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一】暴躁野兔,狼狈小狗
下午一下课, 漆黑的人潮就从九中破旧的大门里挤了出来,像是饱满牙膏扑哧挤出了膏体。
九中校服是墨色的,在阳光下泛着灰扑扑的蓝调, 其中门口那抹蓝白的高挑身影格外引人注意。
来人半靠着一辆赛车, 单手插手, 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口发呆。那副俊朗的面容,配上周身不寻常的气质, 引来了不少人暗自投来的目光。
“喂, 那个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有人偷偷捅了同伴的胳膊, 小声嘀咕, “长得可真好看!”
“是啊是啊,好像在等人呢……”
“是不是等女朋友啊。”
……
前面先出来的学生见着了生面孔,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他们互相窃窃私语, 却也没有哪个胆子大的, 敢在不明情况的时候,直接冲上去。
有那么个醒目的阻碍在这里, 九中门口人群的“流速”更慢了, 他们推搡着蠕动, 默契地为来人留出了空间, 呈现出了诡异的真空区域。
秦轲却对旁人的目光置之不理,他向来我行我素惯了,丝毫没有自己引起骚乱的自觉, 而是单耳挂着蓝牙耳机, 散漫地靠在车旁, 用目光漫无目的逡视着所有出来的面孔。
他在寻找着他等的那个人。
归心似箭的大部队们散去,剩下的人三五成群地往外出——
沈南昭就是在这种情况下, 背着包从校门处转出的。他一抬头,就看见了校门不远处倚车等着的秦轲,依旧是崭新整齐的蓝白校服。
这段时间他们见了很多次,秦轲的气质更是百里挑一,他一眼就能认出。
好巧啊,他在等人吗。沈南昭的步伐微顿,显得有些犹豫——他该打招呼呢,还是假装无视走开?
毕竟秦轲都帮了他两次,他还见过他的校牌,自然是认识的。可在那么狼狈的情况下,两人也从来没有互换姓名,对方兴许压根没记住他。
就在他怔愣的片刻,正巧秦轲又看了过来,两人目光相撞,四目相对。
没有退路了,沈南昭的心头一颤,只能尴尬地扬起嘴角,微微颔首示意。见秦轲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沉静地望着这边,就好像看陌生人一样,他的脸腾地红了,局促地垂眸,心中懊悔不已。
我就说,人家肯定不认得我的,那么自以为是做什么,打什么招呼啊!
羞耻感如潮水袭来,瞬间将沈南昭淹没,他觉得四周气压有些低,有些喘不上气,于是紧了紧背包,挪开目光,强装淡定地加快了步伐。
天不遂人愿,秦轲好巧不巧就站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如果他要回家,必然要从那人面前走过。
察觉到这点,沈南昭尴尬之余,微妙地调整了方向,他准备先过马路,等绕过了秦轲之后,再回到马路这侧回家。
于是,在九中门口特意等人半天的秦大少,好不容易见到了任务对象——那人上一秒还笑着和他打了招呼,正等着他走过来呢,就见着那只彬彬有礼的小兔崽子头也不回地过了马路。
什么情况,他回家不是走这条路?
早有准备的秦轲有些懵,他刚回头扶好车,转头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噼里啪啦背包过了马路,走了有段距离后,又哼哧哼哧地从马路那头回来。
秦轲:……
他算是看明白了,感情这软兔子是在刻意绕着自己啊!
头一次被人那么嫌弃的秦少忍不了,他勾起嘴角,眼神却格外锐利,隐约带着冷意。
他面无表情地一拎,原地将车头转向,转身跨上了车,轻轻松松就追了上去。
刺啦——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声音。沈南昭好端端走着,突然身后一凉,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霎时面前就横了一辆崭新赛车。
就很突然。
他有些懵,抬头看着秦轲阴沉的脸色,属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往哪儿跑呢?躲我和躲瘟神一样,好像会把你怎么着。”秦轲磨牙,阴恻恻道。
沈南昭瞬间听懂了,原来这人还记得自己,他有些莫名开心,弯了眉眼,满脸诚恳地乖乖认错道:“没有,刚刚打了招呼,我以为你不记得我了,所以也没好意思过来。”
“对了,你的……”他正想说昨天的水杯,却被不耐烦地打断了。
“我又不是老年痴呆,昨天刚见的今天就能忘——算了,这几天我都会来找你,就在刚刚那个位置,你出来直接来找我就行。”
“啊?”沈南昭不解道,“你、你来找我的?”他指着自己,满脸困惑:“为什么?”他想来想去,好像没找出他们之间的关联。
“废话怎么那么多?”秦轲的脚往车蹬一踩,冷冷瞥去,没好气地示意道,“上车,带路,回家。”
沈南昭迟疑片刻,他还欲启唇再问,却在秦轲杀人的目光下闭嘴,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坐上了后座,手拘谨地扒紧了车沿。
秦轲载着他,甚至没有询问目的地,就轻车熟路地拐进了巷子——正是沈南昭回家常走的路。
后座的沈南昭都快僵硬成雕塑了,手都不知道放那里,前方顺着风传来了丝缕清香,像是柑橘的味道,萦绕在他的鼻腔,想要忽视都难。
就像是咬了一口新鲜橙子,酸甜汁液瞬间在口腔中爆炸,唇齿生津。
他偷偷咽了口唾沫,谨慎抿着唇,又觉得如坐针毡,生怕惹得那人不高兴,只能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那个,你是不是觉得——今天他们还会来找我麻烦?”
“嗯。”秦轲骑着车,听见某只兔子在他身后怯怯开口了,就随口应了一声。
这也不傻啊。他的表情依旧严肃,心里却有些好笑。
“谢谢啊。”兔子又出声了,他先是客客气气地道了谢,而后话锋一转道,“不过,你们不是要上课吗?我们的下课时间都一样的……”
他上次请了假才将校牌送到三中,自然知道两个学校的作息时间相差无几,而且从三中到这里还有一段路程,秦轲早早就在等着,说明他下午应该翘了课。
秦轲却没有察觉他话里的异样,只是单纯以为是那人猜的,他难得心情好地解释道:“你不用操心,我请好了假。”
沈南昭又不说话了,秦轲本以为他是被噎了回去,就和第一次一样,遇事不决捂着耳朵开始装死,谁能料到,下一刻,他只觉得外套一角被扯了扯。
秦轲:?
他正准备回头询问时,就听见怯懦的兔子语调微微拔高,似乎有些气恼:“你怎么可以翘课。”
秦轲大为震惊:“我什么时候翘课了?”
沈南昭反问道:“你们放学什么时候,五点半吧?现在几点?你从三中过来,如果骑车的话……”他稍加思索,笃定道,“你一定没上最后一节课!”
可以啊,神探狄仁杰,小小侦探家啊。秦轲啧啧称奇,他轻哼一声:“我都说了,我请好了假,足足两个星期。”
沈南昭不吃这套,他道:“有正当理由吗?没有正当理由的请假,一律视为翘课。”话音刚落,他突然想起,前两天他才找了个借口,千里迢迢到三中还校牌,顿时有些心虚。
可下一刻,他又挺起了胸脯。
他和秦轲才不一样呢,他的是正当理由,合情合理合法的。
秦轲按住刹车,车辆速度放缓,像只小船晃晃荡荡,在空旷的街道上随波逐流。他侧过头看着身后唠叨的那人,颇为无奈:“你说我要是不来,你搁路上又被人堵了,怎么办?”
沈南昭不解道:“可是你来了,我们就不会被堵吗?”
秦轲:……
他憋了半天道:“我打得过。”
还真是哦,沈南昭回忆起了他的身手,点头肯定,他继续道:“可是等你走了,我被堵不也一样吗?”
说到这里,他恍然大悟,“哦,所以你说两个星期都来等我……”
难道是希望这两个星期的时间,给那群混混养成不找他麻烦的“21天”好习惯?
感觉浪费时间并且不太靠谱。
沈南昭为难地皱起眉,他犹豫半天,还是觉得应该在不伤害秦轲自尊心的情况下,认认真真同他分析清楚。
于是,他用一种非常委婉的语气道:“我觉得,两个星期,不太能够让他们彻底忘记我。”
秦轲听愣了,他照着沈南昭的思路一捋,整个人都傻了。
什么情况啊,他不会以为,我蠢到觉得只要保证他两个星期不挨揍,这件事就能算完了吧。
他又好气又好笑,感觉就像两个幼稚园小朋友,在自说自话、鸡同鸭讲,他板起一张脸,故意威胁道:“要是我不来,他们还会放过你?”
“指不定刨个坑把你埋了!”他冷笑一声。
没想到沈南昭丝毫没有屈服于过去的阴影之下,他非常理智地分析:“不会的,他们不敢闹大。”他又扯了扯秦轲的衣角,轻轻说:“所以你不用担心的,秦轲,你不用来找我了,你要上学的。”
听到“学习”的要求,秦轲的脸色瞬间变差,他皱起眉,没好气道:“你烦不烦。”
沉浸在争吵中的他完全不曾发觉——目前为止,他们两人都没有相互交换过姓名,但此时,沈南昭却轻而易举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秦轲,你要上学。”沈南昭就像是个卡带的小复读机,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身后重复着同一个意思,听得被念叨那人烦不胜烦。
吱呀——刹车片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响,秦轲黑着脸停下了车,他回头怒道:“下车,你自己回去。”
“我不带你了!”他恶狠狠地威胁道。
本以为会换来沈南昭的妥协示弱,没想到这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话音刚落,沈南昭径直跳下了后座,一双澄澈的眼眸望了过来,他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
“好啊,你以后也别绕远路来带我,不要翘课,好好学习才是正道。”沈南昭松了口气,颇有一种“劝学成功”的欣慰感。
秦轲气得攥紧了车把,他一时语结,深呼两口气,猛地转头,狠狠扶车走了两步,又停了在原地,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下口,快把自己憋成了即将爆发的超级火山。
身后迟迟没有动静,活火山·真阎王·秦轲回头投射“死亡射线”,却发现罪魁祸首正安安分分站在原地,一步未挪——
沈南昭就像是目送幼稚园小崽子上学的家长,止步在成长的大门之外,眼里满是骄傲。
“……”
秦轲看出了他眸中暗藏的鼓励,他更加暴怒,后槽牙咬得喀吱作响,几乎要把自己憋得七窍生烟,最后却只能恶狠狠甩头不看,黑着脸吆喝道:“别磨叽了,快过来!”
话音落下,沈南昭脸上的笑意一僵,他木着脸跟了上来,叹了口气,皱眉认真道:“今天是最后一次,明天不许翘课,你是学生,要好好学习。”
“上车!”秦轲压着嗓子催促道,“还有,我爷爷都没你那么唠叨!”他回过头,猛地一蹬,赛车继续疾行在小道中,风中传来了少年张扬的话:“我带你就行了!”
身后的沈南昭总算不作声了。
怎么样,吓到了吧!秦轲庆幸着聒噪的兔子总算闭嘴了,正得意享受着凉风拂面的快意,谁料下一秒,他的耳畔边又传来了义正词严的劝诫。
“翘课多不好啊。”
“你明天还是别过来了。”
“不要浪费时间……”
小复读机换了个碟,继续唠上了。
秦轲瞬间崩溃了。
《劝学》不该荀子写,就该你写!
*
车辆走过废弃无人的小巷,又碾过坑坑洼洼的沙石路,终于远远看见了一排破旧的土胚房,瓦片上还生了青苔,杂草从缝隙中探头探脑,迎风招摇。
这儿能住人?秦轲大受震撼。
眼见着屋顶的瓦都不剩几片了,晚上简直是敞篷露营,躺在床上抬头看着星星眨眼那种。
沈南昭从后座探出了脑袋,他向着前方望去——那是村口废弃的老屋,荒废已久。
但他似乎从秦轲的沉默中读懂了他认知上的震颤,计上心来,也没有出言解释,只是扬起下巴,轻哼道:“你可别看这里偏僻,在这附近的区域内,这里还算学区房呢!”
“……”
学区房?秦轲反唇相讥道:“是啊,择校择了半天,还是个九中。”话里话外都是不屑。
谁料此时的沈南昭早就摸透了面前人的脾气,他非但没有丝毫自卑,反而借力打力,“激将”道:“那也不像某些人,人在三中,还不好好学习!”
劝学再上新高度!秦轲哑口无言。
等到两只猫崽子叽叽喳喳到达之时,都快挠得猫毛满天飞了。老外婆今天回得早,已经在屋门口等了许久,就听见前方吵吵闹闹的,她竭力睁大眼睛,但模糊的视线中只有两个影子摇晃、汇聚。
老太太以木棍为拐,笃笃点地,迎了上来,认真分辨道:“南南?”她看不清脸,两人身形又差不了多少:“这是……”
沈南昭没让她纠结,他上前一步,握住了老人的手:“外婆,他是我的同学。”接着又笑着转身,冲秦轲眨眨眼,继续杜撰道,“前些天不是摔了吗,今天腿有点疼,他就刚好送我回来了!”
“这是我的外婆——”他向着秦轲介绍道,顺势扔出了台阶,“时间不早了,你要不先回去吧?”
秦轲吵架没吵过,正垮着一张小狗脸,闻言自然而然地就坡下驴,他客气地冲老太太点点头:“外婆,那我先回了。”
“不留下坐坐吗?”老人笑得眉不见眼,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想留客,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往屋里赶,“等等,等等……”她念叨着,“刚买了几个苹果,路上带着吃。”
“不、不用了!”秦轲难以招架这种热情,除了自家爷爷奶奶外,他再没有和如此年迈的老人打交道的经验,只能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一旁的沈南昭。
少年很会哄人,三言两语就解了围:“外婆,你可别拉着他了……今天他是临时决定带我回的,都还没和家里说,回去晚了他的家人会担心的。”
秦轲看着某只野兔子撒谎不打草稿,话里话外都在给他挖坑,谁跟他说是“今天临时决定”了,明明说了是两个礼拜!再联想到自己方才被唐僧念经般念叨了一路,简直是奇耻大辱,他非得找回场子不可!
想到这里,秦轲眼中是灼灼战意,注视着翘起兔尾巴的沈南昭,眼神逐渐黑沉——太嚣张了,真是太嚣张了!
他狠狠攥拳,皮笑肉不笑地强调:“没关系,咱们明天见!”见着沈南昭表情一愣,皱眉看了过来,他又拉长语调道:“我一定提前和家里报备,在老地方等你哦。”
沈南昭有些着急,这人怎么不听劝呢?
他还继续想劝他别来了,不要浪费时间,可又不好当着老人的面说,就像是急匆匆赶朋友走一样无礼,憋了半天,最后只能冲着那人的背影喊了一句:“那、你要好好学习啊!”
秦轲:……
他自然听出了沈南昭的潜台词,恶狠狠地磨牙:老子没翘课!
见着那人骑上赛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沈南昭终于收回了视线。他虽然果断拒绝了,但不可否认,秦轲的出现,就像是在无趣的生活中,开出了隐藏惊喜——
那人彻底离开了,一路萦绕在鼻尖的淡淡橙子味,却在此时此刻回甘。沈南昭在舌尖尝到了一丝浅淡的甜味,而它径直腻到了胸膛,让他的心尖都为之震颤。
在沈南昭的无数谎言中,他的“同学”会同他追逐打闹、一起掉进泥坑、私下爬树摔伤腿,似乎他一直都是热热闹闹的,永远不会孤单。
他们总会令他浑身狼狈,遍体鳞伤,却从来没有一个“同学”,曾陪他走完过漫长的回家路途。
这是唯一一个,将他平安送回家的同学,哪怕最后他们都默契地没有互换姓名。
童话故事在某一天具象化了,英勇的骑士提剑破纸而出,他在夕阳下挥了挥手,笑着说:“明天见,我的朋友。”
老外婆拍了拍他的手背,半是埋怨道:“你这孩子,人家难得来一趟,怎么不留下吃饭哦!”
沈南昭故作无奈道:“外婆,几个菜哦,就留他吃饭了……”他玩笑似的抱怨道:“等他吃完,我自己都吃不饱了。”
“你呀!”老人笑着摇摇头。
她却不知道,她的外孙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可以,他想要请那个人吃一顿最好的。
无论是满汉全席,或是山珍海味,他迫切希望能拿出世间最好的东西来款待他。
沈南昭扶着老外婆慢慢进屋,却在脚迈过门槛的瞬间,似有所感地偏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旧挂历。
两个星期——
这就是他的“秘密朋友”保质期。
他知道,按照秦轲这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至少这两个星期,那人都会雷打不动地出现了。可是高中学业那么紧张,落下的功课可怎么办?
沈南昭有些发愁。
*
烟雾缭绕的棋牌室里,麻将声稀里哗啦不绝于耳。
啪!“六筒!”一个泼辣的女声响起,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从盖着的麻将牌上挪开,引得旁边人一阵哀嚎。
她一把将面前的牌码齐,一把推倒:“糊了!”
“齐姐,今儿个牌运不错嘛!”有人调侃着开始洗牌。
女人满脸得意,她一挑眉道:“来,继续啊!”
对桌的妇人穿着松松垮垮的花连衣裙,她看起来焦躁极了,本来就短袖的款式愣是被她撸成了无袖,她大大咧咧地一只脚踩在旁边凳子上,手里转着一张三条。
笃笃、笃笃……她不住地敲着桌子。
“小郑嫂,快把牌放回来,下一局了。”牌友催促道,他们将桌上的麻将推到一起,准备重新洗牌。
“妈的,不玩了不玩了,今天手气不好。”妇人一把将三条掷出,落在牌堆里弹起弧度。她猛地一脚蹬开凳子,撩起人字拖,踢踢踏踏地走了。
“啧。”牌友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都是心照不宣的不屑,这也太玩不起了吧。他们暗自嗤笑一声,又开始吆喝道:“来来来,继续啊继续。”
推开简易的楼道门走出,身后隐约出来的哗啦啦洗牌声像是小勾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搔着严艳的心窝。就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般,她的手心发痒,痒意深入骨髓,恨不得再回去狠狠摸上几把。
艹,小贱人赢了一晚上,今天一定是走大运了。
她尚存的理智克制了欲.望,恶狠狠地想到,今晚先拜财神,定个凌晨的闹钟,转天就给他们这群傻逼赢回来。
只是这才刚转月,伙食费已经输个大半,剩下的必须尽快赢回来,要是又被那个吝啬的丈夫知道,八成又得削减他们母子俩的生活开支了。
没饭吃事小,上桌没赌资事大。
严艳的家住在一个破旧的楼房里,像是筒子楼一样的结构,据说多年前出过事情,于是逐渐荒废,价格也极其低廉,她的公婆就早早低价下手买入。
结果随着城区扩大,这里逐渐成为了中心地段,房价水涨船高,人气也格外旺盛,他们瞅准时机,便将这栋空闲的房子拿来出租——
由于基础设施老化,住是没人太愿意住,恰好包给别人改成了隐蔽的棋牌室,二十四小时开业,不正规的地方加上不正规的行业,唯一方便的就是严艳自己玩牌了。
她穿过楼道,顺手揭下了半卷的广告,连带着剥落了一块墙皮,灰尘簌簌落下,她嫌弃地拍了拍手,将垃圾踢到了墙角:“楼下的死老太婆还不来打扫,好吃懒做。”
等到上了楼,她用拧开吱呀作响的铁门,就被面前凌乱的场景吓了一跳:“遭贼了?死崽子给老娘滚出来!”妇人叉着腰大声斥责,她猛地一关铁门,哐当一声,震得墙灰都抖落三分。
房间里传来了细微声响,像是老鼠在下水道里窸窣动作一般,随即,房门打开,脸色苍白的郑旭脚步虚浮,他慢慢扶着墙,从屋里挪出来,头上花里胡哨的鸡冠发型都蔫不拉几的。
严艳被自己儿子这一副精气神被掏空的模样镇住了,她整张脸都拧作一团,没好气道:“你干啥了?遇狐狸精了?”
