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寻踪
傍晚时分, 佑宁悠悠转醒。
虽然被吞入蛇腹,但相较于姜程二人,她的状态反而要好得多。
这得感谢阴阳两极雷霆之力在她体内形成的小循环。青沙蟒的□□有剧毒且具有很强的腐蚀能力,若没有雷霆之力的循环修复之力, 光凭她在蛇腹中呆得那段时间足够□□融掉她一层皮了。
醒来时, 身边只有白琮一人。但她刚一动,后者立刻高呼一声, 房内瞬间涌进一大群人来。
当然, 怡源乡的人最多,挤挤攘攘的, 塞满了整个房间,中间夹着弱小无助的姜文远和程慕风还有临河府府尹田平。
众人七嘴八舌地关心她的状态, 吵得人头都疼了。好一会她才将怡源乡众人尤其是那些兽形幼崽安抚下去,然后把目光投向了田平。
屋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田平这时上前一步,郑重地行了个礼, 然后道:“多谢佑宁姑娘拯救临河府。”
“天下兴亡, 匹夫有责, 田大人不必多礼,而且此次诛妖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姜道长与程道长也出力不少。”
田平从善如流地同姜程二人道谢,复道:“其实田某来找佑宁姑娘,除了关心你的伤势和道谢之外,还有一事想要求助在场的诸位。”
“田大人请讲。”
田平思索了一番,道:“诸位都知道,那妖物不仅吃掉了我临河府的青壮年, 还掳走了城中的孩童。虽然希望渺茫,但是田某希望诸位能帮忙找一找那些被掳走的孩子。”
佑宁记得临河府的衙役是提过这么一件事, 但是她以为被掳走的孩童已经被百尺红蟾蚁吃掉了,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田大人认为那些孩子还活着?”她问道。
田平点点头,答说:“那妖物吞噬城中青壮年时都是当场吞噬,而孩童却是悄悄掳走,前后行为不一致,所以田某猜想掳走孩子应当有别的目的。而且,不知诸位是否发现,妖物控制的走尸之中,并无孩童,不管是我们临河府的孩童还是嵩州的孩童都没有。”
他这么一说,佑宁发现还当真如此。
白琮曾言,百尺红蟾蚁会将分身红蚁藏进猎物尸首中,而走尸中没有孩童,可见它并没有吃掉那些被掳走的孩童。换句话说,田平的猜测是有可能的。
田平道:“临河府已经失去了顶梁柱,不能再失去希望。”
孩童就是所有人的希望。
可以看出,田平是一个非常称职的父母官,他拥有一颗纯善之心,心中记挂着整个临河府的百姓,而临河府的百姓也是在他的引导下更显淳朴善良。
他们获救是他们应得的。
佑宁的心中颇为动容,并未过多犹豫便应下了这个委托。
总归她也要弄清楚庄德妃放出这么多恶妖目的何在,如果真如田平所言,那么掳走孩童是她计划中的一环,她把孩子们都找回来,不仅可以帮忙搞清楚庄德妃到底想干什么,说不定还能破坏掉整个计划,一箭双雕。
不过,她也有事需要田平帮忙,应下请求也是为了做交易。
佑宁道:“田大人,我此番目的地是京城,只是眼下时局动荡,为了行路顺畅,我希望您可以为我开一份引荐书,载明我为临河府诛妖一事,以作证明。”
投桃报李,田平果断应下。
怕打扰到她休息,众人没待多久就离开了。佑宁留下了姜文远和程慕风两人。
“不知两位道长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佑宁主动开口问起两人后续的安排。
姜文远和程慕风对视一眼,道:“此间妖物已除,我与程道友自然是要回宗门与同门集合,然后共诛天下恶妖。”
“不知两位的宗门在何处?”
程慕风回答说:“京城以北,朔方境内。”
“这么说要经过京城咯?”见二人点头,佑宁面露喜色,“如此佑宁想邀二位同行,不知可否?”
姜文远立刻就像答应,点头时突然记起同伴,犹豫了一下,没有做声。
程慕风面露疑惑,问:“佑宁姑娘的本事在我二人之上,不会嫌我们拖后腿吗?”
佑宁的夸奖之言不带任何犹豫,“怎么会是拖后腿?两位心怀赤子之心,又法术高强,是最好的同伴!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中间不知还会遇见多少恶妖,比起中途和不知底细的人合作,我当然希望和两位这样靠谱的同伴同行了。”
程慕风:“请佑宁姑娘说实话。”
“好吧,我其实是想借二位的身份为我这一众妖仆作掩护。经此一役,两位应该相信我这一群同伴不论还是妖还是人,都没有坏心吧?但眼下这个时局,不一定每回都能给我机会去解释和证明他们的立场。我们出南疆和你们的目的一样,是想拯救天下百姓,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若是与两位同行,有你们的担保加上田大人的引荐,不论对官方还是对玄门来说,都将提高我们这一行人的可信度。所以,若是可以,希望两位能与我们同行,”佑宁十分诚恳的模样,“而且,寻找失踪的孩童不是一件易事,也少不得两位的助力。”
这一段没有保留的坦白显然是打动了程慕风,他展颜一笑,道:“佑宁姑娘如此诚恳,据实以告,可见胸怀坦荡,确实心系天下。既然如此,程某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姜道友意下如何呢?”
姜文远早就等着他这句话了,立刻出声道:“我也没有问题。”
佑宁笑着看着两人,道了一声谢。
三人约好第二日开始着手调查孩童被掳之事。
翌日,佑宁拿到了临河府失踪孩童的名单,这一看她发现失踪的都是三岁以上,十一岁以下的孩童。
姜文远看穿了她的疑惑,解释道:“我们修行者将三岁以上,十一岁以下这个阶段称为天窍期。通常而言天窍期的孩童,不论学习能力还是反应力都处于巅峰,更重要的是这个阶段的孩子拥有无限可能,所以也可以将天窍期看作是人一生中灵性最强的时期。”
这一解释反而让佑宁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她直觉庄德妃背后所图可能比她预想的还要大。
但这些话她不能对外说,只能埋在心中。
大多数妖族的五感比人类要灵敏许多,寻找失踪幼童的任务便落在了来自怡源乡的妖族身上。得到佑宁的允许后,他们纷纷变回原形,以临河府为中心,向着四方寻找幼童的蛛丝马迹。
又花了一天半的时间,他们发现了线索。
在临河府与嵩州的中间有一座山头,山头的内部中空,里面有一座先人修建的墓穴,孩童们遗留下来的微弱气息消失在这墓门之后。
佑宁让大部分怡源乡人留在临河府戒备,只点了几人与自己同行,随后便与姜文远还有程慕风直接向着那座无名山头而去。
行至山脚时,一行人遇到了一名衣着打扮有几分眼熟的年轻人。
此人男生女相,未语先露三分笑,一见到佑宁一行人就主动迎了上来,道:“诸位也是来寻失踪孩童的吗?那可真是太巧了!”
虽然这人看起来是玄门弟子的模样,但佑宁依然保持着戒备,问道:“请问阁下是?”
“在下乃永原河洪清楼弟子师垚。”
一听“洪清楼”三个字,佑宁骤然记起他这身打扮为何眼熟了,确实与当初在承乾观见过的洪清楼高手诸田所着衣饰十分相似。只不过诸田的衣饰比这个名叫师垚的弟子精致复杂许多。
“原来是洪清楼的道友,久仰。”
姜程二人主动同师垚抱拳问好。
相较于两人的两仪宗与自在宗,洪清楼不论实力还是地位都要更上一阶,他们俩主动行礼是应该的。
双方互通了姓名,佑宁起话头问道:“师道友刚刚说了‘也’,难道你也是为了失踪的孩童而来的?”
师垚点头道:“在下本是支援嵩州的,奈何攻击嵩州的妖物太过强大,我与同门不敌,被迫弃城逃离。这些日子一直躲在嵩州之外,伺机夺回城池。三天前,发现那妖物突然离城而去,不见归来。我与同门趁着这个时机进城布置阵法,然后发现城中天窍期孩童全部消失不见。在下担心此中有诈,与同门商量之后兵分两路,他们继续在城中布阵,我出来寻找失踪的孩童。一路追踪妖物的气息,发现断在此处,于是猜想失踪的孩童应当也是被藏在此处。”
这番话听起来毫无破绽,时间点也都对得上,但佑宁总觉得这个师垚有些不对劲。
她试探道:“道友在此处可有什么发现?”
师垚笑得颇有几分羞涩,道:“实不相瞒,在下只擅长追踪之法,不善阵法机关之术,只知道孩童们应当就在这山中,却始终不得其门,所以见到几位道友这才厚着脸皮凑上来,就是想着能不能与诸位联手,共破这山中的迷障阵法。只要破了阵法,后续的寻人可全包在我身上!”
佑宁的怀疑只是一种直觉,拿不出证据来,而且她们一行人本就要进山,到时候破了山中的迷障阵法,师垚同样可以跟着进去。
拦是拦不住的,倒不如把人放自己眼皮子地下。
如是想着,佑宁答应了让师垚暂时加入队伍。
72.师垚
山中有先人墓葬, 自然会设下奇门遁甲来防范盗墓小贼,又外加恶妖将掳来的孩童藏在这,不可能没有防备,两者相加就成了阵法套禁制, 一层接一层的局面。
换做旁人, 诸如佑宁这种半路出家的,还真不一定破得了这层层相套的山中迷障, 但还好有姜文远和程慕风两个正统道门出来的修行者同行。
符箓与阵法有相同之处, 他二人在驭灵观学习符箓之道许久,于阵法一道上也略知一二, 他们出马,破阵只是时间的问题。
该说不说, 与这两人结伴这个决定做得实在是太明智了!
佑宁几人和师垚站在一旁看着姜程二人破阵。
闲着也是闲着,佑宁悄悄开了心眼,偷偷观察师垚体内的气。
是轻盈飘逸的清气没错。
佑宁有松一口气 , 但又没完全放下戒备, 依然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师垚身上。
随着山中迷障被破解开, 整座山体开始晃动起来。晃动停止后,崖壁上出现一道紧闭的石门。姜文远和程慕风同心协力, 一阵复杂繁琐的手诀变换之后,石门自行打开,露出了后面黝黑的通道。
“佑宁姑娘,是临河府那些孩子的气味!他们真的在里面!”石门刚一打开,同行的怡源乡妖族便立刻嗅到了气味。
“还有一些陌生的气味,应该是嵩州的孩子们吧?”同伴补充道。
“不止, 我闻到了一股妖气,是十万大山里的妖怪独有的气味, 不是百尺红蟾蚁也不是青沙蟒,具体是什么我闻不出来,那气味很淡,若有似无的。”一名犬科妖族动了动鼻子,面色突然凝重起来。
佑宁思索片刻,道:“也就是说,此处应当还有别的妖物负责看守……气味淡的话是不是代表负责看守的妖物离开了此处?”
“有这个可能,不过也不排除此妖天赋就是擅长隐匿踪迹和气息。”
如果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的话,他们一行人想要救出被掳的孩童就免不了要和看守的妖物正面交锋,到时候只怕又是一场恶战。
“不管是那种情况,既然来都来了,如果看都不看一眼就回去,我们也没法和田大人交差,”佑宁道,“各位,打起精神来,小心应对!”
众人齐声答好。
程慕风自告奋勇打头阵,后面跟着姜文远,再后面便是佑宁一行人与师垚。出于防备考虑,佑宁让师垚插在怡源乡妖族之中,如果他突然发难,凭着妖族的肉身强度至少能抗下一击。
从洞外看,石门后的山洞狭窄而黝黑,进洞之后才发现就宽度而言远比看到的要大,三人并肩而行并不是问题。另外,以石门为界,门内光线骤然消失,仿佛他们跨入的不是山洞,而是什么秘境一般。
“此处有幻术,应当是看守妖物留下的。”黑暗中有人道。
佑宁掐出一个敕火咒,借来奇火。
“噗”的一声,一抹明黄色的火焰从她掌心燃起,照亮她的身遭。
这抹火焰十分眼熟,正是她在安善时召唤出来对付蚧巴鱼妖的三昧真火!不过比起那时,如今的火苗胖了一圈,看起来活力也比那时候更旺盛一些。
真火一出,怡源乡妖族登时汗毛倒立,腿下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佑、佑宁姑娘,你这火……”有人咬紧牙关,强撑着想叫佑宁把火灭了,他们情愿摸黑前进,也绝对不要用这个火苗来照明!只可惜,在三昧真火的压制下,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三昧真火对妖族的压制力是没有任何水分的。
佑宁忙道:“抱歉抱歉,这个术法召唤出来的奇火是不固定的,没想到这次居然一下子就借来了三昧真火……我马上换,马上换!”
