊外野栈中,谢宁已经在那里养了好几日。小乞丐一去数日,竟是杳无音信,也不知萧灼是否看见了那封书信。

    以她对萧灼的了解,无人敢对她如此放肆。谢宁之所以骂她蠢钝如猪,一来是为了激怒她,好让她与她见上一面,二来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胆气,旁人不敢惹的燕王殿下,她敢。

    自古有才之人,多少都会带点傲骨。

    萧灼若真是个人物,便不会无视这封书信。若是萧灼并不厉害,而是她母亲厉害,那这封信似乎是送错人了。

    “咳咳。”

    玄鸢的那一刀伤及肺叶,所以谢宁的伤口即便开始愈合,稍微一动还是会牵动内里的伤口,痛得她捂着心口一阵咳嗽。

    曲红端了汤药进来,坐在了谢宁身边,蹙眉道:“大人,不是说了让你少思少想,静养重要。”

    谢宁也想躺着静养,可如今时局难料,她如何定得下心来?她将汤药接过,以勺子舀着,一边吹,一边喝。

    “曲红,近日战况如何?”她忍着苦喝了几口后,还是忍不住问了曲红。

    曲红轻叹:“一如既往。”

    “赤凰军还驻扎在肃方城?”谢宁看不懂大长公主到底意欲何为,“难道……她这次伤重了?”

    “她的伤重不重,奴婢不知。”曲红不悦提醒,“大人若是再不趁热喝药,误了药时,这伤可就更难好了。”

    谢宁左耳听着,却仍旧心系局势:“寺山城那边的楚州军呢?”

    “蠢蠢欲动。”曲红就知道她不会听话养伤,索性把打听到的都据实告知,“楚王麾下数员大将都已抵达寺山城,只怕近日会强攻韩州大营。”

    谢宁眸光沉下,舀着汤药一动不动。

    曲红劝道:“他们打他们的,大人现下的身子最重要,若是休养不好,是会落下痼疾的。”

    “不对劲。”谢宁仔细琢磨,“楚王如若把战事重心转移至韩州,海上的威慑便少了数成,稍有不慎可是腹背受敌的困局。他是个聪明人,怎会做这种糊涂事?”

    曲红可不想听她说这些:“他是聪明人,我家大人却不是聪明人。性命重要,还是功业重要?”

    谢宁赔笑道:“好曲红,别恼,我这不是好好养着么?”说完,便吹了吹汤药,觉着不那么烫了,便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曲红满意地接过碗来:“大人好好养着,我去看着火,再过两个时辰,还要服一碗。”

    “嗯。”谢宁捂着心口,小心挪靠在床头上,似是准备闭目养神。

    曲红离开了房间,谢宁缓缓睁眼,重新琢磨大雍现下的局势——京畿有燕王坐镇,暂时无忧,楚州一面拒敌海上、一面陈兵韩州,赤凰军养精蓄锐、久不开战。

    楚州兵一旦开启强攻,陈兵海上的夏军一定会趁机偷袭北境平澜湾。如此明显的局面,楚王为何非要冒这个险?

    难道是……魏州与齐州有变?

    谢宁只恨那个女刺客出手太狠,几乎去了她的半条命,否则她定能在韩州那边打探到魏、齐二州的消息。如今情报有缺,自是无法分析透彻的。想了一圈,谢宁只得作罢,当务之急确实是养好身子。

    他日若是让她逮到那名女刺客,她定要狠狠敲她几下脑袋!

    正所谓心诚则灵,她想的这一幕,很快便实现了。

    第二日巳时,野栈之外停了一辆马车,马车左右各跟了十名京畿骑卫。瞧见这样的阵仗,歇脚野栈的客商们都不敢久留,在大堂里匆匆用了早膳后,便知趣地离开了。

    玄鸢自马车上跳下,大步走入了野栈大堂。

    掌柜的赶紧迎了上来:“姑娘这是来接人,还是抓人?”他是个有眼力的人,京畿卫的甲胄他也是认识的,想来客栈里定是住了个大人物,才能惊动京畿卫来此。

    玄鸢拿出一锭银两,放在了掌柜掌心:“若有不慎损毁桌椅,这是偿金。”

    “啊?”掌柜的听得心惊,这好端端的为何要打砸这里。

    玄鸢没有解释,抬眼望二楼瞧去,恰好曲红端着汤药走入她的视线。

    曲红不敢看她,她认得玄鸢就是那日刺伤大人之人,她若表现惊惶,只会招来那刺客的注意。她想,她只是个不起眼的丫鬟,那刺客定然认不得她,所以她要她佯作若无其事,便能不动声色地将汤药端入大人的房间,向大人告知此事。

    可玄鸢并非普通刺客,她见过的人,哪怕只是一眼也能好几日不忘。她看着曲红推门而入,记下了那扇门的所在,一个飞身便掠上了二楼。

    掌柜的脱口惊呼道:“姑奶奶,手下留情啊!”做生意的,每个都是以和为贵。只可惜,他遇上的是玄鸢。

    掌柜的声音刚落定,玄鸢已然挥掌劈开了房门——

    曲红还来不及伺候谢宁穿好衣裳,便这样明晃晃地暴露在玄鸢面前。谢宁痛嘶一声,下意识去拉被角遮掩胸前的春光,此时是又怒又羞,却在看清楚来人时,硬生生地掐去了半数的怒火。

    这姑娘,凶,凶得要命。

    惹不起。

    玄鸢眼底多了一抹惊色,很快便被疑惑湮灭。她以为她杀的是个男子,却不想那男子竟是女子乔装。

    “谢宁?”玄鸢担心自己认错人,办砸了燕王吩咐的事。

    谢宁脸色苍白,颤声道:“你若还想杀我,好歹告诉我你叫什么!”

    玄鸢大步上前,骤然捏住谢宁的下巴仔细看了数遍。

    曲红生怕玄鸢再动手,急忙扣住她的手腕,急道:“大人是好人,你莫要乱来!”

    “她是不是好人,与我无关。”玄鸢冷漠说着,确定她的确是谢宁后,终是松了手,背过身去,“给她穿衣。”

    谢宁被她这一系列的无礼怔在了原处,委屈地咬了咬下唇。

    曲红壮着胆子问道:“姑娘这是要带大人走?”

