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昨日朝露07
西格快步穿过宽阔的大厅, 军靴鞋跟叩击地面,急而冷硬的回音一重又一重。
目的地是这家主打联盟特色的高级餐厅二楼的私密包厢。
为了营造氛围, 餐馆内部光影分割明确,阴影里有人也很难发现。西格心思明显在别处,到了门前三步之内才冷然驻足,侧眸望向伞形立柱下端的人影。
金发绿眸的alpha不紧不慢地踱出来,不怎么恭敬、却也称不上怠慢地一欠身:“安戈涅在里面等您。”说着,他便要为指挥官开门。
并没有以公主殿下之类的头衔指代,而是直呼其名。
西格面色更冷:“不劳烦你带路。”
提温笑了笑, 就真没和他客气,垂手站在门边目送。
那好整以暇的注视近似挑衅, 西格面上不显恼怒,只将对方当作空气,一句话都没和提温多说。
磨砂玻璃门后是流线型的屏风,恰好将室内的陈设和来宾遮住。
绕过它时西格不由略微放缓步调,这种材质的地板,足音藏不住,他也有意让她知道自己到来。
安戈涅站在弧形大窗户前, 循声回眸。
强烈的心慌在那瞬间击中西格。她的表情十分淡薄, 与在反抗军主舰重逢时有些相似, 显而易见的疲倦里混杂了戒备和不安。
“我那么急着和你见面,你知道原因吗?”她保持着与他的距离, 轻声问。
逆光站着,西格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纯黑色的。他沉默片刻后说:“你有想问的事,你可以直接提问。”
“那好。你在极力给艾兰因制造困境, 让他不得不同意你和我联姻,这是真的吗?”
这是个艰难的话题, 她却一口气将问句说完。而且句式颇为书面化,像是事先数次草拟后熟记,以确保无论如何都能问出来。
一秒,两秒,西格的表情是空白的。
他看上去并不惊讶,甚至有种见证糟糕预想成为现实的了然。反而是安戈涅在这一个呼吸的沉默中的表情刺痛了他,他差点挪开视线,最后终究没有。
“你可以这么认为。”他从措辞到站姿都透出生硬。
安戈涅抽了口气:“不是你身边的人给你压力要你那么做,是你主动策划……是你想要那么做的?”
几乎像是在给他找借口。
西格垂眸,语声有些沙哑:“做决断的是我。”
安戈涅并不想表现得太激动,但他不做辩驳的姿态让她无法继续强作冷静。
“为什么?!”
拔高的质问令环绕顶灯的薄纱都轻轻颤动起来。室内随即变得安静极了,仿佛能听到她某张面具摔碎在地的脆响。
西格定定看了她片刻,轻声说道:“我想让你摆脱艾兰因控制,同时必须实现我对你、对民众承诺,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安戈涅冷笑出声:“你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把我当作明码标价的货物,让艾兰因不得不接受你给的价钱?”
西格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闭了闭眼:“你可以事先告诉我,询问我的意见。但你没有。”
他唇线绷紧了,没有反驳。
“如果不是我偶然得到消息,你还打算继续瞒下去?瞒多久?到艾兰因撑不下去,我才会突然知道,原来我必须和你成婚?这就是你想要的局面?”
一连串的问句从安戈涅嘴里跑出来,西格被问得有些发怔。她见状就有些想笑,也是,他从来没见过她的这副面孔。
“为什么你不反驳?不给自己辩护?我……”她有些脱力,反手撑住玻璃窗,“你真的什么都不说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西格低语,“我无可辩驳。”
安戈涅尚未燃尽的恼怒歇火了,只剩下拳拳打空的茫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以为你不是那样的人。”
西格身体微微一震。之前所有的指控都可以忍受,唯有这句话终于撬开他自持的外壳,尖锐的情绪倾泻而出。
“什么样的人?”他毫无笑意地扯了一下嘴角,无法控制话语中的厌恶,“艾兰因那样的人?”
安戈涅差点没反应过来。或者说,眼前这个人表露出来的情绪与她对西格的印象偏差太大,她一时间就像是没认出他。
“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选他,让他靠近你。那我呢?
“我试过对你坦诚,但自从回到首都星,你就在躲我。并不是拒绝和我见面,而是只要我一谈论我对你的感受,询问你怎么看我们的未来,你就会从眼神到话题都开始闪躲。”
西格弹劾般的话语让她定在原地。
他一步步走近,远比语调起伏要汹涌的情绪全都在扑面而来的信息素之中。
嫉妒,不甘,悲伤,困惑。
“我没有其他人那么能说会道,但我有眼睛。不论我怎么向你示好,你还是不相信我,不愿意像我对你坦白一样对我敞开。我给你时间,想耐心等待你调整好,但一次又一次,每当我想好好谈谈,你都会转过身去。”
安戈涅本能地想要申辩。但她最后只是张了张口。
西格见状轻轻笑了一声,那是有些失常的低笑。
“有时候我会想,在荒星的时候,你对我说想要认真和我试一试是真心的吗?那时候的……我们之间的……又算什么?我以为哪怕不算多,但你对我也有好感。”
他向她伸手,带起一缕头发却又颓然垂下去。
“可我已经没法确定了。”
安戈涅哽了哽:“西格……”
他用力地摇了一下头,仿佛她唤他名字的声调是一种咒语,而那么做能从魔法的效果中摆脱出来:“反倒是艾兰因……我都不敢问你和他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已经对他死心了。但他还有用。你和他不一样。”她哑声说。
西格哈地呼了口气,忽然扯过她的手按到他的胸口。
她下意识挣扎,他的瞳仁愈发幽沉,冷冽的雪松信息素气息几乎要让人透不过气来。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想相信,但理智告诉我,我不应该那么做。”
在有如实质的信息素风暴中,她用掌心感受到的,是衬衣也无法藏住的心跳。那急促的鼓动堪称暴烈,一下下,通过她的指掌、她的手臂血管和神经,直击她的心脏。
她这时候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丝属于西格的钝痛,还有局势濒临失控的惶恐。
“我在乎你的感受,害怕伤害你,不敢逼你太紧,反倒束手束脚,最后好像什么都办不到,”西格攥着她的手加大力气,眸光激烈闪烁着,“我保护不了你,做不了离你最近的那个,甚至听不到你的真心话。”
他低头亲吻她的手,从指尖到手背,带着无限的克制和温存,甚至有一些虔诚,穿过她指缝落下的语声却是冷的:
“那么好,我也可以强硬、冷酷、不择手段、不近人情。我不想这样,但好像只有那么做,我才肯定不会被你又一次推开。”
说到这里,黑发深眸的alpha抬眸,仰望的姿态里透出占有的渴求:
“你对我失望,那你倒是告诉我,我究竟要怎么做?”
安戈涅惘然沉默。
在她选择与艾兰因和西格同时周旋的时候,她就隐约知道这么维持的平衡会有期限。只是这期限来得比她想得要早得多。
艾兰因从来不缺耐心,西格却因为更真诚而容易变得急迫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伤害西格。可谎言和欺骗编织的网再缜密再柔软,还是总有人会受伤。
现在该怎么做?
安戈涅重新看向西格时,已经再无迟疑。她缓慢而坚定地将手抽出来:“我不向你吐露真心话,是因为不敢说。”
西格闻言,瞳仁微缩。
“我有一种感觉,你努力想给我的,是你记忆中的利丽会想要的幸福。你规划的未来很好,我相信你能保护好我,也会爱护我、让我过得舒适幸福。”
安戈涅长长吸了口气。
“但我不确定那是我想要的生活。”
西格脸绷得很紧,宛如石塑,呼吸声却变得急促。
“你曾经说,我好像直到荒星那时候才真正看见你。我不否认,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对你有一点真正的心动。”
她的直白坦诚刺痛西格,但这是他渴望的坦率,于是他甚至点了点头,挤出一丝微笑:“我知道。”
安戈涅侧首往自己的肩膀上看,后面的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出来,似乎还是有些残忍:“但是说点不好听的,你又真的看见我了吗?不是你执着的记忆里的那个人,而是我、作为公主安戈涅活了又五年的我。”
包厢内陷入死寂。
西格那一刻看上去甚至是困惑的。
她毫不意外,甚至柔和地牵起了唇角:“从你言行举止的细节里,我感受到的是……你从来没真正接受我的这一个身份。所以有一些话,我没法对你说,没法对反抗军的指挥官说。”
西格艰涩地吐字,短短的问句像是挤出来的:“比如?”
“艾兰因说,他会助我登基。”
她听到他的呼吸明显一滞。
“而你,则想要让王室、君主制一起消失。”
就好像挥出的利刃无法收回,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再遮掩的可能。这个念头让安戈涅从胸腔深处到手指尖都一下子舒张开了。
西格会有什么反应,艾兰因或者提温会不会赞同她直白表态,诸如此类的担忧和考量变得不那么重要。
她直直地看进对方的眼睛里:
“我最初只觉得艾兰因的提议可以是个备选项。但最近我开始觉得,也许王位正是我想要的——非常想要的。”
第72章昨日朝露08
“为什么?”
西格轻声问, 安戈涅看到他的眼睛睁大,眉峰不由自主下压, 细微的表情变化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为什么那么惊讶?”她反问。
“我以为……”他吸了口气,要将他的困惑和震惊剖开给她看仿佛令他窒息,“我以为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王室有多邪恶不义,王政又给多少人带来了痛苦。”
“你现在有机会永远摆脱它,你却想要主动成为它的门面。我当然惊讶,”他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我无法理解。”
安戈涅扯了扯嘴角:“确实, 我很清楚王室内部有多恶心。可一旦王室彻底不复存在,我就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omega.”
西格眉心压出更深的褶皱:“你还有我。”
她伸手抚平他的眉间, 柔和却也冷酷地说:“你能给我的保护终究是有限度的。
“会有一次刺杀绑架,就可能会有第二次。而且,王室废除后我是否会成为仇恨宣泄的目标?反抗军中无法接受我身份的人有多少,我会不会始终都被提防,被看作不可信的外来人?”
她看着西格惨淡的神色放轻了声音。
“而且假如,只是假如,有一天你不在了呢?我是你的伴侣时拥有的安全和尊重, 我能保住它们吗?我不知道。我无法和你谈论未来, 因为到处是让我忧惧的可能性。”
黑发青年安静地听着, 神色惯常淡薄的脸上流露出些微的无措。她说的这些风险他并非完全没考虑过,只是他从来不觉得它们是无法逾越的阻碍。
“这些问题我们可以一起慢慢解决。我确实做得还不够好, 你不放心,我就设置一些后手,确保即便我不在了也不会有人能伤害你。”
安戈涅忍住叹息的冲动:“西格, 我说这些不是责怪你,而是想说, 这两个多月来的每一件事都让我觉得,期待任何人能给我长久的安宁这个想法本身……或许就是错误的。”
西格咬字有些生硬:“但是登基就能解决这些?”
她摇头:“至少我可以去争取足以自保的资本。”
数个心跳后,他从踏入完全陌生的思考方式的困惑中回过神来,冷厉地摇了摇头,话语中现出锋芒:“我不知道艾兰因和你说了什么,但他会那么好心,把大权送进你手里?安戈涅,不要被他的话术迷惑,即便你成功登基,你之后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而后,他明显犹豫了片刻。
最终,警告的语句是从他的齿缝间挤出来的:“试图挣脱控制的傀儡,下场大都极为惨烈。”
安戈涅太阳穴突突地打鼓,她深吸气,语调变得脆而硬:“你好像很确定我只能当个傀儡。”
言语上的攻击性会传染。西格也换上了几乎没对她用过的冷硬措辞:“有王室血脉的精锐已经几乎全灭,王政不可能复原原貌。”
“我没想过一比一地复原过去的秩序。说到底,omega主君原本就绝不可能存在。正因为王室现在只剩空壳,无名小角色才会有机会,我都可以利用现有的规则,去触及权力核心。”
“权力。”西格以难解的神色看着她,低声念。
似乎只是下意识的行为,但安戈涅脑海中嗡地作响,有什么防线溃塌了。
下一刻,她听到自己满溢着愤怒的低斥:
“不要这么看着我。有那么不可思议吗?难道你能说你不喜欢权力吗,指挥官阁下?”
西格的面色苍白,眼睛却冷冷地闪烁:“我不是为了权力才走到这个地步。”
安戈涅的视线在他身上徐徐走了一周,从他紧绷的面容,到他敞开的军服外套上的肩章。全都棱角分明,硬挺而隐含攻击性。
更不用说那浓郁的、仿佛要将她包裹的信息素。
她在西格胸前轻轻一推,稍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她的指尖带过勋章形状的金属饰物,一瞬间有把它揪下来的冲动。
不该是这样的,她对西格并不该是这样的感情,安戈涅麻木地想。可当西格真心实意地宣告他的高尚,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刺痛。
“那你能说,你不喜欢自己感觉强大、被尊敬吗?”
安戈涅尖刻地嗤笑,即便这并非她的本意。
“也对,这些东西对alpha而言,大概是一生下来就理所当然的东西。可惜我不是,我中了十分之一几率的头彩,偏偏是个omega!除了权力,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给我绝对的安全。”
西格脸上腾起艳丽的绯红。他鲜有这样怒色上脸的时刻。
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只以几近平板的语调一个词一个词地说:“即便是绝对的权力没法带来绝对的安全。你知道不能。”
安戈涅闻言一勾唇:“是吗?”
“你或许见过安普阿手里有过怎样的权力,在位时他确实是安全的,可现在呢?而且,你没法当他那样的暴君,”西格咬了咬牙,声音放缓,却前所未有地冷,“我不会让你那么做。”
她轻轻颤抖了一下,足够让他看到的程度。
“你在威胁我吗?”
西格瞳仁骤缩,他的冷冽气势顷刻间在她眼前粉碎。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抱住她,安戈涅的身体还是僵的,因为恐惧感而绷起来的直直一条。
这比她挣扎闪躲还要糟糕,他的慌乱于是愈发难以收拾,松开她一秒又立刻拉回去,像害怕这须臾的松手就会让她永远消失。
“不要这样,我们不该这样……”西格喃喃,越收越紧的手臂圈成一个惶然的拥抱,“我话说得太狠,抱歉。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非要选择登基。你的不安明明应该有别的解决方案,你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确保自身安全——”
他抽了口气,以直面刀锋般的神色重新与她对视。
“只是安戈涅,为什么你一定要选和我站到对立面的那个选项?”
