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梦短夜长08
“如果我没记错, 这样的讨价还价已经是第三次了,如果算上刚认识那时, 就是第四次。”安戈涅任由他抬着她的下巴,表情却全无受控的慌乱。
不仅如此,那股让哥利亚心烦意乱的凉意又侵染了她浓烈的眸色。
每当她这么看他,他都感觉下一句话、下一秒,她就会毫无留恋地让他走。
红发的alpha从面部轮廓到身体肌肉都不自觉绷紧。他不喜欢受制于人的感觉,尤其是对方明显不把他太放在心上的情况下。
赌气的话语差点脱口而出,但哥利亚忍住了。他向来讨厌在口舌上舍近求远。
安戈涅轻轻呼气, 嗓音柔和,吐出的每个词都有满身坚硬的骨头撑着:“每次都和你这么来来回回, 我觉得没必要。你对我不满,不妨直接说清楚。而且,我也不是非要你这个保镖不可。”
义眼相连的体征检测系统检测到心律异常,哥利亚暴躁地挤了一下眼睛,关掉警告。
他操控义眼的表情有些狰狞,她疑惑地看他,确认他没有暴怒的迹象, 安抚性质地伸手过去按住他的膝盖。
过了几秒, 她接着缓声说:“如果那群杀手收到命令, 一窝蜂地来追杀我,即便有你, 我生存几率有多大?我不是太乐观。到了那个地步,大不了就是死。”
她已经死过不止一次。
哥利亚呼吸一滞,他下意识按住搭在他膝盖上的手, 近乎是恼怒地说道:“好了,我知道你不在乎我, 但你有必要这么诅咒自己么!”
青年的手掌是那么热,安戈涅指尖朝内蜷起,声调却没有起伏:“我在陈述事实。”
哥利亚终于沉下脸,他的头发是红色的,愤怒却是冰冷的,更像他战斗时亮出的利刃:“对你来说,我就只是恰好趁手的一把刀是吗?”
她摇摇头:“我没有把你当物件。正因我把你当独立的一个人,我们真的没什么可谈的话,我不会强行挽留你。”
“还没开始谈就已经没得谈了?”哥利亚哈地笑了一声,“懂了,你嫌我麻烦,你和其他人眉来眼去就已经忙不过来了,还要分出精力来应付我这个大老粗。我没法和你讨论国家大事,学不来装腔作势地给你种花,也没法当随叫随到的科技助手,忍耐我那么久,可真是太难为公主殿下您了。”
“你想对我说的只有这些?”安戈涅闭了闭眼,没掩饰倦色,“这两天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我确实没顾上你。”
“呵,连句抱歉都不肯施舍我。”
“我们不是需要为暂时疏远而道歉的关系。”
哥利亚语塞,健康的肤色也难掩藏急速涌上脖子和脸颊的血色。她以为他要发作怒气了,但他嗫嚅着,最后沮丧地垂下毛茸茸的脑袋。
“我也不是真的要你道歉。”他的声音低而粗。
大而宽厚的指掌顺着她的手背,沿着手臂外侧攀上她的肩膀,用力地捏住,而后无措地、走投无路地碰了碰她的脸。
“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我就是不甘心。那天晚上在两星群卫,我和你的气氛明明那么好,就因为一个意外,因为我上头误判了……就什么都崩盘了!再看现在,这两天你总共和我说过几句话?又有多少时间和金头发的单独混在一起?”
哥利亚咬了咬牙。要说出接下来的话对他而言也非易事。
“我对你就那么没用?和他们一样张嘴闭嘴都是那些复杂又无聊的事,你才会觉得这个人有意思?只是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就不行吗?”
他顿了顿,单边的眼瞳里有受伤的光芒闪烁。
“还是和我在一起的开心也是假的,你只是演给我看?”
安戈涅没来得及回答,哥利亚的指腹就按住了她的嘴唇。
他的声音有一些罕见的颤抖:“其他都是虚的,我不在乎幽灵鲨号是不是复活了,他们如果要害你,那我大不了拼上这条命,把他们一个个杀了。”
“我想要的只是你在乎……一丁点就好。不是喜欢也无所谓,比不上其他人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我受不了你不管遇到什么,好像都最后才想到我。
“我讨厌如果我不挤到你眼前,你就记不起来找我。”
高大的青年将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朝颈窝的位置蹭了蹭。
“我就栽在你这了,安戈涅,真的,我只要你一点点的主动。”
安戈涅的手指穿过红发,顺着发丝的方向捋了捋,她这么做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对于和哥利亚的关系,她确实是细究得最少的。容易到手的东西总难珍惜,时间一长,她也免不了下意识地觉得他对她的执着理所当然。
良久,她轻声说:“如果你真的离开了,我还是会有些不习惯的。”
不想蓄意欺骗的话,她只能说到这地步。
但这样的话语也已经足够。
哥利亚一震,抬起头时冰蓝色的眼睛里又燃起灼灼的光彩。安戈涅看到自己在他扩张瞳孔里的倒影,非常唐突地想到几个小时前,似曾相识的情境已经有过一次。
只不过那双眼睛是绿色的。
难言的心虚袭来,哥利亚凑近的时候,她就躲了一下。
对方眯了眯眼,不依不饶地继续找她的嘴唇。
很快,安戈涅的后背再次贴上微凉有弹性的地面。被费洛蒙融化的思绪因为这股凉意稍恢复了一些,她晕乎乎地推罩下来的庞然大物:“现在不行。我在等一通很重要的联络。”
哥利亚有些气喘,她重复了一遍才听懂。
“行吧……”他别开脸,没让她看到憾色,“你洗个澡就睡一会儿,我陪着你。”
安戈涅狐疑地看着他。
他深感被冒犯:“之前易感期我都忍下来了!”
大多数时候哥利亚都算得上守信。安戈涅小睡了几个小时,直到特定联系人的联络铃声叫醒她。不可思议,但她休息得不错。
她坐起来,哥利亚环住她腰的手臂便落回床垫。他睁开眼,保持出奇端正的睡姿,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冲他点了点头,下床操作终端。
一个加密通讯端口已经激活,除了她,还有一个匿名用户正在使用中。
安戈涅拍了拍脸,深呼吸,发起了语音通讯邀请。
数秒后,她耳畔响起了旧王安普阿的声音:“你想要什么?”
对方开场就那么不客气,安戈涅反而彻底放松下来,她笑了一声:“按照预定流程,明天就是您出庭的日子了。虽然首都星发生了不少事,但好像庭审并没有延期的消息,我关心一下父亲的状况,难道不是很自然吗?”
安普阿隐忍地抽了口气,话语带上尖锐的棱角:“突然有两个易耘的人和黑制服的家伙一起冲进看守设施,通知我过一会儿你会和我联络,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关心我有没有因为明天而紧张到睡不着。”
安戈涅就像没听懂挖苦:“您要是精神状况太糟糕,我想请您做的事就难办了。”
安普阿疑惑地沉默。
“明天是您为数不多当庭发言的机会。按照之前的计划,您会保持沉默。”
“我再问一遍,你要干什么?”
“我
希望您认罪,为在位时的剥削和压榨之举谢罪忏悔。要不要怪一些死掉或者还活着的大臣教唆您变坏由您决定。但请您将舆论向王室自省、有意革新的方向引导,这点小事相信您还是做得到的。”
一秒的哑然,而后是喝问:“你疯了?!”
安戈涅将耳挂摘下来离耳朵远一些,而后不紧不慢地反问:“到底是谁疯了?提供渠道向路伽的人泄露我的行踪,方便他们绑架乃至刺杀我,又是谁干出来的疯事?”
她又柔柔笑了一声:“或许会有人相信那个秘书官是独立行动的,但我不会接受这个说法。”
安普阿用上最无赖的应对句式:“你要那么想我也毫无办法。”
安戈涅也放弃了假惺惺的敬语:“路伽自称是斐铎王太子后裔,如果他们真的得势,你觉得你能从他们手里讨得生路吗?”
旧王已经迅速恢复了冷静,声音里甚至带上了招牌的虚伪笑意:“他们至少手里有兵,能杀几个混蛋,让我在死前出一口气,也没什么不好。”
“父亲,那就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想活吗?”
通讯另一头有片刻诡异的沉寂。
“你想说什么?”
“你跌下宝座之后,我只和你见了一面,但那足够我看出来,即便你嘴里说着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其实你根本不想死,害怕得不行。哪怕是对我这样疏远的熟人,没说几句话就绕回自己肯定会死这事上,太刻意了。”
安普阿不言不语。
安戈涅唇角笑弧加深,她以最亲切和顺的语调说:“路伽的下个暗杀对象,如果是即将出庭露面的旧王也很合理,不是吗?”
“你——!”
“我亲爱的父亲,我不想说得那么直白,但你的死活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你猜为什么刺杀案不断,反抗军却除了封锁首都星没其他的行动?他们也该猜到路伽的一部分力量就藏在首都星。”
安戈涅等了片刻,对方显然没心思和她玩问答游戏,她遗憾地摇摇头:“那当然是因为目前路伽的刺杀对象也是反抗军乐见消失的人。敌人起内讧时,旁观等待插手将利益最大化的时机才是最佳策略。”
只要路伽不转而针对反抗军和平民,西格很可能就会继续维持沉默,任由事态发展。易耘对反抗军很有意见,大概也是因为西格开出了他们无法接受的高昂合作条件。收拾残局的一方要获得美名和正当性总是相对容易。
虽然于她有些陌生,但这是西格作为指挥官杀伐决断的那一面。
“你要是死了,让人相信凶手是刺杀艾兰因他们的同一群恐怖分子很容易,既免掉了给你量刑的舆论风险,说不定还能利用一下部分人对于王政的怀旧情绪,一致对外对抗路伽麾下这群主张复辟的前朝亡灵。
“所以父亲,不是我想要你死,而是即便我什么都不做,你一样可能没多少个小时可以活了。你对贵族大人们、对路伽都已经没用了,现在死掉的旧王才是价值最高的。”
安戈涅每多说一句,安普阿的呼吸声就愈发明显。
王宫中的日子飞快地掠过眼前,最终定格在上次分别时安普阿抛给她的、充满嫌恶的那一眼,她笑得更加灿烂:“不论你认不认我这个孩子,我毕竟喊你一声父亲,怎么忍心看你就那么白白地死去呢?”
“你现在认罪,说不定还能换个终生软禁。你忏悔自省的姿态也方便让我和你、和之前所有的圣心联合王室君主割席。”
“不要天真了!只要退一步就是全盘皆输,王室不能低头,一旦认错就彻底完了。”安普阿言辞激烈。
“是吗?我觉得未必。你也曾经期望过给腐朽陈旧的秩序吹进一阵新风,但是因为意志软弱、再加上一群混蛋阻碍你,这愿望终究落空了。你一直为此暗暗懊悔,而你没能完成的改革由我来推进,这不是一段佳话吗?”
安戈涅停顿了几秒,让自己煽动的话语缓慢沉进对方的心里。
“你上次说只要能够延续王室,下个主君是个omega也无所谓。是让渡自辩的权利,还是发声,现在就是展露你决心的时候了。”
安戈涅的手指在通讯界面上方悬停,在切断联络前,她说:
“我期待您的决断。”
轻微的白噪音后,周围恢复寂静。
安戈涅摘下收音设备,回转身。哥利亚坐着看了她很久,与她四目相对,猛地捧场地用力鼓掌。
她忽然就有些脱力。并非无奈,而是一种从冷酷抽象的政治游戏回到现实的恍惚感。
无论安普阿做出什么决定,她很快都不会再有“父亲”。他们很可能不会再见面。
那个alpha在她心里从来就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与他走到互相威胁的地步甚至无法在她心头唤起伤感的情绪。
宇宙时代的人类家庭构架本就不太稳固,成年后与双亲彻底脱钩的人是多数。
但安戈涅能准确回忆起的东西太少,这两个月才建立起一些新的人际关系。于是那些已有的那些关联中每断掉一条,都会有种失去幻肢的空洞痛楚。
她记忆清晰的岁月中,代替缺位的家人出现在她人生里的是艾兰因和路伽。
一个依然不知死活,另一个变成了她陌生的模样——与生父的决裂猛然间有了三人分量的体积。
朝着王位前进一大步,她好像也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成就感不足以填满情感上裂出的孔洞。她不知道能和谁分享这一刻的骄傲和迷茫。
安戈涅一言不发,爬回还有余温的被褥中。
或许刚才赤脚在地面上站了太久,也可能一个人生阶段在展开前就过去的怅惘本就是寒凉的,她缩了缩肩膀。
“嘶,你的手好冰,脚也是。”
哥利亚什么都没问,自顾自关心起更加切实的健康隐患。
青年温热的手包覆她的右脚,安戈涅下意识抬膝脱开,但下一秒,微有些粗粝的虎口再次环住她的踝骨,力度比上次更大,弥漫着金属薄荷信息素的热气像要钻进她的皮肤下。
有那么一两秒,谁都没有动。
房间里的声控照明也熄灭了。
哥利亚后背侧朝窗户,表情藏在阴影里,义眼瞳仁边缘有一圈刃面反光般的冷色。就是这极幽微的光照出了他的鼻尖,还有喉结移动的轮廓。
“你刚才威胁人的样子真好看。”他没头没脑地说。
像一滴水落入岩洞,正因为目的地空旷,水珠砸到岩床的轻响才分外明显。
是什么性质的情绪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这个人让她感觉比上一秒好了一点。
安戈涅还自由的左脚蹬上他的胸口,像嬉戏,也像确认温度似地贴了贴,隔着衣物,顺着明显的肌肉线条,往让僵硬更加明显的方向滑。
“我确实有点冷。”她低语。
于是烈焰开始燃烧。
第92章梦短夜长09
安戈涅有时候会想, 人为什么会有亲吻这种亲昵方式?
嘴唇后方是食物触碰到的身体内部的第一道黏膜,唇舌也是智慧生物编织并吐露词藻的器官。它咀嚼并吞下能量与毒素, 也吐出真理和谎言,对并不算精密的部位而言唇舌已经够忙,没理由非要给它再加一个表达欲求的功能。
是因为大部分人在第一次对某个别人萌生出亲近的欲望之前,就看到了其他人是那么表明关系、表达渴望的?
