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拥抱,爱意初始
周六下午, 阳光炙烤着地面,似乎升起了热浪。
沈南昭午睡片刻,就一身湿透了, 他做了个记忆模糊的噩梦, 最后一脚踏空, 失重感令他心有余悸。他走出门外,用冷水冲了把脸, 远远就听见了一点汽车发动机的响动。
这附近好像不会来人。沈南昭擦着脸, 皱眉看去。
下一刻, 他的动作就愣在了原地。
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就从坡后出现, 像是冉冉升起的朝阳。
那人背着包,跋山涉水而来。
沈南昭的动作顿住了,他等那人走近,才恍然回神。他笑着用衣角擦着湿漉漉的手, 显得有些局促:“那个, 研学不是要去一天吗?”
秦轲非同寻常地沉默着,他脸上没有笑意, 取而代之是一种安静的注视, 像是乌云覆城时的低沉气旋。
“你知道我会去市博物馆研学。”这不是一个疑问句。“你为什么没去呢?”他问沈南昭。
那人一愣, 他无所谓地笑道:“因为名单出了问题, 没位置了。”
秦轲追问:“你想不想去呢?”
沈南昭垂下眸,他的笑意渐渐敛去,他不想撒谎, 也没必要撒谎:“想啊。”
“你为什么不说, 告诉他们你想去。”秦轲的语气有些严厉, 他恨铁不成钢道,“你知不知道, 那群人都是故意的,他们不想让你去,所以故意划了你的名字。”
沈南昭的动作一顿,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秦轲想象中的愤怒或是难过,只是平静地抬起眼睛,问道:“所以呢,我说了能改变什么吗?”
秦轲一时语塞,沈南昭叹了口气,继续道:“既然不能改变什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他就像是对痛苦感到麻木的稻草人,总有人会用刀用枪用利刃,嬉笑着在他身上划出伤口。
血流尽了,却不意味着不疼了。
他只是默默忍受着,竭尽全力地躲避着可能的创伤。
那些人告诉他,我们用以前的活动表,所以不小心漏了你的名字……可沈南昭知道,以前的和现在的表格,内容形式完全不一样,他们只能够采集新信息。
这只是一个敷衍的谎言,他心知肚明,却也无能为力,试图反抗,更是遭到了直白的奚落。
“在这里,上进就是原罪。”沈南昭道,他笑了笑,没有萎靡不振,眼中反倒是毫不掩饰的野心。
“可那又怎样呢?他们越是想打断我的腿,我就越要踩在他们头上看世界。”
秦轲没再说话,他似乎此时才窥见了沈南昭的残酷世界一角,校外的威胁只是组成他苦难的一角,更深层次的威胁在于校内的排挤。
混在丑小鸭中的白天鹅,由于他的格格不入,就会被视为异类,那些人妄想掰断他的羽翼,将他的身躯踩入污泥中。
“秦轲,你又偷偷溜出来了?”沈南昭捕捉到了关键,抿唇轻笑道,“你不用担心我的。”
“不用担心我被欺负,我不需要朋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垂眸道,“当然,我知道你也不需要我这样的朋友。”
“你胡说什么呢?”秦轲神情严肃地反驳道。
沈南昭眼底没有一丝阴霾,他了然道:“如果不是我把册子给你,你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不是吗?”
秦轲的笑意微僵,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欲在这样澄澈的目光下落荒而逃。
原来,他都知道。
他突然感觉呼吸不顺,就像是被藤蔓缠绕上了胸腹、脖颈,想要解释,却只能无能为力道:“我……”
沈南昭却看似并不在意,他反倒扑哧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其实你最差的也不是英语吧,你的发音都很标准……”他狡黠地眨眨眼:“而且我故意说错的语法,你立马都能反应过来。”
没有一点底子,根本不可能注意到那些细枝末节。
此时的秦轲才真正用一种崭新的目光来打量面前的少年——他宛如一块透明的琉璃,任何谎言在其中都无处遁形。那人其实什么都知道,却用自己的方式为他圆谎……
沈南昭不是傻子,地道的口语发音、脱口而出的长难词,秦轲以为他能打着马虎过去,只是他在配合罢了。
那人包容地,坦然地陪他演了一场玩笑般的话剧。因为秦轲是他的“秘密”朋友,所以有些秘密,他愿意共同保留。
“秦轲,我虽然不知道你在困扰什么,但是你既然有机会,就该把它抓在手里。”
没有束缚、没有枷锁的雄鹰就该展翅高飞,就该越飞越高,飞到天际,飞到云端,飞到井底之蛙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我真的很感谢你,但是我希望你别来找我了。”沈南昭认真道。
“没有谁能轻易负担起别人的人生,也没有谁能帮谁一辈子——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秦轲看下那人坚定的眼睛,他突然嗅到了玫瑰馥郁的芬芳,玫瑰收起了尖刺,他无意中触碰到了它柔软的花瓣。
它的触感像是宣纸,像是红绒布,又像是落在指尖的一个吻。
这样的通透直击人心,秦轲喉结微动,他沉默片刻,神情肃穆道:“我为我的轻浮无知向你道歉,但是现在,我需要重新介绍下自己。”
“沈南昭。”他笑着伸出了手,眼睛亮晶晶的,“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份荣幸,可以成为你的朋友?”
沈南昭迟疑地看着他,正垂着眸,还不等他说什么,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句问话:“南南,是小轲来了吗?”
老外婆支着拐杖出来了,她佝偻着背,眯着眼认真打量,极差的视力却看不清来人的相貌。
“外婆,是我!”天无绝人之路!秦轲眼睛一亮,顿时像是脱缰的大狗,殷勤地凑了上去。
“我上次才和南南说,好像你好久没来了,是不是学习任务很重啊,今天怎么抽空来了。”老人拍了拍他的手背,关心道。
闻言,秦轲隐晦地偷瞄了沈南昭一眼,原来他被问到了,小坏兔子还给自己编排了个“学霸”的身份。
他连忙顺着话头道:“有点,不过最近不怎么忙了。到时候我天天来打扰的话,外婆可别嫌我烦啊。”
“秦轲!”沈南昭打断了他,他皱着眉,看起来有些严厉。
秦轲委委屈屈往老人身后一藏:“外婆,看起来现在南南就不欢迎我了。”
“当然欢迎你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带同学回家玩呢……”老人被他逗得弯了眉眼,她转头对自家外孙道,“南南,电灯好像又烧了,等会儿你先看下,我去王奶奶家帮忙捡花生。”
“好的。”沈南昭点点头,等老人蹒跚的身影走远后,他转头看向秦轲,“你胡说什么呢,她会当真的。”
到时候,他又要费心费力地去编撰谎言。
“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秦轲理直气壮道,“你刚刚没拒绝,我就当你默认了。”
沈南昭抿着唇,他垂眸道:“随你。”话音落下,他转身进了屋里,身后还跟着甩着尾巴,满脸乖巧的大狗。
沈南昭把东张西望的大狗领进屋里,随即将他安置在圆桌旁的凳子上,迟疑片刻,他转身从背包里翻了翻,掏出了一包饼干。
“你在这里乖乖等我,我去修灯。”他哄了哄秦轲。
秦轲:……
他接过饼干,一看是橙子味,霎时弯了眉眼:“好哦!”巧了,他喜欢这个味道。
于是皮毛顺滑的大狗眨着好奇的圆眼睛,抱着黄色小饼干,老老实实地看着沈南昭忙前忙后。
看他先从抽屉里取出新灯泡,然后出门拉下电闸……直到那人把凳子搬到灯下,抬头看了看位置时,秦轲终于坐不住了。
“我来我来,你歇着。”
沈南昭一声令下:“你就坐着,别乱动。”
只见秦轲蹭地一声,屁股又黏到了凳子上,他如坐针毡,看着那人慢慢站上两脚宽的板凳,身形有些摇晃,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你别!”眼见着那人重心不稳,秦轲霎时站起身,他冲过去,一把扶住了凳子。不料,异变陡生——
“小心!”
沈南昭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倒,他的手没有任何着力点,只能硬生生撞上身后的木柜,随后重重摔了下来。
秦轲在第一时间就觉得大事不好,他动作迅速,猛地起身探手,一把揽住沈南昭的腰,将人顺势搂了下来,为了卸去下落之势,他用身体垫在了沈南昭的身下。
两人摔作一团,秦轲下意识用手护住了沈南昭的头,他的手心里满是冷汗。
“怎么样?”他不顾背后的钝痛,担忧地看着怀中的人。
只见沈南昭捂着肩膀,脸色煞白,他额上布满了冷汗,却死死抿着唇,始终不吭一声。听见秦轲的问话,他眨了眨眼睛,长睫湿润,缓了好一会儿,才用气音回道:“没、没事。”
他想要起身,却几乎疼到失力,血色尽失的唇微颤着,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紊乱的喘息。
秦轲愧疚极了:“对不起,我没想到……”
谁能想到那竟然是个三条腿的残缺凳,沈南昭想要驯服它,正颤颤巍巍地找平衡,秦轲见他摇摇晃晃,想要帮忙扶一把,结果好心办坏事。
他的掌心悬空,想要触碰沈南昭,却又不敢,就保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眼中满是担忧,最后还是小心搂着肩,将人扶了起来。
秦轲让沈南昭靠在自己的肩头,他的手搭在那人腰上,另一只手一直轻揉着他的后颈,像是安抚着受惊的猫崽。
“怎么样?”他语气涩然。
沈南昭缓过了疼痛,他从秦轲的肩上慢慢抬起头:“没事,刚刚吓着了。”
话音落下,他从秦轲怀中挣出,扶着旁边的柜子缓缓起身,熟门熟路拉开抽屉,霎时,一股清浅的药油味蔓延开来。
沈南昭自然而然地提起了衣服,他咬着衣摆,准备抹药。秦轲却一把夺下了药油,他正借着透进来的日光看着使用说明,下一刻都听那人调笑道:“直接呼手上,然后抹上去就好。”
秦轲闻言,直接拧开了瓶盖,一股厚重的药味扑面而来——那是沈南昭身上常有的味道,带着苦涩的气息。
他的视线在触及那人的脊背时,动作却彻底卡住了。
上面是斑驳的青黑,一块接着一块,一片连着一片。有的看起来已经很久了,只是灰黑的旧痂,有的还在愈合中,呈现着骇人的青黑色。
方才撞击的地方,还是初始状态,只是红肿模样,隔天就会加入旧伤行列。
沈南昭当然不知道自己身后是这副模样,他以为应该已经痊愈了,便那么坦坦荡荡地脊背展露出来。
他向来不知道这种伤口要多久好,或者说,他从来没有一个缓冲阶段,足以让他观察了解,这些伤痕痊愈到了无痕迹所需的时长。
这段时间的安逸给了他错觉,几乎像是来了一剂麻醉针,让他忘乎所以,让他能在亲近的人面前坦着肚皮,软绵绵地等待顺毛安抚。
秦轲彻底怔愣在原地,他举着的手迟迟未落。
一直以来,他都秉持着旁观者的心态,其实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对沈南昭的帮助,最开始是随手,再然后是不满那些虫豸的挑衅,而后才是朋友间的惺惺相惜。
与其说是帮助弱者,倒不如说是碾压那群挑战自己权威的反对者。
可现在,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
他第一次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清除所有的障碍。上面究竟有多少的伤口,是在他们遇见之后,那些人报复落下的痕迹。
秦轲向来会反思,他的字典里却从来没有“后悔”二字。
可现在,在简陋的老屋中,面对着写满了暴行“罪状”的沈南昭的脊背,他却后悔了。
他垂眸,将滚烫的掌心贴了上去,手下的身躯不自觉紧绷着,随即又放松下来。沈南昭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微微回头,他依然弯着眉眼:“味道很冲吧。”
见着秦轲的脸色冷峻,他的笑意微僵,又敛下眸,看起来有些局促:“那个,是有些不好闻。”
很多人都不喜欢这个味道,也包括他。
沈南昭的心头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传来了微弱的刺痛,于是扯了扯嘴角,就想要避开秦轲的手,往后瑟缩着躲去,也不顾背上未干的药油,欲匆匆拉下衣服:“没事,我自己来就好。”
“你先去洗干净,门口有洗洁精,可以去掉味道。”
秦轲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在沈南昭不解的目光中,神情肃穆地开口:“疼吗?”
“不疼。”
话音落下,沈南昭只觉那人温热的掌心又贴着他的脊背轻轻挪动,它停在了另一处地方,随即肌肤接触的地方传来了酥麻的热意。
那里像是贴上了一个源源不断的热源,正轻轻发烫。
“这里呢,疼吗?”
那个位置……
沈南昭的笑意敛去,他几乎以为自己快忘了,他的神情有瞬间的恍惚,刻意遗忘的记忆被重新翻阅——
那是一处不知被谁狠狠踢伤的旧伤,刚开始他还以为骨头断了,去了小诊所咨询后拿了止痛药。
谁知药效过后,疼得他整夜整夜都睡不着,只能蜷缩在被子里死死咬着手背,丝毫不敢闷哼出声。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也本该忘了,可现在却发现,只是自欺欺人。脊背处几乎被陌生的烫意灼伤,沈南昭不自觉地一哆嗦,他语气哽咽道:“都好了。”
是实话,也是假话。
秦轲却没有放过他,他的手又移到了另一处狰狞的旧痂上:“这里呢,疼吗?”他的触碰像是施展了魔法,轻松地唤醒沉睡的鲜血淋漓的回忆。
新长出的血肉在旧伤下发痒,沈南昭从没有一刻如此狼狈,他几乎是瑟缩着,颤抖着想要逃离:“别、别碰了。”
“疼吗?”不依不饶的询问撕扯开他未愈的伤疤。
“一点点。”他几乎是哀求,“别问了。”
求你,别问了。
秦轲将手再次覆上他的新伤,那里已经微微发烫,红肿起来。他的语气涩然,带着极深的愧疚:“疼吗……”
他们重新回到了第一个问题。
沈南昭愣愣地看着他,眼中已经蓄满了泪,在不经意的眨眼间,无色的咸湿液体就直直坠落。
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只是微微启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呯啷——像是一层无形的屏障破碎,在秦轲沉稳的目光鼓励中,他从喉间发出了一声极浅极淡的哀鸣,像是垂死的凤凰:“疼。”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这个简单的音节从齿间生生挤出。
好孩子。
秦轲用手揉了揉他的后颈,他将头贴了过去,抵住了那人的额头,像是拥住了风雨中瑟瑟发抖的流浪猫,它正抖着湿漉漉的绒毛,依偎在自己的怀里取暖。
秦轲叹了口气:“没有人会欺负你了。”
“我保证。”
他覆着沈南昭的手,用最锋利的刀,斩断了束缚在他身上的名为“爱”的藤蔓——他终于给了那人放肆说疼的机会。
永远有人会告诉沈南昭,你应当坚强。
于是万千业火淬身,他将一切苦难咽下,成为了刀刻斧凿的雕塑,任凭风雨加身,始终缄默无言。
所有人都忘了,他更应拥有的,是可以不坚强的权利。
沉默的雕像在风雨中垂泪,他的眼泪往往混杂在雨水中,所有人都夸赞他的坚韧与勇敢,称赞他的“不流泪”。
直到某一日,偶然路过的旅人无意中为他撑起了伞,没有了风雨的遮掩,雕像脸上蜿蜒的泪痕才被人惊诧发觉。
他的苦痛被看见了,正如他的眼泪。
原来被爱就会疯狂长出血肉。
他不曾爱过风雨。
“南昭,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秦轲突然开口道,他突然从胸口中涌起一股冲动——
泥淖中埋葬着一颗脏污的星星,上面沾满了灰尘与污渍,而现在他看到了,就想要将这个星星捡起来,清洗干净。
他要看看这个星星究竟能走多远,飞多高。
他要让它被所有人看到。
命运转折,初见家长
周一上午, 随着铃声响起,叽叽喳喳的幼燕归巢。
燕玉琼拎着豆浆踩着铃声走进教室,一眼就看见了桌面上摊得整整齐齐的报名表。
她的脸色微白, 眼中闪过一丝愠色, 但又飞速掩盖下去。
“玉琼, 怎么了?”咋咋呼呼的好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在看清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张后, 她下意识就看向了坐在角落的沈南昭。
那人正整理着书本, 丝毫没有关注这里。
见到好友表情尴尬, 正咬着下唇原地罚站, 丁容梦仗义出手,她顺势将纸张摸下,揉成一团。
咔啦咔啦的动静引起了路过男生的好奇,他平日就爱招惹女生, 便趁人不备, 一把夺下纸团:“什么秘密呢,那么神秘!”