嘴里说着马上换,但手上的动作并非如此,佑宁鼓起腮帮子假意想要吹灭火苗,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实则不着痕迹地将火苗往师垚的方向送了送。
她与师垚之间原本只隔了两个人,一苗人,一妖族。妖族的那一位已经跪倒在地,苗人那位正蹲在地上,检查同伴的状态,两人之间顿时没了任何遮挡。
她一眼就能看见师垚的反应。
果然,当她吹火苗,让三昧真火让他的方向飘时,他的脸皮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可以看出师垚已经很努力的克制自己的反应,抽搐也不过一闪而过,可惜还是被有意为之的佑宁捕捉到了。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佑宁见好就收,双手一合,熄灭了三昧真火,重新借来一抹奇火。这一回借来的是一抹幽蓝色的萤火,那令妖族胆寒的气息这才渐渐消失。
她没有多言,只是道了一句“走吧”。
一行人保持着原来的队形,借着幽蓝色的火光,继续前行。
走了大约一刻钟,路至尽头,再往前就是一个深坑。
佑宁跨至队伍前,将手中的火焰扔向深坑。随着火焰的下落,坑中的景象一点一点地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但见深坑之底一片平坦,正中间的位置矗立着一座四个重檐歇山顶相交的七层红色木楼。木楼精美绝妙,瞬间牢牢抓住所有人的眼球,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火焰掉至坑底,并未熄灭,反而映照出木楼前方的一片空地。
佑宁扫了一眼,发现那片空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定睛一瞧,居然是许多躺倒在地的孩童!
“你们看那!”
她惊呼一声,所有人如梦初醒,将目光从红色木楼上移开,落到所指方向。
“找到了,是被掳走的那些孩子!”
众人纷纷施展法术,纵身跃进深坑之中。落地后,姜程二人甩出两张照明符,将整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昼。进山洞没有这种符箓,盖因照明符不可移动,不适合用来探路,只适合眼下这种情形。
视野变得明亮之后,众人火速检查孩子们的情况。万幸,在场的所有孩子都只是昏睡过去,并无生命危险。
姜文远道:“此地虽至目前为止没有异样,但是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这些孩子还是得尽快送出去才行。”
程慕风点头表示同意,又道:“但是这里的孩子太多了,没法一次性全部带出去,我们也不能只救临河府的,不管嵩州的,该怎么办?”
佑宁正欲开口说话,师垚插话道:“这样吧,我们兵分两路,你们分批次将孩子们送出去,我留下来看守,以防生变……不过得劳烦诸位先送嵩州的孩子们出去,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姜文远犹豫道:“只留师道友你一人不妥吧?万一那镇守的妖物回来,你一个人只怕应付不来。”
师垚故作思考的模样,复而道:“确实如此……那姜道友你们那边也留下一人与我作陪?”
话是对着姜文远说的,但他的目光却越过姜文远的肩膀,看向站在姜文远身后的佑宁。
“我……”程慕风正欲开口。
佑宁打断他,“我留下来吧,你们送孩子们出去。”
程慕风愣了愣:“咦?佑宁姑娘?”
师垚却是笑道:“佑宁姑娘一手召火术出神入化,如是你留下的话,师某这个心呀,觉得十分安稳。”
闻言,佑宁笑笑不说话。
怡源乡也有人想要留下,但都被佑宁以救孩子要紧拒绝了。送人的人越多,花费的时间就越少,相对应的意外发生的概率就越小。
但佑宁知道,这个意外是绝对会发生的。
果不其然,当姜文远一行人连背带抱地带着第一批孩子飞离深坑,消失在来时的山洞中时,她立刻感受到了师垚的靠近。
“铮”的一声,是灵剑划破空气的声音。
佑宁利落地执剑转身,将灵剑直接架在了师垚的脖子上。
“佑宁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师垚白着脸,举起双手,故作不解地道。
“别装了,你就是负责看守这些被掳孩童的妖物吧?”佑宁冷声道。
师垚脸上的表情顿了一秒,随即笑靥如花地道:“佑宁姑娘比我想象中还要敏锐聪明诶!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呢?”
一边说话,他的瞳孔颜色一边发生改变,话至最后,两只眼睛已变作冒着荧荧绿光的兽瞳。
佑宁没有回答他。
师垚接着道:“让我猜猜……啊,肯定是你召来那三昧真火的时候对吧?哎,怪我没有想到你居然能召来那玩意……也怪我修行不到家,还没有办法完全控制好表情。下一次,我一定……”
他露出懊恼的表情。
佑宁不想看他的表情,直截了当地道:“没有下一次。我们开门见山吧,你费尽心思,把我们引进来,又把我留下来,目的是什么?劝你最好老实交代,不然我让你细细品一品三昧真火的滋味。”
“可是,佑宁姑娘你也说过,你的召火之术召来的奇火不固定,万一召不出三昧真火怎么办?”
佑宁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冷笑一声,道:“那你要跟我赌一赌吗?”
师垚收起脸上轻浮的笑容,定定地盯着她。
佑宁不甘示弱地回瞪。
片刻后,师垚突然垮下肩膀,泄气地道:“算我怕了你了,我不跟你赌。”
佑宁将手中灵剑逼近一分,削断了他鬓边一缕青丝,“那就老实交代!”
“如果我说我是来找佑宁姑娘做一笔交易的,姑娘你信吗?”
始料未及的回答,佑宁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我愿意告诉你我们的背后之人在谋划些什么,也愿意助你一臂之力,达成你心中所想,只求姑娘最后能庇护我一番,不知姑娘可愿意?”
73.进京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师垚斜睨一眼脖子上的灵剑, 答非所问:“佑宁姑娘能否先把这个东西……”
佑宁冷声呵斥:“少废话!”
“好吧,”师垚作老实状,“我不是傻子,那人把我们放出来为的是自己的野心, 谋求事不管成不成, 我们这些棋子最后都躲不掉天道的清算。我还想好好修炼,争取将来飞升成仙, 面对此等境地, 自然得想办法自救,选择‘迷途知返’, 求的就是最后清算时能保住一条命。”
佑宁问:“你既然都出来了,大可以自己离开, 好歹也是恶妖,怎么会被她拿捏住?”
师垚嗤笑一声,“佑宁姑娘, 你以为那人是什么菩萨心肠吗?被她放出来的都是于她计划有帮助的恶妖, 而且她手里有蛊王, 释放我们的时候,她可是用蛊王在我们心里中了蛊的。苗疆仰阿莎手中的蛊王是从天上得来的东西, 威力非同小可,只要她想,随时能取我们的小命。”
佑宁不禁问道:“庄从南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所以佑宁姑娘要答应这笔交易吗?”
眼看着真相就在自己面前,佑宁觉得百爪挠心,心中几番挣扎之后选择了答应。
她收起剑,正色道:“我答应你。”
师垚也是个干脆人, 朗声笑道:“好!我就喜欢佑宁姑娘这样豪爽的人,道心誓和心魔誓之类的虚礼就不必了, 我相信佑宁姑娘。”
他靠近一步,突然把声音压低几分,道:“姑娘既然知道那人的名字,应该也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是什么身份吧?”
佑宁点头,当今天子的后妃,还是后宫四妃之一的德妃。
“十八年前,她开始私放十万大山中镇守的妖,同时跟着一个凡人离开十万大山,而那个男人便是当今的天子;十五年前,天有异象,她突然开始提高私放妖族的频率,并命令我们藏在天下各角,不得作乱;而大概一个月前她传来命令,命我们抓走天下所有天窍期的孩子,同时还许我们随意行动,不论是吃人还是杀人,都可以……啊,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如今天下的种种祸事,应该也有你们凡人那位皇帝的手笔在……因为不论是放出恶妖,还是掳掠孩童这桩桩件件能瞒下来可都是他的功劳,我猜,他的所求应该是追寻永生吧。”
佑宁第一时间反驳出声:“不可能!”
文宗虽然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是观他这些年在那个位置上的所作所为,也担得起一个“明君”二字,如今却说祸事由他而起,这实在是,让人不敢相信。
师垚笑得意味深长,道:“为什么不可能?光是掳走天窍期孩童,抽走他们的生命力为自己续命这一条,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一个人敢这么干!他所依仗的正是他真龙天子的身份,不然换做任何普通人或者妖族,干出这事第一时间就已经被天道降下仙官令给灭了!”
他斩钉截铁的语气将佑宁镇住了。
“放出我们这些恶妖一是为了混淆视听,把天下所有人包括玄门的注意力都引到别处去;二是为了借我们之手抽走这些孩子的生命力。旁的恶妖唯恐天下不乱,一听可以正大光明地杀人就乐得找不到北,什么都不管。但我可不是那种没脑子的蠢货,”师垚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当初我被镇压,是因为年少无知一时好奇,吃了几个人类试试味道,这些年在山里也反思己过,知道自己做错了……你们人类不是有一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妖生漫长,以后的日子我想自由自在地活着。”
“所以,临河府所有青年死于非命,嵩州城破万人丧命,如今天下妖祸四起,民不聊生,不过都是为了当今天子追求永生的私欲?”佑宁讷讷地道。
“可以这么说,但不止,”师垚道,“那个人会和人皇混到一起,可见两人是一丘之貉,你以为她不想追求永生?你以为她不想当这天下之主?呵,只怕帮助人皇是假,等着撷取人皇成果才是真……看着吧,最后这俩人定会狗咬狗,一嘴毛。”
最后是否真如师垚所说的狗咬狗佑宁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个消息一定得让岁偃和庄一雯他们知道。
佑宁脑海中顿时闪过许多人的模样,有姜文君的,那太后和皇后的,有那对双生子的,有太子的……如果可以这事还得让这些人都知道才行,不然他们一定会被牵连进去。
李弘深和庄从南之间的斗争,如果前者赢了还好说,如果是后者赢了,与皇家有关系的任何人恐怕都难逃一死,天下也将从此坠入深渊。
最可怕的是,不论从哪个角度分析,庄从南的赢面都比李弘深要大。
佑宁的成长经历让她心中装不下那么多的天下大义,但她知道不能让这些曾有恩于她的人死去。
她收回灵剑,直接拎住师垚衣领,粗声粗气地道:“你现在立刻马上把这些孩子送回去,然后和我一起去京城!”
师垚戏谑道:“怎么,姑娘要去当救世主吗?”
佑宁一脸凝重没有回话。
既然师垚这个负责看守的妖物都投诚了,剩下的孩童也就都是安全的。所有人合力,三下五除二地将人都送了回去,然后回到临河府同田平辞行。
师垚也跟着一起。他先前口中所说的那些话,除了一个名字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假的,跟佑宁坦白后,干脆连样子都不装了,根本不去嵩州看看,就连嵩州的孩子都是姜程二人帮忙送回去的。
临行前,田平交给佑宁一卷织锦卷轴。
佑宁打开一看,是田平亲手书写的引荐信,上面详细记录了她在临河府的善行。文字内容只占了卷轴的一小部分,剩下的竟是密密麻麻的手印!
手印按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上。
田平解释道:“这是临河府百姓们主动要求盖上去的,他们说他们也要为姑娘作证。”
佑宁看看手中的卷轴,复而抬头看了看田平与他身后熙熙攘攘,来相送的临河府百姓,心中酸酸胀胀的。
她更加坚定了要阻止李弘深和庄从南的决心。至少要保下临河府的这些人!
*
后面的行程变得十分赶,即便是中途遇到被别的妖物围攻的城池,佑宁也不曾停下脚步。
她知道,不解决掉两个罪魁祸首,即便现在救了他们,将来也一样难逃一死。不过为了阻碍皇宫中的两人,她指挥师垚将所有城池里的孩子都藏了起来。
师垚也是狐族,幻术虽不及岁偃,但也少有对手,由他出马藏人,除非庄从南亲自出动,不然凭那些头脑简单,只知道杀戮的恶妖绝对不可能找得到人。
抵达京城已是半月之后——藏起那些孩童还是花了他们不少时间。
佑宁带着人在京城城门外的一处密林里与人汇合。
除了李旭尧还未到,其他人都已到达。
佑宁第一时间将自己所知的消息与另外几人分享。
听完之后,所有人沉默不语,就连方七这样跳脱的性子都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方七才打破沉默,低声道:“我们毕方一族虽然是凶兽,但族长也知道保护好自己的族人,不论纯种还是混血,你们人类的皇帝怎么……”
岁偃瞪了她一眼,止住了她后面的话。
“所以,现在可以肯定当初哄走庄从南的就是李弘深……不对,他们俩谁哄谁还不一定……而且,今日的局面他们从十五年前就开始计划。佑宁,我怀疑你背了十五年的‘灾星’之名可能也是在他们的引导之下才得来的。”
佑宁不理解,“那碧霄在这里面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也和他们是一个阵营的?”