安戈涅一动不动。不是动不了。只是在躯体相贴的瞬间,她发现自己竟然并不想推开他。无可理喻,堪称荒谬。
她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似地凝视他,仔仔细细,比第一次见他还要认真。困惑,了悟,错愕,诸多情绪逐一浮现又退潮。
而后,她终于打破了厚重到仿佛要滴落的沉默。
“非登基不可的理由,我有,但现在我找不到合适的语句表达出来……”
在化乐星城看到共和国那位名叫息燧的议员登上头条时,她也是这样,无法准确地形容自己的纷杂情绪。
好像一团雾气就在舌根,但就是不知道从哪个音节念起。
能够精准定性的词语全都属于她恰好不会的另一种语言,于是确凿无疑的,就只剩下必须做某件事的冲动。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知道它就在那里,但我还说不出来。”安戈涅摇头,毫不客气地拆穿自己的窘境,“我连最重要的陈词都没想好,就希望你解释清楚,证明你不会做我以为你不会做的事,而后急着向你坦白我都说不清楚的念头。我不该犯这种错误。”
冷静的情况下,是她不会犯的错误。
安戈涅垂下眼睫,轻轻地笑起来,以有些沙哑的声音宣告她刚才得出的结论:“这可能都是因为我确实在乎你。比我知道得还要多一点。”
西格怔怔盯着她,像是无法相信他听到的。
“你曾经对利丽是否对你有感情有疑问,现在我或许可以回答,肯定是有的。既然有第二次,怎么会没有第一次。”
那双因为痛苦和困惑而黯淡着的眼睛霎时间点亮了。
安戈涅却按住他的肩膀,轻柔地往外又推了一点:“偏偏是这种时候才意识到这点,真讽刺。”
不安的预感袭来,西格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她停顿了一下,感受他拉着她的力度与温度,而后作势回抽。
什么事都是可以变得熟练的。承认和准备好切割感情也不例外。
“但我们好像都在彼此身上寄托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也都有不愿意退让的主张,”她弯起唇角,“现在你知道公主安戈涅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怎样的愿望了,促成联姻依旧是你想要的吗?还是说,你——”
西格不退反进,简短有力地打断她的质询:“安戈涅。”
这声呼唤就像是表态本身。
“我不想再次后悔,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但你说的我不能现在立刻决定,而且可能有别的办法。我们都需要好好想一想。”
他的嘴唇擦过她的额头。带一丝小心翼翼的颤抖。
“所以今天就先到这里,可以吗?”
安戈涅闭了闭眼,半晌才说:“好。”
细碎的亲吻经过鼻梁,落雪般轻轻降在唇上。这一刻的雪松信息素气息好像有些苦涩。
“不论如何,安戈涅,我很高兴,至少我们开始重新认识彼此了。”
※
弧形窗户映出的身影重新变为一个人。
安戈涅婉拒了西格派人送她回去的提议,说还要在这里休息片刻。
她有些脱力,连转身走几步坐下来都觉得麻烦,便默然靠着窗户站着。
轻微的机械运作声,她侧眸一看,圆滚滚的机器人托着新出炉的甜食到了身侧。情绪爆发与燃烧无异,争执实在是个体力活,诱人的香气瞬间勾得她胃袋剧烈翻腾。
吃了两块滋味无可挑剔的饼干,安戈涅朝挡住门口的屏风后头说道:“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提温就慢悠悠地绕出来:“当然是等你叫我。”
视线相碰,她先别开脸,去打量盘子里还有哪些好看的点心:“你听到了多少?”
“包厢里没装窃听器,”提温摊开双手表明清白,“但是以防万一,门没有锁死,里面有人大喊大叫的话,还是听得到一些的。”
安戈涅不确定刚才她有哪些话的音量可以归类为大喊大叫。但是以alpha的敏锐感官,可能抬高嗓门吵起来之后的内容,都被听了过去。
难堪多少有一些,但不算太多。提温向来不会因为这种事对她做评判,最多就当看了场好戏。
对方下一句果然已经换了别的话题:“需要我扶你坐下吗,你看上去很累。”
她摆摆手,倒进最近的扶手椅里,盯着轻纱缭绕的顶灯良久沉默。
提温站在两步外的地方看着她,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所以,你是认真的吗?”
她略微压下眼睑看他,身体还是瘫痪般的脱力姿势。
“什么认真?”
他默了一秒,眼神和声音同样平静:“你对西格,还有你决意登基,都是认真的吗?”
第73章昨日朝露09
安戈涅闻言坐直了, 点了点头:“如果你也需要我解释为什么想要坐到那个位置上,我只能说现在我还没组织好语言, 想清楚了我肯定会向你说明理由。”
“我不觉得你需要什么理由。想要成为主宰者,而不是被主宰的那方很自然。手段和过程没那么重要。获得力量的方式不止一种,只是对你来说,选项更为有限,实现这个愿望也会非常困难。”
提温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撑着额角笑:“但是困难才比较有趣,不是吗?”
他这好整以暇的样子让安戈涅有点牙痒, 却也轻松了一点。
“我可不能保证能给你看到一场好戏。”
“我不止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表态。我也是有私心的。合作伙伴的地位越高、手中的资源越多,我实现自己目标的可能性也越大。”这么说着, 金发青年垂眸看了看自己的上半身,目光像是穿透皮肤骨肉,直抵藏有致命机关的脊柱某一节。
她沉默片刻,轻声问:“你身体里的东西……没办法隐蔽地拿出来么?”
提温坦然答道:“很遗憾,任何强行剥离它的手段都会触发引爆机能。目前我还没有能力夺取解除它需要的三把秘钥。”
这种安保措施与对待需要严密看守的武器或是高价值宝物无异。
考虑到他那奇异的体质,或许在陶朱双蛇高层的眼里,他确然就是一件需要严加看管的稀有物品。
安戈涅陷入沉默。她似乎应该安慰提温, 甚至许诺她会尽可能帮助他重获自由。可她自顾不暇, 说什么都很容易演变为比惨大会, 无用的漂亮话不说也罢。
他也肯定不想要怜悯。
提温等待了片刻,低眸笑了笑, 不再谈自己身上的炸弹,将问题抛回她这里:“那么西格呢?”
安戈涅一怔。
“如果掌握自主权意味着要和西格成为敌人,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她环住手臂:“或许还有我和他都能接受的第三条路。”
捕捉到安戈涅略带戒备的肢体语言, 提温上半身反而微微前倾。他的眼睛是浓到像人造染料的翠绿,专注地凝视着任何人时都能轻易营造出紧张感。
“如果没有呢?”他追问。
她眯了眯眼:“你想问什么?”
对方就直白地发问:“你对西格有多在乎?”
并不是非得遮掩的答案, 但她继续以问题回答问题:“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提温的眼神有那么半秒的失焦,好像这个问题措手不及,让他的思绪暂时停摆。可能他追问的时候也没细想缘由。
几乎立刻,他眨了一下眼睛,用上惯有的冷静口吻:“如果你缺乏与他为敌的决心,我当然也要调整预期。”
安戈涅呼出一口气,大大方方地戳穿刚才这番来回中的玄机:“我猜也是。你这么追问,我差点以为你有些吃醋了。”
提温就笑,那笑容比顶灯垂下的透明坠子更加迷人晃眼,话语也真假难辨:“说不定真有一点。谁不想成为公主殿下心系的特殊之人呢?”
她也笑,没有搭腔。
与提温确实偶尔会有这样近乎暧昧的时刻,她每次都假装一无所觉,若无其事地带过去。他也不会抓着她刻意放走的张力不放。
双方都是点到即止,像某种精巧的高难度舞步,一进一退,彼此间的那点距离是必须严格遵守的唯一规则。
况且对方不仅是见人说人话的人精,为利害划下的界限更是弹性而模糊——只要有趣,吃力不讨好的事提温或许也会去做。
也因此,他比艾兰因更难预测。
安戈涅实在无法判断他带了多少真心。或许和她无伤大雅地调情是他找乐子的手段之一,她认真对待反而会闹笑话。
单论私心,她希望保持现在的关系。提温或许会因为那一点难捉摸的好感给她更多协助,但不会进一步要求任何定性。
说真的,身边有三个会起冲突的alpha就够乱了。
“我对西格确实有感情,因为只有他不求回报地对我好,”她将话题转回去,“要笑就笑好了,这样的人对我来说很珍贵。”
提温配合地扬起眉毛,没做评价。
“我刚才确实很失望,也有一点愤怒,但大部分是因为他一言不发地往联姻这个目标推进。他会反对我登基……我并不意外。所以我才一直回避这个问题,不想和他挑明了讨论。
“我喜欢的是他有原则到笨拙,高尚又正直,简直像古代故事里的骑士。而既要他保持我喜欢的样子,又要他认同我的选择,或许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刚才与西格对峙的瞬息间理解的事实亲口说出来,安戈涅反而有些惘然。
提温安静地看着她,也没有开口。
过了良久,提温突然起身,从进屋的机器人那里拿走一杯新的酒水,打破了寂静:“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安戈涅舒了口气,开始规划任务清单:“找时间和艾兰因好好谈一谈,整理一下思绪,看西格那边的行动,或许还要再和他见一次。布置一下新居。还有……就是缩起脖子低调做人,旧王的判决下来之前,我不好露面太多……”
提温听她开完单子,啪地合掌:“在那之前,不如先好好休息一下?”
她错愕地看过去:“休息?”
金发青年一秒进入营业模式:“为了表达歉意,弥补您受到的惊吓,集团很乐意为公主殿下安排一趟舒适安全的假期之旅。地点不限于联盟,只要是陶朱双蛇能够安排的目的地,都会尽可能满足您的所有要求,确保您过得愉快。当然,在安全和私密性上您也可以绝对放心。”
安戈涅扬起眉毛:“这么对我示好的目的是什么?”
提温坐回原位:“你可以把这当作是危机公关的一部分,也有感谢的成分。由于联盟内部的一些内情,各地联盟使馆安保原本是另一个集团负责的。这次意外倒是让陶朱双蛇趁机吃下了大宗的安保订单,也趁机打压了几个长年的对手。他们当然要对你示好。”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放心去?”
“有机会替那群老家伙花钱,为什么不?”提温促狭地挤挤眼睛,“联盟的服务业可是一流的,不体验一下就可惜了。虽然不是主业,但陶朱双蛇也有不少度假村之类的资产。”
总觉得他撺掇她度假的主要原因是可以敲集团一笔,在心理上获得极大快慰。
“而且可以去一些你或许之后也没机会去的地方,”提温加大诱惑力度,“陶朱双蛇会做好伪装的身份,没人会知道你是谁。”
这个条件就非常让人心动了。
见她面露犹豫之色,他又补充:“私心作祟,我希望你可以选个我没去过的地方。当然,我没去过的地方可比去过的要多许多。”
“你也一起?”安戈涅立刻抓住了关键。
“当然。我是陶朱双蛇和你接洽的代表,不是么?而且如果真的有什么,我很适合当肉盾。”他最后这句说得过于坦荡,安戈涅居然难以反驳。
她沉吟片刻,问道:“那么,我可以选择去第九共和国吗?”
提温怔愣须臾,随即应答:“当然。有什么是你不想错过的景点或是体验么?”
“我想领略一下共和国的风貌,具体的我对那里并不了解,你们安排就好。至于其他的……”安戈涅的目光变得有些空洞,声音也低了下去,“如果可能,我想找个人。”
※
两日后,首都星重修后的北部空港。
私人等候室自动门开启,安戈涅走了进来,身边人银发白衣,正是艾兰因。
提温迎上前行礼,想做的时候,他的表面功夫总能做得很好:“殿下,希望您和我一样期待这次旅行。艾兰因阁下,还劳动您前来送行,真是过意不去。”
艾兰因脸上挂着礼节性的微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日后若有机会,陶朱双蛇非常乐意为您也安排一趟私人假日。”
“有机会的话。”
寒暄完毕,艾兰因转向安戈涅:“你先上船,我有几句话要和提温先生说。”
她疑惑地盯住他。
“想来侯爵是要叮嘱一些注意事项,您先请,通道已经打开了。”
见提温从容自若,安戈涅自然没理由坚持。
艾兰因按了按她的肩膀,顺手将她遮阳帽带末端的褶皱抚平:“之后联系,玩得开心。”
这告别从话语到举止满溢出熟稔。
提温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笑弧条件反射似地加深。等安戈涅和几个陶朱双蛇的随扈进入登船通道,他迎上银发侯爵的视线:“请您吩咐。”
“殿下不太认床,但对寝具和室内香氛都有些挑剔,”艾兰因说着展开终端视窗,开启文件分享功能,将一个清单文件投递给提温,“上面有她惯用的日用品的品牌型号,或许用得上。”
提温绿眼睛锐利地闪烁,还是那张笑脸,却比刚才缺少了些微恭敬:“这样的小事……您让手下人联络就好,还劳烦您特地亲自给我,这可让我们过意不去。
“况且不用您多说,我自然也会尽力照顾好殿下。从饮食起居到度假用的当地特色服装,都已经精挑细选准备周全。”
句句都是“我”而非“我们”或是集团。艾兰因眯了眯眼。
“也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向殿下展示陶朱双蛇的诚意。”提温下一句又是规规矩矩的奉承,但措辞细节之处还是有些古怪。
艾兰因似乎懒得和他计较:“殿下之前曾经因为alpha信息素刺激,突然进入发热期,在这方面,想必也不需要我多提醒。”
“当然,请您放心。而且,联盟风气与王国略有不同,alpha不会将强迫视作乐趣。”
这话未免含沙射影。艾兰因就像没听到,眼神却有些扎人:“耽误起航时间不好,你之后还有的忙,请吧。”
提温便微微欠身:“那么容我告辞。”
转身走入登舱通道,金发青年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他感到无趣似地摇摇头,加快了步伐。
三十分钟后,快银号脱离首都星,平稳进入宇宙航行。
提温抬手确认,走入了客舱区块的公共休息室。飞船监控系统显示安戈涅刚才进入了那个区域。
透过半透明的墙体,他捕捉到安戈涅的身影。她正在沿着休息室的对侧墙面慢慢地走,大概在欣赏放置在那里的雕塑作品。
走进休息室的时候,提温脸上已经重新有了笑意:“这似乎是你第一次登上快银号,希望你对它印象不错。”
话音未落,他蓦地侧首盯向会客室对角。
他看向的休息室长
沙发上,眼熟的红发太空盗大喇喇地伸开了腿半躺着,双手支在脑后,一副把这里当家里的悠闲样子:“哟,好久不见。上次我就很好奇你这骚包的船里面长什么样了。”
“哥利亚先生,我不记得邀请过你登船作客。”提温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和不快。
哥利亚闻言一咧嘴,从衣袋里扯出一个徽章,往上高高抛起又接住。
提温立刻认出那是许可登船的身份认证芯片。
对方笑得愈发得意,异色的双瞳简直冒出精光:“你别想诬陷我,我可是安戈涅正经的随从。那什么侯爵大人亲口准了我跟着她来的。”
这么说着,他一个起跃站直了,迈开大步直接到了提温面前,两颗犬牙随带恶意的笑弧展露人前:“之后几天,多关照哈。”
第74章昨日朝露10
时间回到一天前。
“你出去散散心也好。”
艾兰因居然那么爽快地同意她吃下陶朱双蛇承包的假期, 安戈涅反而有点惊疑不定,摸不准他是不是话里有话。
艾兰因笑笑地看她一眼, 话语真假难辨:“你是大人了,你要去度假我有什么理由管你?”
这么说着,他调转视线看向前方。
灯光迷离的舞台之上,大片分毫毕现的云雾和宫阁有如真物。虚拟形象的歌者与舞者在废墟与新生的丛林间扭动身体,任身上装束与周遭布景不断变幻,一心一意地唱着王政还未倾覆时便经久不衰的长篇歌谣。
眼下正是这首曲子的高潮处,收音和音响设备都极佳, 连歌者动情时轻微的呼吸颤动声都清晰无比,就好像这位人气极高的名伶便站在数步之外, 独独为他们两人表演。
然而实际上,安戈涅和艾兰因坐在侯爵宅邸的私人影音室里,剧院前排般的优秀视野只是这种沉浸式直播演出的效果。
他们两人的对话和互动自然无第三人看得见。
甚至无人知晓他们是一起观看演出的。
这样以假乱真的虚拟演出远比不上私宅真人演出高雅,但艾兰因对这种传统娱乐项目不热衷也不排斥。他会拉着安戈涅在这听音乐秀纯粹是因为这也是场政治演出——
免费对全王国光网用户开放的音乐秀有慈善性质,为的是给人工生态环境圈在战事中受损的地区募捐。
这是新政府重建正式开始的信号,侯爵阁下和公主安戈涅两人在线观看,演出后各自掏出数额慷慨到所有人都能注意到的善款自然也是既定流程的一部分。
“我这两天不在, 不会有不方便的?”