“哎你!”丁容梦脸色大变, 正欲争夺, 却见男生已经背过身, 展开了纸团, 他高高举起,下意识就念出了开头标题:“研学报名……”
下一刻,他的声音顿住了, 像是突然卡带的录音机:“呃……”这不是他刻意塞那人抽屉的原件么!
为时已晚,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这里, 包括沈南昭的。
只见他的表情平静,带着与己无关的冷淡。
男生唰地收回手, 他心虚转头,恰好对上了那人看透一切的目光,表情一僵,随即又无所谓地耸耸肩。
这是给他们下马威呢?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吊儿郎当地走来,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喂,找到了哎。”男生甩了甩手中的纸,软趴趴的,像是卫生纸般随风招摇。
“真可惜,没去成哦。”他假模假样地叹口气,“没去也就算了,也不知道给你那三中的朋友打个招呼,非得让他跑来胡搅蛮缠一顿才行。”
霎时,沈南昭的眼神一凝,他问道:“三中的朋友?”
男生噗嗤笑出了声,语气带着浓浓的讥讽:“可别装不知道。”他又将报名表揉巴揉巴,像是扔垃圾一样,径直往沈南昭身上一抛。
啪——纸团砸到他的肩膀,反弹到桌面上。
沈南昭的目光丝毫未动,他固执地盯着那人:“你说有人去找我了?”
“姓沈的,你别以为有个三中的朋友,自己就是三中的人。有多少斤两心里要有数,咱们班里的事儿,自己解决就行,非得让谁来帮你出头……”
“嘁。”那人翻了个白眼,“还真以为自己是谁了……一个朋友就拽得二五八万一样,有本事你自己去三中啊!”
路过的黄毛接过话茬,讥笑道:“三中那么难进,怎么可能嘛。”
“是啊,咱们燕大学霸那么优秀,都没能去成……又不是只看学习的,那里学费都顶天的高呢!”凑热闹的吃瓜群众不嫌事大,继续拱火,“穷鬼是没法去的呢……”
“嘻嘻,你多损呐。”
“还故意搭上三中的人吧,我看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往自己脸上贴金吧!”
不知为何,沈南昭在听到那人说“三中的朋友”后,心情竟然诡异地平静下来,他对身边充满恶意的嘲讽置若罔闻,只是将桌上的纸团随手抛入不远处的垃圾桶,再也没有分半分目光给周遭那些人。
秦轲这个名字,就像是一个船锚——它在狂风暴雨中扎入了深海,顷刻间稳稳地定住了航船。
他突然就安心了。
身边的嘲笑还在继续,此时,班主任的到来彻底平息了喧哗。
“嘘,老师来了!”有眼尖的同学微微拔高声音。
几个笑得最欢的刺头顿时哑了嗓子,他们将嗓子眼的嘲讽生生咽下,蹭地蹿回位置上,佯装端正地坐着。
班主任的步子迈得极大,看起来有些焦急,他一脚才踏入教室,眼神一扫便落在了沈南昭身上。
“沈南昭,你来一下。”
四周同学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难道是他们做的好事败露了?燕玉琼脸色一变,她的心高高悬起,紧张地观察着班主任脸上的表情。
却不料,老师没有分半分眼神给其他同学,他皱着眉,满脸是复杂的神色,见少年起身向自己走来,只是迎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老师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道:“你跟我来。”
沈南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老老实实跟在老师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全程沉默地穿过了教学楼,来到了办公大楼的校长室。
“老师?”沈南昭在踏入办公室前,转头看向了班主任。
他眼里满是疑惑,却没有得到解答。
老师落了他两步,看上去只是将他带到这里,冲他弯了弯嘴角。但他的眉毛依旧紧紧皱起,像是木偶被扯起了僵硬的笑,却宽慰道:“没事的,进去吧。”
沈南昭也不知道信了没有,抬手敲了两声,在听得里面传来“进来”的声音后,他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会客室里坐着一个和善的老太太,她头发花白、精神矍铄,身边还有个西装革领的男人,手上捧着黑色的文件夹,正时不时地勾画着什么。
校长在一边笑得眉不见眼,他见着沈南昭走进,挥了挥手介绍道:“这就是沈南昭同学。”
老太太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片刻,应该是在打量着,但里面没有丝毫令人不适的审视意味。她收回目光,冲着校长微微颔首,看起来非常满意:“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沈南昭飞速地扫视了一圈周遭环境,心下隐约有了猜测,随即谦逊地垂眸,安静的站在一旁当摆件,听着成年人打着机锋——他们彬彬有礼地你来我往,都想要争取最大化的利益。
他虽然不知道秦轲究竟做了什么,却也知道,自己不说话就不会添乱。
“那就说好了,剩下的小徐会继续和贵校沟通。”
老太太放下了茶杯,她的眼神和蔼,再度安静地落到了站在一旁的沈南昭身上,像是满月的光辉,带着银白色的温柔。
判断过后,就是欣赏。
“你就是沈南昭吧。”老太太起身,缓缓往外出。沈南昭抢先两步,他推开了门,等老人走出后,落了一步跟在她身后。
“是。”
老太太侧头看了他一眼,她笑道:“可能有些冒昧,是小轲拜托我过来的——这段时间要感谢你对他的关照,虽然这孩子嘴上没说,但是我们都能感受到,他变了很多。”
沈南昭有些拘谨,他不知道这话是好是坏,老人应该是秦轲的家人,他不想用话术去搪塞敷衍。
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宋奶奶放缓了声音:“不要担心,小轲变得更好了。你也知道他性子执拗,我和他爷爷都对他束手无策,但是最近啊,他算是……”
宋奶奶微妙地停顿片刻,似乎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家的魔王,只能叹了口气:“长大了。”
长大了?
闻言,沈南昭眼底有淡淡的笑意,他一本正经地小声补充道:“成熟了。”
宋奶奶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弯了嘴角。
这孩子还怪有意思……
她冲沈南昭眨眨眼,忍俊不禁道:“你呀。”
“我和老秦有个教育基金,平时也是奖教助学,这是申请表。”宋奶奶抬手,身后的助理瞬间心领神会,从包里抽出了一张表格,她接过,转手递给了沈南昭,“南昭,三中的学杂费你不用担心,你的情况我们都了解,都符合我们资助的条件。只要你想继续学业,我们一定会全力支持。”
“只是……”她在车前停住了脚步,转过头,似乎有些为难,“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还希望你能帮忙。”
沈南昭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轻飘飘的纸,他神情肃穆:“您说,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会完成!”
宋奶奶和善的笑了笑,岁月在她眼角镌下皱纹,就像树木的年轮,她随手将散发撩至耳后,露出的珍珠耳饰瞬间吸引了沈南昭的目光。
像是一轮坠在耳垂上的圆月,看上去极其简朴素雅,和面前的老太太相配极了。
“也没有什么,只是我们想让你关照下秦轲了……”
“啊?”沈南昭有些迷惑,却也老实点头了。
他垂眸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是需要我做什么呢?”
宋奶奶道:“你以前应该不认识他,自从小轲主动要求转学回到南城后,他好像变了很多。我和他爷爷都觉得,他心里憋着事儿,但是你也知道,这孩子脾气犟,只要他不愿意说,我们谁也问不出来。”
“可是最近这段时间,他似乎有些松动了。”宋奶奶看着面前同他孙子一般大的孩子,满眼是温柔笑意,“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好像压在他身上的重担轻松了不少。”
“您希望我去了解原因吗?”
闻言,宋奶奶略有吃惊,她摇摇头:“不用,孩子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不好过多干涉。原因怎么样不重要,他避而不谈,我们也不多问。只是他难得有一个那么在意的朋友,希望你能带着他走出来。”
“小朋友和小朋友才能玩得来,我们这把老骨头就不陪着一起折腾了。”
被面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亲昵地称为“小朋友”,沈南昭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他有些羞赧,脸上更是十分的感激,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那就拜托你了。”宋奶奶弯腰坐进了后座,助理小心为她扶着门沿,关上了车门。
车窗摇下,她含笑交代道:“对了,转学的手续小徐会去办好,我们已经和三中沟通好了,你明天就直接去报道,剩下的材料后面慢慢补。”
“换了新的环境,哪里不适应就和小轲说,有什么问题就来找奶奶,我会帮你的。”
“不、不用了!谢谢奶奶!”沈南昭磕磕绊绊地摆手,他退了一步,猛地鞠了一躬,诚恳地又道了一遍谢。
“谢谢您!”
宋奶奶挥挥手,她笑道:“快回去吧,好好学习!”
车辆应声启动,他目送着漆黑的商务车转过街角,捏着申请表的手,骨节隐隐泛白。
就像是一场美梦,他愣愣地看着上面的空白的姓名栏,似乎已经用目光一笔一划地落上了自己的名字。
咔嗒嗒——他仿佛听见了陈旧铁轨发出了转折的颤音。
那被称之为命运。
*
整个上午,沈南昭被叫出去后都没有回到教室。
燕玉琼成了悬挂在蛛丝上的猎物,在空中晃晃荡荡,一种无法掌控的无力感油然而生。
班主任究竟找他去做什么了?她无法控制自己发散的思绪。
沈南昭把名单放在她桌上,是不是意味着和他们撕破了脸,已经把事情捅到老师面前了……
如果班主任来问,她应该如何应对?是矢口否认,还是把这件事撇到那些人身上……
女生咬着吸管,她隐晦地抬眼,视线落到了在讲台上打闹的黄毛等人身上。打量许久,她又垂下了眸,心里已经隐隐有了决定。
“我去,你们听说了吗!”齐昊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撑在前排的位置上,开始给好友分享新鲜出炉的八卦。
“沈南昭……”他气喘吁吁,脱口而出的名字却一瞬间吸引了燕玉琼的注意,“沈南昭他要转学了!”
“啊?”讲台上的黄毛有些吃惊,不过他很快又坏笑起来,颇为不屑道,“你确定是转学不是退学?他能去哪里……”
“啧。”齐昊直接道,“三中。”
燕玉琼手一抖,差点将豆浆生生挤出,她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语调震惊到失衡:“三中?”
“你小子在说什么疯话?”黄毛面露不爽,他捡起桌上的粉笔头,狠狠向着齐昊掷去。只见粉笔啪地正中那人前额,打得他捂头趔趄。
“嘶……”齐昊满脸郁闷,又在黄毛杀人的目光下喏喏不敢出声,只是嗫嚅道,“我没听错……刚刚我去办公室搬作业呢,刚好听见老班在说这事儿。”
“好像是有爱心人士资助,给了沈南昭一个去三中的机会。”
“哈?不是吧!”
“怎么可能!三中可是南城最难进的学校了,成绩好的,背景不够去不了;成绩不好的压根就没有资格。”
“是嘞,我有个朋友家里可有钱了,可是找遍了关系都进不去!”
“这个爱心人士疯了吧,资助学生的话,给钱就可以,干嘛要费心费力地把人弄进三中,他图什么啊?”
……
同学们都开始窃窃私语,他们脸上满是怀疑。
但联想到老师的反常,以及至今还未回到教室的沈南昭,众人理智的天平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倾斜——
难道这人真就走了什么狗屎运,被善心财团发掘了潜力,立即要送去三中深造?
所有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此时谁都没留意到,燕玉琼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紧抿着唇,眼里闪过一抹怨怼与不甘。
她竭力压下了脸上异色,手中却死死握住了桌面的笔。
难道沈南昭真要去三中了吗?
他要去那个她削尖脑袋,甚至为之错过择校机会的地方?
哈!怎么可能……
假的吧!
抛弃阴影,奔向光明
高二那个常年第一的沈南昭要转学了, 这个消息只用一个中午就传遍了九中。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受气包终于忍不了,要跑了?
你说他去哪儿,三中?
哈哈哈什么惊天冷笑话……
可马上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有胆大的同学偷偷探听了老师的口风, 他们惊诧地发现, 根据明里暗里透露的信息显示,这并不是无中生有的谣言。
什么呀, 怎么可能!他们人傻了, 扒着二班的窗户望眼欲穿, 终于熬到了下午最后一节课, 可算见着当事人背着书包来收拾东西了……
我去,还真是鸡窝要飞出金凤凰!
还不等他们开口询问,只见本来最有可能去三中的“种子选手”燕玉琼犹犹豫豫地挪到了沈南昭面前,她小声道:“沈南昭, 你方便出来下吗?”
沈南昭才刚坐下, 正收拾着桌面的文具,闻言抬头看她, 迟疑片刻, 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跟着她走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较为偏僻的死角, 保证躲在后面探头探脑的“老鼠们”偷听不到后,燕玉琼终于开口了。
她看起来有些纠结,揪着衣摆小声问道:“那个, 你有渠道可以去三中吗?”
去三中?
沈南昭一愣, 他沉默片刻, 还是道:“没有,只是有人愿意帮忙……。”
“那可以让他帮我吗!”还不等他说完, 燕玉琼便急不可耐地打断,她一把拽住面前人的衣袖,头一次露出如此渴求的眼神,“是你那个三中的朋友吧,你和他说说……他那么厉害,能把你弄进去,为什么不能帮帮我呢。”
沈南昭皱眉抽出了自己的衣服,他认真道:“我没有要他帮我去三中。”
“他帮了我,我很感激,但我不能提出更多的要求了。”
“是因为我针对你是不是!”燕玉琼突然暴怒起来,她语气凄厉,像是被一脚踩住尾巴的炸毛猫,“你讨厌我,所以不愿意帮我说话!”
“就帮我一个就好……”她突然又换了一副面孔,泫然欲泣道,“你知道的,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我们成绩那么好,不能毁在这里的。”
说到此处,她有些哽咽:“我从来没想过,会沦落到九中来,你知道大家怎么说的吗,说这是南城最垃圾的地方,我不应该在这里……”
“太不公平了,这对我太不公平了!”燕玉琼语气急切,咬牙切齿道。
沦落……
沈南昭垂眸,他又想起了外婆为了他能有上学的机会,被迫搬回了早已废弃的老屋。
有时候,人与人的境遇如此不同,他们的挣扎,放在另一些人眼里却是“沦落”。
他突然觉得意兴阑珊,像是连皮咬了一口青橘,嘴里发涩:“你觉得九中是沦落,不是还有其他选择的机会吗?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呢……”
确实,退而求其次的话,按照燕玉琼的家境和成绩,她完全可以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这句话却狠狠刺痛了那人的心,燕玉琼哽咽片刻,低头道:“我以为三中不要我,我就是在九中也能出众,狠狠打他们的脸……”
“可是,你知道的,这里的环境完全不一样,身边的所有人只想把我们拖下水。”燕玉琼眸里蓄起了泪,她期期艾艾道,“我不行,我真的很想去三中。”
沈南昭注视着面前的人,她像是历经风雨摧残后的一朵娇弱的花,花瓣蜷缩着,叶片也耷拉下来,颤颤巍巍地依靠在窗前。
他终于问出了最后的那个问题:“你刚刚说的话里,总是在提‘我们’,听着好像我们是同一阵营的,可我不明白,你如果看不起他们,认为和我是‘同一类人’,为什么又要处处针对我呢?”