“不,”岁偃笑得颇有几分得意,“他应该是被那两人利用了……自诩高人一等的碧霄道长,结果被他信任的皇帝还有一个苗女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已经开始期待,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会是什么表情了。”
师垚悄悄附在佑宁耳边道:“这个人看起来不像好人啊……也是我们十万大山里面被封印的妖?”
这句话一字不落地全落进了岁偃耳朵里,他收起脸上的笑,黑着脸盯着师垚,咬牙切齿地开口道:“从刚才我就想问了,佑宁,他是谁?”
佑宁光顾着说李弘深和庄从南的计划去了,都还没来得及介绍师垚,被岁偃这么一问才想起来。
“他是我在临河府那边认识的,叫师垚,原本也是被镇压在十万大山里的妖,后来被庄从南放出来了,但他不想跟着庄从南作恶,所以投奔我来了,我刚刚告诉你们的消息都是从他这听来的。”
众人恍然大悟状。
唯有岁偃,脸色依旧黑乎乎的,“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妖?”
佑宁没多想,顺口回答道:“知道啊,狐妖。”
岁偃瞪眼,声音都走调了,“知道他是狐妖你还把他带身边!佑宁,你变了!”
“啊?”对上岁偃充满控诉的眼神,佑宁一脑门子的问号。
74.见面
佑宁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岁偃的小脾气给哄下去了。
众人眺望伫立在远方巍峨的京城, 巍峨的城门与汹涌的护城河把这快天下权力中心保护得严严实实。这里本该是最威严,最安全的地方,可如今远在城外也能瞧见城内飘摇消散的战烟,开启心眼的话, 更能瞧见京城上空黑压压的浊气聚集。
可见身为大庆王都的京城也一样遭受恶妖的攻击。
程慕风和姜文远都有亲人在京城, 见此状,顾不得回宗门的原定行程, 纷纷向佑宁辞行, 欲回京护自己的家人周全。
佑宁没有阻拦两人,只是对着姜文远道:“万事小心, 他们……会平安无事的。”
姜文远深深地回望她一眼,道:“佑宁……姑娘, 很抱歉没有陪你走到最后,你也要多保重,我们会再见的!”
“嗯。”
两人掠身朝京城奔去。
“看来我们把那些孩子藏起来导致人皇收集不到足够的天窍期孩童, 最后竟是把目标放在了京城。”师垚望着两人逐渐消失的背影, 出声道。
大庆京城拥有上百万人口, 孩童数量自然也比别处多,如果可以的话, 李弘深是愿意放京城一手,然而由于佑宁和师垚的捣乱,他和庄从南最终还是朝着这里下手了。
庄一雯的目光中满是悲悯和自责,她哑着嗓子道:“我知她野心不小,不曾想她如今只剩野心全无良心。”
“雯姨……”
佑宁有心安慰她,却见她表情一变, 毅然决然地道:“她闯下这样的祸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进京以后, 你们负责皇帝那边,庄从南这边交给我,我会亲自终结她的罪孽。”
佑宁预言又止,喉间的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一个“好”字。
放在往日,他们这一大群人想要进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城门出有官府的人查验身份文牒,一两份文牒造假不是难事,但是这么多人一起造假,无论如何都会引起怀疑。
祸福相依,眼下京城闹起妖祸,不论是玄门弟子还是驻京军卫都被抽调离开,城门处戒备稀疏,倒是便宜了他们。
借着妖术的遮掩,他们非常轻松地混进了京城。
到底是一朝王都,城内虽有妖邪作乱但依旧保持着秩序,有无数玄门弟子以身作阻,挡在黎明百姓之前。众人一路收敛气息,小心翼翼地避开旁人,直奔皇城。
在皇城的日子,岁偃可没有闲着,他早摸清了皇城的布局。只是在现在的时局之下,皇城的守卫增加了数倍,且又能瞧见不少身着玄门服装之人掺在巡逻的队伍里,偷偷潜入之举仍然风险甚大。
他们不得不在皇城周围徘徊,几番寻找,最终躲在皇城西苑,玄武门旁。从天明等到天黑,看着巡逻的皇家侍卫一批又一批的换班,摸清楚他们换班的规律,这才借着夜色的遮掩,掐准换班的空档一举溜进了玄武门。
进了玄武门后,他们直奔庄从南的金淮宫而去。李弘深的行踪不好找,但庄从南作为后妃,出行受限,所以以她为突破口最合适不过。
保险起见,岁偃画了一份皇城的布局图,标出了金淮宫的所在,然后前进的队伍再次拆分为两队,庄一雯和方七,佑宁和岁偃,两队人马分别从不同的方向行进。
朱雀门至后宫这一路都畅通无阻,却在进入后宫以后发生了意外。
恰逢一行人经过御花园,花园一角栽种了一园荆芥。御花园的花有专人打理,其中不乏擅长木系法术者,能令满园绮彩冬日如春。这一小园的荆芥长势喜人,嫩绿的叶片在夜间也发出更加浓郁的香味。
好几只猫型幼崽突然发起癫,竟然自己脱离队伍,直冲荆芥园,在园中毫无形象地各种滚地,撒欢。无论怎么呼唤,愣是没反应,像是中了幻术一样。
不只是它们,从出十万大山起就一直跟着佑宁,一路上都安静老实的花豹似乎也受到影响,虽不至于失去理智,跟着冲上去打滚,但不停地打喷嚏,一个接一个,还一个比一个响。
猫型幼崽毕竟体型小,乍一看与寻常家猫差别不大,钻进了荆芥园也还有遮掩的余地,但是花豹打喷嚏的动静着实不小,两三个喷嚏之后便能听见有脚步声往御花园来。
不能丢下荆芥园中的几只幼崽,但是这么多人再待下去又有暴露的风险。
佑宁心中着急,额间冒出些许冷汗。
岁偃突然出声道:“你带他们先走,此处交给我来处理。”
佑宁心中的焦虑被瞬间安抚下来,“你小心!若非必要,不要伤人。”
“我知道。”
脚步声已经进入御花园,佑宁不再耽搁,背起花豹,带着其他人火速撤离。
岁偃一个闪身出现在荆芥园中,他对幼崽可不如佑宁那般温柔,直接手一抬,所有亢奋打滚的幼崽登时浮了起来。他衣袖一挥,将它们都收入袖中乾坤之中。
脚步声离荆芥园越来越近,只要转个弯就能看见岁偃。
岁偃转身就欲遁走,人类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妖,只要一息的功夫,足够他不留痕迹的逃走。
然而,他不曾料,打头阵的竟是一名修行者,且修为还不低。
那人感受到有妖气波动,还没见到人,直接一招术法甩出来,直冲岁偃背心而去。
岁偃折身抬手挥袖,挡住了这道攻击。
这一瞬的停顿让追击之人冲过了拐角,两人顿时打了个照面。
这一照面才发现来人还是老熟人。
岁偃一挑眉,干脆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来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承乾观和碧霄一起围攻岁偃的洪清楼诸田。
不过岁偃能感觉得到此人和碧霄似乎并不是一条心,承乾观那一次他下手多有所保留。
这也是两人照面之后他没有出手攻击的原因。
看见岁偃,诸田也是愣了一下,下一秒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手放在下面不停地往外摆。
这个意思是让他赶紧走,看来诸田这是决定要假装没看见了。
“诸道长,可有发现什么不妥吗?”御花园那头又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应当是皇家护卫赶来了。
“没事,三两只野猫而已。”诸田回复道。
话毕竟是直接转身迎着皇家侍卫而去。
岁偃看着他离去,又听见他三言两语就打消了皇家侍卫欲来复查的心思,最后将人都引离可御花园。
“当日你送我的断尾之仇,今日就一笔勾销了。”岁偃传音给诸田,“送你一句忠告,让你们的弟子离这皇宫远一点。”
诸田听着耳边的传音,面不改色。
*
岁偃追上佑宁,继续往金淮宫前进。
躲过几波巡逻后他们先庄一雯一步,到达了金淮宫。
金淮宫外没有任何把守,甚至连必备的看门宫人都没有。待岁偃确认没有埋伏之后,一行人摸进了金淮宫。
宫内同样没有人,一直到寝宫外,才看见门外站着四名面目凶恶,浑身煞气的人。
“小心一点,这四个都是十万大山的妖。”
“佑宁姑娘,这几人都是被放出来的恶妖,您千万要小心。”
师垚和几名怡源乡人同时开口提醒她。
门前的四人也瞧见了他们一行人,但他们的注意力第一时间落在了跟在佑宁身边的师垚身上。
“师垚?你不是在嵩州那边看守养料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和这些怡源乡的人混在一起?”一人皱着眉头率先开口问。
“听说最近外面到处都找不到养料,逼得我们的人只能在这京城内动手,惹了不少高阶修士,已经死掉好几个了……怎么回事啊师垚?”
有一个看着脑瓜子聪明一些的用一双阴鸷的眼睛在众人身上来回扫视,然后恶声恶气地道:“还看不出来吗你们?师垚这家伙已经投奔了别人,把我们都给卖了!”
“什么?”另外三人齐齐变了脸色。
师垚笑嘻嘻地道:“什么出卖不出卖的,我本来也没不是和你们一边的啊。”
最开始发现端倪的那人突然一改话锋,问道:“你是不是解蛊了?”
师垚双手一摊,“没有,还在心口种着呢。”
“那你怎么敢……”
话未说完,被人打断。
“师垚,没有解蛊你就敢背叛我?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庄从南信步从寝宫内跨出来,她穿戴整齐,妆容完整精致,可见并没有入睡。
出来瞥见院中站着许多怡源乡的人,她愣了一瞬,随即冷笑道:“原来你们也能出来啊?当年我那么求你们出山,同我一起共谋大业,你们一个个都推说这辈子不可能离开十万大山……呵,那你们倒是告诉我,现在是怎么回事!?”
有人反驳道:“你在外面犯下这等滔天大祸,我们若不出来收拾烂摊子,仰阿莎得让你给害死!”
一听见庄一雯的存在,庄从南突然脸色大变,不复温柔娴静,她眼框涨红,脖子上青筋暴起,怒声道:“仰阿莎仰阿莎,开口闭口都是那个老女人,明明我也能控制蛊王,为什么你们眼里只能看见她,就是看不见我?”
“我没想到,你心中竟然一直是这样想我的?”
院外突然响起庄一雯的声音。
庄从南浑身一僵,整个人不可置信地看向院门处。
庄一雯和方七带着剩下的人赶了过来。
75.对峙
短暂的愣神之后, 庄从南恢复原样,看着庄一雯语气带着几分讥讽道:“原来您也能出来啊,我还以为你只要跨出十万大山就会原地灰飞烟灭呢。”
面对本人,她的情绪反而冷静了下来。
庄一雯痛心疾首地看着她, 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你问我为什么?”庄从南似乎听到了什么好像的事,突然笑了起来, 效果以后, 她指着庄一雯,恶狠狠地道:“十万大山里, 不论是妖族亦或是其他的苗人,尤其是你, 明明拥有那么强的力量,挥手可移山填海,覆手可改人生死, 我也想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躲在那山沟里就是不愿意出来!?”
“山外有山, 人外有人, 你以为自己很强,但是永远有比你更强的人……”
庄从南打断她, “所以我出来了,我就是想看看这个天下到底凭什么掌握在汉人的手里……结果如你所见,不管是你们口中的真龙天子,还是传说中衔玉而生的玄门天才,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们告诉我,我们苗人差在哪里?我又差在哪里?你们常说什么‘能者居之’, 我三岁可控百蛊,五岁可差遣蛊王, 如此天赋凭什么不能成为天下之主?”
“做天下之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考虑社稷江山,还要考虑黎明百姓……”有人出声试图纠正她这扭曲的想法。
“我为什么要管那些连自己命都保不住的人?难道你们平时会为蝼蚁着想吗?”庄从南的眼中全是冷漠。
庄一雯不欲与她在能力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道:“谁人能成为天下之主自有天道定夺……”
庄从南再次打断她,“天道定夺?他李弘深能坐上那个位置靠的是我!你倒是说说看,这十几年来,天道在哪?”
“你什么意思?”一直旁观的佑宁听至此处,忍不住站出来问道。
庄从南却只是扫了她一眼,并未答话,她的注意力仍然在庄一雯和怡源乡众人身上。
“看在你我母女一场的份上,只要你把李嘉宁交给我,然后带着怡源乡的人都回去,不要再阻扰我,我可以把今天的一切当做没有发生过,不然的话,你们就不要怪我不念旧情,”庄从南冷然道,“反正我现在也不需要你们了。”
庄一雯的目光由悲痛转为决绝,“你如此执迷不悟,今日我也只能肃清家门,自赎其罪了。”
“好,这条死路是你自己选的……给我杀光他们!”