“你不在我反而会安心一些。”
听起来, 艾兰因是终于要打破铁壁般的沉默, 对近来反抗军还有自家后院不安生的旧贵族们的压力做出点反应了。
轻微的忧虑一闪而逝,安戈涅立刻摇摇头。她为谁担忧都不该为艾兰因担忧。
“陶朱双蛇总要派人作陪, 是谁?户濑砂,还是她的亲信?”
她在心里吐了吐舌头,要让她和那位眼神让人发毛的博士一起度假, 那与其说是度假,不如说是工作。
“是提温。”
艾兰因惊讶地眯了眯眼:“就他一个?”
“大概避不开和陶朱双蛇在共和国的负责人应酬。但不会太多。”
“倒是很殷勤。”他轻笑一声。
“我差点在联盟使馆里被绑架, 他们当然要殷勤一点。”她就当听不出他话里的那点古怪。
“也说不定有人想成就一段吊桥效应的佳话。”艾兰因玉石般的手指随着节拍在扶手上无声地敲着。
安戈涅被神秘势力绑架的事严防死守捂住了,但那时在使馆的工作人员的眼睛可没被停电的黑暗完全蒙住。
在外面走廊上瘫倒不敢动的人不止一个,他们可都听见了,提温是主动被一起绑走的。
共患难总是勾起浪漫想象的绝佳素材。即便不拿出来在光网上说,难免会有一些悄悄分享的传言,比如陶朱双蛇的这位看起来懒散的公子哥竟然舍命相救,把公主殿下平安带了回来,说不定就能摘下王室仅存的这枝玫瑰。
自然还会有人激烈争论提温先生和指挥官阁下两边,哪边和公主共患难的情谊更重。
这样的那样的一些版本,最后不可避免地会传到艾兰因耳朵里。而后也会从布礼那里传到安戈涅这里。
“我没什么别的用处,让人当谈资消遣一下也没什么。”安戈涅从最安全豁达的角度敷衍了过去。
艾兰因目不斜视:“陶朱双蛇在安保这方面向来专业,但你还是从你新的安保团队里挑几个带上。”
“我知道,带太多人只会让他们感到不快。今天送我来这里的那四个就表现不错。”
这么说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思考,如果艾兰因要让她带上一个他那里的秘密探员,她应该怎么拒绝。
今天她带着的四个护卫艾兰因是检阅过的,没想到他闻言淡淡来了一句:“你不是还有个能悄无声息地在我这宅邸来去的朋友?可以让他暗中跟着。”
安戈涅呆了呆,甚至没注意到虚拟舞台之上,重磅压轴的节目开始了。
她知道艾兰因注意到那天哥利亚闯入过宅邸,但完全想不到他居然会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戳破那件事。
她索性一脸坦荡地为与哥利亚的交易定性:“嗯……我确实雇佣了一个秘密护卫,但带着他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艾兰因仿佛真的很好奇她为何这么想,还扬了一下眉毛:“怎么不合适?”
安戈涅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干巴巴地道:“他是个alpha……”
“他能控制住自己,就不会有问题,我说错了么?”
“他可能不想在你跟前露面。”安戈涅试图推脱。
按照艾兰因一贯的作风,肯定要和哥利亚见面谈一谈,然后委婉或者直白地敲打一番。她很怕哥利亚冲动起来,会在艾兰因说完之前就一刀捅了他。
“我不必见他。”艾兰因说着轻轻呼了一口气,撑住了额角,他那张客观上而言容色未减的面孔在细微之处透出些微疲惫。
这几日来自首都星权贵和反抗军双方的压力之下,银发侯爵那坚固如岩石的从容风度也终于裂出缝隙。
“安戈涅,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有遵守那个约定。”
这趟假期大概四五天,来不及遮掩信息素的变化。
共和国于她完全陌生,也不知道那群黑衣人是否还会有新的行动,多带个人也好。
“我会让他跟着的。”
“嗯。”
她余光一瞟,艾兰因居然在颤音如弹簧反复震荡的高音唱腔伴奏下,半阖上了眼睑。他已经把撑额角的手收回去,坐得很直,不注意看还发现不了。
即便是现在的关系,能见到艾兰因睡颜的机会也不多,早上往往是他先起,更不用说睡觉时间外打瞌睡的艾兰因了。
他是真的累得没心力和她在哥利亚的事上计较更多了,可为什么还要拉了她在这看演出呢。安戈涅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反正没人看得见,你不如去睡一会儿。”
艾兰因抬了抬眼皮:“你搬出去之后总觉得很久没见你。”
这以他的标准而言,是相当露骨的情话了。
安戈涅没接口。他就弯起了眼角:“那我借你靠片刻。”
艾兰因枕到她腿上时,安戈涅差点没反应过来。音乐秀演出投影的异彩在他的眉眼间流动,像转瞬即逝的油彩,也成了银发灰眸、惯常一身白的侯爵阁下身上难得的艳色。
他抬眸看着她,或许因为那一分淡然的倦意,更可能因为他从下仰视着她,他看上去简直像在等待她发作,把他一下子甩到地上,又或者出口抱怨。
不论她怎么反应,今天的他是不会生气,也不会甩脸色给她看的。
和另一种情况下的仰视不一样,这样的艾兰因并没有捏着让她失控的遥控器。这样缺乏威胁性的艾兰因无疑是新鲜的,甚至有一些别样的吸引力。
安戈涅在煽情的背景音乐伴奏下和他对视了片刻,从他束发的丝带里抽出一半来,拿侯爵阁下的银色长发编辫子玩。
他笑了笑,没阻止,但也没闭上眼睛任由她胡搞,视线在她的脸和手指之间来回,像是打算旁观到完成,看看她最后能给他捣鼓出个什么样的新发型。
并不存在的观众掌声雷动,音乐秀进入致谢环节。
“谢谢。”安戈涅的语声几乎被虚拟剧场里的杂音盖过去。
艾兰因讶然。
“说不定明天我就突然收到消息,后天我就得立刻和一个陌生人订婚。那时候我是真心这么觉得。”她说完才有些惊讶,她居然将那番对话记得那么清楚。
当然包括之后艾兰因的回应,还有她没有得到答案的追问:
——不会的。
——是不会是明天,还是永远不会?
艾兰因怔了怔,立刻明白她终于还是得知了他与西格对决的矛盾点,他的微笑反而变得有些复杂。
他明明可以用这件事向她邀功,索求更多关系上的让步,但他选择隐瞒。是唯独不愿意让她知道他终究还是很在乎一些事的,还是怕她知道了联姻的提案,会欣然选择西格?
安戈涅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
艾兰因向她伸出手,现在这个姿态他得把她的头压下来才能亲吻到。但他最后只是用指节刮过她的脸颊。
这天安戈涅最后还是在侯爵府邸留宿了。字面意义地被艾兰因抱着睡了一晚。大部分时候,他确实是个清心寡欲的人。
艾兰因显然睡眠质量不错,次日早晨就恢复矜持委婉的说话风格,也有心力向安戈涅打探:“你对陶朱双蛇那位代表人怎么看?”
安戈涅想了想:“我很难看透他在想什么。”
※
而眼下,这位很难看透的提温先生倒是挺容易理解的:他显然感到不太愉快。
当初受西格委托,和幽灵鲨号交涉的就是提温。
换作再大度宽厚的人,自己的飞船上突然冒出一个悬赏数额可观的通缉犯,估计也不太能做好表情管理。
哥利亚直接冲到面前龇牙咧嘴,提温无表情地和他对视片刻,一个利落的侧步,从红发太空盗的身边走了过去,好似这个浑身散发着挑衅意味的健壮同性,只是一块恰好堵在他行进路线上的大石头。
他朝安戈涅走过去,又是一脸煦风般清爽又温和的微笑,眼睛都不眨地开始当场表演念公文:“作为自由联盟议事会的一员,陶朱双蛇工业集团有义务遵循本星系各类法规条文,包括对出现在所属舰船及其他可移动产业上的通缉对象对象进行生物认证采集、通报行踪;拥有协助执法权的舰船有权限制通缉对象人身自由,留待移交司法机关处理。”
无视身后噼里啪啦蹦出来的连串太空盗脏话,金发青年只是冲着安戈涅笑:“殿下?”
她的后颈久违地因为提温的笑容有些发毛。
“这确实是……我的安保人员。因为需求比较特殊,所以雇佣的对象也比较特殊,”她轻咳,“所以还请联盟和陶朱双蛇的各位通融一下。”
说着,安戈涅冷然瞪了哥利亚一眼。
她刚刚进这间休息室不久,哥利亚就出现了。她明明严令他做好伪装,不要大摇大摆地跑到明处露脸,更不用说晃悠到提温面前!
但对方信誓旦旦地声称,他就来感受一下有钱人的沙发有什么不一样,如果有人靠近会立刻那样消失。
考虑到上次在艾兰因那里,他确实消失得快到不可思议,她就信了。结果……
提温没说话,只一双笑眼绿幽幽地望着她。
考虑到军工和配套服务是陶朱双蛇的老本行,他感到被冒犯也是当然。只是这样含蓄又直白地让她继续表态,在提温身上又有些说不通。
他又不是真的对集团死心塌地,也不信奉法度正义,这种程度的意外也本来不够让他发怒。
不论提温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她没事先打声招呼就带着哥利亚登船确实需要好好解释。但这家伙本来该是只有她知道的暗牌,而现在呢,艾兰因知道他的存在,提温干脆直接和他碰面了。
想到这里,安戈涅就有些咬牙切齿,对哥利亚不客气道:“滚出去藏好,别让别人发现你是谁。”
“反正是熟人,而且这艘船上的摄像头多到变态,藏不了多久,还不如见个面,”哥利亚一副他有理的样子,“反正都要保护你的安全,都是生意人,摊牌说清了各自需求也好合作嘛。”
提温一声笑,终于朝对方转过去,平日里变着花样往外冒的丰富词汇突然变得十分金贵:“哦?”
飞船主人这么问,哥利亚就敢回答:“给我在她附近安排一个房间。”
“这恐怕办不到。”
“为什么?”
提温笑意加深:“艾兰因侯爵特意叮嘱我们,不能让alpha太靠近公主殿下,万一生出事端不止是我,陶朱双蛇集团乃至整个联盟都会被追责。这可不是开玩笑。”
哥利亚嚯了声,一脸不解地问:“可你的主套间不就挨着安戈涅的套间,还共用一个娱乐区域,这不算太靠近吗?”
金发青年标致的笑容就像卡帧的画像,凝滞了四分之一秒。
提温很快找到了合适的新攻讦点:“刚才起飞时乘客都在紧急区域等待,我也还没机会带殿下去看她的舱室。我是否可以认为,这位先生,您已经擅自将这艘船排摸了一遍?”
如果说刚才还带了点玩闹的兴致,现在就是真的沾上冷意了。
红发alpha笑开时那口白牙愈发晃眼了:“你这船上锁的地方太多,我没兴趣探究你们的造船机密就没进去看,里面那感觉怪危险的。而且时间也不够,只大致探了探地形。”
安戈涅想出言缓和气氛都找不到话说了。
结果更惊人的还在后面,不等提温作答,哥利亚又提议:“哦,不过我待在你的套间里也可以。出了什么事方便直接过去,还能互相监督。”
数秒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不习惯和人共用私人空间,”提温逐渐找回了失控的拍子,似笑非笑地对哥利亚道,“虽然安保人员有安保人员的生活区域,主宾有主宾的生活区,但既然是殿下带来的人,多少也算是我们的客人。航程不长,睡一觉就到了,快银号舰内此次额外增加了安保力度,说什么也没有麻烦客人帮忙警戒的道理。”
说完,他看了安戈涅一眼。
她从中品鉴出谴责的意味。平日里遇到什么热闹都乐得当看客的家伙现在倒是催她下场了。
“船上确实不需要你帮忙警戒,到了目的地再说。你可以走了,有需要我会叫你。”她平铺直叙地试图结束这番莫名其妙的争执。
哥利亚还不打算罢休,绷起脸阴阳怪气地说:“哦豁,原来如此,我这次原来是来看着公主殿下和又一个alpha亲密接触的,还要识趣地在合适的时候避开。需不需要我回去给另外两个谁打一份你的行程详细报告?”
提温这时候反而从容自若起来了:“殿下想怎么行动、和谁一起行动是她的自由。他人无权利置喙。”
他看着安戈涅笑:“我和殿下坦坦荡荡,没什么需要回避的。”
对于“另外两个谁”的存在,对方竟然反应那么平淡,哥利亚不禁愣了一下,瞬间就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现在,请您离开这里,那样的话您依然算快银号的客人,”提温朝门边看去,不紧不慢地补充,“我更喜欢以文明的方式交流,但也不排斥用别的手段解决问题。”
哥利亚明显磨了一下牙。他肯定不介意用不文明的方式和提温深入交流。
一个是单兵战斗力可怕的杀手和一个心脏遭击穿都能自我复苏的特殊体质,如果真的打起来……安戈涅努力将想象赶出了脑袋。
“抱歉,容我和他借一步说话。”安戈涅拽住哥利亚的衣袖,直接把他拎到休息室对角,低声呵斥:
“你够了没有!”
哥利亚眼睛一瞪,火气又上来了:“呵,还会为了他凶我了。上船前我都不知道你原来度假原来是度这样的假。”
安戈涅彻底冷下脸:“提温是我重要的合作伙伴,之前的意外没有他我不可能轻易脱身。如果你只会给我捣乱,你不如在下个停靠点走人。”
对方一噎。
“而且我是出来放松的,你这么发疯只会给我制造麻烦,让我心烦。我好不容易离开首都星一次,你还要让我不开心,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高大的红发青年眼神开始游移:“谁让他一看就没安好心!”
安戈涅一挑眉,抱臂不说话了。
他欲言又止好几回,终于有些讪讪地问:“真生气啦?”
她依旧沉默地瞪视他。
“行,是我过火了……抱歉。”哥利亚抓了抓脑后的小辫子,粗声道,“你睡觉的时候我肯定要想办法守着,但不会让你发现的,放心吧。好了,别板着脸了,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说着他就拉起安戈涅的手,往她掌心里塞了团纸巾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个圆润红艳的苹果。
再一看,这东西只是长得像苹果,实质上是外表以假乱真的糖霜蛋糕。
凑近了闻,清甜的果香、奶酪还有未知香辛料的丰富香气便钻入鼻端。最神奇的是,那略带光泽的涂层即便捏在手里也不会留下黏腻的糖渍。
“真挺好吃的,长得也好看,估计你会喜欢就带给你。”
不等她有所反应,哥利亚就十分潇洒地往外走,手往后随意甩了甩,一副不用谢的样子。
安戈涅转身,有些尴尬地与提温对上视线:“抱歉,是我没安排好。”
“是吗?我觉得你看戏看得挺开心。”
她沉默了一下,还是没试图狡辩刚才有那么一会儿的看戏心态:“难得看到你被激得藏不住情绪……”
“你和他相处时的情绪和表情也很丰富。”提温口气古怪地评价,这时看清楚她手里的苹果蛋糕,表情也加倍微妙起来。
这个时候安戈涅突然想到,这种外表与实质故意错位的精致烹饪风格,似乎……是联盟特色。
“这本来是今天菜单上的甜点。”提温闭了闭眼,难得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以太空盗的作风,哥利亚探查地形时跑到厨房肯定顺了不止这个小蛋糕。
安戈涅也有点哑然:“抱歉,我之后好好说他。”
“你想现在品尝的话,我让厨房再送一份过来,更卫生。而且这个被压得有点走形了。”
“啊……那倒不用。”其实安戈涅还挺想咬一口的,提温这里能端出来的东西大都很好吃。
但是难为他被那么明目张胆地来回挑衅都忍着没大发作,考虑到他们的长远合作关系,她索性把纸巾团回去,然后没多想,顺手把蛋糕放进了外衣口袋里。
可以解释为眼不见为净,但那种不假思索的态度又像信任和珍惜。
提温眼睛便闪了闪。
“你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他调整好表情,就像刚才的闹剧完全没发生。
“他是个相当了得的杀手,身手很好,当护卫我还算放心。”
提温追问:“关于他的过去,你知道多少?”
