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昨日朝露17
安戈涅动摇了。
她已经思考得足够多, 现在她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主动寻求一些乐趣。而眼前无疑是个合适的人选, 她不讨厌哥利亚,因为这个鲜活的夜晚,甚至很乐意和他继续相处。
红发青年没有再多吐出一个音节,但摇曳的金属薄荷气息在恳求、在诱惑,邀请她顺从这一刻暴涨的念头。
安戈涅的指腹顺着他背脊正中凹陷的那一条缓慢地走。隔着衣料,她摸得到alpha脊椎一节节的骨骼,也感觉得到对方浑身肌肉陡然绷紧时发力的势头。
“如果继续, 也不代表我回应了你的感情。还有,标记——不管是临时还是永久的, 都依然绝对禁止。”她惊异于原来自己也有这样柔软而冷酷的声调。
“即便这样,你也能接受吗?”
哥利亚笑了,舌尖带过亮出的虎牙尖,像猎食者无意识的小动作。
“最开始我嗅你一下,你就好像要哭出来。之后会怎么样,我们走着瞧。”
安戈涅用空了的汽水瓶贴住脸颊。坚硬的塑料材质显得很凉,是她的体温升高了。她站起来:“我先去盥洗室, 至少要打一支抑制剂以防万一。”
哥利亚执拗地把她送到盥洗室门口。
一楼俯瞰舞池的平台上气氛比刚才更加狂热了, 明明大多数人应该是beta, 但信息素的浓度全在飙升。从他们中间穿过去的时候,安戈涅只能屏住呼吸。
是一群人多喝了几杯之后就会变成这样吗?她回想以前出席过的大型舞会, 觉得应该是她难得兴奋起来,于是对信息素的感知也变得比往常敏锐。
盥洗室分三个入口,alpha专用、而后是第一性别女性和第一性别男性各有一个。
安戈涅愣了一下, 转而觉得这么分开或许也有道理。在这样的地方,单独辟出一个omega场所或许会成为暴露性别的危险诱因。
她快步走入女士用盥洗室, 寻找空着的隔间。
一扇门打开,一个穿银色连体衫的短发女性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似乎喝了不少。安戈涅往旁边让了一步,对方却蓦地抬头看过来。
下一刻,温热的、陌生人的肢体攀附缠绕上来。
安戈涅的思绪停摆了。她没能立刻理解发生了什么。
一个素不相识的女性beta扑过来抱住她,用脸颊磨蹭她的肩膀和颈窝,神志不清地寻找着她的腺体。就算醉酒,这也是绝对不应该有的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香,好香……”脸颊红得异常的beta凑过来要亲她。
安戈涅后背发冷,一个肘击试图甩开对方,但只脱身了一半,这个发疯似的陌生人还有一条手臂挂在她身上。
“你清醒一点!”安戈涅怒斥,当机立断往外面冲。
她和从外面闯进来的人影撞了个正着。
银色衣服的beta立刻被撞开了,但是冲进来的人一把抓住安戈涅的手腕。
“你是——就是你!”
个头高大的猫眼妆女性瞳孔很大,她咯咯笑着推得安戈涅一个踉跄,凭身高优势把她往后、往空出的隔间内推搡。
“我果然没感觉错,这里果然有omega……”
张扬的、混合着藿香苦味的浓丽花香席卷而来。安戈涅有些晕眩,对方信息素中的侵略意图太过明显,她生理性的排斥无法控制,恶心的同时四肢发软。
是alpha,是陌生的alpha.
为什么会有alpha闯进来?为什么只是半分钟之内,事态就会变成这样?
“放开我!”安戈涅扒住门框往上面靠,拒绝再挪动一步,大声呼救。
可门外也彻底陷入了混乱。有人在拍门,有重物在撞门,又被什么挡住。呼喝,尖叫,大笑,一团糟,她好像听到了哥利亚的怒骂,但好像又没有。
刚才被撞倒的beta又爬起来,稀里糊涂地抱上了高个女alpha的腿,开始以同样的狂热磨蹭。
“好香,我喜欢……给我……”
“滚开!”猫眼alpha想抬脚用鞋跟踩对方的脸,但又不愿意放开安戈涅,一上一下拉拉扯扯,一时间竟然几乎难以维持平衡。
安戈涅趁机往外套内侧摸,视线飞快地在这两个陌生人之间来回。
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他们并不认识她,脸色发红,眼睛
也失焦充血,只是因为她是omega就全无理智地扑了上来。Alpha暂且不论,现在这样……简直就像是不怎么受信息素影响的beta们,也集体进入了他们本不存在的发热期易感期。
再在这里待下去,她也要被空气中浓稠的费洛蒙逼得失去理智。
哥利亚在哪里?为什么他没有进来?
他也失控了吗?
安戈涅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她进入盥洗室过了多久,三十秒,一分钟,还是更久?
“啊!!”银色衣服的beta终于被踢了出去,捂着肚子在门口的镜子下喘息。
“给我乖一点,我不想动粗——”
头皮刺痛,失控的alpha揪住了安戈涅的头发,双手并用把她往逼仄的空间里拖。她像是丧失了挣扎的意志,松开了扒着门框的手,额头撞上弥漫着陌生信息素的胸口。
Alpha兴奋的喘息加速了,绝望的猎物总是令猛兽热血沸腾。
下一次呼气蓦地收住。
冰冷的金属物件贴上她的下巴。
散乱的头发遮盖住了omega的脸孔,枪身上的冷光是蓝色的,发丝间的眼睛则燃烧着截然相反另一种颜色的光焰。
——扳机锁已解除。
“松手,否则你的脑袋就会炸成烟花。”她说话的声音,用枪口顶着人体要害的样子都不像omega该有的样子。陷入迷乱的alpha困惑地瞪着她,而后本能地劈手来夺她手里的武器。
安戈涅扣下了扳机。
她什么都没有想。
生死存亡的危机感驱动身体,女alpha格挡枪口而后猛地下蹲。激光弹擦着她的发顶飞过,在瓷砖面灼烧出一个发臭的黑洞。
“你!”
安戈涅看得很清楚,对方又扑过来。后退闪躲来不及了。
于是她又扣一次扳机。
“啊!!”
对方捂住手臂惨呼,在剧痛中好像清醒了一点,惊惶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你……?”
她其实瞄准的是胸口。安戈涅无端想发笑,她的枪法实在堪忧。
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匆忙将兜帽拉到最下面,用后背撞开隔间门,转身就往外面奔逃。外面都是人怎么办,她总不能真的杀出一条血路。
盥洗室的门又开了,有人直闯进来。
安戈涅下意识抬枪。
对方的动作更快,一个侧步跳过来,用手掌罩住她的枪口往地面压,声音熟悉:“是我。”
还没看惯的发色让她反应慢半拍,差一点就扣扳机:“提温……?”
“先出去再说。”提温的嗓音生硬,他的动作也不见往日的从容流畅,抓了她就往外面冲。她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
门外已经变样了。
简直是巨型费洛蒙炸弹引爆现场,中心在舞池,散逸的余波依旧能唤起最疯狂原始的欲望。
碎玻璃到处都是,音乐还在演奏,但已经听不清了。人声,人声,人声,已经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可能差别本来就不大,丧失理智的人群一簇簇地扭到一起,有的在拳拳到肉地搏击,也有人在干另一种架。
哥利亚就在一步外,抡起了一个人当盾牌挡住扑过来的另一个人,同时抬腿撂倒了大喊着扑过去的第三个人。
提温没招呼他,但他一眼就锁定了安戈涅,立刻冲到他们前面开路。
踏出熔解炉芯大门,提温直接把安戈涅抱起来,全速冲向路边停泊的某架飞行器。
起飞时门才关上一半。安戈涅喘息着回头看,哥利亚在后排。
提温一言不发地设置行驶路线。
内灯来不及打开,飞行器速度提升得极快,擦着窗外掠过的招牌和路标拉长成光怪陆离的影子,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深重的暗色。他面无表情,但浑身散发着陌生的冰冷气息。
终于转头看向她的时候,他的表情缓和了些微,措辞还是简洁得透出冷:“受伤了吗?”
她摇摇头,想发问,但一时失语。
被陌生alpha触碰的恶心感与迟来的成就感拧在一起,她感觉不到疲惫,说不清楚自己的情绪,反而有些异常的亢奋。
提温深呼吸,快而平板地道:“有蠢货用违禁药物,试图提升beta对信息素的感知能力,想要体验一下alpha才有的‘极乐’,还把它当作糖果分发给路人,费洛蒙引发连锁反应,结果就是一场信息素狂欢。”
“你为什么也恰好在?”话出口她才想到这可以解读为她怀疑提温派人跟踪。
他却对此并无显著反应,像是没注意到这点,只闭了闭眼:“我要见的人指定的地点。两星群卫不少人喜欢在那里秘密会面。对方也有让我看一看现场状况,然后请陶朱双蛇调查违禁药物来源的意思,因为怀疑政府内部有协力者。没想到直接亲历事件现场。”
说到这里,提温回头看了一眼哥利亚。
“在这家舞厅,这种事今年已经是第二次了。”
哥利亚僵着脸没说话,抬手抹了一下额角。
安戈涅这才发现他的太阳穴附近在流血。
“你……”她抿唇,视线挪到他有些青肿的颊侧和有血痕的臂膀。她也说不上责怪哥利亚,情况混乱,他没让更多人闯进盥洗室已经很不容易,但直率地关心他的伤势暂时变得有些困难。
“没什么,”哥利亚低沉地应道,他余光瞟她一眼,像是为自己负伤辩护般补充,“把在场所有人都杀掉会简单很多,但我也知道不能那么胡搞。你……没事吧?”
安戈涅还没回答,提温忽然又操作起自动驾驶系统。飞行器减速,降落在无人的仓库区。
“你下去。”他没有回头。
她险些以为他在命令自己,缩了缩脖子。
提温深呼吸,回头看向哥利亚:“你在这里下去。再和你同处一个空间,我很难维持冷静。”他挤出一丝冰冷的微笑。
“蓝色静电也不必回去了,安戈涅不需要失职的保镖。”
“是我要他带我出来的……”安戈涅出声辩解了一句。
提温嚯地转向她,绿眼睛像能令人的心脏冻结。他看着她,但每句话都如攻讦哥利亚的利刃:
“我不觉得是你要求去熔解炉芯的,今夜之前,你恐怕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目的地是他决定的,选择了高风险地点,而且没有多带几个人反而和你孤身前往,不仅如此,没注意到情况有异,没能及时带你撤离,致使你险些出事,这些严重失误的责任都要由他承担。”
哥利亚面色铁青,但一句话都没争辩。
“下去。难道还要我动手请你下去吗?”提温打开了哥利亚那侧的门。
安戈涅怀疑提温也多少受了现场信息素的影响,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这么疾言厉色,更不用说简单直白地发泄怒气。
即便从社交礼仪来说,哥利亚是她雇佣的人,由他来决定去留独断且不合适。正常情况下他只会尽力劝说,绝不会替她做决定。
这样的他让她感到陌生。
“提温……”
提温失常地低笑:“出了这样的事,你还要偏袒他?!”
他的声音从飞行器内飘出去,在空阔的仓库间回荡,抬高的每个词都被放大,包括尾音的颤抖。
安戈涅愣住了。
她看上去不知所措,像是不小心窥探到主人阴私的客人。
提温的脸色也一下子苍白下去。
他们之间那些不曾言明的暗流涌动,若即若离地罩在上面的那层轻纱,就那么仓促地被一句愤怒的质问揭开了。
她知道了。而他也明白她的了悟。
除了关怀和愤怒,提温发泄在哥利亚身上的多一份的感情露出真容:那是对单纯的合作伙伴不该有的东西。
嫉妒心再也藏不住了。
第82章昨日朝露18
有风的夜晚, 空气却仿佛凝结。
哥利亚在座椅上一撑,倏地便跳出了飞行器, 落地的脚步声清晰。
他的视线有意避开她,头和声音都沮丧地低着:“他说得对,是我没保护好你。本来不该有这样的事。”
语毕,红发青年就转身迈开大步往仓库区深处走。
那是不准备回头的背影。
只凭直觉做了决定,安戈涅按下开门键要跟过去,手腕却一紧。
有人从后拉住她。
她回头,提温的脸色依然有些慌乱的苍白, 眼神却不躲闪。他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需要他。”安戈涅轻声说。
提温机械地眨了一下眼睛,时机恰好, 淡色的眼毛掩饰住眸光的波动。
她沉默了半拍,忍不住将话说得更清楚:“我需要一个和我不会有利益冲突的人,需要他在暗中保护我,替我行动。”
“那么,你需要我吗?”他发问的同时手指力道放松。
偶尔会在胸腔中骚动的那团东西钻进了胃袋里。安戈涅抿紧嘴唇,答不上来。
提温凝视着她,忽然微微笑起来:“我问的方式不对。”
而后, 他以自嘲的口吻重新发问:“你又是为什么需要我?因为我可以是个略有用处的参谋, 有躯体的搜索引擎兼情报技术外援, 或者口风够紧、又暂时没有利益冲突的听众?”