随着庄从南一声令下,天空中响起几声兽鸣,竟是从天而至四只鸟形恶妖!
加上院中原本的四名恶妖共计八只恶妖同时暴起,他们身量暴涨数倍,双眼赤红,嘶吼着抢先一步朝众人扑了过来。
方七听见兽鸣第一时间变回原身,清鸣一声,喷着火飞上天,缠住一只恶妖,拖住时间。其他怡源乡妖族也及时变回原形,纷纷压上前用肉身挡住第一波攻击。
然双方实力本来就有差距,这段时间恶妖又在人间大量吞噬生灵,实力暴涨,明明只有七人对上怡源乡百数妖族,竟然不落下风!
见状,怡源乡苗人们异口同声地喊道:“我们来助你!”
他们纷纷打开自己腰间的木匣,唤出各自喂养的蛊虫,就要投入战场帮忙。
庄从南突然手一抬,一只黑色的千足虫自她的袖间爬上掌心,虫身一立,身子两侧数对足肢一抖,苗人们手中的蛊虫瞬间僵直,整整齐齐地倒在主人的手中,任凭其主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
苗人没了蛊虫,战斗力就丢了一半。
“擒贼先擒王,抓庄从南。”佑宁道。
她和岁偃之间的默契无需多言,话音刚落,两人身形如鬼魅,齐齐穿过混乱的战场,直扑庄从南而去。
庄从南似乎早有所料,往后退一步,退进寝宫之中,探手往旁边一抓,居然抓出一名瘦弱的宫女挡在自己面前。
那宫女看着脸嫩,比佑宁还年幼,眼神呆滞,神采全无,显然被庄从南控制了。
为了不伤到她,两人只能临时收势。
庄从南抓住这个时机直冲人群而去。
岁偃的反应很快,立刻折身去抓她。
眼见就要抓住她了,忽见师垚怒吼一声,从人群中跳出来,抓住庄从南的衣领,往身上一抛,将人背在背上,然后踏空而去,径直往金淮宫外逃。
佑宁无暇追究他这突然反水的行为,吐出一个“追”字就立刻追了上去。
庄从南在师垚的护送下已经逃出了金淮宫的大门,二人紧随其后,奋力追赶。
然而,就在这时,师垚背上的庄从南突然扭头往后看,她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松开一只手,亮出掌心的蛊王,然后往蛊王身上吹了一口气。
师垚立即身形一顿,直挺挺地摔在地上,没了动静,后方的金淮宫中也传来几声痛苦的兽嚎。
庄从南毫无征兆地催动蛊王,夺了师垚已经金淮宫中几只恶妖的命!
佑宁心中直觉不对劲,却不想错过眼下这个抓住庄从南最好的机会,两人仍旧以抓她为第一要务。
眼瞧着就要抓住她了,远处突然射来一箭。
这一箭带着强大的气势,速度极快,直奔佑宁眉心而来,箭势压住了她的动作,没有留给她躲闪的机会。千钧一发之际,岁偃放弃庄从南,飞身一扑,将人扑至一旁,这才躲过那致命的一箭。
趁着这个间隙,庄从南爬起身来,朝着箭来的方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扬着哭调,喊道:“皇上!皇上救命!救救臣妾呀!安平公主带了一群妖怪来,要杀了臣妾!”
与此同时,金淮宫内的恶妖突然暴毙,怡源乡众人留下小部分人检查尸体,剩下的人全跟着庄一雯还有方七追了出来。
“佑宁姑娘,我们来帮你了!”
他们想帮忙抓住庄从南,不曾想一出金淮宫却见原本空无一人的金淮宫外不知何时围满了皇家侍卫与各路玄门弟子。
所有人表情严肃,手握武器,严阵以待。
庄一雯发现不对,抬手示意众人停下,警惕地站在佑宁与岁偃的身后。
岁偃扶起佑宁站起身来,两人眼睁睁看着庄从南扑进一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人怀中。
是李弘深带着人来了。
“孽畜!你勾结妖物,残害百姓,闯下弥天大谎,如今还堂而皇之地夜闯皇宫,残害后妃!当真是胆大包天!”李弘深一手揽着庄从南,脸颊通红,对佑宁怒目而视。
佑宁立刻张口反驳:“我没有!勾结妖物的是……”
后面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
勾结妖物,祸害苍生的本就是李弘深和庄从南,所有真相他二人心知肚明,根本不需要她辩解。
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把罪名安在她的头上,要把如今天下苍生遭受的苦和难全都算在她头上!
难怪说今晚夜闯皇宫,不论是她和岁偃,还是庄一雯和方七那边,一路都那么顺利,皇宫作为天子居所,有是多事之秋,戒备防守不应当是这样的水平,原是这二人唱的“瓮中捉鳖”之计。
他们如何知道自己会今夜闯皇宫呢?
佑宁瞬间想到了师垚。
师垚一直被庄从南的用蛊王控制着,他口中透露出来的那些消息到底是他本人的真实所想还是在控制之下故意卖出的破绽呢?
也许二者都有,但现在他已经死了,没有人还知道这个答案。
佑宁只知道庄从南与李弘深两人的心机着实太可怕了。
“安平公主,你可知当年贫道为何会断定你是‘灾星降世’?”碧霄突然自李弘深身后走出来。
他的目光从佑宁身后,怡源乡众人的身上扫过。
在庄从南的操纵下,金淮宫内的八只恶妖俱是爆体而亡,血肉四溅,死相极其惨烈。围攻他们的众人躲无可躲,被溅了一身血,又匆忙追出来,眨眼看去,个个凶神恶煞,没有半分好人的样子。
想不让人误会都很难。
“公主出生之时,天有异象,我得天道谕示,看见了你将来祸害人间的景象,”碧霄不紧不慢地道,他的声音不大,却能清晰地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天道谕示,你会带着无数妖族,踏平皇宫,弑君篡位。”
岁偃冷哼一声,道:“这天底下,除瑞兽白泽能完整解读天道谕示以外,其余任何人最多只能窥见天机一角,也就是说,你碧霄看见的也就只有那一个画面而已,你怎么能确定自己没有误解情况呢!”
“贫道原本也怀疑过,尤其是安平公主自安善归来之时,”碧霄道,“但是,她与你这妖狐搅在了一起。再后来,就是现在。”
他抬手指了指两人的身后,“贫道看到的就是现在这个画面……公主,您还想如何狡辩呢?”
佑宁从怀中掏出一份卷轴,扔给碧霄,道:“我没有勾结妖物,祸害天下!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德妃庄从南!这是我在西南临河府救下一城人得来的万民书,另还有两仪宗弟子姜文远、自在宗弟子程慕风,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我若真如你所说,有残害苍生的心思,何必救他们!”
碧霄看了一眼手中的卷轴,勾起嘴角嗤笑一声,“公主是不是忘了你身边那妖物的身份?他是妖狐,还是一只修为深厚的妖狐,想迷惑一城平民百姓易如反掌,你这张万民书毫无可信度。至于姜文远和程慕风……程道友已死于恶妖之手,无法为你作证,姜道友倒是随我们一同前来,你可敢与他当面对峙?”
听闻程慕风已死,佑宁愣了一秒,又因见碧霄的后面的要求尚未来得及感到悲伤。她想起了姜文远最后进京时那包含千言万语的一眼。
“敢。”她心一横,决然道。
“姜道友,请告诉我们,安平公主所言是否属实呢?”
姜文远自人群中走出来,他的眼睛上绑着一条黑色的绸带。
佑宁的心,突然就沉了下去。
“她在撒谎。”姜文远道。
短短四个字,直接将佑宁的心打入深渊,冰冷如裸行于冰天雪地之中。
76.绝路
“我与程道友在临河府奋战月余, 终拼死斩杀掉那作恶的妖物。临河府百姓感念于我们,便为我二人写万民书,谁知这时安平公主带着妖物现身,蛊惑于人, 将万民书的名字改成她的。我与程道友在驭灵观潜心修行许久, 又身携驭灵观灵符,没被妖狐的幻术蛊惑。后我二人见安平公主意在京城, 怕她不利于陛下, 于是佯装被蛊惑,同他们一同上京, 为得便是保住性命,揭穿其真面目!只可惜, 程道友还是……”
“你胡说!”一道经历了临河府之战的白琮义愤填膺地大声反驳道,“凭你和程慕风的实力根本打不过临河府的百尺红蟾蚁,更遑论嵩州的青沙蟒!没有佑宁姑娘, 你和程慕风早死了, 还能在这里恩将仇报?!”
在白琮的厉声质问中, 姜文远的脸色渐渐发白,他干脆转身背对的佑宁, 不知羞愧还是害怕。
“陛下,道长还有和诸位道友,我姜文远敢以性命发誓,姜某刚才所言,句句属实!”
“姜文远你……”
“够了!”李弘深强势打断双方的争辩,当场下令道, “安平公主李嘉宁祸乱天下,罪大恶极, 赐就地诛杀,以平天怒,其他妖邪,杀无赦!”
他的命令就像一个信号,身后的皇家侍卫与玄门之人齐齐发动攻击。
一时间五色光芒的术法满天飞,深浅不一的剑势从四面八方来,还有音修者躲在后方拨奏法器,乱人心智的曲调幽幽响起。
“撤!”佑宁的反应也慢,命令未落地,她立刻带人往身后的金淮宫逃去。
“杀无赦”三个字让她投鼠忌器,生不出任何反抗之心,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样才能把怡源乡的人全部平安送走?
她选定金淮宫,想以金淮宫为遮掩,加上宫内还有八只刚刚死去的恶妖,宫内气息混乱,至少能混淆一下众玄门修士的视野,争取到一瞬的时间。
可惜追击者太多,其中又有不少像碧霄这般的高手,怡源乡众人之中,总有稍差一些的,反应不及,被抓住了。各式术法顿时落到了被抓者身上,他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术法轰为灰烬,消散在原地。
第一个死去的,是一只雌性熊形幼崽,棕色的皮毛柔软暖和,娇憨老实,是除白琮以外,最常给佑宁当坐骑的那个。它体型虽大,但年纪还小,平时反应就比别的幼崽慢半分。佑宁原本不愿带它出山的,但最终架不住它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自己瞧,心软答应了。
而这样的心软,让它丢了性命。
有一就有二,一个眨眼的功夫,好几个失去蛊虫的苗人,以及原形太大没有办法被背起来的兽形幼崽悄无声息地倒在了众人的身后。
不知道他们真的来不及叫出声,还是害怕同伴分心,所以才强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佑宁被岁偃拉着,全力奔逃,没有回头看,心却如刀绞,泪水沾满了她的脸。
“方七,放火!”
一入金淮宫宫门,岁偃在佑宁身后拍了一把,将其送到内院中,随后站住脚步,反身面向来势汹汹的追击者,瞥见落在尾部的方七也跨过了宫门,他立刻高声指挥。
方七闻声当即扭头张嘴吐出一团巨大的火焰。
岁偃眼疾手快地掐出一个敕火咒,借来一团奇火,混在方七的要妖火中一起丢向追击者。
毕方是控火的妖族,她口中的妖火非同一般,加上岁偃借来的奇火,两火相加,气势骇人,成功拦住了第一波追击者的脚步。
众人继续往内院撤。
跨入内院,庄一雯道:“十万大山有一套防御术法,我教你二人,速来结阵!”
两人自然指的是佑宁与岁偃,他们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站到庄一雯身边,一比一复刻她的手法。
但还未学完,视野内已经出现了追击者的身影。
也对,金淮宫宫门到内院这点距离在修士眼中根本不够看,上一次的火攻能拦下第一波追击者的攻势,但后面还有那么多人,总有人善对抗火系法术。
“方七,想办法拦住他们!”岁偃抽空对方七到。
“狐六,我看你是想让我死在这!”方七怒骂一声。
鸟却老老实实地飞上天去。
她浮在半空中,深吸一口气,身量顿时大涨,一对巨大的翅膀一扇,掀起一阵飓风,将最前排光防备着她喷火的人给吹飞出去。随后她对天长鸣一声,张嘴持续不断地吐出火焰。
这一次的火焰是同她羽毛一样的青色。
虽是青色,但火焰中包含的气息与压制感较之前的火焰有天差地别。
这是毕方一族的本命焰,喷一点少一点,不到万不得已之际,是不会使出来的。
毕方鸟的本命焰火属天下奇火之一,万物皆可烧,且这火是方七自己实打实修炼出来的,威力也比岁偃那用术法借来的要强上一些,源源不断的火焰再一次成功阻挠了追击者们的脚步。
“方七姑娘,我们来助你!”