对喜欢的人会想要亲吻,伴侣会互相亲吻,被看到与并非伴侣的人亲吻可能会有大麻烦,亲吻也可以是誓约……诸如此类的世间道理并未因为离开原生的星系磨灭。于是不多加思考, 现在的人类依然理所当然地认为,唇舌的接触是某种感情、某种关系的外在体现。
换而言之, 亲吻或许本身不具有意义,是一种习得的渴望。
另一种可能:就像躯体需要摄入水分矿物质和热量源,人类需要肢体接触,天生如此。牵手,拥抱,亲吻,额角相抵, 还有更多, 全都是刻印在基因螺旋里的需求——
为了繁衍。
有必要说服个体心甘情愿地延续人类的存在, 于是每个人的身体都成为巨大阴谋的参与者,在有益于创造生命的举动发生时恰到好处地分泌激素, 制造愉快的幻觉。
但是,如果拿这个问题问哥利亚,他根本不会在乎这个动作是人类社会塑造出来的习俗, 还是繁殖本能在作祟。
他喜欢亲吻。就是那么简单。
他的喜爱极具感染力。不仅要他喜欢,而且他会不遗余力地传达这份欢喜。
在这样的亲吻中, 安戈涅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愚钝。一起逐渐稀薄的还有氧气,大约实在太热了,本应给人清凉感的金属薄荷信息素彻底包裹她,绿意成了燃料,到处在失火,再努力地呼吸也依然觉得喘不过气。
不止是气息,因为体格差距,她听到、看到、一伸手能碰到的全都是哥利亚,他的某一部分。
这种压倒性的存在感是助燃剂,却也让她本能地不安。
安戈涅开始寻找话题。
“为什么你的疤痕都留着?”昏暗的光线不足以让她看清每道旧伤口的模样,但甚至不需要刻意摸索着寻找,她就一次次地碰到略微凸起的伤痕。
维持通畅的对话能让她觉得局势还算可控。她怀疑艾兰因之所以喜欢在相似的情境中谈事情,也是出于相似的理由。
“啊?”对方显然没懂她为什么有这种问题。
“哪怕不去医疗设施,大多数疤痕也都可以用药膏消掉吧,”她说着让指腹顺着他左胸斜上方一条不算深的疤痕轻轻地揉,这里皮肤的凸起并不明显,“比如这个,不是好不了的。”
“这里也是。”青年的侧腹有不止一个椭圆形的浅疤,更像是热武器的烫伤留下的。
“还有——”
哥利亚嘶地吸了口气。
安戈涅没来得及理解是怎么发生的,双腕都已经高过头。
“别瞎碰!不然我一个收不住,那就是你自找的。”这么威胁着,他收紧虎口,用尖尖的犬牙在她颈动脉附近比划着,仿佛真的会化身咬断她喉咙的野兽。
“是哦,好吓人,我好怕。”安戈涅毫无诚意地感慨。反正没了手,还有脚,还有其他继续探索他伤疤的方法。
实话说,他忍耐得气急的态度很可爱。
哥利亚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好玩吗?”
“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都留着疤,你不是已经离开那个组织了,难道你相信那种说法,什么伤疤是alpha的勋章之——?”她这句话在不自然的地方断了,但谁都没在意。她有好几秒都说不出话,做着口型,一个劲地推他。
“好吧,”哥利亚深吸一口气,撑起来些微,让她以别的方式感受那些深浅不一伤口,“没别的原因,总会有新的疤,想着要祛疤反而是没完没了的麻烦,有这个精力和钱,还不如干点别的。”
“干别的……比如什么?”
“修东西,报废的垃圾修一修卖掉可以换钱。不过最赚的还是帮人改装,细巧活,没手艺的人干不来。”
“但再赚也没直接抢赚?”
太空盗笑了,暖烘烘的气流贴着她的耳垂擦过:“哪可能天天有大的可以干,送货、加装不让搞的部件,这些都是养活人的门道。”
这种更了解他日常状态的对话到现在才发生,安戈涅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不过,你还真会干细巧的手艺活啊?”
他的手长年拿武器和扳手,骨节略粗,有粗粝的茧,很难与细巧这个词语联系在一起。
哥利亚笑得有些痞:“不信啊?我还在熔炉的时候就会帮人修家电换口饭吃,搞明白构造就都不难。”
她很快信了。
如果不当杀手或是太空盗,哥利亚一定能当个优秀的机械技师。确实如他所言,哪怕是不熟悉的,只要摸索着理解构造,他就能凭直觉找到核心的部件,并且快速找到最大效率使用它的方法。
哥利亚心情变得很好,声音懒洋洋地上扬:“说了你大概也不信,我还会画画。”
安戈涅慢了好几拍才听懂:“画画?”
“幽灵鲨号走廊上那些……都是我画的。”哥利亚说着在她腹部勾勾画画,像要给她涂抹出飞船两壁同样的星云出来。
复刻得成功不成功她无从判断,毕竟颜料没有颜色。如果他画的是黑洞她大概也会相信,毕竟只是在那里,就足以把理智的灵光吸走。
但安戈涅到底没有完全浑噩。
“你确定……你不会咬我?”
失控始终是隐忧。而哥利亚在这方面前科颇多。
哥利亚咂舌,借着义眼的夜视功能在扔到旁边的外衣里外翻找了一阵,咬牙切齿的语调有濒临极限的烦躁:“这样总行了吧!”
安戈涅看得不是很清楚,伸手摸了摸——小小的金属牢笼扣在下半张脸,以最原始的物理手段隔绝了隐患。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这样的东西。王宫里的alpha都不屑戴上这样的器具。
“你怎么随身有……”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得到解答了。
所有复杂的、幽微的,乃至于不那么复杂的事全都退到意识的角落,为奔涌袭来的洪流让道。
倒是另一个她并未刻意寻求过的事实变得明晰:初遇时哥利亚将她掳走,安戈涅很快发现他对眼泪缺乏抵抗力,她一假哭,他就慌得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
但这个弱点也是有场景限制的。
哥利亚抱着她走过客房外间长长的一面单向玻璃窗,和她咬耳朵:“你看,有人闲着没事干,居然在这个点放烟火。”
视野湿漉漉的,化乐星城远处不断升上天际的电子烟火晕染开,她看到的是一团团互相融合变幻的色块。
相当长的时间里,她的眼前一直在放烟花。
安戈涅裹着毯子往睡梦里沉的时候,哥利亚竟然和她讲起了未曾透露的另一部分过往。是不是她要他讲的,她记不太清楚。到后来有一大段记忆都是模糊的。
有的人是先了解内在再触碰发肤,哥利亚可能是反过来的。
又或许只是餍足让他放松,使他在自己的事上分外紧的嘴也稍稍破例。
“船长……那个组织的头领,我们都叫他船长。啊?我不恨他,我虽然一直觉得他虽然比魔鬼还严格,但对我们还不错。那时候我也丝毫没觉得自己的日子有什么不对,更不用说觉得不自由之类的。完成任务,要不就是受罚,谁有空思考别的?
“我原本是幽灵鲨号的第二号,还有一个比我更强的家伙。到那家伙死掉,我都没能赢过一次。然后我就成了第一号,船长很看重我,居然还让我挑任务。但我总是觉得一号只有那个家伙,我还是二号。很好笑吧?那时候我还是个小鬼。
“再后来……船长可能是相信我了,也可能就是老了,变得心软不中用了,他会让我陪他喝酒。只有我能在他喝醉的时候近身。”
哥利亚轻抚她脊背的手停了停。
“有一次他说漏嘴,原来一号原本不用死的,只是他太强了,老头害怕起来,所以让增援的人迟到了五分钟。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他必须死,否则总有一天死的会是我。”
他低声笑了两声,垂眸看她的表情。
她的困意消散了大半,淡然道:“你这么想很正常。”
哥利亚却摇摇头:“我现在还是怀疑那是个试探,看我会不会记恨他,或者试着逃走。但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他,船长好像就慢慢放下心来,后来甚至说过几次把我当自己的孩子。我等了两年——”
略显漫长的数拍停顿。
“我终于找到机会杀了他,伪装成了飞行舱事故。”
他戳了戳自己的义眼,睫毛没有眨动一下。
“这只眼睛也是那个时候没的。把这个伤伪装成事故波及费了我好多心思,其实是被船长死前捅瞎的。该死的老头,差一点就把我脑子也捅穿了。”话这么说,他的口气却很轻松。
他对于这个收场似乎是满意的,对杀死了“船长”没有任何遗憾,哪怕那让他失去了半边眼睛。
安戈涅注视他良久,终于轻声问:“那么为什么你的新船还是叫幽灵鲨号?”
如果是她,肯定会换个完全不相干的名字重新开始。
哥利亚唇线绷紧,俯身下来亲她的时候才吐出答案:“死的时候,他那个怨恨劲头实在是……我后来一直想,现在有时候也会想,他是不是真的已经完全相信我了,哪怕我继续变强……他也不会杀我。”
“我是不是,其实不必杀掉他的?”他的喃语几不可闻,每个词都说得艰涩。
这个红发alpha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称得上软弱游移的表情。
安戈涅的指腹顺着他的唇瓣轮廓摩挲了一周,与他近距离对视。他们身上有同一种洗浴用品香味,这种细节容易让人产生彼此接纳、亲密无间的感觉。
所以这个难回答的问题安戈涅没思考很久,而是干脆地说道:“你不杀掉他,我和你第一次相遇,可能就是你被派来刺杀我了。”
哥利亚愣了一下,咧嘴笑开,短暂熄灭的火种再次在他的眼睛里狂舞起来,烧到她身上。
“你说得对。”
※
轿厢门无声开启的瞬间,提温就意识到他来的不是时候。
不,没有事先通知就上门原本就欠妥又失礼。哪怕这栋楼在他名下,从他居住的大厦顶层到安戈涅上次住过、这次依然住的客房只有短短几十秒的电梯行程,他也不该轻率地直接来找她。
更不用说某些事点破之后,他们已经不是可以随意见面独处的关系。
但在反抗军方面给出了交通封锁解禁的时间表后,他还是踏进电梯来见她——明明可以直接发送几句话转告这个消息。
很多事只要不去做,就不会自取其辱。假如他克制住了愚蠢的冲动,他也就不会落入此刻这般难堪的境地之中。又譬如,他安排的烟火秀接近尾声,安戈涅却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没有任何联络,于是他一找到借口就下楼。
金发青年条件反射地露出了嘲弄的微笑。只有数秒,他压下了唇角。
他应该立刻按下关闭键返回,但是出于难以解释的理由,他反而往前一步踩住分隔电梯和外界地面的那一线金属框。
感应装置启动,于是轿厢门迟迟没有阖上。
联盟的室内装修讲求简洁美、实用性和私密性,隔音当然不会是问题。Alpha的五感都极为敏锐,提温立刻锁定了问题的源头:
通往内间的门留了一条缝,疑似是毛巾或者别的织物的一角卡在了那里,匆忙之下没被发现。
仿佛要将注意力从听觉和嗅觉上挪开,提温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
他的视线骤然定住。
窗玻璃上留了一双重叠的掌印。
而在窗外,绚烂的电子烟火正在盛放,从这栋楼这个角度望出去的视觉效果恰好最佳。
又一颗明亮的星升上天空,穿过玻璃上那一团暧昧的云,在最高处炸开;随火花迸裂舒展的绿色光蔓之上,点缀了成串铃铛般的小巧洁白花朵。
只有数秒,在化乐星城上空绽开的铃兰燃尽,这场表演也结束了。
第93章梦短夜长10
释放掉情绪, 待办清单上的事项不减反增。
安戈涅翻了翻未读消息,拍掉哥利亚环着她的手臂, 踩着毛茸茸的拖鞋到套房外间去。生理上的亲近感很容易与心动混淆,现在不是思考和哥利亚关系是否转变的时候,但他的费洛蒙容易让她分心,换一个环境十分必要。
走出卧房,她就愣了一下。
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香氛,地板和窗户都闪着洁净的光。有人来打扫过了?什么时候?
左右四顾,她很快在墙角发现了正在充电的圆形管家机器人。看来过一段时间它就会自动作业, 以确保客房环境始终整洁舒适。
随着客厅被打扫得焕然一新,尚且鲜明的某些记忆也仿佛与这个空间失去关联。安戈涅坐到沙发上, 凝神阅读来自易耘的消息。
由于新的三起袭击,反抗军对首都星的空域封锁很可能会延长。如果没有特殊许可,陶朱双蛇的船只即便将安戈涅送到首都星近旁也无法落地。女爵十分遗憾地表示,她对反抗军的影响力有限,要怎么争取到降落的资格,还是要仰仗公主殿下自己的能量。
换而言之,她得去和西格直接谈。
眼下距离首都星时间开庭还有三个标准时。安普阿是否会当庭忏悔仍存在变数。说不定他就是不想活了呢?
略作思索后, 安戈涅给西格发了消息, 和他约时间在庭审后一对一视频通讯。
首都星还是清晨, 但西格没几分钟就有了回音:“好。”
一如既往简洁。但过了几秒,他又问:“你休息过了?转移到联盟路上应该很辛苦。”
“我小睡过了。”
“那就好。我敲定通讯时间了就联系你。”
下个联络对象是布礼。依然无法接通。
也许布礼那时也在艾兰因的车队里……她打开与艾兰因的联络记录, 输入了好几句不同的话,最后全都删掉。
相似的情境下,艾兰因是发送再撤回。她却连发送的勇气都欠奉。
啪地关掉通讯视窗, 安戈涅集中精力,整理了一个粗略的提纲出来。她不能无准备地与西格谈判, 一样的错误她不会再犯。
思路梳理暂告一段落,她抬头,就看到哥利亚靠在门边,双目炯炯地盯着她。
他上半身只搭了条毛巾,大喇喇地露着线条健美的胸腹肌肉和窄腰。因为他肤色偏深,那些她在昏暗光线下以触觉感知过的伤痕反而不怎么吓人。
“把衣服穿好。”安戈涅只望了他一眼,就再次把注意力转到面前的视窗上。
哥利亚笑得露出牙齿,懒洋洋地拉长声调:“干嘛,你不喜欢看啊?”
她不搭理他,拉出回形针吉祥物,打开内置消息窗,阅读提温留下的文字讯息。内容和易耘送来的消息差不多,但对封锁预计解除的时间更具体。
稍作迟疑,她询问提温是否方便见面。易耘的态度转变、还有与西格的约定都有必要和他说一声。
对方一如既往地秒回:“当然。”
“哎,你去哪?”
“回首都星遇上一点小麻烦,我有事找提温谈。”
哥利亚听到提温的名字,表情有一瞬间极为怪异。他很快板起脸确认:“他找你去的?现在?”