安戈涅猛力摇了两下头:“提温——”
但在她开口之前,他又改变主意, 忽然不想知道答案了。
“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去吧。”他利落地松开手。
安戈涅生出荒谬的预感,等她回来的时候,提温可能就已经不在了。
他和哥利亚各有各庞大的自尊心, 也没有非与她产生瓜葛的理由,他们只是偶然地相逢, 唐突地分别似乎也很正常。
她闭了闭眼,尽可能委婉地确认他会等她:“我找到他就回来。”
“没关系,我会在后面看着,”提温停顿了一下,唇角弧度讥诮地加深,“他不会走很远,肯定在等你追上去。”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没期待她对此做出反应,只催促似地抬起眉毛。
“我很快回来。”安戈涅喃喃,转身快步跑起来。
如他所言,提温在后面跟着,距离拉得很远,但足够在遇到危险时赶过去。
哥利亚并不难找。夜间的仓库区鲜有人烟,她跑过两排箱子般的库房,抬眼便看到坐在高处货运平台上的红发alpha.
他盘腿坐着,昂首看着今晚可见的那几颗卫星,或许因为向来往后梳的头发散落在额际,数个卫星的光辉打在他脸上,无害又茫然的五官更像个才成年的少年人。
安戈涅忽然就火大起来:“你给我下来,现在。”
哥利亚低头呆呆地看着她,猛地开始揉眼睛,确认不是幻觉。
“我数到三,你不下来我就不管你了。三,二,……”说着她就转身往回走,看清前方的时候却愣了一下。
提温已经不见了。
身后有重物落地的动静,安戈涅错开一步回头,哥利亚竟然直接从至少两米高的地方跳了下来。他慌张地追近,在她转身时又怕靠太近吓到她,于是狼狈地站住,身体晃了一晃。
“你……”他张了张口,义眼瞳孔无措地扩张又收缩,语调忽然别扭起来,“你为什么来?”
“你在这种地方坐着,不就是等着我追过来吗?”她冷冷道。
哥利亚那一丁点惊喜就像戳破的气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脸上眼里流逝了。
他低下头,闷闷地说:“对不起。他说得都对,我只想着自己,得意忘形,犯了最不该犯的错误。明明那是我最擅长的……也是你能看得上眼的唯一一件事,可我搞砸了。”
安戈涅深呼吸。
“你做错了事,第一反应就是夹着尾巴逃跑?那样就不用负责任、不用善后了是吗?”
她很少这样毫不留情地斥责人,高大的红发青年被说得哑然,唇线抿着缩起了脖子。她见状并没觉得解气,转过身又要往来处走。
她可能只是太累了,安戈涅想,这个有良好开端的夜晚现在让她精疲力尽。
“不会有下一次了!”哥利亚嗅到了危险,也顾不上和她保持安全距离了,扑过来按住她的肩膀,滚烫的手指打着颤。
安戈涅别开脸。
他佝偻下脊背看她的神色,恳切而慌乱地向她宣誓。
“我会负起责任,绝对不会再有今天这样的事。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你别这样,你看看我。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求你了?”
安戈涅沉默着打量哥利亚。半个小时前在荷尔蒙与费洛蒙双重催动下的心动神驰是真的,可现在的失望和恼怒也是真的。她并不因为熔解炉芯的信息素暴动责怪他,谁都不知道那种意外恰好会在那个时候发生。
她也相信他尽力了。
可有意无意地,从跳下飞行器的那刻开始,他就在逼她表态,证明他对她有用、她需要他——在提温的面前。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他还会想着要独占她的特殊对待,是alpha的天性吗?安戈涅不想去思考了。
“今天开始,我给你的命令你都要遵从,不许自作主张。”
“是。”他垂眸,利落应答的样子令安戈涅感到陌生。
她想了想,大概是因为他身上生动张扬的傲气收了进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条件的服从——那是一种遗留在肌肉记忆里的习惯,来自他成为太空盗哥利亚之前的时光。
她好像终于收服了这个难驯的家伙。他也可以当一把好刀,只是那样会折损一些他作为人的鲜活气味。
安戈涅说不清对此是什么心情。
“走吧。我累了。”
如释重负的喜悦在哥利亚脸上一闪而逝。他很快控制住。
“没有下一次了。”她板着脸强调。
哥利亚用力点头,那拼命的样子实在有些滑稽,差点让她无法维持威严的扑克脸。
“那么我看你之后的表现。”
飞行器还在原地等着她,坐在驾驶位的人却变了。
“提温先生说得和人联络善后事宜,先走一步,由我送您回蓝色静电。”
安戈涅点了点头,回程途中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回到度假村,安戈涅立刻被送到健康中心,接受了一番细致的医疗检查。
好在除了手臂磕碰青了一块,她身上就没别的皮肉伤了。她把哥利亚扔在那里消毒包扎,婉拒了紧张赶来陪伴的罗杉罗实,独自回到了居住的小楼前。
提温的住处就在邻栋,穿过连接小岛之间的步道就能抵达。他的小楼窗户都暗着,不知道是没回来还是已经休息。
她可以走过去按门铃确认,那样也会留下访客记录,证明她试图和他接触过。
但最后,安戈涅在原地站了几秒,默然开门走入自己的住处。
今夜已经太漫长了。
※
安戈涅被消息狂轰滥炸的消息震动吵醒。她迷迷糊糊地打开终端查看,被持续增加的未读消息数量吓得清醒了一点。
难道是她去贫民区舞厅碰上骚动,还开枪伤人的事登上头条了?
她艰难地靠坐在床头,嘀咕着打开通讯页面。
在她的大脑理解落到视野中的词句之前,胸腔里就重重地提了一下。
——艾兰因遇袭!
——侯爵艾兰因车队遭无人机自杀式袭击。
——旧党魁首遇刺,生死不明。
她的手指悬停着抖了抖,没能点开详细页面。她怕会看到决定性的现场图片。
门铃响起。安戈涅奔到门口才想起没穿拖鞋。
来的是提温。
原本应有的尴尬在紧急事态冲击下来不及发酵,她吸了口气,一瞬间像是忘了怎么说话。
彼此的表情说明一切,他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或许还有更多。
“艾兰因他……”
“十分钟前刚发生的事,状况还不明朗,但你应该看一看这个。”提温说着走进室内,同时将一个视频分享给她。
视频开始几秒是黑屏。
而后,圣心联合王室的族徽猛地跳出来,背景转为王室惯用的猩红色。紧接着,一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画面正中,只是发色和眼瞳都和安戈涅记忆中迥异。
安戈涅刹那间失去了表情,死死盯着视频画面。
“大家好。”
面貌清俊的少年嗓音柔和,依然是她记忆里的温和声气。
他面对镜头表露出符合年龄的紧张,停顿时拨弄了一下带卷的金棕色头发。然而下一刻,他深红的眼睛直视镜头,表情迅速变得成熟而冷峻。
“我名为路伽,是圣心联合王国故王太子斐铎的后裔,隐匿身份流亡多年的王室成员,也是王室唯一的正统继承人。”
“97年前,我的曾祖父斐铎遭阴谋暗算惨死,王国随之日渐腐朽,彻底走上自取毁灭的道路,任由反抗军迅速攻陷国都。然而反抗军也无力彻底控制王国,转而与令王国衰败的罪臣合作,早已失去道义之名!”
路伽略微抬起下颚,声调抬高:“斐铎未尽的振兴事业,将由我完成,被奸佞夺走的幸福安宁,我来实现!”
“我虽年轻,但我并非孤身一人,我有伙伴,也有臣民。向王太子效忠之人一代又一代潜伏,他们在首都星、在王国各地,在人群之中。
“前首相艾兰因是头号叛国罪臣,我已下令对他实施惩戒。今日的处决行动就是我、也是斐铎一脉正统王室归来的第一声礼炮。”
路伽笑了笑。
安戈涅后颈窜过电流般的寒意。
她无比熟悉的人用陌生的愉快表情向所有人宣告,却也像是借机只对她一个人发出邀请:“那么,让我们在首都星重逢吧。”
第83章梦短夜长01
视频播放完毕。惯用的循环播放模式启动, 王室徽记再次显现视窗正中,安戈涅艰难地抽了口气。
提温立刻替她将视频关闭。
“你感觉怎么样?”他略微低下来与她平视, 一眨不眨的注视透出些微紧张。
并非“你还好吗”这样无意义的宽慰,他在认真向她征求答案。
“我——”安戈涅张了张口,后半句卡在唇舌之间。她开始后悔没有穿鞋,漂亮的拼花木地板很凉,而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已经因为接连的“惊喜”结霜。
因为这股从心脏一路渗到指尖的寒气,她的牙齿有些打颤,吐字含混:“我……不知道。”
她抱住双臂, 习惯性地牵起唇角:“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好吧,可能有点冷。”
提温眉心蹙起。视线向下, 他看到了她不自在蜷起的脚趾。
其实房间里温度合宜,蓝色静电的客房设施也绝不会马虎到会让住户因为赤足行走就感到寒冷。
遵循陌生的冲动,他向安戈涅伸出双臂。
拥抱的动作像没调试好的机械程序试运行,每一拍的动作都充满了随时预备着被推开的迟疑——他不确定这是否是此时此刻该有的反应,是不是她会想要的反应。
安戈涅却没余裕思考太多。
她的额头顺势抵上他的胸口。
青年是温暖的,隔着衬衣依然能感受到肌肤的热度。虽然抱着,他的手臂却没有收紧, 难以判断是谨慎, 还是紧张到忘记。
与小心得过分的动作相反, alpha信息素热切地围拢她,包住她。
香根草和柑橘的气息干燥、绵密而洁净, 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钻进她的皮肤下血管里,在她分泌的信息素里留下独特的印迹。
身体不由自主开始发热,安戈涅没那么冷了, 呼吸和思考的机能也恢复运作。
这么和提温待着不太妥当,她意识到, 毕竟几个小时前她刚刚窥探到了本该保持秘而不宣的东西。
她想抽身出来的那一刻,提温却蓦地抱紧她。
“这样呢?”他问,发声时的共振从躯体传过来,“还冷吗?”
明知故问,没话找话,更像在提醒她这个拥抱是怎么开始的,重申他获得了她的默许。
“够了。”安戈涅轻声说。
提温僵了一下,立刻放开她。
她佯作不觉,岔开话题:“曾经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结果他们都和我想得不一样。是我太愚蠢以致于我看不透吗?还是要真正了解在乎的人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这取决于你对了解的定义。”提温也一秒切换回从容和她讨论问题的态度。只是他的手臂垂落身侧时,刚刚触碰过她的指尖不自觉地收拢。
安戈涅深呼吸,将心思从他的这个小动作上挪开。
这不算困难。
“他要干什么,我完全不明白……”她大步踱到前厅另一侧,刚才被震惊堵住的恼怒大声地宣泄了出来,一句比一句语速快, “王太子斐铎都是百年之前的人物了,他活跃的时候现在的大部分王国人都还没出生。他做出这个声明是什么意思?!就算他确实是王室后裔,难道他真的相信,只要他站出来揭开身份,就会有许多人为了斐铎的名字追随他?”
“从上次的绑架事件,还有这次的刺杀判断,路伽有针对个别目标发动袭击的力量。但那是否足以与反抗军,乃至于王国军残部抗衡……”提温弯唇,“我对此持怀疑态度。”
“但是也不排除在魁首生死不明的局面下,为了防止反抗军趁机彻底夺走旧权贵的财富地位,会有人选择投奔他。”
“艾兰因……”安戈涅咬住嘴唇。
对,刚才被路伽的事弄得措手不及,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判明艾兰因的状况。她立刻联络布礼,但是通讯无人接听,发消息询问也没有立刻得到回复。
那股窒息的寒意又回来了。
安戈涅瞪着未读消息依然在暴涨的通讯界面,回头看向提温,声音很低:“从现场的状况判断,他有多大几率还活着?”