    “王上有令,请谢大人入京一叙。”玄鸢依旧背对她们,复述萧灼的话。

    听到那个“请”字,谢宁绷着的心弦终于松懈了下来。万幸燕王用的不是“绑”,想来这位燕王是可以好好聊聊正事的。

    曲红迟疑地看向谢宁。

    不等谢宁回答,玄鸢已没有耐性。她突然回头,吓得谢宁往后一缩。

    “太慢。”

    玄鸢嫌弃开口,竟是拿被子将谢宁一裹,便将她扛上了肩。

    谢宁吓得脸色惨白:“姑娘……轻……轻点!”

    “我家大人还有伤!”

    “死不了。”

    玄鸢抛下这句话,扛着谢宁便走。

    曲红也顾不得收拾全部细软,只得张臂抱了谢宁平日穿的衣裳,急忙追着两人突突走下大堂,在掌柜的惊愕的目光下,走出了野栈大门。

    掌柜的心道:这姑娘好生怪力,竟能扛个少年走得健步如飞。

    谢宁还是头一次见识如此力大的姑娘家:“姑娘……好……好本事……啊!”话还没说完,便被玄鸢扔入了车厢,痛得咧了咧嘴。

    曲红赶紧爬上车厢,忙着照顾谢宁。

    玄鸢已放下车帘,坐在了车头上,拉起了缰绳,响亮地喝道:“驾!”

    马车沿着山道一路往京畿城的方向驰去,万幸谢宁身上裹着被子,不然颠簸这么一路,前几日养的伤便白养了。

    她疼得满头大汗,握紧了拳头,心道:宰相肚里能撑船,忍一时风平浪静,如今小命最重要。

    作者有话说:

    玄鸢:办成。

    谢宁:我真的会谢!

    68  ☪ 六十八、陈策

    ◎有的人该离京,有的人该入京◎

    崔泠得了萧灼手书后, 本该由玄鸢引着,第二日便去酒楼的铺子会会那些死士。奈何玄鸢被萧灼派去了韩州请谢宁入京,这两日都不在京中。所以崔泠只得换上燕王府婢女的衣裳, 跟着日常出门采办的婢女在京中走走。

    寒意渐退,京中也恢复了不少生机。

    崔泠路过酒楼铺子的时候, 暗中留意了铺子附近的境况。昔年这条长街是京畿城最热闹的地方,四通八达, 往来行人络绎不绝。那空置的十余间铺子稍加休整, 便可连成一排, 不只可以经营酒楼,还可以售卖米粮、绸缎、古玩等等。这个地方可比四方商行所在还要适合经商。正因如此, 这里也最易安置细作,当做据点。

    明眼人都能看出的好, 金玉堂自然也能看出。他差人来此找铺子东家张朔多次, 就想盘下这十余间铺子, 拓展四方商行的地盘。

    崔泠今日路过,看见阿城恰好入了铺子, 想必是舅舅还不死心,想要游说张朔把铺子卖给他。可怜舅妈因他身死, 停灵未及七日, 舅舅便开始办他的大事, 所谓夫妻情深, 不过是蒙蔽世人的把戏罢了。

    崔泠冷笑, 自忖当初的自己未免纯善了些。金氏一族,就是冲着染指皇室血脉来的, 他们待她好, 是因为她姓崔, 如今不知哪里出了变故,他们便将重心放在了金沅身上。崔泠与金沅虽说算不得姐妹情深,她却也懂得金沅的此间煎熬。

    她是决计不会让金玉堂得手,更不会让金沅成为金氏的牺牲品。女子立世,当自强自勉,岂能成为他人手中的牵线木偶,任凭父族如此摆布。

    崔泠回到燕王府后,第一时间便去找了萧灼。

    萧灼显然是“提防”她的,也不似往日那般央着、谋着她与她亲近,趴在床上命她三步之外说话。

    崔泠忍笑,都知道燕王睚眦必报,没想到心胸竟如此狭隘,记仇至今。

    “萧姐姐,我有要事与你商量。”言下之意,崔泠不想这里有闲人。

    萧灼挥手示意婢子退下,仍旧让崔泠三步外说:“孤的耳朵好着呢,你在原处说便好。”

    “还在与我置气?”崔泠又不是她的婢女,自然不会听她的话,直接坐到了床边,熟稔地拿起药膏来,“平日都是我给萧姐姐上药的,今日也不该例外。”

    萧灼警戒地压紧身上轻毯,认真道:“孤好多了!”

    “不上药,好的慢。”崔泠微笑,“现下白日朗朗,我不会欺负萧姐姐的。”说着,已拿羽毛沾了药膏,擦上了毯子没遮掩到的地方。

    “无事献殷勤,说,想要什么?”萧灼一边警惕,一边问询。

    崔泠笑意不减:“查封四方商行。”

    萧灼怔了怔:“想好了?”她们虽知金玉堂的私心,可四方商行明面上还是崔泠的后家,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

    “若等狼崽大了再打,只怕非死即伤。”崔泠涂好了上面的,温柔地将毯子往下拉了拉,继续涂抹,“我这两日去看了你那几间铺子,若能经营起来,必是处不错的堂口。”

    萧灼轻笑:“你想独占京畿城的商行?”

    “如若办成了,姑姑那边的粮草也能多一重安稳。”崔泠拿着羽毛在萧灼伤处轻轻地画着,“萧姐姐手里,可不能只有京畿卫。肃方城是个好地方,最适合养……”羽毛缓缓书写,那个“兵”字牢牢地刻在了萧灼心间。

    崔泠想要的,与大长公主所谋的一模一样。

    她与她是有婚书之人,至少也算是同道中人。与其依仗另有心思的金氏一族,倒不如相互扶持,谋一个实实在在的只属于她们的权势。

    萧灼杵着腮含笑看她:“你就不怕做得太绝,逼急了金氏,反口咬你一口么?”

    “现下我可没有赶尽杀绝,我只是想要一个干净的京畿城。”崔泠知道萧灼能办成此事,“萧姐姐定有两全之策吧?”