她纳罕地看他:“我没多问,但我还应该知道什么?”
“如果需要贴身护卫,我可以给你提供更好的人选。杀手和保镖专精毕竟不同。”他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多谢你好意,但其他的保镖我也配了一组,之后有需要肯定和你说。”
安戈涅这话略显客套。提温明显知道她也有所保留,一如往常没有追问。
“对了,刚才登船前艾兰因和你说了什么?”
提温的表情和口吻都促狭起来:“没什么,就是叮嘱了一些怎么照料好公主殿下起居的细节,还特别贴心地当场给了我一张清单,明里暗里地表明侯爵大人才是最了解殿下的人。”
安戈涅顿时后悔找错了新话题。
艾兰因昨天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只要不打破底线,她出去随便怎么肆意妄为都可以,背后却又没事找事挤兑无辜路人。
好吧,提温应该不能算无辜路人。
再加上刚才哥利亚的一番表演,简直就是把她的私生活不管不顾地、直接怼着提温的脸一阵乱拍。他就是不想知道也知道了一些内情。
“刚才那个,还有艾兰因对你来说,又有多少认真的成分?”安戈涅正打算用沉默战术糊弄过去,提温忽然问。
她一怔,那种想要回避对视的毛茸茸感觉又来了。她本能地抛出和两天前极为相似的反问句:“这两个问题也是为了评估,我的人际关系对我们的合作关系会有什么影响?”
提温垂下金色的眼睫,唇角上翘:“说笑的,你不用回答。”
一拍停顿。
“按照艾兰因阁下的建议,殿下您的舱室有一些日用品正在临时调换。所以在那期间,不知道您能否赏光到我那里去坐一坐喝点东西?然后顺便,也可以一起挑选之后几日的行程方案。”
他用上这种假惺惺的礼貌腔调时拒绝总是会很麻烦。
和他喝点东西也不是一次,而且她确实很好奇陶朱双蛇会怎么安排这个假期,安戈涅便爽快应下。
提温便走在前面给她带路。到了休息室门边,他忽然驻足,抬手在终端上操作了几下。
舱壁的一部分向外翻出,露出隐秘的储物空间,吐出两个有手臂的椭圆形机器人。
而后,安戈涅就看着这两个机器人欢快地嘀嘀叫着,靠近刚才哥利亚躺过的沙发,一丝不苟地、严格地按照内置程序,对这家具执行起了消毒保养作业。
“……”
第75章昨日朝露11
安戈涅对快银号印象很深——是从逃离太空盗的紧急救生舱窗户中的远远一瞥, 这是艘看到就很难忘记的美丽飞船,线条流畅如水波, 恰如其名地闪闪发亮。
飞船内的陈设反而和化乐星城很像。
又或者说,这是因为提温的居住空间难免相似:简约的家具陈设、带科技感的配套设备,以及缺乏生活气息的整洁。
她可能打量四周打量得有些久,提温就揣摩着她的表情发问:“你对我的居住环境有什么意见?”
“你不怎么在这艘船上久留?”
“不,快银号是才来首都星之前,我停留时间第三长的处所。”
前两名是什么?一个无疑是化乐星城,还有一个是……?安戈涅没问出口。
厅中的长桌上已经摆好小食。安戈涅看着机械精准地往杯子里倾倒饮料, 冷不防说道:“你身边好像几乎见不到仆从。”
正因为许多工作可以由机械代替,使唤大批真人劳动力反而成了一种特权的表现。
化乐星城提温的那座大楼、他在首都星常出没的地点都鲜少见到其他人。安戈涅初时以为这是因为联盟崇尚科技, 能不用人力就不用人力,但无论是使馆还是这艘飞船的其他区域都有不少服务业雇员。
只有在踏入飞船主人的生活区,人类浓度才骤减。
“省下人力不是好事吗,朴素节约。”
提温恐怕是做这种发言最缺乏说服力的家伙之一。
安戈涅转而想到他的特异体质,面现了然:“是我疏漏了。”
提温立刻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淡然否认:“这和我是否有很多事需要保密没关系,”
他摇头的时候, 一缕金色的碎发晃悠悠地经过眉骨, 与同色的睫毛相接又分离, 像一笔转瞬即逝的月牙。
提温本来就有敌人都无法忽视的好皮囊,再加上今天大概为了表现陶朱双蛇对此行的重视, 他显然在外貌上格外花了一点心思。都是细节,比如能衬托出双眸的衬衣颜色选择、头发梳理的方式,力度不重却有效。
于是那淡金色月牙在视野中留存时间虽短, 却也足够让安戈涅晃了一下神,没听清楚他后半句还说了什么——
“我只是不喜欢和人待在一起。”
可长可短的片刻沉默。
“安戈涅?”从那上扬的语调判断, 她走神得还挺明显。至少在提温眼里很明显。
他真心实意地觉得有趣的时候,眼睛就会一闪一闪地发亮,比如现在。
安戈涅顿时怀疑,这家伙刚才是故意的,漏这一点风情就为了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安戈涅压住尴尬之色,偏要表现得坦荡:“你今天好像比平时更好看,真让人心跳加速。”
提温愣了一下,好像没想到她会那么浅白地夸他。
他这一怔愣,她也愣了愣,而后有一些懊悔。
她只是想也逗逗他,但一时忘了并非所有人都会欣然接受外貌的恭维。
圣心联合王室的那群alpha还在的时候,只要他们不动不说话,倒也算是宫内一道养眼的风景线。只是如果有谁夸他们美貌出众,以自身力量为骄傲的王室继承人们就算不立刻翻脸要求决斗,也会默默在心里记上受辱的一笔账,改日恶狠狠地讨回来。
提温倒是没有生气。
“你喜欢就好。”他话说得暧昧,表情却和她一样的坦荡。
总觉得又被用同样的方式逗弄回来了。
“你还为谁盛装打扮过?”她索性换上调笑的口吻。
提温认真想了想:“如果是公务场合,只要能在谈判中让对手分心,什么手段我都会用。至于私人场合么……”他冲她一抬杯子,狡黠地眨眨眼:
“你很想知道?”
安戈涅当然没有咬钩,只笑笑地拿起放到她面前的杯子。饮品入口的瞬间她难掩惊讶。
是前几天见面时她随口夸过一句的无酒精酒水。
她忽然就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和提温玩调情游戏了。
“给我看看旅行计划吧。”她突兀地转开了话题。
提温无言看了她两秒,再一次地任由追问的窗口关闭,手一抬打开投影视窗:“你大概也知道,第九共和国并无王国首都星那样的核心聚落,人口和商贸往来较为集中的是两颗相邻行星和它们的卫星,简称两星群卫。”
安戈涅点点头:“但我知道的差不多也只有这些了。”
“联盟在两星群卫有个不错的度假地,来往各地航路也很方便,所以之后会直接在那里下船。度假地内就有许多休闲娱乐设施,第一天如果你想尽情放松,可以在里面消磨时间。
“离开度假地,共和国的观光点恐怕没有王国名胜多,娱乐产业也追不上联盟,但目前我还是安排了一到两日游览两星群卫的主要区域,让你可以大体领略到共和国的风貌——”
提温说着突然顿住。
“抱歉,有联络,你可以先看一看列出的其他备选观光地的介绍。”
他说完就走到旁边去了,打开系统操作界面,留安戈涅对着一整面墙的景观图片。她不准备窥探他在干什么,便专心点开一个个介绍页。
安戈涅浏览完一个矿星改造而成的游乐星,提温重新回到她身侧:“久等了。厨房发现了甜点数量有问题,来和我确认菜单是否要变更。”
她闻言也有点无奈,笑了笑,指着打开的视窗:“这个矿星乐园看上去蛮有意思的。”
“好,那就安排进日程。”
“你说你也是第一次造访共和国,你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提温平和地说:“我想去哪里不重要。”
他这话接得太自然流畅了,安戈涅险些就被带跑了:不是没有想去的,而是他想去哪不重要。
然而不等她作答,他又问:“你之前说要找人。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协助。”
安戈涅将杯子缓缓放回桌面,沉默半晌后盯着杯子上的倒影:“我想找的人是我的母亲。”
提温双眸剧烈闪烁了一下。
她依然看着前方:“我猜你肯定调查过利丽。”
他没否认:“那时候,我并未发现与利丽身份信息有关联的亲眷账户。”
“我的母亲是共和国人,但我到首都星后就和她失去了联络。艾兰因和我那个父亲都显然不希望我和她联系,而知情的内部人士即便存在,也在首都星陷落时离散。而且,和我曾经身份相关的档案也大都仔细处理过。所以现在我很难从王宫内部得到线索。”
她深深吸了口气。
“因为投毒的后遗症……我连母亲的脸、她的名字都记不得了,但我居然还记得怎么使用共和国口音的通行语。我在联络记录里也找不到任何线索,我不知道她是没有试着联络过我,还是相关记录都神奇地消失了。”
说到这里,安戈涅终于侧眸看向提温。
他表情正经得吓她一跳。
他专注起来的眼神总是格外锐利,带一点超然的冷漠,她忽然不太确定他是否愿意帮她。
毕竟这件事和她的人身安危、还有肉眼可见的前途没太大关系。甚至于说,如果她想要那顶沉重的王冠,她的母亲越模糊越好。
需要反复提醒所有人的事实只有一个:她是安普阿眼下仅存的没有离散的子女。
“这确实是我的私事,但在彻底走上没法回头的道路之前,我……忽然很想和她见一面,如果那不可能,我至少想知道她是什么人。”
安戈涅抿了抿嘴唇:“所以如果你能帮忙挖掘信息,比如再查一查利丽那个账号,哪怕只是对她的去向或是过去有一个推测,我也会心安很多。你之前说过,我的精神状态也很重要,所以这件事对我们的合作应该算——”
“我会试一试,但不保证会有结果。”提温利落道。
“谢谢。”她真心实意地说。
他笑了一下:“别那么客气。”
※
提温送安戈涅到她的套间休息,又约定好了之后一起进餐的时间。他穿过娱乐休息区,不紧不慢地走回自己那侧的生活空间,调出舰船控制系统操作了几下。
他套间门外的地面忽然滑开。
低骂响起的同时,一道人影倏地便从下面蹿了上来。
“你这个*****的欠揍啊!!”红发异瞳的alpha把指节按得咔咔响。
提温和刚才骤然发现他的时候比起来从容多了,在极具侮辱性的咒骂声中反而微微笑起来:“如果您不闯进我的私人生活区域试图偷听,就不会触发安全警报,当然就不会引得这里的防卫机关启动。”
哥利亚显然被他的三言两语勾起了回忆,想起刚才是如何被关到地板下面的,脸顿时黑了。
但这还没完。
“不过我还是要感谢您协助测试这套安保系统,鬼牙先生您这样优秀的人才都能中招,那么这艘船确实应该没有太大问题。”提温说着笑得更加和煦可亲了,仿佛真的十分感谢对方无偿提供测试数据。
哥利亚险些一拳就上去了,但他回头看了一眼安戈涅套间的方向,硬生生忍住:“你把人带到自己房间里去,我当然要跟上来!谁知道你的手是不是和心一样脏。”
金发青年闻言很无辜地问:“我会怎么对殿下伸出黑手?”
哥利亚张了张口,觉得哪怕把他担忧的事说出来都嫌晦气,最后啧了一声:“别那么一脸了不起的,老子下次还敢。”
提温扬眉:“您确定吗?这次我没有开致命模式。”
太空盗兼杀手先生森然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好啊,试试就试试。”
提温笑面不改:“那么请您至少不要在安戈涅的套间附近尝试。否则她知道您死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恐怕会很自责的。另外提醒您,如果您试图潜入她的房间,会自动触发致命模式。”
哥利亚磨了磨牙:“那万一是她主动邀请我过去呢?”
金发青年就笑得更深了:“哦?原来会有那样的事吗?”
太空盗的义眼紧紧锁定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浅蓝色的那只眼珠却贼溜溜地转了转。他忽地收敛起怒容,伸手去拍对方的肩膀:“哎呀,我们还是敞开了好好说话吧。”
提温下意识就错步闪开了,脸色微沉。这自来熟的肢体接触显然让他不快。
“我呢,和她关系不一般。她说你们是重要的合作伙伴,如果你真的只是防备有人伤害她,没别的意思,我不介意和你好好相处。退一步说,哪怕你觉得我烦,那我也甘愿当空气,不会来多烦你。但是——”
哥利亚拖长声调,眯起眼睛:“事实上到底怎么样呢?”
提温面无表情,终于舍弃了敬语:“你不妨把话说得再敞亮一些。”
“那好。我喜欢安戈涅,想让她当我的伴侣,你是不是也是一样的意思?”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提温其实也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哪怕呼之欲出,他到现在都始终刻意回避了不去看。
只要不得出结论,那么任何调笑和关怀都始终处于两元论之外的混沌状态。他可能是在意的,也可能并不。
哪怕只有这件事如此,他就依然是自由的。
哥利亚笑得更猖狂了:“不回答没关系,我继续问。我和她一同险死还生,你有吗?”
提温可以给出肯定的回答,但他反而沉默了。只要回答就仿佛主动踏入了一个圈套。
见对方不搭腔,哥利亚压低了声音:“我抱过她。你有吗?”
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是一张堪称完美的假面,即便是更懂人心的观众也读不出丝毫的惊愕或是恼怒。
他好像把眼前的红发同性当成了一团聒噪的空气。
挑衅接连落空,哥利亚咬咬牙,最后还是忍不住逼问:“我亲过她,她也主动亲过我,你有吗?”
提温的声音还是平板无波,像在念道德教科书:“和陌生人谈论自己私生活的细节不仅缺乏教养,也不尊重被谈及的异性。”
哥利亚却哈地笑出声来,又是快意又是恼怒:“先去照个镜子吧!好好看看你现在这个表情。我就知道!你就是喜欢她!”
第76章昨日朝露12
提温很想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表情。
如果他的心绪真的好懂到哥利亚都能出言嘲讽, 他是否已经不知不觉间被安戈涅同样轻松地看透?
她知道吗?还是看透了却佯作不觉?
可惜面前没有镜子,走廊墙壁也是哑光的。
不曾停滞的时间也不容许他继续沉吟, 再不说些什么,眼前的肌肉块就又要张嘴了,这嘴里可吐不出什么好听话。
“先不论你说得是对是错,你为什么要试探我对安戈涅的态度?如果是我,我的做法与你的截然相反。我会尽可能诱导可能的竞争对手往另一个方向想,让他们觉得自己并没有心动。”
提温说到这里,很有杀伤力地笑起来:“还是说, 无意义地给自己增加敌人是你的兴趣?”