他回答得冷静又谨慎:“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
“不要糊弄我。这种事居然没能封锁住,说明现场有不少目击者,那么流出来的图像视频肯定不会少,情报分析是陶朱双蛇擅长的领域吧?你们难道分析不出——算了,我自己看。”
安戈涅抬手便要细看刚才没敢打开的新闻头条。
提温一下子到了她面前,捉住她的手腕阻止。
她猛力甩开,抬头瞪他,呼吸变得急促:“不让我看,怕我受不了?那你倒是告诉我结论。”
他垂下眼睫,半晌,终于缓慢地摇了摇头。
一声颤抖的抽息。
“怎么可能?!”她希望自己可以更加镇定。可她还是叫出声了。
艾兰因那样周全缜密的人,在局势更加凶险的时候都从未让人得手的家伙……
安戈涅止不住地愤怒起来。她不止一次幻想过艾兰因的死。
那应该是他败给她之后,她要夺走他的一切,权势、威严、自尊、体面……她全都会拿走。
他应该在她的注视下,缓慢地、狼狈地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丑陋卑贱的东西,在她无法将他和自己曾经倾心过的幻想联系起来之后才死去。
这突然的、天外飞来一般的刺杀算什么东西!
安戈涅仿佛从内撕裂成了几份,不同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尖声辩论,吵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居然让无人机直奔政要的车队,首都星的监控系统难道全都失灵了?
——既然对方能让一整个区块断电,那么当然也会有让监控作废的方法。而且对方很了解首都星失修的地下通路,说不定知道什么发动袭击的秘密捷径。艾兰因都不知道的捷径。
但是艾兰因出行的路线和座驾从来不固定,为了防备暗杀甚至会大搞替身迷魂阵,这次怎么就锁定了他的位置?
——近来他与西格的拉锯让不少人失望,路伽又有王室关系加持,游说侯爵身边的人倒戈并非不可能。
可艾兰因一直把身边的人筛得比蒸馏水更干净。
——背叛者终被背叛,不如说,到现在艾兰因才终于因此吃苦头才是个奇迹。
“安戈涅?”提温的声音很远却也很近。
她闭眼又睁眼,在他的手臂上扶了一把。
“我没事。”她这么说着,将失态崩落的一块块镇定重新拼凑起来,挤出一抹笑。
惊怒过后便是几近麻木的惘然。
纵然她的那份恋慕早已枯萎,她和艾兰因之间只剩下混沌黏稠、无法定性的东西,即便在最亲密的时刻她也对他的意图保留着警惕心,有一份信任确然还是存在的:
对于他身为政客的手腕和能力,她从不曾质疑。
提温看着她,没有说话。
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道理清楚明白:是人类就有误算失策的时候,正如只要是血肉之躯,就必然会受伤衰老。
“可他是艾兰因啊。”
喃喃的低语摔落在地上,融进两星群卫透亮的月光。
※
“王国境内空域重新回到戒严状态,首都星全境暂时封锁,严格限制军方以外的舰船进出。抽调人力护送你回王国太惹眼,而眼下你的安全最重要,”西格的投影形象看向提温,“自由联盟的监视系统最完备,你在他们那里暂时停留几天比较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提温颔首,“结束联络我们就转移到陶朱双蛇在共和国的安全屋,我会派人伪造安戈涅还在共和国的假象,同时等待合适的时机,隐秘地启程去化乐星城。西格阁下,请您放心。”
他侧首看向安戈涅:“这样安排可以吗?”
“我没有异议。但交通封锁一旦放开,我就要立刻回首都星。路伽自称是唯一王室继承人,我一直不露面不像话。”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西格。
西格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但没有和她就这个议题争辩:“好,通航条件有变化我就立刻联络你。”
顿了顿,他视线微敛:“袭击现场残骸分析出结果我也会立刻通知你。”
安戈涅抿唇:“嗯。”
明明隔着投影的虚像,他眉眼间的关切却仿佛到了她面前。考虑到还有提温在场,他的措辞很含蓄:“转移到了安全地点随时联络我,如果你需要一个听众的话……”
“嗯。你也一定要小心。”
西格闻言终于微笑了一下:“好。”
安戈涅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还有一件事。”
西格和提温都讶然看着她,这通视频通讯的主要目的已经达成。
“路伽曾经是王室收容的omega,他的档案应该还能找到。上次绑架我的主犯也是他。”
提温早就知情,西格看上去也不惊讶,艾兰因可能在调查过程中与他共享了这方面的情报。
她看着西格说下去:“舆论也必然有一场仗要打。我的看法是,如果需要,你们可以公布路伽的性别。”
反抗军头领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牵扯到某些议题上,他就不再仅仅是以西格的身份和她对话,这件事她已经深有体会。
提温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悟地翘起了唇角。
“我想,你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试图完全复活王政的人合作。”
路伽在那则宣言中只字不提改变,反而大肆鼓吹正统的“回归”,其中的政治倾向不言而喻。
西格无言颔首,倾听的姿态变得愈发严肃。
“那么他最有希望拉拢的,无非是对王室这个体制还抱有幻想的人——不论那群家伙是真的觉得一百年前的世界更好,还是仅仅想要保护他们在王政下享有的特权。他们会对艾兰因不满,也恰恰是因为他愿意和你谈判,做出一定的让步。”
安戈涅一扯嘴角。
“如果只是想在新政权中分一杯羹,路伽大可以公布自己的性别,宣传自己将会是第一个omega君王,甚至以此为筹码与反抗军谈判合作。那是我会做的事,但他没有。
“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建立新秩序。也因为和我一样清楚,他最想要拉拢的那群人,也往往在性别的事上最顽固。”
“路伽自小在深宫中长大,认得他的人本来就不多,他的性别很可能可以再瞒上一段时间。而为了自身利益,那群alpha贵族大人们可以假装忘记路伽并不是alpha,事后再做出补救。但是假如有人现在就戳破这件事呢?”
安戈涅微微笑起来。
“他们可以强调斐铎的血脉更重要,但稍加诱导争论的方向,想必其中一些人也不得不为omega也能是王辩护,找出几个正当的理由。”
她的手指在空气中划了一下,像小刀割开创口。
从虚空不存在的口子里,她看到与路伽针锋相对的时期。
他从一开始就对她这个身份微妙的私生公主缺乏敬意,时常拿她的头衔开玩笑。以前安戈涅以为那是因为他觉得他们都是一样的omega,一群同样的可怜虫里硬要分出尊卑高低,多不公平,多荒谬。
现在她才惊觉,那或许是自诩正统的敌意和傲慢。
可后来他们关系偏偏又变得很好,好到难分难舍。是同病相怜吗?还是她在他的复兴伟业蓝图里有一个该扮演的角色?
这些细节已经不再重要。
无论如何,她记忆里的路伽看着温柔和顺,必要时言辞却极为锋锐,最擅长用对手的逻辑打败对方。
那她学一学他又何妨。
“君王只能是alpha,这个前提原本是不容置疑的。
“但讨论的口子一旦打开,如果一脉的omega也可以成为王,那么没理由另一脉的就不可以。”
安戈涅称得上轻蔑地笑了笑。
“哪边才是王室正统,不都是最后获胜的那方说了算吗?”
第84章梦短夜长02
安戈涅在名单最后一行上打勾。
她目前需要联络的首都星权贵和王国军将领就都在这页笔记上了。除了此前家中资产被反抗军冻结的那位女伯爵以外, 其他人都很客气地拨出些时间,与她聊了聊。
暗杀过去三个小时, 司法鉴定还在进行,没有人清楚艾兰因的死活。
安戈涅选择打诚恳牌:
互相问安过后,她总是立刻坦言,如果路伽真的打算为斐铎一脉正名,即便一时忍得了,日后也免不了要清算这百年与次王子一脉三代君王共享富贵的“罪臣”们,将财富重新分配给最初追随他的功臣们。
在这一点上, 她和他们在同一条船上,自当互相帮助, 她会找到机会就回首都星与所有人共患难,诸如此类诸如此类。
其中一大半人不吝于称赞她的勇气和诚意,甚至提出让安戈涅到王国境内的私人庄园避难。但她感觉得到,他们其实并无太大的危机感——
就算真没了艾兰因也不算什么。又没几个人真的会为他的消失哀悼。只会搞刺杀的王室后裔终究成不了气候,最后还是要依靠他们的支持才能成事。
至少他们如此笃信。
情况还没紧迫到勋贵们需要她为他们的行动正名。
至于那位女伯爵易耘,她曾经是内务大臣,艾兰因内阁的第二把手。她以接连的变故之下打击太大、身体状况不佳为由婉拒与安戈涅商谈。
开玩笑, 身体脏器都换过一遍的前前财政大臣都愿意和她隔着通讯喝茶聊天, 一边谦虚人老了身体不行, 一边笑眯眯地估量她的价值呢!
易耘就是不想见她罢了。
安戈涅不由怀疑易耘家中因为子侄贪污嫌疑家产被扣另有内情。
女伯爵是此前艾兰因要对抗的压力主要来源,以他的作风, 手里掌握易耘家里的内幕也不让人意外,而他要是不小心透给了西格……
如果这是真的,易耘作为路伽内应的嫌疑一下子就暴涨。可以她的精明, 真的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如果她真的悄然反水,更应该和安戈涅热络来往, 掩饰她在艾兰因刺杀中出的力。
想不明白。
不在首都星,信息来源不够,想再多都是白搭。想打易耘一拳出气都不可能。
安戈涅深呼吸,为了压下过度社交过后的暴躁情绪,在这个临时充当安全通讯屋的宽敞衣帽间里来回踱步。
敲门声响,停顿数拍,哥利亚推门进来:“搞定了没有?可以走了。”
“提温呢?我还有一件事想做,需要他帮忙。”
哥利亚一撇嘴,向肩膀后面看:“喂,你听到了。”
被点名的绿眼睛青年就也走进来:“需要我做什么?”
“如果我试图和路伽联络,再假设他收到了消息,有办法追踪到他的坐标吗?”
“几率很小,我如果是他,肯定会弃用过去的身份账号,即便仍旧能够收信,肯定也会设置几道安全中转站,确保数据无法追溯。”提温认真地分析完毕,又补了一句:
“但可以试一试。”
哥利亚翻了个白眼:“那你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提温没搭理他:“公主殿下,我需要借用一下您的终端设备。”
她解下腕上终端递给他,与他不意间指掌相触。她怔了一下,略微压着视线,没和他对视。
提温像是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接过终端就转身去忙活了。哥利亚眯了眯眼睛,狐疑地盯着提温的背影。
半个小时后,隔壁度假小屋中,电子设备准备就绪,提温抬眸看向安戈涅:“你可以给他发消息了。”
安戈涅原本已经打好腹稿。可真的打开与路伽的通讯窗口,拟好的质问忽然显得臃肿而苍白。最后她只键入了一句话:
——我认识的路伽有多少是真的?
※
陶朱双蛇在两星群卫的安全屋极为隐蔽。
外面看上去是家居配件体验店,不知情的顾客走进去消费也能改日收到质量合格的商品。没人猜得到仓库地下开辟出了整整三层空间,生活设施和物资一应俱全。
这里甚至还有半层健身空间,从搏斗机器人到射击靶位应有尽有,感觉是给战斗人员配备的。
艾兰因遇袭十二个小时。两星群卫短暂的白昼又结束了。昨天从熔解炉芯回来安戈涅就没休息好,眼下已经近整整二十小时没有阖眼。
但她睡不着。
她按照人工智能引导在射击位置站好,一遍遍拔枪解锁,直至动作变得熟练,动作捕捉自动打分系统给出的评价也越来越高。
肌肉开始发酸,但依然离满分很远。
安戈涅反手抹了一下额际的汗珠,再一次随着引导语音倒数拔枪、解除扳机锁定、瞄准。
可能是疲劳让动作僵硬,轻型枪拿在手里也不再稳当,比上一次的得分甚至低了些。
“为什么只练习拔枪?”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
安戈涅收枪回身,目中所见却令她怔忡:提温的头发回归了金色。
察觉到她的视线,提温抬手碰了一下耳后的发丝,笑得淡淡:“之后要回化乐星城,顶着一头染黑的头发会引发离奇的揣测,没有必要。”
再顺着这个话头聊下去,他可能又要半真半假地问她是不是会遗憾,安戈涅于是率先调侃:“自由联盟的精英代表连随意改变发色的自由都没有么?”