安戈涅疑惑地盯他:“我问过他,他现在有空。”
“那我陪你去。”
“你留在这或者做自己的事,不要跟着,”安戈涅从哥利亚的手臂中脱出来,略微踮脚,掐了一下他的脸,“乖。”
红发青年张了张嘴,好像一时间忘了怎么反应。
她见状噗嗤笑了。
等电梯轿厢门关闭,安戈涅脸上的笑容便倏地敛进去。哥利亚显然想趁着身体的熟悉感还在,和她有更多感情交流。
他的想法没有任何错。或许错误的只是对象。位置互换,她不一定受得了自己这样的恋慕对象。想到这里,她嘲弄地扯了一下嘴角。
通过身份识别,安戈涅换乘上特殊的电梯,再一次来到这座摩天大楼的顶层。
带路的机器人遵循和此前完全相同的行动程式,并不进入主人的私人空间,只在轿厢门开启后闪烁提示面板,无声地表达邀请。
电梯门外依然没有开灯。
化乐星城各处的照明在遥远的下方攒聚成微光的河流和平原,映射到高处时只剩下余晖,堪堪勾勒出靠在窗边的人影,还有搁在小桌上的酒具。
盛酒的长颈水晶瓶显然敞着盖子放了很久,微涩的酒香从瓶中逃逸,却在通风系统都噤声的封闭空间里找不到别的出口,于是厅中充盈着烈酒的味道,只是吸入便仿佛有热度冲上太阳穴。
“要来一杯吗?”提温向她举起一只空杯,杯壁映出窗外模糊的夜景,那幽火又转而模糊地照亮他背光的脸。他似乎在笑,但从声音到影子都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见她惊疑不定地驻足原地,提温又轻笑两声:“不要就算了。没有逼人喝酒的道理。”
他搁下酒杯,透明的器皿与白色的台面互相叩击,他的力道有些大,立刻传来一声几欲碎裂的不祥脆响。
提温喝醉了……?
Alpha的感官本来就敏锐,提温又有些洁癖,与她吃饭时酒水每次都浅尝辄止,从未贪杯。因此在安戈涅的印象里,他实在很难与这个酒气弥漫的空间联系在一起。
金发青年吸了口气,开口时空气里那根刚才绷紧到发不出声音的弦仿佛不复存在,他又是清醒镇定的:“你有什么事和我说?”
安戈涅便简略将易耘转而支持她、协助她威胁安普阿为她铺路的事陈述了一遍。顿了顿,她又补充:“首都星的空域管制一时半会不会解除,我约了和西格再好好谈一次。这回我更有把握和他达成共识。”
提温安静地听她讲述,直到她收声都没说一句话。他只是认真地、太过认真地注视着她,好像她是某种亟待研究的新物种。
安戈涅不禁怀疑他有没有听进去哪怕一句话。
他一开口,就证明了她的担忧是不必要的:“你想到来告诉我这些进展,我很高兴。”
乍一听没问题的礼貌措辞,细细揣摩选却显得古怪——这说法的潜台词是,他原本并不期待她与他通气。难以判断这是控诉、嘲讽,抑或是真心实意的感慨。
“应该的,不是吗?”安戈涅谨慎地回答。
“你自己就已经做得很好,是否告诉我这些……其实不会有什么区别,”提温举起酒杯端详里面剩下的浆液,但更像在观察自己被弧形杯壁扭曲的滑稽倒影,“我现在无法给你更多的助力。母亲已经对你开价的情况下,她也不会允许我那么做。”
他微微偏头思考了几秒,抬手往另一个空酒杯里倾倒佳酿,往安戈涅的方向推过来:“还是陪我喝一杯吧,祝贺你又往前一步。”
这着实是个很难拒绝的邀请。
“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等待旧王庭审露面的结果。那对你应该至关重要。”
她走近一点,不确定是坐到沙发上,还是和他一样直接席地而坐。
“啊,这里有点脏。我刚刚不小心把酒泼到地毯上了。选你舒适的座位就好,不要管我。”
安戈涅最后在地上抱膝坐下,与提温隔了一个小桌。从这个角度,她看到提温身侧的地面确实有一小滩暗色的污渍。
只是混杂在酒香中的铁锈气味让她很难相信,那真的只是杯失手泼出的酒。
“你……”安戈涅眸光闪动,找不到合适的措辞问询。
提温的很多事他们从不正面谈论,但她心里有猜测。
上一次、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房间里也有鲜血特有的气味。他坚持先换衣服,再次出现时房间里有香气浓郁的芍药花。而他又是伤口能够极快愈合的体质。
他有自残行为并非一天两天。
“啊——”提温轻轻叹息,却没什么露馅的懊恼之情,“没什么,压力大的时候,觉得无趣的时候,我经常会这么做,反正也不会有严重的后果。”
“为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单手撑着额角,用目光向她确认:真的想知道吗?说好了要保持距离。
“你说你几乎没有痛觉的……”半晌,她轻声说。
提温怔了一下,惊讶于她还记得:“在神经末梢分布密集的部位还是可以唤起痛觉的。所以挑选位置很重要。”
“为什么?”她又问一遍。
他低头笑了笑:“先喝了这杯我再告诉你。”
安戈涅盯着小半杯烈酒里露出的漂亮球形冰块,明显犹豫了片刻。提温见状唇角笑弧加深:“你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没必要勉强自己喝。我能理解的。”
简直像在委婉地让她走。
她眼睫朝上快速撩了一下,表情几乎没有变化,拿起沉甸甸的酒杯就灌了一大口。
无法解释这一刻她在想什么。
明知道那么一大口烈酒下去会误事,几个小时后她需要清醒地面对西格。可她没法扼杀暴涨的探究心。
提温一瞬间变得面无表情,好像过于惊讶因而忘了该调动面部肌肉。
安戈涅预期中烧入喉管的辣意并未出现,滚过舌面的是略显甜腻的糖浆汽水,气泡已经流失殆尽。她有点瞠目结舌,不禁抽动鼻尖,空气里的酒味不是假的。
提温愉快地低笑两声,抬手晃了晃一个金属制容器:“酒在这里。”
她这才意识到踩中了恶作剧陷阱。可他看起来并没有十分得意,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你喝了,我得遵守诺言告诉你原因,你现在捂住耳朵还来得及。”
安戈涅捏紧了冰凉的杯壁。
“痛觉让我能确认自己还活着,这是大多数情况下,也是至今为止我这么做的原因,但也有的时候,”提温唐突地停住,声音和视线都压低,“我在试着用物理痛觉遮盖心理因素造成的痛觉。”
他的笑声有些空洞,翠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这么说拐弯抹角……其实也就是所谓的心痛吧。”
安戈涅有些难以呼吸。她想别开脸回避,提温却已经陡然转开话题:“刚才的烟火,你看到了吗?”
她愣了愣,不知如何作答。实话实说是绝对不行的。
“我已经休息了,没有注意……是化乐星城有什么特别的活动么?”
提温的声音很淡:“只是不定期会有的电子烟火表演而已。感兴趣的话你可以搜一搜图像,应该很多人都看到了。”
安戈涅于是接入光网搜索,在化乐星城的实时讨论岛上搜索烟火,很快翻到了市民拍摄的图像和视频。
——最后烟火模拟的那个花应该是叫铃兰?现在挺少的了,但是做得真像啊!
这条讨论回复让她微微一震。
视窗随着视线继续向下滑,在夜空绽放的铃兰花朵撞入眼帘。安戈涅眨了一下眼睛,机械地继续向下翻。
她知道提温正看着她阅读市民的讨论,他的目光仿佛有实质,让她有一瞬间产生细密针扎般的刺痛。
——说起来怎么突然放烟火,今天不是什么节日吧?
——谁知道呢
安戈涅不至于明白不了,这场烟火是为谁而点燃的。
得找个合适的理由……不,还是直接为没能发现这份惊喜而道歉为好。几股思绪互相争斗尚未决出胜负,她缓慢地从视窗上抬起头。
提温正安静地看过来。
骤然的了悟如电流般击中安戈涅。
不应该的,她身上没有留下哥利亚的信息素气味,她反复仔细确认,惹得哥利亚甚至赌咒发誓肯定没有。
但提温无言的注视表明一切。
他知道,什么都知道。
第94章梦短夜长11
安戈涅撑着桌面站起来。她的第一反应是离开这里。
她不该来找他的, 那才是正确的做法。从她踏入电梯的那一刻起就是错误。
“为什么要走?”提温笑着问,“你没有义务顾及我的心情, 不是吗?我和你之间什么都没发生,完全可以和从前一样,我会保持局外人的距离,不对你的私生活做任何评价,也不会有任何想法。”
一拍无法呼吸的停顿。
“还是并非如此?”
安戈涅回转身,唇线紧绷着,僵硬的一条封住了所有可能脱口而出的话语。
“是哥利亚开出了新条件?他和路伽手下的那群杀手确实有些渊源, 想回避也正常,”他略微偏头, 一缕发梢蜷曲的散发滑落眉骨,遮住半边的眼睛,可他依然透过发丝看着她,“你完全可以拒绝和他做交易。现在你有那个资本。”
她的手指握紧又松开。“不是交易。”她低声说。
提温僵了一下。他坐正了与她目光胶着相缠,瞳孔比窗外的不眠夜更黑。
半晌,他勾起唇角,轻轻地咬字:“啊, 原来如此。”
热的血涌上脸颊, 安戈涅的手指尖却是冰凉的。她抑制着颤抖, 扯了扯嘴角:“是啊,我只是被气氛带跑, 找不到人倾诉,冲动之下选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释放情绪。”
她不自觉将双臂环到身前,声音因为紧绷有一些变调:“现在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仿佛有一阵突然的酒意侵袭, 提温眉心揪起,缓了两拍才说:“我不在乎道德伦理那套东西。你要怎么使用自己的身体, 是你自己的事。”
安戈涅哑然。这一贯是提温的态度。
也在这时候,思维的纱幕掀起一角,露出难以直视的事实:因为清楚她的行为在许多人眼里是轻浮放荡,不符合一个教养良好的omega应有的美德,害怕被评判、被轻视的其实是她自己。
提温拿着金属酒瓶晃了晃,听着里面液体撞击瓶身的闷响愉快地笑起来,好像对液体那种粉身碎骨又重组的柔韧心有所感:“不过我也不是完全不在意,但那也是‘为什么不是我’……这样可笑的疑问。”
她抓着自己的手臂不说话。
提温自顾自地讲下去,语声低而快速:“现在你和他在一起,比和我相处更轻松。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之前你在我身边太放松,完全不把我当作异性。我可以把这当作进展吗?不,我本来就不该期待有进展……”
安戈涅向后退,生硬地打断他:“你醉了。”
金发青年歉然笑笑,不太稳当地站起来:“你说得对,我去洗个脸清醒一下。”踉跄走出两步,他忽然停下,没有回头看:
“我再回来的时候,你大概已经不见了吧。”
她确实有这个打算。
这一切都可以算作酒后失态,24标准时后、几天或是更久之后,说不准他们甚至可以拿今晚的细节当作谈资,佐着没那么苦涩的酒水互相取笑。
提温进内间的时候忘记带上门,她很快听到了水声,而后是一声沉闷的响动,似有重物落地。
心头重重一跳,安戈涅朝里面走了两步,扬声呼唤:“提温?”
没有回应。
她来不及多想,循着水声冲进平层深处。
浴室的门开着,她一脚踩进浅浅的积水里。
不知道怎么回事,天花板上的花洒开到最大,在浴室里下了一场温暖的绵密暴雨。
提温怏怏地靠着玻璃隔板,抬头看着花洒,任由打湿的衣物裹紧皮肤,仿佛对身处的环境一无所觉。
热气蒸腾,他平日里略显苍白的皮肤也透出一些赤色,从脸到身体都是。或许正因为这抹不自然的红晕,循着踩水声看过来的时候,他湿漉金发下的眼睛焕发着异样的光彩。
“我好像按错开关了。”他愉快地宣告,活像个弄坏家里下水道的恶童。
很难想象是怎样的错误会让他无视旁边宽敞的盥洗台,直接跑到花洒下面。看来他是真的醉了。
“这样你会晕的……”安戈涅左右四顾,找到了操作面板,伸手去关花洒。
一条手臂从后箍住她的腰,猛地把她拉过去。
花洒正下方的水流猛烈,安戈涅的睫毛上顿时全是水珠。她睁不开眼睛,于是贴住她后背的胸膛、还有在她身前重叠的手臂触觉便加倍明显。但一瞬间侵占她所有注意力的是前所未有汹涌的alpha信息素。
香根草与柑橘结成的网收紧再收紧,明明到处都是下落的水柱和液滴,她却不受控地口干舌燥。
“提温,你放开。”安戈涅挣不脱,只能讲道理。
他笑起来:“才不。”
“你以为那是杯烈酒,但还是喝下。你有最好的抽身机会,却还是进来看我怎么样,明明知道我不会轻易死掉。”他贴着她的耳廓叹气,打湿的头发刮蹭着她耳后还有脖颈,又痒又有点冷,“亲爱的,我给了你两次逃走的机会,两次你都偏要正面踩进陷阱里。”
她张了张口要反驳,最后陷入沉默。
“你不该这么好骗的。是唯独不对我设防吗?因为我是安全牌,你才始终不把我认真看待?”与质问一起,比啄更重比啃咬轻的吻落在她的肩膀上。
安戈涅缩起肩膀,提温将这读作拒绝,哂然轻笑。
“你说我有时候不太像个alpha,或许因此你才愿意和我相处——你认定了我不会对你出手。可我和你避而远之的他们没什么区别。”
“提温……”
“嘘,听我说完。”
轻薄的人造面料吸饱水后便有些发脆,沉沉压在身上,失去了遮挡的用途,像需要被撕开的纸张。然而其下潮湿的皮肤却对外界刺激变得愈加敏锐。安戈涅清晰地感觉到,提温的手隔着皮肉轻轻地触碰肋骨的下端,像在丈量他的手臂再收紧多少就可以勒断她的骨架。
而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后颈上贴了一下。
她一个激灵,立刻意识到那是他的鼻尖。
“这是止咬器留下的压痕?”提温好像摇了摇头,友善地给出建议,“如果你还打算和他维持这样的关系,你之后得注意检查自己身上。哥利亚未必会提醒你遮住,他恨不得所有人都看得到。”
“你——”
“嘘。”青年的指腹轻柔而不容违抗地压住她的唇瓣。他是个不太讲道理的雄辩家,非要他说完才给她机会辩驳。
但这个原本只是意在让她收声的动作逐渐变质,指腹摩挲揉按的每一记触碰都变得暧昧。安戈涅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忽然狠狠张嘴咬下去。
指尖的神经末梢很多,希望这份痛意能让他恢复正常。
提温吃痛抽了口气,有几分表演成分,他随即就势将手指送进齿后,捉迷藏般地压她躲闪的舌头,搅碎成型前的音节,又像在邀请她咬得再凶狠再深一些。
与此同时,他又用鼻尖顶了顶她后颈腺体的位置。
“想要在你身上留下印迹……比如在这里注入信息素,让其他人远离你,享受彻底拥有你的幻觉。这样卑劣的alpha本性我也全都有。”
安戈涅整个人冻住了。
本能的恐惧彻底控制住她。
他立刻离开了她的后颈,还松开臂膀,让她转了个身与他面对面。
“但是,拥有这个词总意味着宾语那一方的不自由,我太清楚那是什么滋味。如果我允许自己对你那么做,那么我就没有理由拒绝奴役。”
“你或许是对的,我和我的同性们有那么一点微小的分歧。但我依然不觉得你两次选择留下来是对我放心。你也承认,现在哥利亚更让你放松。那么,我能不能期待你其实……”他惘然收声,与她隔着温热的雨帘对视,将另一种猜测埋葬在水声里,“我真的可以那么想吗?”