    萧灼其实早就想好了,本想着等玄鸢带谢宁回来,再安排玄鸢去办。既然崔泠已经开了口,她岂会拒绝:“此事,交给孤办。”

    “夭夭。”崔泠突然侧躺在她的身侧,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这么看你,可真是眉清目秀。”

    萧灼听得心喜,颇是得意地还了她一记轻刮:“弦清也学会得寸进尺了。”

    两人莞尔凝眸,不约而同地生了情念,刚欲凑上,却听殿外响起了婢女的声音:“王上,玄鸢回来了。”

    萧灼清了清嗓子,端声道:“命她在外静候片刻。”

    “诺。”

    崔泠已将萧灼的衣裳抱来,温声道:“妾伺候王上穿衣。”

    萧灼忍笑,忍着痛意由崔泠扶坐起来。崔泠的穿衣动作很是温柔,最后扣上领边的盘口时,顺势在萧灼脸颊上亲了一口。

    萧灼哪是轻易餍足的主,蓦地勾紧了崔泠的腰杆,张口便是一阵狂风暴雨似的缠吻。那晚欺辱之仇,便借着这个吻尽数宣泄。

    崔泠试图用舌抵开她的唇,却被萧灼缠上,加重了唇舌间的痴缠。

    当窒息感强烈涌上,萧灼终是放开了她。两人大口喘息着,萧灼笑了笑,捏住了她的下颌,热烈地道:“下次再敢放肆,孤决不轻饶。”

    前事一笔勾销。

    崔泠的唇又红又肿,情火牵动肺火,她本该还击几句,却被一阵咳嗽取而代之。这副身子虽说调养得宜,已经比先前好了不少,可还是不及萧灼康健,太过激动便会引发咳嗽,身子也像被抽去三成力气,突然绵软下来。

    萧灼心生愧意,自忖报复得过了些,急忙伸臂轻抚她的后背:“是我不好。”

    崔泠哑笑:“还算有良心。”

    萧灼蹙眉,却被崔泠的手抚平眉心。

    “你我之事容后再算。”崔泠提醒她,“玄鸢既然回来了,想必谢宁已到,先谈正事。”说完,便将萧灼扶起,绕过屏风,将她扶至榻边坐下。

    萧灼下令:“命玄鸢进来。”

    “诺。”候在门外的婢女应声,示意玄鸢可入。

    玄鸢看了一眼身侧颤巍巍站着的白衣谢宁,谢宁警惕地看了回去:“我……我折腾不起,你别扛我了!”

    曲红扶着谢宁,认真道:“这一路颠簸,大人的身子是真的不能再折腾了。”话音刚落,只见玄鸢一臂环住了谢宁的腰杆,只轻轻一带,便带着谢宁足不沾尘地掠至殿门口,勾着她的腰,将她扶入了殿中。

    萧灼与崔泠看见这样的阵仗,不免有些惊讶。

    曲红想要入内,却被门口的婢女拦住了去路。她只得干着急,不断在殿外来回踱步。

    玄鸢没有收手,只因她知道她一收手,谢宁定会立马栽倒在地。她只能垂首禀报:“属下将人带至。”

    谢宁疼得脸色惨白,本该向萧灼行礼,可玄鸢搂得实在是太紧,她勉力抱拳:“夏使谢宁……拜见燕王……”视线中的两人,从衣饰上便可辨认清楚,穿着王服的是燕王,而她身边穿着婢女衣裳的却不见得是婢女。

    谢宁自忖在大夏阅人无数,崔泠那人气度不凡,即便穿了婢女衣裳,也透着一股贵气。

    “赐座。”萧灼可不想自家的玄鸢一直抱着个小白脸。

    崔泠却注意到了谢宁的声线,阴柔太过,绝非寻常男子。她起身亲手给谢宁搬来椅子,借机详看此人。

    肌肤雪腻,身形瘦弱。

    谢宁觉察了她的目光,反正自己也瞒不过去了,便索性坦荡开口:“我不是男子……不必如此打量。”

    崔泠微惊,没想到谢宁竟是注意到她的顾看。

    萧灼倒是来了兴致,若不是身上有伤,她也想绕着谢宁上下好好看看。这位传闻中的大夏特使,竟是个姑娘家,实在是让人好奇,她是如何在大夏女扮男装混到这样的身份。

    玄鸢突然松手,谢宁一时站不稳,便重重地跌入了椅子。

    崔泠及时按住椅背,这才缓住了谢宁的冲撞,没让她连人带椅子地翻倒在地。

    谢宁痛得连连倒吸凉气,缓了好一阵,终是缓了过来,捂着心口咬牙道:“恩将仇报,不识好人心,我真是来错大雍了!”

    萧灼笑问道:“恩将仇报?夏使刚来大雍,便用上了你们大夏最下作的蛊虫,如此大恩,孤可受不起。”

    “我若真想用那蛊虫收拾赤凰军,大可在肃方城,亦或是寺山城暗中下手,何须让山匪佯作劫掠,故意惹人注意?”谢宁更觉委屈,“再者,我若存心与你们为敌,你以为大长公主可以轻易拿下寺山城?韩明极是听我的话,区区五千赤凰军,我若有心灭之,她们现下应当在阴曹地府,而不是在肃方城养精蓄锐!”

    萧灼越听越觉有趣。

    崔泠看着谢宁又恼又憋屈的陈情,只觉这位姑娘有点意思。

    谢宁反正是豁出去了:“王上敌友不分,胡乱下手,实在是让在下寒心!”

    萧灼挑眉:“夏使的意思,孤不明白。韩夏联盟,已是不争的事实。你不远千里而来,就为了背叛母国,投身孤的麾下?”

    谢宁哂笑,笑意苦涩:“我只求一个明主,助我实现毕生抱负。”

    崔泠眸光微沉,重新审视眼前的谢宁。

    “王上也可以不信我,甚至还可以提防我,怀疑我是大夏派来的细作,先前那些不过是我设局入京的把戏。”谢宁抢先说出了萧灼的心中所想,“战争并非我愿,若无战乱,我当是一个有爹有娘之人,也不必自小便四处流亡。我若能助王上结束韩州之乱,王上可愿许我一个止戈无战的盛世?”

    她说得极是恳切,言辞之间混杂了经年累月的哀伤与愤懑。

    “孤可是差点要你命的人。”

    “若王上真能让天下止戈,我这条命给你又何妨?”