“很可惜,至少我没有,”提温走近了两步,又问,“哥利亚说你已经在这呆了一个小时了,你需要睡眠。”
“昨天我在熔解炉芯打伤了一个alpha.”说出这个事实的时候,她不禁有些恍惚——舞厅骚动原本该是大事件,但相比之后的剧变,它如今竟然显得不怎么重要。
“我知道。”提温负责善后,当然知道,应声后就等待她说下去。
“我枪法当然很糟糕,根本没命中想打的地方。可即便是那样,也足够让对方慌张起来,给了我脱身的机会。”
仿佛要证明她的说法,安戈涅转身抬枪瞄准靶子,慎重地扣动扳机。
勉强没脱靶。
她回身笑着摇头:“我不可能几天之内成为神枪手,还不如把拔枪的动作先练像样,吓退胆小的人足够了。”
“养成肌肉记忆、在紧急时刻也能够顺利拔枪自卫确实很重要,同样重要的是扣动扳机的勇气,然后才是准头。”
提温笑了笑,在她身上看到回忆的重影。
“开枪的勇气你从来不缺。”
她知道他在说初见时她就决意一枪把他爆头的事,但好像又不止如此。
和对方长久对视不知怎么变得困难,她便以轻松的语调感慨:“把我逼急了,我大概什么都会做。”
提温看了她片刻,忽然断言:“你很恐惧。”
安戈涅脸上的笑一瞬间收得干干净净。
她盯着他,声音里也竖起戒备的墙:“我怕什么?”
对方并不直接作答,反而说:“如果你想要,这次你可以成功逃离这一切。”
安戈涅索性将枪搁下:“什么……?”
她隐约明白他在问什么,但她宁可不理解。那样好像就承认了她确实对悬而未决的现状、对布满荆棘的前路感到不安。
“现在是很好的时机。哥利亚有能力带你远离这一切,过上你憧憬的——”提温缓慢眨动眼睫,声音和眼神都有些空洞,他一字不差地复述她使用过的说法,“平静安稳的生活。”
那也是她曾经与路伽共同用想象描绘过的生活。
安戈涅知道她的脸色不会很好看。
提温见状弯起色淡的唇角,不紧不慢地说下去:“让你过上衣食无忧、与阴谋和争斗无关的生活……甚至于说很有意思、很愉快的一生,我想哥利亚还是做得到的。”
安戈涅握紧双拳:“你在试探什么?”
“不,这次我是认真的,”提温还是平静地笑着,“如果那是你希望的,我会放你走,力所能及地帮你销声匿迹。现在是最佳时机。”
将姓名与过去一同埋葬,在某个荒僻而平静的星球度过波澜不惊的一生。
安戈涅顺着这个方向设想了一下,心头首先浮现的居然是恐惧,对于错失良机、与更强大的可能性失之交臂的恐惧。
原来她已经不会满足于平凡琐碎的幸福。她伸手抚摸搁下的激光手|枪,有些惘然地想道。人很难猜到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像她之前没想到会有拥有自己的武器的一天到来。
可幸福的定义又是什么呢?
“我不会逃的。没有足够的力量,真正的平静安稳恐怕是不可能的。”这话出口的瞬间,安戈涅不禁愣了一下。
这听上去多像艾兰因会一脸平静地分享的理论,她曾经在心里暗暗反驳的理论。
“而且你帮助我逃跑,你会怎么样?”
提温眼睛里有笑意在闪光。她看得这样清楚,是因为他又近了一步。
他的虹膜其实并非一色的浓翠绿,靠近瞳孔的那一圈颜色稍淡,反而让眼珠更有玉石般的矿物质感。这似乎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细节。
“我会怎么样对你重要吗?”他饶有兴致地问,意态随意,但这问句自唇间滚落的那瞬间,他们都知道某条后路随之断绝。
默契地假装他不曾多问一句她为何要偏袒别人这个可能不复存在。
安戈涅没有作答。
提温并不惊讶,他反而加深了笑弧。
“来,再试试打靶。”这么说着,他轻柔地推着她转过身重新举枪,从后伸臂带着她摆好架势,手臂重叠手臂,十指包裹住十指,膝盖略微顶到她的腿,下巴若有似无地带过她的头发。
“腰腹发力,注意站姿。”提温提醒,像个心无旁骛的称职陪练。
但下一句,他又说:“我的心思暴露得不是时候。不过那也并非我所愿。”
安戈涅手指动了一下,他一丝不苟地带着指节回到原位。或许是室温偏低,他的手好像比之前要凉。
“即便艾兰因没有出事,没有路伽的自爆身份,我也清楚你现在没有心力应付我。你已经很熟练怎么在利益交换中谈感情,或者用一点点真心换来实打实的好处,但是另外三个人已经足够叫你耗费心神,而我……”
他轻轻笑,她听到自尊心的碎片跌落又粘合的响声。
“我不会甘心只当个被敷衍的对象。”
安戈涅的胸腔深处随这句话震了一下。
“更不用说,我本质上是集团的所有物,我不知道明年的今天我会在哪里、会变成一团烂肉还是依然看起来完好。安戈涅,我没法对你做任何承诺。
“但这只是我的想法。我不够无私,没办法忍受现状。”
他停顿须臾,有什么轻盈的、称不上亲吻的东西擦过她的耳廓。
“感情很有意思。不抱希望的姿态里总还是会留有一丝期待,希望奇迹会发生、并且准备好为奇迹的降临而欣喜若狂。
“你会不会其实相当在意我?我不知道,但我想知道。”
安戈涅抿住嘴唇,像是防止有词句不受控地跑出来。
提温又笑:“如果你改变主意想逃,现在我依然愿意提供协助。当然,我们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今天的谈话、昨天前天,还有更早之前的那些苗头全都不存在,从今往后,我和你只作为投契的合作伙伴相处。
“我会表现得足够自然,不会让你困扰;但相应的,今天过后,一些心软的破例也不会再有。”
“如果那正是你想要的……”
提温引导着她抬起枪口,抵达能准确命中的位置,压在她食指上的指腹悄然挪开。
确实有意思,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唯独没有描述放她逃走和回归正常以外的第三种可能性。
安戈涅视野里红色的靶心有些扭曲,色彩艳丽地动摇着,像是一团起舞的火焰。
而他悦耳的声音轻柔又愉快,充满绝望的期待。
“如果那是你的愿望,那么就扣下扳机,把靶心当作我的妄念,彻底击碎它。”
第85章梦短夜长03
安戈涅回首。
提温呼吸停了半拍。他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情况下转头看他。
太近了, 近到看不到彼此神色的全貌,于是能作为线索解读的, 便只有细微的体征变化:呼吸和心跳是否加快,脸颊上血色的浓淡,瞳孔有没有不受控制的收缩……
但安戈涅很平静。
红让人联想起热情,她有炽热的眸色,眼神却经常透出一点袖手旁观的冷。此刻似乎也不能成为例外。
她在观察他。
因为近距离对视而提速的心跳便重回死气沉沉的步调,提温觉得他已经知道她会做什么选择。
她却在这时不疾不徐抛出疑问:“如果我不想扣下扳机,但也不准备逃跑, 你就没有给我准备第三种选项吗?”
提温包覆着她的指掌收紧了些微。
“那是你会做的选择吗?”他盯着她瞳孔里自己的虚像,声音很低。
用问题回答问题, 他们都是个中好手,安戈涅闷笑了一声:“你不说清楚,我怎么能判断我会不会选?”
绕着圈子一来一回,仍然没人直白地点破那第三种可能。
“不愿意说就算了。”安戈涅转回去,确认枪口仍然瞄准靶心。她的指腹顺着扳机滑动了一个来回,突然按到底。
扳机扣动的那刻,突如其来的发力压住她的手, 带动枪口骤然往下偏移。
但终究还是晚了。
零点五秒、乃至十分之一秒的间隙, 足以容许激光子弹自枪膛激射而出。激光热|兵|器的一大优势就是响应速度极快。
哧!
激光弹撞上保护性的水幕, 发出轻轻的一声尖叫,残余的能量碰击后方的感应墙。
子弹携带的热能瞬间将水墙蒸发为气态。蒙蒙的水雾散逸, 暂时遮住枪靶,看不清打中的是哪一环。
于是有那么短暂的片刻,提温那份妄念的生死暂时处于二元之外的混沌之中。可惜射击评分系统不会顾及任何人的心情, 清脆的电子提示音随即响起:
“中靶!”
水雾徐徐地敞开,露出压在靶心边缘的黑色着弹点。
提温的手颤抖了一下。他松开安戈涅, 她再次回转身的时候,他面色有些苍白,却还是挤出了一丝微笑:“那么……如你所愿。”
安戈涅尖锐地逼问:“是如我所愿,还是如你所愿?”
他默不作声,但剧烈闪动的双眼几乎直给答案。
她吸了口气:“你不想要别有所图的敷衍,你要我的在意,而且是独一无二的、不论得失的在意,是这样吗?”
有一些愿望之所以不可言说,是因为言语将其具体的勾勒的时刻,也是它失去立足之处的瞬间。
由胸腔内部向外蔓延的空虚钝痛让金发青年弯起了眼角。这明明是他一直以来刻意追求的痛楚,却第一次有些难以忍受。
他的眉心蹙出褶皱,神色却称得上温柔:“无论我对你而言是什么,我知道你都给不了我这些。他们还各有各的用处,你不会放弃任何一个。”
“你虽然理解这点,却无法接受。所以你希望由我来亲手断绝你的念想、给你解脱。”
安戈涅侧眸看着枪靶上的那点焦黑,低声笑起来:“多狡猾。”
下一秒,她唇角的弧度蓦地收敛干净。她几近冷酷地问:
“如果你真的那么期望,为什么在最后时刻又把枪口往下压呢?”
不给他编织出合理说法的机会,她又连发三问:“你要解脱,可假如我没那么好心,偏不愿意你解脱呢?你也有你的用处,我为什么要放弃你那份好感带来的利益?而且,现在我开了这一枪,你就立刻释怀了?”
她将残留着余热的枪管贴上提温的脸颊。
他下意识偏头远离热源,她恶作剧得逞似地眨眨眼,朝他吹了口气:“真的吗?”
提温的瞳孔放大了,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的模样有些无措,仿佛因为她的脸孔目眩神迷。他的眼珠挣扎地来回移动着,漫长的数秒,最后没能将视线从她这里挪开。
“还没有。”半晌,他终于说,声音有些喑哑。
安戈涅握着枪的手垂落身侧。她后退一大步,清了清嗓子:“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提温,到了这个地步,我和你不可能回到从前。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我甚至不确定维持现状是否可行,那可能只会变成另一种敷衍。”
提温认真地听着,脸上没有表情。
她低头端详自己持枪的手,还有从指缝间看得到的这具身体:“无论对象是谁,奋不顾身的‘爱’对我来说太奢侈了,现在的我给不起,你应该也一样。
“假设一下,如果为了我,你不得不永远与陶朱双蛇捆绑,你受得了吗?”