安戈涅甩甩头,任由水珠从眉间鼻梁上滑落。在不停歇的人造雨里,她始终有自己在落泪的错觉。即便真的有眼泪,或许也意识不到。
她闭着眼睛开口,这样她的口吻也能更坚决:“我以为上次我们已经得出了结论。”
提温翘起唇角,只有一秒,他面无表情,柔和却也冷酷地反驳:“但不论是保持距离,还是回到原来的关系,不论哪样你我都没能做到。”
安戈涅又要去摸操控面板,再一次被拉回来,她只得顺着话头问:“那么你要怎么做?”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个选择。”
金发青年捧住她的脸,拇指指腹顺着眼下轻柔地擦过。
“我其实也可以对叛逃死心,努力在陶朱双蛇内部向上爬,‘出人头地’,或者说好好当他们的走狗。或许我能在母亲死前说服她解除我身体里的这颗炸弹,说不定,有一天我甚至也能摸到副理事的位置。”
安戈涅难以置信地抽息,却险些呛水。
提温无奈地弯了弯眼角,俯身替她遮住水流。
“你疯了吗?!!”她在他身上几乎闻不到酒味,但这个提议实在是太意外……也太荒谬了,除了发酒疯冲动提议找不到别的解释。
对方口气平稳:“我在集团内部掌握的资源越多,能给你的好处和助益也越多。对你来说,比起追寻那三把严密看守的秘钥,并且很可能在中途丧命,我那么选大概还能晚一点成为一滩烂肉和断骨头。”
“不……我想问的是这么做你有什么好处?”
提温眸光剧烈闪烁了一下。
“至少我会对你有用。”
她瞳仁收缩,下意识摇头,却不知道要否定什么。
“以前看到有人因为感情纠葛犯错,我总觉得他们愚蠢可笑。可没想到,我会远远比他们更加无可救药。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轻快地描绘起美好蓝图,“逃走是为了证明我还能有别的存在方式,能感受自己还活着。”
“违抗本性让人痛苦,但我不讨厌这种痛苦。所有痛觉都让我感觉自己确实还活着。哪怕是你给我的那些……我一边觉得无法忍受,一边又已经对这种痛楚上瘾,难以想象回到之前的麻木。”
他拨开她垂到眼睛上的发丝,低下来与她额角相抵。
“原来嫉妒是这样猛毒般从内侵蚀身体的情绪,原来我也会有这样多的感情。安戈涅,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活着。”
“所以回答你上次的问题,如果要为了你永远与陶朱双蛇捆绑,我是否愿意?”
提温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深处。
“那会是我的荣幸。”
第95章梦短夜长12
安戈涅的第一反应是捂住提温的嘴, 防止他再说出更惊人的话来。
他没闪躲,垂眸看着她, 金色睫毛微动,末梢挂着的水珠坠落,汇入四周热气弥漫的水幕,也许落到了她的手上,也许没有。
“你开出这样的条件……是为了什么?”她哑声问,“换得我与别人全都划清界限,还是别的?”
提温开口的时候嘴唇贴着她的掌心挪动, 他还有心情揶揄:“亲爱的,你这样捂着我的嘴, 我怎么回答?”
她一愣,没好气地说,用眼神催促他回到正题:“你可以后仰。”
他无言思考了片刻。她见状彻底失语了,在吐出那番话之前他好像根本没考虑过索求什么回报。
这实在不像他。
提温没花太久便得出结论。
“我很想说,我不需要你为我做出任何改变,我愿意无条件地付出。但我果然还是没法无私到那个地步,”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你和其他人见面我可以接受, 但你那独一份的特殊对待必须给我。”
“特殊对待, ”安戈涅轻声念,尖刻地指出这个标准的漏洞, “每个人对特别的定义都不一样。你要怎么确定我真的唯独对你不同?”
她在谴责他给的条件太优厚。
提温笑了笑。
下一刻,安戈涅被推着穿过浴室的雨幕,直到后背撞上淋浴隔断。蒙着水汽的玻璃隔着衣物贴上皮肤, 凉意激起颤栗,与同时苏醒的另一种悸动合流, 刺激源头来自触觉——
她身后是玻璃墙,面前是提温。他吻住她。
长时间沾水的嘴唇变得有些麻木,第一秒,安戈涅甚至没理解那轻微的触感是什么,只是木木地靠在玻璃上。
她甚至忘记闭眼,只是看着忽然放大到令人不安的眉眼细部发怔。
提温一开始说不上熟练,只有本能的贴近和吮咬。但他几乎立刻开始一拍一动地观察她的反应,探索归纳如何加深这个吻。
于是来自唇瓣的刺激逐渐增强,辗转厮磨,犹如撬门,灵巧的舌尖快速地往她的齿缝中试探,终于勾出回应,而后找到机会突入。
现学现用能带来的加成有限,提温的吻技稍显青涩。即便如此,当他无意识顺着她的脊椎一节节地来回抚摸,安戈涅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紧紧揪住他的衣领。
如果不那么做,她站不住。
他忽然后撤寸许,略微偏头,在水幕倾泻中分辨其他的响动。他盯着她,低而清晰地问:“你和他们接吻,心脏都会跳那么快吗?”
“会的。”
细密水柱砸落地砖的水声震耳欲聋。
提温的表情和动作都在这场雨中凝固。
安戈涅还有些气喘,她闭了闭眼,缓慢地说下去:“亲吻也好,其他的肢体接触也罢,都说明不了什么。有感觉不等于心动。至少对我来说不是。这或许是身为omega的诅咒,alpha可能也差不多。”
提温抓着她手臂的手无措地松开了一点,而后再次收拢,用力到她有些痛。他执拗地追寻答案,面色有些苍白:“你还是没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选。”
她仰头望着她时已然是标准的笑脸。金发青年瞳孔略微放大,良久没有眨眼,好像被这笑容刺伤。
安戈涅只当作没有看见,自顾自说下去:“有一种经久不衰的爱情故事类型,大概可以叫假日恋情?因为新环境还有连串的意外,双方的距离急速拉进,短时间内催生出强烈的感情。但这份感情只属于假日,等到假期结束,双方都要回到原本的现实中去。
“你我也可以算是这种。”
提温立刻反驳:“在这趟多灾的假期之前,我们已经有许多其他的回忆。”
安戈涅没否认,只轻声说:“但我希望你我可以那么定性。”
“作为假日恋情?”他扯了一下嘴角,眼睛里没有笑意,“所以你拒绝我的提议,还想用这个粗糙的概念给我对你的感情印上保质期。”
“不可以吗?”安戈涅反问。
她环住他的脖子,主动压缩距离,让胸膛贴上胸膛,指尖贴着他的后颈画了一道竖线。这样的情况下,身体任何肌肉的绷紧都难以掩藏。
后颈是敏感部位,alpha也是这样。
安戈涅对提温的反应恍若不觉,踮脚轻声细语:“那也意味着,回首都星之前,几乎任何事都是被允许的。”
搭在她上臂的五指下意识收紧,只有片刻就松开。
“回首都星之前。”提温慢慢地念了一遍。
他抬手,像是要抚摸她的脸,却突然收回去,反而以奇异的表情低声说:“你很有把握,觉得只要我那么做,就能将感情封存起来搁置,让它自然腐烂。你这种思考方式……”
声调轻柔,他的言辞却尖锐:“让我深感冒犯。”
安戈涅怔了怔。
提温唇角勾起嘲弄的笑弧,从头到脚地打量她,又是过往那种手术刀般的审视,没有因为所见的景象而沾染上任何情|欲。他的口气很淡:“你似乎认为,只要我对你的欲望得到释放,处理对你的情绪也会变得容易。”
他态度严肃的时候,那双绿眼睛的颜色浓郁得有些骇人。擅长调侃的动听嗓音里没有任何笑意:
“安戈涅,性不是我的目的。”
安戈涅难以忍受地别开脸,他的眼神、他的指控都让她被突如其来的羞辱感吞没:“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留下一些回忆。”
提温的声音冷而急促:“我不需要那种回忆。”
她看着近处玻璃上的水珠汇流又分裂,良久才轻声说:“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更好的办法我已经摆在你面前,但你选择拒绝。”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特别。”
“是吗?只要你想,让我相信自己是特别的应当轻而易举。”他勾住她的下巴,轻柔而不容拒绝地将她扳回来。对视的瞬间,他眼里有脆弱而执拗的光彩动了动。
他凑得更近,发声时潮湿的吐息与她交缠。
“至少现在我就深陷你在乎我的美妙幻觉之中。”
甜美的恶寒蹿上脊背,安戈涅有种不祥的预感。
“或许你是对的,alpha与omega生来相互吸引,有感觉绝不等于心动。但是反过来,”提温叹息似地呼了口气,“心动肯定有感觉。”
砰砰,砰砰,聒噪的心跳又在挨着耳膜吵闹。安戈涅下意识推开他,提温先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贴住她心脏的位置。
眼神可以逃跑,心跳却不能。他的手并不热,然而她的心脏就像着了火,提速又提速。
“我认命地留在集团内部对你有利无害,你没有理由拒绝,你也接受过不少这样的’帮助’。但为什么我不行?”提温的口吻几乎是循循善诱的。
安戈涅固执地保持沉默。
“上一次你也说不希望我为你与陶朱双蛇捆绑。那时我还不太确定,或许你只是在道德上有一些独特的坚持。可现在我觉得——”他狡猾地停住,盯着她,像在询问是否需要他继续,还是说,她愿意来填补这空白。
安戈涅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不否认,我有一些在乎你。”
提温一动不动地听着,好像目眩神迷。
“我不知道是哪种意义的在乎。那不重要。确定的事有两件,第一,我不需要你自我牺牲,也不想要。第二……”
她笑了。
“我的在乎并不是什么稀有宝贵的东西,我可以给很多人,但那点好感往往不长久。它不值得你拿自由去换。”
说到这里,她抬手拭去提温眉骨上淌下的水——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动作,两个人都湿透,而且还有下一串、再下一串水珠不停歇地同时浇在他们身上。
可没有别的动作能更好的传达她此时此刻的感受。
在她的字典里,喜爱的词条下定然有一种解释是徒劳无用。
“好感并不可靠,我和你才相识多久?这对你来说可能是第一次,但你之后肯定还会对其他人——”
提温蹙眉,生硬地打断她:“用时间长短来衡量情绪的真伪轻重并不明智。与你相遇之后的这两个多月,比我之前度过的所有年月都要丰富。”
安戈涅哽了哽,深呼吸:“好,我不质疑你的感情。但我现在没有余力认真对待你的这份心意,我们的关系没法更进一步,你也清楚这一点。我也不希望你放弃自由。所以……”
她咬住下唇。
提温神色莫辨,等待了片刻也没等到下半句,微笑了一下。
“我对你是什么感情,你对我有多少在意,到最后都不重要。我和你都能接受的结果,还是只有继续煎熬,努力维持原来的合作者关系,直到那些多余的情绪自我消亡。”
他像是突然间戴上了温和的假面,柔声向她确认:“是这个意思吗?”
这样狡猾、既要且要的表态一定让他失望了。安戈涅想。只要颔首默认,他对她的美好滤镜或许就会长出第一道裂纹。
她想点头,也知道该点头的。
可沾水的头发缠住了脖颈,这个简单的动作居然变得异常艰难。
“也可以是另一种关系。”
这话从她唇齿间冒出来的时候,安戈涅都愣了一下。
这个念头仿佛是突然冒出来的,但又是那样合适,她立刻就接受了。
她不敢相信荷尔蒙还有费洛蒙产生的错觉,所以她不要以爱为名的奉献,比起爱恋结起的纽带,还有更加稳固恒久的关系。
“我和你某些境遇、还有想要的东西都有点相像,就连达成目标也一样困难重重。有时候我会想,我和你,到底是谁面临的困难更多?考虑到你是个alpha,而我要面对的是比一个财团更庞大的东西,可能还是我这边更难一点。”安戈涅自嘲地笑了两声。
她用额头抵上提温的胸口,这样她就不必看着他的表情说完这番话。
“之后,我们依然可以尽力互相帮助,你至今保密的那些事都可以对我说,不方便出面的事我来做。你对我也一样。我不需要你为我舍弃自己的愿望,我也不会为了你妥协我想要的。
“但答应我,不论我最后能走到哪一步,提温,你都要脱离掌控获得自由。”
提温的身体清晰地颤抖了一下。
安戈涅沉吟片刻,编织出略显戏剧性的花哨台词,以轻松诙谐的口吻念出来:“都是生来就戴着镣铐的囚徒,我和你之中,至少得有一个如愿解脱吧。”
她抓着他肩膀的手指揪皱了湿透的衬衣,低语几不可闻。
“不然这个世界也太不讲道理了。”
电子音鸣响,唱出欢快的乐句,提醒用户花洒开启时间太久,水流即将自动关闭。提温的回答也淹没其中。
随后,下了很久的这场室内雨也终于渐渐止歇。
只剩两个湿透的人互相倚靠着,良久良久。
第96章梦短夜长13
温暖的水汽尚未散尽, 安戈涅却很快觉得寒冷。浅浅的淌水声远去又靠近。
下一秒,厚实的毛巾将她从后包裹得严严实实, 提温的声音因而显得有些遥远,他交代琐碎事项的语调平静稳当,让人根本想不到数分钟前他们在谈论什么:“先把身上擦干,换洗的衣服机器人等下就送进来。”
“你呢?”见提温从头到脚滴着水往外走,她问了一句。
他愣了须臾,轻声笑:“这层不止一个浴室。”
联盟的科技不可思议,换洗的衣物看上去轻薄, 穿在身上却暖和又柔软。安戈涅踩着毛茸茸的拖鞋往外走,不禁打了个哈欠。
或许是冲水太久有些脱水, 也可能是乍冷乍热,她又有些困了。
恰好提温从走道的另一个方向过来,他除了发梢还微微濡湿,已经看不出任何异状。他确认了一下时间,提议道:“庭审还有两个多小时才开始,你可以先补觉。”
安戈涅犹豫地说:“我回客房等就好……”
再和他待在一起,她说不清自己会不会在疲劳下误判, 做出什么之后后悔的事。
“再待一会儿吧, ”提温环着她往走道更深处去, 态度自然,“你如果换一身衣服回去, 哥利亚肯定要追问到底,那只会让你更累。还不如等之前那身清洁熨烫完毕再下楼。”
这很合理,安戈涅不费力气就能想到哥利亚的反应。她用余光瞟了提温一眼, 没再推辞。
提温带她进的卧室宽敞整洁,内饰风格也与这栋楼保持一致, 以无任何多余的简洁凸显格调。但她立刻察觉到差异:称不上强烈,但这个空间里弥漫着熟悉的alpha信息素气息。
如果不是日常使用的空间,信息素根本不会累积到可以察觉的浓度。
她侧眸质询地瞪着他:“这是你的卧室?”