    萧灼没有应声,暗中思忖谢宁每句话的真与假。

    谢宁知道萧灼不会轻易信她:“我只管献策,用与不用在王上。他日王上若是过河拆桥,虽是我看走了眼,却也算是除去了韩州之乱,消弭了一方百姓的连年战祸之苦。”说完,她高昂起头,将双手递与玄鸢,“绑了我,拿我下狱吧。”

    玄鸢看向萧灼。

    萧灼笑道:“既是夏使所请,玄鸢,带下,上镣铐。”

    谢宁本以为陈情如此,萧灼当详问她的平韩之策,没想到她竟是顺着她的话将她羁押了。事情发展没有按照谢宁所想的那般进行,谢宁不禁开始忐忑,后面等待她的将是未知。

    玄鸢领命,进来是怎么抱谢宁的,出去便怎么抱她。

    崔泠若有所思地望着谢宁远去的身影,半晌没有说话。

    萧灼问道:“此人的话,弦清相信几分?”

    “把她交给我。”崔泠回望萧灼,“不管她今日说了多少假话,我也会把这些假话变成真话。”

    “哦?”

    崔泠眼底有了笑意:“放出风去,谢宁叛国,转投大雍。”

    萧灼会心一笑:“爱妃今日,甚得孤心。”

    “郡马今日,也甚得我心。”崔泠也还了她一句夸赞。

    作者有话说:

    更文~

    呼,出门上班。

    69  ☪ 六十九、救赎

    ◎孤让你起来。◎

    夏使叛国的消息很快便在大雍散布开来。

    谢宁得知消息后, 只能苦笑两声。兴许她没看错人,兴许她不过是从一个穷兵黩武的夏君手下到了另一个蛇蝎心肠的燕王手中。

    还有什么比现下更糟的?

    谢宁端着曲红送来的汤药,斜眼瞥向不远处的玄鸢, 萧灼是懂用什么收拾她的。这姑娘出手又快又准,她哪里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胡来。

    她低叹一声, 只能安心养伤。

    天子崔凛听闻萧灼捉了夏使,便差了刘公公来详问。萧灼自然不会与他说实话, 若这谢宁真是个良才, 自当留作己用。因此, 刘公公带了假话回复——谢宁已死,扬言夏使叛国, 不过是为了动摇韩州的军心。

    崔凛半信半疑,便派了细作暗中调查。

    燕王府一如往常, 只因谢宁并没有养在燕王府。崔泠要了她, 也没有安置在郡主府, 而是送到了酒楼店铺。

    整个京畿城,无人知晓那些店铺都是燕王的, 自然也无人知道谢宁就养在里面。

    数日之后,秦氏出殡。

    金玉堂哭天嚎地, 仿佛活不下去似的。

    金沅双眸通红, 木然看着父亲在人前佯装深情。父亲不是她认识的父亲, 母亲也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将来只是一个生育龙种的女人。

    绝望无处不在, 这偌大的京畿城仿佛一个巨大的囚笼,将她牢牢紧锁其中, 几欲窒息。她披着麻, 垂首看着膝下的冰凉石板, 活着,只是煎熬。

    倒不如……她将舌头往齿前顶,横了心想要一了百了。

    “阿沅。”

    穿着素服的崔泠拍了拍她的肩头,语气温和:“待舅母的丧事办完,搬来与我一同住吧?”

    金沅怔怔地望着崔泠,这位姐姐平日待她虽亲和,却算不得亲密无间的姐姐。她想到那些流言,直言崔泠也只是燕王困锁府中的人质,一个自身难保的人,如何能救她出水火之间?金沅感念她待她的好,却只能谢过崔泠的好意,对着崔泠叩首一拜:“阿姐的好,我谨记在心。”

    “只记得可不成。”崔泠缓缓蹲下,与她齐高,摸了摸她的额头,“我一直想有个妹妹,你若不嫌弃,今后你便是我的亲妹妹。”

    听到这话,金沅愣在了原处。

    金玉堂也听见了这话,哭泣之余,余光往这边瞥来。

    崔泠的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灵堂中众人都听得清楚:“待父亲他日赴京,或是母亲哪日上京,我会向爹娘讨要一个名正言顺。”言下之意,要么让金沅认楚王为义父,要么把金沅过继到母亲名下。如此一来,就算金沅诞下龙种,也算是为楚王府做嫁衣。

    金玉堂不懂崔泠为何会突然起了这样的念头,他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我只有阿沅了,你就当可怜可怜舅舅,莫让舅舅孤苦无依。”金玉堂哽咽哀求,倒显得此举崔泠不近人情。

    崔泠蹙眉:“舅舅可是误会我了?”

    “你不是想带走阿沅么?”

    “非也,我是想送舅舅去外公那儿。”

    崔泠的语气依旧是温和的,徐徐道:“外公素来豁达,由他宽慰你,我也放心许多。”她说得恳切,“我在京中认识的人不多,还望舅舅可以早些调养好,早些回京,我还有许多事要仰赖舅舅。”

    原来如此。

    金玉堂看她言辞坦诚,想来还不知道母亲与大长公主的旧事。她会这样想,多半也是担心他会一蹶不振,无法帮她做事。

    “也好。”金玉堂顺着她的话下来,“让阿沅去你那儿住两天也好,只是义亲一事,还需再议。”

    “我自是尊重舅舅的。”崔泠也没有执着到底。

    吉时到,秦氏棺椁出殡。

    崔泠陪同金沅走了一程,像是家中长姐,更像是护送金沅的卫士。金沅是感动的,却也是愧疚的。父亲同意她随崔泠回府,是为了让她有机会接近天子,根本就不是顾念血脉之情。她这一路,走得百感交集,那些想提醒的话哽在喉间,被一个“孝”字硬生生地压着,让她挣脱不得,徒增煎熬。

    秦氏下葬之后,崔泠拜别了金玉堂后,便带着金沅上了马车。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金玉堂自是没有回头路的。他站在原地,故作不舍地目送马车远去,眼底浮起一抹深切的期望。

    会成的,一定会成的。

    他牺牲了妻子,赌上了他的后半生,一定能成!

    马车缓缓往前走,却有两队衙役恰好与马车擦肩而过,将墓地前的金玉堂团团围住。这动静太大,致使马车上的金沅也发现了变故,掀帘往这边看来。

    “停车。”崔泠命府卫停车。

    金沅心弦绷紧,不知父亲今日惹上了什么是非。

    “别怕,阿姐去问问。”崔泠拍了拍她的肩,扬声道,“去问问。”

    “诺。”赶车的府卫跳下车来,径直往墓地前走去。

    衙役都是刑部的人,为首的那名武官一手拿着公文,一手按刀,肃声道:“有人上告四方商行窝藏韩州细作,意图不轨,陛下亲令,即日逮捕金玉堂归案详查!”