怡源乡的妖族不愿自己什么都不做,只躲在几人身后,纷纷飞身上前,同样善火系的跟着一道放火,其他的则立在方七身后为她输送妖力。
妖族都知道团结,修行者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见碧霄突然飞身立于宫墙之上,冷声下令道:“放箭!”
“唰唰”的声音响起,数百只箭矢从各方朝着空中的方七等人射过去。
方七展开翅膀,身周突然出现一个淡青色的防护罩,将空中所有妖物都包在里面,挡住了箭矢的袭击。
与此同时,她口中的火焰明显减弱,显然展开防御罩消耗的灵力会影响本命焰火的输出。
火焰减弱,冲在第一排的修行者们立刻有所察觉,有人立刻高呼道:“焰火减弱了,这妖物妖力不盛,能耗死她,加油啊!”
原本连连后退的人群再次前压。
见状,方七咬牙,欲祭出精血,干脆一把火直接烧死这群难缠的修士算了。
而宫墙上的碧霄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弓箭在手,他张弓拉箭,箭尖对准方七的咽喉。
“咻”地一声,箭离弦而去,重重地撞在淡青色的防护罩上。箭尖与防护罩相接处登时满布蜘蛛裂纹。
感受到危险,方七立刻收回焰火,大喊一声:“狐六我撑不住了……朋友们,快跑!”
声音未落,“砰”地一下,防护罩完全破碎,箭矢来势不减,直指方七。
方七与众妖立刻逃散。
“阵成了,方七快回来!”恰逢此时,佑宁三人完成结阵,一道淡金色的防御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地底升起,将怡源乡众人护在里面。
方七以此生最快的速度蹿进即将闭合的淡金色的防御罩中,可与她一道的还有碧霄射出的那只箭。
那只箭犹如活物一般,紧紧咬着方七不放。
在钻进防御罩的那一刻,箭矢追上了方七,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后方穿透她的喉咙,然后笔直地插在地上——方七浑身羽毛一炸,重重地砸在地上。
“方七!”
“方七!”
一瞬的沉默之后,岁偃与佑宁同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两人一个箭步冲上前。
佑宁一把抱起方七,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她脸上的眼泪彻底止不住,一边不停地呼喊方七的名字,一边伸手去捂住她脖子上的伤口,试图阻止从伤口中不断涌出来的鲜血。
方七还是鸟形,细长的脖子软软地搭在佑宁身上,鸟喙一张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
“岁偃,救救她,快救救她……雯姨,医蛊,快用医蛊救救她!”
佑宁无措地抬头看向岁偃,又看向跟着围上来的庄一雯。
岁偃红着眼一言未发,手上一刻也未曾停止地往方七体内输送妖力。
然而那一箭带着碧霄的灵气,在击穿方七的同时,灵气也在她体内炸开,将她的经脉妖丹全部炸得粉碎。岁偃的妖力如同泥牛入海,没半点作用。
庄一雯打开自己腰间的木匣看了看,无奈地摇了摇头,“蛊虫,都用不了。”
“蛊王,拿回蛊王是不是就可以了?”
佑宁强迫自己轻柔地放下方七,跪行于地,爬到淡金色的防护罩跟前。
防护罩外是不停地使用术法,试图攻破防御的修行者们。
她顶着刺眼的术法光芒,一下又一下地磕头,凄厉的声音透过防护罩,回荡在所有人的耳边。
“碧霄道长我错了!我不该勾结妖物,求求你停下来吧……父皇,父皇!嘉宁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不该夜闯皇宫,不该执迷不悟,求求您,看在我是你女儿的份上,把蛊王给我,救救她!”
透露着绝望的声音让所有人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一时间金淮宫内外竟只听得见“梆梆”的磕头声和佑宁语无伦次求饶的哭喊声。
跪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甚至因为早年的经历,她的身量明显矮于同龄人,更显瘦弱。明明是公主,千金之躯,眼下却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地跪地磕头哭喊求饶。
围着同伴的死便让她崩溃成这样,如此心态当真能做出勾结妖物,祸害天下之事吗?
望着她瘦弱的身躯,磕出血的脸庞,大部分人心中不由地产生了一丝怀疑。
碧霄也不曾料佑宁会有这般反应,眼中的情绪颇为复杂。
站在皇宫外的李弘深与庄从南自然听见了宫内的动静。
庄从南突然出声道:“都到这一步了,陛下不会突然不忍心了吧?”
李弘深眼中确实染上几分不忍,他欲言又止,几番挣扎后,哑着嗓子开口道:“我已练成永生之术,嘉宁必须替朕揽下这份罪孽去死……但她毕竟是皇家儿女,朕希望她死也死得有尊严……阿南,帮她救一救那只鸟吧,就当是我们对她的弥补。”
庄从南眼中闪过嘲讽,嘴上却乖巧地答道:“陛下的旨意,臣妾岂敢不从。一只鸟而已,臣妾救便是。”
她抬手理了理发髻,心中有自己的盘算。
那鸟妖的焰火看起来十分厉害,若是控制住她,说不定能烧破李弘深的护体龙气……
庄从南信步跨进自己的金淮宫,心中算计着下一步的计划。
李弘深停在原地,望着庄从南的背影,眼中的不忍被一种兴奋的光芒取代。
但是,除了几个坚定地护在他身边的皇家护卫外,没有人看见。
77.真凶
“孙老, 起阵吧。”李弘深的目光落到金淮宫那高高的宫墙上。
“遵命,陛下。”
一名身材矮小的皇家侍卫突然自队伍中跨出来,他抬起头,却是一名鹤发老者。
不是旁人, 正是当初在贞元观中让岁偃都有所忌惮之人。
但见他行至李弘深身前, 起势结印默念咒语,咒语念得极慢, 好似每一个字都要经过万分挣扎才能吐出口一般, 而每吐出一个字,皇城上方的云层便涌动得越厉害。
再说金淮宫内。
随着宫人的通报, 围堵在金淮宫中的修行者们纷纷让出了一条道路来,庄从南闲适地从中穿过, 不紧不慢地走进内院。
她看见了一直在磕头哭喊的佑宁,看见了正在安抚怡源乡众人的庄一雯,看见了给一只马上就要咽气的傻鸟输送妖力的岁偃, 内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走到防护罩跟前, 轻声道:“安平公主, 你这是何苦?”
听见声音,佑宁猛然抬起头, 擦掉糊眼的鲜血和泪水,深深地凝视着她,道:“德妃娘娘,求你,用蛊王救救方七,只要你愿意救方七, 我愿意做任何事!”
“让你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自述罪孽, 然后自戕谢罪也愿意吗?”庄从南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不待佑宁回答,原本气若游丝的方七不知哪来的力道,突然挣扎起来,脖子上的伤口再度涌出大量鲜血,还夹杂着点点碎肉。岁偃不得不停下输送妖力的动作,抱住她,不让她再继续挣扎。
他看方七的眼神里头一次出现心疼这种情绪。
“佑宁,”他出声唤道,“方七让你不要答应,也不要求她。”
佑宁置若罔闻,仍盯着庄从南,“如果你们愿意放他们走……”
她眼神一凛,伸手一握,手中蓦然出现一把灵剑。
她把剑往自己脖子上一横,“我愿意。”
寒光四溢的灵剑贴在她脖子上却在瑟瑟发抖,好似不能反抗主人的命令,又不忍伤害主人,把自己憋得不停地颤抖。
这奇怪的画面登时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等等,那把剑是……”人群中有人看见灵剑,立刻惊呼出声,顾不得场合,奋力挤到最前面来,毫无形象地蹲在佑宁面前,隔着一层防护罩,仔仔细细地观察她手中的灵剑。
已经许久不曾被人如此轻视,加之内心暗觉自己即将功成,庄从南一时绷不住表面的和善,不悦地怒视来人,“你在干什么?”
“别吵,”来人却根本一个眼神都不给她,只顾着打量佑宁手中的灵剑。
庄从南张嘴欲责斥来人。
碧霄从宫墙上飞身下来,行至她身后,解释道:“德妃娘娘,这位是南武洞川松观的艾春艾道长。”
南武洞川松观,曾经压在承乾观头上的天下第一观,如今虽然没落了,但底蕴犹在,该给的尊重还得给,而且现在并不是翻脸的时候。
庄从南不得不压下心头的火气,问:“艾道长,你什么意思?”
艾春瞧模样三十出头,留着一撇小山羊胡,看着不太正经的模样。
事实证明,也确实不太正经。他仍旧不搭理庄从南,观摩完佑宁手中的灵剑后,转身朝着人群中喊道:“真的是桂观主的昭明剑!”
人群中又挤出五人,皆打扮朴素,有人衣服上甚至还有补丁。他们一脸兴奋地围上来,一边蹲下看佑宁手中的灵剑,一边七嘴八舌地讨论。
“当真是昭明剑诶!”
“太好了,没想到我这辈子竟然还有机会看见桂观主的昭明剑!”
“但是为什么昭明剑会在这小丫头手里?她和桂观主是什么关系?难道……是桂观主的私生女?!”
“喂,你脑子呢?人家是公主,怎么可能是桂观主的女儿!”
“如果昭明剑在这小丫头手里的话,那是不是说明……”
“闭嘴!”
“够了!”
佑宁和庄从南忍无可忍地同时开口打断川松观几人的讨论。
“德妃娘娘,我答应你的要求,你能进来救方七吗?”佑宁努力将事情拉回正轨。
“小姑娘,你要救那大鸟的性命对吗?我也能救她,只要你告诉我们你手中这把灵剑的来历,我不仅可以帮你救人,还能护着你们的人全身而退。这笔交易你只赚不亏,要不要考虑看看跟我合作?”艾春却抢在庄从南之前开口道。
佑宁充满希冀的目光与庄从南杀人般的眼光同时落到他身上。
“此话当真?!”佑宁立刻转换目标,急切地道。
“当然,我们川松观的人说一不二!”
“雯姨,能不能放他进来?”
“可以。”
庄一雯手诀一掐,防护罩登时如活过来一般,“噗”地一下就将川松观几人都圈进了自己的范围内。
几人的一些列动作非常迅速,庄从南回过神来时,艾春都已经跑到那大鸟身边开始给它喂药了。
“碧霄道长,这几人是怎么回事?!”庄从南再也压制不住怒火,转头瞪着碧霄,恶狠狠地问话。
“德妃娘娘喜怒,”碧霄嘴上喊着息怒,但敷衍之意十分明显,他皱眉瞧着川松观的几人,扬声问道,“艾道友,敢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难道你们也要与天下人为敌吗?”
艾春忙着救鸟,没空回答,他的同门站出来解释道:“诸位请先听我们一言,安平公主手中的灵剑名叫昭明剑,是我们川松观上任观主桂玉书桂观主的本命灵剑。”
“桂玉书”三个字一出,人群顿时躁动起来。
不同于承乾观的心法功法深藏不传,川松观向来奉行倾囊而授,而桂玉书此人更是将这一作风贯彻到底,从不吝啬自家心法,任何人只要想学他都愿意教。今日聚集在皇宫中的修行者堪称各门各派的精锐,其中年纪大一些的,早年刚步入修行时都曾直接或间接地接受过他的帮助。
如今再听见他的名字,很难没反应。
“桂前辈已经几百年没有音讯了,万一昭明剑是这小丫头杀人夺宝抢来的呢?”当然也有人怀疑佑宁获得灵剑的手段并不正当。
川松观人摇头,解释道:“昭明剑既是桂观主的本命灵剑,自然不是那等呆板死物。此剑早已生出灵智,会自己择主,且只会认心思纯善之人为主。它既然选择了安平公主做主人,那么我们川松观便无条件相信公主……有这个前提在,我等师兄弟几人不得不提醒各位回想一下安平公主之前说过的话。”
另一人接力道:“安平公主曾以万民书为证,证明自己并无害人心思,更是直言我们面前的这位德妃娘娘才是罪魁祸首。有昭明剑在手,在下认为诸君也应该思考思考这种可能性,否则若是被有心人当枪使,坏了你我多年的修行,可就得不偿失了。”
“你们川松观好大的胆子!竟敢质疑本宫?”庄从南见川松观将矛头引到自己身上,怒不可遏,“看来川松观的道长们也都被妖物蛊惑了,诸位道长还愣着干什么?将他们几人与安平公主李嘉宁等人一起拿下!”