对方举起双手:“这层没有客卧。”他说着退开两步,坐到落地飘窗的地毯上,打开一堆视窗开始忙碌,很随意地说:“请便。”
安戈涅环顾四周。即便是卧室,也几乎看不到任何属于提温的私人物品——随意地扔在地毯上的一件衬衣,摆在窗台上的水杯,没有更多了。
尤其是床铺,它平整干净得像是从来没人掀开过被褥,她没忍住好奇心:“我想问很久了,你是不是根本不需要睡眠?”
提温从手头的活计上抬起视线:“如果你指的是这张床,我确实很少躺在上面。需要休养精神的时候我在哪里都可以睡。”
“比如?”
他指了指身下的地毯:“地上,沙发上,都可以。”
安戈涅沉默了好几秒:“不会不舒服吗?”
“我每次都只睡几个小时,而且……”他轻轻叹了口气,“就算身体在抗议,我也感觉不到。”
怪不得即便在奇怪的时间段找他,他也基本醒着。这和艾兰因的规律生活作风完全是两个极端。安戈涅噎了噎,猜测道:“是因为你太忙了,随时可能被叫起来?”
“太规律的作息会让我想起以前,”提温盯着眼前的虚空看了好几秒,“我……大概已经很久没有安心地睡过一觉了。”
安戈涅哑然,他见状笑着摇摇头:“你休息吧。如果觉得室温太高或者太低,床头的面板可以调整。”
“嗯。”
她爬进床褥远离窗口的那一侧,几乎是同一时刻,房间里的照明便暗了下来。她翻身面朝提温:“你可以开灯,不影响我。”
“我不需要照明。”
“哦……”她又翻回去背对他。
枕头和被褥上沾染的信息素气息很淡,床垫和客房应该是同一款,躺着极为舒适。但安戈涅闭眼良久,却再也抓不回刚才还缠着她的那缕睡意。
她翻来覆去地换睡姿,到了第五或是第六回,提温终于出声:“睡不着?”
“嗯。”
“为什么?”
她稍加斟酌:“静不下心。”
“因为之后的庭审,还是因为要和西格谈判?”
安戈涅摇摇头。但她半张脸裹在被子里,不确定提温有没有看到回答。
片刻的沉默。
“因为我在这里?”
她没回答。
他有些无奈地笑:“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我不会做任何事。”
“我知道。”
“那么我到外面去。”这么说着,提温便收拢了投影站起来往外走。
安戈涅用手肘支起半边身体。他恰好回头看过来,时机太妙,巧到她怀疑他根本就没打算离开。
“算了,那你出去吧。”她撇嘴,砰地倒回软绵绵的被窝。
“如果你不介意,我也可以偶尔在床上小睡一会儿。”提温的声音近了一些,就在床侧。
她闭着眼睛:“这是你家,你和我这么客气好像不太合适。”
“那我就不客气了。”
床垫另一侧承重略微下陷,安戈涅眼睫颤了颤,什么都没说。
寂静的半分钟。
她睁开眼睛,提温靠在床头,又在同时进行多项作业,一个窗口不断刷新着各种媒体平台的咨询页面,更浅的字符以肉眼跟不上的速度一行行增加,应该是在用人工智能提取而后分析文本内容;中间的视窗是化乐星城的公务文件,他在一页页地快速阅读,但贪吃蛇的游戏小窗浮在最上方。
安戈涅眼珠乱转地看忙了好一会儿,他任由臃肿的像素蛇自取灭亡,游戏结束,他俯身过来,手虚虚盖住她的眼睛:“睡觉。”
“嗯。”
安戈涅重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她开始还难以忽视近处alpha信息素的源头,但不知不觉间,她居然真的睡了过去。
身边的呼吸变得平缓悠长,提温操作投影面板的动作停住。只需要一个手势,在黑暗中发亮的视窗立刻尽数化作光点消失。
他侧首看安戈涅许久,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她挤到被子外面的一缕黑发。
他可以剪一小缕下来。只有一小截就好,她根本察觉不到的程度,那会成为他的私藏。
这个念头唐突地冒出来,而后肆意膨胀。
提温自嘲地勾起唇角。说着可以战胜写在基因中的占有欲,他却还是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刻突然受到蛊惑。
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俯下去。
安戈涅仰卧着,不知是否在做梦,头微微往另一边偏,无防备地向他露出颈侧。清幽柔软的信息素从陷在枕头中的位置散逸,并未包含邀请的意味,却还是勾得他往下低了一些。
不可思议,直到最近,安戈涅的信息素其实一直并没有给提温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是纤细却不甜腻的花香,有时候会掺进其他的信息素味道——他拥有的也就是这样模糊的认知。
但现在提温想将她的信息素记得更清楚具体一些。
他不接受她的假日恋情提案,但在某些方面,这个类比十分精准:回到首都星对他们而言都无异于自云端落回现实,像现在这样同处一室的安宁时刻肯定很难再有。
前所未有的紧迫感缓慢地扼紧他的咽喉。安戈涅像陡然闯入的一颗彗星,就连陶朱双蛇内部都有了变化。集团内部并非一块铁板,户濑砂有新的谋划,她的敌人或许会争相在安戈涅身上下注,但也可能转投西格或是路伽。
继续伪装乖顺、缓慢地在集团内部累积影响力可能行不通了。不能寄希望于论功行赏,只要某个人点头,他身体里那小而可怕的装置就可以成为华丽刺杀的奇招。
他也必须动起来。
提温仰面躺倒,一眨不眨地看着笼罩在黑灰夜色中的天花板,像座雕像。
极致的寂静中只剩呼吸声。
警告窗口突然跳出来。是大楼防卫系统,有人试图闯入高风险等级区域。
提温在警报发出声音前开启静音,悄无声息地起身往外走。
五分钟后,他见到了警报触发的始作俑者。
“放我出去!”红头发的alpha在铁笼般的逼仄空间里暴躁地来回踱步,察觉他靠近第一反应就是怒喝。
提温与陷阱铁笼保持两步距离,像是怕被对方的唾沫星子溅到。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未受许可不要闯入主人的私人区域,这点做客的礼仪都不知道?你应该感谢我没有启动防御反击程序,否则我现在面对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哥利亚磨了磨牙,转而问:“她人呢?!!她那么久都没回来,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已经睡了。”
“你——!”一记重拳砸在牢笼上,奇异的合金材质立刻弯折出个凹坑,指骨的轮廓清晰可见。金属条随即慢慢复原,直至舒展平整。
如果是普通的金属,恐怕已经在这一击的威力下折断。
“收起你贫瘠的想象力,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是和她聊了聊,她很疲惫,但之后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我让她先好好休息,”提温适时顿住,咬字略微加重,“在远离干扰源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哥利亚对此嗤之以鼻:“她明明在我怀里睡得很香。”
这么说着,他意有所指地抬起了下巴。
提温今天罕见有兴致和对方斗嘴,言辞锋锐:“她在我这里应该只待了一个多小时,连这点时间都无法独自忍耐,立刻闯进来找人,恕我直言,这只显得你对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缺乏信心。”
哥利亚涨红了脸,骂了两句又嗤笑:“轮不到藏着掖着的胆小鬼来教训我。”
“你现在该担心的对手确实不是我。我对你没有兴趣。安戈涅很快会回首都星,艾兰因生死不明,暂时没有人牵制西格,他又占有欲很强,你可能有一段时间没法接近她。”
提到西格,哥利亚脸色不太好看,低声咒骂:“安戈涅确实偏心那家伙,要不是我,他能活到现在?”
提温抬了抬眉毛,却没追问。
哥利亚狐疑地盯过来:“你?你就什么都不做,你不怕她一回首都星就不搭理你了?在那里,西格和手下那群黑制服的可比你有权有势。”
提温笑了笑,并不作答,转开话题:“你要怎么处理那堆到处乱窜的老相识?我或许可以期待一下你大展身手,直接把他们全都干掉?”
这个话题抛出来,哥利亚当即脸色微沉。他摩挲着腰间的短刀刀柄,半晌,粗声道:“如果他们不来害她,我不想去找他们的麻烦。”
提温兴致盎然地追问:“因为‘伙伴情谊’?还是罪恶感?”
红发青年森然盯他一眼,身周氛围陡变,威压暴涨,带着明确的警告意味。
提温不为所动,耸了耸肩,抬手解除牢笼门锁。
“如果你能找到并活捉路伽,那会省事很多,安戈涅也会感谢你,她有很多事想要当面质问他,”他停了一拍,“不过我更推荐直接消灭他,留活口只有后患。他在不同人面前的形象很不稳定,这样的人很危险。”
哥利亚一个跃步从悬空的牢笼边缘跳到了提温所在的平台之上。他手痒地按了按关节,最后忍住了给金发青年一拳的冲动,只恶狠狠地道:“不用你教我做事,那小子搅黄了那么多事,我早盯上他了。”
提温笑眯眯的:“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你可以主动和老朋友们联络,先加入他们,依言杀掉几个目标,在首都星制造更多恐慌气氛,慢慢博得他们的信任,在成功进入核心层之后接近路伽,一击必杀。身为前一代最优秀的鬼牙,你肯定会受到热烈欢迎。”
哥利亚没说话。他显然已经考虑过这个做法,只是尚未下定决心。
这个方案极具可行性,并且只有他能实施。但最大的问题在于,即便能杀死路伽,他也未必能活着离开案发现场。
“如果需要后勤援助,我很乐意和你合作。”
哥利亚冷着脸哼了一声,却没直接拒绝。
提温见状加深笑弧。
哥利亚嫌恶地斜睨他:“你总是这么笑真的怪恶心的。没别的事我走了,如果再过半天她还不回来,我就再来闯一次。”
提温对挑衅毫无反应,淡然看着哥利亚走近。擦肩而过时,金属薄荷味的alpha信息素存在感猛增。
这还不够,哥利亚又极具火药味地撞向他的肩膀。
提温就势让了一下,卸掉了袭来的冲力,同时快速确认对方的状况:脚步稳健,呼吸平稳,完全没有受伤,甚至可以说因为活动了一番筋骨愈发活蹦乱跳。
哥利亚明显没有打算认真搞破坏,只是以这种方式闹一场,逼得他出面告诉她安戈涅的下落。
虽然看起来行事粗疏,但作为潜入者和刺客的水准毋庸置疑,也知道如何行动能将效率最大化。
与化乐星城这栋大厦顶层区域安全风险等级相近的地方有……提温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地名。
或许可行。
提温眯了眯眼,一个此前并未认真纳入考虑范畴的提案浮上心头。
红发青年大摇大摆,即将走到平台尽头的门前,就在这时,提温忽然出声:“我有个私人委托。”
第97章梦短夜长14
嗡的一声轻响, 光点汇聚成人形,黑发深眸的青年出现在安戈涅眼前。
他显然刚处理完公务, 军帽没摘,身上还搭着黑色制服长外套。和她一样,他也在动态捕捉仪前呆站了几秒,这才想到已经可以坐下。
“西格。”安戈涅抓住扶手椅边缘,轻声念他的名字。
他沉吟片刻后开口:“总觉得……应该和你说好久不见。”
上次联络是差不多24个标准小时之前,面对面地谈话也仅仅过去了几天。
但密集的意外和转折让分开的数日变得仿佛有数倍长,更不用说他们上次是以未得出结论的争执道别的。
“之前联系时别人在场, 我没有机会说,但我要再次为我上次的表现道歉。”
安戈涅摇了摇头:“我不生气了。”
这是实话。那时候的失落和不被理解的愤怒已经飞快地褪色, 她现在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和西格的虚像独处,甚至仔细地观察对方的外貌。
他明显比之前消瘦,看起来很久没好好休息了。
安戈涅柔声问:“你吃过饭了吗?”
西格愣了愣:“还没有。”
她调侃似地又发一问:“怎么,你的新秘书官还没有学会怎么督促你按时吃饭?”