“放屁,我才不会用那种脏手段, 要争就正面上。让你早点想清楚,再早点看明白到自己没胜算,你就可以早点滚。”哥利亚以极具挑衅意味的眼神上下打量金发青年,像在衡量他能挨住几拳。
提温个头高挑,但在体型上还是逊于肌肉轮廓鲜明的太空盗。他面无表情地任由对方打量:“安戈涅并不是任人挑选的omega,所以和你习惯的劫掠不一样,并不是谁强谁就能如愿得到她。她大概也不愿意当任何人的战利品。”
红发alpha一僵, 这话意外戳中了他的软肋。
他绷着脸, 声音有点闷:“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提温见状居然有些隐秘地不快。
很难找到合适的形容, 近似有一条自以为只有他知晓的小径,随后突然得知原来他人早已经踏过。
“你可以走了。”他选择直接逐客。
“别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除了装腔作势你还会做什么,又能给她做什么?”哥利亚重新对他开火。
提温笑起来,如果有联盟议事会的人在场, 他们一定能认出这种笑容——养眼但危险的警告,再下去这位平时和气友善的青年人就要亮出獠牙了。
他的语气轻松平静, 完全不像在威胁:“你现在脚下的这块地板、这条走廊还有这艘船都在我名下。我确实没太大本事,但足够把你驱逐下船,送交星际刑警组织。”
哥利亚哈了一声,斗志愈发昂扬:“这船是你自己挣来的?是你的好爹妈送你的吧!”
陶朱双蛇年轻的代理人表情顿时冷得像能杀人。
哥利亚来劲了:“少爷做派有什么了不起,我能把我喜欢的、我觉得她会喜欢的东西都给她,而且每样都是我自己出力拿到手的,你行吗?”
提温良久沉默,再开口时每个词都平静、缺乏起伏:“你很自信,不害怕你的过去会追上你。”
红发太空盗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如果那些至今仍在哀悼幽灵鲨号老船长之死的鬼牙知道了当年的真相,然后又恰好得知你在追求安戈涅,你就不怕牵连她么?”
哥利亚身周的氛围瞬间变了。
幽冷的光弧破空一闪,他的短刀已经抵在了提温的咽喉处。
“敢走漏消息,我会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最痛苦的死法。”
这是属于某个无名鬼牙的声音,与火红发色相近的丰富情绪一下子熄灭了,于是嗓音里只剩下麻木、平板却也冰冷的东西。
提温垂眸看着贴着皮肤的利刃,对这柄兵器的好奇明显大于对自身性命的担忧:“即便有人告密,那也不会是我。这是好心提醒。”
哥利亚依然盯着他,但是身上骤然爆发的可怖杀意逐渐淡去。
“你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不会有伴侣,即便有,人选也不由我决定。我和她不可能有什么。”
哥利亚愣了愣,但提温还没说完。
“比起我,还有两个人和她的关系更紧密,不是么?”
这话明显勾起了不愉快的回忆,哥利亚立刻恨得咬了咬牙。
数秒后,刀子收起来了,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还在。
“就当我和你没有过刚才这番对话。她什么都不必知道,”提温弯唇,“这对我来说也是难得的假期,不在我眼前乱晃,我可以当你不存在。”
哥利亚盯着他看了片刻,猛地转身。他消失在门外前清晰地留下一句:
“胆小鬼。”
※
在吃饭前还有点时间,安戈涅遣开了侍者,让哥利亚过来。
“我不需要会不听命令擅自行动的护卫。”对方才进门,她就冷冷来了这么一句。
对方顿时讪讪地开始抓头发:“火气还没消啊……”不等她说话,他立刻端正态度低头认错:“知道了,下次我会请示你再行动的,真的,是我不对,我在反省了,行了吧。”
最后一句还是暴露了内心真实想法。
安戈涅忍耐地抽了口气。
他露骨地观察她的表情,忽然就在她面前蹲下了,一脸可怜巴巴的讨好:“这次真没办法,这里的管控太变态了,我藏不住。下次状况有变化我一定先告诉你,好不好?别板着脸了,嗯?”
安戈涅揉了揉眉心,坐回沙发上:“没有下次。我叫你来还有别的事,之前你要的绑架者的装备照片,我拿到了。文件很大很多,而且不好外传,你就现在看。”
提温给她的是追缉现场的照片,除了损坏严重的医疗车内外细节图,还有那群黑衣人服毒死亡后的现场图像。
可以看得出来,提温已经筛选掉了比较血腥的图像,只给了她那些人制服、手套、面罩之类的特写。但从中依然可见事件当时的险峻。
哥利亚越看表情越严肃:“你被绑架是来真的啊。”
安戈涅反而笑了:“不然呢。”
“我以为是那种贵族老爷没事找事的勒索。”
她见他眉毛揪起,拽了一下他的袖子:“看出什么了吗?”
没立刻等到回答。
哥利亚仔仔细细把每张图都看了一遍,而后往后一靠歪到沙发上,表情却远没有坐姿松弛:“还记得那颗荒星的地下遗迹么?”
当然不可能忘记。安戈涅难免诧异:“然后呢,有什么关联?”
“你没调查那里的来历?”
她噎了噎,心虚地别开脸:“那之后事情很多……”
“你没查,西格还有那个白头发的都肯定在查,只不过不一定会告诉你进展。但他们估计也查不到像样的线索。”
“那你知道什么?”
哥利亚下意识摸上短刀刀柄,难得有一些吞吞吐吐:“以前……有个,呃,很有名的杀手组织。”
安戈涅偏了偏头,等他继续。
“只要开得起价,可以从他们那里买到任何人的命。那些杀手知道很多独门的生存方法,比如怎么在看上去鸟不拉屎的地方找到地下遗迹,把它改造成据点。”
“你……”安戈涅收声,若有所悟。
哥利亚按住她的手一下下地捏着,看向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但她显然并没觉得这是什么惊人的大事。
他放松了一点,不再生硬地改换代词:“收钱杀人只是一部分,上面还有更大的头儿,只不过我们也不知道在给谁卖命,只知道有一些命令是直接从上面来的,要格外小心对待。”
“绑架我的黑衣人来自你待过的那个组织?”安戈涅发动联想能力。
哥利亚有点无语地往自己身上一指:“你看我和他们像么?!我见过一次上面的人,那边护卫大人物的和这些人的倒是很像,用的都是过时的古董,但都改造得贼好贼巧妙,根本查不出来历。”
安戈涅又等了几秒:“就这样?没别的了?”
“我只见过那群人一次,还能说出来多少。而且我早就单干了。”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唐突地转过头去。
“我之后去和老熟人打听一下,但别有太多期待。”
“和那些熟人联络会很危险吗?”
哥利亚愣了愣,忽然笑开来:“你怕什么。”
安戈涅有点承受不住他的注视,无言别开脸。
对方就嘿地笑了两声,她忍不住踩了他一脚,他让她踩,但同时伸手捏她的脸。
就这么幼童扭打般地闹了片刻,安戈涅觉得再胡闹下去哥利亚可能会收不住,连忙坐正了:“总之谢谢你。你说的这条新线索,还有如果你有什么新的发现,我能转告提温吗?他在调查绑架者。”
哥利亚表情顿时变得颇为古怪,他哼了两声后撇嘴:“行吧。”
语毕,他嚯地把现场图片全都关掉,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总之你也别紧张,之后我会保护好你的。”
她半是开玩笑地问:“不用加另外的价钱?”
“哈?什么价钱?”
安戈涅奇异地转头看他。
哥利亚的脸色莫名有些发红,像个随时会爆炸的燃料炉,憋了好久才冒出凶巴巴的一句:“干什么?!”
她坦然道:“我还以为你会乘机提点新要求。”
他的视线明显在她脸上,尤其是嘴唇上停了片刻。他随即想到了什么,心一横,表现得非常高尚:“我又不是为了和你亲亲抱抱才保护你的。”
顿了顿,他到底还是没完全忍住:“但是你肯的话……”
“今天就别想了。”安戈涅把红色的脑袋推开。哥利亚虽然有点失落,但也没继续凑近。
“时间差不多了,你走吧。”
她主动赶人了,哥利亚又不乐意起来,都走到门口了,偏偏又没话找话磨蹭了好几句才终于作罢。
安戈涅觉得哥利亚离开前,有意无意地往公共区域另一侧瞥了好几眼。
可当她看过去,却没发现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
提温提早数分钟离开舱室,准备和安戈涅一同前往餐厅。
他几乎立刻在走廊深处驻足。只是模糊的影子,但也足够看清安戈涅落脚的客房出入口的情况。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勾起了唇角。
——那万一是她主动邀请我过去呢?
红发alpha张牙舞爪的声音在耳边再度响起。
看来确实会有这样的事。
——我和她一同险死还生,你有吗?
有的。
——我抱过她。你有吗?
有的。那时候他并没多想,只是因为那么做能阻止她逃走。关系转变,享有更多共同的秘密之后,他们反而很少有肢体接触。
提温一言不发地站在隐蔽的角落,看着安戈涅下逐客令。她明显对拖拖拉拉的来客有些不耐烦,但不论是带着火气的瞪视还是撇嘴,都放松、生动且充满活力。
更早之前把这个不听话的保镖拉到一边训斥的时候,她也是这种神色。
在他面前她就不会露出这种表情。她对他始终留了一份客气。
安戈涅有很多张面孔,提温见过其中的大多数。
或许因为初见时她就撕下了温驯的伪装,用枪口抵着他的下巴威胁要把他一枪爆头,提温下意识里觉得她在他面前,大部分时候是真实不作伪的。
现在他不那么确定了。
那种不加掩饰的坦诚和冷酷或许也是一张为他定制的面具。
细微却无比明晰的抽痛牵引着提温低下头,怔然看向他的胸口。
他的疼痛阈值极高,近乎等同没有痛觉。心口皮肉与胸骨一同被激光枪灼穿的那时候,他感受到的也和现在相差无几。
安戈涅好奇又谨慎地触碰过的地方已经恢复如初,连疤痕都不会留下。但那里,就在那片皮肉下,如细流绵密的痛觉却又在点点滴滴地淌落。
提温的笑弧陡然就加深了。
他一次次主动制造伤口,漠然看着自己的鲜血留过飞速开始愈合的创口,为的正是这份鲁钝的痛楚。
这让他感到还活着。
第77章昨日朝露13
“嗯, 我刚入住。度假村明明叫蓝色静电,但是看出去全都是绿色。”安戈涅说着将镜头对准窗外。
翡翠色的湖水仿佛触手可及。白色的一栋栋小楼点缀其间, 相近的屋子以步道相连,每扇窗户的位置经过巧妙排布,于是住户能看到的只有澄净水面与远方白色岛屿组成的风景,却不会窥探到近邻。
两星群卫的主星有自然水体,但能占据其中的一片建立度假村,陶朱双蛇集团在联盟的关系网可能比大多数人认知中还要深厚。
通讯另一头,艾兰因笑了声:“环境满意就好。”稍作停顿, 他漫不经心地问:“同行的人也住在这样的小楼里?”
安戈涅穿过洁净的会客厅进入卧室,也用镜头扫了一圈室内陈设, 戳破对方真正想问的:“我一个人住。你不用担心有的没的。”
艾兰因不置可否,转而问:“如果旅途劳累,今天就在房间里稍作修整。适当延迟一两天回首都星也无妨。”
“你还是很忙?”
她其实不用问也知道答案。艾兰因平日里的形貌总是一丝不苟地维持在最佳状态,因此稍有一些缺损便分外明显。他的疲惫都藏不住了。
原因安戈涅知道个大概,布礼在新位置干得很卖力,首都星的紧要动向都会及时报告:她离开首都星不久,此前并未出现在清债名单上的一位女伯爵家中突然被挖出了大笔难以解释的资金往来, 而那段时间她的子侄承接了一颗矿星的开发工程。
那位女爵是艾兰因若即若离的盟友兼对手, 虽然与艾兰因多有对抗, 但依然算得上同一阵营。然而反抗军这次行动异常果断利落,直接冻结并强制抵押了这家人在首都星的绝大部分资产。
在王国境内或许消息流通受到限制, 但这件事立刻上了联盟和共和国平台的政治版面头条。尤其是共和国的媒体,对于王国勋贵大都持天然的敌对情绪,自然是拍手叫好的居多。
安戈涅直觉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曲折。
“如果需要我出面表态安稳人心, 我随时可以回来。”
艾兰因给了个心领她好意的微笑:“不用。”
安戈涅吸了口气:“这和我是不是体谅你辛苦没有关系。如果在你压力最大的时候我也只会躲在你身后,将来我会很难服众。”
艾兰因隔着镜头看了她几秒, 声色都很淡:“好。如果真的需要,我会第一时间联络你。”
又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安戈涅结束通讯,思索了片刻,最后还是打开西格的联系页面,发了一张从屋内向外看到的水波。
发完她就立刻关掉了窗口,不去看消息是否迅速变成已读。
门铃这时响起,安戈涅知道是度假村安排的接待人员来了。
为了应对艾兰因查房式的联络,她索性请他们先稍等半小时。她其实觉得特地派人过来介绍度假村设施并无必要,但动用人力就是陶朱双蛇方面的重视,她也不好随便推拒对方的示好。
门外是一对身着浅灰色制服的男女,面貌年轻,可能只比安戈涅年长数岁。
“利安女士,我是罗杉,这是我的搭档罗实,您在蓝色静电入住期间,如果有任何问题,请务必联系我们。”年轻女性微笑着自我介绍。
“利安”是这次在共和国使用的假名。安戈涅却因为别的原因一愣:
Omega信息素明确地从面前两人身上传来。眼前这两位都是她的同性。
蓝色静电度假村房内和园区休闲娱乐设施非常完备,但相关介绍安戈涅根本没听进去。
因为她实在没法不去仔细观察这两个omega——不仅拥有本职工作,薪资应该不错,而且是要与客人相处的接待岗位。
这两点无论是其中哪个,对于王国境内的omega都是难以想象的。
“请问您还有什么问题吗?”一番介绍完毕,罗杉微笑着问。她显然察觉了安戈涅探究的审视。
“我刚才就想问了,二位是……?”
“他是我弟弟,”罗杉歉然一笑,“他还有些不成熟,让您见笑了。”
安戈涅赧然眨眨眼:“是我失礼了,因为在我的家乡,在外面工作的omega很少。啊,并不是说我觉得这样不好,你们这样很好,但正因为这样,我很难抑制住好奇心……”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罗杉和罗实对视,面现了然的微笑,其中有一丝“这样的事又来了”的无奈,却也有藏不住的骄傲。
罗实好像站得更直了一些,满脸认真地说明起来:“共和国律法明文规定,所有性别享有均等的教育和就业机会。尤其是政府机关和需要动用共和国自然资源的产业,omega雇员的数量必须和营业地人口中的omega性别比例接近。”
“我们都是这一政策的受益者。”罗杉大大方方地补充。
“共和国确实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那位息燧议员当选的时候……我看到过新闻。”安戈涅抬眼往外看,这里的晴天好像也要明媚少许。
听到这位omega议员的名字,罗杉罗实都是眼睛一亮。
安戈涅见状继续打探:“你刚刚说到教育机会,我记得共和国的omega有专门的学院。这些地方可以参观吗?”
“当然。如果您想,我们之后可以为您联络安排行程。但其实现在也有不少教育机构接受所有性别的学生。如果是不需要聚集人群临场实际操作的学科,完全可以通过远程授课完成学业和考核。”
“需要实际操作的学科……”
“比如临床医学,”罗杉面上掠过一丝怅然,“医疗工作者基本还是beta.”
罗实摇头:“但是相比很多地方,我们这样已经很好了。”
罗杉略带谴责地看了弟弟一眼。他们要服务的客人显然来自不那么行的“很多地方”。罗实面色见红,立刻抿紧了嘴唇。
安戈涅只当没察觉这个小纰漏:“是很好,这里确保omega也能就业的政策推行多久了?”