“妈。”郑旭见了她,未语泪先流,他期期艾艾道,“你能不能给我点钱去医院啊……”
钱钱钱,就知道要钱!严艳输了一晚上,听到这个就来火,她固然心疼儿子,但也更心疼钱。她见着郑旭那副抽了骨头软趴趴的模样就生气,一把上前将人甩到凳子上,扯着大嗓门道:“你老实交代,又造什么孽了!”
郑旭捂着上腹部,他惶恐至极,这两天他用手机看了很多新闻,都是关于吃泥巴会不会有问题的信息——有的说可以自然排泄出来,有的说会有严重不良后果。
他越想越怕,就越容易将身体上可能存在的问题对应上去。
食欲不振、恶心想吐、排泄不畅、惊吓失眠……
将这些症状一一对应,郑旭只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这两天都食不下咽,寝不安眠,生怕眼一闭腿一蹬,就去了。
严艳厉声责问,他只能讷讷将事情一一道来,但在郑旭的描述里,他只同沈南昭起了矛盾,连泥巴也是那人塞他嘴里的——通篇都对秦轲这个人只字未提。
“就是上次用酒瓶打破我脑袋的那个人!”郑旭越说越气,他甚至将自己包装成了无辜的受害者,“我这不是气不过,就又去找他,这回他按着我,把泥巴塞到我嘴里,还逼我咽下去……”
说到最后,他开始惶恐地瞪大眼,拉着母亲的裙摆,杀猪般凄厉道:“妈!我会不会有事啊!”
“让你少惹是生非,非得去找他麻烦——你欺负谁不好,好歹得找软柿子捏,你倒好!上次才给你开了瓢,这回儿你就是自作自受!”严艳恨恨咬牙,她见着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直接掏出了手机,拨打了个电话。
“喂,小妹啊,是我。是这样的,你外甥吃了块泥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问题呢?”
“……”
“啊,啊,好……”她将听筒拿开,转头问郑旭,“你小姨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比如说便血、咳血之类的。”
便秘倒是有,这些还真没有。郑旭在母亲杀人的目光中,讷讷摇头。
严艳翻了个白眼,又接回电话:“他说没有,要不要去医院?”不知道电话那头又说了什么,她冷笑一声道:“还能怎么着,他发癫呗。”
“好了,知道了。”
话音刚落,严艳挂断了电话,她将手机抛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靠了上去,翘起二郎腿,脸上没有一丝焦急的神色:“好了,你小姨说了,都两天了,现在看来是没问题的,用不着大惊小怪。”
郑旭吃上了一颗定心丸,他长长舒了口气,脸色似乎瞬间好了不少,眼中也稍稍燃起了神采。
瞧着出息……严艳斜了不成器的儿子一眼,上下打量一番,突然又开口道,“你说是上次那小子,往你嘴里灌泥巴的?”
郑旭心下一慌,他没敢说他先动的手,是被另一个人制止了,但这谎言已经说出去了,他只能顺着继续杜撰,便硬着头皮点点头。
“有没有其他人看见了呢?”严艳继续问道,“就你那群小弟,他们在场吗?”
“在的在的,他们都在。”郑旭连声附和,他见着母亲精明的眼里闪过一抹异色,就知道这事还有转机,心里有了几分扭曲的快意——
既然被人欺负,就老老实实不要做声,想当初,沈南昭那小子唯一一次反抗,下手极其狠辣,抡起空酒瓶就往他头上砸,硬是让他缝了两针。
那次也是他妈出手,让那个老的和小的吃了大亏——这回虽然姓沈的是受害者,但一切也是因他而起的,所以只要他们一口咬定凶手是沈南昭,不知道他又要褪几层皮了!
郑旭眼里闪过狠毒的怨念,他阴险地想,三中的人总不能时时刻刻都护着你吧,千万别让我找着机会,非得把你往死里整。
而严艳却不同了,她伸出手,远远端详着自己花里胡哨的指甲,脸上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
那家人虽然穷得掉渣,但是上次就讹了不少钱,这回那个小杂种又撞枪口了,她输掉的生活费可算是有着落了。
*
沈南昭对即将来临的风暴浑然不知,他背好包准备出门,刚出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屋门旁边的黄泥砖墙上,挂着一副卷了边的日历,那还是过年时商店里送的,只是恰好放在会晒太阳的地方,上面画着的红艳艳“福”字,显得有些褪色了。
他侧过头,看着墙上挂着的日历,不知想起了什么,转身在书桌上拿了一支笔,小心在今天的日期旁划了两笔。
他盖好笔帽,直起身子,点着下巴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又将笔放回桌上,扬起嘴角出门了,步伐中带着不自知的轻快。
身后,墙上的挂历上,日期旁边落着一个小小的笑脸——这是他拥有秘密朋友的第二天。
虽然他不希望秦轲过多浪费时间,但他莫名有一种笃定的预感,那人一定会按时赴约。果不其然,下午一下课,他走出校门,就在昨天的老地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表情复杂,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心中五味杂陈。
秦轲正懒散地靠在车旁,他手里甚至握着一把棒棒糖,看起来就跟和不正经的糖贩子一样。
今天的他知道沈南昭不会偷溜,就没有刻意地蹲人——但在那人出来的瞬间,他还是心有所感地抬眸望了过去。
啧,看上去表情平静,完全没有吃瘪的模样。秦轲暗自摇头,心下遗憾。
只见气势汹汹的野兔蹬着小短腿噼里噼里啪啦地冲了过来,下一秒,他早有准备,果断往那人的怀里塞了一堆棒棒糖,什么味道的都有。
沈南昭满腹的话被堵了回去,他愣神了,捧着糖满脸疑惑道:“这是……”
“送你的。”秦轲爽朗地眯起眼,露出标准八颗牙的小狗招牌笑容。态度端正、服务周到——吃了我的糖,腻住你的牙,这回不能在路上继续教训我了吧!
秦少从来没有那么谄媚过,但是今天的他,就是殷勤的小狗!
见着沈南昭还一脸茫然,秦轲心里暗暗得意,他一扬下巴,道:“上车!”
沈南昭犹犹豫豫道:“全部给我吗?”
秦轲毫不客气,他担心那人有心理负担,便满不在乎地随口安慰道:“没事,都是网吧开卡送的……”话音落下,他脊背一凉,惊觉自己说漏了嘴,立马找补道:“朋友送的。”
但是已经暴露了!
沈南昭眯起眼睛,狐疑地上下打量道:“你还去网吧?”
不上课就算了,还去泡网吧!
“快点上车,饿死我了!”秦轲机敏地转移话题,他故作严肃嘱咐道,“东西装进书包,别一路走一路掉啊!到时候我可不放你下来捡……”
他本来还以为这兔子得再逮着机会啃他两口,没想到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塑料包装摩挲声,实在没耐得住好奇,用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只见沈南昭正乖顺地往书包里塞着。
计划通!他不由在心里给自己竖起大拇指。
“行吧,我们出发喽!”秦轲提声道,他感觉后座一沉,微微侧头,确保那人已经上车后,随即勾起唇角,猛地往前一冲。
链条带动齿轮,橙色的轮毂飞速旋转着,像是骤然燃烧地烈焰,飞掠带来的凉风扬起他的墨发,他的眉眼弯起——
他的心情好极了。
而后座的沈南昭闻着前方若隐若现的橙子清香,明明他什么都没尝到,却感觉像是猛灌了一大杯冰镇橙子汽水,无数气泡在舌尖升腾,又在味蕾处骤然炸裂。
他眨眨眼,压下了嘴角扬起的笑意,又摸了摸衣兜,里面微硬的触感让他安心下来。
“你哪门课最不好啊?”沈南昭试探道。
不好,反常必有妖!
闻言,秦轲嘴角的弧度瞬间下落,警觉的天线高高竖起,三十六计在他的脑海里瞬间轮转一遍,他眸光一闪道:“英语,我英语最差了!”
当然,这话也只说对了一半——秦轲在转来南城之前,一直在国际学校接受全英教学,之前就高分通过CAE,他的英语能力差不到哪儿去。
但就目前而言,至少在南城三中,他的英语成绩确实垫底。毕竟次次做完都不涂答题卡,天王老子来了也是零分。
沈南昭不疑有他,惊喜道:“那好,我正好准备了!”
准备了什么?
秦轲心一惊,只觉得大事不好,还不等他有所防备,就听见身后传来花栗鼠翻松果的细碎动静,随即是一句小声的询问。
“你知道主语从句、谓语从句和宾语从句的区别吗?”
秦轲:“……”
我应该知道还是不知道?
他心头一窒,但随即火速开导了自己,其实吧,主语从句也挺好,总好过某只犟兔子一路再背荀子的《劝学》。
于是,他果断摇头,斩钉截铁道:“不知道!”
“没事,我念给你听!”沈南昭特意伸手向前,挥了挥袖珍小本子,那是一本手掌大小的语法一点通,蓝皮封面,是秦轲从来没接触过的特殊领域。
他非常捧场,夸张附和道:“哇,好啊,我洗耳恭听!”
于是,小沈老师”的独家英语小课堂,在一种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开课了!
当然,对于时不时出现的几个生僻词,以及混淆的语法,在沈南昭为难皱眉,磕磕巴巴之际,还是“英语文盲”秦轲实在看不下去,他挺身而出,偷偷出声提醒。
“你很有天赋,不要浪费!”沈南昭的眼睛亮了,不吝夸奖。
对此,秦轲这只大尾巴狼装成了小绵羊,他谦虚地推辞道:“之前无意中见过,不算什么。”等随意杜撰个理由糊弄过去后,他不由地弯起眉眼。
傻了吧唧的,真好骗。他抿唇轻轻笑了下,眼底却是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愉悦。
至少在此时此刻,他好像没有那么排斥“学习”这两个字了。
*
然而,所有的风平浪静,都在他们见到路口杂乱排布的摩托车时,被骤然打破。
秦轲坐在前面,他遥遥看见了前方的异样,便眯着眼,出言问道:“你家附近很多人住吗?”
“没有啊,那边都搬走了,就只有几户人家。”沈南昭不明所以,他探出头,好奇张望道,“怎么了?”
“前面有几辆车。”秦轲看着鬼火摩托上花里胡哨的贴纸,心中泛起不安的预感,“这条路是去你家的方向吧。”
沈南昭在见到那些车辆的第一眼,脸色就隐约发白了,他没有说话,只是不自觉攥紧了秦轲的衣服,低声“嗯”了一声。
他的眼神黑黢黢的,像是透不进一点光亮,突然压低声音道:“放我下来,你先回去吧。”
秦轲气笑了:“这种情况,我还能放你一个人回去?”他没再说话,只是牟足劲儿往前疾冲,像是一团烈焰径直掠过荒野,灼烫的火星起了燎原之势。
“你不用……”还不等沈南昭拒绝完,秦轲厉声道,“不许说话,坐好了。”
“我说了会解决的,等了那么久,可算是逮着了!”他目光森冷,咧开了嘴,露出猛兽捕食前残忍的笑。
老鼠进洞,是时候一网打尽了。
咄咄逼人,暗藏玄机
老屋门口正围着一群豺狼虎豹。
“老东西, 你怎么教小孩的?”严艳找上门来,她叉着腰,一把将郑旭推到面前, “上次你家的把我儿子的头打破了, 我寻思做个善事积点德,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没想到还有后续呢!”
“过不过分啊!”
随着她的厉声指责, 身后的小喽啰们逼近一步, 他们像是一群垂着涎水的鬣狗, 正相互拥挤着, 虎视眈眈地看热闹。
老太太被堵在破旧的老屋前面,她穿得灰扑扑的,有些无措地缩了缩手,袖上磨损出了毛边, 不知是被挠痒了, 还是过于惶恐,她掩在袖中的指尖在颤抖。
“他不会的。”老外婆连连摆手, “我们南昭从来不欺负人。”
“哈!笑话!”严艳张嘴开始颠倒黑白了, 她揪着儿子的耳朵, 将他扯到身前, “你看看你看看!”
耳朵被扯紧的痛感,迫使郑旭被动低下了头,在“小弟”面前被老妈揪耳朵, 简直是颜面尽失——他脸上显出微愠的红.潮, 嘴唇张张合合, 却最后还是老实闭紧了。
严艳毫不在乎,继续咄咄逼人翻旧账:“瞧见没, 上次砸的疤还在呢!”
她新做的指甲上花里胡哨地贴了闪钻,指尖削得像是箭矢头,一下下点着郑旭的脑门上,不一会就戳出了红印子,活像是起了疹子。
严艳见着老人一如既往的软弱,内心洋洋自得,她准备故技重施——
先前她的儿子欺负沈南昭欺负得狠了,被那人拿着空酒瓶当场开瓢,那时候她恰好赌场失意,还被迫腾出手来处理这个烂摊子。
本就一肚子火气,又听在九中教书的妹夫说:前面郑旭就犯了事,学籍还保留着,但如果他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按照规定就会被开除……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兔崽子!
严艳气不打一出来,她都准备给这个不成器的玩意办理退学,差不多放出去打工赚钱了,幸亏得到好妹妹的支招——
既然这次闹大了,想要堵住那人的嘴,就必须先发制人。
于是她把故意将儿子包扎成木乃伊般严严实实,又从家里拽了出来,随后根据妹夫提供的地址,气势汹汹地找到了沈南昭的家。
谁弱谁有理,谁闹谁有理。
于是在她的搬弄是非的话里,她两样都占了。
她不仅堵住了受害者的嘴,更得寸进尺地讹诈到了一笔赔偿,简直是意外之财——更别提此后几天,她在牌桌上的称心如意。
说不定这次也是她牌风逆转的好机会!
严艳眼中精光一闪,她更加猖狂了:“你知道你家的孩子多可怕吗?他平时殴打我儿子也就算了,上次给郑旭脑门上开口子我们也谅解了,现在甚至还强迫他吃泥巴!是不是变态!”
“他不会的。”老大大有心无力地辩驳着,但她的声音迅速被压在了女人的大嗓门下。
“不会?我可跟你说,我都是有人证的!”
严艳鲜红的指甲逐一点过身边的混混三俩,被指到的人立刻昂首挺胸,点头附和起来。
“是啊,我们都看到了。”
“就是沈南昭干的,别提多狠了!”
“……”
众人吵吵嚷嚷着,妄图将屎盆子扣在他人头上——乌合之众最爱这种恃强凌弱的戏码,这能令他们产生高高在上的错觉,足以让他们在落败的人生里找到零星乐趣。
“没、没有。”
老外婆依旧在轻声坚持着,但她太年迈了,垂垂老矣的人,面对这群精力旺盛的疯狗,着实毫无还手之力。
严艳嘴边的笑容逐渐扩大,她唱完了红脸还准备唱白脸,故意扯着嗓子道:“我看你家的那么暴力,是不是没爹没娘心里变.态啊!”
“嚯!”她故作吃惊般捂住了嘴,瞪圆眼睛道,“那么变.态的小孩怎么还能上学呢?前面才用酒瓶砸人,现在竟然开始逼我儿子吃泥巴……”
“我们还是报警吧,抓着就关起来,还读什么书呀。”她阴阳怪气道,又故意从口袋掏出了手机,假装要拨打电话。
老人脸上满是焦急,她没有文化,只听说会影响沈南昭上学,瞬间就乱了手脚,慌慌张张地探手出去,疯狂摆着:“别、别报警!等他回来,我好好说他!”
很好!设下的圈套得到了反馈,严艳微微勾唇,她慢悠悠放下手机,皱眉冷笑道:“这是光靠说说就能解决的吗?”
她又将自己的摇钱树儿子一把薅前,指着他厉声道:“我还带他去洗胃了——医疗费、精神损失费,你一个做家长的难道不该表示下!”
“这……”面对这样咄咄逼人的猛烈攻势,老外婆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为难。
她杵着木棍的手在微微颤抖,整个人像是枯瘦的芦苇,只需要风轻轻一扯,就会顷刻折断。
还不等严艳继续发难,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怒斥:“你们在干什么!”
她被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如闪电般从路口飞奔过来。
下一刻,沈南昭就冲到面前,横亘在两人中间。他的眼里满是狠意,伸开手臂,将老人牢牢护在身后,像是浑身竖起尖刺的刺猬,死死盯着面前的女人。
秦轲追着他来了,目光从那群人身上逐一逡视而过,他的眼神漠然冷冽,像是打量什么待宰的牲畜。
“嘶……”有人看见了后面跟来的秦轲,他们彼此交换了隐晦的目光,用口型对话,微微骚乱起来。
“这人怎么来了?”
“艹,不会再对我们动手吧!胖子今天都还没好呢!”
“见势不好,我们还是开溜吧。”
他们暗中达成了逃命的约定,随即默默收回了目光,但身子已经做好了一声令下,拔腿就跑的准备。
郑旭在看见那人过来时,眼神就已经开始闪躲,他东看看、西瞅瞅,就是不敢看向那里。
但在无意间,他还是不慎同秦轲对上了眼——像是被黑暗深处的毒蛇盯上,那人甚至还冲自己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郑旭霎时像是被针扎一般,迅速挑开了脸,他只觉心头一颤,脊背发凉,嘴里又不自觉泛起了土腥味,只得讪讪往后挪了些。
秦轲轻飘飘地收回了扫视的目光,他脸上挂着笑,但眼底却一片冰冷。
“哟,回来了?”严艳在一愣后,瞬间回过神来,她不怀好意地笑道,“怎么着,对我们家郑旭做了什么,你心里没点数?”
“我看你这个小杂种就是没教好的……”
“嘴巴放干净点。”沈南昭毫不客气,“狗改不了吃屎,也只有你这种人,才能教得出他这样的畜生!”
“小杂种,你说谁呢!”严艳被说得面红耳赤,她一时气急,高高扬起了巴掌。
“南南!”身后的老外婆失声唤道,她拄着的拐杖霎时脱手,猛地往前一步,差点踉跄摔倒。
沈南昭本来下意识想要格挡,可在听见身后动静的瞬间,他瞳孔微缩,迅速向后看去,一把侧身扶住了老人摇摇欲坠的身体,同时再也无暇顾及身后袭来的攻击。
凌厉的掌风呼啸而来——
严艳是断掌,她的手心布满老茧,格外孔武有力,这一巴掌或多或少夹杂着私怨,她从未手下留情。
此时的郑旭眼里满是喜色,他尝过这种滋味,所以恨不得摇旗呐喊,他笑得嘴巴差点咧到了耳后根,仿佛清脆的耳光已经响起,成为了胜利的号角!
让你也尝尝忤逆她的后果!