见她惶急地想要反驳,沈南昭打断道:“不只是研学的事,而是你从始至终都对我抱有敌意。”
没有任何不甘或愤懑,他只是平淡地问出了这个困扰他许久的疑惑,就像是问今天天气如何一般。
燕玉琼瞬间脸色煞白,她咽下了辩解的话,讪讪抬眸,紧张地互相搓着手指,沉默片刻,还是咬紧牙关回答:“因为你每次都第一。”
“……”
沈南昭突然轻笑一声,“这算什么理由。”
什么叫做考第一就应该被敌视。
燕玉琼也破罐子破摔了:“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我以为至少来了九中,我就应该会比谁都厉害……可我却始终超越不了你,在九中这种地方,我甚至每次都被你甩得远远的。”
“沈南昭,你知道这有多绝望吗?”她反问道,“如果一直这样也就算了,可你现在要去三中了!你是不是会把我甩得越来越远?”
话音落下,只见沈南昭眼神平淡地看着自己,就像是注视着无理取闹的顽劣孩童,燕玉琼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他不会帮我的。她突然意识到这点。
“沈南昭,你的命真好。”燕玉琼猜到所求无望后,抹了一把眼睛,她眼眶发红,“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帮我,可你不过是靠你那个朋友罢了,算什么真本事!”
命好?沈南昭看着女生眼角的泪痕,有些恍惚——
什么时候,他这种人还能成为旁人艳羡的存在了?至少在过往所有的岁月里,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评价过他,反倒是总有人感慨:“如果你的运气能再好点,一定不会困于此地。”
困扰他许久的枷锁终于随风散去,他轻舒了一口气,看着那人坦荡道:“燕玉琼,我可以告诉你,哪怕不去三中,哪怕一直在九中,我也一定不会烂在这里。”
“只是我有了这个机会,就一定会往上爬,我会站得比谁都高,我会让所有人都没有办法再伤害到我。”沈南昭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他对过往的阴诡伎俩终于释怀。
“你如果不甘心,那就堂堂正正和我比,无论是九中还是三中,你只要憋着这口气,心无旁骛地把心思放在学业上。你自己不屈服,就一定不会被他们拖下去。”
“人不能从里烂到外。”
燕玉琼愣愣地看着他,似乎第一次见到沈南昭如此尖锐的一面,他本该是沉默的阴影,是所有人宣泄暴行的垃圾桶,但如今,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不知道是对命运的悲叹,还是藏在内心深处,对那人无以言表的愧疚。
*
沈南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不再停顿,干净利索地将所有文具扫进了背包,随即将手探向了书本。
在将手伸进抽屉之前,他下意识看了眼里面,这是日积月累养成的习惯——毕竟,可能又有人会恶作剧的放些半截的蚯蚓蚂蚱。
却不料,里面是粉色一角。
那是一张祝贺的贺卡,上面没有落款,却工工整整写写祝福:“祝你在新的地方学业有成,万事如意!”
不,不止一张!
掌心传来的硌人触感令他怔愣片刻,他一把捞出,一瞬间就像是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废弃邮箱,里面迸出了无数信笺。
那是被人遗忘的,藏在时间缝隙里的礼物,它们掉落在了沙发底下,如今却被无意清扫出来——明明崭新艳丽,却像是覆了一层薄灰。
沈南昭的喉头微动,神色自然地将它们收拢到了自己书包。
除去挥舞着拳头,鞭笞弱者精神的暴徒外,更多的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同三班的小胖墩一样,害怕站错队失去朋友,从小到大的认知又不允许他们加入欺凌者的阵营。
因此,在面对这些残酷的事情时,他们只能默默低下头,成为把头埋进沙堆的鸵鸟。
如今,受害者总算是要脱离苦海了,胆怯的“鸵鸟”们由衷地感到高兴,他们短暂地将头抬了起来,为他欢送轻鸣。
贺卡上没有落款,那是它们害怕被捕食者盯上,匆匆道贺后再度将头埋入了沙堆。
但那一声微弱的祝福被听到了,就像是漆黑夜里燃起的半缕萤火,让人聊以慰藉,它们纷纷凑前,在那人耳畔轻声说了句:“我们都在。”
可沉默的声音来得太迟,他们本该成为支撑他走过黑暗的微弱星光,最后却成为了落幕后迟来的,稀稀落落的掌声。
沈南昭已经不需要了。
因为已经有人为他呐喊,他更在为自己呐喊。
最后一节课,他都表现无异。可等到回家的时候,他背着沉甸甸的“秘密”,走在熟悉又陌生的道路上。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甚至跑了起来。
少年的脸上是灼灼笑意,但眼眶却湿润着,像是落日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将阴影远远落在身后,全力奔向另一个崭新的起点。
*
等到沈南昭回到了名为“家”的避风港,老外婆早已等候已久,他中午特意回了一趟,将这个好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对于没有文化的老人而言,虽然分辨不出三中、九中的优劣,但她至少知道一件事——秦轲在那个学校。
而那人是外孙最好的朋友。
“南南,你马上就要去小轲的学校了。”老外婆脸上有真挚的喜悦,她正摸索着将热在电饭煲里的菜端起,还不忘提醒道,“明天带午饭的时候,记得给他带点零食。”
话音刚落,正收拾背包的沈南昭便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小铁盒上,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棒棒糖,还是秦轲给他这个“考官”的贿赂。
他抿着唇,板正答道:“知道了,会的。”
“好朋友就要分着吃!”老外婆怕他忘记,再次耳提面命。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传来了哐啷的动静,像是一辆山地车倒地的声音。
还不等沈南昭皱眉出门探查情况,只见秦轲像是一阵风般旋了进来,他就跟脱缰大白狗回窝一样,格外兴奋,撒手就跑。
哪怕老屋简陋,他却始终没有表现出半分轻视,反而乐颠乐颠地四处撒欢,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南昭!”小狗的眼睛亮亮的,冲到那人面前站定,随即骄傲地双手插兜,脑袋高高扬起,一副邀功的臭屁模样。
“以后我不用翘课了,天天能送你放学!”
沈南昭一愣,这是什么“受虐”的打卡要求?他抿唇笑道:“那好啊,以后咱们换课本,天天给你背数学公式。”
秦小狗转成螺旋桨的尾巴一顿。
什么玩意儿?背数学公式,这不是要我小命!
他满脸错愕,随即委屈巴巴地抽出了手,拽着沈南昭的衣袖,殷勤地蹭着他的胳膊求情:“别别别,其他的都可以,就数学不行!”
“我一听就头疼。”他苦着脸,捂着脑袋闭眼道。
看起来是真抗拒了。
沈南昭顿时心中有数,点点头:“好的,就这门了。”他拍了拍秦轲的肩,露出“和善”的微笑:“你放心,我数学还行,至少比英语好一点。”
秦轲:……
造孽啊,给自己找了个课后辅导班!
“外婆外婆!”他眼尖地看见老人正摆好了碗筷,开始搬救兵,“他又逼我学习,你快管管吧……数学我真看不进去,你让他换个也好!”
外婆被他一嗓子嚎懵了,她有些局促地将目光投向自家外孙,却见那个身影慢慢踱步过来,然后揪着秦小狗的耳朵,将这个粘人包提溜开来。
他的声音非常沉稳:“外婆,你别听他乱说。不会就更要学了,有短板就要补齐,我可以教他。”
这话说得没错,老人认同地点点头,她缓声劝道:“小轲啊,你要认真啊。”
秦轲脸上装得委屈,眼底却盛满了笑意,他故意用手覆上了沈南昭揪着自己耳朵的手,愣是不让他拿开,同时提高声音道:“哎,疼疼疼!”
听得老外婆拧紧眉头,瞬间倒戈,心疼道:“南南,你可别欺负人家了!”
完全没有用力的沈南昭:……
他脸一黑,正欲抽手离开,却被那人死死握着,只能咬牙提醒:“秦轲!”
秦小狗冲他眨眨眼,他无辜极了,嘴里却还在继续造谣:“外婆,南南没松手哦,我的耳朵都揪红了!”
耳朵都揪红了是吧!瓜田李下莫名背锅的沈南昭目露凶光,他微微一笑,只听一声惨叫划破云霄。
“嗷!”秦轲捂着耳朵一蹦三尺高,他满眼不可置信,就像是看见了什么要命的活阎王。
活阎王转着手腕,冷冷一笑:“这下红了没。”
秦小狗揉着泛红的耳廓,委屈点头,却丝毫不敢吱声。
何止红了,八成肿了!
真凶啊,兔子真凶啊……
心花怒放,小狗告状
第二天, 沈南昭端着碗一出门,就看见秦轲早早等在自己的家门口,那人跨坐在那辆熟悉的车上, 正胡乱啃着包子。
见他出来, 小狗顾不得咽下早餐, 兴奋挥手,差点没被噎着:“我来载你去学校啦!”他啪啪拍了拍宝贝后座。
“你天天就吃包子?”沈南昭满眼狐疑, 他拧开了水龙头, 伴随着哗哗水声开始洗碗, 一边嘱咐道, “没必要绕路来接我,我自己可以去的。”
“奶奶不起那么早,把我赶出来吃了。”秦轲挠挠头,傻乐起来, “今天可是重要日子, 是我们一起上学的第一天,当然要来等你了!”
沈南昭甩干了手上的水, 他站在屋檐下, 看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在那人身上镀上一层金边, 像是普度众生的菩萨。
他抿着唇, 弯起眉眼。
“好啊。”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
曾经向往的地方从梦中搬出,它被一比一还原,坐落在这个城市的中心。
沈南昭跟在秦轲的身后走进了三中大气的大门, 亦步亦趋跟在主人身后的猫崽, 正好奇打量着这个崭新的地方。
秦轲在九班, 而他在十一班,恰好隔了一个楼层。
“不用担心, 有我呢。”秦轲将他送到了十一班门口,宽慰道。
随着铃声响起,沈南昭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教室,他低垂着头,穿着朴素的衣服,本以为会看到讥笑或是轻蔑的窃窃私语,却看到了所有人好奇的目光。
里面有打量、观察,但都是友善的笑。
窗明几净的教室,窗外的梧桐绿荫如盖,风吹起了半掩的窗帘。那个瞬间,他闻到了阳光的软糯香气,像是刚起锅的热气腾腾的粘米糕。
“大家好,我是沈南昭。”少年深吸一口气,他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开口道。
他听见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命运骤然转折,火车长长鸣笛,吭哧吭哧疾驰到了交叉路口,它毫不迟疑地辘辘碾上了另一条崭新的铁轨。
那里通往阳光,温暖和希望。
*
一年后,南城三中。
“南昭呢?”秦轲捧着保温盒,轻车熟路地下了一层楼,他来到了十一班门口,往里面张望了半天,却没看见那人的身影。
“他去食堂了,说是今天有点事,让你不用等他。”靠门的同学头都没回,解释道。
闻言,秦轲拧紧了眉头,他二话不说就往外出。
说好不能串班,但秦轲就是一个例外,成天就往楼下跑,到了十一班嘴里也没个把门的,除了“南昭”就是“我们南昭”,听着怎么那么不爽呢?
十一班的人,和他九班的秦轲有什么关系了?怎么说也是他们的南昭好吧!
靠门坐的,正是十一班的数学课代表凌飞,他非常看不惯这种行为——他们班是火箭班,大家都该以学习为主,南昭又在关键时期,可不能让他再骚扰他们的好同志了!
他的心思百转千回,放下笔“喂”了一声,喊住了秦轲,皱眉道:“最近我们有个奥数竞赛,老师已经定了让南昭参加,最近他会比较忙,你别老去打扰他了。”
“尤其是不要拉他去打球!”他咬牙切齿道。
上次这小子非得拉沈南昭去打球,被人推搡,结果脚崴了,足足养了半个月才好。他看不顺眼秦轲很久了,莫名有一种老丈人看不惯上门女婿的诡异心态。
秦轲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他一出门就挎起了小狗臭脸,噔噔地往食堂跑去。
你完蛋了,叫凌飞是吧,我非得参你一本!秦小狗怀恨在心。
南城三中的食堂有两栋,一般沈南昭从不会去去特色餐厅,秦轲非常笃定地去了学生食堂的一楼,他的目光飞速扫视一遍,果然就在靠窗的地方看到了那人。
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对面坐的某张姓同学。
怎么回事!张宇天,你们偷偷吃饭竟然不告诉我!
秦轲眼中燃起了被背叛的愤怒小火苗,他带着脾气挤过拥挤的人潮,冲了过去,然后一言不发地站在沈南昭身旁。
结果那人正专心地侧头看着手中的小册子,饭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送进嘴里。
这样吃伤胃!秦轲更加火冒三丈了。
对座的张宇天啃鸡腿啃得满嘴油光,他一心和食物搏斗,突然在某个瞬间,感觉身边落下阴影,霎时气压骤降,有股风雨欲来般的阴沉杀气。
谁啊,赖着不走了?没看见坐了人吗!小张同学烦躁地一扬脑袋,等看清来人时,叼着鸡腿的腮帮子瞬间不动了。
他眨巴着清澈又愚蠢的大眼睛,和秦轲似笑非笑笑里藏刀的眼神对上,瞬间石化。
啥情况啊?老大看起来想揍我,可我小张自认为没有惹到他。
难道是……
他机敏地往前一看——破案了,南昭啊南昭,你又没有好好吃饭!
张宇天迅速松开了犬齿,他重重咳嗽两声,一本正经地严肃道:“小沈,吃饭就吃饭,不要看书啊!”
沈南昭正顺着册子的解题思路往下走呢,冷不丁地被提醒了,他的思绪迟了半步,才从积分公式里换过来,懵里懵懂地抬头看去,就见对面人正侧头对人笑得谄媚。
谄媚?
他心一惊,在还没转头看到来人的瞬间,动作比脑子反应得更快,蹭地一下就将小册子往身后一藏,然后机械地抬头,乖顺地弯起眉眼,露出八颗牙齿的明媚笑容:“你来了啊。”
“呵。”秦轲皮笑肉不笑,他将保温盒往桌上哐当一放,开始兴师问罪,“挺好看啊。”
沈南昭摇头。
“有我好看啊?”
沈南昭猛摇头:“你好看。”他表情认真地解释道:“看着你就看不进题,所以这几天不敢看你。”
对面的张宇天举着鸡腿愣住了,他满脸懵逼,好像这话听着不太对吧……
他困惑地看了看小沈,又看了看老大,只见本来要爆炸的秦轲,因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霎时破功,他的眉眼中是轻浅的笑意,乌云瞬间散去,晴空万里。
瞧,这不就哄好了?