“第九共和国独立后颁布的第一部新宪法就有涉及性别平等的条款。”罗实显然对法律条文非常熟悉。
此前为王室omega建立庇护所时,安戈涅也阅读过这方面的资料。
罗杉却持不同意见:“据我所知,大都是长辈还有学院前辈们的说法,应该是六十多年前,我们才真正有了选择出路的自由。”
共和国大约一个世纪前独立,六十多年前……
大致正好是主张omega权益的极端组织在共和国活跃的时期。
罗实思维活泛,也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朝姐姐使了个眼色;罗杉便微笑着撇开话题:“您或许已经注意到了,在卧室和门口都配备有omega专用的医疗包,里面有抑制剂和信息素喷雾。如果您需要其他成分的抑制剂,我们会立刻着手准备。
“另外,度假村各个设施也都配备了求助按钮和紧急医疗物资,请您放心使用。”
说话间罗实将一个精致的方形小包双手递过来。
“这是便携版本的医疗包,不介意的话,您可以随身带着,在度假村外以备不时之需。”
安戈涅其实还想多问一些他们作为omega在共和国生活的体验,但罗杉和罗实已经告辞:“这是我们的联系方式,如果您有任何生活上的需要,或是需要规划假日,我们很乐意随时为您提供建议。”
顾客与服务业从业者之间不可能交浅言深,但看着灰色制服的身影经过步道园区的时候,安戈涅还是走了一会儿神:
在他们的眼里,她这个来自王国的omega是什么样子?
安戈涅坐在露台上发了一会儿呆,阿夹送来提温的消息,询问她今天是否就留在蓝色静电内部修整。
“我想领略一下共和国的风貌,有点等不及了。”
她这么回答着,站了起来。
※
也就两个小时没见,安戈涅看着提温却有点发愣。
对方浅色墨镜后的绿眼睛笑意闪闪烁烁,话音也愉快地上扬:“怎么?”
“你……”安戈涅惊愕地噎在喉头的一口气终于顺过来,“你头发怎么回事?”
没错,提温满头的金发变成了黑色。
明明是同一张脸,整个人的氛围却好像随着发色变了。
“不适合我?”他十分受伤似的。
“也不是,”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颇为古怪,她索性放下不提,“为什么突然要换发色?这是共和国潮流吗?”
“掩饰身份。”提温回答得言简意赅。
安戈涅不太信服。
圣心联合王室这样特殊变异的红眸基因难以复制,但一般情况下,常见的头发皮肤和瞳孔颜色都能在出生前微调。因此,这类外貌特征已经基本失去了辨识出身地域的作用。
更不用说只要当事人愿意,像换衣服似地每天更改发色都是可能的。
“那我需不需要也掩饰一下身份?”
提温想了想,摘下自己的那副墨镜,俯身为她戴好:“女士,你可是上过通缉令的名人。”
他低下来的时候,安戈涅不觉屏息。黑发有集中观者视线的能力,让人难免注意到他端正得过分的五官。
她的反应不明显,但没能逃过提温的观察力。他立刻调侃地抬起眉毛。
一回生二回熟,安戈涅坦荡地评价道:“你顶着这张脸在路上走,我敢打赌,我们反而会成为注意力焦点。你也还是遮一遮外貌特征比较保险。”
对方的绿眼睛转了转,抓住重点:“所以你觉得我黑发更好?”
她索性佯作刁难状:“我说黑色好,你就一直染黑发?”
提温好像真的认真思考了几秒这个方案,最后笑眯眯地回道:“说不定。”
“可以出发了吗?”安戈涅放弃和他周旋。
“嗯,在那之前,以防万一……”提温耸肩,从胸前口袋里摸出又一副墨镜戴上了,最后还是采纳了她的建议。
所以为什么不直接把这副给她?安戈涅张了张口,最后忍住了。因为他又来了一句:
“只有今天一天也好,我希望可以在陌生的环境里短暂忘掉自己是谁。你也可以试着那么做。”
“好了,在你的某个保镖反应过来之前,我们快走。”提温笑得促狭,拉起安戈涅就往步道上小跑。
他很少和她有肢体接触,她不禁愣了一下。
提温侧眸看她,表情没有变化,手指却若无其事地松开,好像刚才只是兴奋情绪催动下的无心之举。
“接下来去哪?”有人在他们身后打了个哈欠。
安戈涅则吓了一跳,就在一分钟前,她还回头看过,步道上根本没有第三个人。
红发青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在一步外懒洋洋地双手插袋站着。他打量着提温的新造型,边嗤笑边摇头。提温(黑发版)顿时眯了眯眼睛。
哥利亚对提温的态度比昨天还嚣张,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他直接挤到安戈涅面前,松松地揽着她往前走:“两星群卫我熟啊,走,我带你玩,你想先去哪?”
“需要我提醒吗?安保人员走在保护对象身后是默认的规则。”
提温走到她身边另一侧,面不改色地、十分无意地用手肘推掉了哥利亚搭住她的那只手。
第78章昨日朝露14
半个小时后, 两星群卫A星,独立纪念碑下。
安戈涅抬头仰望利剑般直通天幕的伟岸建筑物, 镜面碑身晃得她眼花。
今天着实是个好天气,也可能是这颗星球的光照一年四季都比首都星强烈,她觉得如果没戴墨镜,此刻估计眼泪已经潸然而下。
“碑上面好像刻了……”她刚准备眯缝眼睛辨认,这副墨镜就贴心地放大了视野,“数字和字母?”
“都是光网身份账号编码,属于在共和国独立战争中阵亡还有失踪的士兵和平民。”提温接口道。
安戈涅陷入沉默。她没有问这座独立纪念碑上一共有多少人的代码。
密仄的细小字符串仅仅以小点间隔, 乍看恍若首尾相接,宛如一条缠绕棱镜形碑体的无尽长河。
“地下是独立战争纪念陈列馆, 要去参观吗?”发问的是提温。
“那个没什么好看的,别去了。”回答的是哥利亚。
安戈涅调整了一下呼吸:“我想去看看。”
她早有心理预期,知道共和国角度讲述的历史必然与她熟知的版本不同,但两者之间的差异之大还是让她错愕。
王国从未正式承认过第九共和国的合法性,在各类公文中依然固执地将两星群卫称为边境行省——在人类远航舰队抵达这个星系的最初,当今的共和国区域还是全无人类足迹的待开发深空。
后来在这一带的行星发现了矿石和自然水等资源,来自王国的探索者与严酷的环境对抗着, 在荒野中逐渐建立起殖民地。
就这样数百年过去, 储备耗尽的矿星遭到废弃, 但是星系没有探索到尽头,总有新的资源星出现在地图上。有的地名以富有和机遇流传一时, 而后又如远去的彗星销声匿迹,也有的星球找到了长久维持人类据点的方法。
两星群卫的前身便是王国直属的行政中心兼物流枢纽。
到这里为止,展厅讲述的边境行省早期历史, 安戈涅略有耳闻,只不过没有机会详细接触开拓者们的生活有多艰辛。
时间线抵达一个半世纪之前, 多维展厅以投影和实物诉说的经由开始与安戈涅所知道的彻底错开。
在王国人眼里,独立战争是一场未能平定的反叛。
即便是对王政并无好感的王国人,一旦谈及共和国,也不免带上些微居高临下的鄙夷:
共和国人的血管里流着一代代投机者和亡命之徒的血,说到底要“低他们一等”。的确,即便是边境行省也不乏有勇气的能人,但大多数人到底缺乏底蕴和手段,那种地方内部不一团糟地打起来就够可以了,他们居然还宣称自己过得更好更文明!
边境人自豪的姿态总是教自诩延续人类文明的王国人很难心平气和。
但两星群卫确实就是发展起来了,变得杂乱而繁荣。
野蛮生长的城区流动着活跃的空气,甚至吸引了越来越多觉得首都星令人窒息的逃亡者。其中有全家资产只剩自己这具躯体的,也有携带一船收藏品迁居的。
与此同时,边境行省的地位却没有变化。
为了维系日益臃肿的行政机器、养活聚集在王国心脏的权贵,也为了偶尔能用福利安抚一下王国民众,君王和他的大臣们(大部分时候确然是一群第二性别为alpha的“他”)需要金钱。
很多很多钱。
于是,边境行省的资源和税收源源不断地流向旧世界。想在边境创出新事业的人恼怒地咬紧牙关,一转头忍着喉头的血腥气,向把持着两星群卫上流社会入场券的行政官赔笑;而在矿底一天操作12小时机械的劳工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从生下来就没喝过营养液。
即便如此,王国首都星依旧像个黑洞,吞下再多亮闪闪的东西依旧不够。
安戈涅在藏品标题为“矿工叶瑞塔的止汗发带”的藏品柜台前站了很久。
那是一根几乎看不出原来染料颜色的褐色织物,上面的深色污渍是叶瑞塔参与劳工暴动被射杀时的血。
“你在想什么?”提温低声问她。
她看了看周围,确认没其他游客听得到,才轻轻回答:“首都星有座王国将士爱国纪念馆,里面有个柜子里放着一个去‘平叛’的士兵的军服纽扣。那个人叫利历,和我的名字很像,又出身戴拉星,所以我印象很深。”
她不知道利历的性别,就姑且叫她好了。
“利历嘱托战友,如果自己阵亡了,就把身上的随便什么东西带回去给她的伴侣。她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没有别的东西能留给伴侣。
“那粒金属纽扣因为高温有点融化走形了,中心有一个小小的洞,是激光枪留下的致命伤弹道。”
提温并无明显的情绪表露,只是看着她,等待她说下去。
“我刚刚在想,那个利历,和这个叶瑞塔,他们死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一个作为革命者的碎片被记住,另一个则成为爱国将士的一员获得生前想象不到的表彰。
“对布置规划纪念场馆的人来说,这两个人在想什么不重要,这么说起来,联盟好像没有这种纪念馆,”提温环顾四周,忽地哂然摇头,用上明显在嘲弄的语气,“我们这些阴险狡诈的联盟人这些懒得标榜自己在道义上的优越性。”
以安戈涅为圆心、三步为半径晃悠的哥利亚突然插口:“生死关头谁有空想那么多。前一秒可能还在想着要干死对面那个,不往前就要被老大弄死,真的死到临头,只有怕和不甘心了。”
安戈涅苦笑了一下。
可能这次哥利亚是正确的。她经历的那数次死亡的瞬间,她除了恐惧和痛楚几乎来不及去感受别的。
复杂的问题答案经常很简单。
维持统治的名目五花八门,反叛的理由也往往简单:
再这样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纪念馆以动态地图表现独立战争的每一场战役,并未肆意渲染战事的血腥。最后一个展厅还特地开辟出了观影厅,循环播放45分钟长的战时主题纪录片。
在战争一年半中彻底摧毁的行星和人造太空城的名单很长,一个个地名滚过屏幕的几十秒平淡而冷酷:
论军事力量和装备,绝对是平叛的王国军占优势。
但最后还是反叛的边境人胜利了。
是因为正义站在他们这一边吗?还是因为王国军太过昏聩,像一台内部锈迹斑斑的机械,空有上过油的漂亮外表?
胜利后的边境人们习惯着先锋共和国这个新名字,还没机会享受和平生活就被迫卷入新一轮动荡:第九共和国这个名字简单粗暴,说明了在抵达眼下这个秩序之前,独立战争的幸存者要熬过多少次试错。
某个不存在的世界线上,活过独立战争的劳工叶瑞塔很可能会死在下一年。
但这部分历史不在独立战争纪念馆的宣讲范畴中,至少并非重点。
安戈涅知道,至少在首都星的大人物圈子里,至今仍然有许多人把共和国独立成功怪在王太子斐铎身上。
这位外貌出众的王国继承人短暂地出现在纪念馆这部纪录片最后的几分钟。他身穿深红色的礼服,作为王国代表弯下腰,签署暂时停战协议。
直起身的时候斐铎神色严肃,仪态端正得让人忘记他在默认己方的败北。
这张脸曾经在行宫入口楼梯右上方一格的画框里,与其他圣心联合王室的成员们俯视登上阶梯的每一个人。
斐铎没有被王室除名,但他的名字总能让圣心王宫众人陷入了然的寂静。
斐铎一度权势盖过父亲,在战争后期是实质上的王国掌权人。眼见着王国秩序有从内部分崩离析的危险,他毅然与边境叛军议和,收回兵力镇压有意反叛的地区,以舍弃边境为代价,求得疲于战事的王国不再进一步分裂。
斐铎某种意义上结束了战争,却也失去了王位和性命。
老国王剥夺王太子继承权重新回归王座,王太子反叛,次王子奉命剿灭叛乱,王太子斐铎举家自尽,老国王暴毙,次王子登基……
这一连串剧变发生在三天之内。
安普阿是次王子这条血脉的第三代。
如果斐铎不死,她或许根本不会成为公主安戈涅。
这些幽微的念头很快消散了,因为安戈涅的右手边传来低低的鼾声。哥利亚看得睡着了。
她侧眸往左看,提温恰好也看过来。两人相视莞尔。
“你刚才表情很严肃。”他附耳过来对她说话,吐息擦过耳垂。
其实没有必要压低声音,到了饭点,放映厅里的人很少,为数不多几个看到一半也觉得无聊离开了。
于是除了他们两人,观影厅里现在没有清醒的第三个人。
屏幕上开始滚动制作组名单,安戈涅视线落回荧幕上,声音很平静:“我比之前更理解西格为什么会那样想。”
她的记忆模糊不清,她最了解的世界由过去五年构建:王宫,行宫,侯爵宅邸,一些首都星社交场碎片。
身为omega公主,她对王政的憎恨和嫌恶抽象又具体,她厌恶那些束缚,那些黏着在她身上的打量,可过去五年,她遭受的最深重的苦难可能也不过是城破之日的仓皇与离别。
她所看到的王室的邪恶应该还算那许多的恶之中相对温和的一面。
“你动摇了吗?”提温一如既往地尖锐。
安戈涅沉默了数秒:“我不知道。”
若是她因为那王座太过肮脏而拒绝往上面走,她还能去哪里?
假如把筹码全压在西格和反抗军那里,相信他们能够建立清廉道德的新秩序,她能确保他们能挺过旧党的反扑吗?一旦双方决裂,内战势必一触即发。
如果的如果,王国成为另一个共和国、或是拥有其他的新名字,她能活到那个时候吗?能在新秩序争取到什么位置?拿什么争?
“很奇妙,这座纪念馆里也没有出现omega这个词。”半晌,安戈涅轻轻说。
※
离开纪念陈列馆十五分钟后,前路这类复杂的正经事在勾人的食物香气里变得遥远。安戈涅目前最关心的事成了什么时候才能进店,吃上闻着就异常美味的烧烤。
三个人在排队,两个高挑的青年在安戈涅一前一后站着。
哥利亚戴了面罩,提温和安戈涅墨镜没摘,他们理论上都做了伪装,但可能因为提温一身衣服肉眼可见地昂贵,走过的、搭乘飞行器路过的人好像都难免多打量他们几眼。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排队。”提温此话一出,排在前面的人立刻回头看他。
哥利亚闻言翻了个白眼:“没人想知道这种事。”
这家店是他强力推荐的,声称整个A星都找不出第二家更好吃的特色店。安戈涅原本半信半疑,但是闻了几分钟简朴的店内飘出的华丽香气,她已经信了大半。
“还要排多久……”安戈涅嘀咕。
哥利亚往前方张望:“快的话十五分钟?”