    金玉堂满眼震惊,连忙摇头:“冤枉!冤枉啊!我妻亡故,这些日子我都在府中操办亡妻丧事,怎会窝藏韩州细作?还请官爷莫要轻信谗言,诬我清白!”

    “你冤不冤,尚书大人审过便知!”这武官可不与他闲话,当即命人锁了,直接送往刑部大牢。

    府卫听明白后,当即折返禀告。

    金沅看着父亲被押近,刚欲开口,却被崔泠按住。

    金玉堂冲着崔泠急呼道:“弦清,救救我,救救我!我是被冤枉的!”

    “舅舅勿慌,我定想法子把舅舅你救出来!”崔泠佯作焦急应了一声后,便将车帘放下,定定地看向了金沅。

    金沅已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地问道:“怎么办?阿姐,怎么办?”

    “你忘了舅母是如何死的了?”崔泠面带霜色,沉声问道。

    金沅身子一震,不敢相信地望着崔泠,直至此时,她终是明白崔泠为何说那句亲妹妹的话了。

    “舅母这病,来得蹊跷。”崔泠半真半假地说着,“我将舅母的病况详问过王府医官,他们皆言风寒重症者,不该是那样的病征。后来,我买通了给舅母敛妆的娘子,命她昨夜以银针刺入舅母的喉咙,查看是否是中毒而亡。”

    金沅知道崔泠聪明,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心细如发。她知道是瞒不过去了,猛地跪倒在了车厢里,呜咽道:“阿姐,阿娘她确实是枉死,呜呜。”

    崔泠进一步问道:“谁下的狠手?”

    金沅咬紧下唇,颤声难语。

    “舅舅?”崔泠明知故问。

    金沅哪里还绷得住,当即扑在了崔泠的膝上,大哭道:“阿姐……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崔泠轻抚她的后脑,柔声道:“他欠你阿娘一条命。”

    “可是……他也是……我的爹爹……”

    崔泠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冷冽:“你是你阿娘十月怀胎、艰难生下的。女子生产,最是凶险。我听说,当初舅母生你时,还险些丧了命。如今,母仇在前,你身为人女,就不思为母亲做点什么?是,他是你的爹爹,却也是杀死舅母的真凶。”

    金沅全身发抖:“我……我……”

    “你若袒护他,便等于是他的帮凶,你对得起你的母亲么?”崔泠的话像刀子,一刀又一刀地捅在金沅的痛处,“今日他可以对枕边人下手,他日……”崔泠忽然捏住了金沅的下颌,逼她正视她眼底的愤怒与担忧,“你觉得他会不会对你下手?”

    金沅的心房猛地一震。

    不必他日,今时今日他便已经对她下了手。他逼她做他青云路上的台阶,逼她放下女儿家的矜持勾引天子,逼她无视礼数未婚先孕……金沅每想一回,便觉心被凌迟一回。现下无疑是老天给她的一个选择,要么为母报仇,大义灭亲,要么同流合污,自甘堕落。

    “我……我……”

    “你可以再想想,毕竟这是你的大事。”

    崔泠没有逼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将她扶坐在侧,亲手给她拂拭眼泪:“我先送你回府,然后我再去大隆宫求见陛下。”

    金沅错愕看她:“你要见陛下?”

    “刑部突然发难,逮走你爹爹,必定事出有因。”崔泠眼带忧色,“我不能让刑部的人把火烧及整个四方商行,拖更多的人下水。”

    金沅只是单纯,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蠢人。她本以为父亲今日出事,是拜崔泠所赐,可仔细一想,刑部捉拿父亲说的是通敌,崔泠若是告发父亲,罪名也只会是杀妻。两件事,在天子心中的分量天差地别,一旦获罪牵连,绝对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阿姐决计不会拿这种事陷害父亲,给自己招来一个连坐的下场。

    大隆宫的来仪殿中,天子崔凛正与李妩对弈,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似有什么喜事。

    李妩落下白子,叫吃了天子的一子:“陛下,当心哦。”

    崔凛大笑:“阿妩的棋艺是越来越好了,朕可要小心提防,否则,这盘棋朕怕是赢不了了。”

    “陛下是天子,岂有赢不了妾的。”李妩轻抚自己隆起的小腹,“皇儿,你说是不是?”

    崔凛听到这话,心便软了三分:“待皇儿出生,朕定要找位棋博士好好教他。”

    李妩忍笑:“出生的小娃哪懂这个?”

    “朕恨不得皇儿一日一岁,早些长大,便能帮他的父皇收拾那群心怀叵测的乱臣。”崔凛说到忌恨处,眼底又露了凉薄之色。

    李妩趁势宽慰:“陛下还年少,慢慢来,妾相信陛下一定可以创下一个太平盛世。”

    崔凛听得高兴:“你说的话,朕爱听。”

    正当这时,刘公公在殿外通传:“陛下,昭宁郡主在宫外跪求面圣。”

    “昭宁郡主?”崔凛指间拿捏着一枚黑子,转念一想,便知发生了什么,复又笑道,“命她回去,朕今日乏了,要好生休息。”

    刘公公面露难色:“可是这昭宁郡主的身子向来不好,她说,若是陛下不见她,她便跪着不走。”

    “她这是在威胁朕么?”崔凛面色难看了起来。

    李妩安抚道:“陛下莫怒,这是怎么回事啊?”

    “刑部来报,查实四方商行窝藏韩州细作。细作已经下狱招供,证据确凿,朕看过折子,便下旨立即缉拿归案。”崔凛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好好削一削楚王的势力。王伯崔伯烨最大的靠山便是四方商行的财力,如若可以借此案把四方商行一网打尽,便等于是废了楚王的一臂。

    李妩没有应声,只是紧紧蹙眉。

    崔凛疑声问道:“阿妩这是何意?你不该与朕一同高兴么?”

    “妾不知当不当说这些话。”

    “说,朕恕你无罪!”