话出口,却没有人动。
庄从南转身怒视在场的人。
这档口,地面突然剧烈晃动起来,那感觉就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众人脚下这边土地里翻身打滚一般。
“快看,那是什么!?”突然有人指着金淮宫上空喊道。
众人一边努力稳定身形,一边抬头往上看。
只见金淮宫上空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法阵,将整个金淮宫都罩在其中。
法阵显然正被人操纵着,疯狂转动,其间光华流转,却是不详的血红之光。
地动得更加剧烈,甚至到了让大部分人都无法站稳的程度,耳边还隐隐响起痛苦的龙吟声。
众人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不好,是十六字诛仙大阵!”有人认出了这充满不祥之色的法阵,高喊出声。
声未落,金淮宫众人,包括碧霄都变了脸色。
十六字诛仙大阵听名字便知道是极其霸道的杀阵,神鬼皆可诛。此阵乃上古流传下来的阵法,威力大的同时,也极其复杂,当世也只有一本残本留存,它的存在基本上只能向如今的修行者们展示上古时期修士的强大而已。
但是,没想到如今居然有人能将此阵复刻出来!
“是谁开启这等杀阵?这是要把我们所有人都杀掉啊!”
如此复杂的法阵,当今世上谁有这个能力将其复原又复刻出来呢?
碧霄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名字——
“李弘深!”身旁一道满含怨愤的女声道出了他脑海中的名字。
庄从南望着头顶疯狂旋转的阵法,忆起将自己支进这金淮宫中的人,顿时明白了一切,她恨得眼眶红欲滴血,“李弘深,你竟然连我也算计在内,你骗我!!”
“哈哈哈哈,阿南,为何如此生气?从你跟朕出山起就应该知道你我都是一类人,你有你的算计,朕又怎么可能对你毫无防备呢?”李弘深蓦然出现在血红色法阵之外的空中。
夜风吹得他身上的龙袍衣袂翩跹,他脸上丝毫不见往日的仁和之色,只剩无尽的喜悦与疯狂之态。
“陛下?”碧霄望着这样的李弘深,脸上头一次出现迷茫之色。
“朕的好国师,还有诸位道长,你们现在一定很疑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看在你们马上就要死的份上,朕大发慈悲让你们死个明白好了,”李弘深的目光从震惊的众人面上扫过,心中的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这群受天道眷顾,拥有漫长寿命的天之骄子们,也有被自己彻底踩在脚下的时刻,“其实你们追杀的安平公主说的没有错,造成今日天下这般局面的确实是你们面前的德妃娘娘……哦,还有一个朕。”
众人大惊。
李弘深接着道:“不过没关系,罪魁祸首德妃庄从南马上就会受到惩罚……”
话音未落,头顶血红色的法阵中猛然射出一道红光,将金淮宫中的庄从南从头贯穿!
庄从南立刻瘫倒在地,脸上带着愤怒与不可置信,四肢断断续续地抽搐着。不知是李弘深有意,还是她身负蛊王,被红光当头贯穿,她还未咽气,张嘴吐出自己最后的诅咒。
“李……弘深……你不得、好死……你会有报……”
话未说完,又是一道红光砸下,庄从南被当初砸成齑粉。
“阿南你可是身怀蛊王的人,朕即便不忍,也不敢留你全尸,只好将你和你身上的蛊王一起化成灰了。”李弘深幽幽地道,“至于朕么,朕当然也会受到惩罚……那就罚朕背负这份沉重的罪孽永远活下去好了。”
78.天命
“朕从年少时就一直在想, 纵观古今历史,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没有仙缘,且寿命至高不过古稀耄耋。反观你们这些人,寿岁百数, 更有甚者能经历王朝的变更, 依旧身居高位……凭什么?明明朕才是真龙天子,天下之主不是吗?”
碧霄的声音因愤怒而显得有几分沙哑, “那陛下可否思考过天下苍生的处境?您可知道您所做的这一切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灾难?要先有百姓, 才有您的天下!”
“朕当然考虑过他们……准确来说,朕这么做也是为了他们, ”李弘深回答得十分理直气壮,没有半分后悔之意, “政权的更迭对百姓来说才是最大的苦难,只要朕永生不死,永远坐在那个位置上, 就能从源泉上解决这个问题, 不是吗?”
“那些天窍期的孩童呢?”方七的状态稳定下来后, 佑宁总算有精力来面对眼前发生剧变的局面,她站到防护罩跟前, 望着李弘深的双眼盛满失望与恨意,“一个孩子背后就是一个家庭,就是一份希望,为了你的狼子野心,你毁掉了多少人的希望你知道吗?”
李弘深满脸的不屑,“只是一些天窍期的孩子而已, 朕不是留下了那些幼童没有动吗?等将来他们成长起来,一样是新的希望, 一样可以生养下一代,对朕的国家并没有什么影响……所以牺牲掉他们,换来永世的和平是他们的荣幸才对!”
“所以你处心积虑,引这些玄门精锐入宫,又不惜大费周章布下这十六字诛仙大阵,不过是怕时间一长,会暴露你这所谓的永生来得卑鄙,你就是要杀掉这些可能会妨碍你打造理想国,甚至是讨伐你的修行者?”岁偃也行至佑宁身边,眼神冰冷地看着李弘深。
“是,但不完全是。”李弘深负手道,“我大庆自建立以来,推行道法,鼓励修行,为的是壮大国力。但你们这些修士竟然胆敢与皇家争权,完全忘了自己的今天是怎么来的!朕没有那么多耐心,所以干脆把你们都灭了,留下外面那些草包安抚人心,以后有需要再扶持一些听话的玄门起来也足够……以后的天下,事无巨细,都掌握在朕的手里;以后的天下人,也只会知道,朕乃天命所归,天降永寿,无人能反。”
所有人都知道,李弘深已经因他自己的野心失去了理智,再多说也无益。
没有人再继续质问于他,转而冥思苦想,该如何从这上古杀阵中逃出去。
可李弘深并不愿意这么就放过面前的这群人,尤其是碧霄。他这个人深谙杀人诛心之道,突然扬声道:“说起来,朕能顺利走到今天,还要多谢国师的帮忙。若没有国师十五年前那番预言,朕还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走这么一步险棋,毕竟这中间要是有任何一环出了差错,朕可就身败名裂了……这样吧,只要国师你愿意亲自动手,杀了在场的所有人,朕愿意饶你一命,以后,只要朕还在,你就永远是大庆的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永不动摇。”
在场的修士们立刻防备地看向碧霄道长,更有甚者已经悄悄摸上了手中的法宝。
他们将自己代入碧霄的处境,听到这样的承诺很难不心动,推己及人,自然会质疑碧霄的立场。
碧霄没有作答,脸色却十分的难看。
岁偃扫了碧霄一眼,冷笑道:“碧霄道长,天道降下谕示给你的时候,可曾告诉过你,你会面对今天这般局面?”
这一句质问,让碧霄的脸色更加难看,甚至透露出一股不正常的苍白。
不需要岁偃点破,他自己也幡然醒悟,佑宁出生时他亲口说出的那个预言错的有多离谱。
安平公主不是“灾星降世”,而是拯救李氏皇室危机的关键才对!
他原本也是皇家血脉,入道这么多年,除了除妖驱邪,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为李氏占卜祸福,趋利避害,延续统治。李氏确实是天命所归,所以以往遇到关系其统治的危机时,天道会降下谕示,告知他危机的来源。但这一次,祸首出自李氏本身,天道谕示只能另辟蹊径,告知他解决的办法。
然而他被经验遮住了眼,辜负了这份预警。
这一刻,碧霄意识到自己为如今这份祸事贡献了多大的助力。
丹田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他听见自己身体深处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脸色一白,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有一物同时自喉间呕出,掉在地上。碧霄低头一看,是一颗圆润碧绿的玉珠——正是当年他出生之时,口衔的那一颗。
只是如今这玉珠之上,布满裂纹,就如同他的道心一般,支离破碎。
“哈哈哈哈哈,”看着这一幕,李弘深仰天大笑起来,笑毕,他脸色一寒,冷冷地道,“好了,事情的原委诸位都已知晓,接下来就请安心的上路吧……孙老,开阵!”
众人头顶巨大的血红色法阵倏然停止旋转,开始疯狂闪烁红光,一股恐怖的压迫感从法阵中蔓延出来。
修行之人五感敏锐,直觉也很准,在这一刻所有人心中的警铃都被拉响,他们没有心思再去思考其他任何东西,绞尽脑汁回忆自己所学的所有防御术法,翻找自己的法宝。
岁偃变回原身,巨大的墨色狐狸几乎占据了防护罩中整片空间,他的九条尾巴一挥,将怡源乡众人和方七以及川松观几人都护在身下。
而佑宁被他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十六字诛仙大阵是上古大阵,开启此阵需要消耗的灵力甚大,即便是孙成林,除开打碎庄从南的那两击,他剩下的灵力最多只够一击,我会替你挡下这一击,若能挡住,法阵消散后立刻逃走知道吗!?”墨色的狐狸垂下头,一双眼眸深深地凝望着她。
佑宁没有回话。
墨狐的眼眸中流露出焦急,他张口欲言。
佑宁却突然踮起脚,伸手捧住他的脸,一吻印在他的鼻子上,堵住了他后面所有的话。
属于她的气息瞬间将他包围。
她很快便退开了,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十六字诛邪大阵将金淮宫这一方天地就罩在了法阵之中,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也就是说,可以把这个法阵看做一个实物。
她要借阳极雷霆术招来天上的雷霆之力,雷霆之力落至她身边必然要劈开这阵法。
一个是上古阵法,一个是天地之力 ,她要赌这两者之间的消耗。
最好的结局是两者刚好相互抵消,最坏不过雷霆之力无法击碎法阵,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左右都是死,何不搏一搏?
佑宁开始掐诀默念咒语。
岁偃看透了她的想法,眼中的焦急化作一丝笑意。
他抬起狐首,长啸一声,狐口喷出大量黑色烟雾,将他的身体都包裹在其中,形如防御。
阳极雷霆术于佑宁而言已经烂熟于心,她不带任何思考,飞快地念完咒语,掐完手诀。
无数毁天灭地的红光与一道震天撼地的雷霆同时落下。
被困在阵法中的众人闭眼咬牙,迎接这最后一击。
雷霆的速度更快,先一步劈在血红色的法阵之上,法阵之上瞬间出现数道裂纹。
然这时,红光也已落至地面,它重重地击在所有人展开的防御之上——半数人的防御被贯穿,如庄从南一般,顿时被红光贯穿,带着一脸的绝望与不甘,倒在了地上,没了气息。
还有一半的人,防御被击碎,但,人还活着。
十万大山防御阵法内的众人与碧霄皆是后者。
“我……我们还活着?”幸存的人不敢相信地喃喃道。
“法阵有裂纹,这是个机会!攻击法阵啊道友们!”川松观的人从岁偃身下钻出来,抬头望见头顶法阵上的裂纹,顿时高喊道。
众人闻声望去,发现的确如此,心中顿时被希望填满,劫后余生的热血沸腾,被欺骗的愤怒以及对李弘深卑劣行径的痛恨让所有人的情绪达到巅峰,众人纷纷祭出剩下的灵器法宝,飞身而起,用劲全身力气狠狠地往法阵的裂纹上砸。
法阵上的裂纹顿时再度扩大。
金淮宫外,法阵受损导致孙成林被反噬,蓦然吐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衰败下去。
李弘深却没空顾及他的情况。
他发现金淮宫内并没有如自己想的那般全灭,竟然还有一半人活着,顿时又惊又怕,他大吼道:“孙成林!快快快!再开阵,杀光他们!你不是说此阵一开,绝无活口吗?!开阵,开阵啊!”
孙成林已无力再开一次杀阵,他忍着反噬之痛,断断续续地提醒李弘深道:“陛下、老道已无力开阵,请、请陛下快逃……”
话未说完,漆黑的天幕之中突然金光闪现。
有一物浑身散发着金光,自云间缓缓坠落,它落至裂纹满布的法阵之上,刚一触碰到法阵,后者便如纸糊的一般,瞬间破碎,化作无数红色碎屑,散落在地。
孙成林惨叫一声,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李弘深面无血色,知自己功亏一篑,衣袖一挥,立刻遁身远逃。
“仙官令!是仙官令!”
金淮宫内的众人被天降金光吸引了注意力,待它落至宫墙之中时,总算有人辨认出了金光中的东西。
竟然是天上降下的仙官令——得此令者,只要完成令牌上的任务,即可原地飞升!