他苦笑了一下:“要怪我这个不太好相处的长官。”顿了顿,他说道:“你气色比上次联络的时候好了一些。”
安戈涅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到了化乐星城我除了和人吃了一顿饭,好像基本就在睡觉。”
“那也好。”
寒暄到这里告一段落。“那么,新闻你看了吗……?”她含蓄地发问。
西格松弛的表情略微收敛:“庭审的转播我看了。”
“我是得到的文字消息。”
数秒沉默。
半个小时前, 对旧王安普阿的审判第二次庭审开启。此前公众大都认为旧王本人会行使沉默权, 将辩护的重责全权交给法律代理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 安普阿不仅发言了,还发表了一段几乎超时的长篇自述。
他承认王政下的诸多政策不合理且腐朽, 比如征收omega、比如将大部分星球交由空降的总督管理。他并非没想过改变现状,但在触怒利益集团王位不保和自身安全之间,他退缩了。
他还坦白身在首都星的王宫中, 信息实则十分闭塞,导致他与民众身处的一日日的现实逐渐脱节, 深陷幻觉,以为王宫外还是他登基初期的繁盛景象。
安普阿还对近日首都星的连环刺杀事件做出了评价。他诚恳地请求路伽停止这样的恐怖行为,因为每次袭击都有可能波及到无辜的民众。在王国分裂危机空前的时刻,他呼吁所有王国人回想他们共同拥有的东西——语言,历史,还有在对抗第九共和国的冲突中服役乃至丧生的祖辈。
最重要的是,他十分自然地将话题转到了路伽身上。
安普阿不否认路伽确实拥有继承权,虽然他是个omega,但从血缘上,他在继承人顺位上仅次于公主安戈涅。但这些都不那么重要,王室是否应当继续存在、这根维系各个星球的纽带是否要剪断应当由王国人决定。如果路伽真的要和王太子斐铎一样声称自己全心为王国,那么更应该放弃暴力手段,这是他作为一个长者、也是他的亲族的请求……
总体而言,这是份相当好懂的忏悔书。
媒体向来擅长抓住焦点:安普阿透露了两个此前未知的重大事实,其一,路伽是个omega;其二,他公开认可了公主安戈涅拥有优先的王位继承权。
至于安普阿的悔罪态度有多诚挚,就各有各的看法了。
“我不会问你在助推旧王改变想法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认罪是我乐见的,”停顿半晌,西格紧绷的脸部线条更凸显出态度的严肃,“你的想法并未改变,你还是想要王位,是这样吗?”
“是,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让我更加坚定。”
安戈涅换了个坐姿:“顺便一问,现在我是和指挥官西格对话吗?”
黑发青年木然眨了眨眼,一瞬间没掩饰住被击中般的痛楚。她这样将他的社会身份与他的人格切割的姿态让他受伤——
因为潜台词很清楚,无论她对他本人怎么想,身为指挥官的西格是对手,甚至可能是敌人。
她将腰背挺得更加直,同时尽可能平静地说道:“我们的意见有很大分歧,所以我有心理准备,你的看法可能会让我受伤。但我宁愿你对我诚实直接,我不希望……你哄着我、实则看轻我,觉得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西格,”她的声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上次见面时我或许还不够成熟。但现在艾兰因不在,我必须独当一面。我想要的是你对我……身为另一个政治玩家的尊重。”
她微笑了一下:“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西格看上去差点要立刻站起身到她身边来。但他随即意识到,在眼前的只是安戈涅的投影。她在王国之外的某座星城。
他松开抓住椅子把手的五指,淡而苦涩地弯了弯眼角:“好,我知道了。”
随着这一个小动作,年轻的指挥官眉眼间那点柔软的情绪迅速地收敛干净,他利落地反问:“那么,你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和我谈?”
她并无犹豫:“公主安戈涅,同时也是个omega.”
“你希望说服我,让我接受君主制值得保留。”
“你可以这么概括。刚才的推测也没有问题,确实是我推动父亲选择悔罪。但愿这件事足够作为入场券,证明我有资格和你谈论我的未来……还有王国将来的道路。”
西格一颔首,爽快地推进话题:“现在艾兰因缺位,易耘不足以团结起惊惶的旧党,废除君主制的阻力前所未有的小。安戈涅,现在我们有机会建立真正全新的秩序。”
“我们”之中包含哪些人呢?
安戈涅没有问出来,反而先指出其他漏洞:“反抗军可以镇压控制住首都星,可其他区域呢?你手下的人力远没有多到能平定每一颗星球的地步。”
“希望王政彻底终结的人每颗星球都有,需要加大兵力的只有部分地区。”
“如果有打算独立自治的总督,还有现在对你不满的人,他们只要有机会,就会全都立刻涌到路伽的身边去,你真的打算开始内战吗?”
西格绷紧唇线沉默。他当初愿意与艾兰因合作就是因为想避免内乱。
“但这不足以证明,你作为新君就会有足够的凝聚力,能让王国以现有的规模继续存在。而且你想要让君主制以什么形式留存?”西格的身体因为专注微微前倾,“我绝对不会接受完全的复辟,由君王和他们的心腹内阁完全主宰政治的时代必须结束。”
“我并没有抱那样的幻想。”
西格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安戈涅感觉得到,他松了口气。
“你想建立的新秩序,具体来说是怎么样的?”安戈涅发问的同时不禁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她居然到现在才第一次询问。
正如西格下意识排除掉她作为圣心联合王室后裔的身份,她也鲜少主动触及他作为反抗军指挥官的那一部分。她其实也不够了解他。
只能怪直面他们之间的立场冲突像撕开带脓的创口,痛到无法忍受。
在城破那日前往死亡彼岸的生命无法归还,即便其中许多人或许称得上罪有应得,即便反抗局为了稳住局势必须采取雷霆手段,更不用说他并不知道利丽就是公主安戈涅。
但她还是有理由恨他,他也完全有权利憎恶她代表的庞然大物。
把西格仅仅当作全心对她好的alpha相处起来显然要轻松许多。
然而只看着他吸引她的内敛和温柔,同时对立场矛盾视而不见,后果就是双方一厢情愿的失望。
安戈涅领悟到此前失误的短短几秒,西格也整理好措辞。
“我希望王国每个人都能吃饱,住在可以遮挡风沙有光线的房屋,不论他们是谁、什么性别,都有尊严地选择他们想要的活法。”
她一怔。
他垂眸哂然,好像因为自己坦白到有些煽情的说法难堪:“我知道这太理想化,而且要让这个理想实现很困难。但还是得有人去做。”
“首先是不合理的税赋,总督制必须废除,首都星以外的星球并不是王国中心的钱袋粮仓。要尽快筹措到一笔巨大的贷款或是现金,让王国币值和物资供应在一两年内保持稳定,确保劳动的人能够养活自己。
“然后是政治制度,废除君主制,让更多人能够发声,包括omega们。我并不认同照搬共和国的制度。他们的星球数量没有那么多,即便每个地方的公共事务和财政都由两星群卫统筹,也不会让官僚机构变得太臃肿,汇报需要时间,但好歹能够及时处理问题,即便有瞒报也会很快被发现。这点与王国不同。”
原来西格也能这么健谈。这样的感叹在安戈涅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不会乐观到觉得让每个星球自治就会有好结果,恰恰相反,总督原本也都是外来人,他们与每颗星球的权贵合作。不彻底改变游戏规则,只会让权力集中到另一批恶棍手里,反复犯同一个错。但也不能把所有既得利益者杀光,那样不行……”
西格眉心微蹙,显然勾起了一些头痛的回忆。
“在星系边缘的那段时间,我和最早的那批伙伴试着管理过几个废星,我知道变革建立新秩序有多困难。”
“别的需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修订新的律法,维护现有的基础设施,修建新的设施创造新岗位,与共和国签订正式的和约,促进通商……”
他看向安戈涅:“我还需要继续说下去吗?这些想法当然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坦白来说,我更擅长打胜仗。但幸运的是,我的身边有一群比我更清楚该怎么做的人。”
安戈涅无端有些怅然,或许是西格描绘的图景确实有诱惑力。她静默了片刻才表态:“我相信你和你信任的下属们对王国的未来有明确的规划。之前阻挡你实施计划的是艾兰因为首的旧权贵,现在还多了一个路伽,是这样吗?”
西格简洁颔首:“我不会夸口说会一切顺利,但在这个过程中,哪怕是首都星的贵族们,只要愿意做出一些让步,谁都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至于你的安全……你大概不想听我再承诺一次。如果你对参政有兴趣,新的秩序里那一样是可能的。”
“真的?”安戈涅坐直了,“我正好想问,你刚才说的其他想法都很好,但具体来说,要怎么让omega们有尊严地活着?”
西格微微一怔:“律法会保障你们的人身安全和自由,给你们应有的权利,比如成年的年龄,还有与其他人订立契约的权利……等到时机成熟,像共和国那样推行名额制也是可行的,先是一小部分,但越来越多的omega也会有工作,能够养活自己。”
“等到时机成熟……”她笑了笑,“大概需要多久?”
西格陷入深思,面上隐现了悟。他虽然谦虚只会打仗,但在于军务无关的许多事上也足够敏锐。然而即便如此,她不点破,他好像就意识不到这个问题。
安戈涅压下复杂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陈述:“正如你刚才所说,王国需要处理的问题太多,即便你……即便新政府确实有心改善omega的境地,但到最后,恐怕这个议题也还是要给更紧迫的事让道。
“作为omega的人生,与alpha乃至beta的生活很多时候都是错位的,王宫里有位老人甚至说,我们的时间流速和其他两性别大类的都不一样。按照你的设想,坦白地讲,很长一段时间内,绝大部分omega会获得的生活和待遇可能不会有太大改变。”
西格张了张口,但他没有反驳。
“以性别分布概率来说,omega只是人群的十分之一,而在剩下那九成的人眼里,明天、下个月今天能不能吃饱穿暖无疑更加重要。如果这百分之十的人也开始进入社会,竞争有限的工作岗位,会不会立刻被其他人赶回房间深处?要说服人们为了不是自己的那一小部分做出切实的牺牲会很难,非常难……”
安戈涅的眼前浮现蓝色静电度假村里,坐在休息室里等待同性客人的那对omega姐弟。
他们已经那么幸运,却还是无法真正称得上与所有同僚平起平坐。
“而且不是每个omega都会像我一样,遇到你一样正直和善的人去保护他们。等待是不行的,只有书写出来的律法也完全不够,必须有人真的站到台前,让所有人看到omega也可以是掌权者,也可以受尊重,而不是那神秘的、只是某些人所有物的那十分之一。更不是在任何记录中没有留下姓名的、模糊的一群面孔……”
安戈涅抽息了一下,她无法解释,但终于得以顺畅地将隐隐约约的困惑用话语捕捉定型,而后倾吐出来,仅仅是这件事就让她有流泪的冲动。
严格地维持到现在的、身为公主安戈涅的距离感也随之破碎。
她知道这么做狡猾,但她也必须打动西格,从情绪上动摇正直且温柔、却是个alpha的西格才行。
“不那样不行,西格,如果不那样,恐怕直到我老死,这世界的这一部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如果可以,我完全不想当站出来的那个,我并不像你那么坚定崇高,但你说得对……”
她对他笑了笑。
“还是得有人去做。”
第98章梦短夜长15
西格没有立刻作答, 数次欲言又止。具体而感性的视角果然能够触动他。
但尚不足以完全说服他——
“你是只打算成为omega们的君王?要成为所有人接受的主君,你就不能只代表十分之一人口的利益。我能理解你的忧虑, 但过分强调你的特殊只会让大众对你没有归属感,甚至怀疑你与他们利益对立,那种情况下,你选择登基无异于自我毁灭。”
安戈涅笑了一下:“我刚才那番话,因为听众是你我才会说出来。”
西格怔然眨了眨眼,工作状态下他的意志力强悍,喜悦的弧度才弯折出端倪便立刻收敛回去。
“我最在乎的是什么, 我为什么选择登基这条路,其他人不必知晓。我是成长环境复杂的王室后裔, 与父辈不同,我理解普通人的苦难、愿意接受革新,而且恰好是个omega,一开始我需要展现这些就够了。”
西格摇摇头,敏锐地抓住关键:“如果你想要的是政治影响力,哪怕王室不复存在,你也完全可以在新政府中谋求一个职位, 大方地推行你的主张。安戈涅, 为什么非得是王位?”
她沉默了数秒, 抬眸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徐徐说道:
“让我猜猜那种情况下我能获得什么位置, 性别平等推广大使?卫生副大臣?那样我能发话的事务范畴是非常有限的,只要我表露出一点对经济规划、对国防外交的看法,会不会就有人用眼神让我闭嘴?那样我是不是也只是一个表明新政府对所有性别一视同仁的漂亮摆件?
“但给我更高的位置, 恐怕也难以服众——君主制都不存在了,凭什么还要优待一个至今只会对着镜头微笑的前朝公主?”
西格以难解的冷静态度作出结论:“所以, 你渴望保留血缘带来的地位和特权。”
她食指与拇指相碰,做了个俏皮的手势:“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不介意成为圣心联合王室最后一代君王。”
他身体微微一震。
“我与你们起跑线不同,只有特权这样的东西,只有权杖披风这样华丽的包装才能让我在名义上高于你们,那样,我才能勉强不被低看一眼,”她垂下眼睑自嘲地笑,“我希望更多的omega境遇改变是真的,但我不否认,我最在乎的可能还是自己的安危。”
顿了顿,她轻声问:“对我失望吗?”
他的答句有些生硬:“我没有立场指责你那么想。”
“而且撇开君主制的存亡,我和你并没有更多的分歧。我很赞同你描绘的愿景,我也并不是说你要抛开让所有人受益的政策,唯独优先解决omega面对的问题。但我也希望你理解,我不愿意将改变的期望全都寄托在其他人身上。
“西格,我们完全可以合作,我来当连接新旧世界的桥梁。保留一部分的旧制度也是个表态,可以帮你们稳住贵族,争取到更多时间,那样你们就不必在解决最紧迫的问题的时候,还要担心应对内乱。”
“路伽也不会是问题。想要复辟百年前秩序的梦想家,和愿意参与变革的新君,哪一边看上去比较正义?反抗军联合原王国军联合行动都会变得名正言顺。还有,向捂着钱包不放的贵族们筹措资金,有君主的名义,事情会好办很多,不是吗?”
西格眸光动了动,并未立刻表露出意动,而是确认:“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愿意只当一个名义上的君主,只保留尊崇的地位,但不拥有干政的实权?”
安戈涅反问:“那种形式延续的君主制,你可以接受的吗?”
漫长的半分钟沉默,他终于说道:“视情况,我可以考虑。”
她露出笑容:“至少我们之间不再是毫无商谈的余地了。”
“具体的条款我们可以慢慢谈,但我目前的想法是,其他都可以商量,只有一件事我很坚决。我希望保留君主对内阁法案的否决权。”
西格的神色再度变得锐利:“这等同保留了君王干政的特权,我不会接受。”
“我想也是,但这项权利是否有害取决于坐在王座上的人在什么时候、怎么使用它,”安戈涅放缓声调,“西格,你相信我吗?”
这是对西格、而非反抗军首脑的提问。
黑发青年闭了闭眼,像是强行将答句咽了下去。
“政治不仅仅是利益交换,也讲个人交情。对方是否值得信赖,很多时候只是感情上的判断。”
这是艾兰因身体力行教她的。
她看着对方投影形象的眼睛。再精妙的仪器也很难完全复刻出含义丰富的微表情。她就没法读出他是否因为她的注视而有所心动。
但她也只能继续说下去。
“如果仅仅考虑政治立场,将你看作叛军头领,作为亡国公主的我应该对你充满戒备,提防你事后算账。但我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相信你不会有意伤害我。我也相信你是真心诚意地想让更多人过上安稳的生活,所以我会给你力所能及的协助。”
她轻轻地吸了口气。
“那么你是否也愿意相信我,相信我不会滥用否决权,会当一个合格的政治伙伴?”