    李妩起身,跪倒在了崔凛面前,重重一叩:“陛下,四方商行是百年老字号商行,商号遍布大雍,势力绝对不容小觑。他们若是被逼急了,可是会咬人的。”

    崔凛听到后面那句话,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气。

    “妾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人若是逼急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钱,可是能买命的。”李妩说得忧心忡忡,“韩州还在闹着,万一那些人跑去魏州与齐州点火,再或是教唆楚王背水一战……”

    “够了!”崔凛不愿再听下去,他只恨自己现下奈何不得那三州的王公。

    李妩慌乱,扶着小腹艰难再拜:“是妾多言,还请陛下恕罪。”

    “你一心为朕考虑,朕岂会怪罪你。”崔凛沉叹,亲手将李妩扶起,得妻如此,他只觉欣慰。今日幸得李妩提醒,否则他怕是要逞一时之快,坏一世之基业了。

    好不容易抓住四方商行,却只能见好就收,崔凛再不甘心,也只能如此处置。

    “刘公公。”

    “老奴在。”

    “看着时辰,郡主跪足半日,再请她进来。”

    “诺。”

    有些戏,得演足了,方能让天下人相信。崔泠既然给了他这个台阶下,他便顺着这个台阶下。不是天子不办四方商行,而是天子不忍郡主所求,勉强答应不做牵连。

    李妩将天子的心思尽收眼底,她暗自冷嗤,他若真顾念骨肉亲情,怎会明知崔泠身子不好,却故意刁难。燕王所托她已办好,可崔泠那边她不便置喙,只希望郡主的身子可以撑住,燕王他日可以少怨她两句。

    日头渐高,崔泠已经在宫门外跪了两个时辰。因为体力不支的缘故,她已是双手撑地。

    银翠在边上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郡主的身子如何能撑得住?她苦口劝道:“郡主,咱们回去吧,您再跪下去,可是要伤身的。”

    “再撑一会儿……”崔泠的声音微弱,面色也极是惨白。今日这出戏,不仅天子在演,她也在演,只要演到落幕,便是皆大欢喜。

    银翠心疼地拿出帕子给崔泠擦拭冷汗:“郡主!您这脸色……奴婢担心你啊!”

    “我没事……”

    说到一半,便觉有伞影落下,给她遮住了灼人的阳光。崔泠逆着光看去,只见那人穿着雪底赤鹤王服,对着她递过手来。

    “起来。”

    “萧姐姐应该在府中养伤……”

    “孤让你起来。”

    萧灼不想听她说这些,背伤再痛,哪比得现下的心疼。她霸道地将她扯起,忍痛挺腰,抱住了险些站不住的崔泠。

    刘公公见状赶紧走了出来,想要制止燕王:“王上且听老奴一言……”

    “刘公公来得正好,帮孤带句话给陛下。”萧灼凛然开口,隐有怒色,“泠妹妹是孤留在府上的贵客,若是在孤手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楚王舅舅一定不会轻饶了孤,孤担不起这个责任。”

    燕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刘公公哪里敢拦,只得提前道:“陛下……陛下有请郡主!”

    萧灼执意要带崔泠回府。

    “萧姐姐,这是我的正事。”崔泠对她微微摇头,这个台阶她必须给天子,否则局势一定会大乱。

    “我同你一起。”萧灼不会放手。

    崔泠本想自己面圣,可膝盖实在是疼得厉害,连站都站不稳,如何独自面圣。

    萧灼低声:“不要逞强。”

    “可是……”先前崔泠与萧灼已经说好了,此事万不可萧灼出面,免得让那个多疑的天子心生旁念。

    萧灼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淡声道:“我有笔买卖,想与陛下详谈。”说完,她勾紧了崔泠的腰杆,扶着她往宫内去了。

    崔泠靠在萧灼身上,这一程她知道萧灼有多痛。说她逞强,其实萧灼才是最逞强的那一个。

    谁让她是她认定的燕王妃呢?只要她还有一口气,便不会让崔泠多受一分苦。

    崔泠忽觉有些酸涩,萧灼真是她这一世的冤家。是冤家路窄的冤家,所以就算是独木桥,也要同行通往;也是难分难舍的冤家,明明设了心防,却总能被她一次又一次地击溃。

    傻子。

    都说帝王家无情,怎的养出了夭夭这样的情种。

    想到这里,崔泠垂首哑笑,竟是不由自主地眼眶微烫,连带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更文~

    开始拔除京畿城的其他势力。

    70  ☪ 七十、双雕

    ◎除非,我死。◎

    临近来仪殿, 萧灼突然驻足,朝着不远处的宫婢招了招手:“过来。”

    宫婢哪敢不依燕王,当即垂首走了过来:“王上有何吩咐?”

    “扶好。”萧灼将崔泠往她怀中一送, 不等崔泠站稳,便先行入了来仪殿。

    崔泠一时不解她想做什么, 可事已至此,她自然不能在这里横生枝节, 便由着宫婢扶着, 静候天子允准她入殿。

    崔凛显然是没料到萧灼会来的。那几板子打得多重, 他也是清楚的,没想到萧灼不足半月便可行走如常, 足见这位姐姐的体魄远比他想的还要结实。

    “燕王怎么来了?”崔凛语气之中带着质问,问向了崔泠身后跟着的刘公公。

    萧灼反手一挥:“退下。”

    崔凛挑眉:“燕王, 你好大的胆子!朕尚未发话, 你就敢在朕的面前发号施令!”

    萧灼丝毫不惧他, 索性往前一步,咬牙道:“陛下若是想杀臣, 现下拿了臣的人头便是!也免得他日招来大祸,还要累臣带伤上阵, 受那万箭穿心之苦!”

    崔凛听她说得煞有介事, 不禁愕然问道:“阿姐何出此言?”

    “阿凛是嫌京畿还不够危险么?”萧灼也懒得与他周旋, 索性直接戳中要害, “四方商行背后有谁, 阿凛你不清楚么?楚王的两万兵马正屯兵于寺山城,寺山城离京畿只有一日的脚程, 而京畿城只有一万京畿卫!”

    李妩适时安抚道:“燕王莫怒, 可是误会陛下了。”

    “误会?”萧灼根本不给她圆场, “我看他是在胡闹!常玉是谁的人,他不知道么?若是忘记了,我再提醒他一回!”说着,萧灼狠狠瞪视崔凛,“他是齐王叔的内侄,突然借机抓人,图的是什么,阿凛你看不明白么?!”