张宇天心里啧啧感叹,小沈不就单纯在哄老大消气嘛,是他自己解读有问题……不过话说回来,还得是小沈同志啊,一句话让老大喜笑颜开,跟个二傻子似的,一点都不值钱。
秦轲没理他,他还想板着一张脸装生气,可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怎么都掩饰不住。他垂眸,从沈南昭身后挤进去,坐在他的左手边,伸手揭开了保温盒的盖。
里面是温热的灵芝鸽子汤,带着一丝中药的涩味。
“老大,怎么又是这款哦!”张宇天率先嚷嚷开了,他的手脚比嘴巴更麻利,立刻起身跑到了餐具区,取来了两只碗和汤匙、筷子。
“来来来,尝尝咱们奶奶的手艺!”他笑得眉不见眼,将汤各自分装了小半碗到两只碗里,按照惯例将碗推到秦轲和自己的面前。
秦轲将保温盒挪到了沈南昭面前:“快尝尝,说改进了些,应该多加了灵芝?”
他们的动作都非常自然,明明是秦轲带来的汤,大头却给了沈南昭,就连它的主人才用小碗装了一小半。
毕竟,宋奶奶熬的灵芝鸽子汤,就像是熬了三天的中药,药材苦涩扑面而来,这也就沈南昭能够接受了——于是说好三人都要喝,可他俩每次都靠着小沈同志地“大义凛然”,才得以逃出生天。
沈南昭却一眼发现了端倪,他神情严肃道:“你们又偷偷倒少了。”
被监督员当场抓包,张宇天紧张地抬头,他扒着碗慌里慌张道:“我不喜欢中药味!”这些已经是极限了,不能再喝了,这味儿上头啊!
秦轲更加坦荡了,他理直气壮道:“我不喜欢喝汤。”
这倒是实话,除了他奶奶能按着头让他喝汤以外,其他人休想撬开他的嘴!
当然,沈南昭除外——作为“御赐”监工大臣,他铁面无私地将秦轲的碗移来,往里开始倒汤,在秦轲委屈巴巴的目光中,还给他夹了一半的肉。
“好残忍。”秦轲难过了,他黯然神伤地摸着小碗。
沈南昭于心不忍,他挪开视线,叹气道:“不要浪费,如果实在吃不了就给我。”
闻言,秦小狗偷偷翘起嘴角,他支棱起耳朵,昂首挺胸保证道:“没问题,一定全部喝完!”
张宇天刚视死如归地吨吨灌完,正一抹嘴巴,进入贤者时光,转头就听见了这样的对话,不由悲从中来:“小沈,你怎么不帮我解决下呢?”
我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好吧!
老大他只是单纯不喜欢,我才是身心收到严重打击,怎么他像幼稚园小朋友一样,还找帮手……
秦轲微微斜了他一眼,张宇天瞬间噤声,再说就不礼貌了,某人得提刀来访了。
吃饱喝足的张宇天撑着下巴,看上去像是犯困的胖橘,翘着胡须,有一搭没一搭道:“南昭,那个十校竞赛你还去吗,不是已经拿了国奖?”
“去啊,老师已经通知了。”
“不要太累了!”秦轲不满嘟囔道,他又想起了那个絮絮叨叨的凌飞,暗暗磨牙,“而且你们班坐门边的那个,那个……凌飞是吧,他……”
见着沈南昭沉静的眸子望过来,他一下又忘词了,“他”了半天,只能忿忿不平告状道:“他不喜欢我找你!”
“嘿嘿!”还不等沈南昭开口,张宇天先鸡贼地笑了,他凑前,贱兮兮地压低声音道,“何止哦,老大,整个十一班都不喜欢你去找小沈!”
“……”
秦轲冷笑:“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哎呀,小沈现在不止是十一班的宝,更是整个三中的宝贝疙瘩,上次打球那事儿,老大你不是还被叫去问情况?”
张宇天说话从不过脑,他一时嘴快,将“小秘密”尽数秃噜出来了。
“问话?我怎么不知道……”沈南昭放下了筷子,他皱眉看向秦轲,“谁找你了?”
靠,张宇天这张嘴!秦轲狠狠剜了他一眼,只见罪魁祸首猛然反应过来,捂住自己嘴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副心虚的模样。
秦轲攥紧拳头,准备秋后算账,在沈南昭锐利如鹰隼般的视线下,他故作镇定道:“没有,就是他们问了下状况。”
他见着沈南昭眼里越发黑沉,心头一颤,破罐子破摔道:“就是问了下是不是意外,大家怕你被人欺负。”
“没有人会欺负我。”沈南昭淡声道,他看起来脸色平常,但秦轲却嗅到了山雨欲来的低沉气压。
沈南昭再次举起勺子,微微吹凉了汤,垂眸道:“可我喜欢你来找我。”
“如果他们不喜欢你来找我,那就换我去找你。”那人抿了最后一口汤,状似无意道。
“你比谁都重要。”
话音落下,秦小狗瞬间心花怒放。
见着老大的脸色方才还阴雨连绵,此时却骤然明朗,看得张宇天一愣一愣的。
还得是你们会说话。
他不由感慨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道:“哎,南昭,你十八岁的生日快到了吧!”张宇天苍蝇搓手道,“想要什么礼物……”
秦轲目光炯炯地看了过来,他竖起了耳朵,小心等候那人的回答。
十八岁。
这个字词猝不及防地撞入耳膜,沈南昭手一颤,差点没拿住手里的汤匙。
他的呼吸有片刻迟滞,却飞速收敛了情绪,只是温和地弯了眉眼:“没有。”
指甲生生抠入掌心,刺痛感唤醒了他放松的神经,就像是骤然绷紧了弦。沈南昭浑身紧绷着,他脸上依旧是轻松的、愉悦的笑意,只夸张地将眼睛笑眯成了新月,但里面依稀有水光闪动。
“我没有想要的。”
他再次重复了一遍,但更像是一句告诫,贪心的人,终将一无所得。
他生气了,我不需要
为了最近的奥数竞赛, 沈南昭留下进行了额外的训练,等待他骑着车回到家时,月亮已经高高悬起了。
远远望去, 老屋的方向黑黢黢的, 像是月夜下漆黑的堡垒。沈南昭顿感不安, 他脚下加快速度,没一会儿就到了。
老人的青光眼非常严重, 他们屋子用的是最高功率的白炽灯, 平日里白天都要打开, 更别提那么晚了, 还没有一点动静。
“外婆!”沈南昭放好车,快步走了进去,他一把拉开了灯绳。啪地一声,只见光明如潮水般瞬间充盈了整间屋子。
桌上摆着冷透的饭菜, 筷子随意地搭在那里, 碗里的饭只少了一个角落,看上去是被匆匆扒了一口。
沈南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语气发颤, 又提声喊了一句:“外婆, 你在哪儿?”
“南南。”屋里传来了虚弱的回应, 沈南昭冲了进去,按开了灯,只见老人正合衣躺在床上, 她的脸色苍白, 额上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满是隐忍的痛苦神色。
“怎么了?”沈南昭蹲在床边,握紧了她的手, 放轻声音道。
“没、没事。”老外婆不想让小辈操心,只强打精神安慰道,“就是不小心拧了下腰……”
老外婆知道自己的身体,她从不干重活,怎么可能拧到腰?沈南昭知道这不是实话,便严肃道:“你别骗我,咱们现在去医院。”
“不用!”见沈南昭掏出手机准备喊车,老人扯住他的衣袖,犹豫道,“今天有些发昏,跌了一跤,可能摔猛了,休息下就好。”
“头晕吗?”
“有一点。”老人答道。
“想不想吐?”
老人的喉头动了动,她浑浊的眼里泛着水光,只是道:“我没事的,只是没胃口,休息一下就好了。”
闻言,沈南昭的心如坠冰窖。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摔跤了,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异常危险,从老外婆的话里,他基本可以确定应该是磕到了头。
头晕、恶心呕吐……这可不是好预兆。
沈南昭的手心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他扯了扯嘴角,安抚地拍了拍老人干枯的手,随即仓惶地掏出手机往外去,他拨通了急救电话。
在向电话那头阐明情况后,他开始了准备工作……
沈南昭有条不紊地从衣柜里翻出了旅行包,收拾起了毛巾、茶杯等日用品,他在夹层里摸出了一张崭新的银行卡,微凉的触感几乎冻得他一哆嗦。
他顾不得犹豫,只是将零散的钱一把搜拢进口袋后,拉上了旅行包的拉链,再次进了房间,掩饰住眸中担忧,轻声细语唤醒了老人:“外婆,我们去医院看下好不?”
“嗯……”老人神思昏沉,她已经有些听不清外孙的话,眼皮颤动了好一会儿,才缓声答道,“不用那么麻烦,睡会儿就好了。”
“睡会儿就好了……”她低语着,眼皮渐渐阖上。
沈南昭喉头哽咽,他眼中有泪,却固执地咽回,只是强打精神,背着包慢慢滑坐在地上。从始至终,他的手一直牢牢攥着老人的手,就像是抓住了唯一稻草。
他坐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等候着,窗外却漆黑一片。
此时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了。
*
等他们到达医院后,老人还留存着部分清醒意识,医生细细观察后,转过头吩咐道:“先做下检查,家属办下入院。”
在看清陪同的是个少年后,他拧紧眉头:“你家长呢?”
沈南昭犹豫片刻,抬眸道:“在外面,我负责就行。”
也许是在外地工作,一时半会儿还赶不回来,医生不疑有他,放缓语气道:“尽快通知家长吧,需要等检查结果出来才能判断,初步怀疑有轻微脑震荡……”
“严重吗?”沈南昭声音发紧。
医生将笔插入胸前的口袋,道:“年轻人还好点,年纪那么大了,谁知道呢?”他看着少年怔愣的神情,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也别太担心,至少目前看来是没什么的。”
沈南昭默不作声,他匆匆转身道:“谢谢医生,我、我先去办入院。”
等到把人先安顿下来,沈南昭匆匆跑去了大厅办入住,他掏出了所有的零钱,以及那张崭新的银行卡,漫长操作后,里面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表情为难,她抬起头,委婉的提示从扩音筒里传出。
“小同学,还不够哦,还差三百一十九。”
沈南昭一愣,他犹豫片刻,垂眸道:“麻烦问下,那张卡里有多少钱呢?”
“一千六。”里面的工作人员看了眼电脑,她关切道,“你家大人呢,没有来吗?”
“一千六。”沈南昭低声重复了一遍,他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几乎是踉跄着扶住了前面的大理石台面。
是啊,本该这样的,他不是早有预料么?又在期待什么奇迹呢……只是在十八岁,按照约定被抛弃了而已。
射灯的光亮反射在漆黑的台面上,浑圆刺眼,像是远古神话里的七个太阳——他成了没有弓箭,在烈日下炙烤而亡的后羿。
“还差三百一十九吗?”
没有时间给他消化,沈南昭面无表情地确定道,随即掏出了手机,下意识翻到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可就在按下拨通键的那刻,他几乎丧失了呼吸——什么时候,他那么依赖那个人了……
耳畔骤然响起了一道惊雷,震耳欲聋,彻底撕裂了他所有的意志与伪装,手机霎时变成了滚烫的烙铁,差点让他拿握不住。此刻的他悚然发觉,不知是什么时候,他潜意识里感觉只要秦轲在,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屏幕上的号码如此熟悉,它就像是一个甜美的诅咒,仿佛念出来就能同暗处的魔鬼交换,换得鲜花美酒、换一条坦荡的明路。
可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支燃烧过半的蜡烛,或是寒冬里小女孩手中的火柴,燃尽了就没有了。
那么,现在他手中的,会是最后一根火柴吗?
啪嗒——
一滴无色透明的液体溅了上去,沈南昭看着屏幕上的名字被水迹遮掩住。
奇怪,房子里也会下雨吗?
他的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任何事物,随即整个人被罩在玻璃罩里,与外界一切隔绝。
一个未知的魂灵驱使着他按下返回键,他几乎是逃一般地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喂,小沈,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很快,电话那头传来了大大咧咧的声音,其间还掺杂着几句孩童的嬉笑,听得出那边是一场热闹的家庭聚会。
沈南昭听着自己轻浅的呼吸声:“张宇天,有件事要请你帮忙了。”他脸上是泪痕,但语气没有一丝异常:“能不能借我五百元,下个月就还你。”
“当然可以。”张宇天果断答应,可随即他反应过来,“呃,怎么了呢?你怎么突然要这个……”
“临时有用,我手头不够。”沈南昭停顿片刻,他嘱咐道,“这件事帮我保密,别告诉秦轲。”
“啊?”张宇天彻底懵逼了,南昭向他借钱都不问老大,好奇怪哦?但他向来大大咧咧,从不想那么多。
此时一种“兄弟有难、两肋插刀”的江湖义气充斥胸膛,他立下军令状:“你等我啊,马上转你!”
挂断电话,他果然收到了来自张宇天的转账,简短回复了“谢谢”后,他终于凑齐了入院的预付金。
等到办好了手续,将票据拿到了手里,沈南昭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他累极了,颓废的气息由内至外地散发出来,像是一朵蔫败的玫瑰,倚在墙角苟延残喘着。
他揉了揉脸,深呼吸后,再度拨通了那个电话:“喂,秦轲。”
“南南,怎么了。”清朗的男声传来,信号复原的声音总是缺了几分温度,恰好一阵风从脚下袭来,沈南昭觉得有些冷。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平常道:“没事,就是和你说下,明天早上我有事,不用等我了。”
“嗯,要提前走吗?”秦轲很有耐心,他的尾音微微上扬,隔着手机沈南昭都能感觉到那人弯起的眉眼,“我可以调好闹钟,勇敢地爬起来,和你一起去。”
沈南昭抿着唇,他的喉间被哽住,缓了片刻才轻笑道:“你要和我一起的话,就勇敢地把那几页公式背出来,我刚好考你。”
“啊……”秦轲委委屈屈地在床上打了个滚,“好南昭,饶了我吧。”
“那你就乖乖听话,按时上学。”
“知道了。”秦轲笑了起来,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南昭,你没事吧。”
沈南昭怔愣片刻,他扶着手机轻声道:“没事,我很好。”
你不用担心,我可以。
收好手机后,他迈开步子向着静谧的雪白走廊走去,像是走入了四四方方的机械造物咽喉。
有什么不可以呢?他向来是一个人。
*
次日,秦轲没能和沈南昭一起上课,于是在第一节课前,他捧着温热的牛奶守在了十一班门口。没成想盼来盼去,就连最容易迟到的那人都等到了,他也没见到沈南昭的身影。
上课铃催命般响了起来,所有人步履匆匆地从他面前经过,他只能冲着门边上臭着一张脸的凌飞道:“喂,凌飞,这个给下南昭。”
凌飞推了推眼镜,冷漠道:“知道了。”心里却格外暴躁,九班的臭小子为什么天天在他们班门口蹲人!真想发疯把他清出去!
难道他不知道十校联赛规模有多大吗?这可是沈南昭当前最要紧的事情了。
不管这个臭脸数学课代表心里骂翻了天,秦轲只是皱眉往回走,同时不断回头望向空荡荡的楼梯。他究竟去哪儿了,是在老师办公室吗……
秦轲没带手机,他回忆起昨晚沈南昭的话,心里越来越烦闷,像是乌云压城般低沉,他回到了自己的教室,预备铃过了一遍,大家正稀稀拉拉地往里涌。
正巧张宇天蹿了进来,他正嚼着最后一口的面包,嘴巴鼓囊囊的,活像是塞满了颊囊的花栗鼠。他一眼就看出了秦轲脸色不虞,屁颠颠地凑上去,含糊道:“老大,怎么了?”
秦轲瞥他一眼:“南昭好像还没来。”他换了一只手撑着头,喃喃自语道“他去哪儿了呢?”