“安戈涅。”西格轻轻念她的名字,像叹息,也有一点惊异。
“我不要求你现在做决定。但这是我想向你展示的某种可能性。如果你愿意认可我作为伙伴的价值,”安戈涅垂眸,表情一瞬间变得难以解读,“联姻也是我可以接受的。”
西格第一反应是蹙眉,显然想起了上次争执的诱因。但他坐正的姿势泄露了附加条件的吸引力。
她见状笑了笑:“不是我作为筹码被赠送给你的那种,而是作为互相扶持的政治伴侣的结合。”
略作挣扎后,西格克制地说:“我还需要仔细考虑。这次我不能无视身边人的看法。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的决定。”
安戈涅一直绷得笔直的背脊终于略微向后靠了些许。“我明白。但在那之前,我可以回首都星了吗?”
西格对这个问题并无犹豫:“好,我到空港接你。”
“那不太好吧?”她轻笑,“虽然我也很想见你,但消息传出去,会显得我在用自己贿赂你。”
西格并不担心自己的行踪走漏,但没坚持:“那么之后见。”
“嗯,之后见。”
通讯切断,西格的身影很快化作光点消散。安戈涅在原位坐了片刻才起身离开会议室。
提温从客厅的昏暗角落里冒出来:“结束了?”
“嗯。”
“谈得怎么样?”
她看了一眼会议室的拉门,她在里面的时候没有上静音锁:“你不都听见了?”
他一耸肩,很无辜的样子:“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尽快。”
须臾沉默,他颔首:“我去安排。”
“你也一起回首都星吗?”
提温眼神闪了闪,淡然回答:“我在化乐星城多待一阵,处理一些事,之后再回首都星。”
安戈涅张了张口,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对方见状就笑,摆摆手,往另一个方向的房间深处走:“不会很久。”
过了没到半分钟,托着小篮子的机器人悬浮着飘到安戈涅面前,虚拟的脸庞做出了一个可爱的微笑表情。
安戈涅往篮子里一看,原来是刚才淋湿的那身衣服已经清洗熨烫完毕。她拿起上衣抖开,鼻尖凑近了一些。
清爽洁净的洗涤用品气味在面前扩散开来。和她惯用的产品气味并不一样,但也和这层楼浴室的味道、提温信息素的气息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打湿的头发皮肤和衣物全都恢复原样。
就好像那场雨没有下过。
也是在这个时刻,安戈涅在干爽的香气中清晰地感觉到,这个难忘的假期要彻底结束了。
※
安戈涅抵达首都星北部空港时恰好在人工降雨。
易耘提出要派人接她到安全的庄园住一段时间,安戈涅婉拒了。她没住几天的新居安全等级很高,躲到女爵的地盘上去难免显得她怯懦胆小。
而且如果路伽要派人刺杀她,藏到哪里可能都差不多。
安戈涅留在首都星的那班人马近日展露出过硬的实力,整理的首都星动向挑不出什么错,接应她的流程也安排得稳妥。
她回到首都星没必要保密,在人心惶惶的时刻毅然回归也是潜在的宣传点,但太过张扬又有炒作嫌疑。于是秘书官就请了两家对她报道的形象向来相对中立的媒体,拍摄她肃容抵达的照片,留待次日发布。
安戈涅撑伞从小型客船的舷梯上下来,稍作停留给镜头捕捉她的时间,而后就钻入等候她的深色中型飞行器。
第一排坐了保镖,后方的座位有两排,她按照习惯就近选择位置,等飞行器门安全锁启动,靠在中排座椅上轻轻呼了口气。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猛地一个激灵。
有人在看着她,从后方,毫不遮掩,大大方方。
安戈涅扶住椅背猛地回身,瞳孔瞬间放大。
一个人端坐在后排座椅靠窗的位置,手臂撑在窗侧,指节抵着额角,黑色宝石戒指在拐过空港明亮指示灯塔的时候低调地闪烁了一下。
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对方的小半张脸,但即便只是模糊的轮廓也熟悉到惊心动魄。辨认出一些人已经是近乎本能的技巧。
安戈涅盯着帽子下面、与漂亮下颚线相贴的那一截银白发丝,有些恍惚地想,头发居然剪短了。
——这就是她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而后重逢的实感才真正击中她:
是艾兰因。
第99章应许冠冕01
安戈涅立刻回转身直视前方, 就像目击幽灵之后,只要不做出反应就可以当作没见到。
窸窸窣窣, 细密的人造雨敲击着窗户与飞行器外壳,节奏不急不缓。某根紧绷已久的弦在雨声的节拍中松弛,下飞船的时候她自觉精神不错,此刻却几乎被突如其来的疲惫淹没。
随即涌上心头的是愤怒。
她握紧双拳,嘴唇抿起。她应该是在等待对方主动开口,但良久良久,只等来一声呼唤:
“安戈涅。”
这种语气很熟悉, 充满长者居高临下的宽容和无奈。倒好像毫无缘由闹脾气的是她。
“你不准备做任何解释吗?”安戈涅扯了一下嘴角,话语中的尖刺也变得更加明显, “比如为什么明明还活着,却完全不联系我?”
她得到的答案没有一点让她意外的地方,这确实是艾兰因,如假包换,不是幽灵也不是伪物:“隐瞒我的生死有利于观察局势,确定谁是敌人、谁又是真的朋友。而且如果必要,‘艾兰因’可以就此死亡, 我就此隐退到幕后。”
“如果你真的有隐退的打算, 你大可以直接让人公布死讯。”
“这取决于你是否需要我协助, ”艾兰因的声音里多了丝安抚的笑意,“但你做得很好。”
以前他很少那么直白地夸奖她。安戈涅别开脸看着窗外的雨雾, 一言不发。
艾兰因向来是个有耐性的人,但今天他缺乏和她沉默角力的兴致。等了片刻,他就略微倾身, 越过座椅触碰她的肩膀。
安戈涅猛力甩开。
他的手在原位停顿了半秒,按在了座椅靠背上段, 无声地将皮面按出深深的褶皱。
“你在共和国境内,我无法确定你身边有多少其他势力的眼线。如果你表现得不够自然,暴露我的动向在其次,或许还会给你带来危险。”他又解释,还在解释。
安戈涅扯起嘴角:“完美的骗局要最先骗过自己人,我能理解你为什么瞒着我。但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控制情绪是另一回事。你应该清楚身边人生死不明对等待消息的人来说……是什么感觉。”
她最后一句话堪称露骨,直指她和西格一起失联时他的反应。
艾兰因良久没开口。
安戈涅闭了闭眼,哈地嗤笑了一声。
他却忽然平静地说:“我不觉得你有我那时那么焦急。你并没有那么在乎我。”
她呼吸一滞,嚯地回头。
从重逢到争执开始,他们终于又一次对上眼神。
艾兰因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了帽子,他偏分的发丝垂到颊侧的样子十分陌生,但他隐含不快的温和表情又是如此熟悉。
他以陈述事实的口吻说道:“你也没有试图直接联系我,确认我的生死。我什么都没有收到。”
安戈涅太阳穴之间嗡地震了一下。她不假思索地反问:“如果我联络你,你就会回复?”
艾兰因没有立刻作答。
她笑了:“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所以我已经学乖了,我就不该向你寻求答案。”
他瞳仁收缩了一下,温文的表情像一张揭不下来的面具。
“你消失的这72个标准时……不,不止是你失踪的这段时间,我离开你身边的这几天内发生了太多事,多到我仿佛已经变成另一个人,”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上次也是。政变的时候也是。好像每次只要远离你,我就终于摆脱了某种静止的魔法,变成我也觉得陌生的样子。”
“现在易耘走投无路主动来寻求和我合作,陶朱双蛇的人有意在我身上下注,西格说不定也会同意我登基。即便你不在,我好像也不是什么都做不到。所以为什么我……”
安戈涅哽了哽,深呼吸。
“艾兰因,你倒是告诉我,我为什么一落地就要被你这么惊吓、这么……试探?你还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她在艾兰因身上察觉到相似的困惑。
他也并不想和她在重逢的五分钟内就争吵起来,可他们还是不可思议地达成了这小小壮举。
又过了几秒,艾兰因忽然开口:“如果你之前联络我,我确实无法立刻回复你。因为直到昨天,我都在接受各种手术。”
安戈涅愕然沉默。
“你要回来的消息我也是从其他渠道得知的。我可能潜意识里期待着,你见到我会更欣喜、更关切一些——”艾兰因唐突地收声,将下半句藏在了略带自嘲意味的微笑里。
“你身边的人我完全联系不上……布礼也是……”她不由为自己辩护了一句,然后她硬着头皮问,“伤到哪了?”
艾兰因往座椅上一靠,看向身侧的空位,动作意味明显:他要她坐到他身边。
安戈涅不解地偏头,拒绝接他的眼色。
“直接亲眼确认更加直观。”
她顿时无语,但艾兰因情绪起伏比平时大,大概确实还在伤病员状态。和他计较细节就没完没了,她这么说服了自己,神色淡淡地挪到后排。
她打量了他一眼,没看到什么受伤的端倪,抬手就要调亮内部照明。
艾兰因按住了她的手。
而后,他解开高领衬衫的衣扣,一粒,两粒,三粒,直到她能看清楚他从颈侧到右肩膀的皮肤——
一道不长但醒目的伤口斜斜滑过他的右边锁骨,打了个叉似地深入右胸。
创口处理得很干净,并不可怖。新植的皮肤呈现出淡粉的色泽,与他原本白皙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依靠最先进的医疗技术,这道伤口估计不久后就会彻底消失。
即便如此,现在它极度刺眼。
因为艾兰因身上原本是没有任何伤疤的,确切说,称得上瑕疵的地方都找不到。他以钢铁的意志严苛地贯彻着对自身的管理,从生活作息到体态健康。无暇是他彰显自身意志和能力的外在体现。
所以哪怕对他的愤恚多到难以细数,安戈涅和他在同一张床上醒来,看到他在晨曦里穿衣的样子时,心里总是很难涌上憎恨的情绪。
美丽是不讲道理的。
而现在,这道伤口给她的感觉,就像是无暇的画布被粗暴地勾了缺乏美感的一笔。
“爆炸前我就跳出去逃生,但飞行器的零部件像一层暴雨,很难躲掉,其中一片插在这里。”艾兰因轻描淡写地讲述当时的情形。
她因为这番描述屏息的同时,感受到他的视线游移。他在紧密观察着她的反应。
艾兰因大概希望看到紧张和疼惜。但她不知道自己表现出了什么。
安戈涅垂眸,指腹在伤处上方将触未触:“很痛吧。”
他笑了笑:“锁骨差一点断掉,没有扎进胸骨缝隙伤到肺叶是万幸。但疼痛本身还能忍受。”
“只伤到这里一个地方?”她无端有些怀疑。这好像还不至于需要接受接近两天手术的地步。
艾兰因沉默了须臾,才淡淡道:“头上有一处皮肉伤比较严重。但现在基本看不到了。”
安戈涅皱眉,压住他的肩膀要凑过去在发间寻找受伤的痕迹。
他轻松地躲开,浅灰色的眼睛里有她难读懂的雾气:“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我不想让你看到。”
她哑然,转而想到:“不对,你说你在接受手术,那么哪里还有闲心观察局势……”
“大多数时候我都清醒着,外面的动向一直有人向我回报。精密的头部手术有很高风险,如果我接受麻醉,可能会再也醒不过来。”艾兰因用的是理所当然的口气。没故意遮掩,但也没强调伤势危急。
他向她展示算不得太严重的伤口,好像要博得她的同情和怜惜。但又把更严重的那部分事实遮掩过去,她不问,他大概根本不会说。
自相矛盾,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两人再度陷入难堪的沉默。
安戈涅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抿紧嘴唇。她没法对他道歉,但这样不再无坚不摧、向她示弱的艾兰因让她不知所措。
她就这么沉默着,替他一颗颗扣好纽扣。这样至少她不用抬头。
艾兰因的声音从很近的上方传来:“看到我还活着,你有没有哪怕一点庆幸?”
安戈涅扯了扯嘴角,含混地答:“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就死掉。”
“失血再多一些,或者那时候没撑住闭上了眼睛,我就确实死了。”嘴里说着纠正的话语,他微凉的手指顺着她的发梢挪动到耳垂,而后是颈侧动脉的位置。
血管脉动的起伏因为触碰变得愈发鲜明,幻觉缓慢降临,好像她的血液和生命在他的指腹下流动,而后与他身体里流淌的血同调,以相同的节奏舒张。
奇异的紧张感和安心感同时来袭。
艾兰因没说下去,但话语明显未尽。
他是否在等待她顺势问一句“为什么你坚持下来了”?安戈涅从这个问题面前逃走了,她突然说:“如果发消息给你,却一直未读……那会影响我的情绪。那个时候我需要保留精力做正确的判断。”
“真的吗?”艾兰因问。
她愣了一下,因为这问句的诚恳。
——他确实不知道答案,无法确定她在说漂亮话安抚他,还是真心实意地坦白。
她给了他一个微笑:“真的。”
其实她也不知道答案。
※
飞行器穿过绿化带,滑入安戈涅新居半地下式的停车空间。
“你打算藏在我这里?”这个问题本身就有种奇异的错位感,一直以来都是她因为各种原因在艾兰因的宅邸里避风头。
“不欢迎我吗?”飞行器门已经开了,他却没有立刻下去,好像真的只要她一句话,就会坐着这飞行器回不知道哪里继续销声匿迹。
安戈涅含蓄地翻了个白眼:“你的医疗团队呢?”
“治疗已经基本结束。你这里也配备了医生。”
“你不怕我身边的人走漏风声?”