所有人不由地牢牢盯着这金光,看它到底会落到谁的手里。
在万众瞩目中,包裹着仙官令的金光落到了佑宁手中。
令牌一入手,一行金色的大字便出现在她的面前。
所有人都能瞧见那醒目的大字。
令牌上书:大庆皇帝李弘深,残害生灵,作乱人间,罪不可赦。天赐仙令,允李氏二女李嘉宁持令诛之,不担人伦之罪,不获天道承负,令成则飞升。
“李嘉宁接令。”
此话一出,金光顿时钻入佑宁的眉心,她只觉体内瞬间充满力量,身体都轻了几许。
“佑宁,上来,那狗皇帝逃了!”岁偃俯下身对佑宁道。
佑宁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令牌,眼神一凛,握紧令牌,翻身跨坐到岁偃背上。
黑色的狐狸踏步而飞,四足在空中一点,便化作一道光,追着李弘深逃跑的方向而去。
李弘深一身法力并不是自己修练来的,而是靠着庄从南从别处夺来的,术法的使用也非常不熟练,哪里比得过岁偃。即便他先逃一步,仍旧很快被后者追上。
岁偃一道术法打过去,立刻将其击落在地。
凑巧,掉落之地正是姜文君的昭明宫。
李弘深重重地摔在地上,还未回神,佑宁从岁偃背上跳下,一脚踩在他胸膛之上。
她一句废话也不说,举起灵剑照着他的心脏便要刺下。
“佑宁……”
突然传来姜文君惊恐的声音。
佑宁手上的动作一顿,抬头向前看去。
姜文君不知何时站在寝宫门口,她身着一身睡衣,身上只批了一件雪貂斗篷,头发垂散,显然刚睡醒的模样。
金淮宫中闹成那样,她这昭明宫竟是一点也不受影响。
看来李弘深是真的很爱她。
“佑宁你在干什么?你这是要……弑父?”姜文君瞪大眼睛瞧着眼前这一幕,满脸的难以置信。
“文君……”李弘深蓦然挣扎起来,一边呕血,一边厉声呼喊姜文君的名字。
佑宁被他这一挣扎拉回了神智,她收回目光,眼神一冷,抬手干净利落地将灵剑扎进李弘深的心脏中,灵剑剑气立刻绞碎后者的心脏。
李弘深浑身一抽,脑袋一偏,暂时没了气息。
但佑宁没有忘记他已借天窍期孩童的性命修成永生之术,并没就此拔剑,反而双手握住剑柄往下一送,用灵剑将其钉在地上。
她没有任何停顿地掐出一个敕火咒,借来一抹三昧真火,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丢到李弘深身体上,然后才收回灵剑。
小小的三昧真火瞬间往上蹿了一大截,将李弘深整个人都包了起来。
李弘深果然还未死,立刻发出惨叫,倒在地上一边翻滚试图灭火,一边厉声向姜文君求救:“文君救朕!文君救救朕!快让她停下!”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姜文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她呆呆地立在原地,直到听见李弘深的惨叫才回神。
她六神无主地看了看变成一个火人的李弘深,又看看佑宁,讷讷地开口道:“佑宁,他是你的父皇啊,你如何能……”
“今日他不死,我便要死,”佑宁头一次用如此冷淡的语气和姜文君说话,“母妃,你要选我,还是选他?”
79.放弃
两个人隔着惨叫连连的李弘深无言相望。
姜文君蓦然苦笑一声, 缓步上前,道:“我这一生,似乎一直都在面对选择,然而每一次, 好像都选不对。”
佑宁脑中灵光一闪, 问道:“姜文远进京后态度大变,是你授意的?”
泪水从姜文君眼中滑落, “是我, 你不要怪阿远,他也是迫不得已……庄从南抓了祯儿和怡儿威胁于我, 她在他们心间种下蛊,若是阿远帮你, 蛊虫就会破体而出,夺走他二人的性命……佑宁,换做是你, 你会怎么选择?”
佑宁嘴里泛苦, 苦得她视线都开始模糊, “两个人的性命确实比我一个人更值当,更何况……”
更何况双生子日日伴在你身边, 而我早被你放弃,亲疏远近,谁都明白。
姜文君已行至李弘深跟前,只要在跨一步,他身上的三昧真火就能渡到她身上去。
佑宁开口欲提醒,可胸口隐约哽着一物, 最后话出口却变了一番模样,“他身为天子, 却拿天下人满足自己的野心,招来天命诛杀。今日即便是你要求我放了他,我也做不到……他今日必须死!”
姜文君泪流满面地望着脚边的男人,他的哀嚎较之前已经弱了几分。
泪光如星辰碎在她眼中,让她十分的美貌更进一层。
“我不会让你难做的。佑宁,我和陛下对你来说都不是合格的父母,自你出生起对你做了太多过分的事,所以,我没有立场也没有那个脸面让你放弃自己的安危,饶过他,”她眼中含泪,嘴角却带笑,一双眼睛定在李弘深身上,不曾移开,“但是陛下与我青梅竹马,不论是在东宫,还是在皇宫,都不曾辜负于我,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她一边说话,一边朝李弘深伸出了手。
佑宁一惊,立刻欲上前拉开她,“你干什么!?三昧真火会连你一起烧掉的!”
她的动作比她更快,已经握住了李弘深的手。艳丽的火焰立刻顺着两人相触的手腕,蹿到她身上,将她整个人包进火里!
从小娇生惯养,肌肤吹弹可破的淑妃娘娘在这熔皮蚀骨的奇火面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佑宁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望着眼前的两个火人,口中的苦涩化为尖刀刺向她的心脏,“你这是在逼我……”
“佑宁,”岁偃变回人身,将她搂紧怀里,心疼地遮住她的眼睛,轻声道,“不要看。”
火中的姜文君已经偎依进李弘深的怀中,她温柔缱绻的声音响起:“陛下,太子殿下无论品性与才华都担得起那个位置,把祯儿和怡儿交给他,臣妾很放心,您应当也很放心吧?”
李弘深安静无言。
事实上,他从在姜文君被火焰包裹住的那一刻起变得安静。
姜文君并不在意他的安静,还在继续,“陛下,您的理想与抱负妾身一直看在眼里,但是路选错了,也当坦然地接受结果,这是您在东宫的时候教给妾身的道理,不知陛下还记得吗?不记得也没关系,妾身跟您说这些,只是想告诉您,不管您走哪条路,妾身都会陪着您一起,您不要怕。”
“所以,我们去往我们该去的地方,把天下还给孩子们吧。”
沉默许久的李弘深终于出声了,“嗯。”
话音刚落,隐隐之中一直延缓三昧真火燃烧的无形之物突然消失,火光大涨,李弘深与姜文君两人顷刻间被烧为灰烬。
风起灰扬,姜文君最后一句道歉也被吹散在了风中。
“对不起,佑宁,我这一次好像也没有选对……希望你下辈子,能有一对爱你的父母。”
佑宁无力地跌坐在岁偃怀中。
岁偃紧紧地抱着她,一只手不停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掌心的温度顺着背心钻进她的身体,一点一点修补她被割碎的心。
许久,佑宁带着哭腔,低声地道:“不论是双生子还是李弘深,她从来都没有选过我……为什么?既然不选择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呢?”
清官难断家务事,岁偃无法去评价姜文君的选择,只能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佑宁,不要怕,我还在,我会永远无条件地站在你这边,你不要怕……”
然而,怀中之人却已晕了过去。
说是晕,其实是她的灵魂被带去了别处。
佑宁只觉得眼前平白无故白光一闪,耳边岁偃的声音便逐渐远去。
她立刻睁开眼,发现自己立在云端,四周白茫茫一片,空无一物。
“大庆朝二皇女李嘉宁。”倏地,有人在叫她。
她警惕地看向声源处,“谁?”
一名手持铁质的符节,长须白发的老者自云雾中信步而来——正是当初在寿岁空间中,见过一次的那名老仙人。
“是您,”佑宁认出了来人,放下警惕,抬手一揖。
老者笑眯眯地抚了一把胡须,道:“你成功诛杀作乱的人皇李弘深,完成仙官令,得到了原地飞升的机会。”
佑宁面露不解,她曾见过桂玉书完成仙官令飞升时的景象,那时天降霞光,他额显仙印,随后便自行上天复命去了,并没有出现仙人来接这一出。
老者感受到她的疑惑,解释道:“你应当有所察觉,其实你并非凡人,而是我天庭下凡历劫的仙人。”
佑宁点头。
“你劫满功成,回归神位自然与凡人修行飞升不一样,我来接你,是为了带你去洗尘池,洗去凡间尘缘,助你神格归位的。”
“洗去尘缘……后会怎么样?”
“会洗掉你在凡间的缘分羁绊,让你忘掉一些强烈的情感,比如爱,又比如恨。”
佑宁未做思考,果断拒绝道:“我不愿洗去尘缘。”
老者笑容未变,“为何?据我所知,你这一次历劫,在人间的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确实,但即便如此,我也有我不愿舍弃的记忆。”
“若是不洗去尘缘的话,你便无法飞升也不要紧吗?”
“若是如此,我愿意放弃这次飞升的机会。”佑宁回答得十分干脆。
她才体验过被人抛弃的滋味,不愿让岁偃也体验这种糟糕的情绪。
“若您心意已决,那么在下自当尊重……告辞。”听她一拒绝,老者居然一句挽留都没有,扭头就要走。
“等等——”佑宁急忙将人喊住。
“改变主意了?”老者回身也很利落,好似就等着她这句话。
佑宁却是摇头,问道:“佑宁心中还有许多疑问,想请仙人解惑。”
不待他开口回答,她又补充道:“我完成仙官令是事实,虽是自愿放弃飞升的机会,但是用这个机会换仙人答疑应当是可以的吧?”
“自然,有何问题请说。”
佑宁丝毫不客气,张口就问了个大的,“此番凡间动乱甚大,人皇又身死,后面的世道当如何?李氏又是何结局?”
“恶妖已出,玄门生怨,皇权不稳,凡间世道还会动荡一段时日。不过李氏气数未尽,十年之内必出一位名垂千古的明君,之后的世道会在他的努力之下快速恢复正轨。”
“明君是指如今的太子李嘉玺?”
老者笑而不语。
佑宁了然,又问:“苗疆蛊王被毁,那些被放出来的恶妖该如何处理?还有那些无辜惨死在这无妄之灾中的人,当真要这般认命了吗?凡间有句话,‘好人有好报’,他们一生都在为天下,为苍生,实在不该这样死去。”
老者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问,回答得不假思索,“蛊王被毁,但你还在。那些受波及死去的人也并非完全没有返阳的希望,同样因为你还在。”
“我不明白。”
“你本为仙人,下凡历劫是为苍生,身负大功德。你身上的功德金光足够将所有恶妖重新封印,且比用蛊王布下的封印更加结实。而那些心存善念却无辜枉死之人同样能借由你身上的功德金光重获新生。而且一切,只要你愿意,都能实现。”
佑宁眼神一亮,“当真?我该如何做?”
“你若想好了,我可以抽出你身上的功德金光,完成封印与赐福,”老者突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但是,我要提醒你,功德金光与寿岁是不可分割的,抽走功德同时也会抽走你的生机与寿命。”
佑宁沉默了一瞬。
这个节骨眼上,她突然想起了当初在东望山,白泽回答她的那个问题。
原来那个回答是这个意思……
她半是悲伤,半是释然地笑了一下,道:“我愿意,劳仙人帮忙。”
“好。”
老者手中的符节往她额间一点,佑宁顿觉身体一轻,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
“你是一个英雄,英雄无迟暮,我留下了一点仙力在你体内,能保你肉身不老,也留有一些时间给你去和你心爱之人,眷恋之人好好道个别。”
“多谢仙人,”佑宁拱手深深一揖,“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我和岁偃,是否早有前缘?”
老者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称得上狡黠的笑容,“这个需要你自己去看了。”
他衣袖一挥,佑宁脑中平白多出了一段记忆。
看完以后,佑宁了然一笑。
*
发现佑宁昏睡过去,岁偃没有叫醒她,而是抱着她静静地坐在原地。
这一夜她经历了太多,像这样力竭昏睡过去也挺好,至少能休息一番。
可不到一刻钟,她便嘤咛一声,幽幽转醒。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岁偃觉得她睡醒脸色反而苍白了许多。
他想问问她的情况如何,她却先一步开口,急切地道:“岁偃,快带我去太子东宫!”
“现在?”
“对,就是现在,晚了可能要出大事。”
见她神色紧张,岁偃不再多问,将人背起来,道:“我知道了,你不要急,我这就带你过去。”
两人刚跨出昭明宫,便见白琮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
“佑宁姑娘,不好了!那玄门修士中突然有人起头,说李氏皇族背叛他们在先,不愿再接受李氏的统治,纠集了大帮人手,正在去往东宫的路上,看模样似乎是要对东宫太子不利!”