他满怀恶意,扭曲地想道。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伸了出来。
啪——
只见秦轲抬手按住了骤然落下的攻击,他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满天恶意与怨恨,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姿态阻拦了山洪爆发。
他像是个影子,落在了无人在意的角落,并融入了周遭的环境,一直在安静当着背景板。
冷漠的裁判在以最客观的眼神,沉默评判着冲突的诞生、发酵与爆发。
最后,在愤怒达到最高点时,他恶趣味地浇下一瓢冷水,将即将沸腾炸裂的开水,轻而易举压回它最开始的位置。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其实按照秦轲的性格,应当不会那么快就站出来,他是相当有耐心的捕猎者,无论是对别人或是自己。
但也许是当时的场景过于滑稽,让他有了一丝触动,甚至哪怕过去多年,他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幕——
在赤红着眼的鬣狗、秃鹫面前,一只兔子勇敢地站了出来。
它抖着雪白的,柔软的毛,挺身站在了一棵枯萎的芦苇面前。
勇敢的白兔应当给予奖赏。
于是,在鬣狗扑上来想要撕咬之时,秦轲毫不犹豫地扼住了它血红的嘴,顺手替它拔除了腥臭的獠牙。
那时的他只略感惊诧,并且随性而为,但直到许多年后,他才真正品读到其背后真正残酷的暗喻。
此时的秦轲却没有感觉,他毫不客气地挥开了泼妇的手,笑道:“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呢?”
“况且……”他随意看向严艳身后的人,意有所指道,“动起手来对谁都不好吧。”
闻言,那些人纷纷避开他的目光,悄然往后退了一小步。
“你又是那里冒出来的?”严艳丝毫没有把这个小屁孩放在眼里,她仗着成年人的权威,恶狠狠威胁道,“不关你的事,最好给我滚远点,小心连你一起不放过。”
她话里话外都是讥讽,而如此猖狂的底气,正是源于自家儿子还有他带的俩“狐朋狗友”。
虽然他们都瘦胳膊瘦腿不够看,但好歹也是半大小伙子,一个按手一个按腿,另一个动拳头也足够了——
毕竟,根据严艳多年混江湖的经验,人多势众的原则在任何场面下,都是不会失效的。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他们遇上的不是秦轲。小时候为了防止某些突发情况,他练习过拳击和散打,后期摒弃了花里胡哨的技巧,以实战为主,更多的是一些猝不及防的狠招。
比如说,怎样最快让一个人丧失战斗力。
再比如,如何用巧劲掰折敌人关节。
因此对于这种小儿科的狠话,秦轲一笑而过,他抿唇点点头:“话是这样没错,可你们要找的人,不该是我吗?”
“秦轲!”沈南昭厉声打断了他,他道,“这事和你没关系,你先回去,我会处理好的。”
他又转过头看向严艳:“你说的这些我都没做过,如果想来讹钱就明说,没必要玩这些虚的,而且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欺负过郑旭!”
严艳勾唇一笑,她似乎把准了沈南昭的死穴,只是抱胸望着他身后的老人,恶意道:“怎么着,你没欺负郑旭,难道是他欺负的你?”话音落下,她故意凑前一步,表情无辜道,“那你倒是说说,我儿子是怎么欺负你的啊?”
是被一页页撕碎的课本,还是倒在地上被随意践踏的午餐,又或者是隔三差五的“拳脚交流”。
怎么欺负的?你有本事就说啊。
你大声告诉所有人,自己永远吃不饱,永远被欺负,永远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朋友。
告诉你身后的老人,因为没有爹妈,因为她无能为力,没法给小辈撑腰,所以你在任何地方都被排挤。
而她能做什么呢?一个眼盲体弱的、成天围着老屋打转的老太婆,捡点瓶瓶罐罐讨生活,就是个拖累和累赘,是个让你哪怕在外面吃了再多亏,也得回来装无事发生的祖宗。
严艳满怀恶意地笑了,她上次就看透了,这一老一小可有意思——老太婆生怕小的受委屈、没法读书;小的又瞒着老的,丝毫不敢让她知道自己被欺凌。
不过也是,知道又能怎样呢?
她连这片垃圾场都走不出去,更别提能做什么了,怕是知道了外孙被欺负的细节,能活活把自己气死吧!
沈南昭的喉头上下滚动,他死死抿着唇,眼里满是恨意。身后传来了关切的询问:“南南?”老人失去了拐杖,她慢慢摸索着挪动,触碰到了外孙的脊背。
光线有些昏暗,她眼中无神,却安抚地摸了摸沈南昭的背,语气颤抖道:“南南,你被欺负了吗?”
霎时,巨石彻底哽在了沈南昭的喉咙处,他攥紧了拳,沉默片刻,终于在对面妇人嘲笑的目光下,颓然松手,垂眸道:“没有。”
“我没有被欺负。”
秦轲看向了他,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和他目光截然相反的是,那群人眼里满是讥笑与狂妄,他们庆祝着受害者的沉默,并将其作为奖赏自己的勋章。
可秦轲不同,他似乎读懂了沈南昭的沉默。
他没办法在年迈的亲人面前,坦然告诉她自己遭遇的苦痛。
秦轲突然笑了起来,他站到了沈南昭前面,直视他们道:“我说,好歹要找对人吧,究竟是谁动的手,我相信各位一定更清楚。”
他什么意思?难道真找错人了!
严艳心头顿感不安,她在第一时间就去看自己儿子,却见郑旭早就藏在身后,讷讷不敢语,随即又侧头看去,身边的人各个目光闪躲,像是缩着脖子的装死鹌鹑,她又气又笑道:“好啊,连我都敢骗了!”
她满腔被欺骗的怒火无处发泄,只能目光不善地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年,见到他穿着讲究,又假惺惺地笑了起来:“既然是你,那我们好好谈谈吧。”
秦轲就等着她这句话,他欣然应允:“当然。”
他转过头冲着沈南昭笑了起来,张嘴欲说什么,却微妙停顿片刻,随后眨眨眼开口道:“南南,你先带着外婆进去吧。”接着又故意提高声音向后解释道,“外婆,你放心哦,他们是找我的——认错人了!”
“你……”沈南昭又气又急,他还想说什么,却被秦轲出言打断。
“交给我。”他依旧弯着眉眼,语气却格外沉着,带着安抚人心的笃定,“你先带外婆进去,我一会儿就好。”
“秘密”朋友是有小秘密的。
只是略微暴力,少儿不宜罢了。
孤立无援,并肩作战
沈南昭还想拒绝, 可他却回头看了老外婆一眼。老人正紧紧贴着他,像是缠绕上墙的干枯藤蔓,她的叶片在瑟瑟发抖, 连带着整个人都脆弱不安。
他妥协了, 身后秦轲为他铺好了退路, 他再也没法拒绝。
“外婆,我们先进去吧。”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现在的沈南昭才体会到生生咽下火炭的感觉, 他的喉咙干涩, 心口也火燎般灼烫。
他搀扶着老人, 一步步往前走着,始终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南南,那……”老人担心地眉头紧锁。
“我先带你回去。”沈南昭不容拒绝地稳稳扶住她的胳膊,他的手心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这也许就是“秘密”朋友的默契——在他编织的乌托邦濒临坍塌之际, 被那人稳稳托举。
秦轲用谎言, 维护了他费尽心思隐瞒的残忍真相。
沈南昭将老人带离了漩涡中心,在重重关上门的瞬间, 他透过缝隙, 见着那人正挡在豺狼之前。
缝隙逐渐闭合, 彻底隔绝了他望去的目光。
他尝过那种孤立无援的滋味。
或者说, 他从来都是孤军奋战的存在——现在他有了队友,却在同伴的掩护下,做了可耻的逃兵。
不知为何, 他胸膛燃起了一把未知烈焰, 沉寂已久的火山在沸腾、膨胀、喷薄欲出。
“外婆, 你先进去休息,我去帮他。”沈南昭的表情看不出情绪, 他冷静地将老人带进了房间,随即走向了一旁放杂物的木桌。
接着,他面无表情拽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巧的物品,拢在掌心。
“南南!”老人却固执地扒住了他的胳膊,她满脸是惊魂未定的紧张,“你还要去吗!他们来了好多人!”
“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外面。”沈南昭果断道。
闻言,老人浑浊的眼里泛起了泪花,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蹒跚进了房间。
“你等等,等等……”她念叨着,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本破旧的存折,又颤巍巍地摸索出身上的所有的零钱。
她快步走出,拉住了正准备出去的沈南昭,又哆哆嗦嗦地从墙角拄起另一根木棍,强装镇定道:“南南,不要和他们争了,你们还要上学的,我是大人,大人的事小孩别管,让我和他们说……”
“不就是要钱么……”她双眼无神,借着朦胧的光线,拐杖惶急地笃笃点地,摸索着往外出。
“外婆,我们没错!”沈南昭的视线触及到那本存折,呼吸一滞,他积压许久的愤怒终于彻底爆发了,一把夺下存折,将它毫不留情地掼到地上,“为什么啊!”
我们为什么要妥协,要向加害者低头?凭什么要用自己的血肉,去豢养永远贪婪的鬣狗……
他看着老人茫然的神情,喉间却像是堵了棉花,所有解释都无从说起,只能匆匆撇开眼:“我先走了。”
可当他将手搭在门栓上,准备往外出,老人便颤颤巍巍地跟来,她一直翻来覆去地劝说着,让他们两个孩子不要掺和大人的事。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家外孙的品性,也知道他的朋友定然也是极好的人。
可好人最容易被坏人制擘——那群人没有未来,就能肆无忌惮地毁了他们的未来。
“南南,你们得好好学习,不要被他们影响了。”老外婆苦口婆心道,“你们还小,以后一定会比他们那群人过得好。”
她的声音发颤:“忍一忍吧,我们忍一忍吧……”
沈南昭只能堵在门前,他看着老外婆浑浊的眼里满是惶恐无措,若是以往,他一定会将一切痛苦生生咽下,他会妥协、会低头,会无可奈何地认命。
但现在——他的视线触及到了门后的挂历上。上面小小的笑脸,似乎在嘲弄着他的优柔寡断。
此时此刻,秦轲正在门外同贪婪的鬣狗周旋,他就不该怯懦。没有人该用逃避“现在”,去赌一个未知的、花团锦簇的“未来”。
沈南昭转过头,他的眼中含泪,一字一句诚恳道:“外婆,我求你了,你就待在这里,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他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究竟怎样了,秦轲会不会双拳难敌四手,他会不会遭遇和他一样的事情?
那是他的“秘密”朋友,哪怕只有短短十四天,他们也应当并肩作战——更何况,那人还是为了帮他,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不安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心理防线,沈南昭一遍遍地拨下老人干枯的手,想要脱身去帮秦轲,可却被一次又一次绊住了手脚——
名为“爱”的藤蔓一次次攀援上他的脚踝,缠绕住他的身躯。
它捆住了他,更困死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可等他最后一次拨开老人的手,跌跌撞撞往门外走时,就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
老人骤然往前一步,不料胳膊重重磕在桌角,她紧紧抿唇,丝毫没有顾及伤痛,而是竭力睁着无神的眸子,颓然向前探去,依旧想要跟着外孙出去。
沈南昭的脚步顿住,他彻底崩溃了,只愣在原地茫然眨了眨眼,死死咬着嘴唇,大滴大滴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他痛苦到无法喘息,只觉得心口被剜了一大块,潺潺鲜血悄无声息地淌了满地。但在昏暗的土坯房里,没有人能看见他的眼泪,也没有人会看见他的伤口。
他缓缓蹲在老人身前,扯着她的衣角,几乎是用气音低声哀求道:“外婆,我求你了,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要去帮他,我们可以处理好的。”
老人听出了他语调的悲切,她一愣,伸手触碰到了外孙的脸,是湿润的触感。
一滴滚烫的泪溅在她的手背上,她像是被热油烫伤般,倏忽收回了手,蜷缩着枯瘦的手指。
他哭了。
他从来都不会哭的。
老外婆茫然无措,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着她,她神情悲戚地退后两步,倚着门框稳住身形,小声道:“南南,你去,你去。”
她一边说着,眼泪顺着眼角的褶皱渗下,像是山涧里融化的浑浊雪水,带着泥土与冰碴。
老人搓着手指,像是犯错的孩子一样,她喃喃道:“外婆听你的,都听你的。”
她的固执是为了沈南昭,妥协亦如此。
得到了允诺,沈南昭猛地抹了一把脸,他再也不敢抬头看她,只能捡起地上的东西,转身夺门而出。
但无形的藤蔓依旧攀援在他的身上,如影随形——它死死捂住了他喊疼的嘴,残忍地剥夺了他不坚强的权力。
它别名为“爱”。
*
在沈南昭搀着老人离开后,秦轲回头看了一眼,确保两人走进屋里,他突然松了一口气,严肃的姿态瞬间褪去,表情闲适慵懒,他甚至还好脾气地将包随搁置在一旁。
像是动手前的预警。
这是个易燃易怒易爆炸的危险分子,每一个动作都牵人心弦。身后的混混小心咽下唾沫,他们几乎是颤抖着,悄然远离了战场。
“小子,是你对我儿子动手的?”严艳语气不善。
“对。”秦轲爽快承认了,“不过你最好问清楚,你的好儿子他做了什么。”
自己儿子什么德行,严艳还能不知道吗?由于沉迷牌桌,她向来放纵郑旭吃喝玩乐,拉帮结派,心里更是暗自得意——
她儿子有能力号召小喽啰也是他的本事,况且由于她时常把生活费输得精光,郑旭还能去他小弟那里混口吃的,又何乐不为呢?
在严艳的观点里,只要她儿子不受欺负,其他人的死活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自己没本事,就是活该被欺负。
但只要郑旭被人告发,状告学校或者送进局子,一直当着沉默背后灵的严艳就会像是暴怒的母鸡,不分青红皂白就冲来肆意妄为,搅得受害者一家鸡犬不宁,只能妥协退让。
她将市井泼妇的做派发挥得淋漓尽致,面对秦轲的问话,她颇为不屑地笑道:“我儿子那么老实,你们动手就是你们的不是。”
秦轲早有预料,他笑道:“所以你想怎样呢?”
“赔钱!”严艳毫不客气,她冷笑威胁道,“不赔的话,我就去报警,到时候有你求我的时候!”
秦轲点点头道:“我很建议你去报警,开展伤情鉴定,然后走司法程序,最后根据医疗费用和相关法律,定了多少我给多少。”
一番流程说得严艳一愣一愣。
“不过……”他耸耸肩道,“这种程度估计连轻微伤都达不到,最后也是让双方调解。为了方便,我可以现在就把钱给你。”
严艳满眼狐疑,她听面前这人分析得有条不紊,头头是道,似乎没有问题,但赌徒的直觉却替她拉响了警报——这小子一肚子坏水,背后一定藏着惊天大坑!
严艳警惕道:“你说多少?”
秦轲竖起两根手指:“两百。”
两百元?
“打发叫花子呢!”严艳惊叫出声,她气笑了,指着自家儿子道,“那么恶劣的行为,你就给两百?”
“有什么其他费用吗?”秦轲依旧不慌不忙,他道,“南城九院洗胃的价格是138元,本来按照发票,实报实销,现在取个整——我给两百。”他拉下口袋拉链,掏出了一小叠粉红百元大钞,预计有个七八张。
“嘶……”身后传来一阵骚乱。
他们平时接触的都是零碎小钱,有时候网吧包台机子,都需要你一元我五角地凑起来,谁也没见过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高中生,随意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现金啊!
谁家好人兜里随时放那么多现金啊!
严艳更是眼睛都看直了,她平时在牌桌上输输赢赢,玩的大部分都是十来二十块。
百元大钞被称为“红花”,一局“红花局”,不断加注,赢的暴富,输的血本无归,每次都能让人肾上腺素飙升。但毕竟她的初始资金就那么些,还得坚持一个月,打着零零散散的凑合过,平时只能眼馋别人玩儿。
如果讹到这笔,估计她就能尝尝鲜了!
其实上次郑旭被开瓢,她也就讹到五百块,但好歹也差不多是她半个月的伙食费——
谁让这家人那么穷,要不是她以报警加开除为由威胁,让他们零零散散凑了几天,不然还拿不到呢!
她将目光从秦轲手上的钞票挪开,落到他的脸上,眼神中是抑制不住的贪婪。
没想到啊,遇上了个金镶玉!严艳像是留着哈喇子的癞蛤蟆,恨不得霎时伸长舌头将钱卷走。
此时的沈南昭从后面跑来,他见着面前场景,第一反应就是秦轲在“拿钱消灾”。他瞳孔微缩,惊怒道:“你在干什么!”
他生怕秦轲被胁迫,一把按住了那人的手,将他拉到身后,一双星眸简直要喷出火来,直视着面前这群人,眼神狠厉。
此时众人才看见:他手里正紧紧攥着一把美工刀,刃尖还晃过一丝冷光。
豁,大意了!感情是回家抄家伙了!见着沈南昭杀气腾腾的模样,对面的混混惊骇不已,他们齐刷刷往后又挪了一小步。
欺负别人和自己被宰,这性质可完全不一样啊!
虽说沈南昭是他们天天欺负的对象,但兔子急了也咬人,他上次不也给郑旭开了瓢吗?
那次五六个人都按不住他,沈南昭就像是死死咬住猎物咽喉不放的恶狼,二话不说拎起酒瓶,往郑旭脑袋上砸着。
一下又一下,就像捶一颗半生不熟的西瓜,瓜瓤乱飞。
对面的混混回忆起当时的场面,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他们看沈南昭的眼神都变了。
好凶,疯起来真的会宰他们的!
而此时,被护在身后的秦轲:……
起猛了,见着软兔子提刀杀人了!
他抽了抽嘴角,强行压住上扬的弧度,安抚地拍了拍沈南昭的手臂。
见他望向自己,鼻头泛红,更像一只委委屈屈的白兔在翕动鼻翼,不知为何,秦轲的心瞬间柔软下来,又觉得过分好笑了。
他用手掌覆上沈南昭的手,将尖利的美工刀推入鞘,随即再次提着毛茸茸的耳朵,将不安分的暴躁野兔提溜到自己身后藏好。
他强忍着笑意,小声道:“没事,我有分寸。”
你有个屁分寸!
沈南昭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揪着这人的耳朵,耳提面命让他不要那么天真,却不料,手背又被轻轻拍了下。
秦轲哄了哄兔子:不要捣乱。
沈南昭凶狠磨牙:……
我倒看看你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隔岸观火,笑里藏刀
严艳警惕地看着他们之间的小动作, 见着沈南昭过来她也紧张,但贪婪最终还是占据理智的上风。
她咳嗽一声,打断了对面人的交流:“喂, 你刚刚说的, 还作数吗!”
只赔两百块, 她本来不想同意的,但是……严艳硬生生将目光从秦轲手里那叠红票上撕扯开, 落到了沈南昭的右手上, 只见那柄美工刀没有收完, 泛着寒光的刀刃像是春笋般, 还冒了个尖。
她心头一颤,决定速战速决,于是扯着嗓子故作为难道:“可以,两百就两百。”
见着沈南昭的目光更加不善, 黑沉如深渊, 她咽了咽口水:“这次就先算了。”
闻言,秦轲偷偷瞟了一眼黑脸的某人, 心里莫名有点发憷, 但考虑到后续的安排, 他清咳两声, 淡定地从里面抽出两张——
“既然他是你的儿子,那他的赔偿我自然该给你,不过……”
呵, 严艳听到他话里的转折, 目光瞬间凌冽起来, 她嘲讽地勾起嘴角,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我就说你这兔崽子没安好心。她似乎有所预料, 自以为拿捏住了对方的七寸,随时准备泼妇骂街。
秦轲了然一笑,他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还想和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严艳本以为拿不到那两百元,可听秦轲话里的意思,好像不是这样……
顿时,她狐疑地盯着面前那人。
哗哗——秦轲轻轻甩了下手中的钞票,崭新的纸币发出沙沙的响声。他道:“郑旭胡作非为惹到我了,所以我教训他,赔两百也不为过,但我还咽不下这口气。”
严艳将目光在两人之间反复横扫,她警惕问道:“你想干嘛?”