“ 我很放心。”
话说到这份上,再赶人好像不太厚道。而且之后一段时间,如果有艾兰因在旁提供建议,她心里确实会更踏实一些。
即便如此,安戈涅整理完行李,换了一身衣服走近卧室,看到艾兰因正靠在窗边的长沙发上看书,她还是先怔愣了须臾。
他是那么自然地融入了她的生活环境,好像他原本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就像她不知不觉就会在他的庄园里过得很舒服一样。
“今天有什么打算?”他抬起头。
“没什么打算……”即便有,也被艾兰因的出现打乱了。
“那么不如先好好休息,你回来的消息要明天才发布,其他的事也可以届时再说。”
安戈涅克制住瘫到床上的冲动:“这几天我好像一直在休息……”
“但你休息好了吗?”艾兰因一句话问住她。
不论在化乐星城,还是从联盟回首都星的途中,她都是断断续续地睡,靠药物也靠要养精蓄锐的意志,但睡的总时长不短,睡得却大都很浅,还经常做梦。
她没正面回答,反而说:“你比我更需要休息。客房已经收拾好了。”
艾兰因了然笑了笑,委婉却也直白地回答:“我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你了。”
安戈涅注视他片刻,慢慢地踱过去,在沙发另一端坐下。艾兰因摸了摸她的额发,很自然地按住她的后心,引着她枕到他的腿上。
“你腿上没受伤?”她确认。
他有些哭笑不得:“没有。”
安戈涅闭上眼又睁开,冷不防问:“路伽……他的身份,你一直知道吗?”
抚摸她头发的手停了停。
“斐铎一脉并未完全断绝的传闻一直有,但我并不知道他就是那位王太子的后裔,否则我也不会允许你和他交好。”
她呵了一声:“王宫里竟然也有你不知道的事。”
“斐铎死去的时候,上一代侯爵都还很年幼。”
闻言,她打量了艾兰因一眼。她从来没见过艾兰因双亲的画像,他幼年和少年时期的照片也从没找到过,也很难想象他是除了现在这样以外的别的模样。
就好像他没有幼少时期。
“你的那个神秘朋友呢?他没有跟着你回首都星?”艾兰因的提问同样突然。
“他有自己的事。”安戈涅一笔带过。其实是提温把哥利亚“借走”了。他没说要干什么,她也没细究。
艾兰因抬了一下好看的眉毛,似乎对此有些惊讶,但没做评价。
安戈涅阖上眼帘,没话找话地问:“你在看什么?”
“古代诗歌。”
“在这种时候读诗?”
“正因为是这种时候。”
她嗤笑一声,仍然闭着眼睛:“什么诗,能念几句给我听吗?”
艾兰因沉默了片刻才问:“就像以前一样?”
她的睫毛尖惘然颤动了数下,但是没有撩起眼帘看他的神色,只轻快地回答:“就像以前一样。”
于是艾兰因开始用古代语中的某个亚种语言念诗。
安戈涅原本想抗议他为什么不用通行语译本,但想想就算了。可能因为一丁点的心虚——在艾兰因的督促下,她学过一点这种语言,但疏于操练,已经忘得差不多。
她只大致连蒙带猜地知道这好像是首叙事诗,可能还有些宗教元素,讲某个恶魔的人间故事。
“我以创世的第一日起誓,
以创世的最后一日起誓,
我以犯罪的奇耻大辱
和永恒真理的胜利起誓。
以失败时的伤心痛苦、
胜利后的片刻遐想起誓……” *
当恶魔开始以花里胡哨的排比向迷恋的人类女性起誓时,安戈涅已经昏昏欲睡。她对诗歌总是缺乏耐心,无法在和谐的音韵节奏里找到乐趣。
艾兰因的声音止歇的时候,安戈涅突然清醒了一点。外面的雨已经几不可闻。
“读完了?”她迷迷糊糊地问。
他笑了笑,很轻很温和的一声,而后说:“还没有。”
她就等着有催眠效果的朗读继续,却等来了别的。
“你这次……你辛苦的时候我都没能在你身边,”艾兰因好像屏住了呼吸,终于吐出的后半句便更像是叹息,“我很抱歉。”
睡意瞬间消散,安戈涅惊异地瞪大眼睛看他。
他低眸也看着她。她未加掩饰的错愕让他的眼睛更像起雾的镜子了,他小心地将情绪用恰到好处的阴影包裹起来。于是她看得到雾气后有波动,但只能看个隐隐绰绰,包括瞳孔里映出的她的小小轮廓。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对她郑重其事地道歉,为“这种程度的事”道歉。
艾兰因应该也意识到了这点。
就像以前一样,但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安戈涅随意地摇摇头,重新闭上了眼睛:“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
第100章应许冠冕02
首都星中央区, 王室司法庭。
正是白昼缩短的时节,早晨十点天堪堪亮成稀薄的淡蓝色, 宏伟的灰色建筑物外已然停满转播车,大片新闻无人机准备就绪泊在车顶,像成群等待起飞的机械信鸽。
对旧王安普阿的叛国罪审判今日将会宣布判决。
近来首都星局势本就紧张,安普阿又是高风险目标,因此为了确保法庭内人员的安全,只有少数媒体获准列席,同时明令禁止直播和摄像。
这意味着, 在获知判决结果的记者冲出来报信前,没有人能知晓厚重的数道门后, 此刻正在发生什么。
来看热闹的人群也挤挤挨挨地等在法庭的栅栏外,只有到得早的人有位置,警卫很快拉起了警戒线,肃容劝告陆续过来的路人远离。侦查危险物的银色圆形无人装置四处徘徊,由于敏感等级调到最高,警报误触了好几次,引得虚惊一场又一场。
在凉意明显的晨风里, 表情各异的人踮着脚、勾着脖子往法院大门台阶顶端张望。有人以口罩掩面, 外面又绕一圈深红色的围巾, 圣心联合王室的徽记刺绣使用的金线在逐渐明亮的天光照射之下,张扬地闪烁, 无声地表明态度。
而就在几步外,举着“废除君主制”主题电子标牌的年轻人交头接耳,时不时以充满敌意的眼神打量身披王室颜色装饰的支持者们, 吐出“死刑”“暴君”之类的词语时也并未压低声音。
还有人试图在司法庭门口直播,镜头转向立场鲜明的在场其他人, 很快被警卫劝离。
十点过十七分,先是新闻车开始骚动,而后无人机几乎同时开始起飞,绕着半空的警戒线环行拍摄法院状况。响起来的还有难以计数的光脑随身终端。
“终身监|禁!剥夺王室头衔和所有特权,财产没收!判决当场生效!”
不知道是谁大声念了出来。
失望的喊叫和欢呼同时爆发——是剥夺头衔与特权,而非从根本上否定王室的合法性。这判决是个足够明显的信号。
司法庭外已经人声鼎沸,石质建筑物内部也热闹极了。几乎所有记者都在朝同一个方向挤,围住听完判决后离场的公主安戈涅。戴口罩的安保人员化身人墙隔开她和人群,但动作极为克制,竭力与媒体保持距离。
“殿下!您对判决是什么看法?”
“公主安戈涅,你保留了头衔,并且可能拥有更多,有什么想说的吗?”
“下一步是什么?”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汇成人声的海潮,气势汹汹地浸没她的耳膜。
“公主殿下!殿下,请您看一下镜头!”
“没有作为证人出庭是考虑到继承权做的决定吗?”
“还是说,现在已经应该称呼你为陛下了?”
随着安普阿失去君主头衔,按照王室继承法例,安戈涅作为前任君王认可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已是事实上的下任君王,距离完全登基只差贵族代表们集体宣誓效忠,还有一场正式的加冕礼。
安戈涅穿黑色正装,没有戴任何首饰,及肩的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她表情严肃,看不出悲喜,在保镖们的簇拥下快速通过主法庭外的长走廊。
闪光灯一直在亮,她的每步每个表情都被捕捉记录,而后逐帧分析寻找线索和差错。
最后留在镜头里的是一个在安保人员簇拥之下,显得有些纤细的omega. 她偶尔与相机对上的眼睛本来是深红色,因为过度曝光而变得艳丽如血,那是历任圣心联合王室君王也拥有的眸色。
因为略微瞪大眼睛,她紧绷的肃穆面孔透出一丝年轻的茫然。
但她没有躲闪镜头的逼视,难解的表情可以有多种解读,唯独没有怯懦和羞赧。
这张照片迅速登上新闻平台头条,随后在光网上病毒般地传播。配图的标题各异,对这张图像中安戈涅表情的解读也清楚地显露出不同媒体自身的立场:
主张全面革命废除君主制的人在她的眉眼间读出稚嫩的冷酷,以及与安普阿年轻时神态几分的相似。
拥护现行体制的人盛赞她的冷静得体,将重点挪到她的丰富成长背景上,选择性地忽视她严格来说是个私生子,继承权留存诸多司法问题。
呼吁性别变革的则从她利落的着装选择和表情中读出表态,将不那么符合Omega刻板印象的细节全都认作有力的政治动作。
共和国的媒体远远地看热闹,好奇地审视古董体制的新一代遗物……
但这些评头论足安戈涅都只看一眼便划走。
庭审结果公布第三天,热度依然不减。一打开媒体平台就会看到自己某时某刻的同一张脸着实是怪异的体验。而且比起舆论的厮杀,更重要的博弈就在她一墙之隔的地方进行着。
王室和反抗军双方的法律顾问正在逐条拟定她作为新君的权利和义务。这将是她以新任君主名义发布的第一份公文,是告全体臣民的国书。
整体方针和不可退让的底线双方都交代过,剩下的细节是双方专业人士精细到一个词一个句法的战争。即便如此,安戈涅必须在场,不能真的把事情全权委托给代理司法顾问。
安戈涅回到首都星之后的十天,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几乎都花在了这场谈判上。
为了走到这一步,安戈涅一方同意成为新任君主之后,做的首件事就是给予反抗军组建临时军政府的权利。为期两年的过渡期满前,临时军政府会改订法律,牵头组建新政府。
她对临时军政府推出的法案保有否决权。这个条件遇到的阻力比安戈涅预想得要小。僵持了大半日才谈下来的条款则涉及王国军的去留:
如果没有听君王行事的武装力量,她即便拥有否决权也影响力有限。
而要让反抗军内部的激进派接受新君依然保有军事力量,显然难以接受。
几番拉锯之后,双方勉强在王国军的人数上达成了一致。
驻守边防的王国军本来就独立性极强,暂时保留原编不动,常年过剩的首都星士兵减员三成,由他们自行选择并入反抗军继续服役,或是接受岗位调派参与战后重建工程,或是直接遣散返乡。
留在首都星的王国军人数经过艾兰因把关。差不多处在会让反抗军有所忌惮、但并非无法强行镇压的程度。
在第二波刺杀之后,路伽那里毫无动静。即便是安普阿宣判都没能炸出新的动向。没有人因此放下心来,这沉默更像是酝酿爆发的寂静。
“殿下,您的人又送东西来了,您的那份放在休息室。”来找她的是穿黑制服的年轻军官,语调客气,但并未改口唤她为陛下。
安戈涅看了一眼时间,确认她在外面透气休息的时间还够,颔首后便转身往走廊另一端走。
艾兰因就真的在她那里住下了,深居简出。她早出晚归在王宫和家两点奔波,他就时不时让人以她的名义送点心之类的东西过来,不止给她,被变相困在圣心王宫里的所有人都有份。
虽然一开始也有拐着弯说她骄奢的人,但拿人东西手软,遣散大半仆役的王宫里伙食颇为可怜,而艾兰因选择的又都是朴实美味的品类,真计较起来并不昂贵。每天下午的点心便渐渐成了惯例,这个时段谈判的休息也会适当延长。
安戈涅有点不是滋味地感慨艾兰因手段的同时,却也不免期待起今天会是什么好吃的。
推开休息室门,甜香扑面而来。
安戈涅却愣了一下。她随即立刻反手锁门,压低声音:“你来干什么?!”
休息室里的人戴着口罩,发丝是深褐色,朴素的棕色西装和平顶帽像是一起售卖的优惠套装,就连站姿也有些萎靡。即便这番伪装细致到举止,安戈涅还是不费力气地认出了他:
除了明面上正在“住院治疗中”的艾兰因还能是谁?
“你疯了吗?”她后怕地看了一眼身后,努力回想刚才那个军官的表情。没认出来?应该没有。
“我本来期待的是更热烈些的欢迎,”艾兰因轻缓地叹气,“昨天你回来得太晚没说上几句,我来看看你怎么样。”
说着他将甜美香气的源头朝她的方位推了推:“坐下来慢点吃?”
安戈涅靠在桌边,拿起还有余温的小蛋糕咬下一口,含糊地抱怨:“坐够久了……每天坐牢一样。”
她话出口就有些后悔,暗暗责怪那一根在艾兰因面前就不由松弛下来的神经。她谨慎地往门边看,怕被过路人偶尔听到。
王宫门扉的隔音效果都不太好,否则也无法在年年岁岁间,让多少密谋和偷欢都遭到有意无意的窥探。
艾兰因抬手将她唇角沾到的一点蛋糕碎屑抹掉,从容自若地给她斟茶,漂亮的红色茶汤缓缓注入暗纹雅致的白色瓷杯里,水声给话语多一层遮挡:“怎么就和坐牢一样了?”
他当然知道在这宫殿里以什么音量交谈是安全的。
她也跟着把声调压得更低,嘟嘟囔囔:“话也不能乱说,动也不能乱动,认真跟着每一条的辩论思路又容易累得大脑缺糖。”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把杯子也推过来:“但你乐在其中。”
她沉默片刻,看着茶杯里的波纹低声说:“虽然累,但我真的开口的时候,那间大房间里没人敢无视我。”
艾兰因轻笑,没说话,抬手捋顺她翘起的一缕头发,手指却突然打弯,绕到她的后颈,轻轻划了一道弧线。
一阵难掩的酥麻立刻从腺体贯穿脊柱,安戈涅缩起脖子瞪视他。
艾兰因淡然宣告:“你的信息素有增强的趋势,发热期近了。”
她嗅不到自己的信息素,只能相信他的判断:“我带着抑制剂,等下出去之前就打一针。”
“现在的抑制剂是新品类,效果不一定好。你还是——”艾兰因没说下去。他也知道即便劝说她回去休息,安戈涅也不可能答应。无论是抠字眼的商谈还是新君的告臣民书都等不了。
她尤其不能因为是个omega在这种时候拖慢进度。
“今天早点回来。我帮你处理这个问题。”他轻描淡写地说,眼睛在这一刻亮得像是流动的水银。
她不由自主吞咽了一口唾沫。
不知道与受伤是否有关系,又或许只是单纯体谅她近来劳累,艾兰因最近又回复了以前那副清心寡欲的状态。
她回首都星和他重聚后,他就没碰过她。生活在一起,不可避免有些火星点燃的瞬间,他却总是几乎立刻忍耐下来。
“西格会发现的……其他alpha也会。”她轻声说。
艾兰因眯了眯眼睛,尚未作答,休息室门忽然被从外敲响。
“安戈涅?休息差不多了结束了,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就一起回去。”
她闻言脸色不由微变。
是西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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