“啊?”张宇天也懵了,他脱口而出,“是不是家里有事啊?”
“你知道什么?”秦轲敏锐地嗅到了异常的气息,他眯起眼,“从实招来。”
张宇天吓得“咕咚”咽下了面包,差点没被噎住,此时他偏偏又想起了沈南昭的交代,眼神飘忽不定:“没、没有,我猜的。”
“张、宇、天。”
眼见爆裂的火山已经在喷发的边缘了,张宇天瞬间成了软脚虾,他憋了半天,在那人杀人的目光下,哆哆嗦嗦地招了供:“就昨晚,小沈问我借了点钱。”
“借钱?多少……”
张宇天颤巍巍伸出了五根手指,小声道:“五百。”
叮铃铃!
“救死扶伤”的上课铃适时响起,打断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张宇天像是被针扎的气球,扑哧泄了气,他重重松了口气,借助着漏气的推力,蹭蹭就往后溜。
“……”秦轲没再理他,他坐在位置上,脊背笔直,整个人紧绷着,像是拉满的弦。
终于熬到了下课,他将手机揣在兜里,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活像是横眉怒目的活阎王。
“喂,你在哪?”电话那头“嘟嘟”响了许久才被接起,秦轲垂眸听着那边传来微乱的呼吸,对方像是刚刚跑动了一会儿。
“在……家里。”不料含糊的话音刚落,背景就传来了护士站的提示音,“十六床呼叫,十六床呼叫……”
“……”秦轲冷笑一声,他眸光沉沉,“家里?”
“出什么事了?你是不是想急死我!”他的语气有些严厉。
沈南昭沉默片刻,道:“没什么,外婆摔了一跤,我送她来了医院,医生说观察期过了,没有大碍,明天就能出院。”
“你不要担心,我自己能处理。”
“你能个屁!”秦轲在暴怒的边缘,他像是困在囚笼的雄狮,焦躁不安地踱步。
“你在哪?”
对面沉默过后,只是道:“秦轲,你不用过来,我不需要。”
“……”
嘟嘟嘟——
话音落下,沈南昭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忙音,他垂眸,手里纸杯还盛着刚刚接好的开水,撩得指腹泛红。
秦轲生气了吗?应该会吧,毕竟遇上了他这样不识好歹的人。沈南昭轻轻叹了口气,但忧虑过后,却是隐约的松弛。
他正在竭力将攀援的藤蔓从树木上剥离,像是撕去青苔的外衣……没有人知道,他在即将迈入成年行列的前一刻,就已经收到了“被抛弃”的通知书。
现实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了他,你看,没有谁会陪伴谁一辈子,全身心的依赖是最为致命的。
他本该独面风雨。
生日快乐,爱的校牌
秦轲匆匆赶到南城九院的时候, 正巧遇见沈南昭拎着饭盒进来,他隔着人群遥遥看着他,正欲开口, 却想起了医院“不许喧哗”的禁令, 只能拧紧眉头, 看上去憋屈又焦急。
不料,沈南昭心有所感地抬头望了过来, 恰好撞入了他的眸里, 他微微一怔, 却抿着唇绕过人群走了过来。
“你……”
还不等秦轲开口, 就听沈南昭先发制人了:“你怎么来了?我都没告诉你地点。”
秦轲霎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说呢!出了那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你找张宇天借钱,也不来找我?”
生气了?
沈南昭飞速有了判断,他垂眸道:“医生都说了没事, 如果真的很严重, 我第一时间就会告诉你的。”
见秦轲脸色不虞,他放缓了语气:“你生气了?上午你挂了电话, 我以为你在生气。”
看着他紧紧攥着饭盒, 低眉顺眼的模样, 秦轲就像是漏气的皮球, 他磨了磨牙,却又说不出任何重话,最后只能没好气道:“是啊, 我要是不挂电话, 怕是会气得顺着信号爬过来咬你。”
他那时怒上心头, 生怕自己会说些什么不该说的,于是硬生生掐断了电话, 自顾自地憋了一上午,好不容易向老师请了假,这才过来兴师问罪。
“太不让人省心了!”他郁闷嘟囔着,一把抢过沈南昭手中的饭盒,扬扬下巴指挥道,“走吧,带我看看。”
老人身体确实比较硬朗,精神头也挺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病房里的电视,里面家长里短地絮叨着,她虽然看不清,但却听得津津有味。
“外婆,我来看你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秦轲还没走进几步,就先嚷嚷开了,正值中午送饭的时候,隔壁病床的大妈正按着小桌板吃着饭,见着朝气蓬勃的小辈,一下就笑弯了眼。
“大娘,有人来啦!”
“哎!是小轲来了啊。”外婆笑眯了眼,她伸出挂着水的手,朝门口挥了挥。
秦轲快步迎了上去,在沈南昭掀开餐盒一勺勺喂饭时,他就坐在床边,一边用手捂着老人因输液而发凉的手,一边同她说笑。
等老人吃完最后一口饭,沈南昭将垃圾收好出去倒掉,老外婆看着自家外孙远去的背影,突然和身旁的秦轲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小轲,南南的新学校挺好。”
秦轲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却听老人轻叹了一声:“以前从九中回家,总在修路,他每次都会摔跤——自从遇见了你,去了新学校,他再也不摔跟头了。”
一瞬间,他诧异地抬头看向了老太太,却见那双眼睛依旧浑浊无光,却像早已看透了一切,老人脸上是一种悲伤的笑。
好像他们费劲心思隐瞒的东西,其实她早已知道。
秦轲突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他收回目光,只能望着门外寂静无人的走道,笑着附和道:“对啊,这条路好走多了。”
“他以后的路,也会越来越好。”
老外婆恢复得挺好,饭后有几分困意,沈南昭便收拾好了小桌板,将床放平后准备离开。
他拎着空荡荡的饭盒,唇色有些苍白,整个人显现出一种由内而外的疲惫。
秦轲在他的身后,几次犹豫启唇,却还是咽了回去,眼见着快要到大厅门口,他终于伸手扯住了那人的衣袖。
“怎么了?”沈南昭像是生锈的小机器人,被拽住后停顿片刻,才干涩地转头,满眼困惑。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秦轲小心提醒道。
“什么?”沈南昭还是没反应过来。
“生日,今天是你生日。”秦轲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他攥紧了那人的手,俯身过去轻声道。
沈南昭愣住了,他蓦然抬眸,却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狗狗眼,写满了乖顺的笑意。大狗将毛茸茸的脑袋拱了过来,呼吸间带着燎人的温度:“你忘了你忘了。”
“还好有我。”
秦轲变魔术般从身后掏出了一小块精致包装的蛋糕,上面还用绸缎扎了个复杂的蝴蝶结,挂着一块闪着金粉的生日牌。
沈南昭从他说第一句话时,就已经懵住了,当手里被强行塞入了蛋糕时,他几乎被烫得一哆嗦,盛不住的眼泪在垂眸的瞬间坠落。
我的生日?
他仓皇地接过了蛋糕,试图用慌忙来掩饰慌张,只是含糊道:“你在哪里藏的,都没见着……”
可下一刻,他的眼尾覆上了温热的触感。
秦轲倏忽抬手,他用指尖摩挲着那人泛红的眼角。一点湿意透过他的皮肤,化成了牛毛般的细针游走在了血液里,最终汇入心脏,化成了绵密的钝痛。
他不懂这种疼痛的源头,这是过往从未品尝过的苦涩。
像是窗外绵延不绝的梅雨,绒绒青苔在雨丝灌溉下,逐渐蔓延上了破败的老墙,它成了断壁残垣身上生机盎然的衣褂。
“看,黑眼圈都出来了。”秦轲没有直接挑明,半开玩笑道,他收回手,拭去沈南昭眼旁最后一点泪痕,体贴地留了回寰的余地。
霎时间,沈南昭哽咽了,他挪开视线,没再敢看秦轲。
在寒冬的夜里,蜷缩角落的他再次点燃了一根火柴。在这次梦境里,他收到了第一份十八岁的珍贵礼物——这足以填饱他饥肠辘辘的胃,以及濒临枯竭的灵魂。
*
秦轲和沈南昭回到了老屋,他们像是幼猫一般,在医院外的花坛前头抵头地分食了小块蛋糕,然后带着满嘴甜腻的奶油味踏上归程。
进了屋子,沈南昭首先摸了摸电饭煲的外壳,重新按下了保温按钮,他开始清洗饭盒,顺便让秦轲整理下餐具。
“你下次有什么需要的,就要告诉我。”秦轲笑着收拾,“张宇天他不靠谱。”
他一边拉开了柜门,本想找只碗,但下一刻动作却顿住了。旧木柜子里,一只浅蓝的透明水杯正安静伫立着,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他曾经丢失的那只。
就是第二次遇见沈南昭时,给他漱口的——他的水杯。
沈南昭察觉到了他的静默,甩着饭盒中的水珠走了过来。他的目光也落在了水杯上,笑意有片刻微滞:“那个,之前你不要了,但我看它还挺好,怕你以后还想要,就带回来洗干净放起来了。”
他看向秦轲,语气有些干涩:“你放心,我没用过的。”
秦轲依旧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似乎黏在水杯上,沈南昭伸手拿了起来,他谨慎观察着秦轲的表情,轻声道:“我用开水涮了很多次,它很干净的。”
“那你不还我?”秦轲的语气带着轻松的调侃,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沈南昭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听语气应该是没事了,他略微放下心,笑意真挚了些:“你要吗?那就把它带回去……”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有些尴尬:“我是担心你会嫌弃。”
“嫌弃什么?”秦轲接过话头。
“嫌弃……”沈南昭垂眸,他上前拿过了需要的碗,然后关上了柜门,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是只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弄脏了。”
这句话极其熟悉,似乎唤醒了秦轲的记忆,他想起当时他拿出杯子给沈南昭漱口时,见那人抗拒也解释了一句——这边没用过,都是干净的,不脏。
这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场来的,由于不惯与其他人共用东西,他会格外在意干净与否,但这却不是沈南昭的关注重点。
而在自己说了那句话后,沈南昭愿意接过水杯——并不是因为那人也在意干净,而是他将自己归为了“脏”的类别。
秦轲的心瞬间揪起,他在模糊的记忆里翻出了那张折断的校牌,突然哑了嗓子。他怔愣着站在原地,喉头上下滚动,似乎有些艰难地挤出了问句。
“你之前,是不是把我的校牌还给我了。”
这是很明显的事实,但他却像是难以置信般再问了一遍,就像是明知道前面竖着尖刀,仍然要对准自己的心脏走过去。
沈南昭不想回答。
他又能怎么回答呢?是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在他看到秦轲胸前佩戴的新校牌的那一刻,都不重要了。
因为一切都给了他答案,没必要自欺欺人。
沈南昭摩挲着碗沿,他显得有些为难,恰好“哒”地一声,电饭煲跳闸了,他似乎得到了特赦令,松了一口气,转而笑道:“饭好了,我们吃饭吧。”
秦轲没有动,他只是看着沈南昭的背影,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他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好像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沈南昭觉得很难堪,他压根没有立场去接受秦轲的道歉——因为自己的自作主张,把他不要的东西还回去,现在却还要接受对方的道歉。
他回过头,非常严肃地告诉秦轲:“我不接受,你有什么错呢,还给你或者是留下来,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说到底,我应该为对你造成的困扰而感到抱歉。”
“我是有多金贵,还要帮了我的人向我说对不起。”
“如果你还要它的话,就带回去吧。”沈南昭沉默片刻,将那只杯子递了过去,他垂眸,再次低声补充道,“已经洗干净了。”
见秦轲沉默地接过了透明水杯,沈南昭收回了手,他有些恍惚地想着:至少这次,他不能把杯子扔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了。
两人都默默无言,似乎谁都忘记了那只被装入背包的水杯,平静的湖面下暗潮涌动。
但它就在那里,始终在那里。
爱意初显,及时止损
中午一点三十, 秦轲回到家后,第一时间就冲进了书房,他神情严肃, 如临大敌, 甚至都没有看见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两位老人。
“啧。”秦爷爷推了推眼镜, 他瞅着“小白眼狼”冲入书房大闹天宫,慢吞吞垂下眸, 又翻过一页报纸, “这小子。”
宋奶奶倒是不慌不忙地掩好杯盖, 她缓缓起身, 抚平衣摆褶皱,施施然跟着秦轲进了书房。
只一个转眼,书房里散落了一地的书籍,秦轲失魂落魄地翻找着, 像是在湍急河流中淘着金砂。
宋奶奶俯下身, 一本本将他看过的书垒整齐:“你要找什么?”
“一个笔记本,褐色封面的。”秦轲惶急抬眼, 他伸出手比划道, “奶奶, 这么大, 是我高二用的。”
“很新。”他低下头,又在书堆里扒拉着,喃喃低语道, 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
“高二。”宋奶奶的眼神扫过周围, 她笃笃码齐了手中的书, 往旁边一抽,递了过去, “看看,是这个吗?”
“……”闻言,秦轲猛然抬头,他的表情瞬间凝固了,此时此刻,脸上的焦急霎时褪去,演变成了踌躇。
他郑重接过那本九成新的笔记本,翻开扉页,果然看见了那张断裂的校牌。
宋奶奶定定看了他片刻,随即手中又动了起来,她忙碌着:“有时候,越急越乱,哪怕东西就在自己跟前,也会看不清。”
“奶奶,我是不是做错了。”秦轲坐在地上,颓然道,“我好像总会让他不开心。”
宋奶奶没有回答,她只是起身吩咐道:“小轲,等会儿你自己收拾好,我不会让阿姨帮你的。对了,今天下午的假给你请好了,你去看看南昭他们家要不要帮忙了,至于明天……”她的话头戛然而止,眼神平淡宽容。
“至于明天的安排,你已经长大了,我们不会要求你怎么做,自己要好好考虑。”
秦轲眼眶红红地抬头:“谢谢奶奶。”
宋奶奶为他留出了私人空间,秦轲捧着那张破碎的校牌,那时的它被人踩了一脚,外面的塑料壳裂了一块,如今已经被小心翼翼地用透明胶粘起来。
粘得还挺好,除了胶带上不经意地留了一点指纹的痕迹。
不知为何,他的目光就被那枚小小的,模糊的指纹吸引了。
那枚指纹印在透明胶带上,印在了他的校牌上,就在他名字旁边。
像是一个鉴章,落下的是不为人知、他不曾触碰的另一个世界。他掀起了帷幕的一角,惊觉此方花团锦簇,而背面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真正的痛苦面前,他很幸福。
在真正的勇敢面前,他又如此懦弱。
他几乎能想象到,沈南昭在泥坑里捡起了折断的校牌,他用衣服擦了污垢,揣进口袋带回了家,又在白炽灯下,小心翼翼地用胶带修补。
为的就是将它还给它的主人。
可他又是怎么做的呢……
难怪!秦轲突然浑身一颤,他脑海中过电般反应过来。他记得,在他收到旧校牌后,就带着一块新的去见了沈南昭!
还有那只杯子,他刻意丢弃的水杯……
他的喉头干涩,几乎不敢去想,沈南昭在见到新校牌的瞬间,他在回头发现那只水杯的时刻,究竟是怎样的心情。那人究竟是如何将鲜血淋漓的伤口死死捂住,一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种种一切,都是他的高傲自负。
原来都是他自作自受。
秦轲触碰上了那抹浅淡的指纹,像是两人隔着时间与空间,指尖相互触碰,似乎余温尚存,他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可是除了道歉外,还缺点什么。他的眼神又迷惘起来,仿佛雾里看花,那花若即若离、若隐若现,让人捉摸不清。
下午秦轲又叩响了沈南昭的家门——明明季节不对,他却特意换上了三中的天蓝校服外套,在沈南昭开门的瞬间,他浑身紧绷着,像是要接受检阅的士兵一般,略显局促。
沈南昭一眼就看见了那人胸口别着的略显陈旧的校牌,他的嗓子霎时哑了,半扶着门,没有丝毫让开的意愿,只是沙哑发问:“你怎么突然戴这个?”