提温闭了闭眼,过了片刻才说:“我不知道。”
诚实的答案。安戈涅笑了,本该封缄的真心话便从唇间溜出来:“我也不会希望你那么做。”
金发青年身体微震,怔然望着她。
“你给了我最好的生日礼物。”她轻轻抚摸激光手|枪,将它放回腰间的枪套里,而后坚决地后退又一步,“所以就当是回礼吧,我给你解脱。”
安戈涅赤色的眼眸中隐约有明亮的水光闪动,但再定睛一看,又仿佛是错觉。她说完就向门边走。
身体动作先于思考,提温迈出一步想追上她。她止步回眸,这次却没有与他对视,而是看着他身前半步的地面。
“我和你暂时还是稍微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
提温抬起的手无声地垂落回身侧。
本该鲁钝的痛觉骤然敏锐鲜明到无法忽视,分不清是生理还是精神的幻痛让他有些分心,慢了一拍才想起戴上温和体贴的面具,表现得近乎正常:
“你需要休息,如果需要安眠药,不用客气,和工作人员说就好。当然,剂量不会给得太多。”
安戈涅看了他两秒,翘起唇角,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房间里比刚才少了一个人,空气却好像反而变得稀薄。提温不停地深呼吸,目光定在射击靶上的那个黑点一动不动。
旁边还放置着练习用的枪支,他毫无预兆地伸臂,劈手抓到掌中。
在安静的射击空间中,连续的机括按动声偶一连串噼噼啪啪,宛如什么东西迸开碎裂的脆响。
中靶间隔太短,电子音囫囵报了两遍中的,就陷入困惑的寂静。
“哈哈,哈。”提温短促地两声笑,像在奚落识别系统的鲁钝。
他单手持械,指节机械地扣动。
可击中靶心已经没有意义——
示意中靶的黑色标识互相重叠又重叠,彻底涂抹掉了刚才那个压在边缘的黑点。确切说,整个红色的靶心区域都被击穿的黑色覆盖。
如果这真的是他的妄念,那它应当已然被轰得连半点齑粉都不留下。
※
文本消息标题:【寻人结果(附文本转录)】
尊敬的提温先生,
我已经收到陶朱双蛇集团的咨询部门送来的报告。居然能那么快收集到违禁药物流通渠道的相关信息,对两星群卫、对共和国公民们而言都有极大的裨益,彰显了贵司的卓越能力,也有助于加深联盟和共和国双方的合作伙伴关系。
另外,今日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差遣人口调查局的工作人员登门造访,以居民亲眷情况抽查的名义,与您朋友的档案有亲属关系的那位女士接触。
那位女士对这个问题的反应有些令人意外,颇多值得在意之处。
【(前略)
“是这样的,如果您有失联的亲属,我们可以免费帮您牵线恢复联络。”
“我听说过有这项服务,但我目前没有这个需求。”
“唔……您可能也听说过,共和国的人口管理系统每年都会生成教育程度数据,也就是对今年成年的公民关联未年成人账号进行例行检查。
“然后我们注意到,您的账户与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有亲缘关联,但她的信息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也没有接受教育的记录。所以想问问是不是数据录入有误,还是有什么内情,或许我们可以帮到您。”
“孩子?恐怕你们搞错了。我没有孩子。”
“请您不要紧张,数据录入错误也是偶尔会有的事。但容我确认,这真的只是个录入错误?”
“正常人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小姐,假如有人突然告诉你,你多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你难道不会惊讶,甚至有点害怕?”
(沉默)
“真的有个孩子的身份账户和我有亲缘关系?我能看一看详情吗?”
“按照规定,您有权利查看未成年血缘子女的账户信息。但是因为她已经成年,一些隐私信息会默认隐藏。请看。”
(沉默)
“利丽……?真的搞错了吧。我不认识这孩子,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既然是那样,实在不好意思,能麻烦您提交一份简单的说明吗?模板我会发送到您那里,只需要您的签名就好。收到说明文件后大约十五个工作日内,会解除亲缘关联绑定。”
(后略)】
以上是问询时工作人员与那位女士之间的对话转录。负责的工作人员认为那位女士没有说谎的迹象,但不排除还有别的内情,导致她不记得自己有过一个孩子。这样的案例并非没有。
您可以将这份文字报告交给您的朋友以备参考,决定是否还要由您那里的人继续接触。如果还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也请您不要客气。
最后,希望您还享受在共和国的假期。
如果您的日程安排还有空余,请容我在您离开两星群卫之前,当面向您再次表达谢意。我可以保证,这次一定不会再恰好发生意外事件了。
第86章梦短夜长04
陶朱双蛇办事的手脚很快, 安戈涅睡醒的时候,前往化乐星城的飞船已经入港准备就绪。
为了掩人耳目, 他们将搭乘伪装为货运飞船的联盟星舰出发。
就连从安全屋前往空港的一路也经过多重遮掩。
安戈涅爬上外观朴素的大型货车内部愣了好几秒:内部经过深度改造,不仅放置了舒适的安全座椅,甚至有单向玻璃窗户,不知道用了什么涂层,从外部完全看不出来。
至于来时的那艘大型星舰快银号,连带着随行的绝大部分侍官和陶朱双蛇工作人员,都会在两星群卫多停泊几天。
“留守的人员都会安排入住蓝色静电, 就当是难得的豪华休假了。”
安戈涅闻言侧眸看向说话的人。
提温坐在车厢对角线的另一头,是和她最远的位置。但这选择并无不自然, 他的身边摆满了各种精密电子器械,合情合理地占用了身旁的位置。
四目相对的瞬间,金发青年眸光微动,除此以外,就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反应。
保持距离这一点他确实做到了。
“原来陶朱双蛇集团的员工没有定期到度假村休假的福利?”她便顺着话头说笑。
提温耸肩:“规章不是我制定的。”
哥利亚在安戈涅座椅侧边靠墙站着,目光狐疑地在两个人中间走了个来回。提温立刻看向哥利亚,略微抬起眉毛。
“呵。”红发青年吐出个单音节, 懒得和他说话。
安戈涅看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哥利亚扁嘴, 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就一晚上过去, 你们都忽然一点紧张都没了,但局势明明还是老样子, 这反而不正常。”
哥利亚时不时地会表露出对他人情绪异常敏锐的一面。
提温就像没听到这番话,自顾自地同时开着几个窗口,又是玩复古扫雷游戏, 又是不知道在跑什么程序进程。
安戈涅划拉着新闻页面,目光掠过耸人听闻的各类大字体头条, 声音很淡:“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假如艾兰因真的死了,他身边的人又不可能一起跟着死绝,总会有一个过来告诉我噩耗。”
但从刺杀到现在已经一天过去,他依然生死不明,她反而略微心安下来——艾兰因很可能在借机设局。
至于他这钓鱼局想诱捕的是怎样的巨大海洋生物,就不是她能猜得中的了。
一考虑到刺杀可能也在艾兰因的筹划之中,安戈涅就有些恼火起来。
她又完全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这时间挑得太不凑巧……她难得来共和国一次,因为意外的变故,才抵达就要立刻离开,如果是故意的,这也太可恶了!
然而这份恼怒的前提并不稳固。就连叛国那样的筹划艾兰因都提前告诉她了。
安戈涅隐隐觉得,路伽的暗杀行动很可能在艾兰因的计划之外。现在诡异的静默更像是他反击的前奏。
她才涌起的那股毛躁的怒意就像吹到一半的气球,忽地就瘪了下去。
安戈涅看着车外倒退的景色良久不语,表情有些惘然。
提温忽然从面前展开的一溜视窗上抬起视线:“也不缺那点时间,要不要再在两星群卫市区多绕点路,看看市貌?”
她沉默片刻,摇摇头:“不用了。如果真的说有什么遗憾……那个矿星乐园我本来还挺期待的。我原本还想过有没有可能和那位息燧议员见一面。”
哥利亚抓了抓头发:“那个omega议员?”
安戈涅纳罕地看他,太空盗头子深感冒犯地咂舌:“我也会看新闻的!”
“你倒是没有提想和息燧见面,不然更早就可以安排了。”提温平稳的口气有一些古怪,遗憾中隐约带了点控诉的意味,就像在柔和地指出,她在有些事上对他还是十分提防。
安戈涅没看他:“我不确定以我的身份,还有我的愿望……是不是适合见她。在共和国待了一天之后愈发觉得,我和她应该确实聊不到一起。”
即便同为omega,她和息燧、和路伽,要走的也都是不同的路。
其实还有一件没能在共和国解决的事。
但既然提温没有主动和她提起,那么寻找她母亲的事估计还没什么眉目。哥利亚对此并不知情,她就索性不提。
终端微微震动,又有新消息。
安戈涅对收信箱爆炸已经渐趋麻木,只随意看了一眼,却蓦地坐直了身体。
“什么?”
“怎么了?”
哥利亚和提温的语声重叠响起。
几乎同时,提温身边的那一大堆的电子仪器也有了动静。
安戈涅此前发送给路伽的那条讯息有了回音。
提温身上那点若有似无的人情味立刻收敛干净,彻底进入了工作模式:“我这里已经开始追溯发信源坐标,如果可能,尽量再让他多回复几句。但如果对方要求进行语音视频通讯,找个借口拒绝,否则有被反向定位的可能。”
“好。”
安戈涅深呼吸,定睛看向回复文本:
“我认识的路伽有多少是真的?”
“大概比你想得要多。”
是不是有幕后黑手挟持路伽、假借他名义的那点疑问也消失了。
这句话的措辞实在是太路伽了。
如果路伽和她面对面,他那柔和的、带了点温和嘲弄的说话方式,以及闪烁着笑意的表情大概能软化这句话本身的冷硬。活生生的人就是有这样的奇妙魅力。
但现在只有文字。
于是安戈涅冷冷地回复:“我需要更多解释。这是你欠我的。”
另一头半晌没有动静。
就在她以为路伽不会再回复的时候,新消息气泡跳了出来,带得她心脏也一突:“如果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一切。”
安戈涅抬头看向提温。
“还在定位。”他简洁答道。
于是她继续质问路伽:“你指的是和上次一样,让一群黑衣人绑架我去的那种见面?”
这次回信来得很快:“我也希望可以用更温和的方式。但我必须对你表露出一定的敌意,我身边有许多人并不希望你活着。”
“所以我应该为你没有直接炸掉我的飞行器对你感恩戴德,皇子殿下?”
隔了一段时间,路伽才有回音:“你愤怒的是我对你有所隐瞒,还是我从艾兰因开始下手?”
安戈涅哧地冷笑出声,哥利亚皱起了眉头。
她几乎是带着怨气地键入每个音节:“这重要吗?”