在一旁看热闹的郑旭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顿时来了精神。
本来吃瘪的他就一肚子怨气,眼见他妈出马都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更是面目狰狞,如今听到这小子竟然说“咽不下这口气”。
哈,天大的笑话!
他狠狠啐了一口:“妈的,老子才咽不下这口气!”
“你们给老子等着,迟早弄死你们!”他仗着自己剽悍的家长在场,继续大言不惭。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只见秦轲微微一笑,他转头对严艳说:“你也看到了,我教训他不合适,但父母教育子女却是天经地义的。所以,如果你能在这里教育他好好说话,我愿意付费。”
严艳乐了:“你想给钱,让我打我儿子?”
瞬间,她的脸色一变,语气拔高,像是被一脚踩中的尖叫鸡:“发什么疯呢!他可是我儿子!”
“嗯。”秦轲点点头,他似乎只是顺口一提,对此也毫不在意,反而将手中约定好的两百元递了过去。
什么情况?霎时,尖叫鸡被扼住咽喉,刺耳的咆哮戛然而止。
严艳谨慎地接过钱,崭新的纸币韧性十足,散发着防伪油墨的芬芳,她抖了抖,眸中的疑虑更甚:“你真给我了?”
秦轲退回原来位置,他将剩下的钱叠好,准备重新塞入口袋,客气道:“当然,我说到做到——既然你不愿意,刚刚的提议当我没说……”
“等等!”还不等他说完,严艳就下意识打断了,她看向自家儿子,语气有些犹豫:“你说我来教育,标准是什么呢?”
此言一出,满场寂然。
当事人郑旭更是将惊骇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母亲,他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上钩了。
秦轲微微勾唇,女人的回复全在他的意料之内。
钓鱼讲究拉扯、也是俗话说的欲擒故纵。需要先投掷饵料打窝,让鱼尝到了甜头,再用鱼钩穿饵,混迹其中,自然能“愿者上钩”。
正如严艳在经历了心态上的一波三折后,她突然接到了天降之喜,贪婪的本性自然会促使她继续掠取。
对她而言,剩下的这几百元,恰好弥补她最近输掉的生活费。在这个诱人的“饵料”的加持下,何愁她不主动上钩。
可这上钩的代价,是输掉一辈子。
教育的标准?
秦轲一摊手,道:“随意,可以参照你儿子对别人的手段来——至少不能比它更轻吧。”
“艹.你.妈的!”
郑旭见着自己母亲竟然当着他的面和那人讨价还价,气得七窍生烟。他撸起袖子,满眼赤红地怒吼着,想要冲过去狠狠给这个满肚子坏水的人来上一拳:“老子不弄死你就不姓郑!”
"郑哥,别生气啊!"
“消消火消消火!”身边的小弟七手八脚地将人拉下,他们急得满脸通红。且不说那人单手就能把他们几个撂倒,对面可还有个“凶器”在手的仇家呢!
指不定沈南昭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二话不说就把他腰子扎了!
严艳犹豫起来,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儿子动手,确实不太体面。
秦轲似乎看出了她的为难,他忽视对面郑旭祖宗满天飞的脏话,好脾气笑道:“没关系,虽然父母都有教育子女的义务,但如果在外面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说。”
正说着,他慢条斯理地将纸钞塞进口袋。
眼见粉红的一角即将消失在那人衣袋深处,严艳耳边似乎响起了“清仓大甩卖”声嘶力竭的吆喝。
不行!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
她的心一突,咬牙狠道:“好!”
女人眼中满是贪婪:“我同意!最多能拿多少?”
秦轲放钱的手一顿,他抬眸,表面是一派笑意融融的模样,但眼底却满是嘲弄。
“这里有多少,就能拿多少,还剩……”他重新掏出了纸钞,随意瞟了眼,估计道,“还剩五百元。”
红艳艳的钞票成功让严艳呼吸一滞。
她掩去眼中狂热,猛地侧身抬手。
啪——
一声耳光响起,彻底打断了郑旭含妈量极高的污言秽语,还在骂街放狠话的鸡冠头混混被扇偏了脸。
严艳的第一巴掌并不重,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心理上的讽刺要比□□的伤害严重得多。
“妈?”郑旭捂着半边脸,目眦欲裂,他难以置信地开口了。
四周鸦雀无声,沈南昭也愕然瞪大了眼睛。
他满眼不可思议,几乎屏住呼吸,怔愣地看着面前荒唐的场面——
曾经对他拳脚相向的罪魁祸首,以及那人带来颠倒黑白、讹诈威胁的帮凶,就这样在他面前起了内讧。
他有点想发笑,内心感慨更甚。
看吧,他们在别人面前,不过也是身心脆弱的可怜虫。
沈南昭吐出一口浊气,他曾经策划过无数次极端的报复,也曾想过自己也许会在某天忍无可忍,赌上自己的一切破釜沉舟,让这群渣滓付出应有的代价。
但如今,秦轲却为他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这是个狡猾又嚣张的猎手,他掐准了敌人的命脉,只用寥寥几语,就成功让对方倒戈,然后事不关己地隔岸观火。
他又将目光挪向了前方,秦轲依旧不自觉地将他挡在身后——他是慷慨的守卫者、是勇敢的骑士、更是玩弄人心的塞壬海妖。
然而,这场大戏远远没有落幕。
“五十。”秦轲开始喊价。
严艳收回了手,闻言非常不满,她憋着火,目光灼灼地怒视道:“你耍我!”
五十?区区五十块,值得她在大庭广众下扇自家儿子?
她蓄势待发,暗下决心——若是秦轲的回答没法令她满意,下一耳光,她非让这人尝尝自己的厉害!
秦轲泰然自若,他叹口气道:“说实话,这巴掌还不如打蚊子的力度,五十都嫌多了。”
严艳不吭声了,目光依旧不善,秦轲笑着反问道:“或者你觉得他平时是这个力道?不能够吧。”
“如果不是诚心想做这笔交易,我也不勉强……”他又从剩下的钱里抽了一张,晃了晃,妥协道,“我没有零钱,只要按照这个力度再来一次,我结一百,然后我们的交易中止。”
严艳先是看向那张孤零零的百元大钞上,她的目光又如游鱼般一个甩尾,转到了剩下的几张上,她内心突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烦躁。
方才扇过巴掌的手心有些发痒,她试探地想:刚刚的力度与其说是扇耳光,不如说是摸了一下——这样算来,五十元,只要那么轻轻碰一下,好像也是只赚不赔。
接下来,她只需要再轻轻碰一下,又是五十!
严艳的呼吸不由沉重起来,难道她在家里扇儿子还扇得少?她垂涎欲滴,可同时又开始犹豫——
赌徒尝到了甜头后,面对必胜的局面,只会红着眼继续跟注。
庄家说得很清楚,如果下一巴掌还是轻飘飘的玩笑,他自然也会认账,可整场赌局将结束,她将彻底失去机会。
还剩大几百呢,放弃太可惜了!严艳心如蚁噬、蠢蠢欲动。
与此同时,身旁的郑旭还在质问,他像是即将被开水剃毛的猪,含泪凄厉道:“妈!你怎么能打我!”
“你就是被他们这群龟儿子耍了!”他放下手,喋喋不休地控诉着,仇恨的目光又投向了看戏的两人,“你们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嘈杂的声音令本就极其纠结的严艳更加心烦意燥,她的目光沉沉,缓缓转向了毫无知觉并且无能狂怒的儿子,随即——
啪!清脆的耳光响彻一方。霎时,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这一次,郑旭彻底消声了。
这一巴掌丝毫不留情面,严艳甩出了平常教训儿子的力度,愣是在混混脸上落下了一个鲜红的五指掌印。
像是给出栏的猪身上戳了个红章。
精彩!
秦轲眼中含笑,他像是坐在拍卖会上的客人,矜傲鼓掌,喊出了加价:“一百五。”
他抽出了两张钞票,递了过去:“一共两百。”
一百五?严艳瞪大了眼睛,她的心跳加快,脸上竟隐约透了几分惊讶的喜色。
这还只是平常力道的八九分,她在下手时,也怀了几分试探的意味,没想到就有这种收获!
一巴掌抵方才三次!若是五元一局的小牌,这一巴掌下去,都够她打三十场了。
严艳捏着新入账的二百元,纸币的棱角硌在掌心,彻底打散了口头承诺的虚浮感。她的幻想霎时落地,心里的痒意更甚,只能紧紧攥着钱,喘息急促起来。
“还没结束!”她尖叫道,“你刚刚说的还作数,我还能继续!”
闻言,郑旭浑身一颤,他捂着火辣辣的脸,满眼惊骇地看了过来。
“妈?你在说什么呢……”
可他的意见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目光,就像是菜市场案板上的猪肉,他并没有发声的权力。
秦轲作为出手阔绰的客人,微笑点头:“当然可以。”
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欢迎继续。
巴甫洛夫,训狗日记
一巴掌五十, 一巴掌一百五——
这笔买卖算起来真不亏啊!她看向了自己的儿子,眼神是毫不遮掩的贪婪欲望。
郑旭在她的目光下瑟瑟发抖,他被打懵了, 极端的羞耻感与愤怒霎时席卷而来, 令他头脑一空, 全然没有了反抗意识。
他平日在外作威作福,其实根里就烂个透顶, 不敢反抗强势的母亲, 他便拉帮结派, 将自己的愤怒尽数发泄在弱者身上。
言辞辱骂、拳脚相加, 甚至面对不配合他们敲诈的人,他们会以搜身为由,扒光他们的衣服,然后远远扔到垃圾桶里, 见着受害者像是鸵鸟般瑟缩在原地, 绝望流泪,然后恶劣地哈哈大笑。
这种恶作剧似的侮辱, 通常由于没有实质性的身体伤害, 只能以相互和解、“批评教育”结束。
再加上他那个无理取闹的母亲, 只要对方不同意“和解”, 她就能搅得昏天黑地、鸡犬不宁。
于是,无论受害者如何壮着胆子反抗,可怕的阴影都如蛆附骨——
那些狞笑的恶魔, 总会在下一刻, 鬼魅般骤然闪现在他们面前, 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
张宇天的堂弟就是这样,之前他只是接到家里电话联系, 希望他能开导下弟弟,那时的他知道小胖墩受了欺负,便带着同学来找凶手麻烦——
可治标不治本,在他第二次接到来电时,还特地抽空去看望了一趟。也就是这次,张宇天才发现自家堂弟已经从开朗的小胖墩暴瘦二十斤。
小胖墩脸上没了笑,他神情恍惚,像是一只惊弓之鸟,成天将自己锁在屋里,开始厌学厌食。
叔叔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家里已经准备给他办理休学了——南城九中也是全市退学、休学率最高的地方。
得知真相的张宇天怒不可遏,他只能再邀请秦轲过来,一起摸清那群人渣的情况,好一招制敌。
这才有了他们在巷子里再次救起沈南昭的故事。
如何能制止这场闹剧?张宇天想了很多不切实际的办法,却都被一一否定了。
学校、社会为弱势孩子们撑起的保命伞,却被他们狡猾利用,严严实实盖到了自己头上。当受害者与加害人都在伞下,条条框框的限制就成了他们最有恃无恐的护身符。
于是他们在伞下,捂住了弱者的嘴巴,以残忍的暴行宣泄情绪。
家长们在伞外,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
可现在,秦轲唤醒了郑旭的阴影——当着他的“小弟”,当着他曾经欺凌的受害者面前,他彻底撕碎了暴.徒伪装强势的表象,将最不堪的那面暴露人前。
秦轲从内部瓦解了他们的“堡垒”,他熟练掌握了规则,并合理利用了它。
既然别人管不了你,那你的母亲呢?平时作威作福、狐假虎威,到头来被自己手里攥着的“王牌”背叛,这种滋味可不好受吧。
秦轲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他对自己亲手编排的大戏颇有耐心。
啪——又是一巴掌,严艳将妄想逃跑的郑旭一把逮回来,她扯着那人鸡毛掸子般的头发,用十足的力度,又扇了下去。
“妈!妈!”郑旭护着头惨叫着,“你他妈的疯了!”
“一百。”秦轲平静叫价。
严艳打红了眼,她满脸狰狞地回头:“怎么才一百!”
秦轲耸耸肩,无奈道:“力道对的,方向歪了,被躲开了不是吗?”
严艳死死攥着花里胡哨的头发,手下的儿子还在杀猪般挣扎,但就凭他的瘦猴体格,哪里拧得过自己的母亲。
期间,他的手乱挥,狠狠锤了严艳两拳,身体的疼痛彻底将女人眼里愤怒激起,她怒气滔天,一把扯起那人的脑袋,用尽浑身力气扇了上去。
啪——惊天动地的清脆响动,甚至泛起回音。
郑旭被一巴掌扇得七荤八素,他眼前一黑,踉跄地旋转倒地,被身边吓傻的同伴手忙脚乱地接住。
“郑哥,你怎么样啊……”
“没事吧!”
“……”
小弟七嘴八舌地扶着人,眼中惊慌失措,他们被这一遭吓得胆颤,也不敢劝阻——郑旭他妈扇他跟扇陀螺一样,单看那体格,也不是他们能得罪的吧!
秦轲满意了,他笑了起来,喊出了最高价。
“两百。”
他在指尖夹着几张崭新的纸钞,任凭它们在风中簌簌作响,目光矜傲轻蔑,高高在上地嘲弄着狼狈的人。
这群渣滓惯会以“拳”欺人,而他们不懂的是,很多碾碎自尊的方式,根本不在于蛮力。
他骤然松手——女人的目光贪婪,郑旭的目光怨毒,它们在众人共同的注视下,像是燃断的一截烟灰,轻飘飘地坠地。
“交易完成。”秦轲对严艳客气笑道,突然他像是才反应过来般,轻轻吸气道,“嘶……不好意思,没拿稳。”
严艳已经在第一时间弯腰下去捡,她满眼是红艳艳的钱,丝毫没有理会这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秦轲又看向了脸被扇红的郑旭,诚恳发问:“怎么样,你还满意吗?”
“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郑旭破口大骂,他猛地冲了过来,却被身旁的同伴七手八脚按住。他们像是拉住了一头疯狂挣扎的牛犊,涨得满脸通红,纷纷慌张劝导着:“别冲动,别去了!”
“别惹他了,咱们先走吧!”
“……”
而红了眼的郑旭却听不进任何劝阻,他竭力挣扎着,活像是离岸缺水的鲶鱼,疯狂扭动着滑不溜秋的身躯,乱挥的手脚给旁边人来了好几个耳刮子。
啪——
蹲在一旁捡钱的严艳却不惯着他,眼见着摇钱树好不容易摇来了不菲的收入,不省心的玩意儿非得在这儿扫她的兴!
“别他妈的在这嚎!”严艳起身,表情阴冷,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她扇人扇习惯了,一巴掌过去,让郑旭本就肿起的脸颊更是雪上加霜,高高肿起的五指掌印,像是如来佛落下的五指山。
一瞬间,郑旭不动弹了,架着他手脚的同伴也安静如鸡,他们愣神片刻,仿佛触电回神般,一下都松开了桎梏郑旭的手,像是小学生一样,尴尬地背过手罚站。
这可是合同外的赠品,是另外的价钱了。
他们大气都不敢喘,只老老实实地愣在原地,做起了没长嘴的缩头鹌鹑。
严艳捡起了钱,她贪婪的目光又在秦轲身上刮了一圈,这可是尊金佛啊!她恨不得再从他身上狠狠剐下一层金箔来。
她将钞票折吧折吧,囫囵团在衣兜里,眯眼笑道:“这次的事儿就算完了,既然他身体也没出什么大问题,我也不找你麻烦了。”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表情过于兴奋,严艳强压下嘴角,她清咳两声,故作严肃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那我们先走了。”
“慢走不送。”秦轲看完了一场大戏,见妇人转身正欲离开,他突然想起什么,又开口道。
“对了!”秦轲抬眸,脸上是轻浅的笑意,话里有话道,“严女士,家庭教育是教育的重要的一环,你应当将更多时间放在孩子的教育上,不是吗?”
严艳一愣,她觉得这人话里有话,像是披着羊皮的狡猾灰狼,但却一时找不出其中的漏洞,只能傻傻问了一句:“你知道我叫什么?”
不应该啊,我刚刚一直没有自报家门……
见着女人眼中狐疑更甚,秦轲弯起眉眼,他答道:“你很有名的。”
出名到仇家满天下,让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摸清嗜好、了解性格,最后一击制胜。
等到严艳心满意足地走了,秦轲终于能腾出手教育兔子了。
他回过头,只见沈南昭背着光,站在他的身后,就像是原野里孤独伫立的小白杨,缄默又拧巴,一声不吭地扎根在破旧的老屋前。
秦轲叹了口气,将那人手中小小的、尖锐的美工刀取了过来,又将冒着头的“笋尖”收了回去:“怎么那么冲动呢?”
没有苛责或是埋怨,他只是有点无奈道:“那么不放心我啊,怕解决不了?”