秦轲迟钝地察觉到他的异样,他以为只是一个单纯询问,便将那张校牌举起,往前展示,诚恳答道:“你看,我还留着呢。”
他说着,便着急忙慌地甩下背包,火急火燎地展示那只水杯:“我不知道是你把它给我的……还有、还有杯子……”
“够了。”沈南昭叫住了他,他喉头上下滚动,“知道是我又怎样呢?有什么区别吗……”
“你不同,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秦轲道。
沈南昭应该是要笑的,可他试着弯起嘴角,却扯不出哪怕半分笑意,他摊开手:“给我吧。”
“已经没有用了,你给我吧。”
秦轲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冷然,他就像是在迷宫里不断碰壁的蚂蚁,正惶急地追求一个出口,在听到这个指令后,只微微怔愣,将校牌老实交到了沈南昭的掌心。
像是归还了本该相连的羁绊。
突然间,他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断裂了。敏锐的小狗想要反悔,想要取回那张卡片,却不料沈南昭一把攥住了校牌,收回了手。
秦轲愣愣地抬头看他,却发现,那人脸上是他看不懂的神色。
冷漠又果决,像是没有没有七情六欲的审判者。
“秦轲。”沈南昭笑了起来,“水蛭你知道吗,那种吸血的虫。”秦轲不明所以,他点点头:“知道。”
沈南昭垂下眸,他的唇依旧高高扬起,捧着手翻来覆去地看,一副心情颇好的模样:“水蛭碰到盐,会受刺激,会疼。”
他高高举起了右手,将那块上午由秦轲亲手贴上的卡通创口贴展示出来:“我也会。”
秦轲看着他一脸没心没肺的模样,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中的暗喻,霎时沉下脸色,一把扼住了沈南昭的手腕:“什么意思?”
“扑哧……”沈南昭笑出了声,他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角渗泪,最后只是朗声道,“你看,你听得懂我的意思。”
“就是说——”他依然弯着眉眼,却客气地从秦轲的禁锢中挣脱出自己的手腕,然后抬头直视面前的人,语气温和却字句残忍,“秦轲,你遇上水蛭,就该赶紧撒盐让它离开,懂吗?”
“你别来找我了。”
“秦轲,我好像不能给你任何正向的东西。我总是在你身上索求什么,像是物质帮助、精神支持……”他脸上是高高在上的怜悯,“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你在被我吸血,我甚至连自己都没办法说服,更别说能帮到你什么了。”
“秦轲,快逃吧。我放过你了,你也放过我。”沈南昭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像是耍赖的棋手,将棋盘一把掀了,非逼得对方弃子离开。
却不料,秦轲像是被他说懵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紧紧攥着他的手腕,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被轰走的小狗反应了一会儿,却灵光一现,竟是张开双臂将少年一把搂进自己怀里,揉了揉他的后颈,语气宽慰道:“没事,我血厚,就是你的移动血包。”
他甚至还信誓旦旦地举例:“只要你饿了,就来狠狠咬我一口,一下就精神十足了!”
你在胡说什么?秦轲的举动,霎时打破了沈南昭的一切伪装。
“你根本就不知道。”沈南昭终于忍不住了,他将脸埋在了那人的肩上,咸湿的液体不断从眶中溢出,他一遍遍小声骂着。
“你什么都不知道。”
“傻子。”
秦轲心疼地摸摸他,哄道:“是是是,我最傻了。”
“你说什么都对……”
“……”
沈南昭的声音越来越小,秦轲只觉肩膀处动了动,随即一双水润的泛红兔子眼抬了起来,看起来约摸是哄好了,他故意压低声音逗他道:“怎么了,最聪明的小沈老师,有什么吩咐?”
既然这样问了,沈南昭抽了抽鼻子,他带着鼻音问道:“你下午又翘课了?”
秦轲脊背一凉,他道:“我请了假。”
“明天呢?”沈南昭看着他,“你明天不是要出发去参加辩论赛吗?”
“呃。”秦轲迟疑了,“本来定了明天就出发,不过我们都有替补,不是非我不可,明天不是外婆出院吗……”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明天他也会过来帮忙。
本来他就是在沈南昭的督促下,才勉强加入校辩论队的,没想到他们误打误撞进了英语辩论总决赛,将代表南城征战国赛。
沈南昭听出了秦轲的意思——按照现在这种情况,他可能选择不参加。想到这种可能,他的胸膛骤然升腾起了一股闷气,堵得慌。
“你要拿冠军。”
不知为何,沈南昭的语气格外严肃,对他参加辩论赛似乎有些固执,一副你不答应,我就继续念叨的趋势。
“可是……”
“没有可是!”沈南昭态度异常坚决,字句掷地有声。
秦轲头脑一热,胡乱点头,大放厥词:“拿拿拿!”
“必须拿!”
“秦轲,这是你好不容易赢来的机会,你不要敷衍、不要随意……我知道你们有实力,当我求求你,一定要全力以赴。”
秦轲读不懂他眼中的恳求,他不明白为什么沈南昭好像对这件事那么看重。对他而言,这只是一场可有可无的辩论赛,赢了是锦上添花,输了也是顺其自然。
况且他作为临时代理的队长,对于手下队员的实力也心中有数——大家配合默契,替补队员只是因为人数限制无法上场,其实他去不去都无所谓。
在他眼里,沈南昭要远比劳什子奖项重要得多。
可是……那人的头抵住了他肩膀,就像是濒死天鹅发出哀鸣:“秦轲,我求你了。”
他怎么舍得拒绝。秦轲有些难过,却听见自己说:“你放心,我都听你的。”
沈南昭没有让秦轲再踏入他的家,一切似乎早已有了隐喻。他百般交代后,找了个借口,让秦轲早早回家收拾。
他靠在门侧,脸上笑意早已消失殆尽,遥遥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只在心里悄悄说了一声。
“再见了,秦轲。”
*
等秦轲回到家时,宋奶奶有些诧异:“你就回来了?”
他的表情有些冷峻,又垂眸看着握在掌心的水杯,沉默片刻,小声道:“奶奶,我回来收拾东西。明天还是照常出发,十天赛程……”
微妙停顿片刻,他语气笃定:“我答应了南昭,要全力以赴,我们一定能拿到好成绩!”
宋奶奶有些意外,可仿佛又在她的意料之中:“南昭是个好孩子。”
她揉了揉秦轲的脑袋,安慰道:“会没事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让他一定来找我们,知道吗?”
“嗯。”
秦轲点点头,他冷静地判断着——南昭有些不对劲,他也不对劲,虽说他方才插科打诨,将严肃的话题一笔带过了,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十天,是他们互相留下的缓冲期,也许等他回来后,就能弄明白了。
但秦轲永远不会想到,此后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他都想回到那天,告诉那个无知无觉的自己,不要离开。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要离开。
因为这将成为他人生中最后悔的决定。
*
明天就能办理出院了,沈南昭晚上将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堆在了一旁。
夜幕降临,医院里灯火通明,窗外落入的月光根本无法与这种冰冷的人造产物抗衡,它被驱逐过道的一隅,落在了坐着的沈南昭身上。
他忙碌了一天,刚从晾衣的大阳台回来,此时正坐在无人过道的椅子上,看着手中的校牌怔怔出神。
照片上的秦轲笑得明朗,像是炽热的太阳,耀眼夺目。
我为什么不想欠他的呢?
在外婆入院那天,他最好的选择应当是秦轲,可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地去找张宇天。沈南昭不止一次这样问过自己,直到今天,他又从秦轲嘴里听到了同样的问题——
他悚然发觉,一把利刃早已从帷幕后露出锋芒,也许它早已藏在了那里,只是一直未被发觉罢了。
只等某日,在众人无知无觉的时候,挥出致命的一刀。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手中的旧校牌,终于能够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心了……他之所以不想欠秦轲的原因,本就源于更深的欲望。
因为欠得越多,他与秦轲之间的差距就会被无限拉远。而他妄图以平等的地位,站在那人的身边。
在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沈南昭突然浑身战栗,一种从所未有的恶心感油然而生,几欲将一颗心呕出来。
秦轲对他特别好。
但那人可以对他好,却不能“特别”。
要及时止损,他一遍遍告诫着自己。
在彻底撕碎和平表象的利刃挥下之前,沈南昭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将自己的身躯迎了上去。
忍受着穿心而过的痛苦,他死死守住了“秘密”。
他不能再被抛弃了。
“外婆,我好像一直在拉他下来。”沈南昭突然喃喃自语,他长睫湿润,一直摩挲着校牌断裂的伤痕,“他从来不用委屈自己,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校牌、水杯……他都没必要迁就我。”
“他还要和我道歉,有什么好道歉的呢?”沈南昭说给自己听,“没有谁能管谁一辈子。”
我是水蛭吗。
他看着狭小的窗外,一轮孤悬的明月,月光像是盐一般,干干净净地洒在身上,被灼伤的痛感从指尖一路蔓延,点燃了他的全身、乃至五脏六腑。
他燃烧起来了,由内至外,像是月夜旷野里燃烧的枯木,在寂静无声中化为灰烬。
阳光阴影,如影随形
次日, 在秦轲的飞机收起滚轮,飞离南城机场的跑道时,沈南昭正将大包小包的东西装上了出租车的后备箱。
他似有所感, 看了一眼时间, 就像见到摆在窗台的琴被拨动, 琴弦微颤,发出了一声晦涩的颤音。
沈南昭心念微动, 抬头望向了天空, 只见蔚蓝的天际上, 零零散散扯碎了棉花般的云朵, 是个适宜远行的晴朗天气。
“伢仔,出发了撒。”出租车司机露出了白牙,他带着浓厚乡音唤了一声。
沈南昭才恍然回神,他露出了笑, 客气道:“好了, 师傅。”
他转过身,弯着眉眼, 奔向了候在路面的佝偻身影——
与翱翔云端的梦境不同, 这才是属于他的家。
回到了家,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沈南昭将老外婆安顿好,又收拾了东西,准备了晚餐。
等到老人吃完饭, 上床休息后, 他终于有了独自喘息的私人空间。
沈南昭洗干净碗, 他擦干手,神情肃穆地从衣柜深处摸出了一个陈旧的信封, 它的开口褶皱处已经泛起了毛边,要掉不掉地挂着,像是蛛丝连接在枝头上的枯叶。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床,小心地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张彩色照片,塑封的边缘已经开裂了,还有一封对折的信。
信纸已经泛黄,哪怕放了除湿剂,但它不可避免受潮又风干,最后成了海涛涨退后褶皱的沙滩。
沈南昭没再展开信纸,上面写的内容他甚至可以背出来。无非就是说“对不起”,说每个月会给他们存八百元的生活费,说她已经有了新家庭、新生活。
那个名为母亲的女人,将年迈的、年幼的累赘遥遥抛在了身后。
他将那张照片捏在指间,垂着纤长眼睫,认真地描摹里面的画面。
照片保存良好的,由于时间久远不免有些褪色,里面的女人穿着红色毛呢大衣,是很普通的款式,袖口明显起了球,显得日常又质朴,而在她温暖的怀里,正抱着一个小小软软的娃娃。
那是个留着细软胎毛的幼童,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正东张西望,好奇地啃着手指,打量着照相馆四周的卡通布景。
女人正垂眸看着自己的孩子,妍丽的脸上满是为人母的慈爱,只是瞬间的温柔却被照相师捕捉,定格成了一张薄薄的,坚韧的塑封照片。
一种怨怼在沈南昭心底最深的角落生根发芽。
或许在当年看到这张照片的第一刻,这种名为“嫉妒”的罪孽早已滋生,如今在无人处已经扭曲成了缠绕的树藤,它盘踞在他的心脏上,死死握住,甚至让他的每次呼吸都如此艰难。
沈南昭神经质地用手指一次次划着女人的胳膊处,他恨不得将她的手扯开,把那个碍眼的小东西远远扔开,将自己塞入她的怀抱。
他可以拥抱着母亲,闻着她发丝的清香,也许是最廉价的薄荷味洗发水,但谁又在乎呢?他可以在女人温柔的怀抱里,肆无忌惮地哭泣、玩闹……然后叫她妈妈。
可这一切,都被替代了。
属于他的母亲,被这个不谙世事、不知姓名的小东西霸占了——他甚至还不珍惜,明明在母亲的怀里,却还看着其他地方。
这个小不点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呢?看看母亲温柔的目光,看看她脸上满足的淡笑。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
如果是我,如果是我……
沈南昭无法控制地想着,咬着指甲翻来覆去地想着,如果是我,一定不会让母亲注视的目光落空——无论她看的是不是我,我都会成为她最乖巧、最值得骄傲的孩子。
可是,为什么她不要我了呢。
沈南昭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思想崩塌,他顺着倾泻而下的沙石,滑向了绝望的深渊,但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漠然等待着终审的到来。
没有人能帮他了,他主动放开了求生绳索,任由唯一救命的美梦高飞。
种种痛苦,是独属他一个人的劫难。
突然,里屋传来了动静,沈南昭转身放下了照片,随即迅速起身,他快步走到门前,小心推开了旧木门。
老人在噩梦中呓语,一声又一声,像是年迈的寒鸦在呼唤着子辈。
“南南……”
沈南昭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可在下一刻他的脚步却定在了原地——他终于听清了老人的话。
“囡囡。”
把“南南”叫第一声,就是囡囡。
她没有在叫他,那是比他更加紧密联系的人,她们血脉相连,是永远都割不断的羁绊。
沈南昭的喉头微动,他维持着扶门的姿势好一会儿,才温顺地将脚步收回,再度沉默地掩上了门,重新融入阴影之中。
他想,我只是我,永远成为不了她的囡囡。
可是连她都不需要我。
*
回家的第二日,沈南昭早早买好了骨头,他煲了小半碗汤,端进了房间。老人半靠在床头,沈南昭垂着长长的睫羽,他吹凉了汤匙,状似无意道:“我用完了那个存折里的钱,一千六,她没有再往里存了。”
“外婆,我十八岁了,祝我生日快乐吧。”沈南昭笑了起来,他的眼底没有一丝阴霾。
老外婆沉默片刻,她没看沈南昭。
她只是说:“南南,你别怪妈妈。”
沈南昭的手一顿,他扑哧一笑:“外婆,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会怪她。”
“你不用担心了,没有满十八岁的未成年,拥有依赖父母的权力,你看,我都成年了,没有资格怪她不是吗。”
“她也没有需要抚养我的义务了,当年改名换姓,每月往存折里存生活费,不就是为了甩掉我们吗?我不会像小时候那么蠢,哭着闹着想要找她了。”沈南昭搅拌着碗里的汤,他垂眸,脸上挂着笑,字句清晰地保证道。
“不会找回她的名字。”
“不会打扰她的生活。”
谁都不知道,沈南昭在他十八岁成年的那一天,被彻底抛弃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情绪崩溃,会将存折摔在桌上,厉声质问着“凭什么”,但真正等到这个时刻,他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怨气——就好像只是平淡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老外婆慌了神,她心疼极了,只能凭借着朦朦胧胧的光影,颤巍巍伸出手,下一刻,骨瘦如柴的手握上了他的胳膊,老人安抚道:“没事的,南南,你理解下妈妈……”
她也红了眼眶,不知道是在劝小辈,还是在安慰自己:“你妈妈她也有新家庭了,所以她也没办法来管我们。没事的,南南……”
随着她的劝慰,沈南昭似乎被说通了,他没有刚才那般尖锐,只是沉默下来。
老外婆说着说着,只觉一颗滚烫的水滴在了手背上,她瞪着浑浊的眸子,茫然失神片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沈南昭哭了。
没有大吵大闹,他只是坐在那里,慢慢地晾着汤,垂下头,安静地落泪。
她也红了眼眶,嗫嚅着干裂的唇,所有言语都哽在喉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只能慢慢拍着孙辈的手背,一遍遍地唤他:“南南。”
沈南昭张了张嘴,他想说,外婆你别这样喊我了。
老人不知道,有时她生病时,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口中呓语总会轻声唤着:“囡囡。”
沈南昭知道,这是那个女人的小名,囡囡。每次这个时候,他总是会安静地拧干帕子,帮老人擦拭额上冷汗与眶边泪痕,但思绪却不收控制地想着——
所以,每次她叫南南的时候,心里想见到的人究竟是他,还是他的母亲。
可问了又能怎么呢?他只能听着老人慌张找着蹩脚理由,然后笑着附和。没必要在用一把刀透穿自己的同时,也狠狠刺伤对方。
沈南昭弯了眉眼:“我知道了。”
我再也不会去想她了。
*
秦轲在刚下飞机后,首先给家里报了平安,随后他拨打了沈南昭的电话,可等了许久,都是无人接听的回应。
领队扯着破锣嗓子声嘶力竭地呐喊着,组织大家有序排队登车,队伍像是一条扭动的蛇,慢吞吞挪进了大巴里。
秦轲拎着大箱行礼,他看着手机上的“未接通”提示,有些心烦意乱,到了集训基地,手机将统一管理,到时候就更别想联系了……
出于谨慎起见,他先给张宇天去了个电话——此时正值课间,不一会儿就接通了,张宇天鬼鬼祟祟的声音响起了:“喂,老大,你到了吗?”