提温倒是有耐心,排队显然是他此次出行的新鲜体验的一部分,但他没忘记确认安戈涅的状况,半真半假地体贴她:“如果你站着累,我可以让人送个凳子或者轮椅过来。”
前面的人差点又回头。
安戈涅努力控制着表情:“不用了……”
“嗯?”哥利亚忽然看向道路对侧,皱紧眉头。
她也望过去,正见到一个青年男性扶着橱窗玻璃,无力地往地面上瘫软,面色潮红,胸口剧烈起伏。
下一刻,她感受到了蓬勃扩散的omega信息素。
“有人进发热期了!”
“是落单的omega,没有同行者!”
许多路人立刻启动终端做紧急联络,但都很谨慎地没有靠近那个男性omega,防止被信息素影响。
安戈涅手心有些发汗。她快速打量着哥利亚和提温,确认这两个alpha的状况。
哥利亚揪紧了眉毛,浑身有些紧绷,金属薄荷味的信息素气息增强,但看着还很清醒。与她视线相对,他一昂下巴:“你担心什么?”
提温的反应更加轻微,只有站姿透露出些微戒备,同时一眨不眨地盯着事件现场,对于这样的意外事件会如何收场,他显然很感兴趣。
数分钟内,紧急医务组乘坐飞行器抵达现场。他们立刻为那个omega注射了抑制剂,将他架进飞行器内,同时四处喷洒信息素稀释剂,减缓现场残留的费洛蒙影响。
“等等,这里有alpha,两个!”队伍里忽然有人指着哥利亚和提温扬声喊。
哥利亚低声咒骂了一句,提温抬起眉毛,兴致盎然地看着两个医务人员小跑过来。
“两位先生都是alpha吗?”得到颔首回答,这位beta护士亮出了两管口服试剂,“为了排除引发连锁易感期的风险,请二位立刻服用轻型抑制剂。”
安戈涅突然后颈发毛,直觉地往后面退。
护士却眉头一皱,朝她看了过来:“您的性别是……?”
“Omega……”她的声音不由自主低下去。
“能请您到那边去,我们必须快速确认一下您的状况,您的这两位……”护士看了一眼刚刚喝下抑制剂的两个alpha,“朋友,他们必须暂时和您保持距离。”
“我不需要被看护起来吧?”安戈涅的脑子里对这样的流程响起警铃,不禁以求救似地目光看向提温。
护士见状愣了一下,笑了起来:“您应该是第一次来共和国吧?请放心,只是在那边的流动医疗站做个简单的检查,没事的话您就立刻可以离开了。”
提温向她点点头。
十五分钟后,各自喝下一管药剂的三个人再次聚在了一处。
流动医疗站离开后,这条道路恢复了原样,排队的继续排队,过路的人依然不多不少。
“啊。”安戈涅看着缓慢移动的队伍,发出了一个呆滞的单音节。
哥利亚也反应过来:“离队了!”
提温不慌不忙地走过去,面带微笑地试图和负责维持秩序的店员商谈,周围人都能证明他们刚刚在队内,并且现在应该已经排到店门口了云云。
“十分抱歉,不论是什么原因,一旦离队,就请您重新到队伍最末去排着。”店员指着墙上投影的说明,态度礼貌而强硬。
其他排队的客人向提温报以不知道该说是幸灾乐祸还是同情的注视。
哥利亚磨牙又握拳,最后居然忍住没有发作。安戈涅觉得不可思议极了,但再一看墙面投影的下方小字,就明白了:闹事的客人会被列入黑名单,之后拒不接待。
看来这家店是真的很好吃。
也最好真的好吃,值得重新排队。安戈涅走到队伍最后,有点恨恨地想。
结论来说,重新排队花费的时间和体力确实值得。
安戈涅对于在共和国吃到的第一餐很满意。
如果哥利亚没有因为提温比他多吃了一块安戈涅动手烤的海兽触角(其实烤得有点焦了)、又不小心和她共用了一只杯子,一路耿耿于怀嘴臭个没停,导致提温都有点绷不住,最后两个人差点在返回蓝色静电的路上打起来的话,她就更加满意了。
第79章昨日朝露15
安戈涅一行人回到蓝色静电时, 正值度假村接待前台换班。
员工休息室自动门滑开,结束轮班的接待人员往内走, 房间里有人,罗杉罗实姐弟还有另外一个年轻女性坐在里面轻声闲谈。
安戈涅多看了他们一眼,罗杉立刻察觉,转头回了个完美的营业微笑。
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出来换班。反而是过了半分钟,从另一边的门里走出一个同样身穿度假地制服的人,与另外两个全息投影出来的虚拟前台接待齐齐欠身, 问候经过的客人。
是个beta,安戈涅在心里做判断。
抵达时来迎接他们办理入住的经理也是个beta.
“是不是这里的服务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作为出资方代表, 提温尽责地询问起来。
安戈涅迟疑了一下,轻声说出揣测:“蓝色静电的omega雇员……是只负责接待同性的客人吗?”
提温眼睛闪了闪,没隐瞒:“可以这么理解。”
“那么,要经理或者更上面的位置……”她没问下去。提温的表情已经给她答案。
在初次见面时那不算特别愉快的诘问环节,提温就说过,共和国并非omega的理想国,只是比王国稍好一些。
确实如此。
他们这番对答听得哥利亚莫名其妙:“啊?”
安戈涅冲哥利亚微微摇头, 让他不要在意:“我想回房间休息一会儿。不用你跟着了。”
度假村地面上流动着箭头和多语言说明, 方便住客找到前往各个设施的路。“射击场”的字样映入眼帘, 安戈涅往指引箭头的方向看去,一座扇形综合健身设施映入眼帘。
“如果你对练习射击有兴趣, 明天,或者之后任何一天,我都很乐意作陪。”提温适时提议。
她有些意外, 不由反思自己是否松弛太过,把想法全都摆在了脸上。
安戈涅还没回答, 哥利亚就加入对话:“射击?你想打枪玩?”
“学着防身不可以么?”
现役兼职杀手扁嘴,显然把不太好听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含糊地说:“也不是不可以……”
提温继续把哥利亚当空气,径自对安戈涅说道:“之后我还有约,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所以今天我不能继续作陪了,还请见谅。”
“有约?你在共和国的朋友?”
他就笑:“我哪有什么共和国的朋友。”
安戈涅怀疑陶朱双蛇给他布置了任务,便没多问,只打趣了一句:“你也是来度假的,一直在工作可就太扫兴了。”
“我不会亏待自己的。”
三人就此解散各回住处。
在A星市区逛了小半天,大部分时候是徒步,又吃得不少,再加上还有时区差异,安戈涅随便找了本有声小说,听了个开头就在露台边的沙发上睡着了。
她醒来时,夜色已然将屋外翡翠绿的水面染成沉静的黑蓝色。
两星群卫两颗主星的自转速度都比首都星快,昼夜更替频繁。
屋内随她起身走动亮起柔白的灯光,她打开一整日没查看的终端。撇开大堆不用细看的嘘寒问暖,值得注意的消息并不多:
布礼整理出来的新动向汇总,留在首都星新居的管家的进度报告,还有西格的回复。
她几乎是以苦修的意志力先看完了布礼和管家的消息并做回复,而后才终于点开与西格的信息框。
白天她发了一张水面的照片过去,他回了句毫无关联的:
“我已经撤回原本的合作条件。”
安戈涅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他们之间的分歧早已经不再是西格以联姻为条件逼艾兰因让步。她同样简洁地回复:“谢谢你告诉我。”
即刻已读,而后是新一条讯息:
“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但我怕处理不好会影响你度假的心情,所以其他的事我们等你回来之后再谈,可以吗?”
西格还是在她面前学不会找借口,袒露好意的话里也有硬邦邦的直角。安戈涅唇角微弯,回了一个“好”,便走到房间另一侧的落地玻璃窗前发呆。
安戈涅以为她的社交需求很低。但身边热闹了两天,骤然回到独处的状态,寂静忽然变得有些难以忍受。
也可能是在共和国的所见所闻化作点点滴滴的情绪蓄在胸腔之中,她迫切需要一个听众尽情倾诉。
她操作控制面板调低照明强度,又打开窗户,让带着些微潮气的夜风进入室内,而后终于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咚。
露台门被敲响。
她吓了一跳,以为是外面绿化带灌木的枝条敲上玻璃。但随即又是两声敲击,她抓起放在桌子上的激光枪套,扬声问:
“谁?!”
“嘘,是我。”一道黑影从窗户上端翻下来,轻盈地落地,几乎没发出声音。
“哥利亚……”安戈涅不动声色地把枪放回原位,打开露台锁,“你怎么过来的……不,算了,你来干什么?”
青年的红发在昏暗处还是像一团火,他的义眼更是隐约泛着幽光。他维持着落地的姿势蹲着,抬起头看着她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看你这边灯亮起来了,猜你休息够了,就来看看,正好就听到你唉声叹气。有什么烦心事啊?”
安戈涅张了张口,小心地活动睡得僵硬的肩膀和脖子:“没什么。”
哥利亚不高兴了:“今天逛了那个纪念馆之后,你就有点闷闷的,也就吃饭的时候高兴一点。心里有事还不肯说,瞧不起人也有点限度哈,吃准了就算和我说,我也搞不懂?”
她一噎,居然没法反驳。
对方无语了,突然站起来,拉长的身影好像也遮掩到了他的声音,让他听上去有些喑哑:“你还真这么想啊。”
“你之前不也觉得我纠结的事情莫名其妙。”
他又走近半步:“之前是之前,你说说,万一我能给你出主意呢?我好歹也是个船长。”
安戈涅扯开话题:“你说你熟悉两星群卫,那么这里还有什么好玩的?”
哥利亚盯着她看了好几秒才回答:“晚上有晚上的玩法,就看你敢不敢去。”
“为什么不敢?”她问。
※
两星群卫曾经是矿星,地表风景线乏善可陈。
安戈涅三人白天造访的行政中心区只有一小块还算宏伟的建筑物群落,只要走出两个街区,成熟的住宅区配套设施齐全,只是疏于打理而显得老旧,甚至远远及不上持续整修新建的首都星,更不用说充满科技气息的联盟星城了。
但地下就是另一个世界。
往昔运送过贵金属和稀有矿物的货道成了地下通路,枪灰色的列车从中穿行而过,掀起的风声更像幽灵尖锐的啸叫。窗外,站台与地下城区飞速后退,因为车厢颠簸得厉害,近处和远方的招牌都晃出了好几层重影。
首都星也有公共交通系统,安戈涅只用过几次,最近的那次就是反抗军攻破防线那日,她和路伽挤在几乎瘫痪的空中列车里逃亡南部空港。她对这种交通工具很难说有好印象。
车厢里人很多,beta的信息素强度微弱,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一般不会给omega造成什么影响,而哥利亚是这节车厢里唯一的alpha.
即便如此,通风欠佳的密闭空间带来生理恐惧,从上车开始,安戈涅的神经就始终维持着紧绷的状态。
紧张中又有一点好奇。
踏入车站的那刻,她就意识到自己正看着共和国的另一个侧面。
联盟友商投资的高级度假村、伟岸的独立战争纪念碑是一面,而结束一天的人群穿梭的地下交通枢纽是另一面。
溜出蓝色静电前,哥利亚脱了自己的外套给安戈涅穿上,帮她把兜帽拉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下半张脸。
他不怕冷,戴着口罩和帽子,却大大方方地露着健硕有力的臂膀,再加上身上不加掩饰的alpha信息素,于是乘客虽然多,在他们两人周围却出现了一小圈空隙。
安戈涅从帽檐下打量着乘客,偶尔和一个男性beta对上眼神,对方立刻慌张地别开脸,唯恐再慢一点就会被哥利亚发现他在打量她。
他们在“熔解炉芯”站下车。
地名会引发许多联想,但实地没有让金属化作液态的热浪,也没有炉芯。站台外就是一条招牌探头探脑的小巷,刺激性的香味勾得人鼻子和喉咙都发痒。身体本能地理解这是不健康的诱惑。
“饿不饿?这里有很多小吃,但我怕你吃不惯吃坏肚子,然后又是我的错了。”哥利亚松松揽着安戈涅的腰,走在靠近道路中心的那侧。
他对这里显然很熟悉,步伐透出一种巡视地盘似的放松。
“就算有什么也是我的责任,是我要你带我来的,”安戈涅隔着外套摸了摸肚子,觉得那餐烧烤还没消化完,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是我现在还吃不下。”
“行,那就只给你尝一口。”这么说着,哥利亚拉着她到了一个摊位前,说了几句共和国本地通用的边地语。
摊主认识哥利亚,听着像是不愿意收钱,但哥利亚最后还是扔了一包什么东西给对方。
“张嘴。”
安戈涅看着凑到面前的橘红色串串,好多餐车卖的都是这种食物:“这是什么?闻上去有点辣。”
“你先试试。”
她往热情蒸腾的食物表面吹了口气,小心地咬了一块下来。
像合成肉的口感,表面酥脆,来不及咀嚼仔细感受口感,刺激性的辣味便直冲鼻腔。
“咳咳咳!”安戈涅眼泪都要出来了。
她瞪着哥利亚,怀疑他故意买了这东西来整她。
他拍拍她帮忙顺气:“你再嚼两下,是不是又有点甜,没那么辣了?”
他没骗她,味蕾习惯了张牙舞爪的辣味后,居然品出了丝丝鲜甜。
“要不要再来一口?”
安戈涅扁嘴,不太情愿地嘟囔:“要的……”
哥利亚笑出声,让她又咬了一口,随后两下把剩余的都吃完了。安戈涅张了张口,压住心头那一瞬的遗憾。
对方脸上立刻浮现了然的贼笑:“吃多了嘴容易肿,所以这东西叫厚嘴唇。我倒是习惯了,怕你受不了。”
“那我要喝水。”
“我就知道。”哥利亚另一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拿了一瓶水,直接递了过来。
安戈涅愣了愣,低下头:“谢谢。”
火热的手掌在她头顶搓了搓。
“瞎客气。”
小街上人不少,哥利亚牵着安戈涅的手,懒洋洋地带着她走过成列的餐车和稀奇古怪的商店橱窗。
有很多二手铺子,灯光很暗,路过根本看不清里面卖什么东西,店主和看店的治安机器人并排坐在门口台阶上,机器人的眼睛比人类亮。
两百米内最气派敞亮的店面居然是一家典当行。
这里的氛围很难说得上对陌生人友好,但和哥利亚走在一起就很有安全感。比起色调淡雅的度假村,他在这里明显更加自在。
“这里和化乐星城的有些地方有点像。”
哥利亚没太大反应:“哪里的贫民街都差不多。”
“你在这里住过?而且你居然还会说边地语。”
“为什么不会?”他斜眼看她,表情松动了一下,“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现在也会来这里做点买卖。”
哥利亚整天活力十足的样子,有时候会让人忘记他也会有孩童的时期。安戈涅讶然问:“你是共和国人?”
对方一咧嘴:“太空盗没有国籍。”
“所以你是带我来散步的?”
“别急,还没到。”
又走过一个T字街口,安戈涅立刻察觉到前方的不同:道路宽了一倍,却依旧显得逼仄。因为多出来的空间都被停泊的飞行器占满了。
只是随便张望,她就看到了至少两辆昂贵的高配置新型号。
这一片的夜空也比刚才要亮堂。从一座圆形的低矮建筑物顶部散逸出射线,将多云的天幕照成变幻的异色。模糊的音乐听不清旋律,只剩下鼓点,一下下敲打在灯光变化的节拍上。
“这是……?”