“我知道你对他的感情。如果你可以原谅他那样的人,我很希望你也可以施舍一点宽容给我。”
安戈涅按住额角,深深吸了一口气。
提温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定位到发信源坐标,在王国与共和国边缘的运输星,是一家数据传输中心。有人在那里的可能性很低,但我已经把信息和反抗军方面共享,他们应该立刻会派人过去查看情况。“
“好,我这里继续。”安戈涅目不斜视。
“你——”她的神色映入眼帘,提温蓦地收声,忽然对哥利亚使了个眼色。
“我来?”哥利亚无声做口型,难以置信对方会主动让他来接触安戈涅。
提温甚至没再看对方,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哥利亚狐疑地看了他几秒,吃不准其中是否有陷阱。但安戈涅情绪不稳是肉眼可见的事实,他没想太多,在她背后轻轻一拍:“聊得那么生气就别聊了,你这脸色也太精彩了。”
安戈涅往旁边侧身躲闪,这反应完全是本能的,她的目光和注意力还牢牢地定在通讯页面上。
“如果我没有折返回王宫……就为了带你走,我已经自由了。”
随着心态改变,安戈涅近来已经很少考虑这个首都星陷落时错失的可能性。然而此时此刻,她还是不由自主翻起了旧账。
支持路伽的人那么神通广大,难道还要利用她才能把他从王宫里挖出来?她不相信。
路伽过了又一会儿才答复:“那个时候,我确实准备好了为你牺牲自己。”
安戈涅的唇线绷紧,一眨不眨地盯着这行字。
但还有下一句跳出来:
“我只能说到这。是否要相信由你决定。”
安戈涅没有再回复。她知道路伽不会再应答。
※
一个标准时后,反抗军先遣小队抵达提温提供的坐标点。
军用机器人在某架数据传输中心的地下二层找到了一枚光脑终端。它的投影装置启动着。
机器人进入房间的第15秒,以目标坐标点为中心,地下发生小规模爆炸。
爆炸当量不到摧毁整栋建筑物的级别,但销毁一个小小的终端、连带着把踏入房间的军用机器人熔为废铁还是足够。
强光切断数据传入之前,机器人镜头捕捉到的画面定格在巨大的、一眼就可以读清楚的文字投影页面:
你看到这行字,我也能确认你已经不相信我。
我们都变了很多。
第87章梦短夜长05
“能给我几分钟时间吗?抵达化乐星城前, 我有事想和你单独谈。”提温走进安戈涅所在的舱室,径直到她面前提出要求, 说完看了一眼哥利亚。
安戈涅有些惊讶,提温主动打破维持的距离,想必确实有重要的事要商议。
于是她向哥利亚颔首:“你出去一下。”顿了顿,她又补充:“不要偷听。”
红发alpha对后半句嗤之以鼻,高高昂着下巴走了出去。
经过提温身侧时,他的手肘有意无意向外拐,提温对肢体接触极为敏感, 及时向旁边一闪,哥利亚便只碰到了衣袖。
这小摩擦没逃过安戈涅的眼睛。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在舱门合拢后无奈地对提温笑笑。
眼下这艘飞船上最缺乏紧张感都恐怕就是通缉犯先生了。
想想也很自然,他原本就非王国人,这滩政治浑水和他唯一的关联就是安戈涅,如果他真的想走,随时可以找门道离开。
“所以是什么事?”安戈涅朝空着的座椅看了一眼。
提温却没落座,站桩子似的矗在原地答话:“串供。”
她困惑地眨眨眼。
“我刚刚得到消息,我母亲已经到化乐星城。和她见面应酬在所难免, 如果毫无准备, 你可能会被她看穿一些最好保密的事。”
安戈涅了然:“我会假装不知道你的秘密。”
“那恐怕还不够, ”提温扯了一下嘴角,他嘲讽人的时候眼睛总是显得分外绿, “具体还是看母亲的表现。对陶朱双蛇、对我和她的关系……如果有正常人能发现的疑点,你表露出适当的疑惑和好奇心都是完全合理的,如果你显得一无所觉, 反而落得刻意,会让她生疑。”
“好, 我会随机应变。”提温明显的郑重感染了安戈涅,她突然有些紧张——
他体内炸弹的控制器固然在户濑砂手里,但让他忌惮那位举止温婉和善的女士显然并不只有这一个原因。
而提温几乎是恐惧不安这类情绪的绝缘体。
最重要的话说完了,半晌不知所措的寂静。
提温看了她好几秒,下意识抬手,像是想替她揉开僵硬的表情。
安戈涅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飞快收回手臂,侧过脸看着舱室墙上的航路图,吐出和肢体动作无关的正经话:“你没有理由畏惧她,太过提防她也会露馅。在公主安戈涅眼里,户濑砂博士只是联盟强大财阀统治集团的成员之一,值得维持友好关系。”
“还有什么我该注意的?”安戈涅配合地无视了刚才他一瞬间的尴尬。
“做你自己就好。如果你感兴趣,可以问问她的研究方向,这有益于制造话题。”提温唇角弧度自嘲地加深。
他仿佛觉得再在原地站着很难堪,开始慢吞吞地沿着舱室环形墙壁踱步,但每次总在要靠近她的时候折返。
安戈涅的思路险些被他这诡异的室内散步路线打断,顿了顿才淡然问道:“需不需要我再为你‘美言’几句?”
“多谢你的好意,但暂时不需要。老家伙们对现在的状况应该颇为满意,这也就意味着对我的评价也有所提升。我有耐心慢慢接近集团核心。”
提温确认时间,利落地告辞:“我还要为回化乐星城做些准备,请容我失礼告退。”
他道别的时机微妙,虽然维持了基本礼貌,却还是显得唐突,完全不像此前来去自如的作风,不论周围怎么兵荒马乱,他始终从容、松弛、并且乐在其中。
安戈涅难以分辨这是因为即将与户濑砂会面给他极大的精神压力,还是和她这么公事公办地独处让他煎熬。
她应该就让他这么作别的,话语却溜出齿间:“你对户濑砂博士怎么想?”
提温怔然回头,轻声笑了:“我尽量不去思考这种问题。”
可以就此中断对话的时机到来又离去,他暂停道别:“怎么突然问这个?”
安戈涅怀疑他在装傻:“只是觉得……你很紧张,比上次与你母亲吃饭时更紧张。我没见过你这样。”
提温眼眸微动,笑笑地偏头,像是借着这么一甩首便钻到了层保护色后,真心的疑问也可以坦然当作调笑问出来:“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在关心我?”
“要留意合作伙伴的心理健康还是你教我的。”安戈涅不躲不闪地盯着他的眼睛,气氛像对视角力的开始。
然而提温不战而败,也可以说毫无斗志。他立刻把视线挪开了。
“我的演技就那么差,让你不放心到这个地步?”安戈涅双臂环抱胸前。
他讶然沉默须臾,轻声说:“我更担忧的是自己的演技。”话出口的瞬间,他脸上罕见地闪过露骨的懊恼。
他原本不想说的。
这下轮到她诧异了。
他却不打算继续解释:“抵达之前我会调整好,不用担心。”
安戈涅一收下巴,略带谴责地说:“站在我的立场上,你听到这种话恐怕也只会更加忧虑。未知的风险是最棘手的,因为根本不知道如何解决。”
提温哑然,抿着唇,眸光急促闪烁着。
“你在担忧什么?”她又问一次。
提温长长地吸了口气,仿佛他们之间的这一团空气里的成分包含勇气。
“如果她察觉了……”他难得词穷,又是好一会儿才说下去,直接掠过指代的内容,“她会不会拿你、你的安全当筹码,以确保我不会背叛?”
安戈涅怔然失语。
他见状哂然扯起唇角:“我不知道答案,但没法不去想。”
“提温……”
“我确信把叛逃的野心藏得很好,但我有种感觉,母亲知道我想摆脱控制。但在抓到证据之前,怀疑终究只能停留在怀疑层面,我暂时是安全的——陶朱双蛇给我的一切我都可以舍弃,那等同于没有软肋。”
提温的指掌机械地握紧成拳又摊平,抓住什么,而后又放开,反反复复。他就那么看着自己的手,声音愈加低下去。
“但那是之前。”
安戈涅抿紧了嘴唇。
“你说得对,”金发青年抬眸望着她,脸上的笑意让人喉头发苦,“一旦说破了,确实不可能回到从前。”
她没有说话,但眼神、细微的审视的表情,都在观察他是否为挑明对她的感情后悔。
“我选的时机很糟糕。但即便不是昨天,也可能是今天、明天。”
“只要和你在同一个空间里,我就很难把注意力从你身上挪开,”这句话像是解除桎梏的咒语,提温刚才始终绕着她四处游移的目光终于和她的对上了,他叹息似地自我评价,“这表现太幼稚,也太好懂了。”
提温的担忧不无道理。
哪怕只是为她的安全考虑,也要想办法让提温能够在她身边表现得更加自然。
“你想怎么做?”她问。
提温眼睑微垂,隐约看得到翠绿色的眼珠急速颤动着,像在一个个排除可能的解决方案。
终于,他抬起来看她:“把手给我。”
第88章梦短夜长05
安戈涅依言递过右手。
提温拉住她, 与她交叠的指掌略微收紧,彼此皮肤的温度和触感随之变得鲜明。
她不自觉等待起他的下一步动作, 然而始终没有。
提温只拉住她的手,以难解的神色定定望着她,不说不动。
他有一双观众的眼睛,像刀锋,自席位高处落下,超然又平静地将人剖开解析。但现在不同,容易显得冷的眸色带了点愉快的温度, 像两汪淌进人心间的翠绿泉水。
她在里面找不到占有欲,只有淡淡的、宁静到有些绝望的欢喜。
“这样盯着我看就行了?”安戈涅忍不住打破寂静。
“你可以把这理解为晒太阳。”
她愕然吐出单音节:“啊?”
“就像生命需要光照, 但太多反而容易枯萎,不加遮掩地看你一会儿就够我维持一段时间的平静了,”微弱的笑意在提温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下又归于平静,“我不能要求更多了,再进一步,我恐怕会控制不住贪欲。”
“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觉得了,你不太像个alpha.”安戈涅不由自主评价。
对方神色有些微妙:“这算是称赞吗?”
“和你相处我没那么容易紧张。”
他苦笑:“我倒是希望你在我面前会更紧张一些。”
安戈涅明白他的意思。她熟悉的爱欲纵然有舒适宁静的时刻, 但更多的仿佛是激烈的、仿佛要透不过气的撕扯。
是她总是落入同一种关系的陷阱, 还是世间的道理本就是这样, 爱投入到一定程度总是心惊胆战,甘美与痛楚伴生, 哪怕是喜爱这样轻飘飘的正向感情也甩不掉暗面?
她垂下视线,没有接话。
半晌无言。
又过了几分钟,或许没那么久, 提温松开她:“可以了。”
他后退半步,在她的注视下戴上了友好的笑面。
“也差不多要准备入港了。殿下, 欢迎来到化乐星城。”
※
再一次造访化乐星城,安戈涅的入境待遇自然今非昔比。
接驳的飞行器将她和提温从专用空港一路送到支撑星城的巨型摩天楼内——并非她到过的那一栋。用提温的说法,上次她借宿一晚的是他的地界,这次的楼宇则是集团高层来访时使用的空间,他有名义上的控制权,但很少登门。
“除了户濑砂,到场的还会有别人吗?”安戈涅问了一句。
她目前依靠安眠药,休息时间勉强维持在基准线以上,但绝没有精力做太久表面功夫。如果要和一大群陌生人你好我好大家好地假笑几个小时,她可能会忍不住中途请病假撤退。
“她知道你很劳累,应该不会安排大规模宴请。”这是提温的推测。
至于哥利亚,他的存在需要对其他人保密,下船时就已经不见踪影。
楼顶的宴会厅里先到的主宾果然只有两个人。
户濑砂身穿沉稳的深灰色长裙在门口迎接,一点架子都不摆:“这两天对您来说一定很煎熬,您在化乐星城可以彻底放下心来。”
与安戈涅握手时她微微用力,配合温情脉脉的眼神,传达真假难辨的关切:“殿下,您还好吧?”
对此安戈涅只能说:“多谢您关心。”
“殿下一定累坏了,我就说应该让她好好休息,之后再谈事情也没关系嘛。”生气勃勃的陌生嗓音属于户濑砂身边的年轻人。
这位身上最醒目的是莓紫与荧光绿相间的头发,梳成俏皮的单马尾,说话时随着脑袋一下下地摇晃。
第二惹眼的是剪裁奇妙的不对称短裤和蓬蓬长袖外衣,中性而张扬。再看脸,秀丽的眉目轮廓与户濑砂有些相似,但脸更尖,红色勾勒的眼窝也更深一些。
安戈涅立刻察觉了混合着水果酸意的糖果信息素甜香。这是个omega,她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的喉部,一下子不太确定第一性别是男还是女。
“弗雷。”户濑砂侧眸盯了这孩子一眼,转而向安戈涅歉然道,“这是幼子弗雷,请您原谅他的无礼。”
“殿下,我可是您的头号粉丝!”弗雷行宫廷礼像模像样,仿佛为了这个时刻练习多时。
“很高兴认识你。”安戈涅客套,同时注意到提温和这个弟弟即便打了个照面,也没什么互动。
弗雷双掌合拢,做出请求的姿态:“我非常崇拜您,还给请人给您画了肖像,还有为您谱了好几张专辑的曲子,您愿意的话,能不能和我交换联系方式?我全都发给您!”
“既然知道殿下需要好好休息,那么你也不该一上来就讨要私人联系方式,”提温的视线从弗雷脸上流畅地滑了过去,好像那是一张看厌的图像,“事不宜迟,我们入座吧。”
弗雷嗤了一声,与安戈涅对视时又是一张甜美可爱的笑脸。
户濑砂对这对兄弟的表现只是笑笑,自然地挽住安戈涅的手臂,走在前面引着她往餐桌走去。
“为殿下的健康和前程干杯。”户濑砂带头致敬酒词。
酒杯相碰鸣,安戈涅在听到“前程”这个词的时候挑了一下眉头。
“也为小哥哥干杯,”弗雷笑吟吟地看向提温,“祝贺你荣升集团总理事会执行办公室执行干事呀。”
好长的一串,这算是什么头衔?安戈涅看向提温。
提温脸色微凝。他好像也是才知道这个喜讯。
弗雷浅茶的眼珠转了转,语调轻快地补充:“殿下您大概不清楚集团构架,执行办公室的干事就是理事会几位会长和会长秘书的直属心腹,总部日常具体的财政啦人事啦这些事的统筹实施,都要从执行办公室走。总之就是有了不得实权的大忙人。”
“恭喜。”安戈涅总觉得提温一点不高兴。
他和她视线一触即离,没表现出异常,转而噙着笑,惊讶又有些担忧地对户濑砂发问:“是刚刚决定的吗?我在王国的事务才步入正轨,王国又在剧变不断的震荡期,这时候我回总部接手集团日常事务,人脉都要重新打通,恐怕会给陶朱双蛇的继任者出难题。”
安戈涅这才意识到,这个升职佳讯可能意味着提温要被调回自由联盟境内。
户濑砂宽和地点头,欣慰他考虑到这层:“现在先只挂个名,这样给你的待遇都可以立刻提上去,等王国的事告一段落你再回联盟来。”
提温笑笑,像是就此接受了这个安排。
那之后餐桌上只有轻松安全的话题。
户濑砂这个陶朱双蛇集团二把手毫不费力地支撑着对话,弗雷也很擅长制造气氛,再加个场面话专家提温,冷场是绝对不可能的。
安戈涅索性放宽心,全心享受起佳肴,只在必要时回几句话:她好歹是贵客,埋头狂吃也没人能摆脸色。
酒足饭饱后户濑砂向安戈涅发出邀请:“这层另一侧有个封闭观景台,能欣赏到化乐星城最繁华区域的全貌,不知道您是否有兴趣来看看?”