“嗯。”秦轲懒得掰扯,他言简意赅,“宇天,南昭的电话打不通,后面集训和比赛都要交手机,到时候辛苦你每天给他打个电话,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先多担待点,我回来还你……”
“嗨,老大你这是什么话,都是兄弟!”闻言,张宇天语气骤然拔高,突然他又反应过来,压低声音,“好险好险,别给老班看到我又带手机了——对了,南昭这几天都请了假,他要照顾家人,估计都忙着呢。”
“这样,老大,等我打通了他的电话,就给你回条信息好吧。”
秦轲简短“嗯”了一声,他看向了前方蠕动的队伍,眼见马上要登上大巴了,匆匆道:“拜托你了。”
等挂断电话后,他心底依旧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受控制的事在悄然发生,迟疑片刻,还是拨通了一个号码。
“嘟嘟……”他数着秒,又是度日如年的漫长折磨,终于见到了希望的曙光。
那头传来了沙哑的电波音,随即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喂,小轲?”
秦轲心头高悬着巨石终于重重坠地,他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长舒了口气:“外婆,是我,南昭在家吗?”
“他刚刚出去了。”老外婆的声音有些失真,她好像轻轻笑了声,“南南说你去很远的地方比赛了。”
“是啊。”秦轲的语气变得轻快,他略带玩笑般的抱怨,“他都没接我的电话,等我回去给你们带特产!”
“不用的,你好好比赛,拿个第一名。”
秦轲有些想笑,不愧是祖孙,个个的要求都比天高,他扯着嗓子道:“知道啦知道啦,我会努力的!”
那头沉默片刻,老外婆却是放缓了声音:“小轲,外婆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南南有时候会有小脾气,可是这孩子心不坏,如果你们吵架了,你一定要原谅他。”
“他哪里做得不好,我先和你道歉了,无论如何,你都要给他一个机会。”
秦轲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攥紧了手机,语气涩然道:“外婆,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没事,人老了,就爱唠叨了。”老人的语气平常,似乎只是不经意地多说了两句,“你可别嫌烦。”
又询问了几句,眼见着需要拎箱上车了,秦轲见领队已经满脸写满不耐,他只能匆匆告别,收起了手机。
可一种阴影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抬眸看了看万里无云的晴空,皱眉发出了最后一条消息。
记得每天给南昭打个电话,打了麻烦通知我下。收件人:张宇天
应该不会有事吧,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但秦轲却没发现,在阳光下,那抹阴影始终如影随形。
三月梅雨,刀刀凌迟
时间就像是握不住的流水, 不断地从指缝间溜走,秦轲带着一队组员,在赛场上杀出了一条通天大道。
针对他的称呼, 从轻蔑的“南城来的”, 到平等的“秦队”, 最后成为了尊敬的“那个人”。
南城三中的队伍越战越勇,他们一步步地逼近了领奖台, 最后, 在万众瞩目中高高捧起了团体冠军的奖项。
接下来, 就是个人赛了, 所有队员眸中都是灼灼战意,没有比赛的时候,就是封闭的集训时间,秦轲作为代理队长, 自然没法先走……
他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 一边是肾上腺素飙升,一边是心中隐约不安, 两者交织成了一种莫名的焦躁, 像是在往汽水里投掷了一颗“爆炸糖”, 泡沫如火山喷发般涌出了杯沿。
在赛场上喜报频传的日子里, 张宇天就成了他手机养的一只电子喜鹊,每天叫叫喳喳地传递消息。
不外乎就是什么小沈回电话了,他多吃了两碗饭……
事无巨细, 一一汇报。
每次秦轲回到了宿舍, 就会第一时间取回手机, 他一条条地看着信息,然后点开沈南昭的聊天框, 默默发愣。
他真的多吃了两碗饭吗……秦轲总是控制不住地怀疑、推翻、再度相信。或者说,他不得不相信——毕竟有十天的期限在面前,他不能在见不着面的情况下,轻易通过虚无缥缈的信号去挽留谁。
那只兔子心狠极了,是能当断则断的存在。
他都准备好了,等自己按照指令夺了第一,就能捧着金灿灿的奖杯,赖在那人的身边,像是耍赖的小狗,撒泼打滚都不离开。
直到第八天的赛程,是四进二的前一天,中午抽签结束,领队难得让他们放了个假,秦轲没有参加他们的聚会,而是一个人回了宿舍。
他洗了一把脸,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上锁的储物柜里取出了手机。
在看清上面来自张宇天的二十多个未接来电时,他的心重重坠地。
锵啷一声,他恍惚间听见冥冥之中缀连航船的铁锚被崩断了,几乎是颤抖着手回拨了电话。
“喂……”那头的张宇天很快就接了起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哭腔,小声地叫了声“老大”,又抽了抽鼻子。
“南昭家里,好像出事了。”
秦轲的眼神霎时暗了下来,他攥紧了手机,道:“你说什么。”
*
随后五分钟里,秦轲冷静地将拉杆箱拖出,把所有的衣服囫囵塞了进去,然后在确定好航班的下一刻,径直拨通了领队的电话。
在等待信号接通的短短一分钟里,方才张宇天的话一遍遍地盘旋在他的脑海里——
“老大,对不起,我不知道……”人高马大的男生在电话那头啜泣着,“南昭他现在请的不是病假,是丧假。”
“什么叫你不知道。”秦轲觉得胸口压着一块巨石,让他呼吸不畅。
“小沈一直瞒着我们,他一直给我报平安——还是昨天,我去老师办公室送作业,听见他们在说,南昭刚好满十八岁了,不满足孤儿申请的条件。”
秦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反正一定很难看,他就像是被人狠狠勒紧了脖颈,喉头滚动,哽咽半天却只说了一句:“昨天?”
昨天你就知道的事,为什么现在才说。
张宇天听懂了他的质问,语气涩然:“因为南昭不让我告诉你……他说,如果真的为你好,就不要在这种紧要关头去打扰你。”
秦轲木然道:“那你现在说了。”
那头的张宇天沉默片刻,只听见一句小声地轻喃:“老大,他的状况很不好,也不让我去他家……”
“而且我觉得,老大,你一定不希望被瞒着,你不知道才是最糟的。”
秦轲直接挂断了电话,在放下手的瞬间,手机犹如千斤重地径直脱手,摔落在地。他怔愣地站了片刻,像是失去了魂魄的傀儡,唯有眼眶通红一片。
好一会儿,他才开始忙碌起来,弯腰捡起手机,联系机票、沟通请假……看似井然有序,但却在转身迈步的瞬间,脚下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
秦轲用手撑着地板,他看着滑落在面前磕裂一角的手机,凝固许久,终究还是没有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
等到秦轲风尘仆仆拎着行李箱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了。
出租车只将客人送到最近的大路旁,于是他一个人举着手机的光,拖着行李沿着崎岖的沙石路往里走。当在山坡上遥遥望见那一点灯火时,不知为何,他的眼眶湿润了。
凌晨十二点,灰姑娘的马车变成南瓜的同时,勇敢又颓废的骑士叩响了一扇旧木门。
许久,秦轲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动静,他安静地守在门外,见着门隙的光芒像是展开的金色折扇,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看清沈南昭的瞬间,秦轲眼中蓄的泪终于再也不堪重负,此时的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张宇天口中的“状态不好”——那人正穿着泛白的睡衣,原本合身的衣服如今却显得空空落落,像是随意搭在身上的宽大布料。
沈南昭的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唇色也是不健康的憔悴,他的神情却格外平静,就像是一滩激不起半分涟漪的死水。
“比完了吗?”
见到来人的瞬间,他脸上没有一丝讶异,只是单手扶门,淡声问道。
秦轲赤红着眼反问道:“沈南昭,你怎么可以瞒我?那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南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像是冰雪雕砌的人偶,又问了一遍:“你比完了吗?”
秦轲觉得难以置信,他气笑了:“你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准备了那么久的比赛,最后放弃了。”沈南昭很冷淡,他站在门内的光明里,却成为了化不开的阴影。
“你肯定可以拿名次的,一定可以的。”那人的话里满是笃定,他似乎陷入了解不开的死结,颠三倒四,“也许以后它会派上用场,可能会成为你人生的转折……”
“奖章、大学、工作……你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吗?”说着说着,沈南昭感觉自己彻底摧毁了一切。
他竭力想让秦轲飞起来,但似乎自己一直在扯着他的翅膀,将他拖入泥淖。
“对不起。”沈南昭垂下眸,诚恳道歉。
秦轲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比比比,那有什么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地为我好!”秦轲真的生气了,他像是愤怒的雄狮,将包一把掼在地上,“你知道,这么做会让我后悔一辈子的!我从来都不在什么比赛,什么奖项。”
“嗯。”沈南昭被他一吼,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动,像是带上了厚重的假面,只木然点点头。
停顿片刻,他突然弯了眉眼,“你也生气了吗?”
见秦轲沉默下来,像是默认了一般,他突然感觉很没意思,垂眸又轻声问了一句:“你也不要我了吧。”
“沈南昭,你听好了,如果我的一辈子要靠这个玩意来支撑,那我也太差劲了。”秦轲看着沈南昭微微泛红的眼眶,突然又没法再说重话了,他有些哽咽,“你让我看看你好吗,好好看看你。”
还不等沈南昭反应过来,秦轲猛地上前。他一把搂过那人,轻轻抚着他的后颈,感受着他格外消瘦的脊背,难过极了,一直低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无论它是不是蝴蝶效应,我知道,至少在这一刻,这个奖章没有一丝价值。”
“南南,它远没有你重要。”
那个熟悉的称呼一出来,就像是在沈南昭的心口猛地戳开一个大洞,冰冷的风像是刀子般锋利,将他一刀刀凌迟。
他的神情又瞬间的恍惚,眼里像是不经意间拧开了闸,缓缓蓄起了泪。
静谧许久,秦轲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一句轻声叹息,像是风中撕扯的轻烟,丝丝缕缕,顷刻灰飞烟灭。
“秦轲,他们说她一点都不痛苦,这是喜丧。”沈南昭麻木道,他似乎格外困惑,只是抬起眸子望着他,“可我怎么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呢?”
豆大的泪从他的眼里溢出来,可当事人依旧无知无觉,只是问道:“喜就是喜,丧就是丧,有什么是能够混淆的呢?”
秦轲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想要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却发现无数日月积攒的苦痛,化成了绵延三月的梅雨。
他也被淋湿在了这个夜里。
沈南昭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他惶急地想找一个答案:“我一直都很听话的,为什么偏偏要任性那么一次——为什么要和她提妈妈呢,明明知道她不要我了,为什么还要去闹呢?”
无数愧疚与后悔啃噬着他的心,他几乎无法承受地攥紧了秦轲的外套:“我不该和外婆提的,是不是因为我说错话了,她生气就不要我了……”
看着沈南昭眼里的脆弱与泪光,秦轲突然想起了老人的那通电话——也许在那时,老外婆已经早有预料,所以特意同他说了那些。
她一直挂念着自己的外孙。
“没有。”秦轲轻声哄道,“因为老外婆知道你长大了,很勇敢,能够自己走了,所以才敢放心睡觉。”
“她是不是太累了?”沈南昭道。
“是,所以南昭,我们不要再让她操心了,对不对。”
沈南昭低着头,他轻轻“嗯”了一声:“秦轲,你陪陪我吧,一会儿就好。”他像是溺水的人攀上了浮木,蜷缩在那人怀里,像是脆弱的幼兽,试图寻找到一丝同伴的慰藉。
“等天亮了就走吧,我不会再打扰你。”他宛如拉满弦的弓,在崩断的边缘摇晃。
“我没事,我会好起来的。”沈南昭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角,他几乎呓语般轻声道,“所有人都能挺过来,我也一样。”
秦轲的唇触上了他的额头,他垂眸道:“我不会走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秦轲,你知道吗?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沈南昭红着眼眶,他勉强笑道,“其实我有妈妈的,父亲不在了,家里欠了债,房子也没了,所以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离开了这里。”
“她改名换姓去了另一个地方生活,有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孩子,所以就不要我们了。”
秦轲第一次听沈南昭提及家里的事,他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眸色深沉,双手依旧牢牢禁锢着那人消瘦的腰。
“我想要找她,用尽一切办法去找到她……可她每个月都会往存折里转八百元,我们饿不死,也就没有理由去找她。”
“外婆说,算了吧,我们也能过得很好……可我从来都没想做什么,我只是不甘心,为什么她可以那么爱那个孩子,就不能分一点爱给我呢?”
“秦轲,她爱我吗?”
“怎么会不爱呢?”
“那为什么又不爱了呢?”