沈南昭却不同寻常地沉默下来,他径直将那人正在把玩的美工刀夺回手中,缓缓抬头,神情平静,激不起半点涟漪。
“我知道那群人不会善罢甘休,我怕他们欺负你。”沈南昭解释道,说着说着,突然笑了一声,“没想到你还挺厉害。”
秦轲得意地翘起尾巴,但还不等他嘚瑟,就听沈南昭继续说道:“如果外婆有人照顾……”
他弯起眉眼,低头摩挲着美工刀开关,语调依旧温和,但说出的话却格外渗人:“我还真会杀了他们。”
见秦轲眸色深沉,沈南昭也觉得自己太过残忍,他垂下眸,可那又怎样呢——
这不是他一直以来想做的事吗?不然小巷角落里怎么会有碎酒瓶,这柄刀又为什么会格外锋利。
见秦轲沉默下来,怕吓着他,沈南昭又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当然也可能不会这样,也许只是打断他们的腿,剁了他们的手指,让他们嚼碎了咽下去。”
我要他们为自己犯的错,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沈南昭原以为秦轲会觉得他虚伪,明明看上去逆来顺受的模样,内心却有无数阴暗的念头。
他的恶念像是蛇窟里盘踞纠缠的毒蛇,每一条都竖着阴冷的兽瞳,吐着猩红的信子,它们嘶嘶作响、跃跃欲试。
在他拿着利器出来的那刻,他已经做好了失去“秘密”朋友的打算。
因为没有人希望自己身边的人,是披着软糯羊羔皮的凶残野兽。
可自始至终,秦轲都安静地注视着他,他似乎首次窥探到了那人厚重伪装下的真实模样——勇敢又尖锐。
像是玫瑰长出了无数尖刺。
张宇天的堂弟遭遇了暴行,他的家里给予了他退后的机会,而沈南昭遭遇的却远不止这些,他比任何人都要坚韧。
拥有“坚韧”这种优秀的品格,却并不意味着,他应当比常人承受更多。
能吃苦,不等于活该吃苦。
沈南昭说,如果老人有人照顾的话,可是对他而言,从来没有如果这个选项。一个人若是拥有了爱,既是软肋也是盔甲——
但他没有盔甲,有的只是被人制衡的软肋。
于是开在贫瘠之地的玫瑰,为了保护身边亲人,只能将浑身尖刺往内生长。
每次长一寸,刺破肌肤,没入血肉。
他不喊疼,只是在扭曲的痛苦中继续生长。一旦他的软肋没了,他将扯出浑身倒长的刺,化作刀刃,紧紧勒入敌人脆弱的咽喉。
他会毁灭,也会拉着所有仇人共同坠入深渊。
可玫瑰就该长在庄园里。
该寂静又热烈地绽放。
不知为何,秦轲感觉自己叹息了一声,极轻极浅,但仔细听去,似乎又什么都没有发生。
突然,沈南昭话锋一转,微微皱眉单:“只是这次你给了他们钱,不也是在养虎为患吗?”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乐观。
“这钱只是剩下的零头,你知道为什么要给他们吗?”秦轲耐心解释道,他打了个比方,“算是预付款吧——因为我要他们还的,可远不止这些。”
“或许,你听说过巴甫洛夫的狗吗?”秦轲冲他眨眨眼,语气调侃。
沈南昭点点头,这是生物书里经典的条件反射实验。
巴甫洛夫用狗做了一个实验,每次给它送食物时都会摇铃,以至于到了最后,只要铃声一响,狗就会分泌唾液,形成了条件反射。
秦轲做了个摇铃的手势,叮铃铃,他笑道:“这就是第一声铃。”
接下来,才是训狗的开始。
坏心小狗,软糯米糕
“外婆, 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秦轲很懂讨长辈欢心,他蹲在老人面前,又是一副装乖模样。
“没有没有。”老人连声道, 她皱眉笑道, 语气依旧惴惴不安, “小轲啊,他们会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秦轲故意拉长语调, 一本正经道:“他们敢?”他又认真保证道:“您放心, 这些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老人也不知是信了没有, 只是强勾起嘴角, 拍了拍他的手背。
沈南昭在一旁收拾好了东西,他放好美工刀,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本小册子。
哦!这见鬼眼熟的蓝皮小册子。秦轲见着他逐步逼近,笑容逐渐僵硬, 他眨巴着眼睛, 无辜极了:“怎么了?”
“如果明天你还来的话,一到十五页, 熟悉下。”沈南昭递了过去, 他露出了纯良的天使般的笑意, 开口却是恶魔的低喃, “明天我会抽查哦。”
秦轲:“……”
他看着沈南昭弯起的眉眼,余光又偷偷瞟了一眼存放美工刀的木桌,暗自松了口气, 倒是庆幸起来。
幸好是英语, 换成数学, 他迟早得被暴躁兔子噶掉。
可他还想挣扎下,便“柔弱”地靠在老外婆的膝前, 可怜巴巴道:“外婆,你管管他吧,我不想学。”
可惜,他不知道这间屋里,除了一个不学无术的他本人,其他都是狂热奋斗咖。
老人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蔼劝道:“同学就该互帮互助,要好好学习。”
“南南,要好好帮助同学啊。”她转头特意交代道。
秦轲:……
我悔,我就不该多嘴问那么一句!
他挎起小狗脸接过蓝皮小本子,看着时间不早了,便向老人和沈南昭告辞。在走向放车的路口时,他胡乱一翻,纸张在指尖飞速略过,像是绽开层层叠叠的花瓣。
呵,区区一至十五页,难不着他!秦小狗强行给自己打气。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册子的第一页,上面落着三个字,字体端端正正,依稀带着笔锋,像是竹叶锐利的剪影。
“沈南昭。”秦轲轻念出声。
“哦!”他一把合起册子,恍然道:“不是叫南南啊!”原来他在知道那人全名之前,就已经跟着老人喊了他的小名。
别说,这个小名还挺可爱!像是一块新鲜出炉的软米糕,热气腾腾的还有些黏牙。
沈南昭,沈南南……秦轲骑上车,莫名心情大好,像是在嘴里囫囵塞了一颗糖,甜味顺着这个名字在他舌尖上绕了一圈。
他眯起眼,勾起了嘴角。
像是偷吃了食物的大猫,他头顶着“王”字,徜徉在凉风中,餍足地回味着。
*
昏暗的网吧内,泡面调料味和劣质香烟味相互杂糅,酿成了一种复杂的气味。
里面每台电脑都用脱漆的木板分隔,歪歪斜斜的人们,神情或木然或兴奋,像是盐水缸里发酵的咸菜,皱皱巴巴的。
秦轲撩起帘子走进的瞬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每个小格里摊着一条咸菜,他似乎都能看见空气的形状,浑浊昏黄,烟雾缭绕。
前台的长发青年扎着狼尾,他的脸长得斯文,却有一身腱子肉,穿的无袖背心遮挡不住胳膊上大块刺青。
青年正带着耳机敲着键盘,感觉有人来了,便懒洋洋地瞥了一眼。
哟,大客户又来了。
他随手扯下耳机,站起身来,从旁边的商品区随手拉来两罐饮料,单手扣环。
呲——雪碧瞬间泄气,气泡沸腾翻涌着,他径直将那瓶推给了来人。
“又来了?准备反悔了?”
秦轲一把接住桌上滑来的易拉罐,客气笑道:“谢谢。”他端起来抿了一口,回答前一个问题:“老板,今天来是打算再续一个月。”
他从背包侧边掏出一个信封,搁在桌面上,又用手指点点贴着的价目表:“老规矩,按原价就行。”
上面正用鲜红的大字注明着:“充值一百送五十!”
长发青年:“……”他微妙地眯起眼,打量了面前少年半天,突然笑了起来,随即拿起信封轻轻掂了掂,又用指尖挑开封口,“啧”了一声。
“我就是个看场子的,算不得老板。”随即他又晃了晃信封,语气调侃道:“未成年,能做主?可别转头喊爹妈来领回去了。”
“嗯……”秦轲故意露出了一副为难的模样,他犹豫道,“还行吧,偷偷背着家里攒了三年的零花钱,一次性全拿出来了。”
看起来活生生一个贫穷且独立的男高中生形象。
那人也不知道信还是没信,只是拉开抽屉,将略有分量的信封随手丢了进去。
在扔钱的瞬间,他微妙地有一种错觉——感觉自己就是许愿池里的王八,对面的少年正在往他嘴里塞许愿金币。
算了,王八太难听,还是锦鲤吧。
“城哥,我回来了!”正巧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叫喊。
下一秒,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掀起帘子,他一条腿刚迈进来,见着前台的秦轲似乎有些震惊:“哎,又来了?”
他的反应和长发青年的如出一辙。
被叫“城哥”的青年又从一旁拿了一瓶饮料,抛了过去。那人一把接住,大大咧咧地走进柜台,他径直拧开瓶盖,声音洪亮:“小子,你该不会是哭啼啼来退款的吧。”
话音刚落,他亮了亮自己壮实的胳膊,隆起的肌肉硬实得像是石头,块垒分明。壮汉微微挑眉,语气森然道:“但凡售出,一概不退!”
秦轲丝毫没有被威慑的迹象,他好脾气地笑道:“没有,我只是想要再续一个月。”
“啊?”壮汉真有些吃惊了,他的目光看向城哥,在得到那人肯定的点头后,张大了嘴巴感慨道,“你小子还真他妈的嫌钱多!”
“省吃俭用好久了。”秦轲非常谦虚,他致力于维护贫穷学生人设,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是特殊原因,我也不至于大放血。”
谁又和钱过不去呢?赵舒城接受能力良好,在得到这笔钱不会带来麻烦的回复后,他摆出了良心商人的姿态,开始询问雇主需求了。
“说吧,什么要求?”
壮汉看似正在吨吨灌着饮料,实际上一双眼睛一直瞟着这边,耳朵也高高竖起。
秦轲露出微笑,他道:“前面的不变,就是有点小忙需要老板帮下了……到时候还要麻烦您帮我带句话,就告诉她,既然拿了我的钱,就该办好我的事。”
“带句话是吧,没问题。”长发青年唰地从日历上扯了半个角,他用笔在上面潦草地写了下大概意思,又拉开抽屉,囫囵塞了进去。
“还有没?”他抬头看向秦轲,眼里满是了然。
再追加一个月的费用,他不信只是带一句话那么简单,天上掉馅饼的事,三岁小孩才相信。
“还有就是,九中可能还是不太平,我那个弟弟比较胆小,如果有什么事儿,还希望大家多担待点了。”秦轲也不客气,他遥遥举杯,抿了一口雪碧。
长发青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易拉罐:“说了半天,我都还不知道你那个弟弟叫什么名字。”
秦轲放下了饮料,笑道:“谁知道呢?也许九中的都是我弟弟吧。”
他一句话四两拨千斤,赵舒城也是人精,听出了其中的玄机,他点点头:“当然,你弟弟也是我们的客人,我们自然会好好招待他。”
“那后面的事,就麻烦老板了。”秦轲心照不宣地弯了眉眼,他告辞道。
长发青年嘴角含笑,他目送少年离开,随即举起饮料又灌了一大口。
“哥,这小兔崽子什么意思啊?”壮汉挠挠头,他满脸困惑,“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呢?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啧。”长发青年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兄弟,无不遗憾道,“怎么他不是我兄弟,偏偏是你呢?”只长肌肉不长脑子,也是为难你了。
“啊?”壮汉着急了,他连忙问道,“什么啊?城哥你不说清楚,兄弟们哪知道怎么办事。”
长发青年决定好好调.教一下这个二愣子,他循循善诱道:“刚好这两次他来你都在,现在你说说,你都听出了什么。”
怎么还做起阅读理解了!壮汉有些不忿,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思索起来。
他皱着脸认真思忖道:“我听他的意思是,他有个远房弟弟在九中上学,因为家里没电脑,查资料不方便,所以他特意把自己攒的压岁钱带来,在咱们这里给他开台机子。”
“嗯,然后呢?”
在赵舒城鼓励的目光中,壮汉越来越有底气:“他还说,如果有需要就会让他弟弟过来,平时开的机子放着也浪费,可以让咱们的兄弟用着……”
他说着说着,把自己说服了,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哎,别说,他人还怪好咧。”
你人还怪傻的!青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点出细节道:“他拿的这些钱,都够自配两台顶机了——而且我们开台机是满一百送五十,你记得他是怎么说的?”
壮汉记忆力很好:“他说按原价就行。”
“他要求开一个月的机,按照原价拿了不止一个月的钱……如果真正想要办卡的人,绝对不可能这么说。”城哥淡淡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个小崽子早就摸清了我们的底细,知道我经常会请兄弟们包夜——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说要包台机子给弟弟,平时没人的时候就给我们用?”
壮汉没听出他话里的自嘲,以为是在问自己,小心翼翼地回答:“人傻钱多?”
城哥斜了他一眼:“人家这是在投石问路。”
“啊,什么意思?”壮汉满眼茫然,“投什么石,问什么路?”
赵舒城叹气,这傻蛋真就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啊。
他举例道:“我经常会自掏腰包请兄弟们聚聚,但现在,他花钱包了月,告诉我们开的机可以随便用。你想想看,如果你现在去用的话,这个到底算谁请的呢?”
“是我还是他?”他循循善诱道。
壮汉顺着这个思路想着,毕竟秦轲都说了,他包的位置没人的时候就让给他们,这有效期都还没过呢!
他皱眉犹犹豫豫:“他请的?”
“Bingo!”赵舒城打了个响指:“答对了,这就是他最精明的地方……”
“事实上他只是把钱给我,并没有当场开卡,首先是在向我示好,意味着给予我最大的自由度,让我拥有完全支配权。”赵舒城好歹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他在社会上混了那么久,人话鬼话听得多了,自然听得懂秦轲的“弦外之音”。
“但与此同时,无论我怎么用这笔钱,他只要把话放这里,但凡我请兄弟们包夜,至少一半的功劳能算在他的头上……哪怕你们不知道,我自己都会觉得欠了他的人情。”他玩笑般道。
话音刚落,电光火石间,赵舒城的脑海中劈过一道闪电,顷刻撕碎混沌迷雾。
原来如此!他蓦然发现了之前未注意的细节。
霎时,赵舒城为少年缜密的心思感到惊叹:“不对,如果我昧下这笔钱,刻意隐瞒了这件事,我的亏欠感会更强烈,甚至会因此产生愧疚!”
他越想越心惊,眼底却是满满赞赏:“以后无论我做什么,都会觉得自己昧了这笔钱,到时候每个地方都会有他的影子。”
尤其像他们这样的,最重义气。这样下去,久而久之,他就会潜移默化地固化那人是自己债主的思维。
壮汉大惊:“啊,那他是想害我们?”
论如何用一句话噎死人。
赵舒城累觉不爱了,他斜了傻大个一眼:“害你?害你都不用他动手,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小崽子精明着呢,张口老板闭口哥的,让人心甘情愿给他当枪使。”赵舒城眯起眼。
聪明人都是直接亮明牌,既诚恳又狡诈,甚至让人提不起厌恶情绪,着实是个好苗子。
甚至可以说,在秦轲踏进这里的第一步时,他就已经赢了。
“你还记得他想让我们做什么吗?”赵舒城沉声道。
壮汉点点头:“他不是说有个朋友的母亲好赌,希望她能改邪归正,回归家庭吗?”
赵舒城嗤笑一声,这都是什么鬼话。秦轲的这个要求看似“古道热肠”,实际上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封喉刀。
“那你根据他的要求,安排好了吗?”他问道。
“已经通知下去了。”壮汉点点头,他还是不太理解其中的弯弯绕绕,“不过,就那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还需要给那么多吗?”
既不违法,也不犯罪,这钱怎么赚得他那么心慌呢?
赵舒城又“咯吱”扯开抽屉,生锈的滑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像是耄耋老人在捂唇咳嗽。
木抽屉里安静躺着一个信封,他们的目光落在上面,心里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
“城哥你看,他又续了一个月,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啊。”壮汉收回目光,他抬眸困惑道。
烧钱也不是这样烧的吧。他总感觉轻飘飘的,丝毫没有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赵舒城径直拿起了信封,他掂了掂,眸里闪过一丝兴味:“不,这是他雇我们办的第二件事,他刚刚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啊?刚刚……壮汉满眼迷茫,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我究竟是忘带脑子,还是没有带耳朵,怎么好像和这俩的世界格格不入呢?
他苦着脸回忆了半天,还是老实摇了摇头:“刚刚他说啥了?”
赵舒城都懒得解释了,他不想再浪费口舌,只是吩咐道:“你记得让大家有事没事,多去九中转转,圈个场子。里面有些小朋友不懂分寸,需要我们好好管教下了。”
这种黑话壮汉倒是听得多,他点点头,又道:“可是城哥,你之前不是说,我们不参与那些鸡仔的小打小闹吗?你嫌掉价……”
赵舒城道:“我嫌掉价,但是不嫌钱多。”
这和钱又有什么关系?
壮汉想开口,又怕被他嫌弃笨,只能委委屈屈地撇嘴,眼神幽怨。
赵舒城被这种怨妇的眼神看得浑身不适,他将信封啪地甩在桌面上,指尖轻轻点着:“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就是九中的护身符。”
“那人第一份酬劳的目标,是那个女人;第二份是要求我们去保护他那个的‘弟弟’。”赵舒城叹了口气,“可这次比第一次棘手得多,它几乎是个没有期限的亏本买卖。”
“不还是一个月吗?”壮汉小声提醒,“满打满算就俩月。”
“他有说他受欺负的‘弟弟’是谁吗?”
壮汉摇头,这个他还真没说。
“没有固定时间、没有特定对象,所以,他的真正要求是让我们解决掉九中现在‘不规矩’的人,然后给他们立新规矩。”赵舒城啧了一声,他摇摇头,“虽然对我们而言,这是杀鸡用牛刀,但是他竟然能想到这点,而且有胆量一个人找上门来,甚至明目张胆地给我们下套……”
“小朋友狠起来,还真是把人往死里整。”
壮汉深有体会,他点头附和道:“他见到我还不发怵,真没几个人能这样!”
“好了,你也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既然要让兄弟们帮忙,也没必要瞒着,今晚大家聚聚,先碰个头说下情况。”
赵舒城嗤笑一声:“而且他让我们带的那句话,不也是在敲打我们吗?”
拿了他的钱,就办好他的事。
他神情淡淡:“你也记得告诉兄弟们,来活了,表现好点——人家花了大价钱,自然得好好干,别砸了自己的招牌。”
壮汉见他表情严肃,也挺直了脊背,他目光炯炯道:“没问题。”
得到肯定回复的赵舒城却没有多开心,他将最后的雪碧一饮而尽,辛辣的感觉刺激着味蕾。
此时,倏忽刮起一阵凉风,灵巧的风顺着塑料门帘蹿了进来,扯得半垂的海报簌簌作响。
他的视线被吸引,转头看着门外风吹帘动,低声轻喃道:“得亏得罪他的不是我们。”
不然指不定栽在哪个暗坑里,被人埋了都不知道闷棍是从哪里打的。
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这么年轻又狡诈的小怪物。
兔子吻狼,小狗暗伤
一连两个星期, 九中最大的“毒瘤”团伙像是人间蒸发般销声匿迹了。
九中附近那条被誉为“罪恶”小巷的禁区,也悄然解封。
“哎,郑旭那群人去哪里了?”
“不知道, 这几天都没看见了……”
受过欺负的学生窃窃私语着, 他们既恐惧又瑟缩, 捂着嘴巴小声交流着,生怕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生物, 眼见着四周风平浪静, 开始有人第一个“尝螃蟹”了。
有不知名的勇士壮着胆子走过小巷, 惊诧地发现一切无异, 他火速将喜讯分享给了同伴,随即这条“好消息”不胫而走,像是浪潮般席卷了九中。
与此同时,又有一则惊天消息在人群中投掷了“重磅炸弹”。
“喂, 你们听说了吗!郑旭办了休学手续!”
“什么什么, 可他家在学校不是有关系吗?犯了那么多事都还能保留学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九中是什么垃圾收留站呢!”
有人喜不自胜:“我听说还是他妈妈亲自来学校办的呢, 也不知道休学多久——”
“可是那个老巫婆不是无论如何, 都要让她儿子来学校祸害我们吗?怎么突然觉悟那么高了……”出现了怀疑的声音。
“转性了?不能在哪儿憋着坏吧……”
这时, 有“道上混”的知情人发声了, 他也是一知半解,只能故弄玄虚道:“那群搅屎棍好像是得罪了谁家弟弟,背景大得很, 城哥那边都出面了。”
“喔, 是金街的赵舒城吗?太好了!”