提温和弗雷都没跟着过来的意思,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
短暂地体验过化乐星城迷幻霓虹下的生存现状,安戈涅就很难沉醉于观景台望见的景色。她等待了片刻,侧首看向户濑砂:“您如果有什么想法,不妨直接说,我不在意虚礼,更喜欢直入正题。”
“您的作风确实和艾兰因不太一样。”户濑砂的注视有那么几秒略微扎人。
安戈涅不确定这是夸奖还是贬损,便只笑笑:“我虽然叫他一声老师,但毕竟艾兰因只有一个。”
户濑砂轻声重复:“艾兰因确实只有一个。”
那微妙的、似乎带了一丝向往和怅然的表情瞬间就消散了,她随即说:“我不能百分百保证信息的可信度,但侯爵阁下应该不在死者名单里。但是重伤还是无恙就不好说了。”
安戈涅轻轻呼出一口气,从他人口中得到自身猜测的确证总是好的:“我猜也是。”
“无论如何,眼下首都星和王国各地的贵族们骤然失去了头领是事实。易耘完全可以站出来接替艾兰因,但她没有。不论她在想什么,这无疑都是一个机会,”户濑砂说着直直地看进安戈涅的眼睛里,“既是您的,也是陶朱双蛇的。”
安戈涅面色沉静如水,一言不发地等着继续亮明牌面。
“我也喜欢更爽快的做法,那么就直说吧,陶朱双蛇愿意在您身上下注。”
“下注?”
“艾兰因遇刺前,就已经有您作为新君登基斡旋新旧两派组建新政府的风声了,不是么?投资要趁早,我希望能做最早为您提供帮助的那个朋友。”
安戈涅也不怯场,直接问:“陶朱双蛇能给我什么?作为交换,你们又需要什么?”
“您现在最缺的是什么?是一支听您的命令、为您行动的私兵。而养一支武装力量意味着武器和后勤资源采购、意味着训练前期投入和配套设施,还有保证军官和士兵的待遇,这些全都需要钱,”户濑砂声调柔和地重复,“很多钱。”
而无论是雇佣兵还是金钱,陶朱双蛇显然都不缺。
“您和提温的关系似乎还不错,他可以是互惠互利的一部分,只要您有意,他可以无限期继续留在首都星。”
安戈涅差点没反应过来。
对方又来一句:“如果弗雷和您的眼缘,他也一样可以到您身边去。”
她惊异地看着户濑砂,半晌才委婉地说:“以我的身份敏感程度,和联盟的人联姻恐怕暂时不太可行……”
户濑砂愣了一下,愉快地笑起来,她的声音极为动听,难得笑出声的时候有种超越年龄和身份的轻盈风情:“联姻我们当然不会指望。只是如果能给您带来一些乐趣,也是他们的荣幸。”
于户濑砂,无关性别,这两个孩子似乎都是可以摆上交易桌的附带赠品。
安戈涅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个附加条件,缓慢地说:“私兵很诱人,但我不一定付得起价钱。王国不会成为一个外来财阀的东西。”
她也不会傻到愿意当联盟资本操纵的傀儡。
户濑砂笑了,脖子微微后仰,她不怎么做那么大幅度的动作,生动且满溢人类的野心气味:“您想错了。我们对王国统治权没兴趣,如果能打通关节,让陶朱双蛇的军工和生物制品在王国大规模流通当然很好,但我们最想要的是另一样东西。”
“什么?”
“您应该是眼下与艾兰因侯爵走得最近的人之一,他的宅邸、他的身边对您来说都不是禁区。我们希望您之后帮我们从那里取一些东西。”
第89章梦短夜长06
“殿下殿下, 一样要在联盟待几天,您还不如到夜摩星城去, 我和母亲都常住在那里,夜摩的轨道位置好,有充足的光照,哪和这里一样,不分日夜地黑漆漆的!”
安戈涅看了一眼搭住她小臂的手。
少年人的指掌柔软、有微微的肉感,光洁细腻的皮肤在关节处透出养尊处优的淡粉,人工长甲床浓紫的底色上是荧光的花纹。
她的视线上移, 落定在这只手的主人脸庞。
弗雷唐突地安静了一秒。
他的眼睛是漂亮而张扬的橙色,瞳孔在与她对视时急速扩张, 并非因为兴奋,安戈涅在瞬息之间捕捉到了掩不住的仓皇。
真有意思,他居然害怕她。
或者说被她厌恶的后果。
这一刻,安戈涅才第一次感觉正与真实的弗雷面对面。
她表情没太大变化,只淡然眨眨眼。弗雷乖觉地收手,深深埋下头,认错的调子像撒娇, 让人厌烦不起来:“请殿下原谅, 是我僭越了。”
讨人喜欢似乎是他的生存技能, 在omega中这并不罕见。
道歉之后从睫毛下飞向她的一瞥又证明他还心头惴惴。
“没事,我不习惯突然的肢体接触而已, ”安戈涅客气了一句,伸手过去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回敬他刚才亲近的小动作, “日后有机会,我也很想多领略联盟不同星城的风采。”
弗雷明显怔住。
“那么之后您如果再来联盟, 一定要让我作陪!”还是热情洋溢的口吻,但那层裹在词语表面的甜腻糖霜不见了,这句话比之前都要真心。
这么说着,他瞥了一眼在旁站着的母亲。
户濑砂还是一脸宽和的笑,安戈涅从中读不出任何新信息,弗雷却解出了正向信号,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袋子,双手捧着递过来:
“这是我做的护身符,如果您能收下的话……”
对方姿态郑重其事,安戈涅紧张起来,先看提温,再看户濑砂,生怕收下这个小礼物就等同收下了这个人——
刚才和户濑砂单独商谈给她的冲击还有余韵。
提温从刚刚开始就在旁观她和弗雷来来回回,与她对上眼神也只是一扬眉毛,还是看戏的样子。
“弗雷很喜欢做手工活。如果您不嫌弃,就当作小玩意收下吧。”户濑砂被安戈涅警觉的反应逗乐了,笑弧比刚才加深了些微。
弗雷揪着包装绒袋的手指紧了紧。
“那就……谢谢你用心准备礼物了,”安戈涅接过,“我可以现在打开吗?”
“当然!请。”
她翻转袋子,凉凉的金属物件落入掌中。
是一朵狭长的暗金色金属玫瑰,花瓣部分镶嵌了极细巧的深红色矿物碎片,花枝末端穿孔系着丝带。
是与弗雷穿着打扮风格截然相反的复古饰品。
很难看出这小东西与护身符有什么关联。不过与离开蓝星时累积的数千年历史相比照,这个星系的人类文明最特异的一点,或许就是信仰的缺位——
宗教是这个星系的人类几乎完全摒弃的东西。与之相关的名词也逐渐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成了富有装饰性的漂亮词汇。
“非常精致,”安戈涅称赞道,“现在很少有人会手工做这样的东西了。”
泛泛的称赞,她可以想出更周到精准的赞美,但没有必要,让弗雷和户濑砂会错意就麻烦了。
“您说得太夸张了,”弗雷略微失落地垂眸,但再一眨眼又是活泼的样子,“见到您真人之后,我才发现玫瑰并不是最适合您的花。我之后会再做个适合您的小礼物作为刚才的赔礼,小哥哥,能请你帮忙转交吗?”
提温突然被点名,不置可否地笑笑:“是否愿意收你的下一份礼物,是殿下的决定。”
“那当然。”弗雷眨巴着大眼睛望着安戈涅,毫不掩饰期待和恳求。
安戈涅下意识看向提温。他没有打圆场,唇角似翘非翘的,像是想见识一下这种情况下,她自己会做出什么决定。
最后还是户濑砂发话,结束了这难堪的沉默:
时间不早,客人也确实应该去休息了。
登上飞行器,安戈涅不觉轻轻呼了口气。
提温收起了保持了好久的微笑:“母亲和你谈了什么?”
她于是大致复述了户濑砂的“投资”提案,以及她索求的回报。关于提温和弗雷的那两句话隐去不提。
“我猜你的回复是,需要再考虑一下。”
“那么确定?”
提温表情变得严肃,牢牢盯住她:“你答应了?”
“那不至于,你那么忌惮她,我不可能相信她会开出破格优惠的条款。她想要的东西一定对陶朱双蛇极其有价值,只是她不愿意具体说是什么。所以我只说艾兰因的状况还不明朗,我不好做涉及他的决定。”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问:“你知道她想要什么吗?”
提温遗憾地摊手:“这个问题我真的没有答案。”
安戈涅往后一仰,闭了闭眼:“总之,户濑砂知道这笔投资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也没隐藏心动,所以她应该相信谈成的几率很大。我也确实非常需要能够动用的武装力量。”
提温沉默片刻,提醒道:“依靠外来军事力量上位的主君有致命的弱点,在政权正当性上总会差一截。”
“我知道。但我不能把一切押在西格会改变想法这个可能性上。”
现在谈到西格,反而没法和之前那样敞开。
安戈涅隔着袋子反复捏着弗雷送的金属玫瑰,有些走神。
提温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揶揄:“只是一顿饭,你倒是又俘获了一颗心。”
她慢半拍才理解他的话:“弗雷?他恐怕收到了什么要全力讨好我的命令,是逢场作戏还是真心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谁说做戏里就不会有一点真心呢?他足够聪明,一顿饭就看清楚,比起和一些alpha结合,在你身边会更好过。”提温看向窗外,掠过的霓虹光影流过他的侧颜,却什么都没留下。
“安戈涅,有的时候你非常冷酷,但又有一些时候,心软得不可思议,很容易招惹到一些难缠的家伙。”
从语境看他在说弗雷,可那淡淡自嘲的表情也像在谈论自己。
安戈涅眸光闪了闪,避重就轻地反驳:“心软……也没到那个地步吧,不就是对他和气了一些。他毕竟是主宾之一,而且同为omega,我能理解他的难处,刁难他也没意思。”
“难处?”提温轻声笑,“那也是他做给你看的。”
安戈涅侧过身,撑着额角看他:“你们两个的关系看来真的不怎么样。”
当事人概括得言简意赅:“相看两厌。”
“如果你想说他的坏话,我在听。”
提温张了张口,却没吐出一个音节,像是骤然忘记了怎么发声。他扯了扯嘴角,声音更加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抿唇沉默了片刻,掐断了探究心的幼芽:“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这个,就交给你处理了。”
提温看着扔到他手边的绒布袋子,难得满脸惊讶。
“我收下这份礼物让你不舒服的话,我就没必要留着它,”顿了顿,她补上一句,“合作伙伴显然比一个未必会见第二面的人更重要。”
提温闻言垂眸一笑。
“没必要。我没小气到那个地步。”
就在她以为家庭话题就此终结的时候,提温忽然又开口了,口吻变得超脱抽离,仿佛在讲他人的故事,精简的叙述中也确实没有出现哪怕一次“我”这个代词。
“弗雷一直把自己视作集团副理事家人的唯一爱子,到了年龄,他才发现之前享受的所有特权原来都是可以收回的。哪怕是唯一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孩子,他作为omega也一样有自己的价码。”
“他习惯俯视别人,忽然换了个视角看世界,发现之前没当人看、肆意苛待的家伙,居然站起来之后比他还要高,难免内心不平衡。”
说到这里,提温习惯性地勾唇:“就是这样无聊的,一眼能看到底的旧怨。”
安戈涅突然伸手,指腹压住他笑弧的起点,阻止他继续摆出笑面。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她要收手,提温下意识圈住了她的腕骨。
而后,仿佛是试探,又更像是一种高明的引诱,他略微偏过脸,轻却无疑地啄吻了一下她的指尖,试图定格住他披上保护色的指尖。
时间的流动静止了,抑或是她的思绪停摆。
提温更近了。而安戈涅的脑海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竟然是一句平实的感慨:
他的眼睛真绿。
理性缓慢地挣扎起来,安戈涅回顾刚才数秒间的剧变,有些懊恼地想到,她不应该伸手的。
她更不该任由他继续这么扣着她,眼下是最不适合的时刻,他们明明都有那么多要牵挂的严肃正事,每件都随时可能追上他们。
可闭上眼,假装感觉不到迫近的庞大危机也是一种罪恶的、无限接近于自由的美妙幻觉。
提温凑近到一定程度就不再动。这个距离,他幽幽的绿眼睛像含了两团黑色的漩涡。
安戈涅意识到,他在等她主动阖目。
都这种时候还是那么狡猾,一定要她也动一步,以证明不是他一厢情愿地请求。
可一个吻又能说明什么呢?