佑宁与岁偃两人同时变了脸。
“什么?!”
“这群傻子,怪不得会中庄从南和李弘深的计,当真是没有半点脑子!”
80.祸平
岁偃背着佑宁, 与白琮一道火速赶往东宫。
“碧霄呢?他也是李氏子弟,难道眼睁睁看着那些脑子不清醒的玄门修士对东宫太子不利?”
白琮回答道:“你说对方七放箭的那个道士?他道心破碎,修为尽毁,哪里还镇得住那些别有用心的修士。”
岁偃冷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三人赶至东宫, 万幸被怂恿的修行者们尚未冲破东宫防守,正在宫门前与什么人对峙。
岁偃落至对峙双方中间, 随后发现, 守住了东宫宫门,拦下了愤怒的修士们的不是别人, 正是没赶得及汇合的李旭尧与他带的那一队怡源乡人。
虽然佑宁等人当时没有等李旭尧赶来,但他们在集合点留下讯息, 上述后续安排。显然李旭尧看见了讯息,随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宫中。
到底是李氏气数未尽,途径东宫时让他撞见了修士围攻东宫。李旭尧与太子李嘉玺相隔天南地北, 却是旧识, 前者折服于后者的修养品性, 一见此状,当即改变行程, 留在东宫,拦下了欲要冲破东宫的修士们。
前有佑宁当众接下仙官令,后有庄一雯带来怡源乡苗人使用医蛊为受伤的修士疗伤,如今乍见怡源乡之人,饶是被撺掇着要报仇的修士们也不由地冷静了几分,不曾硬闯东宫。
“诸位冷静一下, 太子殿下麟凤芝兰、高山景行,我等远在边陲都知其美名, 他断不是诸位口中那等昏聩庸碌之人!”李旭尧焦头烂额地站在两队人马之间,极力劝阻。
“出事之前,天下谁人不知他李弘深‘英仁’之名,可实际上呢?那厮阴毒狂妄,害死我们多少师兄弟?!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让我们如何信任他的儿子?”
“对!谁能保证他不是下一个李弘深?我们玄门修行为的是自己,为是天下百姓,不是为了他李氏,他们担不起我们的信任,就趁早让位,能者居之!”
“我倒是想知道,你们口中的能者指是谁?”岁偃放下佑宁,冷若冰霜的视线往修士人群中一扫,“不会是岱城城主吧?”
躲在人群中的岱城城主戚开宇一见到岁偃,恨不得立马缩进地里去,他还记得承乾观那一会被他砸碎本命灵器导致修为下跌的事。彼时他们几人联手尚不足以制服这只狐狸,如今只剩自己一人,更不用想。
唯恐自己再被这狐狸盯上,戚开宇急忙给自己人使了个眼色,分散在人群中的岱城的人赶紧悄悄地退至人群末端,安静如鸡地缩在后面,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被怂恿来此的修士多为一根筋的激情人士,因着一腔怒火做出不理智的事,当不再有人煽风点火,又有人出面按下这股怒火时,他们的理智也会回笼。
众人一想,大庆建立至今数百年一直由李氏统治,除了李弘深以外,李氏历任皇帝兢兢业业,爱民如子,实乃明君。即便是李弘深,他在位的十多年中,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要说现在找人来顶替李氏,心中搜了一圈,还当真没有合适的人选。
有来自西南的玄门出声道:“驻守西南边陲的忠肃王与其子就很合适……啊不对,他们也是李氏子弟。”
听见有人提到自己,李旭尧立刻拱手道:“在下正是忠肃王之子李旭尧,承蒙厚爱,感激不尽。然不瞒各位,在下自认才貌品性皆不如太子殿下,勤国爱民之心也不及殿下万分之一,还请诸位莫要强逼吾等萤火与日月争辉。”
佑宁借机出声道:“我知诸位因李弘深之事对李氏心生芥蒂,多有怨言;安平斗胆,烦请诸位再给李氏一个纠错补正的机会,我向诸位保证,太子李嘉玺绝不会是第二个李弘深。”
“安平公主,我们其实是愿意相信你的……但是这人心隔肚皮,你要如何替别人做担保?况且,你完成了仙官令,不日便将飞升,到时候这凡间的事又与你有多大的关系呢?”
“我愿用性命起誓,若将来我因个人私心,做出坑害百姓,祸害天下之事,将永受雷刑,永不超生。”东宫大门突然被人从内部强行打开,太子李嘉玺挣脱开欲拉住他的宫人,衣衫凌乱地走出来。
皇宫之中不乏敏锐之人,皇后便是其中之一,她早察觉风向不对,特派了人来东宫做保护,同时也为了防止太子冲动行事,丢了性命。
修士围堵东宫,在门外的叫嚣太子都听在耳中,所受的父子君臣之纲让他升起替父认罪请罚的心思,然还没动就被皇后派来的人给拦下来了。直到佑宁出现,东宫众人有所松懈,这才让他找到机会,挣脱束缚。
不过他也明白,眼下的情况,比起认罪,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做。
“祸是李氏引出来的,当由李氏子弟负责解决。烦请诸位予我五年时间,我会偿还父皇所造罪孽。若五年之后我没办到,届时无需诸位动手,我会自请退位,带着李氏族人,永离皇都。”
佑宁适时递出手中灵剑,道:“各位都知道此剑乃川松观前任观主桂玉书前辈的灵剑,只认纯善之人为主。今日我当着诸位的面,将此剑交予太子李嘉玺,若他能叫灵剑认主,希望各位能看在我与桂前辈的面子上,再给李氏一个机会。”
所有人无言,紧紧地盯着佑宁手中的灵剑。
佑宁看向李嘉玺,后者也定定地看着她。
“太子哥哥,试剑吧。”
太子咽了咽口水,中心有几分忐忑,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伸手接过佑宁手中的灵剑。
灵剑一入手,瞬间乖巧柔顺地缠在他的手腕之上,亲昵地磨蹭着他。削铁如泥,能一剑刺破妖族肉身的灵剑未伤他丝毫——这是灵剑认同他的意思。
李嘉玺长舒一口气,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庆幸,鼻头微微发酸。
佑宁扬声对众人道:“此柄灵剑以后将作为李氏的试金石——从今往后,只有被灵剑认可之人才能被列入诸君之列。且即便登上皇位,若有一天失去灵剑的承认,不论我在何地,都将亲自肃清家门,这是我对诸位,对天下的承诺。”
现场一片沉寂。
众人看看目光坚定的少女,又看看她身边那清俊挺拔,目露悲悯的青年。两人的面貌有只有三分相似,但这一刻,他们身上的气势却如出一辙。
就,再相信一次吧。
心底有个声音这般说。
天空不知何时有雪花飘落。
众人抬头望去,发现原本洁白的雪花隐约透出淡淡金色和紫色,很是稀奇。
“师兄!快回金淮宫,师弟醒了!师弟醒了!”
“师姐,你快回来,师父他老人家醒了!”
突然,数道传音符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划破黑暗,落至东宫门前。传音符来带的消息出奇的一致,俱是说被十六字诛仙大阵红光击杀掉的修士离奇复活了!
众修士大惊,再也无暇顾及其他,纷纷祭出法宝往回赶。不过眨眼的功夫,东宫门前便只剩下佑宁等人。
“佑宁姑娘,仰阿莎传信,说方七姑娘也醒了!”白琮也收到了庄一雯的消息,皱了一晚上的小脸总算露出了笑意。
“太好了,”佑宁同样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岁偃,我们去看看她吧。”
“嗯。”
岁偃自觉背起佑宁,踏步飞身而去。
“殿下此处既已无恙,臣便告辞,”李旭尧抬手指了指自己身后众人,“臣还要将这些朋友带去金淮宫汇合。”
“今日多谢世子仗义执言。”李嘉玺道。
“臣子本分而已,”李旭尧突然朝李嘉玺行了一个郑重的礼,“臣始终相信殿下,殿下也应当相信自己的选择。”
人明明已经走远,东宫门前空无一人,但李嘉玺仍立于宫门前。许久之后,他握紧手中的剑柄,喃喃道:“我不会辜负你们的。”
*
所有的隐患与潜藏的动荡都消融在那处突如其来的小雪中。
四处作乱的恶妖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有天降神兵一般。
死在金淮宫中的修士,只要是身体齐全,未曾做过坏事的,衣衫被白雪浸湿后都恢复了生机,被自己的师门带了回去。
而那些在术法攻击中肉身的化为灰烬怡源乡妖族,神魂未灭,雪停之后以原形幼崽的形态出现在金淮宫的宫院中。
没有人再关心李弘深与庄从南做的那些事。
但李嘉玺依旧选择将一切真相公之于众。
李弘深身死,李嘉玺在皇后及其母家的协助下顺利登基,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了一份罪己诏。说是罪己诏,其实是公布李弘深的所作所为。
父债子偿,李弘深对世人犯下的罪孽由他来偿还。
每日下朝之后,他便前往午门,在午门之前,所有百姓的注视之下,跪半个时辰。
不论风雨,雷打不动,持续一月。
起初,有因在恶妖之祸中失去家人悲愤难消的百姓躲在暗处朝他丢菜叶和鸡蛋。
当然这些东西都被午门值守的护卫拦下,并未砸在他身上,但却砸在他心头。
日子需要继续过,悲伤终究会被时间抚平,回归平静之后的天下人明白,这场灾祸怪不得这位年轻的帝王。
没有人再来朝他丢东西,反而会在下雪下雨时为他送来一把油纸伞。
悄然改变的除了百姓对李嘉玺的态度,还有一个传言。
据说十五年前被称为“灾星降世”的安平公主实际上并不是灾星,而是实打实的仙人下凡,来拯救天下于水火之中。她出生时的那些天地异象也是老天爷感念她功德的表现——所谓“灾星”之说,不过是上一任国师修为不精,搞错了而已。
至于那位国师的下场?听说是法力尽失,被削职流放啦!
“所以你们呀,以后不要随便去说别人家的事,要是传错了话,害了别人的生活,下场就跟那碧霄国师一样,知道吗?”街边有妇人这般教育自家的孩子。
一旁一名衣衫散乱,看不清面貌的流浪汉倚墙而坐,听完妇人的话,无声地苦笑。
*
如之前承诺的那般,所有事了,一切都步上正规之后,佑宁与岁偃一道带上方七穿过界门去往妖族的地界。
他们先将方七送回了梧光山。
毕一亲自来,从他们手中接过方七。
那日那场雪,帮方七凝回了破碎的妖丹,却补不回她这么多年的修为,如今连人身都变不出来,只能从头开始修炼。
“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她。”岁偃第一次向毕一低下头。
毕一轻轻抚摸着方七的羽毛,摇头道:“不怪你,这是方七该历的劫数。”
方七在毕一怀里支楞着翅膀,拉长着脖子冲岁偃与佑宁叫个不停。
叫声刮耳朵,岁偃并未露出任何嫌弃之意,反而问道:“她在说什么?”
“她说,让你们没事多来看看她。”
“我们会的。”
“好了,我带着她回去重新修炼了,你们也回峪山去吧……听闻狐王和狐后游历归来了。”
“那我们告辞了。”
毕一看着两人相携逐渐远去的身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她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方七的鸟头,“还是头一次见追男人没追到还把自己搭进去的,亏死了……你这傻鸟,全族最傻的就是你!”
到底是自家小辈,骂过以后又觉得心疼。毕一抱着方七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分出一抹妖力往她体内探去。
“咦,”这一探,让她大吃一惊,“你这妖丹怎么比你自己修出来的还要纯粹?”
傻鸟登时在她怀中得意地乱叫。
“瞧把你给能耐的。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没亏,行了吧……怪不得凡人都说‘傻人有傻福’,没想到还真让你给因祸得福,拣着便宜了。”
狐王与狐后似乎早知道岁偃回来的消息,两人一道在峪山山脚等着。
一见着人便将人直接打包带回了狐王宫中,让猫在山腰必经之路旁,想要看看六殿下心上人的一种狐族朋友扑了个空。
“我与佑宁一见如故,想说几句悄悄话,你们爷俩自己玩去……别偷听啊!”把人带回宫中还不满足,狐后十分强势地霸占了佑宁,那岁偃和狐王都给赶走了。
岁偃气不过,撸起袖子就想抢人。然而,当他瞧见佑宁落在狐后身上的眼神时,心中蓦然一软,改变了注意。
他臭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道:“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时间到了就把人还给我。”
狐后白了他一眼,“就你事多。”
然后亲昵的拉起佑宁,钻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岁偃与狐王垮着脸,肩并肩,抱手而立。
须臾,同时无奈地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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