那群人可和他们的小打小闹不一样, 郑旭顶多算挂羊头卖狗肉、狐假虎威,时不时还要搬家长出来擦屁股。
但这片地界的“传奇人物”赵舒城可非同一般了, 他从小在金街长大,行事老成。在同样的年纪,他趁着盘踞金街多年的势力倒台的契机,迅速纠集一群年轻的愣头青们,活生生将金街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拿了下来。
赵舒城组建了新的秩序,等到其他“大人物”观望许久,终于反应过来,想要继续搅弄风云时,竟然纷纷铩羽而归。
他们始终没能啃下这块硬茬。
据说一个黑网吧就是他们的据点,平时那些人都隐藏在各行各业,但只要金街有人想整幺蛾子,还不等人反映,赵舒城那边就能先收到消息,他会毫不留情地将那些妄想伸手捞一笔的爪子狠狠斩断——
就像是港片里叱咤风云的大哥,又或者是深藏不露的扫地僧,总之,赵舒城这个名字,金街上从老到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九中离金街不远,郑旭那帮人的偶像就是赵舒城。
但他的偶像维持秩序,自己却在破坏秩序。
“得罪了赵哥,踢铁板了吧!”不明真相的众人热热闹闹地舒了口气,开始畅想美好未来。
当禁区不再封锁,观望两日后,小羊羔们开始壮着胆子试探了。一日晚自习后,九中人潮褪去,戴着眼镜的男生收拾好了背包,走出了校门。
他在昏暗的路灯下思索片刻,右手边的小巷,像是野兽漆黑的咽喉,正在等待着猎物掉入圈套。
曾经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眼镜男生有些胆颤,脚步挪向了另外一条更为光亮的路。
可是走这边要绕一大圈,现在都很晚了。他紧了紧背包,又看了一眼无灯小巷。大家都说,那群人没出现了,今天也不会那么倒霉吧……
像是被蛊惑一般,他的眼神从犹豫变得坚定,最后露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就往里走。
心中的侥幸,在他被逼到墙角的最后一刻,荡然无存。
黑黢黢的人影拓在墙上,像是游动的蛇影,它们从角落盘旋扭动而来。
眼睛男生的眼前已经是一片朦胧了,水汽弥漫了双眼,他几乎吓得瑟缩不敢动弹,只能踉跄地背靠着墙,然后滑坐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瞧这怂样!”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随即是稀稀拉拉的嘲笑。
眼镜男生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像是被逼进死角的小耗子,一双眼里满是惶恐与绝望,嗫嚅道:“对、对不起。”虽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但是数次挨打的经历,几乎让他将这三个字刻在了骨血里。
“喂,今天那么晚了,大家伙儿也累了。”一个人用鞋尖踢了踢他的胳膊,“给点辛苦钱,让你过去怎么样。”
眼镜男愣愣点头,他二话不说就拉开了书包拉链,开始四处搜罗着零钱。
“就……就这些了。”他摊开双手,掌心是零零散散的小钱,最大的面值不过五元,甚至还有一角硬币。
那人抄起零钱,借着月光随意瞟了眼,随即一把甩到他脸上,硬币丁零当啷地响了一路,他目光不善道:“狗东西,耍我们呢!”
“我就只有那么点了!”男生的眼镜被打歪,他惶急翻开了口袋,带着不明显的哭腔,“你看,我真的没带钱了!”
“艹,出师不利。”隐在黑暗里的声音啐了一口,“郑哥这几天都没出来,咱们自己开个张,偏偏遇上穷鬼。”
“嗨,谁让只有郑哥是九中的人呢,他才知道堵谁有油水。”
为首那人听着身后的同伴窸窸窣窣的嘟囔,他脸色不虞,往后退了几步,活动手腕指挥道:“行了行了,几天没出来,听这群杂碎传什么的都有,就差说我们死了……”
“哦,那不得给点教训?”有人噗嗤笑出了声,但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愉的阴险。
“把他剥成白条猪,塞垃圾桶吧!”
这是他们最爱的“恶作剧”,小巷旁边恰好有一个齐胸高的垃圾桶,里面已经堆了半桶臭烘烘的杂物,不时有虫鼠簌簌爬过的动静。
“好!”零零散散是起哄的声音,还夹杂着轻浮的口哨。
“别,求求你们……”曾经的阴影如梦魇再度袭来,男生眼前一黑,他悔不当初,死活不明白怎么今晚就鬼迷心窍,偏偏走了这条路呢?
他将自己缩得更小,双手合十不住搓着,仓惶道:“求求你们了。”
可软弱的羊羔只能看着恶狼狞笑着围了过来,向他伸出了利爪,他眼里满是绝望,脸色如纸般苍白。
“喂。”
就在眼镜男生被高高架起,活像是一只绑在烤架上的猪仔时,不平静的小巷里传来了稀稀拉拉的脚步声,有人懒懒开口了。
领头那人回头看去,只见小巷尽头,缓缓走来几个闲适的身影。都是约莫二三十来岁的青壮年,上身套着宽大的泛白T恤,下面是花里胡哨的沙滩裤。
就像谁趿拉着人字拖,半睡半醒间下楼扔垃圾来了。
来人一脸疲态,他手里单手举着一杯饮料,缓缓走来的时候,他将剩下的一饮而尽,随后单手握瘪了易拉罐。
咔嗒咔嗒——铁皮扭曲的声音,像是怪物在黑暗中咀嚼谁的骨头,配上幽深诡静的巷子,让在场的人不由汗毛倒竖。
随即,一个物体带着呼啸风声,猛地砸来。
它擦着小混混的脸际,霎时砸到了墙上,正好被反弹进了垃圾桶。
呯呤嗙啷。一点响动彻底打乱了在场人的心弦。
来者不善!
领头人自然感受到了来自食肉动物的压迫感,不自觉往后挪了一小步,他隐晦地看了身旁同伴一眼,壮着胆子出声道:“有事吗?”
来人彻底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们不止一个人,像是狩猎的狼群,眼里满是狠厉兴奋。白T恤的青年懒散打了个哈欠,眼中泛起了水光。
他揉揉眼睛,叹了口气道:“不然呢。”
“小朋友,玩游戏也不要过分嘛,知道这是谁家弟弟就敢动吗?”青年扬扬下巴,意有所指道。
被示意的混混还架着猪仔,闻言,他们手一软。眼镜男生瞬间摔落在地,他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麻木怔愣片刻,才连滚带爬地往来人方向飞奔。
他瑟缩在来人身后,找到了靠山,成了一只受惊的鹌鹑。
在场的混混顿时噤若寒蝉,他们艰难咽了口唾沫。
惨了惨了,郑哥没在,他们随意抽人,这不就倒大霉了,动了不该动的人……
他们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因为惹是生非就早早辍学,又因为无所事事继续为非作歹,总以为能凭借人多势众,用拳头堵住所有人的嘴。
和同龄的混混打架争地盘,他们自然不怵,但鬣狗在真正的狼群面前,压根没法上桌,必须得夹着尾巴做人。
“哥,对不起,这次是我们错了,下次一定不会。”为首的人硬着头皮颤声道,他用余光看着身后已经悄无声息地围了人,只觉得脊背发凉。
看起来,这事没那么轻易过了。
他眼中闪过挣扎,但只能咬牙认了,猛地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不轻不重,但响亮的声音已经能彰显自己的歉意。
“对不起。”他低头认错。
青年抱胸冷冷觑着,他倏忽一勾唇,微微抬手,身边的小弟又紧紧逼前。豺狼将鬣狗逼到角落,露出了森白獠牙。
“让兄弟们蹲了几天,可算把你们这群崽子蹲着了。”来人和蔼可亲,他用手小心拍了拍那人的脸,“知道得罪了谁吗?我们兄弟的弟弟也敢动?”
踢到铁板了……
混混心一颤,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们狗眼不识泰山,没想动他。”他的目光挪到了身后男生地上,强笑着颤声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青年噗嗤一笑,他转头看向同伴,他们像是听着了什么滑稽的笑话,哄笑起来:“不是,谁说是他了?”
他向后挥挥手,吩咐道:“那谁,赶紧回家。”
眼睛男生左右看看,确定说的是自己,瞬间感恩戴德地点头,他迭声连道:“谢、谢谢!”
不是他?
混混一头雾水,他眼里满是迷茫不安,咽了口水小心:“那是哪位……”
青年摸着下巴沉思片刻,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猜。”
“你猜猜,是你们动过的,还是没动过的。”青年打了个响指,给了提示,“总之就在九中这里——要不我们打个赌吧,你们下次动手之前,猜猜是不是他。”
“猜对了,打断你的腿哦!”他看起来和善极了,一把拎着他的衣领,将人像鸡崽一样提起来,往垃圾桶旁一掷,像是甩出一麻袋猪肉。
“现在,继续你们刚刚的游戏吧。”青年抚掌,他亲切建议道,“剥成白条猪,跳进去。”
混混眼里满是难以置信,此时那人的笑逐渐扭曲成了恶魔的狞笑。此时,魔鬼还在催促:“怎么了,还要我亲自请你吗?”
……
次日,九中藏着某个大佬的弟弟的传闻,瞬间流传开了。在当事人添油加醋的描述中,那群混混被打得皮开肉绽,生死不知。
后来更是有人根据细枝末节,推测出了那是金街的人,八成还是赵舒城的弟兄——那么,那个“弟弟”就只能是赵舒城的弟弟了!
于是作为独生子的城哥,在自己年近三十的时候,喜提“弟弟”。
传言越来越离谱,甚至有人怀疑是他的私生子……在某次被兄弟们调侃的时候,长发青年单手开了饮料,他倚在前台,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
“靠,这钱还是收少了,名誉损失费都没有。”
“不过城哥,九中那些小打小闹,就跟调解猫狗掐架一样,一点也没技术含量!”有人一撇嘴,“自从小九逮了一场,那群瘪犊子一声都不敢吭,兄弟们都没用武之地嘛!”
“手痒了就去给我剁饺子馅。”赵舒城冷笑道,“你还想怎么样?一群老鼠崽,吓唬吓唬就得了。”
“还把我的名声都搭进去了。”他啧了一声,“这可是笔亏本买卖,以前我都不想管那里的,现在好了,强行圈了地盘……”
“亏了亏了。”他正感慨着,就见面前的兄弟嘿嘿一笑,那人一瞅表,惊喜道:“到点开本了!”
“城哥,赚了赚了!”青年骤然起身,随手在柜台前抽了根棒棒糖,有些奇怪,“哎,就空了吗?这糖还卖的挺快……”
谁家好人来网吧猛买棒棒糖啊?怎么感觉前段时间还很满,现在空得见底了。
“赠品,送光了。”赵舒城瞥了眼,淡淡答道。
“嘻嘻,那小子开的可是单人包厢。”那人也不在意,一边往里走着,还不忘回头,只见五大三粗的年轻汉子飞了个媚眼,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顶配!”
赵舒城笑了一声,他又撑着下巴消磨时光。
瞧吧,那兔崽子真是会收买人心的好手呢。人都没见过,就开始夸了。
*
而此时此刻,搅弄九中风云的“背后黑手”,正在费尽心思收买铁面无私的“判官”。
在塞了三根棒棒糖的情况下,他还是没能将明天的五页背诵要求减下来。
“为什么!”秦轲格外委屈,耷拉着耳朵,他才答完身后人的抽查,终于找到了插话间隙,“你收了我的糖,还不给我减任务!”
“沈扒皮!”
今天的课程结束了,沈南昭正慢条斯理地翻阅着明天的内容,他的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晃荡着。
纸张簌簌翻过,一会儿就到了最后,在看见只剩薄薄数页时,他微微一愣。
这本语法册子学完了,就到了第十四天,那是约定结束的时间。
沈南昭微微出神,他侧头看向秦轲的侧脸。俊朗的眉眼,高挑的鼻梁,长相是一等一的好,代价就是脾气顶尖的难搞……
有时候和小狗似的,嗷嗷咬你手指磨牙。
“你为什么不喜欢学习呢?”沈南昭突然发问。
“什么?”秦轲一下没反应过来,在听清他的问题后,笑了起来,随口应付。
“因为有时候太聪明不是好事。一切都是等价交换,你想拥有什么,就必定要失去什么。”
比如说,我贪玩的代价,也许就是要丧失对学习的兴趣。小狗漫不经心摇了摇尾巴。
身后的人沉默下去,秦轲的唇角微微扬起,但还不等他嘚瑟片刻,就听身后传了一声认真的询问。
“秦轲,有什么东西是你想拥有的,需要用未来交换呢?”
闻言,他的笑意突然僵住,眼中忽明忽暗,像是黑暗中摇曳的烛火。
沈南昭过于敏锐,他几乎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秦轲话里的漏洞——他不是不会,而是有意放纵。
他为了得到什么,选择放弃自己的未来,然后任由自己无止尽地下落。
“我不知道你在交换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好好学习。”沈南昭听出了秦轲沉默中表现的拒绝,他合起了册子,将它塞入了秦轲背包的侧袋。
他将一个梦放在了那人身上。
秦轲扑哧一笑:“你为什么总让我上学?我爷爷奶奶都没你操心……”
沈南昭拍了拍他的包,一脸坦然道:“因为读书很好啊——像是不劳而获的美事,你看前人辛辛苦苦总结的知识,揉碎了送进你的脑袋里,这不是赚大了吗。”
“歪理。”秦轲言简意赅地评价,他插科打诨想要逃过这个尖锐的话题。
一柄尖刀又抵上了他的心口,那里横亘着新伤,是他避之不及的禁区。
沈南昭无意触碰到了伤口的一角,他似有所感,却也默契不提,只是顺势转了话题。
“而且,秦轲,好好读书,你的未来才能更好。”他垂下眼眸,语气里有艳羡,“好到哪怕永远待在原地,你能都被垫高,看到更远的世界。”
坐井观天的青蛙,如果这辈子都跳不出那口枯井,它也许能借着脚下的砖石,看到更辽阔的天空。
也许能看见更多的鸟、云朵,甚至掠过的飞机。
它也许这辈子都触及不到那个世界,但至少能站在枯井里,满怀憧憬地抬头仰望。
沈南昭突然笑了起来,他无比期待无比认真地说。
“秦轲,你飞得高点,我希望哪怕我站在井里,也能看见你。”
闻言,秦轲的喉头突然被死死哽住,他知道沈南昭是为他好,所以哪怕他再想逃避,却依然会老老实实配合他,哄着这只兔子。
这如今,沈南昭却触碰到了他的伤口,他没有轻易涉足受伤野兽的领地,这是远远观望着,随后将温热的掌心贴上他胸膛。
秦轲,你要高飞,要让所有人都看见。这是来自那人最真挚的祝愿。
沉默片刻,秦轲突然笑了起来:“不过你可不是什么坐井观天的青蛙,你是兔子,是我来逮你,就会被一脚踹飞的暴力兔子。”
沈南昭皱着脸,狠狠揪着他的背包带。秦轲感受到了身后的小动作,他眉梢眼角全是笑意,脚下加快了速度。
疾驰的风扬起他们的黑发,他畅快道:“你看你看,我就没说错!你——太——凶——啦!”
“秦轲!”兔子愤怒攥拳。
“……”
两个幼稚的猫崽子又缠斗在一起,在嬉笑声中,禁锢在秦轲身上那副沉重的枷锁,无形中松动了一丝。
像是溺在水中的人,倏忽间被人渡了一口气。
他得以偷偷喘息。
秘密朋友,偷偷过期
这是寻常的一天, 沈南昭一早就准备好了早餐,他将烧开的热水倒入水壶中晾凉,又将煮好的饭菜放在桌上盖好。
“外婆, 我出发了!”他洗好了碗, 抖着湿漉漉的手进来, 单手拎起包,又下意识从桌上抽了一支笔, 转身向日历前凑去。
可看着上面的日期, 他提笔的手也悬在半空, 迟迟未落下。就像是骤然凝固的雕塑, 他连呼吸都被剥夺了。
这是最后一天了,沈南昭突然意识到了这点。像是住在琉璃堆砌的小房子里,突然有一天,太阳出来了, 直到墙面上潺潺落下水, 他才恍然醒悟——
原来这是由冰雪堆砌的。
他垂眸,沉默着盖好了笔帽, 将笔端端正正放入笔筒, 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屋外阳光正灿烂, 冰雪总会化。
它终会化。
*
“根据学校安排, 周六组织大家去市博物馆研学,名额有限,目前暂定是我们、一班和三班, 一共三个班。如果有人不去, 名额将适当调整给其他班的同学……”
今天一上课, 班主任就带来了好消息,他将手中的空白报名表递给了班长, 安排道:“请想要参加的同学,今天上午就到燕玉琼同学这里报名。”
“好耶!”整个班级开始沸腾,有人高高举起了手,“老师,这次费用是多少啊?”
班主任推了推眼镜,他笑道:“这次没有活动费,是我们和三□□建,他们定好车和行程,我们参加就好!”
“喔~”同学们纷纷惊叹。
正在奋笔疾书的沈南昭,敏锐地捕捉到了“三中”的字眼,他从题海中惊醒,抬头看向讲台。
“三中真是财大气粗呢!”前桌的男生和同伴小声嘀咕道,“我听在三中的朋友说,他们整个高二年级都会去呢!这次好像是他们那边定的方案人数多了,所以特意邀请我们一起!”
“难怪了,我就说以前从来没见三中搭理咱们呢……”另一个同学翻了个白眼,“我可不喜欢他们的人了,总是狗眼看人低。”
“那你去吗?”
“切,不去白不去,既然是他们请的,这个便宜必须占。”
“嘻嘻,我也是……”
沈南昭瞥了他们一眼,没有做声。等到漆黑的笔尖在试卷上落完最后的解答,他顿住手,直起身子,端详着已经写完的内容,但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脑子里乱糟糟的。
研学啊……沈南昭悄然攥紧了手里的笔。
下课铃响了又响,班长燕玉琼的座位前人来人往。
她是个笑容灿烂的姑娘,为人大大咧咧,因为中考发挥失常,又错过了择校的机会,只能退而求其次来九中了。
但在南城九中,这个名声极其不佳的地方,她依然是里面的一股清流,成绩常年第二,每次都排在沈南昭后面。
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人群涌出了教室,一个男生蹭地堵住了燕玉琼的去路,他扭扭捏捏,一个劲儿地憨笑着。
“杜益源,你也去啊。”燕玉琼一眼就看懂了,还没等男生开口,就从抽屉里抽出表,头也没抬道,“报一下身份证号、电话号……”
“燕大学霸,燕大班长,以前的报名表不是都有吗?”杜益源垮着脸,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想了一上午,还是记不清身份证号了,你先帮我登记下名字吧!”
燕玉琼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在上面写了两笔:“行吧,下午上课前给我啊,错过了可就没名额了!”
“好嘞,保证完成任务!”杜益源夸张地敬了个礼,像是个蚂蚱一样蹦着出了教室。
燕玉琼正准备收拾东西,座位前又落下了一片阴影,一丝极浅极淡的苦涩药味传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就猜到来人是谁了。
她笑着垒起书本,抬头:“沈南昭,你也要报名吗?”
沈南昭站在她的桌侧,他点点头,客气道:“班长,麻烦帮我登记下了。”
唰地一声,燕玉琼将报名表和笔推到他的面前,她眉眼弯弯:“沈同学,你自己先写下吧,我收拾东西赶着回去呢!”
沈南昭迟疑片刻,他点点头,接过了报名表,然后一笔一划地落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他将表递给燕玉琼。
女生正将文具盒收进抽屉,她笑着接过,半开玩笑道:“以往你都不怎么参加集体活动的,怎么这次愿意和我们一起去了?”
还不等沈南昭开口,她又自顾自地歪了脑袋,看上去天真活泼:“不会是……因为免费吧。”
这句话绵里藏针,听起来只是无意调侃,但里面带着一丝极其浅淡的敌意。
沈南昭抬眸看她,突然笑道:“不是,付钱也要去。”
因为有想见的人,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去。
燕玉琼点点头,她招招手道:“好的,你先走吧,我再收拾一下。”她看着桌面纷乱的试卷,有些苦恼地撑着头,“好乱啊,无从下手了……”
见着沈南昭离开后,她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两只手指捏起那张轻飘飘的签名单,目光变得幽深。
“嘁。”燕玉琼撇撇嘴,她顺手将纸塞入了抽屉,像是丢弃什么垃圾一样。
*
下午放学,沈南昭又坐上了专属的小马车。他看起来心情好极了,一页页翻着小册子。
这段时间秦轲也算是用功了,蓝皮小册子都看得卷边了,沈南昭用指尖拨弄着脱落塑封的一角,神色温和,安静又乖顺。
他坐在后座,随意翻开了一页,像是点卯一样,随意问道:“更喜欢的单词拼写是什么?”