安戈涅任由眼睑的帷幕落下,遵循着本能微微侧转脸。
震动和提示音的潮水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决堤的。
冰冷的现实灌入血管,清醒和迷醉来得同样突然。安戈涅和提温默契地分开,各自打开终端查看消息。
艾兰因遇刺48小时都不到,王国又有其他权贵遭遇暗杀。
而且遇刺的不止一个。
第90章梦短夜长07
遇袭的都是王国有头有脸的人物:
前任内阁国防大臣原本是软禁之身, 于首都星早晨被发现中毒身亡;
为了应对艾兰因失联的事态,原本驻守旧省的边境伯赶回首都星, 却在离开空港后不久遭遇无人机袭击,重伤抢救中;
伯爵易耘和她的伴侣在私家庄园遇袭,易耘事前临时在前往庄园的中途换车,与她的伴侣一起遇刺的是替身。
安戈涅揉了揉太阳穴,不再看视窗填满的一整面投影墙,从不断涌入的新情报海潮中暂时抽身。她讶然转向房门边,红发青年不声不响地在那里站了有一会儿了。
他的脸紧紧绷起, 一只眼睛浏览着墙上的消息,另一边的义眼自顾自快速移动着, 玻璃瞳孔后有一行行的字符闪现又消失。
“哥利亚?”
过了数秒,他冰蓝色的左眼珠才转向她:“嗯。”
他这心不在焉的态度不同寻常。安戈涅感觉得到,那个偶然她才能窥见一角的神秘杀手身份眼下盖过了太空盗的作风。
“怎么了,表情那么严肃?”
他好像没听进她的问题,反而询问:“现场的照片,还有吗?”
“你恐怕得向提温要。”
哥利亚点点头便出去了,没和往常一样嫌和提温打交道麻烦。
安戈涅心中生疑, 索性跟上去。哥利亚回头, 冷肃的表情一瞬间软化。他拍了拍她的发顶:“有结论了我会和你说, 你就不用来凑热闹了。”
她也顾不上抗议他摸她头了:“什么结论?”
他却不肯回答更多,自顾自进了电梯, 只扫了一眼地选定目的楼层,似乎对这栋大厦的大致构造已了然于胸。
安戈涅迈出一步,险些追着冲进轿厢。
哥利亚愕然瞪大双眼。
她硬生生收步, 看着电梯门在面前合拢,深吸一口气。
哥利亚的反常表现让她无端放不下心。他在她身边时存在感强烈, 霸道地挤进她的日常,变成了她不知不觉习惯的一部分。
而现在,她忽然意识到,哥利亚其实是这两个多月来建立起的新生活中最不稳固的一角。他愿意充当她的护卫纯粹只是因为他那份身为alpha对omega的喜欢。
她能用这份吸引力驯服太空盗哥利亚,让他对她一再退让,但那个潜藏在影子里的杀手呢?
他对她的过去不感兴趣,正如她并没有主动探究过他的往昔。结果就是他们对彼此了解得太少,对话也总是止步于琐碎的拉锯和调笑。
在这个关头,安戈涅无法确定下个暗杀名单上是否会有她的名字。她需要周全的保护,但如果哥利亚有离开的理由……
弹出的通讯请求终止她的忧思。
是此前拒绝与安戈涅直接对话的女伯爵易耘。
“阁下,我刚刚还在想是否要联络您呢。这实在太可怕了……您还好吗?”安戈涅知道自己关切的声调柔和甜腻得有些虚假,但无所谓,对方既然一改此前的态度主动找来,不会在意这样的礼节性表演。
“还活着,我只能这么说。”
安戈涅的印象里,易耘标志性的就是那富有丰富起伏的声调,带有强烈的攻击性。但现在她的音色喑哑,显然哭泣过。
上次确认事态时,易耘的伴侣还在急救设施中。
安戈涅隐约感觉到发生了什么,沉默片刻,才轻声说:“请节哀。”
“我本来让他也下车换替身上去,但他不愿意,坚持那样太假了,即便真的有什么也会让人起疑心。”易耘的气息声一下变得明显,不知道是哂然苦笑,还是在抑制呜咽。
手段老辣的政客对伴侣一往情深,爱人的死点燃复仇心,促成原本难以想象的政治决裂。
这是个很好的故事。
但安戈涅止不住地揣测,易耘这份懊悔是否也是事后虚构的。如果她真的那么在乎对方,并且确信自己会有危险,为什么不坚持让对方跟着来?
至少在决断的那瞬间,易耘肯定认可了伴侣的逻辑:她的安全大于他的安危。为了保持替身足够的可信度,他更应该留下。
这种了悟并非高高在上的批判。安戈涅相信处于相同的位置,她大概也会那么做。
也正是这份急速的、透彻的理解,让她意识到,她确然在向她讨厌过的人靠拢。并不是掌权的人大都拥有相同的特质,而是权力会将拥有它的人塑造成相似的模样。
安戈涅思绪跑远和易耘失态都只是短暂的数秒,对方整理好情绪,清清嗓子:
“我必须为之前对您的态度道歉。事到如今,我就和您坦诚一回。我和艾兰因多年面和心不和,叛军突然拿我家开刀,他做了什么他清楚。”
易耘表现得仿佛对艾兰因遇刺的内情毫不知情。
这与安戈涅此前的揣测截然相反。但这次的暗杀对象除了前任国防大臣,其他两个都称不上艾兰因的坚实盟友。这更像个表态:所有在次王子这一脉麾下效力过的权贵,都可以成为需要清剿的叛臣。
恐惧是把双刃剑,可以逼人屈服,也可能促成意想不到的联盟。
“我考虑过支持新冒出来的那个小子,但他把事情做得太绝。叛军蛮横又贪婪,恨不得把我们的一切都夺走。但您不一样,我们可以相信您。”易耘听上去坦率直白,但这话巧妙地把她只是不得已才选择安戈涅的困境粉饰过去。
“我们?”
易耘笑了笑:“我不仅仅是代表自己来和您接触。您应该猜得到还有哪些人。”
安戈涅控制着呼吸的力度,不让这一瞬间流经她身体的紧张感泄露:“我需要做什么?”
“请您尽快返回首都星,我会找合适的契机让您公开露面。”
“为了稳定人心?”
“是,即便是普通市民如今也人心惶惶,已经有贪婪之辈囤积物资而后高价倒卖。”
返回首都星原本就是安戈涅打算做的。易耘开出的条件于她更像是天赐的助力。但女爵不必知道这点。
鲜少有人了解她和路伽是旧识,更是几乎没有人知道路伽对她并无杀意。在大多数眼里,她完全可能成为下个行刺目标。
她可以用这份无法否认的风险换个好东西。
易耘并不惊讶于安戈涅的沉默,她反而听起来更胸有成竹了,似是因为公主的犹疑放下心来:艾兰因的学生也不过是个会害怕的年轻人。
“我们会尽一切可能保障您的安全,这一点叛军也差不多松口了。如果您也遇刺,事态会变得彻底不可控。”
顿了顿,她放柔了声调:“而且想一想,如果一切顺利,您说不定能成为女王。您能想象自己坐在王座上吗?”
安戈涅无声地牵起唇角。她又假意沉吟片刻,没有表露出一丁点的急切,缓声说道:“登基的事……很重大,我也没怎么想过,之后再一起商议吧。
“我会回首都星,但有一个条件。”
※
哥利亚再次进门,一眼就看到仰倒在地的安戈涅。
他一步窜到她旁边。安戈涅原本正眼神失焦地盯着天花板发呆,阴影陡然笼罩,她定睛看向他。
四目相对,哥利亚急声的呼唤卡在唇间,最后化作一声突兀的:“啊。”
安戈涅疑惑地看他片刻,噗嗤笑了:“你不会以为我死了吧?”
“这不好笑,”红发青年板着脸,但这严肃的表情只持续了两秒就绷不住,他伸手捏住她的鼻子,“故意吓我是不是?”
她乱拍他的手:“你想多了,你不知道我喜欢躺在地上想事情啊?”
哥利亚没接话。
他确实不知道。
安戈涅垂下眼睫,手肘支地坐起来:“所以,你的结论是?”
对方盘腿往地上一座:“我之前和你说过,我曾经是一个杀手组织的成员。”
“嗯,那个非常厉害的组织和路伽还有斐铎一脉有关?然后这几起暗杀可能都是他们干的?”
哥利亚已经张开的双唇卡在起头的唇形好几秒。他没辙地长出一口气:“都被你猜完了。”
“你给我提供的线索我都记得,要联系起来很自然,”她略微倾身观察他的表情,“但你还没说完。”
哥利亚应了一声,嗓音有些低沉。他下意识地摸上那把短刀的手柄,指腹顺着流畅的暗纹来回游走。
“我上次没有告诉你,那个组织本来已经解散了。领袖死了,下面的小鬼就都各跑各的了。我本来以为那就是结束了,但这次的手法……实在太像了。”
安戈涅并不惊讶。艾兰因让她读过一些分析犯罪组织构架和合法组织构架的著作。杀手组织常会模仿挪用其他政治经济实体的构架,尤其是等级分明的尊卑体系。
而哥利亚能从中脱身、继续在灰色行当混得风生水起,如果不是受所属组织默许,就是原本身处的团体本身已然瓦解。
她点了点头:“如果组织的成员还存活了一部分,重新收编起来,按原有的方式培训新人。这很合理。”
哥利亚深呼吸好几下,烦躁地往额际捋了捋头发,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最后干脆直接坦白:“我是那个组织里最好用的那把刀。而幽灵鲨号……最初的幽灵鲨号会解体,是因为我杀了老大。”
安戈涅一脸空白地看着他,几乎是机械地追问:“然后呢?”
最艰难倾吐的部分已经说完,哥利亚回答得干脆利落:“我的手脚很干净,那时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个意外。但谁都说不准之后那么多年,会不会有人去翻旧账,发现事故有一些地方太凑巧了。”
“然后呢?”她又问一遍。
“我不太想再和那群人沾上关系,但只要在首都星,估计就总有一天会撞见老熟人。假如他们要招我回去,应付起来会很麻烦,”哥利亚环顾陶朱双蛇大厦中简洁而昂贵的陈设,那是一种过路人的眼神,“我也有一段时间没回船上了,下面的那群家伙们有点欠管教。”
“你想走。”预感应验得太快,安戈涅甚至勾了勾唇角,将脸朝着蜷起的膝盖低下去。
暖烘烘的大拇指托住她的下巴抬起来,冰蓝色的原生眼与黄色的义眼一左一右,同时将她放在视野正中央。
略显粗粝的指腹顺着她的下颚刮蹭了一下,而后松开又点在原位,一下一下,在她的身体里激起电流般的颤栗。
——是躯体对异性带有侵略意味的动作生理性的反应,但或许还有一点别的。这个小动作像在叩门。
敲响一扇她不曾对他打开、他也没认真闯过的门。
哥利亚就这么盯着她,慢吞吞地道:“没什么好处,只有更多的麻烦,就算这样还继续待在你身边给你当保镖。你得给我个理由。足够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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