    崔凛从未瞧见萧灼发如此大的脾气,若不是事态紧急,萧灼绝不会如此以下犯上。他听得心惊胆战,其实李妩提醒他后,他便明白此事不可莽撞处置,如今再听燕王怒斥,他更是坐立难安:“阿姐你误会朕了,朕不会严办金玉堂的。”

    “所以你便将气都撒到泠妹妹身上?”萧灼反问。她很小就知道崔凛是什么人,他动不了比他强悍的,便虐杀比他弱的猫与狗,如此性情,若是寻常百姓,恐他日虐杀他人,若是天子,那便是大雍之祸,如若他真正大权在握,稍有不快,便会大肆屠杀。

    崔凛佯作无辜:“阿姐说什么呢?朕见都没见过泠姐姐。”

    “阿凛,我提醒你一句,她是楚王舅舅膝下独女,自小便是身体孱弱,禁不得折腾。如若她今日在宫门外跪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要走在你前面了。”萧灼语气低沉,眼底隐有怒色,像是一只随时可以撕咬上来的毒蛇,直勾勾地盯着崔凛的眉眼。

    崔凛被看得心底发毛,吞咽了一下颤声道:“朕懂……懂的!”

    萧灼冷哼一声,不等崔凛允准,便坐到了崔凛身边,低声道:“人既已抓了,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崔凛眨了下眼,没明白萧灼的意思。

    “常玉是齐王叔的人,他当这个提刀人,陛下便做那个袒护人。”萧灼给他献策,“郡主在外跪求面圣一事,想必明日便能传遍整个大雍。陛下顺着台阶下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叛金玉堂一个流刑,将他发配到楚州老家去。”

    如此,便是君王之恩。

    崔凛重重点头:“朕听阿姐的。”

    “至于他在京畿的产业。”萧灼再给崔凛献了一策,“还请陛下尽数收之。”

    “这……”崔凛大惊,没想到萧灼竟然不要。

    萧灼慨声道:“陛下放人,也要放出诚意来。如若一边放人,一边又清理金玉堂的产业,将四方商行的势力尽数拔除,只会让其他三州的金氏胆战心惊,揣度陛下是想拿他们开刀。这狗急了会咬人,楚王舅舅底下的兵可不同韩老狐狸昔日的那些。他们可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如若强袭京畿,京畿卫可与他们玉石俱焚。可玉石俱焚之后呢,谁来保卫阿凛,坐稳这个皇位?”

    “这……这不是还有郡主在么?”

    “楚王舅舅不过四十出头,你当他多年不纳妾,真是与舅母夫妻情深么?陛下若是帮他除了泠妹妹,那……他可就有了逼你禅位的理由。兴许,还要谢谢你,让他有了名正言顺纳妾的理由。金氏待字闺中的姑娘,京畿城还有一个金沅,如若金沅不成,那其他金氏兄弟膝下还有几个尚未成年的,待养个几年,也可纳与楚王为妾。”

    萧灼的话,无疑是一把冷刀,狠狠地捅入了崔凛的心中。他险些贪一时之小利,酿成了大祸。

    崔凛急道:“是朕莽撞了。”

    “四方商行在京畿的城中的伙计,陛下一个也不要打发了,就让金沅接管四方商行,继续经营生意。至于最后的经营所得,陛下拿六成,留给金氏四成。”萧灼给崔凛献策,“他们都是聪明人,这大概是金玉堂拿钱买平安,陛下也有心网开一面,自不会赶狗入穷巷,招来不该有的祸事。”萧灼给崔凛献了策,“至于那六成银两,陛下是充入国库,还是留在私库,全凭陛下处置。”

    崔凛心间大喜,如此一来,不仅解决了京畿之祸,还多了一笔源源不断的银子,怎么算都是划算至极。

    “阿姐为君分忧,当属头功,你说,要朕赏你什么?”

    “给我几日清净日子,好好养伤,可好?”

    萧灼嫌弃地白了他一眼,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反手轻抚后腰:“真若是落下病根,你让我如何带兵护卫京畿?”

    崔凛赶紧道:“今次之事,是朕没有考虑周全,朕这就传召太医过来,给阿姐看看。”

    “不必。”萧灼忍痛站起,居高临下看他,“欲速则不达,只望阿凛遇事可以多想一步,莫要……”她故意斜眼瞥了一眼李妩,“听信小人之言。”

    言下之意,是怀疑李妩胡乱吹枕头风。

    崔凛急道:“阿姐误会阿妩了,今日她也提点了朕。”

    “啧啧,看不出来啊,贵妃娘娘还有这样的本事?”萧灼继续阴阳怪气。

    李妩连忙跪地:“妾有罪!不该妄议国事!”

    “希望你记得,你到底是什么身份。”萧灼恶狠狠地警告之后,转眸看向崔凛,“泠妹妹我带走了,今次之事,到此为止。”说完,她便大步走出了来仪殿。

    崔凛握紧拳头,看着萧灼嚣张的背影,偏生他现下根本奈何不得她。他歉然起身,赶紧扶起李妩。

    “阿妩。”崔凛担心地上下检视她,生怕她伤及腹中的龙子。

    李妩微笑摇头,握了崔凛的手道:“陛下,妾没事。”

    “总有一日……”崔凛咬紧后槽牙。

    李妩连忙捂住了他的唇:“陛下,来日方长,此事急不得。”

    “嗯。”崔凛喟叹。

    刘公公看见这阵仗,背上已冒出了一层冷汗。这位少年天子在燕王面前,无疑是只乳虎,还是不长牙的那种乳虎。他日的大雍朝堂,燕王定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只怕天子终其一世,都难将她收拾了。

    想到这里,刘公公哈腰跟上了燕王:“老奴送送王上。”

    萧灼自宫婢手里扶过了崔泠,好奇地看了一眼刘公公:“宫中的路,孤熟得很。”

    “多一人掌灯,这路更亮敞不是。”刘公公陪着笑脸。

    萧灼轻笑,崔泠也听懂了刘公公的言外之意。

    “好说,孤记下了。”

    崔泠看萧灼那泰然自若的模样,想来已经是办妥了大事,可这戏还是得收个尾:“萧姐姐,我不能让舅舅出事,所以我必须进去求一求陛下。”