秦轲都被他养出了条件反射,他下意识道:“Prefer,p-r-e……”不对,他突然反应过来,立马闭上了嘴。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训练有素的小狗,主人一说“伸左爪”,他就乖巧地抬起来,搭在那人掌心。
训狗呢这是!
秦轲板着脸,表情逐渐严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自己都要的颜面尽失了!威信在哪里,尊严在哪里?
小狗决定奋起反抗,但敌强我弱,力量悬殊,兔子急了会咬人,他还咬不过。
“这个不是今天的内容!”秦轲底气十足地反抗道,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略带心虚道,“好像是前面的……”
“嗯?”沈南昭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语调轻微上扬,表示疑问:“所以前面的你就忘了?”
古板的小学究轻飘飘地举起了无形的戒尺。
秦轲听出了他的不耐,小心肝莫名一颤,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回答:“F-e-r。”刚秃噜完他就懊悔不已。
回答什么呢,怎么又被拿捏了?
小秦,你得支棱起来啊!
此时的小狗目露凶光,但沈南昭却毫不在意,他得到了正确答案,语气平淡地又“嗯”了一声,随即继续发问:“这个词的用法,句式……”
秦轲哼哧哧地踩着车蹬,他决定暂避锋芒,暗度陈仓:“那个……你今天不太对劲啊,有什么好事吗?”
闻言,沈南昭微妙停顿片刻:“有吗?”
果然有情况!秦轲眼睛亮了,他自信满满肯定道:“你今天一出来,脚步都更轻快,高兴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
“……”
看起来语文也是弱项,沈南昭冷静地判断着,他默默合上了英语小册子,开始给这个白话大王恶补成语。
“那叫眉飞色舞。”
秦轲一噎,他巧妙避开话题,继续将内容引向“正轨”:“行吧,眉飞色舞的沈同学!说吧,有什么好事。”
好事吗……
沈南昭抿着唇,将小册子囫囵圈在掌心,似乎在斟酌如何表述。
“很明显吗?”他问道。
秦轲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非常明显。”
好吧,秘密朋友是可以分享秘密的,沈南昭说服了自己,他侧过头,小声问了一句:“你去过研学吗?”
“啊?”秦轲没反应过来,耳畔边呼啸的风声将那人的声音吹散,像是扯碎了蒸腾而起的炊烟,他似乎闻到了香软的米糕味道,热气腾腾的,再认真搜索时,却又凭空消失了。
沈南昭提高语调:“我们要去研学了!”
倾诉欲一旦开了口,便像是开闸的堤坝,一发不可收拾,他像是圆滚滚的小雀,在枝头蹦跳着,格外有活力。
“学校说会组织大家去市博物馆,车票门票都全免呢!”
他说起这个的时候,眼里简直藏满了星光,闪闪发亮,但却以拳抵唇,矜持地轻咳一声。
“我报名啦!这还是我头一次去,要不要准备什么啊?”
秦轲听着后面的小傻子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他有些无奈,却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经扬起弧度,只是难得开口接过话茬。
“还要准备什么?就穿着校服、带着帽子,像是幼儿园排队春游一样,乖乖牵着前面人的书包,蚂蚁接龙一样慢慢挪……”
“再倒霉点,就是把你拉到另一个地方去听讲座。”他恐吓起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子。
秦轲的话里带着不自觉的怨气,作为某次无聊活动的“受害者”,他对“研学”这种活动向来避而远之。
“……”沈南昭听他的描述里带着脾气,笑弯了眉眼。
他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活动,顺着秦轲的话脑补了画面,把自己给逗乐了。
“真的吗?”沈南昭更加向往了,他开始掐着手指,为后面的出行打算,“还好只要去一天,到时候我先安排好外婆的午餐和晚餐,好像就没有其他的了。”
还真信了啊!连水都不带吗?
秦轲有些无奈,他逐一提醒道:“手机、水、校牌、帽子……”
沈南昭紧紧扒着车座边沿,像是即将远行的野兔,紧张地探出了毛茸茸的脑袋。他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神情肃穆地听着那人说着注意事项。
“……”
“不要跟丢了。”说到最后,他觉得自己的嗓子眼都要冒烟了,最后语气认真地嘱咐道,“要跟紧队伍,不要乱跑。”
“知道了知道了!”沈南昭拉长语调,满眼是璀璨的笑意,眼见路口到了,他轻轻一跃,就从后座跳下。
“秦轲,你明天不来了吧。”
他回头招招手:“今天是第十四天,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
秦轲笑了笑,他逆着光跨坐在车上,让人看不清神色:“你希望我来还是不来呢?”
“当然是别来了。”沈南昭冲他摆摆手,笑着道别:“秦轲,再见了!你要好好学习啊,争取飞得高点,让我看到。”
秦轲扶着车冲他招手,在夕阳的映照下,像是沙画的剪影,他非同寻常地沉默着,只是摆了摆手。
傻兔子,开心成什么似的。
嘣——像是命运琴弦崩断的声音。
他扬起的手,有意无意扯断了空中一根无形的、单薄的蛛丝,那是人与人之间浅薄的缘分,他们曾在某一日短暂相遇,相交线汇聚一点,萍水相逢,而后各奔东西。
沈南昭心情颇好地哼着小调,他顺着小路往家走,等到晃晃悠悠下了坡,踏上结实平地的瞬间,他的脚步却顿在了原地。
像是骤然扯紧线的木偶,他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操纵着,蓦然转头看去。
只见路口处再也没有身着蓝白校服的身影,十二点钟声敲响,南瓜马车上缠绕枝叶,沙画被轻易抹去,再无一丝痕迹。
空中漂浮的尘埃,在夕阳的照射下,就像是散了漫天细碎的玻璃碴,冷硬又锋利,劈头盖脸地泼了下来。
沈南昭早有预料,只是略微怔愣片刻,随后笑了笑,垂头慢慢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到家,他像是往常一样,放好东西,将早上的菜热好,摆好碗筷后等着外婆回来吃饭。他看了看天色,今天回得早,想着应该没那么快,索性又将锅盖盖上保温,随即开始拉亮白炽灯,准备完成功课。
刚掏出笔,他看着空荡荡的题本,瞬间有些恍惚,举着手迟迟没有落笔。
两个星期会养成什么习惯呢?
会让人总是情不自禁地数着日期,既期待又惶恐,沈南昭坐在椅子上,他转头看向了门边——
土砖砌成的黄墙上挂着赠送的挂历,它将日子一格格分割,然后规规整整地铺在墙上,像是一个废弃的蜂巢。
沈南昭站起身,他走了过去,向前推十四格上都有一个小小的笑脸,它们形态各异,落在日期的右下角,像是采蜜成功的蜜蜂,敛翅安安静静地蜷在蜂巢的小格子里,不约而同的露出了灿烂笑容。
“一、二、三……”沈南昭用手指轻轻点着格子,还真是两个星期,十四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真是个吝啬鬼。”他小声嘟囔道,眼底却是淡淡笑意,趴在墙上,用笔尖认认真真在今天的日期上缓缓打了个叉。
再见了,我的秘密朋友。他在心里偷偷完成未尽的告别。
也许我还能再见到你。
沈南昭小心收起了笔,他开始期待着下次的到来。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世界上有个残酷的魔咒,叫做“墨菲定律”,越是期望,越易落空。
落井下石,不依不饶
秦轲让长辈帮忙请的假终于消完了,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他破天荒地待在了座位上。
张宇天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进来, 他挑染的白毛被家长以剃秃为威胁, 强行染了回来, 没想到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那一撮显出不自然的黑。
他刚洗了把脸醒盹, 正撩起下摆, 擦拭着脸上淌下的冷水, 又郁闷地拨弄着黑毛, 抬头就见着秦轲正安安分分坐在位置上,满脸是见鬼般惊奇。
“老大,你回来了?”
秦轲和他说了,要用两个星期的下午时间去彻底解决九中的事, 他们共同谋划了“拯救堂弟大计”。
他眯着眼打量片刻, 接头对暗号一样:“成功了?”
秦轲看着那人发梢滴滴答答掉着水滴,嫌弃地往后一靠, 他扬扬下巴, 没说话, 但态度非常明确——让他离远点。
张宇天是个尽职的狗腿子, 他看懂了老大的暗示,老老实实退后两步,不料差点踩着后面同学的脚, 被人“一指禅”戳了咯吱窝, 差点没吓得蹿上天。
“挠我, 小心揍你!
他攥着拳头恶狠狠威胁道,只是威慑度约等于龇牙的博美。
秦轲懒得理他, 他随意翻开了一本蓝皮小册子:“解决好了,你可以和你家那边说了。”
老大出马,一个顶俩!
闻言,张宇天满脸堆笑地回过头来,欢天喜地地准备道谢,但在看清秦轲现在的动作时,他的笑容僵硬在嘴角,眼中全然不可思议。
恰似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他发现老大在学习!
怎么翘课两星期,归来成好同志了?
“老大,你背叛组织!”张宇天很是受伤,他的嘴唇哆哆嗦嗦,连带着指着小本子的手指也在颤抖,心碎到无以复加,活像是得了帕金森。
“你竟然在看书?”他定睛一看,更悲愤了,“是英语,是学不明白的英语!”
秦轲表情平淡,他唰地又翻过一页,冷静道:“不,我学得明白……不明白的是数学。”他嘚瑟地晃了晃手里的语法小宝典,露出了真挚的笑容:“抱歉,十四天速成,我先走一步了。”
张宇天冷静下来,他眼里燃起了一簇愤怒的小火焰,在八卦的驱使下,越烧越烈,开始旁敲侧击:“老大,你该不会有什么奇遇吧?”
哪个小妖精,勾搭了我们老大!
这个蓝皮小册子,一定不可能是他买的!难道,这就是那个小妖精的迷魂香?
张宇天的目光灼灼,不知为何,盯得秦轲有些心虚,他轻咳一声:“咳咳,上课了啊,回你的座位去。”他将小册子一合,妥妥当当地拉开背包拉链,将它放到了里层最隐蔽的保险袋里。
所有动作,都没逃过张宇天的眼睛,他眯着眼,抱着胸,心里不住冷笑着——
有情况!谁家把这种小册子当宝贝贴身放啊?
秦轲抬头,这人还和御前带刀侍卫一样杵在这儿,他动作一顿,皱眉道:“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他敷衍地挥挥手,开始赶苍蝇。
张宇天正气凛然,抱拳俯身道:“臣有本要奏。”
“……”秦轲一言难尽地看过来。
“……”身后被张宇天弯腰堵住的同学也翻了个白眼,又一屁股把他顶了个趔趄:“上课了,大爷!”
张宇天向前一扑,扶着秦轲的桌沿堪堪稳住身形,但作为合格的小弟,他丝毫不会受外界因素干扰,而是开始神情肃穆地汇报军机大事:“老大,在你没回来的这两个星期里,你错过了两次周测,以及一次报名。”
“然后呢?”
他大义凛然道:“我都留好了试卷,就在抽屉里,没有答案,老大你可以尽情补做……”
秦轲深吸一口气,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露出了和蔼的微笑:“一次报名又是什么?”
“哦!学校说周六准备去市博物馆研学,单人单座,当天就要统计人数定名单。”
张宇天洋洋自得,他非常骄傲地昂起脑袋:“不用担心,我嗖地一声就帮你报好了名!”
研学?
秦轲欲言又止,他皮笑肉不笑道:“真是谢谢了啊。”
不过,周六的市博物馆……
“哎,等等!”秦轲敏锐捕捉到了耳熟的细节,他心念微动,喊住了才走两步的张宇天,确认道,“这次研学就我们学校去吗?”
不然呢?
张宇天下意识就想回答,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回去了。
哎,真别说,好像不止吧……他冥思苦想地回忆片刻,还真想起了什么:“好像是说有更优惠的方案,所以还拉上了九中凑人数。”
“对对对!”他点头肯定道,“因为九中离我们近,也刚好顺路。”
“嗯。”秦轲老成地点点头,他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挪回了桌子上,开始伸手在抽屉里胡乱地摸索了——他试图用“自己很忙”,来掩饰微微翘起的嘴角。
张宇天不明所以地挠挠头,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去。
老大出去一趟,怎么回来就那么怪呢?对了,如果九中也来研学的话,这不恰好能看看堂弟的近况!
他突然也开心起来,路过过道时,像是抖毛的大狗一样,晃了晃湿漉漉的头发,又颠颠地小跑回去。
那头的秦轲还是没忍住,他坐在位置上,眉眼早已弯成新月的弧度,看似忙得不可开交,实际思绪早就飘到九霄云外了。
巧了不是?到时候他突然出现在那人面前,他会是什么表情呢?
惊喜、嫌弃,还是无可奈何?
秦轲越想越愉悦,眼底的笑意越酿越深,像是盛满了澄黄的蜂蜜,几乎要让人溺毙其中。
哎,这是什么?
秦轲满怀笑意地随手一拉。
下一刻,从抽屉里掏出的东西彻底让他的笑意僵住。
白花花的试卷,好多张……
很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
周六一大早,天边才泛起鱼肚白,晨雾像是蒙了一层薄纱,不远处的山林树影像是晕开的丹青。
沈南昭准时醒来了,他蹑手蹑脚地穿戴整齐,又将昨晚准备好的东西一一放进背包。
最后,借着窗外的微光,他远远地站着,对着墙上巴掌大的镜子认真端详,挺直胸膛,抚平了校服的褶皱。
像是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不知为何,他的胸口像是藏了一只上了发条的麻雀,它用淡黄的喙笃笃轻啄着,急切地想探出头来报时。一种莫名的紧张从心脏出发,蔓延至了四肢,甚至令他的喉咙隐隐发涩。
他掩唇清咳一声,却不料,身后的里屋传来了脚步。
老外婆趿拉着破旧的布鞋出来了,沈南昭回头看她,有些慌张,支支吾吾摆手解释道:“外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老人笑了笑,她摸索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没事,人老了觉本来就少……南南,都收拾好了吗?”
“嗯,都整理好了。”沈南昭语气轻快,他认真嘱咐道,“等会儿我会先煮好菜,外婆你可一定要按时吃饭啊!”
他的眉眼弯弯:“学校会安排晚餐的,所以不用等我回来!”
“知道了。”外婆放下了杯子,她趁着外孙心情挺好,迟疑道。
“南南,小轲这几天都没来了,你们是不是吵架了?”这个问题她憋在心头几天了,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却生怕一时失言,会打碎久违的平静。
也只有现在,她趁着外孙欢喜的时候,才敢玩笑般问出。
闻言,沈南昭的手一顿,纤长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神色:“没有,我和他吵什么。”
“他天天来找我做什么,难道不用上学了?”他看着老人小心翼翼的表情,又放缓了声音,“他就是很忙,没时间来。等下次我见着他,就请他来家里做客。”
外婆似乎放下心了,她点点头,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小轲是个好孩子,你可以多和他玩,晓得不?”
沈南昭哪敢答话,秦轲这个过期的“秘密朋友”,本身就是个不可言说的秘密——他只能轻巧地避重就轻,绕开这个棘手的话题。
可听老人念叨多了,他心里竟涌上了一种淡淡的酸意。
秦轲哪里听话了,每次学点东西都得哄着来——再说了,那人要是听到了夸赞,尾巴还不得翘上天。
他要是听到了……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是点燃枯草的火星,它噼里啪啦地迎风腾起,再也无法阻止燎原之势。沈南昭垂下眼,像是猛咬了一口未熟的梅子,酸汁骤然迸出,让唇齿间疯狂分泌着唾液。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手心微微泛起了汗。
既然外婆那么舍不得,那我见到他,也许可以邀请他来做客。
总之,才不是我主动的!
他暗自点头,攥紧拳头给自己打气。
……
怀着一种莫名的雀跃,沈南昭背着包早早到了九中门口。
那边已经停满了四辆崭新的大巴,是城际交通最新的款式,车身上的南城吉祥物动作各不相同,憨态可掬。
车旁用纸张贴着班级号,他们班级在二号车,沈南昭老老实实候在车旁。
他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圆滚滚的吉祥物车贴,偷偷勾起唇角,随即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背包。
眼见着出发时间快到了,学生陆陆续续来齐,纷纷三两成群挤在车旁。燕玉琼拿着一张名单小跑着过来,她挥了挥手,扯着嗓子道:“大家过来集合,排好队啊!”
于是本班同学纷纷排在了车门处,叽叽喳喳地嬉笑着,像是排队等待潜水的幼鸭。
“都是实名制的,大家排好队,我要一个个签到啊!”燕玉琼像是个守门将,她在车门外,开始一一对照。
“赵浪、王雨、宋嘉培……”队伍在她颤动的笔尖中慢慢蠕动,很快就到了沈南昭。
燕玉琼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低下头去勾名字,口中喃喃。
“沈南昭……”她轻声嘟囔着,笔尖在名单上划过,一遍下去,再循坏上来,却似乎没有找到。
“怎么没有呢?”燕玉琼自言自语道,她又认真比对了一次。见着她的神态越来越凝重,沈南昭没有催促,只淡声提醒道:“我报了名的,在我前面的是杜益源。”
燕玉琼声音发紧,她看起来有些慌张,连忙道:“我知道的,杜益源,杜益……”
“找到了!”她小声叫到,但笔尖在杜益源的名字上下逡巡,都始终没有沈南昭的名字。
“糟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骤然拔高声音,手足无措起来,“沈南昭,这张表可能漏掉了你!”
“怎么了班长?”队伍久久不曾动弹,有同学已经不满地嚷嚷起来。燕玉琼的好友见状,急匆匆从后面奔到前头,她满脸疑惑地看着两人道:“出什么事了?”
“梦梦,我好像闯祸了!”燕玉琼见到好友来了,霎时眼眶泛红,她咬着唇涩声道,“你还记得我和你说了,不小心弄丢了初始报名表的事吗?”
丁容梦点点头,她拍着燕玉琼的背安慰她,不明所以道:“不过不是解决了吗?我们找到了上次远足的报名表,里面都有我们的信息啊!”
“不是不是!”燕玉琼的睫毛都湿漉漉了,她连连摆手,看起来懊悔极了。
“我们都忘了,上次远足刚好沈南昭没去,那个表里没有他的名字。”
“啊这……”
丁容梦迟疑地看向身前的少年,只见沈南昭从一开始就站在原地,他不曾咄咄逼人,甚至都没有厉声质问。
他只是安静注视着面前人拙劣的表演,眸里带着看透一切的锋利。
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丁容梦心头一颤,她攥紧了拳,略微仓惶地撇开视线。
沈南昭道:“所以,是没有加上我的名字吗?”
燕玉琼颤声道歉:“对、对不起!是我的失误……”她快要哭了,紧张地直跺脚:“这怎么办啊!要不……要不我不去了,我把名额让给你!”
“好。”沈南昭不等她说完,果断道。
“啊……”燕玉琼的哭腔顿住,她悔恨的表情差点裂开,脸上有瞬间空白,整个人愣愣地注视面前的人。
丁容梦也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她迅速反应过来,立刻壮着胆子找补道:“这次研学都是实名制的,只能按照报名的信息进去,临时根本换不了人,你去了也没用!”