“也许还爱呢,只是太远了,她的爱跑不到那么远。”秦轲拭去他眼尾的泪,轻声道。
“上个月,她给我和外婆转了一千六。她知道这个月是我的生日,她什么都知道,所以在上个月,她就把这个月的提前拿了,好彻底结束一切……”
“可是我不要钱,我只是想她回来看看。”
沈南昭的眼泪像是融不尽的溪泉,他轻声道:“我可以不要妈妈,可是外婆不能不要她的孩子。”
说着说着,他倏忽笑了起来,脸上却挂着泪:“可是她没看到,我也不需要了。”
秦轲紧紧地抱着他,就像是守护着易碎的瓷器,他一遍遍恳求着:“南昭,我们往前走,你别往后看了。”
他的唇触上了那人微凉的鬓角,语气恳切:“求你,别往后看。”
他的过往,残酷祭品
夜里, 简陋的老屋里,狭窄的单人床上挤着流浪猫,他们互相舔舐着湿漉漉的毛——像是花生壳里簇着两颗孤零零的果实。
秦轲将手枕在沈南昭的头下, 他望着面前的人, 目光专注, 一如窗外落下的月光。
他看着沈南昭阖上眼睛,长睫翕动, 像是在风中摇曳的脆弱的蝶翼。
秦轲轻轻拍着沈南昭的背, 安静地哄着。那人眼下的青黛, 显示着他无法入睡, 也许这几日都像是这样,清醒地等待着天亮。
“南南,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
秦轲突然出声打破了寂静,他眉眼含笑, 语气温和:“一个关于王子和公主的故事。”
沈南昭的眼皮微颤, 依旧没有睁开眼。
没有反对就视为默认了,秦轲开始了他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个男人, 他对一个姑娘一见钟情, 因为女方家境优渥, 所以他拼命打拼,创下了自己的事业。于是,他迎娶了那个心爱的姑娘, 组建了幸福的家庭。”
“他们有了一个孩子, 是个男孩, 聪明又懂事,所有认识他们的人, 都说这是幸福的一家。”
说到这里,秦轲微微一顿:“可是好景不长,还没等男孩长大,女主人就去世了。”
“于是男人全身心投入了自己的事业,他越做越大,周围很多人劝他再娶一个,他却说不愿意亏待自己的儿子。”
沈南昭早已悄然睁开了眼,他借着月光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人,像是要透过他的血脉骨骼,一路望进那颗滚烫的心脏。
他突然想起了秦轲的异样,以及宋奶奶无意中的喟叹——封闭的蚌壳终于开了一条细微的裂缝。
秦轲依旧在笑,他徐徐道来:“男人甚至放言,以后他如果再娶,那一定是他儿子满意的继母人选,并且不会再有其他孩子了。”
“于是,又有一个女人出现了,她是家族千金,长得好看,性格温柔,她爱上了男人,也同他的儿子关系融洽。她说,她愿意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会将男孩视如己出,愿意当好妻子与母亲的角色。”
“然后呢?”沈南昭轻声问。
“然后……”秦轲很轻地笑了一声,他垂下眸,“他们就这样结婚了,他们一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话音刚落,他突然就觉得颊边一热,只见沈南昭突然探出手,正用指尖摩挲着他泛红的眼角。
“你骗人。”沈南昭感受着自己指尖的湿意,轻易揭穿了秦轲的谎言。他安静地凝视着他,眼神辽阔如原野的星空,似乎一切沟壑在其中无处遁形。
秦轲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头一次有了开口的冲动。
他捉住那人的手腕,从指尖落下亲吻,一路绵延至掌心,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手腕处,像是毛茸茸的尾巴乖顺地扫过。
一下又一下。
秦轲沉默片刻,他抬眸,眼中的光明灭不定:“你确定要听吗?接下来的不是王子和公主了,只有一个关于倒霉蛋和大倒霉蛋的故事。”那是关于我的故事。
沈南昭替他拭去了无意中溢出的泪,他看着那人一如既往的笑,没有答话,只是目光坚定又温柔。
*
秦轲的描述,前半段都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只限于前半段的话,这将成为一段佳话。
石悦与秦延闻的婚姻,虽说是家族千金与商界新贵的强强联合,但毕竟秦延闻不是初婚,还带了个七八岁的儿子,还曾放话,未来将不再有第二个继承人——于是宋城的人纷纷议论,连这种条件都能答应,必定是石家落魄,不得不靠联姻维系体面。
石悦确实爱慕秦延闻,她也同样喜欢那个乖巧的男孩,没有生育其他孩子的打算。于是在订婚前,当秦延闻告诉她已经给自己预约好了手术时,石悦只是笑笑,随即当做一桩无关痛痒的小事分享给了母亲。
谁知石夫人却悚然起身,她表情极其难看:“你是不是疯了!”
石悦懵了:“什么?”她以为是母亲观念守旧,轻声宽慰道:“延闻说,用药或者其他对我的身体可能会有伤害,所以他才去给自己预约了手术。”
“我怎么会生出你那么蠢的女儿!”石母愤懑道,她长长的指甲戳着石悦的额头,“他说不要孩子了,你还真由他去吗?我问你,现在他是有儿子的,等他那孩子长大了,继承秦氏,你能落个什么好。”
石母见她一副期期艾艾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你现在一口一个小晟叫得亲密,可他现在都没叫你一声妈,反正都这样了,日后小白眼狼翻脸了,你可别回家哭!”
打一棒子给颗枣,石母惯会软硬兼施,她又软了语气,引诱道:“小悦,你那么喜欢小晟,你想想,你难道不希望亲手养大一个和他一样乖的孩子,叫你妈妈吗?”
“我……”石悦有些犹豫,“可我答应了延闻,也答应了小晟,我不能这样。”她开始摇摆不定,“他们肯定不同意的,我不能言而无信。”
“傻瓜,你当然不能主动提了。”石母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笑得温和,“你得是受害者,无意中把生米煮成熟饭的‘受害者’,最委屈的受害者。”
“什么意思?”
“秦延闻最听你的话了,你先劝住他不要动劳什子手术,然后用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先怀上个孩子。”
石悦摇头,显出几分抗拒的羞赧。
石母是个人精,她自然明白了女儿未说出口的顾虑,只是亲切道:“做措施也不用担心,你只要得手了,我会安排好医生的……等到三个月后稳了,你就说身体不舒服来检查,到时我会安排好诊断书,就写你的体质不建议流产,可能会导致再也无法生育。”
“到时候,你就去那个崽子面前哭,跪在他面前哭。”石母眼底闪过诡谲的光。
石悦慌忙解释道:“可是,不是小晟说不要孩子的啊……是延闻和我约定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傻啊,只要他同意了,秦延闻还能不同意吗?哪怕秦延闻确实心狠,你就更应该把这个筹码拿捏在自己手里了,给自己多加一个盟友。”
石母语气笃定:“听我的,准没问题!”她的眼底闪过贪婪的光,毕竟只有拥有一个他们石家的血脉,以后才好插手秦氏的财产。
他们才有理由,从秦氏狠狠扯一块肥肉下来。
……
一切如同他们计划那样,婚后的第三个月,石悦在雨季接到了自己的检查报告。
她淋着雨回了家,几乎是半跪半坐地瘫软在男孩脚边,默默流泪道歉,她捂着小腹哀求道:“小晟,能不能留下他?”
彼时秦晟年仅八岁,哪怕表现得再老练,他都对一切茫然无措。
周遭闹哄哄的,他手中还拿着一只机械恐龙模型,就像是十字路口迷路的孩子。
秦延闻回到家后,他在得知了这个消息,拿着那张小小的检验单,表现出了一种尴尬的无措,屡次将目光瞟向自己的孩子。
似乎一切风暴中心都凝聚在了年幼的秦晟身上——他再次展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只是垂着眸,率先打破了沉寂:“我要有弟弟妹妹了么?”
在两人怔愣的目光中,年仅八岁的秦晟攥紧了恐龙模型,他扬起脑袋,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太好了。”
太好了!
那一刻,在场的大人都重重舒了口气,这正是他们想说的。所有人都沉浸在意外之喜中,谁都没有注意那个孩子笑容后,那双噙着泪光的眸子。
秦晟知道,他很快就要变成这个家的外人了。
很快他就要没有家了。
于是,自从秦轲出生,到他八岁的童年时光里,他都有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以及一个不冷不热的兄长。
但那又怎样呢?小朋友的脑袋瓜里装不下那么多复杂的事,反正他家是最幸福的!
但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在他八岁那年,与他的兄长一样,他也遭遇了人生的第一场劫难。
石家犯大错了。
在石悦与秦延闻结婚后,石家大舅子石林就成功混进了秦氏当管理,虽说这人没有任何真才实学,但耐不住岳家的劝说和妻子柔弱又锋利的眼泪,秦延闻还是违背本心地同意了这个请求。
可谁知道这一点头,差点将整个秦氏毁于一旦。
这个狗胆包天的纨绔,竟然被对家买通,利用职务之便私窃公章,以秦氏的名字签订了一份极不合理的虚假合同。本来按照法律,只要证明合同虚假订立、追究石林的责任,这份合同是可以作废的,可偏偏石家不同意。
他们怨天怨地,就是不怨自己的好大儿,最后又是石悦流着泪默默跪在了秦延闻的身前,她乞求自己的丈夫能放过她的兄长。
“延闻,他毕竟是我的哥哥啊。”
小小的秦轲紧紧牵着父亲的衣角,他想要去拉母亲的手,让她站起来,却不料那只湿润的微凉的手却先一步攀援上来,像是水底触手般的海草,一把缠住了秦轲的身躯。
“小轲,他是你的舅舅呐!”他听见母亲这样悲戚地说道。
秦轲被一个趔趄拽倒在地,他跪在母亲面前,懵懂的眼里满是慌张。可父亲没有做声,他只是坐在沙发上一根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笼上秦延闻的额前,将发丝晕白了一簇又一簇。
那个男人像是瞬间苍老了下来,掩在薄雾后的眼里疲惫不堪。他轻轻掸去烟灰,那一抹灰烬落在了纯蓝地毯上,像是无边无际的苦海里闯入了渺小船只。
秦轲从没有想过自己柔弱的母亲竟能迸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她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胳膊,像是烙上了烧红的烙铁,滚烫又疼痛。
可他却一声不吭,瞪圆了懵懂的眸子,里面蓄满了泪,却又固执地不敢掉,只能默默忍受着成人之间的交锋。
终于,秦晟从外面匆匆回来了,他上的是寄宿制私立高中,平时都是封闭式,也许是听说了家里的变故,于是破天荒地赶回来了。
十六岁的少年一把甩下了包,他面沉如水,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了,俯下身用一只手遮住了秦轲的眼睛,随即强硬地挣脱着石悦禁锢的手。
“这是你们大人的事,没必要把他扯进来。”他厉声道。
可石悦却像是扼住了救命稻草,她惶恐不安,手下越发用力起来,几乎要掐入自己孩子的血肉,攥住他的骨头。
“小晟,小晟你帮帮我!”她像是濒死的孔雀,又胡乱地扯住了少年的衣角,“石林知道错了,我们都骂了他——能不能别追究他的责任,他是我哥哥,是石家唯一的儿子,他不能坐牢!”
“……”秦晟护着秦轲,他死死捂住弟弟的眼睛,只感觉掌心一片湿润,无数透明的液体从指缝间溢出。
像是握住一捧化尽的冬雪。
“哥哥,哥哥……”秦轲小声唤着他,他似乎疼极了,也害怕极了,只能依靠着这个平日并不亲善的兄长。
秦晟懂得这种无措的滋味,他早八年前就已经尝过了,他冲着石悦厉声道:“你知道按照现在的产能,根本完不成合同约定的内容,但里面订的违约金,把我们所有产业线卖了都不止……”
说着说着,他感觉到秦轲似乎不再挣扎了,似乎被他愤怒的情绪感染,小朋友连哥哥都不叫了,只是怯生生地缩成一团。
他哽住了,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父亲,又坚定地拨开了石悦的手:“无论你们打算怎么做,都没必要把秦轲扯进来。”
秦晟注视着女人湿润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道:“你还想用他作为筹码吗?”
闻言,石悦触电般收回了手,她像是被抽了魂魄一般,颓然瘫坐在地上,只睁着流泪的眸子,目送少年牵着秦轲上楼,远离这片泥泞的战场。
*
两方协商的最后结果,就是秦延闻高抬贵手,放过石林一次,而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石家也无颜再待,决定等石悦和秦延闻协议离婚后,举家前往M国。
其实石悦并不愿意离婚,她先要留下与秦氏共面风雨,结果石母一句反问:“你觉得秦家还会接纳你吗?或者,你还有脸面对他们吗?”
石悦哑口无言,她开始彻夜难眠,神情憔悴,最后才怯懦地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同秦延闻提了离婚。
当然,石家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笑话,这次的亏空那么大,秦氏大概率是挺不过去了,若是石悦还不与他离婚,那么等真正负债的时候,就成了夫妻共同债务,到时候势必会牵连到他们家。
这可不得快刀斩乱麻,等他们先前往M国安家落脚,管他秦家的风风雨雨呢。
石家的算盘打得响亮,也只有石悦在自怨自艾、伤春悲秋,她是被家里制衡的墙头草,看似好拿捏,但落在了旁人身上,所有温柔都成了最伤人的利刃,将她亲近的人伤得遍体鳞伤。
这个消息传回了秦家,秦延闻将自己锁在房间足足一下午。为了节约开支,秦家别墅的保姆也暂时辞退了,秦晟请了个长假,专程照顾小朋友。
家里的变故让小秦轲变得敏感,他时不时会惊醒,见不着人就会格外不安。
夜里,秦晟刚将小朋友哄睡在书房旁边的休息室,确保自家弟弟一睁眼能见到人,随即他半掩着门,走到了父亲跟前开始整理资料。
桌上乱哄哄的,合同、产品资料、包括离婚协议,像是雪片般摞在一起。秦晟耐心地分门别类,时不时默契地将纸张递给秦延闻。
疲惫的两人并没有注意到,门缝后传来的轻微脚步。
像有只慌张的狗崽跳下床,噼里啪啦地冲到了门前,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门的那头传来了隐约声音,秦晟说:“我不上学了,我回来帮你吧。”
秦延闻依旧大口大口抽着烟,他轻咳一声:“没事,小孩子家家的,不用操心那么多——你是不相信你爹吗?”
“我已经长大了。”秦晟语气依然淡淡,“上学也行,下半年给我换个便宜的学校办走读吧,到时候我还能请假出来。”
“不用,钱的事我会想办法,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新品研制出来之前,资金链都很紧张……这笔花销预留出来,比浪费在这上面有用,在那里学不是学?”
似乎说动了秦延闻,男人又不吭声了,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烟,又呛得死去活来,几乎连肺都要咳出来。
踢踏的脚步传来,秦晟给他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少抽点烟,开源节流。”他沉默片刻,突然道,“秦轲那边,你打算怎么办?抚养权归谁……”
门后的小秦轲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他屏息凝神,将耳朵高高竖起,借着透光的门缝小心观察着里面的场景。
只见秦延闻将烟头按灭:“还没谈妥,石悦那边想要带他去M国,我还在和他们交涉。”
“你还交涉什么?让他走吧。”秦晟道。
闻言,小秦轲一下捂住了嘴巴,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爸爸和哥哥不想要他了吗?
秦延闻道:“小晟,你就那么不喜欢他吗?”
“什么喜不喜欢的。”秦晟语气淡淡,他客气又尖锐地扯开了遮羞布,“秦轲喜欢骑马,他的梦想是以后成为专业马术运动员,你知道需要多少支持吗——现在的我们,根本没办法负担得起他的梦想。”
他接过秦延闻手里的杯子,放在了茶几上:“这关我们过不过得去另说……就目前来说,石家哪怕再落魄,也是好面子的,他的妈妈也在,至少跟着石家不用吃苦。”
“……”
又是死水般的沉默,小秦轲揉了一把发红的眼睛,他蹑手蹑脚地蹿上了床,背对着门,将脑袋瓜埋入小被子里,不断有泪溢出眼眶,他难过地想道:原来他们都不要他了。
那时的秦轲从没想过,这只是他噩运的开端,命运从帷幕后悄然探出了利刃。
只为将他剖开,作为祭品。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