    “你倒不如求求孤。”萧灼陪着她演,“孤只要一句话,金玉堂的头便可以安安稳稳地放在他的脖子上。”

    “可是……”

    “郡主,听王上的话,回去吧。”

    刘公公出来圆场。

    崔泠故作焦急:“我跪了那么久,就想求陛下网开一面……”

    “陛下说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萧灼冷声告知,“泠妹妹与其关心一个不会死的舅舅,倒不如多关心自己。你若有事,京畿城可是要血流成河的。”

    崔泠恰到好处地静默了下来。

    萧灼也没有再说什么,扶着她出了宫门,径直上了马车。马车之中放了一盆炭火,将马车暖了个透。

    银翠也没想到燕王竟然想得如此周到,竟连这个也提前准备好了。

    崔泠贴着车壁坐下后,萧灼也坐了下来,一面吩咐府卫赶车回府,一面去掀崔泠的裙角:“我让阿凛判了金玉堂流刑,打发回楚州。然后把京畿的四方商行交由沅妹妹打理,后面的事,想必弦清懂得如何处置?”

    金沅的经商能力远不如金玉堂,四方商行到了她手里,自然会一日不如一日。崔泠也正好用新的商行取而代之,如此一来,既拔除了金氏在京畿的根基,又得了独属于自己的盘口,等于是一箭双雕。

    “四方商行往后的利润,阿凛得六成,沅妹妹得四成。”萧灼长话短说,瞧见了崔泠又肿又青的膝盖,连呼吸也沉了一拍,忍不住搓暖掌心,给崔泠捂上,柔声道:“再忍忍,我已经吩咐婢子准备了热水,等回了府,你先泡一泡,我再命人给你上药活血。”

    崔泠心间温暖,覆上了她的手:“那你呢?”

    “我皮糙肉厚的,这点疼,我忍得。”萧灼故作轻松。

    崔泠戳破了她的谎言:“你当我不知你有多细皮嫩肉?”

    这话一出,崔泠便知似乎说了不该说的。余光瞥见银翠略显尴尬摸了摸后脑,心道这丫头定是想到了别处去了。

    萧灼忍笑,耳根微红。

    车厢之中忽然多了一丝暧昧的气氛,灼得三人渐渐不自然起来。

    银翠哪里还待得住,当即掀了车帘,弯着腰探出身去,坐在了赶车的府卫身边,将车帘垂落了下来。

    晚风徐徐,带着一分清凉,吹在脸上霎时凉快了不少。

    “银翠这丫头,孤是越来越喜欢了。”萧灼打趣。

    崔泠顺着她的话道:“若夭夭喜欢,尽管拿去。”

    “啧啧,这倒也不必。”

    崔泠扣紧她的手,静静地望着她,忽然唤道:“夭夭。”

    “嗯?”萧灼期待看她。

    炭火的泛红光影照亮了她的脸颊,彼时已分不清是火光映红了她的脸,还是她的双颊早已染满了红晕。

    旁人不知,可崔泠清楚,今日暖透她心扉的,并非这盆火炭,而是眼前这位昔日面目可憎的萧姐姐。

    她将她的手攥得紧紧的,源自膝盖的痛楚里渐渐多了一丝甘甜。崔泠的语气带点轻嘲,也带点戏谑:“今日,是你赢了。”

    萧灼听出了她的话中深意:“只是今日?”

    “贪心可不好。”

    “再不好,你也得受着。”

    萧灼已然情动,张臂将她拥入怀中,终是得了一个踏踏实实。天知道,得知崔泠一直跪在宫门外时,她的心有多疼。

    就贪恋片刻,沉迷片刻,只是片刻。

    崔泠合眼,嘴角微扬,紧紧地贴在萧灼的心口上——那颗心在为她砰砰跳着,急切又热烈。

    这份踏实是上辈子她不曾见识的,醉人,又令人魂牵梦萦。

    “夭夭,摸摸我。”她情不自禁地启了口,这个时候只想萧灼用那双温热的手,给她暖一暖发凉的后颈。

    这儿,是她一直挥不去的噩梦。那一刀斩落的痛与惊恐,像是印记一样牢牢刻在她的神魂之中,在她每次情动时,总是不经意地冒出来狠狠锥她一下,提醒她这辈子是如此的来之不易,每走一步都必须谨小慎微。

    再错一次,便会有另外的刀猝不及防地斩断这个地方。

    萧灼看着眼前的她,只觉她与往日有些不同:“弦清?”

    “这儿。”崔泠牵着她的手,来到后颈之上。

    萧灼熨帖着她的后颈,暖意投入她冰凉的肌肤,萧灼方知那里竟是如此之凉。她怔怔地看着她,指腹细细摩挲着:“这里怎会这般凉?”

    “我做过一个梦。”崔泠剖白着自己,“整个靖海王府获罪下狱,我与阿娘被押赴刑场斩首。那一日,漫天大雨,寒风刺骨……刽子手的刀又重又利,只一下……”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汹涌泛上,她忍不住打了个颤,“这儿便断开了。”

    萧灼目光复杂,她说的那些事,她知道。可那些是上辈子的事,弦清竟然梦到过?还是……那个大胆的猜想戛然而止,萧灼想,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况且,弦清说了,那是她的一个梦,只是一个梦。

    “我不想像梦里一样,再做他人的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那只是梦……”

    崔泠自萧灼怀里抬起脸来,莞尔道:“我会试着,让你偶尔赢一回。”要让她彻底放开心防,那是绝不可能之事,可偶尔放开一回,她是可以做到的。

    萧灼哑笑,弦清能说这样的话已是不易之事,在这件事上她可不急,也不能急。

    “还冷么?”萧灼再次将她拥入怀中,温柔细语。

    崔泠心暖又心酥,遇上这样的小情种,她的心自是冷不下来的。于是,她下令道:“抱紧些。”抱得紧紧的,让她再放任自己沉溺片刻。

    “这样?”萧灼用了力。

    “再紧些。”崔泠继续哑声下令。

    “弦清,不会有那样的事了。”

    萧灼抱得紧紧的,在她耳边轻语:“除非,我死。”否则,谁也动不得她的弦清。

    作者有话说:

    更文~

    弦清:好像要栽了。

    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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