沈南昭却并没有退让:“既然是班长主动提出的,我同意了这个建议,至于去不去得了,就另外说。”
他的话音落下,丁容梦更加愤愤不平,一把将可怜的好友拽到身后,满脸正义地怒视沈南昭:“你还算不算男人啊,这点小事都要斤斤计较!你不去了就算了,还要拖别人下水吗!”
“读书读傻了吗?”她嫌恶地撇眉道。
身后的同学也纷纷帮腔道:“好了没有啊,漏了就漏了呗,反正都不去了,没必要胡搅蛮缠吧!”
一个男生探出了头,他嘲讽道:“之前的远足没参加,这次又腆着脸要来,漏名字不是活该吗。”
“说到远足……”沈南昭目光平淡,他注视着表情僵硬的燕玉琼,问出了最为致命的问题,“当时并没有收集那么详细的个人信息,我很好奇,你是怎么使用上次的报名表替代的。”
他眼中是洞察一切的淡漠,像是看着跳梁小丑在卖力演出,冷酷、尖锐,丝毫没有息事宁人的妥协。
瞬间,燕玉琼表情非常不自然,她垂下眸不敢看那人,只是讷讷道:“基本上,都有的……”
丁容梦气势汹汹,她冷笑一声:“关你屁事!”
“怎么了怎么了?”老师走了过来,他看着还排着长龙的队伍,有些不满地皱眉,“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紧上车?”
“老师,班长不小心漏了一个同学。”有人恶人先告状,“就纯粹不小心的,没想到他还不依不饶。”
带队老师焦躁地看了眼时间,他转头面向沈南昭,叹了口气好声劝道:“算了,都改不了名字,就下次吧。人家也道歉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各退一步……”
随即又催促道:“快点上车,别耽误事了。”
“好嘞!”那人大声附和道,他得意地向沈南昭挑了挑眉,眼神挑衅。
燕玉琼得了便宜就卖乖,她暗自舒了口气,侥幸逃过一劫,默默退后一步,继续对照着名单念着,让队伍继续挪动起来。
而沈南昭始终在那里,他像是一块固执的岛礁,任由身边人潮汹涌,始终岿然不动。
车辆逐一启动了,吉祥物带着灿烂的笑容从他面前疾驰掠过,沈南昭站在门口愣了很久,最后却是回过神了,垂眸转身进了校门。
其实,不去也是可以的。
但真的可以吗?他攥紧了肩带,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神情有些晦涩。
车上,燕玉琼一改方才的焦急神色,她弯着眉眼小声抱怨道:“刚刚吓我一跳,我没想到他能记那么清楚……”
丁容梦颇为不屑:“担心什么,反正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锅,大家都不喜欢他,不然你看,从头到尾都没人帮他说话。”
前座的男生也听着了她们的窃窃私语,他颇为得意地扒着靠背,回头接茬道:“别说,咱们还真得谢谢班长把他撇开了,不然这趟有个他,大家得多没意思啊!”
“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上课认真听,还准时交作业,对比下咱们,好像就他是好学生一样。”校服上用水笔画着大大骷髅头的黄毛男生也接茬了,他双手抱拳,嗤笑道“这人也太装了吧。”
“既然那么好学,怎么不去一中、三中呢?是不喜欢吗?”众人哄笑起来,谁都没注意燕玉琼眼里闪过的不喜。
她飞速敛去了异色,看起来有些顾虑,皱眉道:“可是这次撕破脸了,会不会不太好……”
“如果他告诉老师怎么办?”
丁容梦大大咧咧地拍拍她的手背:“嗨,怕什么,撕破脸就撕破脸呗,反正我们从来也没打算和他好好相处。”
“再说了,他能和老师说什么呢,说我们故意针对他?”她狡黠地笑道,“你别忘了,我们先发制人,前面就和老师说了不小心搞丢了报名表——远足的名单还是让老师提供的呢!”
“只要咬死不承认,谁有证据说我们故意的呢?”
闻言,那个男生也笑了起来,他眼里满是恶劣的光:“对了,说到这个,我还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哦!”
“啊?什么大礼……”
那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他左右晃着手指:“啧,不可说不可说。”
但是,绝对是落井下石,让那人心里不舒服的好东西!
他在难过,小狗发飙
沈南昭背着包回到了教室。
原本九中的周末是没有假期的, 可这次研学只选择了三个班参加,为了平衡各班之间关系,学校特意批准了两天假期。
空荡荡的校园里寂静无声, 他走在长长的走廊里, 像是误入了陈旧的梦境。推开虚掩的教室门, 他将鼓囊囊的背包放在了自己桌上。
啪嗒!随着桌身的轻微晃动,就像是触发了隐蔽机关, 一个小小的纸团从他的抽屉边缘掉下, 滚到了脚边。
沈南昭的目光落在纸团上, 停顿了片刻, 却还是弯腰捡起。
那是一页脏兮兮的,被揉成一团的废纸。
他慢慢展开纸团,只见上面有着各式各样的字迹和签名,而纸张的最顶端, 正清清楚楚地印着扎眼的墨字:市博物馆研学报名登记表。
在“杜益源”名字的下方, 就是“沈南昭”,那是他亲笔写上的内容。
这就是“消失的原件”。
它好巧不巧、有意无意地放在了受害者的抽屉里, 又专程摆在了一碰就掉的位置, 成为了最恶意的下马威。
“凶手”将沾血的匕首掷在他的脚下, 他们期待着让那人亲手捡起, 想象着他捂着伤口难堪的表情。
在垃圾堆里,上进就是原罪。
他们叫嚣着,肆意宣泄恨意, 妄图判处背叛者死刑。
沈南昭沉默着,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 眸子更是死寂一片,像是漆黑的深潭, 不起半分涟漪。
他看着那张皱皱巴巴的纸许久,终于动了起来……先是伸手将报名表抚平,随即起身,将它整整齐齐地摆到燕玉琼的桌上,四个角分别用书本压住。
他将罪证,工工整整地置于人前。
小人惯爱躲在阴沟里绵里藏针,他们抱团施暴,渴望建立权威,展示自己的“高人一等”,最后以受害者的恐惧与焦躁为养分,长出一副丑陋扭曲的皮囊。
也许旁人会为他们的排挤而备受煎熬,但沈南昭不同,他知道自己和他们从不是一类人。
尽管在泥淖中扎根,但他绝不允许自己烂在这里,成为永远扶不上墙的泥巴。
人不应当为凶手的龌龊行为而自我羞耻,因此,他敢于掀开浅薄的遮羞布,将一切肮脏放于人前,摊在阳光下。
他向来坦荡,爱恨亦然。
只是……
沈南昭回到座位上,看着自己的背包,他慢慢拉开拉链,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水杯、帽子,校牌,雨伞……
秦轲提到的一切,都被他放进了包里,他像是按图索骥的小松鼠,兢兢业业地屯粮,满怀期待地等候检阅,最后却潦草收场。
除此之外,还有两包夹心饼干。
一包葡萄味,一包橘子味,都是他精挑细选,本想带去给那人分享的——
所有的遗憾也仅此而已。
沈南昭拉开了凳子,他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塞着饼干,不算优质的葡萄味夹心有些腻人,像是混满香精的浆糊,黏住了他的喉咙。
他不甘心,却不得不低头。
在无法妥协的同时,他无力反抗。万千苦楚终究哽在喉头,被他一口口嚼碎,拼命吞咽下去。
他想,我就难过五分钟。
只要五分钟。
*
市博物馆里,三中作为发起方,自然先行入场参观。
正如秦轲说的那样,一群高中生在带队老师眼里就是转身能捡泥巴吃的幼稚园小朋友。
他们被按着脑袋,老老实实地排队听了讲解,终于随着老师的一声令下,潇洒的自由参观时间到了!
被禁锢已久的小麻雀们呼啦一声,扇着翅膀就四散乱飞了,秦轲则是跟着张宇天浑水摸鱼,偷偷顺着队伍,摸去了南城九中的地盘。
“一、二……”张宇天踮着脚,眯眼数着,他眼睛一亮,“哎,三班三班,在那里!”
秦轲却心神不属地四处张望着,他试图在一众相同的打扮里,找到那只灰扑扑的兔子。
“你去找你弟弟,我在这儿等你。”他皱眉拒绝了张宇天一同前往的邀请,目光在九中队伍里逡巡着。
张宇天无奈耸耸肩:“好吧,老大等我哈!”他撒欢地奔向了三班。
人呢?秦轲有些无奈,他的眉头紧锁,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焦躁,该不会真走丢了?
他下意识掏手机,突然惊觉,自己并没有存在那人的号码……
想到这点,他脸上烦闷更甚,带着脾气将背包拉链拽回。
唰——
他将背包往身后一甩,却是向着张宇天离开的方向走去。
九中的校服是灰黑色的,而三中校服是蓝白相间,饱和度较高,看上去颇为显眼,张宇天就像是落入狼群的天蓝小羊羔,一眼就能锁定位置。
秦轲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周身萦绕着“别惹我”的冷峻气场,他一路畅通无阻,九中的人纷纷让路。
其中有几个学生对他这张脸颇为眼熟,他们小声嘀咕起来。
“哎,这不是天天在我们九中校门口的那人吗?”
“是啊,就是他,好像有几天没见到了……”
“他也是学生哇,不也要上课?”
“他找谁啊?”
“谁知道……”
那些人好奇地打量着,开始不着边际地猜测。
这些目光并没有阻碍秦轲前进的脚步,他走到张宇天身边,见他正拍着一个小胖墩的背,还给他递了一瓶可乐。
“哥……”小胖见一个和他哥哥穿一样校服的人过来,看起来周身气质也不是那么“和善”,曾经的阴影涌上心头,他有些胆怯地往后瑟缩着,小心扯了扯张宇天的衣服。
大哥救我!
张宇天回头,有些惊讶:“老大,你怎么来了,要归队了吗?”
秦轲没有理他,他冲着小胖墩微微点头:“你好,我是张宇天的同学,秦轲。”
“秦哥好。”如果看起来不好惹的大哥是自己人,这就好办了!小胖墩松了口气,他愣愣地点头,非常上道地认了哥。
张宇天吃惊的目光又投向了自家弟弟——
不是,你小子还挺会顺杆爬啊,我都没叫过哥,你倒是先认上了?
简直是人中龙凤,不得了啊。
秦轲没有反驳什么,他只是扫了一眼他们这条队伍,依旧没有看到自己想找的人,突然问道:“麻烦问下,你们班有一个叫沈南昭的人吗?”
“啊?”小胖迷糊了,他老实摇头,“没有啊。”
秦轲心头微沉,下一刻,却听小胖墩补充:“沈南昭不是二班的吗?”
闻言,秦轲猛地抬头,也许是目光太过锐利,吓得小胖一个哆嗦,他握着饮料瓶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他,一直都是年级第一。”
二班的队伍就在三班前面,现在还在排队等待验票进馆,他们队伍沿着花坛稀稀拉拉地坐了一排,小胖墩指了指前面:“喏,那是二班。”
秦轲扫了一圈,依旧没看到沈南昭的身影,他心下疑虑,正准备动身前往询问时,就听见张宇天笑着对他弟说:“你还知道挺多啊,别的班的学霸都认识。”
“人家年级第一,多和他玩。”学渣张宇天拍了拍堂弟的背,语重心长地交代道。
小胖墩脸上露出了一种难言的表情,他摩挲着瓶子,踌躇道:“可是,和他玩的话,就没人会和我玩了。”
张宇天手一顿:“呃……”
不料这句小小的抱怨,却异常精准地落入了秦轲的耳中,像是一道惊雷炸开,他的脚步霎时顿住,猛然转头。
他的眼底黑沉一片,几乎是从齿间挤出的字句。
“什么意思。”
被野兽骇人的目光锁定了,小胖吓得一抖,他战战兢兢,嗫嚅着唇道:“大家都不喜欢他,我是除他以外,第二不受欢迎的。”
秦轲彻底愣住了,他感觉自己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可嘴角却丝毫扯不起来。
他深呼吸,强压下怒火,拳头攥得死紧,骨节隐隐泛白。
疯了,他们在说什么!
沈南昭怎么可能不受欢迎?这群傻叉是没长眼睛吗!
“他明明……”他话里带着血气,几乎没法继续开口了,只能紧咬牙关,有一种下一刻就会撕碎猎物咽喉的错觉。
明明那么好。
小胖竭力克制住颤抖的欲望,紧紧贴着张宇天的胳膊,小心翼翼道:“其实他人很好的,有次下雨没带伞,他都把他的借我。”
说着说着,他有些难过:“可是大家都不喜欢他,说他装清高,还说他看不起我们这种人……他们说,如果谁和沈南昭玩,就是背叛大家,会被所有人孤立。”
“我好不容易才有朋友。”小胖眼神黯淡,他怯怯地揪着衣角。所以哪怕接受了来自那人的好意,他也不敢向沈南昭伸出手。
秦轲听了却想发笑,同时又觉得无比荒唐——所以你们拥有朋友的代价,就是让他失去所有朋友,孤立无援?
张宇天似乎也没想过还有这一遭,他惊诧地看了小胖墩一眼,总觉得他这事儿办得不地道。
哪有这样的道理?你给我雪中送炭,我给你火上浇油,这不是纯纯的白眼狼吗?
此时,虽然素未谋面,但张宇天已经对他们口中的那人颇为怜爱了:“不是,人家是怎么着你们了,还能引众怒?”
性格单纯的小张同学思来想去,能让同学群起而攻之的“罪行”,无非就只有一个:“难道他天天去老师那里打你们小报告?”
小胖摇摇头,他辩解道:“没有没有,他从不这样。好像他没有父母,家里老人年纪也大了,离不开人,所以和学校申请了特定时间不上晚自习。”
“这本来没什么,只是很多人也想跟风请假,结果被老师拒绝了,还挨了骂——老师说他们瞎凑热闹,还说沈南昭是有特殊情况,他很自觉,不用老师监督都能做好,和他们这群人不一样……”
张宇天颇为震惊:“我去,这就被记恨上了?”
这不是废话吗?人家不上晚自习都天天考第一,是我我也放心!
小胖为难地看了堂哥一样,默默点头:“因为没家长看护,所以他也经常被外面那些人欺负。”
在说到“那些人”时,他的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强撑着哆哆嗦嗦道,“我听说有看不惯他的人,专门请那些人去教训他。”
“可是没人敢帮他说话,没人想成为他的‘朋友’。”
张宇天都要被气笑了,他们难道不知道,那群人都是什么样的渣滓吗,哪有人这样出卖同学的?
他恨恨咒骂了一句:“傻.逼!”
“秦哥,本来他今天会来的。”小胖似乎有些愧疚,他看着秦轲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犹豫片刻,小声道,“我在校门口看见他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上车。”
他想来的,却没上车。
铮!这句话像是落下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崩断了秦轲脑中名为“理智”的弦。
好得很!你们这群狗东西!
只见话音刚落,他就带着杀人的低气压,大步走向二班,像是要活剥了谁一样。张宇天眼见着大事不好,慌忙地追了上去:“老大,老大,等等……”
他想伸手拉人,却感觉秦轲就像是沉默的火山,就在爆发的边缘,这他也不敢碰啊!
这不是他小张同学能拉住的啊!
张宇天满脸慌张,他屡次探手,又多次收回,只能手足无措地横追着秦轲来到了花坛边,活像是在热锅里举钳横爬的大闸蟹。
“老大,有话好好说,你这不是给他拉仇恨吗!”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福至心灵,瞬间抓住了重点——沈南昭!
只见这句话像是一瓢“救命水”,瞬间将危险火山拉回了失控边缘,秦轲冷笑一声,他没做声,但明显收敛了浑身神挡杀神的戾气。
我去,这人究竟是谁啊,那么灵的吗!张宇天震惊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秦轲走向二班队伍的最前方,那里正围着一群少年少女叽叽喳喳。
“打扰一下,沈南昭在哪里?”秦轲面无表情,单枪直入。
“什么……”离得最近的女生转过头,在看清来人的相貌后,莫名红了耳根,“你问沈南昭吗?他没报名。”
“他都和我约好了,怎么可能没有报名?”
那人哑口无言,众人相互对视一眼,只见一个女生站了出来,她诚恳道歉:“对不起,其实是我收集名单,不小心弄丢了原件,所以就拿以前的信息名单重新填报了,没想到漏了他的名字……”
“对啊,这件事我们都已经和他解释过了,难道他没告诉你?”一个男生嗤笑道,“还说是什么朋友呢。”
张宇天快急死了,他见着老大脸色越来越阴沉,心头发颤,恨不得拿鞋底子塞那人嘴里。
真是吃屎的不怕穿鞋的!
他大脑紊乱,牛头不对马嘴地开始无差别攻击。
“喂,你们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心里得有点数吧!”张宇天忿忿不平。
“故意的又怎么样?就是看他不顺眼,和他一辆车我怕自己都会呼吸不畅。”一个男生夸张地捂住嘴巴,“你没闻到,他身上总有一种药油味吗?”
“他挨打就算了,凭什么让我们陪他一起受罪?”他故意长舒一口气,“每次我都要屏住呼吸,他自己是没有嗅觉吗?”
“艹,你还配当人?”
闻言,张宇天率先炸了,他恨不得给这个臭不要脸的邦邦来上两拳。
“你们冷静点!”燕玉琼及时出来调解战局,他们七手八脚地将挑衅的同学往后拉,随即又有几个人拦在中间,企图隔出一个阻火带。
“呵,我们就看不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好像就他最好学了,我们就是不学无术的垃圾……”那人一边被扯着衣服后退,嘴上还不屑道,“沈南昭也就在我们九中能拿第一了,这个含金量有多高呢?联考还不是几百名开外……”
“也就老师把他当个宝,成天说这说那的,那么爱显摆的人活该没朋友。”
“你!”张宇天义愤填膺,他猛地冲向前,差点生生挤过人群,成功点燃战火,却被猝然打断。
只见秦轲将不安分的张宇天一巴掌按下,他此时竟然诡异冷静下来,点点头,恍然道:“你们不喜欢他,只是因为他和你们这种垃圾格格不入。”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霎时得罪了在场的“垃圾”,所有人脸色大变,眼中蓄起不满的敌意。
秦轲却毫不在意,他脸上带笑,目光却几欲凝结成冰。
他毫不留情地往对方的死穴上扎刀:“毕竟他的存在,彻底断绝了你们用环境来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因为和他对比起来,你们再也没办法将自己的愚蠢和卑劣甩锅给其他人。”
“谁让最垃圾的地方,偏偏养出了最好的苗子,这不是衬托出你们更废物吗?”他一针见血,言辞狠辣。
“是是是,你牛逼,你是三中的,那为什么他还在这个垃圾场呢?”那人恼羞成怒。
“他没爹妈出头,就让你来了?”那人吊着三角眼,竖起一根手指,猖狂道,“还真别说,我们就欺负他了,你能怎么样?”
“是啊,你管得了三中,还管得了我们?”周围同伙也纷纷附和,盛气凌人。
“只要他还在九中一天,我们想怎样就怎样,你有本事就别让他来上学啊!”
“因为他没有背景,所以活该被你们欺负?”秦轲目光沉沉,他倏忽一笑,“你们最好记住自己说的话。”
“垃圾就该待在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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