哥利亚下巴朝建筑物上的暗色金属牌一点:
“熔解炉芯。”安戈涅念出来。和刚才的站名一样。
以声色场所而言,这个名字有些奇怪。
“进去之后别乱跑,有人和你搭话也别搭理,不许吃别人给你的东西。如果丢了,我都不一定找得到你。”哥利亚一连串的沉声警告,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干脆牢牢拉住她的手,又从拉手改为十指相扣。
安戈涅噗嗤笑出出声:“那么危险的话,还带我来干什么?”
红发青年哼了一声,带着她就挤过人丛往里面走。
音乐和香氛同时袭来。没有安戈涅预想中的酒精味和人味。
极光般流动的光影之中,人群摇摆着谈笑,像一波波起伏的浪。大部分客人说通行语,很多人讲几句就会混些边地语的词组进去,但也有言语不通、使用即时翻译插件的王国人和联盟人。
乍一看,这景象就和首都星的社交场有几分相像。
但这里的人穿着更张扬,而且毫无禁忌;不是联盟那种充满设计感的前卫风格,是真的百无禁忌——有个身材丰腴的中年人明显穿的是睡袍,但旁边一个套着亮面皮套紧身衣的高个子显然不觉得自己和友人的打扮什么奇怪的。更不用说还有把外貌隐藏在各种仿真异兽头套里的客人。
在这样的人群里,哥利亚都变得非常不起眼了。
客人拿在手里的酒水容器也很奇特,都是带吸管的圆形,不喝的时候就会自动锁上。
“小心点脚下,别光顾着看了,”哥利亚笑嘻嘻地提醒,显然觉得她大开眼界的模样很有趣,“更好看的还在前面。”
他拉着她灵活地穿过一丛丛扭动的人,陡然驻足。
脚下的地面到了尽头,再一步就是悬空。
安戈涅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里叫熔解炉芯:
这栋建筑物曾经是座冶炼炉,曾经放置巨大炉芯的地下凹槽不再有机械运转,而是改造成了一个有如深谷的舞池——目测有二三十米深的舞池。
靠近平台边缘的地方有一层半透明的雾气,让人看不清下面的状况。
“呜呼——!”一个戴着尖帽子的年轻人发出咆哮似的欢呼,往后退了两步助跑,然后张开双臂,便朝着舞池深处一跃而下。
安戈涅无声地惊呼。
下一刻,同一个年轻人冲破雾气弹射回来,单手扶着帽子,向着起哄的人群敬礼致意,而后再次潇洒下落。
“低重力环境?”安戈涅喃喃。
“别管这些细节了,就问你敢不敢?”哥利亚改拉为揽,让她靠着自己保持平衡,挑衅地冲她昂起下巴。
安戈涅笑了,肩膀一扭从他的怀里脱出去,迅捷得像一抹云彩。她在平台边缘一蹬,就往熔炉池跳了下去。
“喂!”哥利亚的声音在背后,但她已经落进了那片雾气。
穿过云雾的瞬间,拉着她下落的无形之手仿佛松开了,从下方而来的轻柔气流托住她,引导着她下落,以比刚刚跳下来那一刻更为缓和的势头。
现在她能看清舞池深处的模样了。
舞池底部和池壁配备特殊的磁力装置,一旦有物体靠近就会在相撞前将其轻柔地弹出去。怪不得这里的饮品都装在圆形密封容器内,即便带下舞池也不会洒出来。
人,许多许多的人都在以趋近飞翔的姿态上下跃动,起起落落,随着舞曲在半空律动。
原本矗立着炉芯的位置成了细长的柱形舞台,性别莫辨的十数名表演者穿着闪光的衣袍轻盈地绕着柱子相聚又分开,时而摆出阵型,时而自由舞动。
这一刻,在程序精心计算的灯光与气流协助下,安戈涅生出错觉:她好像真的在飞。并非完全失重的飘浮,而是她能自主掌控身体起落的飞行。
她的唇角翘了起来。
“喂!”
抬起头,她看到哥利亚俯冲过来。
“第一次见到你这样想都不想就往下跳的。”红发青年埋怨着,注视她的眼神却是惊叹的。
她扭身躲开他的手,轻盈地在半空转了个身。他那件外套的兜帽被风往后吹了一些,她轻轻笑的时候红眼睛在闪烁:“如果跳下来会有事,这家店还能开着吗?”
哥利亚咂舌:“但一般人最开始都会有点害怕的啊。”
“那我就不是一般人。”
他沉默了两秒,拇指擦过她的脸颊:“确实不是。”
金属薄荷的气息近了,哥利亚没说话,但他的表情、他的信息素都明确地传达着同一个信息:
他想吻她。
“有人会看到。”安戈涅的声音被音符盖过去,但她确信他听懂了。
哥利亚的回答是:“又不是只有我们这么做,想看就看。”
舞池中的一举一动确实都可能有观众。
池壁表面的磁力防护网后是单向玻璃,内侧是私密包厢,方便客人从另一个角度享受熔解炉芯的乐趣。
“提温先生?”
容貌英俊的绿眼睛青年从舞池中短暂收回视线:“你继续,我在听。”
坐在小桌另一侧的中年人就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共和国对居民信息管制很严格,不走流程调取档案本来就不容易,从迁出共和国的亲属光网身份账号检索就更加难了。恕我直言,如果您是帮朋友寻找家人,还是当事人直接去政府机关递交申请更好一些,流程上挑不出错。”
“我的朋友身体不太好,不方便长途旅行,所以才由我作为代理人递交申请,这方面能否请您通融呢?相关账号信息友人都委托给我了。这件事纯粹是私事,您也已经确认过,那位女士的身份不涉及什么共和国机密。
“议员先生,这对您来说其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如果真的是要事,不通过您,陶朱双蛇的咨询部门其实也能拿到材料。”
提温态度客气,这位共和国议员却不由自主坐直了一些。
陶朱双蛇集团提供的“咨询”服务究竟是什么东西,政界人士都清楚得很。
那是游离在陶朱双蛇实体产业之外的情报团队,秉持相对中立的政治立场,四处逢源,更像是一支情报雇佣兵,很少深刻牵扯进王国和共和国的政治事务。
但这不代表他们手里没有相关情报。
“我来拜托您,也是想和您交个朋友。说不定哪天,您也会需要我为您说一句话呢?”
提温的视线又在舞池中打了个转,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景象,说着微微笑起来。
议员打了个寒颤。
第80章昨日朝露16
“又不是只有我们这么做, 想看就看。”
哥利亚明显停下来等了半秒,试探安戈涅对他继续凑近是否抗拒。她没推开他, 他便迫不及待地将他们唇齿之间的距离化零、进而退至负数。
他到她身边担当影子保镖也有一段时间,但因为要回避艾兰因,她又差遣他在新居做各种安全检查,导致他们基本没有像样的亲近机会。登上快银号之后,他又视提温为大敌,一直在有事没事地和他较劲。
积蓄起来的渴求一旦找到缺口,便如同风暴, 轻而易举地将其他的顾虑吹走。
旁边有人吹口哨,但最多也就是这样的反应了。毕竟此地是熔解炉芯, 有人在舞池里接吻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一直盯着看的大事件。
悬空没有着落的感官让刺激加倍,安戈涅过了片刻便有点透不过气,推了推哥利亚的肩膀。他倒是没贪心,只是后撤时视线分外艰难地从她的嘴唇上挪开,声音不是很稳:“那……到上面去休息?”
“我刚刚跳下来没多久。”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还没玩够。
刚才和他在半空接吻和跳下来这件事一样,对她而言,可能都是带来有益感官刺激的娱乐项目。而作为一个才20岁的年轻人, 她很少露出这样贪玩兴奋的表情。
哥利亚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我需要平静一下……”
安戈涅不解地偏了偏头, 而后猛地反应过来, 别过脸不说话了。
“咳,那我陪你在下面再转转。”他不再看她, 拉着她俯冲到舞池底部,又猛地蹬地,借力往上冲。
这样几个来回, 安戈涅心脏狂跳但尽兴,他也成功控制住了注意力。
两人回到舞池上方。安戈涅用手掌给脸颊扇风, 哥利亚只瞟了她一眼,还是不敢看他太久的鬼祟样子。他粗声问:“你要喝什么?”
“好喝的……?”
他没辙地翻白眼:“算了,不喝酒了,免得出事。”
数分钟后,两个人各自拿着一瓶刺梅汽水吸溜,一边寻找着空座。
刺梅是两星群卫的本土灌木,果实小而酸苦,直接食用难以下咽,制作成饮料和酒水却能增添不少风味。
沿着金属楼梯往上走,哥利亚在二层环形平台的角落寻到了能坐着好好说话的地方。安戈涅单手支着下巴,咬着吸管注视着人群。
或许是多喝了几杯,人群的一角明显比刚才骚动更大。有小小的空瓶从他们中间扔出来,不是饮料,像是有人在分发什么东西食用。
她看了一会儿,眼神又变得有些空洞。
“才开心多久,怎么又开始绷着脸思考人生了?”哥利亚有时候极度敏锐。
安戈涅冲他摇摇头:“谢谢你带我来放松。只是有些事即便暂时忘掉,脑子稍微空一点就会回来。”
“到底是什么事?就不能和我说?”他紧盯着她,专注的凝视中带一点仿佛要被抛下的惶恐。
一味的糊弄并非最优解。哥利亚性格直率,但并不愚笨,一旦他开始刨根问底,就说明他对现状的忍耐接近了极限。
而这个晚上到现在为止,对她来说确然是新鲜且充满乐趣的。她没必要冷淡地打破这份和睦。
安戈涅沉吟片刻,手指曲起,朝他招了招:“你过来,我轻点说。”
哥利亚不动声色地警惕环顾四周,脑袋几乎搁在她肩膀:“没人偷听。”
他毛茸茸的脑袋很沉,有一缕头发碾着侧颈有些痒,她锁了一下肩膀,把他硬邦邦的头发拨开,动作像是和他在调情,嘴里说的却是:“你应该也知道,王国一直只有alpha才能继位,而君王和王室的形象这一百年都不怎么样。”
“嗯,然后呢?”哥利亚很努力想当个沉默的听众,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评价了一句,“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那么,在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人?”她竖起一根手指让他不要立刻回答,“如果我说,我在考虑成为新的君主,你……会对我失望吗?”
哥利亚一晃脑袋:“为什么要失望?当上国王不是好事吗?我这行里面可是有一堆想称王的。”
安戈涅被问得愣了愣:“可是继位不代表有实权,可能只会成为一个傀儡小丑。而且我也说了,在很多人眼里,王室就是邪恶剥削的象征。我还是个omega,要争取到支持会比正常情况下更难……”
哥利亚抓了抓小辫子:“如果那么麻烦,你为什么还要去争王位?因为你喜欢?”
“不是。”
在这一刻,安戈涅忽然理解了自己为何而情绪低落:如果在反抗军的带领下,王国可以一举成为另一个共和国,下一个更好的共和国,那依然与她希望身处的世界相差甚远。
她想要更快速的、她能够在有生之年感受到的改变。
“争不到你就会死吗?”哥利亚又发问。
她一噎:“应该不会,但也可能和死差得不远。”
“生不如死?谁要害你?”哥利亚一副随时准备为暗杀名单扩容的样子。
她忽然笑出声:“也不是那个意思。”
哥利亚把汽水瓶上下抛接,所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终于对停滞的谈话方向也没辙了:“那么,你想要吗?王位。”
这个问题就简单多了。
“想。”
“那不就好了,想要就去拿,到手了发现没意思就扔掉,如果失败了就再试一次。呃,假如惹出了很大的麻烦,那就拼命跑。只要这条命还在,下次更好。”
红发青年一脸认真地向她灌输太空盗的行事逻辑,伸手顺了顺她的脊背。
这触碰不带情|欲,更像个比她经历过更多的前辈善意的安慰。
哥利亚的强盗逻辑总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它就是神奇地让安戈涅释然了。
虽然不知道是否有代价,或许有一天她会将试错的机会用尽,但目前她即便死亡也还有重来的机会。
既然死都不再是阻碍,那么她完全可以先试着把一条路走到黑。
有一些疯狂,但简单粗暴地拆解了她的瞻前顾后。
“你就是这么活到现在的吗?”安戈涅问。
“怎么,有意见?”
她的下个问题和前文毫无关联:“你是这里的常客?”
“那倒没有。”
“但你很熟悉这里的构造。”
哥利亚放下瓶子,忽然趴到了桌面上:“舞池里跳舞的那些人……我妈曾经就是那么一个舞女。她不让我来这里,但我偷偷溜进来过很多次。”
他趴伏着打量金属楼梯、闪烁的灯光和覆盖舞池的雾气,好像从这个角度就能将眼前所见与记忆中的的孩童视角靠拢。
“不过也只到我七岁。”
“发生了什么?”安戈涅轻声问。
“还能是什么,她死了,病死的。谁都不清楚我爹是谁,熔解炉芯这种地方也不需要小鬼头当杂役工人。”
“共和国……我记得不是有免费的教育系统吗?”
“我是上了一阵学,因为我妈很相信吃苦念书就总有一天能赚到钱,然后变成来熔解炉芯玩的老爷们那样的人。但一天只靠一顿学校午餐撑着我就饿得够呛,学校还要动不动放一个月半个月的假呢,那种时候我到哪里找饭吃?我的心思也完全不在念书上,整天和人打架,那时候我还没分化,我经常被打得很惨。”
哥利亚语调淡然,并无粉饰,也没有自怨自艾的意思。
“总之在饿死之前,我被来贫民街捡人的家伙挑走了。哦,那个时候这附近还要更乱一点,现在治安好了很多。”
“咳,”哥利亚唐突地清嗓子,“你别这么看着我。”
“啊?”
对方恼怒地深吸气,身周的信息素开始攒动:“再看我就又要亲你了。我没想让你可怜我。”
安戈涅轻笑,抓着他的领口把他扯近,与他碰了碰嘴唇:“没可怜你,是觉得你很了不起。能一个人活下来。”
哥利亚呵了一声,唇角却勾了起来。他喜欢被夸奖。
她哂然垂眸:“而且这次是你说得对,和你聊聊偶尔也会有收获。”
“把偶尔去掉。”炽热的手指扳着她的下巴抬起来,有些恼怒的话语落到她的唇瓣上。
和哥利亚接吻确实是很舒服的。
不仅因为那种进食般的独特亲吻技巧能很好地取悦到安戈涅,薄荷味alpha黏黏糊糊的亲近让精神也获得了愉悦的按摩:
从呼吸、心跳、还有无意识地扣着她的手臂的指缝里漏出来的,是趋近于狂乱的热情,但又始终没有完全失控。
哥利亚作为一个alpha,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自制力不足。
他之前也确实几度几乎因为她的信息素丧失理智。
于是他这兼具侵略性和克制的亲吻无疑是一种进步,也像是恭维,明确地传达着这个人对她的需求和在乎,甚至还有一些无可奈何的臣服。
没有办法,但是那根维系着他理性的绳子在她手里。
快要疯了,但是因为她还没说出带有魔力的许可词语,因为不想被她讨厌,所以只能忍耐,只能维持清醒,强忍着不更进一步。
在充满了矛盾、疑惑与无力感的一天过后,她在哥利亚身上找回了一些掌控感。
哪怕只有现在,她好像真的能够忘记自己是谁。安戈涅的手指伸进alpha脑后小辫子的内部,勾住了粗硬的发丝,轻轻地拨弄,是嘉奖,也是带催促性质的鼓励。
对方的呼吸乱了,有那么一秒,她感觉自己像是要被按进椅子。
而在信息素即将互相缠绕的前一刻,哥利亚猛地停住。
“我现在还能控制住,”他扣着她的肩膀,极缓慢地与她拉开距离,瞳孔却维持着扩张的兴奋姿态,“除非……你想换个地方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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